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金小丁
1959-1961年间发生在中国的饥荒所造成的死亡人数,是多年以来世人普遍关注的问题。1964年中国政府进行了建国后第二次人口普查,但结果没有公布。在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之后,两次普查结果和历年户籍统计资料一起在国家统计局1983年出版的《中国统计年鉴》里公布。其中最令人震惊的是,根据户口统计,中国人口总数在1960年减少了整整一千万。
《年鉴》公布以后,中外学者以此为主要依据,对三年饥荒期间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作出了各种估计。与此有关的比较重要的数据和中外专家在学术杂志上发表的研究论文,都被收录在海外《新观察》中文网站主办的《大饥荒档案》里(见http://xgc.bbsindex.com/wh/famine/或https://3dlabes.game-host.org)。本文所引用的数据和文献,除另外注明者外,都可以从该网页上查证。
根据这些材料和研究结果,经西方和海外中文媒体的广泛宣传,三年大饥荒“至少饿死三千万人”似乎已经成为主流共识,甚至得到一些中国官方媒体和机构非正式的认可。本文通过对《大饥荒档案》登录的所有七篇研究论文的分析说明,这个流行甚广的说法缺乏科学依据和逻辑合理性,是不可信的。
《大饥荒档案》收录的七篇论文中,有三篇得出接近或超过三千万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其他四篇低于三千万。我们将分别对这两组论文进行讨论。在具体分析这些研究结果之前,首先应当明确的是,专家们论证出来的是饥荒期间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这与饿死人是两回事。比如,一个老年癌症患者本来可以活到1962年,但由于饥荒期间营养不足,体质下降,1961年就去世了。在医生和他家人眼里,他明显死于癌症,不是饿死的,但在统计数据和专家的论证结果里,他属于非正常死亡。根据《中国统计年鉴》,1959-1961年的三年平均死亡率为18.1‰,与1950-1952三年的平均死亡率17.6‰相当接近。也就是说,三年饥荒中大部分死亡,在1950-1952年可能被当成正常的。可是没人认为五十年代初那三年有几千万人饿死。中国历史上记载的饥荒死亡人数指的是饿死人数,通常只占非正常死亡人数的一小部分。有人用这次饥荒的非正常死亡人数与历史上饥荒造成的饿死人数相比,是不恰当的。本文讨论的是非正常死亡人数,不是饿死人数。
1。三千万及更高死亡数的结果分析:
《大饥荒档案》所列的接近和超过三千万非正常死亡的研究结果有:Ashton等四位美国人口学家估计的2947万(1984),美国人口统计局Banister博士的三千万(1984)和上海大学金辉教授的4060万(1993)。除此之外,近年来还有其他人提出超过三千万甚至四千万的估计数。但其学术水平都不在这三家之上,漏洞更明显,《档案》也没有登录,我们就无须在此浪费读者时间了。科学不须民主投票,只要《档案》所列的这三家中任何一个站得住,三千万非正常死亡就可以成立。下面让我们逐个分析这三项研究结果。
(一)让我们先看一下Ashton等人的研究结果。他们先分别算出1958年中-1962年中十岁以下儿童和十岁以上人口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再把二者相加而得到四年非正常死亡2947万的估计数。估计十岁以下儿童的死亡数比估计死亡总人数难得多。户籍统计的总人口数和死亡率是不分年龄的,只有1953和1964年的人口普查结果包括各年龄组人数。可大多数在饥荒期间死去的十岁以下儿童,1953年还没出生,不会出现在普查数据里。而他们1964年都已死去,也无法登记在案。这些儿童生来无影死去无踪,他们的人数是怎么推算出来的呢?
Ashton等人口学家先根据1982年中国千分之一人口抽样生育率调查的结果,算出1964以前历年的出生人口,再与1964年人口普查的相应年龄人数对比,得到这些年龄组到1964年的存活率。以这些存活率为基础,加上其他假设,推导出各年龄组儿童在1964年以前历年的死亡率。但这样算出的死亡率有的成了负数,明显不合理。为了消除这些漏洞,Ashton等专家修改了三个年龄组到1964年的存活率,使死亡率皆为正数,最后算出十岁以下儿童的非正常死亡数(635-639页)。按照这些美国专家的说法,死亡儿童的70%都被中国政府的统计遗漏了。
这些专家的研究方法很难令人信服。首先,当死亡率出现负数时,他们能看出不合理并做了调整,但数值为正数的死亡率,就肯定没有问题吗?其次,既然存活率不可靠,需要修改,那么,以存活率为基础算出来的死亡率能可靠吗?第三,死亡率出现负数,各年龄组的存活率都可能有问题,其他假设和数据也可能不准确,为什么仅仅修改那三个年龄组的存活率呢?如果修改其他年龄组的存活率,或修改其他假设,也可以消除死亡率为负数的不合理结果。因此,Ashton等人算出的儿童非正常死亡数只是很多可能性当中的一种,却不是唯一的或最合理的估计。
下面的实例说明Ashton等专家的估计确实不合理。根据他们的推算(619页表3),1958年中至1959年中,十岁以下儿童非正常死亡高达427万,而十岁以上人口非正常死亡数不到22万。两年后年忽然风水轮转,十岁以下儿童非正常死亡只有55万,而十岁以上的非正常死亡达910万。再过一年,风水轮又转回来,十岁以下非正常死亡突破442万,而十岁以上的非正常死亡现象竟然彻底消失了。
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有谁见过或听说过这种老少轮流死亡现象呢?Ashton等专家解释,这是因为饥荒开始阶段政府没实行粮食定量,大人只顾自己吃,小孩被饿死。然后,政府向儿童提供专项救济粮,救活了小的,饿死了老的。再后来,粮食定量没有严格执行,又是孩子饿死,大人没事。
谁听说过中国政府在饥荒期间专给儿童发配口粮?即使发了,还不是要经过父母的手到孩子的口吗?如果狠心的父母能在1959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饿死,1961年就能乖乖地看着孩子吃救济粮自己饿死?这些美国专家做出那样的解释,太不体谅我们中国老百姓的天下父母心了吧。
既然Ashton等专家分别算出来的十岁以下和十岁以上非正常死亡人数难以置信,他们由此所得出的2947万估计数也明显可疑。
(二)其次,让我们看看Banister博士。在她的研究结果中,与其1958-1961四年三千万非正常死亡估计数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的,还有:1960年死亡率44.6‰,婴儿(一周岁以内)死亡率更高达284‰,平均预期寿命仅24.6岁。
这些结果与官方数据的巨大差异,Banister博士的解释是因为后者对死亡率严重漏报。据她估计,1953-1961年九年间平均死亡漏报率高达42%。她说这是因为中国老百姓对亲属死亡隐瞒不报,以便继续从政府那冒领粮食。假如真是这样,这些人死不发丧可不能象秦始皇似的,只瞒个把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行。因为日后被发现的死亡人数将会加到下年度,进出相抵,不会对平均漏报率有什么影响。所以,这42%的地下工作者必须长期隐蔽,不断从坟堆里伸手向政府要粮,拿共产党当冤大头。Banister博士太小看无产阶级专政的强大威力了吧。
据Banister博士在1987年出版的《中国变化中的人口》(114-115页)介绍,她先根据1982年生育率抽样调查,算出1953-1964年历年出生人数,再用这些出生人数之和减去从1953年和1964年人口普查得到的总人口变化数,算出1953年至1964年的死亡人口总数。然后她把这些死亡总人数分配到1953至1964年期间,得出历年死亡率。她估算出的1957年死亡率为18‰,1962年为14‰,并假设1958年至1961年的正常死亡率由前者向后者线性递减。最后,她用这四年估计的死亡率超过正常值的部分与总人口数相乘,得到1958-1961年三千万非正常死亡人口数,其中仅1960年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就接近二千万。
假设Banister博士的出生人口数正确,其计算过程中最关键也最有争议的是如何将1953年至1964年的死亡人口总数分配到历年中去。显然,分配到饥荒年份的死亡数越多,算出的非正常死亡数也就越大。她对其分配死亡人数方法的解释是:“这个随意估计的过程得助于官方死亡率的升降趋势。我们可以假设,虽然历年的官方死亡率都太低,但他们所显示出的趋势还是代表了真实情况的。我们在此列出的大多数年份的死亡率估计,就是在这样的假设下得到的(115页)”。
按照上述说法,最简单的办法应是假设历年死亡漏报率相同或漏报百分数相同。但Banister博士没有这样做。她估计1960年死亡漏报率为43%,从而使她估计的该年死亡率比公布值高出19‰。而她估计1957年和1962年的死亡漏报率为40%和28%,使得她对这两年死亡率的估计只比公布值高7‰和4‰。这样的区别对待明显拉大了1960年死亡率与1957和1962年死亡率之间的差距,使她得出的1960年非正常死亡率几乎是按官方数据得到的两倍。这是她算出1960年近二千万非正常死亡人数的关键。她没有解释把1960年死亡率和漏报率估计那么高的原因。
那么,Banister博士估计的1960年44.6‰的死亡率能否自圆其说呢?可惜不能。按照她书中(42页表2.7)给出的她对《年鉴》数据调整后的估计,1959年底和1960年底中国总人口数分别为652,505万和647,665万。而她估计的1960年出生率为26.8‰。由此,我们可以推出1960年的死亡率应为34.2‰,远远低于她自己在同一本书里给出的44.6‰。我们应该相信哪一个?
另外,根据Banister博士书中的数据(384、386页表A.1、A.2),我们可以用1964年普查时3岁和4岁儿童的平均数,计算出生于1960年并活到1964年的人数至少为1292万(如果按4岁儿童人数计算,则更高达1430万)。即使所有1960年出生者年满一岁以后到1964年普查时一个都没死,按照284‰的婴儿死亡率,1960年出生人数最少也得有:1292万/(1-0.284)=1804万。再遵照Banister博士估计的1960年26.8‰出生率,我们应当得到1959年底全国总人口数为1804万/0.0268=673,309万。这个数目比她估计的652,505万超出二千多万。如果考虑到1960年出生者一岁以后到1964年普查时死去的人数,差别会更大。Banister博士这个二千多万人的误差不解决,她的三千万非正常死亡估计数能有多少意义呢?
(三)最后,轮到唯一的中国学者,估出4060万非正常死亡人数的金辉教授。出于对同胞的尊重,我们对金教授的研究做一点更认真详细的介绍。在得出这个最高死亡数之前,金辉教授先得出非正常死亡最低2791万和农村非正常死亡3471万两个结果。我们将对这三个数字分别进行讨论。
(1)非正常死亡至少2791万:金教授的非正常死亡人口计算法是用出生人口-正常死亡人口+总人口减少值。对于出生人口,他“暂且利用公布的出生率”得出“1960年出生了1381万人(66207万×0.02086),1961年出生了1187万人(65859万×0.01802),两年中共出生了2568万人”。对于正常死亡人口,他“取1956、1957和1962、1963年的平均值10.57作为1959-1961年间的‘正常死亡率’的值”,得出“1960年正常死亡数为 699万(66207×0.01057),1961年为696万(65859×0.01057),两年累计为1395万”。另外,“1960年总人口净减1000万,1961年又净减348万,两年累计1348万”。
根据其非正常死亡人口计算公式:“2568万(出生人口)-1395万(正常死亡数)+1348万(净减总人口)=2521万(非正常死亡)”。由此,金教授下结论:“可见,1960-1961年两年间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可能达2521万”。金教授继续推论:“还有1959年。我们姑且相信公布的死亡率14.59,其与前述平均死亡率之差为4.02,即使这样,1959年的非正常死亡数亦达270万(67207×0.00402)”。因此,“1959-1961年三年灾难时期,中国大陆的非正常死亡人口,肯定不低于2791万(2521万+270万)”。
金教授没有解释为什么他“暂且利用”《年鉴》1960和1961年的出生率,不利用死亡率,然后又“姑且相信”1959年的死亡率,不相信出生率。听他的口气,好像反过来算会让他更高兴。那就让我们看看结果如何。依照1959年的出生率24.78‰计算,当年出生人数为67207万×0.0247=1660万。人口增长量为67207万-65994万=1213万。正常死亡数为67207万×0.01057=710万。因此,按照金辉先生的公式,1959年非正常死亡数为:1660万-710万-1213万=-263万。另外,1960和1961年的死亡率为25.43‰和14.24‰,两年非正常死亡数是67207万×(0.02543-0.01057)+66207万×(0.01424-0.01057)=1242万。三年非正常死亡人数为1242万-263万=979万,远低于金教授的2791万。
我们未必相信979万的低估计数,但对金教授先“姑且相信”一种算法,接着又“暂且利用”另一种算法而得出的2791万,不能不怀疑其可靠性。
(2)农村非正常死亡3471万:在算出全国非正常死亡2791万的基础上,金教授进一步分析:“三年中市镇非正常死亡约为157万人,但市镇人口按公布增长率算仍增加了约545万人。而1958年底至1961年底,三年中全国总人口是负增长135万人,这即意味着仅仅中国农村那三年中非正常死亡的绝对数字,就比统计意义上的全国非正常死亡的总数还要多出680万人”。这样,他的结论是:“三年灾难中,仅仅中国农村的非正常死亡人数,就可能达3471万。”
让我们“姑且相信”金教授的2791万非正常死亡人数。既然“三年中市镇非正常死亡约为157万人”,农村非正常死亡人数的简单算法应当为2791万-157万=2634万。只有城市非正常死亡人数为负数时,农村非正常死亡人数才可能高于全国。金教授用城市增加人口545万+全国人口负增长135万所得的680万,应当是农村人口三年净减少数。参照金教授的非正常死亡人数计算公式,农村非正常死亡人数应当为:农村出生人口-农村正常死亡人口-农民进城净人口+680万农村人口减少数。金教授把全国非正常死亡人数2791万当成前三项之和,得到他的3471万农村非正常死亡人数,太有想象力了。
按理说,农村出生人口-农村正常死亡人口应当等于农村人口数×(农村出生率-正常死亡率)。按照金教授所列的数据,三年共计54836万×(0.02378-0.01057)+ 53134万×(0.01935-0.01057)+ 53152万×(0.01699-0.01057)=1834万。忽略城乡人口移动,三年饥荒期间的农村非正常死亡人数应为1834万+680万=2514万。这个数字跟我们前面按简单算法得到的2634万基本吻合。
所以,即使“姑且相信”金教授的2791万非正常死亡数,他的3471万农村非正常死亡估计也完全是概念糊涂导致计算错误的结果。按照金教授的话讲,真是“误差太大了。大得令人难以置信”。 |
2011-5-2 23:06: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