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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Vac0927 于 2014-12-28 23:36 编辑
(4)
回家路上,吴棠说要我们陪她去买被子,她从国内来只带了条毛毯。女人啊,有时候就这么烦,我不知道她昨天跟我们去超市的时候怎么不买。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时间又还早,我和韩洋便答应了。家门口的超市比较小,而且看上去有些经营不善,客人少,东西的种类也少,冰柜上的灯都不亮了,结账处的黑人大妈打着哈欠无所事事。这里的被子只有两种,1米4的单人被和2米2的双人被。
吴棠让韩洋提过一包双人被。我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吴棠,你怎么买双人被?你的被套是多大的?这个被芯装得进去嘛?”
“我的被套是2米2的啊。”
“你盖这么大的被子?那个是单人床啊。”
她的表情有些讪讪:“嗯,我挺怕冷的。”
“她有踢被子的毛病,她妈妈让她买床大被子,一半压着当褥子,一半当被子。”艾青接道,眼神中有些不耐烦,显然是觉得我多事。
买完被子回家,路经电话亭,夏童正在里面打电话,艾青就默默站在一旁等着打电话。韩洋和吴棠先上楼去了。我站在隔壁人家的花园前装作看花,心想艾青此时百无聊赖会不会跟我说几句话。余光观察了她半天,意料之中,她只不过是瞥了我一眼,仅此而已。
正烦恼晃神,篱笆短墙后面突然站起一人来,我们彼此都吓了对方一跳。我虽然在看花,脑子里想着的其实只有艾青,完全没留意一墙之隔原来还蹲着人。这是个约莫六十岁的老太太,白发,微胖,满面柔光没什么皱纹,头戴遮阳帽,身穿浅粉色底有绿色大树图案的裙子,手上握着伺候花草的短铲,这是一种要人注意到她对美好心情的坚持却又不惹人讨厌的打扮。她虽然被我吓了一跳,却并不生气,大致问了我的来历之后又和我聊了会儿天。她的语速非常缓慢,语调富有亲切的韵律感,每句话说完还要在结尾配上一个微笑和希望获得肯定的眼神。相比之下,我的表达却非常笨拙,动词变位和形容词的阴阳性混乱不堪,更遑论漂亮的词法句法。她却毫不介意,总会耐心听我说完才指出正确的表达方式。
我不知道其他留学生喜欢听什么样的语音语调。我出国前对席琳迪翁的法语歌特别着迷,出国之后渐渐喜欢上中老年妇女的声音,当然得是那些亲切文雅的女人们,温和而有岁月感,像是深秋的暖阳,于我是最优美的法语。后来我有事没事总爱跟学校秘书处和公司人力资源部的老太太们聊天的习惯大概就是起源于此时此刻吧。接着又学了别的语言,虽然知道一种语言让百样人说就是百种风味,可我总觉得法语适合老太太,德语适合老先生,西班牙语适合像指环王中的精灵公主那样的绝色美女,而意大利语,很抱歉,我个人觉得说意大利语的好像都是些只会寻花问柳的猥琐的中年男人,当然,也可能是受了一些意大利语电影的影响,像是“天堂电影院”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我认同每种语言都有自己的性格,说不同的语言时,人会表现出不同的举止习惯甚至是人格特征。我说德语时会不自主地板着脸,咬字吐字都硬邦邦的,拿腔拿调,而一说意大利语就轻佻起来,脸上堆着谄媚女性的笑容,两腮那丁点肉也要跟着乱颤。
邻居老太太给我介绍了一圈她养的花,红的,粉的,高的,矮的,我似懂非懂。她又问我要不要尝尝她烤的曲奇。我接过一块,只咬了一口,忙不迭地叫好。这曲奇烤得香甜而不油腻,疏松而不易碎,入口即化,吸一口气,从喉咙到鼻腔都是浓浓的香味。老太太听我夸她的曲奇,笑容更加灿烂,眼角的细纹都簇在了一起。她说她孙女跟我差不多大,也爱吃她烤的糕点,也喜欢她的花(不知道她为什么说“也”),常不问自取地摘了她的花送给朋友,喜欢跟朋友成群结队骑了自行车去远足,经常玩到天都黑了,才一身臭汗回来,不过学习挺好,很聪明,特别爱看小说,各个国家的都爱看,喜欢Samurai和Ukiyoe。
我说:“那是日本的吧?”
她扬扬手说:“是吧,反正是亚洲的,我也不知道。”
她的孙子比孙女小两岁,每天就爱玩电脑,不吃不喝也要玩,不玩的时候就看漫画,课本什么的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这不跟我一样吗?我前两年也一般德性,出国前学法语的时候,常常跟韩洋通宵泡在网吧玩星际。
我安慰她说:“我们以前也这样,过了一两年就懂事了,就知道要用心读书,还来法国留学。”
“是啊是啊,还可以出国读书。我没想过他能出国读书。他能去哪儿?他爸爸总不能把他送去中国吧?”我被她阴郁的表情与滑稽的语言的矛盾逗乐了,她说完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跟老太太聊得开心,街角走过来约莫三十岁的一男一女,听口音是台湾人,忽然想起来应该是韩洋昨天说的住在四楼的那对夫妇,男的叫邱智学,女的叫刘慧玲。他们走近了跟老太太问好,又尝了几块饼干,也是赞不绝口。打完招呼,邱智学听说我就是韩洋口中“琴棋书画、诸子百家、奇门杂学、煎炒烹炸”的那一位,拉着我就往回走。盛情难却,我看离做饭还有些时间就跟他去下几盘棋。
到得他们房间,一开门,就见贴墙摞着一垛一垛一米多高的书和资料。这位邱大哥是汉学博士,读过的书说是“汗牛充栋”绝不夸张,说起话来也是旁征博引,常常是,除了语气助词,字字句句都有出处。老韩在他面前夸我“诸子百家”,真是要捧杀我了。
宾主落座,在短几上摆好棋盘,分了黑白。慧玲姐给我们各倒了杯清茶,就坐去窗边看小说。
很久没下过棋了,指尖触碰到棋子,清凉如水,这种感觉陌生而又熟悉,心跳都加速了;落棋时的“咯咯”声,宛若踏着木屐,独自走在寺庙里空空荡荡的长廊中,一步一步,幽明相继。
看老邱拿棋,轻而稳,应该是没少下棋,恐怕还受过专业训练。我想起以前听酷爱手谈的老朋友说过,这两年在台湾和东南亚学下围棋的人越来越多,顶尖高手也比比皆是。
我是野路子出身,没正经学过棋,只是从小跟着爷爷泡公园和老干部活动室,虽然跟不少民间高手交过手,不过是学了些简单的技巧,于定式基本是一无所知。
我深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接过黑棋。
两个人初过招,都是稳扎稳打,小心试探对方的水平。老邱的棋下得古拙稳健,面面俱到。我功力不行,频频在计算上吃暗亏。多下几步,我已经被他牵着走。棋到中盘,我又丢了一块地盘。我凝神想了一会儿,推子认输。
第二局开局他变了棋风,想是因为知道了我的水平,就不必拘谨了,要拿我练手。
他执黑,第一手左下小目。我循常落在左上星位。他第二手右下小目。错向小目布局?我若不管,他下一步棋就是“无忧角”,则这一边两角就坚如磐石了,逼得我落子挂角。他第三手右上小目。
唔,不回应我的挂角,三手都是小目。
等一等!“秀策流”!
原来他就等着走这一步。我虽然没抬头看他,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因为有个满意的开局而满心欢喜。
让他控制住了三个角,我有点伤脑筋。
“秀策流”强调“农村包围城市”的思路和“防守反击”的技法。我见识虽然寡浅,但是像这种风格突出的棋路还是略知道些。他的“秀策流”应该还达不到炉火纯青,那么只要用武宫正树的“宇宙流”就可破。
问题是,我不会。
伤脑筋!不过,我也有另有绝招。俗话说,绝学难敌王八拳。“秀策流”的弱点在于太慢太客气,而现代围棋走得这样舒缓的已远不像过去那么多。科班出身是吧?幸好有人教过我怎么对付这样的棋手。既然在计算上敌不过,那就在心理上出手。他过于在意棋形是否漂亮和合理,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既然要秀剑如风,我便大刀阔斧,猛砸猛砍,引他心浮气躁。计算得那么精细,我就让他时时刻刻处于判断的十字路口,他总有脑力过载、判断错误的时候,到时候我就一举克敌。
主意已定,第八手,我一子重重拍在天元,果然他的呼吸顿了顿,揉捻着棋子陷入沉思。
足等了三分钟他才落子。想是要“以不变应万变”,他不理我的蛮横,护住东南,剑指西北,这是要继续贯彻“秀策流”,引而不发跃如也。不过既然让我察觉到他的心理已被我的“仙人指路”干扰了,那么就这样继续“撒野”下去,看他怎么应对。我连续两子落在中腹和上边星位,突入敌区。按说这算不得什么高明的走法,不过针对他的“斯斯文文”却是妙招。
他绝不会“自甘下流”地跟从我这样“粗鄙”的市井路数。他连走几步快棋,又锁住东边。我视而不见,只管和他纠缠那一寸地盘。他似乎对我这种“愚蠢”的执着感到疑惑不解,沉思良久,终于落子在我的高目,要来夺角。“金角银边草肚皮”,下过两天围棋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我却不理会,不挡不断不扳,贴着他的子走,只管圈地。这样的下法凶险异常,他稳占三个角,而我围起的腹地却十分脆弱。我正是要他有这样的错觉。再走数步,他就会走那一步,是的,他一定会走“秀策之将”,在下边星位旁落下一只价值千金的棋子,然后这位攻守兼备的“将军”就会向腹地发起让人无法抵抗的进攻。
只不过,这次不会如他所愿了。
他之前所忽略的“天元”、中腹和星位上的三只棋子此刻正十分碍眼地占住了中线。这三只棋子怎么看都是拙劣的走法,也并不能完全封住他的攻势,最多只是让他觉得别扭而已。只是让他觉得别扭吗?是的,但是,这就足够了!我要的就是让他觉得别扭!他的“将之一手”不能落在我的棋子旁,不然会立刻被围住。可是他必须落下这一步,因为他在意优美的棋形,在意走出这一步的心情,不然赢了都会浑身不自在。我是农民,我可以挥着锄头横冲直撞;他是武士,那就必须拔剑,不能剑藏鞘中当木棍来用。他落子在我的上边星位旁,走出一步将的镜像。可惜,既然是镜像,那就只是镜花水月了。我收拾起流氓面目,一步封,断了他的攻势,接着两步直入他的角。事到如今,我的那步臭棋倒成了货真价值的“将”。
他大吃一惊,意识到形势已非他最初所设想,连忙组织防御。我指东打西,他坚壁清野,我强行冲入。长还是立?他选择了长,我扳,他小尖。不敢走大马步飞么?是被我的锐气给吓住了,还是故意示弱设个陷阱?我连续三子碰、断、夹,他退避三舍。我的局已经布好,他再来千军万马,我就围点打援。不过,我的势还是不够厚,他若坚决要拼到底,我的子会不会被冲散?狭路相逢勇者胜,管他是不是陷阱,这个时候没有退路了。他是要巩固已有的地盘,还是就在这里跟我决斗?又是一个判定点!
他沉吟片刻,落子护角。原来之前他真是退缩了,指望下得保守点,少丢点地盘就是了。我见机落子连长带跳,把战火烧进他忽略了的另一个角。现在他又准备怎么做呢?他终于又失误,连续走错两步。我知道他只是少算一步,被我一着“手筋”争到了劫,一口气丢了七八目。
盘势上已经是平分秋色。他辛苦经营的角守不住又舍不得,布局时累积的优势土崩瓦解。
棋至收官,我粗略估计能赢他至少三四目。按说我们应该是棋力相当,兴许我还要弱一些,这一局我完全是侥幸赢在预知他的性格和棋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让他无法专注计算。他若不是掉以轻心,又偏执于要走“秀策流”的招牌棋路,我别说赢了,连和也是万难。
到了这步田地,再下也是无益,他投子认负,我长舒一口气。他拊掌称赞道:“你中间这几着,我以为是坏棋,没想到你能算到那么远,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意识到在别人家做客,却用与棋技无关的攻心伎俩对弈,实在是不礼貌,听他还夸我,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
他整理好棋子,把黑子又递给我。
我知道他还是有些不服气,但是我此时才尽智竭,再下一盘,我是必输无疑。我想婉拒又怕被他暗骂“赢了就想溜”。
惠玲姐走过来说:“要不然我们下象棋吧,下象棋快,一会儿就该做饭了。”
原来慧玲姐会下象棋。 |
2014-12-24 18:4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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