白檀如月
作者 : 温佑君
出处 : 印刻文学杂志
刚开始教芳疗的时候,最怕讲檀香。这种文化连结过深的植物,很容易让人对号入座,意识就没什麽启发的空间了。我甚至碰过学生信誓旦旦地报告,她观察的个案里,只要是佛教徒都喜欢檀香,而基督徒就不能接受它,搞得我啼笑皆非。更棘手的是,所有的西方芳疗专书,都强调学名为白檀Santalum album的檀香,是一种爱情灵药aphrodisiac。我要怎麽让一闻檀香便青灯古佛的学生们,体会它令思凡小尼「奴把袈裟扯破」的诱惑力?照本宣科了几年,这种教学冷感却在偶然间被一段诗句融化。从那时起,檀香对我而言,才成为一种可触摸的香气。
「月光和檀香都无法抑止你身体的热度,不难知道,朋友啊,你心中受着爱情的煎熬。」这是梵语诗学先驱谭丁,在第七世纪写成的「诗镜」里引述的一段印度古诗。在印度传统医疗里,檀香一直以对治各种热病闻名。诗人巧妙地把它的冷却作用,与月光的冰凉联想在一起,除了足以烘托爱恋的炽焰,也让檀香感染月亮一般的浪漫气息。尤有甚者,即使月光和檀香平息了恋人的如火烈烈,却也只是为受苦的心埋伏了一个更大的陷阱。因为,体温消退之後,深情才要开始滋长。焚烧过的馀烬,正是爱苗最肥沃的土壤。
有一个与月亮有关的场景,很能说明这个道理。张爱玲在倾城之恋里面,写尽了爱情的各种温度。范柳原的忽冷忽热,只是一种被情人叮咬後的疟疾,白流苏不了解自己正是那一只蚊子,竟也跟着哆嗦冒汗。而她第一次量到彼此关系的正确度数,是在浅水湾的酒店房中,听到范柳原从电话里问她:「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麽?」泪眼模糊中,我们和白流苏一起看见人的欲望。那个褪去了礼教丶自尊,和皎洁月光一样坦白无辜的欲望。一旦接受了欲望的正当性,就不必引爆整个世界丶藉着瓦砾掩盖赤裸的自己。
清冷而激越的月亮如果有味道,闻起来一定像镇静又催情的檀香。而檀香的双面维若妮卡性格,往往会呈现出人意表的展演。有回跟着一团严肃拘谨的德国佬,到法国西南乡间做芳香植物的田野调查。随团的法语翻译,脸上老是挂着纳粹军官的神情。一日,这位女翻译突然因为生理痛昏倒在地,当时离最近的市镇也要一小时车程,於是我自告奋勇替她涂精油按摩。15分钟後她恢复了血色,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像退冰解冻的生鱼片一样鲜活有弹性。晚餐时,她甚至跟大家聊起自己偷偷去参加德国版「非常男女」的经过。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纷纷向我打听到底给她用了什麽油!
处理经痛并非檀香的看家本领,在这个个案里,扭转乾坤的其实是它利肾的功能。肾脏保持人体的酸硷平衡,调节阴阳,对应着伴侣关系。在快乐的伴侣关系里,我们追逐自己的阴影,拥抱自己的对立面,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疾病与苦痛,则来自害怕或逃避这种对於阴影的向往。冯史坦堡在30年代的名作「蓝天使」,就用慵懒浪荡的玛莲黛德丽象徵那个阴影,挑战道貌岸然的老教授。教授最後的沉沦,并不是因为自贬身价与歌舞女郎厮混,而在於他根本就鄙视自己的欲望。相反的,檀香赋予欲望神圣性,人不必再戴上扭曲的假面,不必切割自己存在的两面性,於是能拥有一对健康的肾脏,也纾缓了压抑欲望引发的各种痉挛。
除了檀香,自然界还充满各种引动我们欲望的媒材。阿美族传说女人碰触了某种植物的叶片後,便会搔痒难耐丶渴慕情人的爱抚,除非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否则不能解除魔咒。在密闭空调室内上网的都会女性,读到这个故事可能会让忍不住发笑。但在冬季的花东海岸,寒风透骨,原住民朋友吟唱着古调,在舞蹈里模仿那种真诚的不安,这个时候,从厚厚云层里钻出来的月光,像大理石一样重重掷向你。捧着理性的碎片,当下谁都会承认:拥有那种穿透皮肤丶结结实实的欲望,才是幸福。
要理解檀香的水火同源,必须先认识倍半萜醇的奇妙属性,因为檀香精油里面70%以上都是这种大分子。碳原子增加之後,倍半萜醇便失去单萜醇的抗感染力,但却提高了滋补性。就像热血青年变成太平绅士,冲动的痴心渐渐化为坚定的等候。所以,以倍半萜醇为主的精油,像是广藿香丶暹逻木丶胡萝卜籽丶岩兰草丶以及檀香,全都带着一种低调的温柔,守护逐渐老化的肉体。檀香的催情,因此不是血脉贲张的亢奋,而是深思熟虑的觉醒。它让你听懂禅宗三祖僧璨大师的训示:「缠有是非,纷然失心」,於是挺身迎向每个细胞传来的呼喊。
同样不时招唤我们的,还有清澈的月光。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摩洛哥留下的一个印记。为了赶回乌尔札札特,吉普车颠簸於深夜的荒山野岭,平日积压的情绪几乎要跟胃一起翻出来。突然,同车的芭芭拉尖叫:「你看!那是什麽!」我扭头探出车窗,只见幽暗地平线上,端坐着一朵硕大无朋丶分不清眉眼的银白色山茶花。我们忙让柏柏尔族的司机煞车,跳出车外,才发现是「山月不知心里事」,一派天真地准备爬上天际。那无邪的光影,使人瞬间恢复对地老天荒的信心,愿意重新把自己交付出去,不辜负每一次猛烈的心跳与沉重的呼吸。
然而,多半的时候,人们还是畏惧这种义无反顾的。只要想到再美的月华,都是日照的反射而已,那些独立的心灵便不免恐慌。相同的,许多学生都不敢相信,「能断一切诸障」的檀香,自身竟是一种寄生树。它们通过根部吸盘,从寄主植物的根部获得养分,这种寄生方式叫做根寄生或是半寄生。表面上看起来,这些高达15公尺的常绿小乔木「终不与世间共诤」,而在根深蒂固之处,它们其实无法离开寄主自行生存。就连檀香的精油也充满吸附力,所以印度人在蒸馏玫瑰丶茉莉等昂贵花朵时,习惯先在冷却桶里注入檀香精油,以补捉飘缈的花魂。
我们害怕如檀香或月光一般的存在,以为那会使自我沦陷。因为分不清沾黏和依存的差异,所以深深忧虑那些欲望到头来只是一场无谓的牵绊。其实,寄生与反射也不过是眷恋存有的一种方式。檀香的寄生与榕树的绞杀不同,它不会悄悄霸占周围的养分,然後亲密缠绕其他植物一两年,直到对方窒息。檀香只是羞怯倚靠,不离不弃。而檀香对寄主的选择也没有明显的规律性,有的根系发达丶质地柔软,有的树种却表皮硬薄,看不出有什麽可图之利。可见,檀香的寄生应该不是一种贪求或攀附,它只是从关系中认识自己的软弱与无助。
由於诚实面对生命中的缺憾和渴求,檀香反倒无入而不自得,在所遭逢的任何对象身上,找到滋养自己的力量。也是在这种条件下,它的心材暗暗积累出一种包容一切的香气。调香师总爱拿檀香精油当作「定香剂」,因为它本身没有侵略性与排他性,还能帮助那些纤弱跳跃如晚香玉者安定下来。印度人更相信,所有接近檀香的东西,都会变得如它一般芳香,宛如加入真理的行列。因为那神圣的存有者,绝不会放弃它神圣的本质,遇上百万个邪恶者也依然故我,就像檀香即使被毒蛇盘据,也不会停止送出冷香。这本是个毒液与花蜜共存的世界,檀香不忧不惧,吸闻了檀香的人也必不忧惧。
我曾经连着几年夏天带学生去普罗旺斯,在一座芳香庄园里研习地中海型气候区的精油植物。庄园的女主人是个挑剔而神经质的「修行者」,一切事物都要按她的规矩进行,令人头痛不已。如果不是那座庄园太美,我每回都想转移阵地,再也不要跟她打交道。最後一次造访的时候,刚开始一直不见她旋风般的身影,大家简直是额手称庆。後来听说她病了,心里不免有些挂念。离开的前一天,她终於出现在大家面前,虽然身形孱弱,却还是指东划西地到处发号施令。
就在我的一颗心慢慢往下沉时,女主人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并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再见了,我的朋友!」她的声调给我一种预感,这大概是我们此生最後一次见面。那天晚上,我在她心爱的花园里细细打量每一株植物,而天边的一轮明月,就像她的脸色一样苍白。我突然明白,少了那个难缠的女人,这些植物再也不会那麽馥郁茂密。是她对这个世界的浓烈欲念,浇灌出这整座生机蓬勃的庄园。我们离开法国後不久,就传来她去世的消息。由於她是超觉静坐的信徒,她的家人把她的骨灰带到印度,在檀香的袅袅焚香中,让变幻莫测的人生溶入万古长夜的恒河里。
有次搭乘荷航飞法国,一上机就昏睡,本打算混过这漫长的空中囚禁,不巧在夜半时分被乱流晃醒。电影很难看,读书太费眼,只有望向宇宙黑洞似的窗外发呆。看着看着,突然瞥见神隐少女里的那只白龙,在一片虚无之中窜动。那是什麽?这幅奇异的景象,把我散漫的视线束成天行者路克的光剑,得到前所未有的照见。原来,沉静理性的大地上,奔流之河仍像欲望不肯停歇。明月揭露了这个秘密,使那道蜿蜒的银箭直直射入人们漆黑如夜的心灵。我一时无法承受美景的暗示,忙乱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在银幕上寻找所在位置时,发现飞机刚刚经过的竟是印度,那个檀香的故土,欲望的原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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