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帖最后由 Vac0927 于 2015-4-1 20:36 编辑
最近忙得很,都忘了写点什么。夏童读了已写的部分说我完全没走心。我也觉得是。我不想把这么多年的故事写得太草率,但是记成流水账,又失了水准。
浓缩浓缩吧。
从头说起吧,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
---------------------------------------------------------------------------------------------------------
(1)
人说,二十世纪的结束就是之前几十个世纪所有乌托邦理想的结束。二十一世纪,我们理应认识到世界的真实和有限、我们的孤独和现实,以及我们在世事面前的极其无能。
我比世界迟钝三年。
巴黎在别人眼中长着什么样的脸,我不知道,我在巴黎最初的日子里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像踏入了密林,对别人的问候、玩笑都是那么在意,要仔细体味和琢磨。我活得谨慎局促,我的一些朋友活得恣意随性。但是我知道,内在的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青涩懵懂,我们对未来的一切充满疑虑。
2003年秋,一个凉爽的晴天,我怀揣着梦想,准确说应该算猜想,来到了法国巴黎。同行的是在国内一起学了一年法语的同学,十个人直接去了波尔多读预科,剩下我们八个人留在了巴黎继续读语言,然后要自己想办法报大学。
与那十位同学在机场地下火车站依依话别之后,我们跟着中介安排的地接搭一辆大货车去住的地方。是的,大货车。我至今都不太敢相信这件事曾真实发生,对于当时的一切只剩下一些单词式的概念和雾状的朦胧的记忆。
我们爬上货车,挤坐在空气混浊一片漆黑的货车车厢里的折叠椅上,紧紧抱着自己的行李。一路上,大家都不说话,心中的恐慌和恐慌产生的奇异的刺激感已经完全冲散了长时间飞行带来的疲惫和对遭到如此粗暴对待而产生的愤怒。我觉得自己极像是签了卖身契漂洋过海去美洲淘金的华工。我分明听到了鲸鱼和海鸥,它们就和我隔着薄薄一层铁皮。除此之外,黑暗中,只有我们的呼吸声。呼吸和呻吟的回音,很像是在地下室里听人敲鼓,不知声源在何处,不知何时有休止,紧张,无助,连同心也不自主地合着拍子沉沉跳动。后来我尝试用电脑软件模拟那种声音,试了很久,都没有成功,总觉得和自己的记忆有些差别。我身边坐着的是一位老妇人,她的儿子在海上病死了。满脸是毛的水手不由分说,把尸体扔下海喂了鲨鱼,在抢夺过程中还掰断了她的几根手指。我对面坐着一个骨节粗大的黑人,腰间只围着一块破布。他得了肺结核,一口一口咳出血,又咽下去。我告诉他如果不咽下去,他就会死。
这一切都是错觉,我知道过去的一切都只是错觉,我此刻的存在也许也只是错觉,我可能只是瘫在病床上的一堆肉,眼耳鼻舌身都废了,只能靠机器维持我的意识。我富可敌国的父母用电脑为他们的独生子创造了一片梦境,我在梦里,永不苏醒。我在交毕业论文的时候问我的导师有没有想过可能我们都连接在一棵大树上,我们的一切意识都是被大树设计好的。我们从不曾面对真实,我们活在极其真实的梦里,梦的终结就是死亡。死前最后一刻,我们会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像一棵腐败的苹果,摔向堆满尸骨的地面。
“像黑客帝国里一样?”他笑着问我。
“是的,像黑客帝国里一样,不,也不太一样,像……”我的脸红了,我觉得他的意思是我看电影看得太多,脑子有问题,可是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他的语言有一种魔力,催眠了我,让我想不起任何哲学家的名字和他们的理论,满脑子全都是电影名。这是一种古怪的意识游离状态,我称之为神游。
我的意识常常游离,如果时间短,大脑里就只是一片混乱;如果时间够长,潜意识就冒出来作祟,掌控一切。潜意识控制意识是一种非常过瘾的事。在别人看来可能是离奇的,恐怖的;对于自己,如果控制的时间够长,那是一种极特别的类似灵魂出窍的状态,没有清晰的思维,只有最简单的感官,然后身体不自主地跟着这种细若游丝飘忽不定的感觉动作。神游了几小时之后,我可能会突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电脑上打了一段极精彩的文字,也可能完全是狗屁不通;或者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走到了荒野里,也可能是坐在一个陌生的教室里和一群陌生的人一起上课。
韩洋知道我时常神游,他觉得我这是一种精神病,可能是短时间的精神分裂,也可能是痴呆症的前兆。但是他非常羡慕。他常常拽着我问:“你最近又灵魂出窍了吗?给我讲讲!”我起初还会跟他解释我神游时并没有特别清晰的感觉,清醒以后也只能非常模糊地记得一些神游时的事。他一般听到这里就会变得更兴奋:“感觉不是特别清晰?那是什么样的感觉?你都记得啥?讲讲!快给我讲讲!”甚至有时候他还会问:“你有没有跟女人搞的时候神游过?或者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神游去跟女人搞了?”他总这么问,我实在不胜其烦,就编给他听:我在神游的时候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爬上一栋房子的房顶,隔着窗户看见里面一对男女在做活塞运动,他们看见我就邀请我进去加入,女人的胸特别大,下面水特别多,声音很像是夏天的风吹过麦田。结果他的兴趣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只要看见我多看某个陌生女人两眼,就要问我有没有觉得她特别眼熟;开车载我,一定要多绕一些陌生的地方,让我辨认一下周遭的房子。更有甚者,他要我教他怎么能神游。我让他死了这条心,我告诉他,他的意识太强大,他的生活太多刺激,他不够松弛,松弛是神游最基本的条件,然后他的生活不够混沌,神游必须得让意识过载,更重要的,为了彻底粉碎他这个念头,我跟他说,他太爱喝咖啡。喝咖啡会在大脑里产生多酚,喝一次咖啡产生的多酚足以破坏我半年的神游生活。不光是咖啡,任何强调一本正经的东西或者强调不要一本正经的东西,只要有“强调”和“表达”存在,就是神游的天敌,比如西装、工资单、海报、美食等等。韩洋为了练神游,真的煞费苦心地做了一番尝试,他搬进了一间六面灰色的公寓,把所有有存在感的东西都锁在储藏室里,过起了隐居的生活。其中我去看过他一次。他眼神迷离,胡子拉碴,头发打结,人不人鬼不鬼,从外表上看,他时刻都在神游。但是我知道他那不是神游,神游是练不出来的。当然,最后他放弃了,搬进了高级公寓,穿上了笔挺的西装,每天喝好几杯双糖黑咖啡。他也问过我神游会不会比较像吸毒之后的感觉。我告诉他不是,吸毒之后是HIGH,神游不HIGH,神游是混沌未醒。韩洋不信,他要去买毒品试试,结果被人当街抢劫还挨了顿打,遍体鳞伤。然后他就和我绝交了,他说我自始至终都在耍他,我所谓的神游是装出来的的。我不怪他,他并不真的这样相信。人会宽容、好奇、崇拜他们完全无法认知的事物,在付出了努力仍然无法加深认知的话就容易产生彻底的否定,而且自己也不真的相信这种否定,从来如此。
车忽然停了,“当”一声,司机和地接打开了车厢门,我们拎着行李下车。地接领着我们敲开一栋白房子的门。房东是个五十来岁的法国小老头,消瘦微驼,他老婆是个差不多四十岁的台湾人,长得很像是琼瑶电影里的后妈,眼如利刃,面如冰霜,说话夹棍夹棒的。多年后我故地重游,想看看最初生活过的地方,正碰见她站在门边跟邻居说话,模样依旧,只是有礼貌多了,也许是因为我的装扮不那么像学生,她没有认出我来。
房东太太和地接寒暄了几句,拿出一摞已经草拟好的租房合同让我们填。说是填表,合同上其实已经有了我们所有的信息,只差一个签名。合同一共四页,一字不读就要签,我有点犹豫。地接走过来,翻到最后一页说:“这栋房子有四层,你们住二楼三楼,两个人一间,房租每人500欧,押金900欧,包水电,这上面都写了,你们看看。你们来之前,国内的中介应该已经都告诉你们了,你们父母也知道,没什么好犹豫的。法国的法律是保护房客的,不会害你们。这么便宜的房子,还包早餐,你们上哪里找去。快签字吧。”
房东先生收走了我们的各种材料进屋复印。收到用现金交付的房租和押金,房东太太脸上有满意的神情。她递给我们一大把钥匙:“你们要怎么住,男生跟男生住,女生跟女生住,你们决定,你们要换房也是可以的,要同居也可以,不要吵到我们休息就行,我神经衰弱,太吵会睡不着。”地接在旁边笑。魏铸一要开口争辩,方舒拉了拉他。
我们合计了一下,决定吴棠和艾青、方舒和夏童住二楼的两间,我和韩洋、魏铸一和彭滔住三楼两间。我们把东西搬进房间,然后跟着房东太太到处看了看。房子还算可以。这栋楼九成新,大概盖了也没几年。一楼是房东住,几个房间连成一体。二楼到四楼,每层楼有四间房,另有一间小厨房,一间杂物间,一间厕所,一间小浴室。厨房里有冰箱和一只电热炉。房间也还可以,一律二十平米上下,进门正对着一扇窗,窗框刷着墨绿油漆,外面还有折叠在两边的白色细孔木窗。头顶是白色吸顶灯,脚下是红棕色的大块亚光瓷砖。窗户两侧分列着两张架子床,床下是书桌,床头分别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两门衣柜,床尾则是一个组合柜,上面是三层书架,中间是两个小抽屉,下面是杂物柜,家具都是木纹原色,看上去都是宜家货。靠门有一个洗脸池,洗脸池上方是一个放盥洗用具的玻璃板。艾青房间的窗外是一株树龄尚浅的橡树的几根枝条,遮了一小片天空,光线虽然稍差了些,却更显得清静。其它几个房间都锁着门,不知道住着什么样的房客,听房东太太说都是中国来的留学生。楼顶是一个小小的阳台,立着几根钢管,拉了铁丝,晾着几件衣服。房东太太交代,家里没有洗衣机,要洗衣服,要么到街区另一头的洗衣店去洗,要么就自己在阳台洗了晾起来。
她又指了指远处说:“你们去那边,有便利商店,有超商,也有熟食店,捷运站也在那边,银行也在那边。”我们住的这一带还算安静,远远看她手指的那一带笼罩在烟尘中,烟尘之上盘旋着一群乌鸦,乌鸦恶狠狠地盯着我们。
吴棠向房东太太借电话给家里报平安。她规定我们每人只能说一分钟,一秒都不能超过。我们打电话的时候,她站在我们身边看着挂钟,到四十五秒的时候就干咳一声。最后那十五秒,仅够我们用急切而又尽可能平静的语气和父母道别。吴棠涨红了脸,掏出五十欧拍在桌上气道:“我不喜欢你管着我打电话,我给你钱,你让我随便打!”房东太太把钱推了回去,重复了一遍:“只能讲一分钟。”
我们忍着怒气和悲伤走出房东太太的房间,吴棠跟着我们身后放声大哭,以至于大家渐渐都觉得这件事变得有些滑稽。吴棠是和我们极不一样的人。她比我们只小一岁,可是方方面面却让我们觉得她像是个小孩子。也许正是如此,她极依赖艾青,艾青对她也简直像位母亲。
我们回到房间收拾了一下就去银行开户。快走到银行时,吴棠才停止了哭泣。我从没见过一个储泪如此充沛的人,不免有些惊奇。开户还算顺利,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于陷入在悲痛中,吴棠竟然空手而去,钱和个人材料都没带。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吃了唤做“磕爸爸”的阿拉伯肉夹馍,又在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和调料。我从小就被训练做家务,而韩洋不会做饭,所以我们商量决定劳动分工,我负责做饭,他负责洗碗,过了段时间干脆共享了所有的生活必需品。离开超市,彭滔拉住我们说也想跟我们搭伙,因为魏铸一要和方舒搭伙,夏童也不得不投靠了艾青。这么快就有了新情况,我们有些吃惊。老彭说老魏和方舒本来是不熟,但是在来的飞机上换位置换到方舒旁边,正坐在他面前。这小子一路上说古论今让方舒崇拜得不行,最后说什么跟邻居学过麻衣相法,能相手、相面、相舌,有独门秘籍,然后两人就相好了。我们直叹息,魏铸一除了贪吃好色好像也没什么大缺点,不过配方舒总觉得差了点。方舒也算是有才有貌,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魏铸一的三言两语一顿侃就追到手了,果然缘分到了什么都是轻而易举顺理成章的。
|
2014-6-27 18:01: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