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自己生活上的矛盾
费穆在当时以不到三十岁的青年导演身份,在拍完《人生》后,又自己编导了《香雪海》。
在新的影片里,继续作他的艺术类学追求:"我认为戏剧既可以从文学部门分化出来,由附庸而蔚为大国;那末电影艺术也应该早些离开戏剧的形式,而自成一家数。……所以在《香雪梅》中我曾极力避免'戏剧性之点'的形成,而专向平淡一路下功夫。"(费穆,《影迷周报》1卷5期)这正像他自己的为人:外表平淡无奇,但深藏着一颗伟大的心……总是赤诚的、怀着无限的热情。这种外表的"平淡"和内心的"深情",正是电影表演所需要的一种特点。如前所述,电影表演,由于镜头的逼近,演员所要表现的,首先是角色最复杂的心理活动。阮玲玉在《香雪海》中,表现了一个女性在三个不同时期的内心精神状态:少女时代,她背着草筐,既娇美又羞怯;结婚后,对儿子她是慈母,对丈夫(高占明饰)她是温顺的妻子;最后,为了亲人,她又有一种自愿牺牲的精神、自我道德的完善,她做了尼姑。围绕着她每一次生活的变化,都在女主人公的内心展开着复杂的心理活动。由于费穆在合作中的影响,也造就了阮玲玉表演上的特点和追求,这点,又较好地表现在阮玲玉紧接着拍摄的一部影片--《神女》中的人物塑造中。
作为电影导演的费穆,为了在影片中表现自己的美学思想,也将注意力直接关注到银幕画面的主体一一演员的表演艺术方面来。他既承认电影中的演员有表现角色的特性、自由,但在表演上却"逊于舞台刷一筹"。其原因是,电影表演间断的拍摄,为演员情绪的连续性造成了困难。因而,演员在每个镜头开拍前是"难以勾起演员的真情实感"的。做一个好的电影导演,就应该"多给演员以唤起真情实感的动因的机会",(费穆《杂写》载《联华画报》1935年1、3月版)所以,费穆曾在阮玲玉拍摄过程中,多方注意训练、诱导她在镜头前能迅速进入人物的规定情景之中的本领,使阮玲玉在他所摄制的《人生》等影片中"达到所谓情绪表演的境界"。这使阮玲玉的表演艺术,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吏高的层次--这一层次,就是她的表演已完全不是文明戏、戏剧的表演,而是适合一种电影特性的表演了。
费穆与阮玲玉在合作的三部影片中,在艺术创造时是相得益彰的。然而,他们是"艺友"而不是"朋友",这也是"'联华'的导演和演员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女演员,往往不拍戏就没有见面的机会。"(费穆《阮玲玉女士之死》,载《联华园报》1936年3月1日)在这种情况下,"阮的私人生活和她的痛苦是不容易被人知道的。阮的讼事直到最后也没有一个同事替她策划应付"。这在费穆是引以为憾的事。阮玲玉去世后,他呆默在她的遗体旁守灵,事后又撰文说到了阮玲玉的死因,除社会因素外,也涉及阮之为人和性格上的特点;因为他较多地看重阮玲玉自杀的个人原因,为大家撰文时所不予过多引用。这里,为了从另一角度了解阮玲玉自杀前生活中矛盾的真实一面,特引用如下:
"阮的身世,谁都知道是甚为凄凉。她第一次的爱情给了某先生,而未被某先生所珍视。她见过多少人生悲剧,她尝过多少生活的苦味,以她这样一个女子一一感情丰富的女子她必然会对人生失望的。阮又始终不能变成一个冷酷的人物或者十分乖巧的女子,她把人生看得甚是严肃。她每次饮酒饮至半醉,常常会对朋友说:我算不算一个好人?"
"……阮演过很多的戏,她对自己主演的戏,必然比别人得到的支多。她的思想无疑是颇受自己的作品的影响,因此她更发现了自己生活上的矛盾。
她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她曾数次到普陀进香,在苏州拍〈人生〉的时候,一行人曾同去游玩虎丘;归途中,她又在西园进香,在五百尊罗汉面前,每一尊供上一支香。我很记得,她曾这样对我说:'不要笑我,我晓得你是不相信的。'
其实我何尝笑她,这不过她自己解嘲的话一一根本她已自觉在佛前烧香是一件迷信的行为,而她暂时还不能克服这种矛盾罢了。她对于这种内心的冲突,正如对于生活上的矛盾一样,无时不在挣扎,无时不在斗争,她的自杀的念头就有意无意地存在于这种挣扎斗争的博荡之中。"
"据我那时的观察,她和唐先生的家庭生活,并不是怎样圆满,或者,她已看到更远的未来,而已有所畏惧。但,她却自安于那种生活,她再不愿突破那种环境而憧憬于支理想的生活。因为,那时她的身心两面都已比较安定而平静,这一点点收获,是她自己苦心造成的局面,她决不肯自己来破坏。不然她将重新坠入精神生活的迷渊。"
"婚姻的纠纷,它把阮女士的苟安的生活,渴求平静安寇的理想打得一个粉碎。甚至于'我算不算一个好人?'的可怜的疑虑也得到了一个否定的答案:'你不是好人!于是乎,阮死!"
在撰文中,费穆对阮玲玉思想、艺术上的追求是公允的:
首先说到,阮死的"最后三年的演员生活中,使她的思想境界获得莫大的进展。"她虽然在感情生活上遭受那么多的不幸和挫折,然而"在艺术生活的一方面,却有着极高的自期"甚至在痛苦的心情中"对于演戏工作,却是更加地勇往迈进,这是有事实可以证明的"。
《人生》拍完后,阮玲玉曾对人说过,在她接受拍过的影片中,她以为这部影片的表演是最使她满意的了(《〈人生〉的片断》载1934年2月10日)。可惜,我们没有看到过这部影片,但从阮玲玉这句话中,可以深信,在阮玲玉一生中扮演的一个个光彩夺目的艺术形象里,她在费穆编导的这一部富有美学追求的影片中,也是其中不弱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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