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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文][科幻]《银河英雄传说》[10集96章全]作者:田中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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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诸神的黄昏”再现



       莱因哈特把至尊之冠戴在自己头上之后,又把大本营移到行星费沙,然后开始二度对自由同盟大举远征,这期间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外人对其行动之迅速不禁瞠目结舌,但是,金发的年轻人却觉得自己在这段期间耽于安定胜过求进步,没有带动历史,反而被历史的洪流载着走,现在想来都让他觉得面红耳赤。

  看在旁人眼中,是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的激动热烈辩论打动了皇帝,但是对莱因哈特本人来说,毕典菲尔特只不过是刚好站在他午睡期间被拉开的窗口的对面而已。当然,毕典菲尔特的主张和莱因哈特本来的气质及战略思想是一致的,所以他对“黑色枪骑兵”的指挥官也有很高的评价。

  也有的历史家指出,即位数个月之后的新皇帝莱因哈特,活动周期率降低了,事实上,莱因哈特一次又一次经过了身体状况的不安定、食欲不振、发烧等状况。不能否认的,和即位之前的他比较起来依稀可见稍有消极的倾向。但是,即使活动周期率降低是事实,莱因哈特的霸气及才干仍堪称为丰富的矿脉。他派遣瓦列提督去讨伐地球教的根据地、把大本营从五世纪以来即为银河帝国中枢的行星奥丁移到费沙去。在这期间,他连日推动制度及组织的整备、人才的采用、法律的改废等工作,身为统治者的莱因哈特绝对不是一个没有任何作为的主君。

  然而,莱因哈特本身比任何人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一四一天中几近于无为的休止期。以前他那独一无二的盟友,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曾经这么批评过他“莱因哈特的脚不是用来在地上走的,而是生来在天空飞翔的”。而建设及整备的工作大概就是属于在大地上漫步的行为。他绝对没有轻视这种工作的意思。然而,当他指挥大舰队在宇宙空间中和敌军相互厮杀时,他生命的根源就充满了深深的满足感及灼热的昂扬感。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

  和他的敌手杨威利稍有不同的是,在莱因哈特白皙的皮肤下隐藏着许多的矛盾。他不断地作战,不断地获胜。打了胜仗,敌人相对地就减少了;敌人减少,战斗自然就少了。结果,他自己本身的生命力或许就因此受到影响而消失了。

  与他本来的气质不相符合的问题经常在宫廷内外产生。

  前些日子,工部省的一个官僚就引起了一件舌祸事件。他位居帝国首都建设本部,在职务方面可说是鞠躬尽瘁,但是,有一次喝了酒和同事聊天时因为强调费沙的重要性而说得太过火了。

  “要使人类有机性地结合,就应该将费沙视为关键。即使罗严克拉姆王朝消失了,费沙仍然会是宇宙的要地而保留下来。”

  这段话的最后部分触犯了皇帝的神圣,已经被处以不敬之极刑了——密告者的说法是这样的。年轻的皇帝带着厌恶的表情,把事情的处断权委交给希尔德去办理。希尔德确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对发言者以轻率之罪名处以谴责之处分。对密告者则以故意夸大同僚的过失造成不安、伤害皇帝的臣僚、违反皇帝的宽容及公正精神的罪名而予以降级的严厉处置。

  过了几天,突然想起这件事的莱因哈特询问处置的结果,希尔德俱实以告。年轻的皇帝很满意似地摇了摇他那金黄色的头发。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很能辨别事情的道理、好坏哪!这次的事情对那些以为朕喜欢密告的人应该是一次很严重的教训。今后有很多事可以托给伯爵小姐去做了。”

  谦让了一下之后,希尔德禀告皇帝,最近在宫廷及政府当中急速形成了一种不太好的风气。表现对皇帝的尊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人们却有将此事当成道具使用于卑鄙的事情方面的倾向。

  “具体来说,像是什么事情?玛林道夫小姐。”

  “譬如,同僚们彼此打着招呼干杯时,没有高呼皇帝万岁的人就会被指责,上司甚至会将这件事记在考核表上。”

  “真是无聊!”

  “陛下说得没错。因此,属下想请陛下就此事下一道敕令。这样一来就可以对这种想藉着打击别人以求取本身发展的歪风予以先发制人的一击。”

  莱因哈特以他白皙的手指轻轻地拨弄着覆在他额上的金发尾稍。

  “伯爵小姐连这种事情都注意到了,真是辛苦你了。不过,不好的芽还是得尽早拔除才是。朕知道了,今天以内就会公告出去。”

  “谢谢陛下听取属下的建议。”

  如果不在战场上打倒敌人建立功勋,也不在国政上处理悬案而立功,光靠着向绝对的权力者献媚就可以飞黄腾达的话,罗严克拉姆王朝大概就要走上颓废之路了。莱因哈特了解希尔德害怕的是什么,而且他原本就是个不喜欢对权力者献媚的人。

  以前负责向莱因哈特直言忠告的是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现在虽然有刚直的米达麦亚及诚实的缪拉,但是,他们对皇帝并不是站在完全不客气的立场进谏的。希尔德也是以自己站在当事人的立场来考量,不过,有些事如果没有人提起,莱因哈特也不会去注意到的。

  向自由同盟再度宣战的那一天,莱因哈特从超光速通讯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以希尔德为对手展开几个战略论。他知道米达麦亚曾赞扬希尔德的智谋胜过一个舰队的武力。

  “玛林道夫小姐对这次的出兵有什么妙招?”

  “如果陛下希望的话,不用两个礼拜的时间,也不需要开启什么战火,就可以把同盟元首弄到这里来了。”

  莱因哈特水蓝色的眼晴中充满了好奇的光芒。

  “用什么方法可以从树枝上摘下果实?伯爵小姐。”

  “只要一张通讯文。”

  莱因哈特毫不做作地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很快地就笑了起来。

  “朕知道了,让他们两边相残吧?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是不是这样?”

  “是……”

  “说起来,这是属于奥贝斯坦元帅的工作领域的。看来,智者有时候是会有相同的见解的。”

  希尔德为了掩饰表情,很快地瞄了莱因哈特一眼,她无法判断莱因哈特是不是因为预料得到她的反应而有这样的说法,这时,莱因哈特又提出了问题。

  “那么,这个办法的优点在哪里?”

  “不让战火蔓延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不把非战斗人员卷进事情当中。把同盟崩坏的责任归到他们自己身上去,排开市民怨恨帝国的情绪。”

  “缺点呢?”

  “在短期之内会让杨威利元帅一党增加力量。因为他是唯一可以信赖的人,所以陛下的敌人应该都会聚集在他的四周。此外……”

  “此外?”

  “如果这个计策成功的话,陛下的德威可能就比较不尽理想。因为从正面粉碎同盟军是陛下的愿望吧?”

  莱因哈特发出了清脆的笑声,水晶玻璃共鸣的声音扬起了室内空气的振动。

  “玛林道夫小姐就像有一面反射人心的银镜哪!”

  这个感想是追寻自他小时候从姊姊安妮罗杰那儿听来的童话,但是,他当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

  “但是,就算我们不玩弄诡计,在崩坏之前,人心一定会动摇的。到时一定会有人来推销我们不想要的商品。”

  莱因哈特极不愉快地肯定了希尔德的预测,然后摇了摇桌上的铃。近侍艾密尔·齐列一出现,他就吩咐准备咖啡。

  一到崇拜的年轻皇帝面前,艾密尔全身就像自动机器人一样僵硬。结果那更加深了莱因哈特对这个充满忠诚心的少年有好感。如果艾密尔仗着皇帝对他的好感而有傲慢无礼的行为出现的话,一定会引起莱因哈特的不快。

  听到吩咐之后,艾密尔又退了出去,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希尔德微笑着说道。

  “真是一个好孩子。”

  “是不错,只要他不觉得在我身边有不自由的感觉就好。他会是个好医生。即使技术不怎么完美,患者也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

  属于莱因哈特的严苛、辛辣在这个时候完全潜沉在他白皙的皮肤底下,另一面的特质浮现了出来。“因为我没有弟弟”莱因哈特曾经表现出他内心的一部分。他一向是站在身为一个女性的弟弟的立场,而尝试着去改变一下立场让他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

  一边等着咖啡的到来,希尔德突然想起自己的立场,然而,她的思绪却不像她惯有的思考方式般地立刻停止了。她是一个年轻伟大征服者忠实而又能干的秘书。她没有除此之外的其他要求了。

  ※       ※       ※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奉命担任行星费沙的防卫司令部的长官,留守基地。

  皇帝不在的这段期间,军事由军务尚书,民政由工部尚书分担。这是理所当然的人事配置,但是,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内心有一种“那家伙不在反而落个清静”的感受,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奥贝斯坦面无表情地接受了命令,开始在军务省设置所在地的大楼的一个办公室内处理起事务,然而,他的部下菲尔纳少将对于要尽可能圆滑地和这个冷漠无情的上司沟通一事却感到无比的恐惧。

  “军务尚书是不是反对再度出兵?”

  “不,这样就好。”

  奥贝斯坦不认为性急的再出兵是万全之策,但是这样一来,也让同盟政府没有万全的防卫战略及准备的时间,所以双方的条件是相同的。最重要的是要经常处于掌握状况的立场,不要给敌人主导权。连列肯普在他的事务官任内虽然没有什么建树,不过,他倒是靠着自己的不幸完成了迫使自由同盟面临绝境的任务。

  “而且皇帝的本领就在于果断速行。说起来,坐着等待变化并不适合皇帝的特质。”

  “您说得对。”

  菲尔纳虽然肯定了奥贝斯坦的论调,但是,他看着奥贝斯坦的视线中却闪着颇感意外似的微粒子。

  Ⅱ

  通过费沙回廊侵入同盟领域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和舒坦梅兹一级上将的军队合并之后快速前进,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发现了大约有十艘左右的同盟军小舰队桃战似地迫近。

  以“黑色枪骑兵”所具有的破坏力来说,他们可以在一瞬间将这么弱小的敌人化为宇宙的尘土。然而,上起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下至最低层的将兵们都有着和大敌勇猛作战方不负盛名的矜持。基于时间的余裕所造成的宽容性,“黑色枪骑兵”有意放过他们,然而敌人却执拗地跟着不走,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原本就不怎么有耐性的毕典菲尔特已经失去了耐性了。

  “这些家伙太固执了。真令人讨厌!”

  “奋力一击粉碎他们作为出征的血祭吧!”

  接获司令官的命令,一OO艘左右的舰艇就像吐着舌头的猛兽般地逼近待宰的猎物。

  然而,出乎意料之外的,那只小舰队表明了他们并不是要战斗,而是前来交涉的。故障的通讯系统在产生最坏的情况之前恢愎了功能。在知道了同盟政府的特使要求进行撤兵的交涉之后,毕典菲尔特轻轻地歪了歪嘴思索着,最后,他轻轻地搓响了手指头。

  “我的职务不包括交涉的权限。去和我们后面的米达麦亚元帅面谈。我保障你们航行的安全。”

  命令一艘驱逐舰担任引导及护卫之后,毕典菲尔特率领着“黑色枪骑兵”朝着同盟领地的黑暗空间全速前进。

  不被放在眼里的同盟政府特使,或许认为和米达麦亚交涉可能比和毕典菲尔特交涉要来得有用吧?在帝国舰队的前导之下又续航了三天,接近米达麦亚直接指挥的舰队要求会面。

  ※       ※       ※

  “毕典菲尔特这家伙!竟然把难应付的客人推给我,他想趁这个时候前进,拉开我们的距离吗?”

  看破了的米达麦亚知道自己既然身为宇宙舰队司令官,就不能不理会自称为政府特使的人。咋了咋舌,米达麦亚拢了拢蜂蜜色的头发,命人把特使带到旗舰“人狼”号的司令官室来。

  同盟政府特使威利姆·欧迪兹是从立体电视解说员转任政界,任职国防委员会委员的少壮派男人,具有辩才,而且又有名留后世的野心。连派遣他前来的列贝罗也不抱什么期望,但是,他自己则自信满满地认为“靠一个舌头就可以制止帝国大军”。他对着左右带着随从幕僚的米达麦亚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之后,挺起胸膛朗朗地说出他的诉求。

  “在‘巴拉特和约’中应该约定有保障自由同盟的主权及领域的。然而,现在银河帝国却违背和约的条文及精神,一味地使用非法的暴力想要蹂躏我们的领土。如果帝国不希望引起人们现在的反感及未来的批判,就应该立刻制止军队,透过外交折冲的方式来主张自己的论调才对。”

  使者说完话时,米达麦亚只是为难地摸摸他蜂蜜色的头发,一语不发。特使正待再度开口,一个强烈的反应从侧面反弹过来。

  “住口!还想说什么?”

  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发出怒吼的是拜耶尔蓝上将。

  “违背和约,杀害皇帝的全权代理人连列肯普事务官的是谁?不就是你们同盟政府吗?我们的皇帝就是看你们没有遵守和约的意思,做事又缺乏能力才决定率军亲征的。如果你们还有良知,不就应该跪在陛下面前请罪以避免不必要的流血?”

  面对这种严厉的指责,特使在表面上一点都不害怕,提出了他的反论。

  “连列肯普事务官是自缢的,而迫使他这样做的是杨威利一党。”

  “那么,你们为什么任杨威利一党逍遥法外?”

  “因为你们帝国军没有给我们同盟政府时间。”

  这个回答使得拜耶尔蓝深蓝色的瞳孔中浮起冷笑的光芒。彷佛流星之光穿过夜空般。

  “时间吗?如果有时间,只会使杨威利一党更壮大,使你们同盟政府更瘦弱而已。即使给你们十倍于杨的兵力,我也不认为你们胜得过他。”

  “您说得或许没错。”

  特使的话极其郑重,但是,声音中却含着与他的态度大相迳庭的毒素。

  “……因为连拥有杨一OO倍兵力的皇帝莱因哈特陛下对他也束手无策。像我们这种不才之人当然是无法与杨匹敌了。”

  室内的沉默就像铅一般的沉重。连豪迈如拜耶尔蓝者流在这一瞬间看来似乎也丧失了呼吸的机能了。特使是狠狠地嘲笑了莱因哈特在巴米利恩会战时,在纯粹的战斗方面的的确确败给了杨一事。沉默在这时候急速地达到了临界点,一旦冲破了这一点,充满杀意的气流就四处奔窜了。

  “畜牲,竟敢侮辱陛下!”

  皮罗及托尔先几乎同时发出怒吼,至于拜耶尔蓝则猛然地想跃过桌子逼近特使。他的一只手上已经亮着一把气爆枪了。

  一直交抱着双手的米达麦亚在这个时候发出了尖锐的斥喝声。

  “住手!你们都是军人吧?想冲向单独前来又手无寸铁的敌人把他杀掉,然后去向谁邀功吗?”

  拜耶尔蓝的激动情绪急速停息。年轻的勇将红着脸对着司令官行了一个礼,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米达麦亚对着恢复心安表情的特使说道。

  “我有一个问题,如果这里的提督其中一人被派遣到同盟首都去当特使,并且当着你们的面侮辱你们的元首,请问现在同盟军的干部中有没有人愿意以死来赎这个罪的?”

  “……”

  雄辩的使者这一次无话可说了。米达麦亚的表情让他觉得光是口头上的答辩是没有什么用的。

  “没有……很遗憾。”

  “那么,杨威利的部下如何?他们赌上自己的生命去救上司……”

  “……”

  “我们的皇帝怕的不是同盟政府,他怕的是杨威利一党。相信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米达麦亚站了起来。他的个子出人意外的娇小使得特使大吃一惊。特使一直深信“帝国双璧”中的一人应该有着与其威名相称的高大身材的。

  “特使来此是很辛苦没错,不过,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就请直接去跟陛下面谈好了。”

  “那好,不过,米达麦亚元帅,在你请求皇帝撤兵之前,希望你能暂时停止军事行动。”

  “不行。你要去见陛下那是你的自由,但是我军的行动不会因此而受到任何掣肘。如果由陛下下令撤兵,我们当然会听令行事,但是事情是不是会如此,那就看你的辩才了,与我们无关。我们在接获新命令之前还是得遵循原有的命令。也就是说,我们会继续对同盟进攻,并排除一切抵抗的因素。如果你想阻止我们进攻,那就不要再迟疑,赶快去见我们的皇帝吧!在这里逞你的口舌之勇是毫无意义的。”

  彷佛要弥补刚刚的沉默似的,米达麦亚说了一段难得一见的冗长台词,字字句句都变成一颗颗看不到的子弹直击特使的心脏。想用光靠技巧营造的雄辩来打动帝国军最高的勇将是不可能的。

  特使显得很颓丧。他的勇气及意欲似乎都用尽了。他的使命失败了。不能说服米达麦亚,那就更不可能说服他的主君皇帝莱因哈特了。

  在离开同盟首都海尼森时,他的体内充满了热情、勇气及自信的混合气体,然而,现在却呈现了真空状态。尽管如此,他仍然虚张着声势,挺着胸离开了战舰“人狼”号,但是,一回到自己的舰艇上,他就像泄了气的汽球般整个人都摊了下来。几个小时下来,他都躲在自己的房间中,好不容易踏出房门后,就以几近自暴自弃的语气宣布他要直接去和皇帝莱因哈特面谈。

  “那个虎头蛇尾的长舌族怎么了?”

  过了几天之后,米达麦亚向皮罗问道,一听说他为了直接与皇帝面谈而往费沙方面前进时,米达麦亚点了一个头,在自己的脑海中印下了一个“可忘却”的印章。

  如果要从结论来反溯的话,这个时候或许米达麦亚应该留下那个装模作样成雄辩艺术家的男人才对。但是,他不认为那个不能说服他的说客能改变皇帝莱因哈特的心意,也不认为希望向皇帝直接投诉的人会对事情有所妨碍。以前,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之后,有刺客企图暗杀莱因哈特,结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被夺去了生命,但是,米达麦亚难以想像这一次还会有这样的危险。尽管如此,米达麦亚还是利用通讯把应该注意的事情传到皇帝的大本营去。

  ※       ※       ※

  当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在军事力呈空白地带的同盟领域中朝同盟首都海尼森前进时,在帝国直辖领土干达尔星域的舒坦梅兹一级上将,在完全的临战体制下等待友军的到来。

  如果以他得自皇帝赏赐的兵力来看,他要一举进攻海尼森也是可以的,但是有几个条件要求他必须慎重行动。第一,杨威利一党的行踪不明,即使可能性只有一点点,但是只要有可能,帝国军活动的根据地干达尔星系就不能放空城计。虽然在“巴拉特和约”之后干达尔星域已经积极整备,但是要像伊谢尔伦一样成为永久的要塞则为时尚早,为了守住其据点的地位及储备的军需物资,留驻舰队主力是不可或缺的。

  除此之外,同盟首都海尼森还驻有已故连列肯普高等事务官下属的文武官一万多人,他们的安全也要有所保障。当然,帝国已经向同盟发出了警告,他们应该不会无益地杀害对同盟来说可算是极贵重的人质才对。事实上,舒坦梅兹曾为了向同盟政府追究责任而想进入行星海尼森去。当时副司令官克尔钱休特伦上将变了脸色大加反对。

  “只带着少数几个随从就深入海尼森无异是自杀行为。难道您忘了连列肯普事务官不幸的前例了吗?”

  舒坦梅兹毫不在乎地回答。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把行星海尼森给毁了。多年来的混乱大概就可以因此一扫而光了。”

  于是,把副司令官克尔钱休特伦上将留下来守卫的舒坦梅兹带着参谋长波连中将、次席参谋长马尔克古拉夫少将、护卫队长伦普中校等幕僚,前往同盟首都行星海尼森,但是结果会谈并没有实现,舒坦梅兹从干达尔星系外缘部分折回行星乌鲁瓦希。以前曾任莱因哈特的旗舰伯伦希尔的第一代舰长,后来经常在边境建立武勋的提督只好像一把拉满的弓一样紧绷着神经过日子。

  ※       ※       ※

  帝国军再度大举进攻。

  这个消息当然让同盟首都海尼森颤栗不已。“一年之内竟然看到帝国军的舰队两次”有人这样自嘲着,也有人呼吁即使行星整个焦土化了也要继续抗战,更有人主张抵抗也无济于事,干脆无条件投降算了。还有大量从都市前往山间避难的人潮。在“巴拉特和约”之前的那一次帝国军的急袭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人们产生恐慌,然而这一次,破灭的水波缓缓地浸湿着人们精神的阶梯。类似死荆囚的感觉紧紧攫住人们的神经,在无力感收歙呈饱和状态的时候发生了暴动。在被封闭的宇宙港前,治安警察和市民起了冲突,造成了数千人的死亡。

  邱吾权取代老病的比克古加速整备迎击帝国军,而往常被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员罗发牢骚的对象们,也都不得不认真去做一点事而消失无踪了。连秘书官都避着议长。有一次列贝罗阴森地问道:“比克古元帅拒绝和杨威利打仗,如果对手是皇帝莱因哈特的话,他会打吗?”

  “这应该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邱吾权极为温和地反驳。

  “请您想一想。这么多年来,比克古元帅和您交情不可谓不深。但是,他为什么不和您碰面?难道您不认为是因为他太了解还没坐上元首宝座前的您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变了?”

  “比克古元帅并没有改变。这一点您应该承认吧?”

  列贝罗把缺乏生气的两只眼睛投向邱吾权,但是很明显的,他的视线透过了邱吾权凝视着只有他能看到的东西。列贝罗的嘴巴微微地张开、闭合,一道低沉、干枯的声音从他口里发出来。邱吾权只得把自己听觉神经的机能发挥到最大限度。原来他在告发逃亡的杨威利的罪状。

  “很抱歉,阁下,杨威利大可以杀害您,也可以把您强行带到宇宙深渊去。他之所以不这么做是因为……”

  邱吾权没有把话说完,因为他知道对方并没有在听他说话。宇宙舰队总参谋长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他的表情就像是烦恼着经营不善的面包店的将来。当邱吾权离开列贝罗的办公室时,他原本想对警卫室长说些什么,结果还是放弃了。他必须承认议长已经在精神上自杀了。

  回到宇宙舰队司令部的邱吾权在玄关处被告知有客人来访时,中途前往自己的办公室停留了一下,随即打开指定接待室的门。

  三个来访的客人一看到被称为“面包店的第二代”老板的总参谋长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以郑重其事的动作及表情行了一个礼。

  这三个人的名字是驻伊谢尔伦要塞舰队副司令官费雪、参谋长姆莱中将、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少将。

  “巴拉特和约”成立,杨退役,于是通称的“杨舰队”便落到解体的命运,他们也分别被调派到各个边境军区。就在半年多前,他们还隶属于自由同盟最强的武力集团的指导部,但是在转战各地获得许多胜利及付出许多苦劳之后,他们却被外来者从首都赶出去了。在政治上这不算是错误的处置。中央政府害怕最强的部队自立化、军阀化而促使其解体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他们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尽管他们三人都没有感到不安,但是也无法保持平静。在边境上,他们和同事被隔离,所有关于首都的情势都只有政府所发布的消息及不确实的传闻。他们只能确定昔日的上司,自“第十三舰队”创设以来即和他们同生死共患难的杨威利或者逃亡,或者被肃清,不管是哪一种下场,都已被迫放弃了理想中的生活。

  “让你们千里迢迢跑来真是辛苦了,请坐。”

  在劝坐的同时,邱吾权自己也坐了下来。从对方轻松就座的姿势,总参谋长在心中已确认了来客的为人。

  姆莱虽然缺乏独创的能力,但是却很有细密条理的头脑及官僚的处理能力,素有“杨舰队中少有的常识丰富者”之风评。至于费雪则是运用舰队的名人,杨所拟定的作战之所以能够屡屡克敌致胜完全归功于他完美的舰队连用。派特里契夫拥有参谋型的军人中少有的巨大体型,事实上,他从来未曾延误过杨舰队司令部的营运,其对任务及上司的忠诚是不容置疑的。邱吾权心想,能够录用并统御这些人材而不乱了步调的杨威利确实是个不平凡的青年。

  “特地把我们从任职地叫回来有什么事吗?总参谋长!”

  严谨的表情发出严谨的声音。其他的两个人似乎把会话权交给了姆莱中将似的保持沉默一语不发。

  邱吾权简短但不失正确地把杨和部下逃离海尼森的事情向他们说明了。看了看相互注视着的三个来客,邱吾权把带来的文件递给了他们。

  “所以这里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希望你们找到杨提督,把这个文件交给他。”

  “那是……?”

  “是让渡契约书。”

  三个人闻言都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低头看了看那份文件。当他们抬起头来的时候,惊愕及不可思议的表情更加浓厚。邱吾权吃力似地交叠着腿又坐了下来。

  “就如你们在文件上所看到的,我把我们宇宙舰队中的五五六O艘战舰让渡给杨威利。我希望你们把文件及所有的商品一并带走。至于法令上的手绩都已经办好了,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姆莱轻咳了一声。

  “可是,有必要特意做这样的文件出来吗?下官觉得光是在形式上就已经太过了。”

  “你还不懂吗?”

  邱吾权天真地看着眼前的三人。派特里契夫歪着头,费雪露出了犹豫的表情,姆莱则一脸坚定。

  “那当然是一个玩笑了。”

  一边小心地整理了自己头上扁帽的角度,邱吾权如此说道。姆莱调整了自己的姿势使坐姿看来更庄重些。他简直不相信除了半年前的那个上司之外,还会有这种令人困惑的人。心中或许是这么想着,可是表面上他还是不动声色。尽管如此,他仍然以对上司而言过于严厉的语气说道。

  “如果是玩笑,那也就罢了,但是,如果必须整合战力对抗帝国军时,光是这些舰艇及物资就能对付帝国军的侵略吗?”

  “再怎么整合也没办法对抗。”

  太过简单明了的回答让姆莱中将说不出话来。银发的费雪仍然保持着沉默,敢代前参谋长开口说话的是派特里契夫。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总不会连仗都不打就把首都拱手让给他人吧?阁下!”

  “没错,是不可能这样做。比克古长官和我打算拚了命也要搏他一搏。”

  “可是,那不就等于是自杀吗?干脆比克古长官阁下及总参谋长阁下也跟下官们一起走吧!”

  姆莱中将移了移视线,轻轻睨着壮硕的少将。

  “不是我随便说说。第一,这不是我们本身决定要去的。”

  “我打算这么做。”

  费雪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用他那银色的眼睛注视着总参谋长。邱吾权又交叠起他的腿。

  “你是愿意去了,费雪提督?”

  “下官愿意接受任务,阁下。姆莱中将,现在已经没有拐弯抹角的时间了。我们应该采取最不浪费时间的最好办法。”

  “……”

  姆莱中将失望地抬头看着天花板,或许是他已默认费雪的看法是正确的。于是他便行了一个礼,接受了命令。

  前杨舰队的三个干部带着“让渡契约书”离开司令部之后,邱吾权立刻向比克古报告事情的经过。老提督慰劳了他的辛劳之后,把视线投向遥远的彼方。

  “在兰提马利欧会战失败的时候,我已经是已死之身了。由于你的劝说,我又得以苟活了半年,结果,只是把大限的日子移开来了而已。”

  “以现在的情况看来,或许当时是做得太过分了。请原谅。”

  “不,承蒙你的劝说,才得以和妻子多聚了半年……你的妻子怎么处理?”

  “请不用担心,下官已经托姆莱中将把她送到杨那里去了……。我这样做实在太利己主义了,一意挂心着家人。”

  老提督闭上眼睛说了一句“那太好了”。他自己则把老妻留在家□。妻子拒绝离开自新婚以来即一直住着的家。或许她是把那个家当成她和比克古的终身归宿吧?

  “杨威利纵然有许多缺点,可是,他却有一个任何人都不能加以挑剔的优点。那就是他一直深信民主国家的军队存在的意义,是以保护人民的生命为前提的。而且,他也一直奉行不渝。”

  “没错,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比克古衰老的脸上浮现夕阳般的微笑光彩。

  “艾尔·法西尔也是这样,放弃伊谢尔伦要塞时也是这样,他绝对不让平民成为牺牲品。”

  历史或许会将杨记载为一个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匹敌,甚或超越其上的战争艺术家。然而,他还有些事情是必须让后世知道的,而这个任务不是由比克古或邱吾权负责的。每个人背负的责任都不一样。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杨失败了,那并不是因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伟大天才所致。”

  或许是因为杨执着于自己的理想的缘故。在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他应该置政府的命令于不顾的。这是一件不能不说清楚的事,但是,为了他自己,他是应该这样做的……

  Ⅲ

  在结束同盟政府的特使欧迪兹的访问之后,米达麦亚把在这个作战中的第一个炮火指向了同盟军。行星路西安那的同盟军兵工厂由于不在帝国军的前进路线上,所以被毕典菲尔特放过了,但是,从战略上来看,这个兵工厂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存在。如果放着不管,其地理位置及生产力必会成为日后的心腹大患。

  米达麦亚的迅速行动并没有败坏“疾夙之狼”的美名。十二月二日,行星路西安那的兵工厂被帝国军完全破坏,长官邦斯格尔技术中将和兵工厂设施同生死。但是刚建造好的驱逐舰及巡航舰有半数成功地逃离了。逃离者在戴休准将的指挥下避开了帝国军的追击及搜索,一边聚集兵员及物资,一边快速前进,五十天之后,好不容易才到达了艾尔·法西尔,投靠了杨威利的非正规部队。

  在米达麦亚之后,帝国军的舰列形成巨大的光带席卷着同盟领地。和同盟军现在的战力比较起来,帝国军过大的数量使帝国军的补给能力界限已经达到了极点。在米达麦亚之后,原有的连列肯普舰队分两路展开。

  连列肯普一级上将生前转任高等事务官时,他所统率的舰队被分成两股,分别编列到亚尔夫烈特·格利鲁帕尔兹、布鲁诺·冯·克纳普斯坦两上将的麾下。这两个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充满了锐气和活力,同时决定为他们原来的上司连列肯普复仇。

  但是,他们在个性上还是有差异的。克纳普斯坦对连列肯普极为忠实,是一个有才干的门生,具有极正统的用兵术,同时又稍稍具有清教徒般的正经个性。另一方面,格利鲁帕尔兹除了是一个军人之外,同时还是一个和他的年龄不相符合的知名探险家,他的名字列在帝国地理博物学协会的会员名单上。要获得该协会的入会许可必须有会员的推荐及论文审查,而他就是以“阿尔曼多夫贝尔星系第二行星的造山活动,证明大陆移动的相互关系与极地性植物分布的考察”为名的论文而获得了资格。

  他在接到入会许可的通知时正要参加故卡尔·古斯达夫·坎普提督的葬礼,身上穿着礼服,但是他仍然忍不住就穿着礼服冲进洗手间,一个人在里面爆出一阵喜悦的欢呼声之后,又带着严谨的表情参加了葬礼。由于这种经历及志向,他好像对素有“艺术家提督”之称的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比对连列肯普更怀有敬意,但是这种情怀当然也没有降低他复仇的热情。或许是彼此的竞争意识提高了热情的温度吧?

  在他们后方还有克罗弟瓦鲁上将、瓦肯塞尔上将、克里希中将、麦霍哈中将等人的舰队,除此之外,艾齐纳哈一级上将也以重心之姿出现在行列中。

  艾齐纳哈比较好酒,即使在战场上也是威士忌不离身的,但是,自从离开费沙之后,他和酒就无缘了。这其中多少有些缘由。将官级的艾齐纳哈当然有幼校的学生当侍从,但是,由于“极端地沉默、严格又严肃”的风评一直如影随形地跟在他身旁,所以接受副官指示的学生从一开始就显得僵硬而不知变通。

  “如果提督搓响手指头一次,你就要送上咖啡,绝对不要超过四分满以上。如果搓响两次就是要威士忌,万不可以弄错。”

  幼校生拚命努力地记下指示,如果以他本来的记忆力来说应该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或许是心理的压迫感使少年的记忆回路微妙地变了形吧?离开费沙之后,有一次艾齐纳哈搓响了指头两次,三分五O秒之后,两杯咖啡送到了他面前。

  “极端地沉默、严格又严肃”的提督轻轻地瞄了一眼身旁那个全身僵硬站着的少年之后,二话不说地喝下了两杯咖啡。幼校生全身叹了一口气似地松了下来。于是,在这趟的远征旅途中,亚伦斯特·冯·艾齐纳哈就只有在一杯咖啡和两杯咖啡中做选择的权利。

  在艾齐纳哈后面,有着水蓝色眼珠的男人阿达贝尔特·冯·法伦海特一级上将的舰队曳着长长的光点尾随着。他所负的重要任务是和前方展开的各个舰队及后方的莱因哈特直属舰队结合。可以说双肩担着整体的作战是否能有机运作的重任。

  然后,后面跟着的便是皇帝莱因哈特的直属舰队。辅佐莱因哈特的首席幕僚是统帅本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其下负责舰队运用的是贝尔玄克、皇帝的高级副官阿尔兹·冯·修特莱中将、次席副官迪奥多尔·冯·流肯少校、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也都在旗舰上。

  在最后面的是有“铁壁”之称的奈特哈尔·缪拉一级上将的舰队。他不只是负责后卫的工作,一旦费沙方面有异变产生,他就必须调回头成为全帝国军的先锋去压制敌人。同时他又必须确保后方的补给路线。

  ※       ※       ※

  堪称深、厚布阵的帝国军,再次侵略形成一波波能量及物质的怒涛席卷向同盟领土。但是在宇宙的一个小角落里,一个与帝国军大不相同、微小而重要的作战正要展开。

  杨威利开始了再夺回伊谢尔伦要塞的作战。


2008-7-5 02: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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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解放、革命、谋略及其他



       于宇宙历七九九年伊谢尔伦要塞放弃的第二年决心进行的再夺回要塞之举,被后世评价为一种利用堪称为“艺术战术”的手腕,使杨威利的战略思想“宇宙区域管制”实现的行动。这个行动并不执着于舰队决战所获得战术上的胜利,而是确保为达成军事目的所需要的时间及场所。

  “杨威利真正伟大的地方在于他虽然是舰队决战的名人,但是他很清楚地知道界限而不会热衷于表现自己的长处。”

  有历史学家这样称赞杨威利,但是杨的对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这一方面也有同样的优点,他们两人在舰队决战的战略实施层面上,并不拘泥于某一局面的技术表现。他们注重的是和敌人比较之下整备有更强大的战力、完整补给、大量收集、正确分析情报、任用值得信赖的前线指挥官、确保有利的地理位置、慎选开战的时机等。如果这些因素都具备了,那么,一两次战术上的败北也就不值得评论了。最高司令官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只对所有的军队请一句话——“不可大意”。

  在第二次的“诸神的黄昏”作战中,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立于有十足把握的立场。即使如此,他仍然站在最前线,这就是他所以被称为“金发狮子”的原因所在。那是一种不是凭藉能力,而是属于性格支配下的行动。

  另一方面,杨威利则必须在战略条件极为不利的情况下打开局面。加速他最后决定的原因是亚列克斯·卡介伦的一段话。在旗舰尤里西斯的一个房间中,杨的学长沉重地开了口。

  “喂!没钱了哦。今后要怎么做赶快下个决定吧!”

  在杨舰队中,能够了解国家性规模的财政及经济问题的就是卡介伦了。杨本身也把经济纳入终归为幻影的长期再建设决策当中,这就证明他不是一个军事力量至上主义者。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其思考的主体是在军事面上。不管目前的事态称为革命也好,战争也罢,要使整个行动顺利营运下去,资金是不可或缺的,而目前杨的手上并没有阿拉丁的神灯。

  当卡介伦提出透过杨的朋友波利斯·寇涅夫的人脉,向费沙的商人们商借资金的提案时,杨感到极为恐惧。借的钱就不能不还,而他现在也没有还钱的策略。第一,提供资金给流亡的杨非正规部队是一种投机,甚至是一种赌博,费沙人不可能不晓得。

  “什么?一旦借给我们,钱就是我们的了。”

  卡介伦说完,杨一边拢着他的黑发,一边陷入沉思。卡介伦接着又说:“费沙人对利是趋之若骛。如果我们显示出有打倒皇帝莱因哈特的可能性,他们一定会为将来投资的。”

  “……”

  “一旦他们投资过一次,为了不使这些投资金额白白浪费掉,他们就必须继续投资。而最先投资的资金就成了使双方的关系更形紧密的要素。”

  “这我懂,可是光说可能性的诗,骗得了商才丰富的费沙人吗?”

  “美人计的成功就看女性的魅力如何了。”

  “女性的魅力……?”

  杨歪着头想了想,把黑色扁帽往头上一丢笑了出来。他了解卡介伦想要说的话。

  原本费沙人的习性就是独立不羁的。他们虽然被强制屈服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大胆而又壮丽的战略,及支撑其一切行动的武力下,但是对于那些自古以来即崇尚自由经济活动的商人们来说,那当然是一件极为违背良心的事。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也想打倒皇帝莱因哈特的支配政惧。但是,他们却欠缺武力。

  因此,费沙人一定一方面对帝国表现出服从的态度,一方面又迫切地寻求可以补偿他们本身不足的势力。他们可以和杨一党人共存、互相帮忙。但是,他们也不是那种肯投资在没有胜算的弱者身上的慈善家,所以要麻痹他们的保身感觉,就得下猛药。

  因此,如果向费沙人夸示杨获得战术上的大胜利,除了皇帝莱因哈特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有可能掌握未来的话,费沙人权衡利害的天秤应该会大幅度倾向杨这一边。

  “使费沙人迷惑的国色天香美女。”

  那就是伊谢尔伦要塞。将伊谢尔伦再夺回,显示出反帝国势力的实力,投资家的荷包自然就会打开了。

  “难道为了这个缘故而攻下伊谢尔伦……吗?”

  于是,再夺回伊谢尔伦要塞就成为杨集团最重要的课题了。不只是基于军事上的目的,为了政治上的效果、为了在经济上得以残存,除此之外,做为一个复合以上这些条件的历史性奇术之不可欠缺的要素,杨都必须夺回伊谢尔伦要塞。而要完成这项工作就必须确保伊谢尔伦回廊的出口艾尔·法西尔,利用费沙的组织力及情报力再度作战。

  但是,如果允许费沙人以支持者的身分来干涉工作,造成革命运动本身因为费沙人投机的天性而被操纵的结果的话就没什么意思了。事情如果到这个地步就棘手了。

  另一方面,从莱因哈特的立场来看,在偏远地带的伊谢尔伦要塞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石子而已。这并不是莱因哈特豪迈的个性使得他轻视伊谢尔伦要塞,而是对控制了费沙回廊,将大本营迁往费沙的他来说,伊谢尔伦回廊的战略价值自然就减少了。他虽然把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留在费沙,配备有强力的军队,但是在伊谢尔伦方面,他让鲁兹的兵力四处移动,使回廊呈现空白状态,结果就证明了杨的洞察是正确的。

  后世当然有历史学家批评莱因哈特轻视伊谢尔伦回廊,但是生在同一时代的杨威利,其见解大致上是这样的。

  “燕雀不懂鸿鹄之志。一枚金币对亿万富翁而言是算不了什么,但是却足以决定穷人的生死。”

  莱因哈特以银河帝国的专制君主身分已经完全支配一半以上的已知宇宙了,同时他还想征服剩余的宇宙。而杨则指挥着连根据地都没有的流亡的“离家出走的儿子”,企图使民主共和政体存绩下去,一有机会的话,他还想把一向媚于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历史女神拉到自己的阵营来。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说,杨都似乎想去完成一件外人看来实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大事,而且,为了实现这个梦想,他还大胆地去摸索意气风发的富翁的口袋。

  就这样,宇宙历七九九年一二月九日,杨非正规部队在艾尔·法西尔星系露脸了。

  事实上,和艾尔·法西尔的独立革命政府合流并不是杨本人积极的意图。站在杨的立场来看,充满热情、意气昂扬的艾尔·法西尔的行为倒像是狂飙的族群。但是,统合反帝国的共和主义者的第一步就是政治的先驱者和军事的实力者联手共创未来。

  Ⅱ

  艾尔·法西尔自治政府的主席法兰却斯克·罗姆斯基是一个四十岁的男性,本行是医生。自古以来,医生和教师、学生就是革命家的重要供给来源,他们也是遵循传统的一员。

  罗姆斯基在十一年前,也就是在逃离艾尔·法西尔之际,是杨威利中尉的民间协助者之一,但是杨早把他的名字、容貌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杨甚至连现在的夫人菲列特利加曾受教于他的事情都忘记了,这种小事更不可能在他的记忆范围之内。

  远较丈夫拥有井井有条的记忆力,菲列特利加则忘不了罗姆斯基。他曾经不只一次地帮菲列特利加送她瘦弱的母亲去就诊,甚至招待她们吃三明治、喝咖啡。至于罗姆斯基也清楚地记得这个有着茶色眼珠的金发少女。医师出身的革命政治家满脸笑容地握紧了杨夫人的手,杨威利内心所惧怕的是环列在罗姆斯基四周的报导人墙手上所形成的相机炮列。艾尔·法西尔第二天的电子报纸果然就如预想中的一样全是杨的特写标题。

  “杨威利回来了!艾尔·法西尔的奇迹再度显现!”

  “……就是这样,就因为会这样才令人计厌。”

  杨抱着头无奈地说道,事情演变到目前为止,他已经不得不扮演着因他的行动及功绩而被确立的虚假形象。从民主国家的英雄到民主革命的英雄、而他不败的智将名声,想必也因此而更加被渲染开来了。

  以艾尔·法西尔革命政权的立场来看,杨一党的参战不只意味着军事力的飞跃强化,同时也意味着自由同盟的最高干部承认艾尔·法西尔是以民主共和政治的王道为目标的正统政权。他们在欣喜之余也想将此事活用到最大限度。

  罗姆斯基之所以和新闻界紧密结合,不管是从民主共和政冶的理念来看或者是从革命的情报战略来看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杨绝对不能把内心的厌恶感公然表现出来。公开是民主共和政治的支柱。如果喜好秘密和非公开,就该参与专制政治,所以杨必须压抑个人的感情,对着相机、摄影机露出笑脸。

  然而,在盛大的欢迎典礼中,杨只短短地打了两杪钟的招呼。

  “我是杨威利。请各位多多指教。”

  似乎期待着杨有一番感动人心的热烈谈话的一万名参加者都感到很失望,但是这种事情只要杨将来有任何一点实绩表现就可以补偿过来的。罗姆斯基低声地对落座的杨说道。

  “杨提督,我觉得我们必须为新的政府取一个新的名称才行。”

  “啊,那是当然的事。”

  “所以我想在明天正式发表出来,您觉得‘自由同盟正统政府’这个名称如何?”

  “……”

  杨在精神上动摇了三步。他心想这是个笑话,但是,他更明白对方却是认真的。罗姆斯基微微不安地看着没有立即回话的杨。

  “您觉得不好吗?”

  “话不是这样说的,不过,不用拘泥于国家的正统性吧?我个人的想法是应该强调这个国家是从零出发的……”

  杨极有保留地如此主张。他也很不喜欢被认为是以武力做为背景。

  “没错,第一,正统政府这个名称的缘由不好。最近不是有所谓的银河帝国正统政府这个恶例吗?”

  达斯提·亚典波罗察觉了杨的心境伸出了援手,他的这个说法似乎和罗姆斯基医师的心理波长起了共鸣。革命家点头说道,确实是不吉利呀,再想其他的名称吧!言下之意似乎有些遗憾。

  “请不要这么失望,杨提督。因为将来一定会出现更高的山峰的。”

  “我知道。”

  杨对亚典波罗这样低声回道并不是纯粹出于虚应了事。即使有再多的缺点,他也不能摘下这株弱小而没什么力量的民主制度的嫩芽。如果再这样袖手旁观,整个宇宙一定会被更杰出的、更华丽个性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所掌握。在这个时候,莱因哈特本身的能力及良心都不是问题。由单一的而且是个人的资质所建立起来的政体,来支配整个宇宙实在不是一件适当的事。

  一小群人挥着各自的狭隘而愚劣的大义名分旗帜互相伤害,远比被唯一绝对的神之唯一绝对的大义名分所压逼要来得好。如果将所有的颜色都聚集在一起,就只会化为单一的黑色,而无秩序的多样色彩总比单一的无彩色要好。人类的社会没有被单一的政体统合的必然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杨的这种思考方式不能说没有对民主共和政体造反的元素在。因为过半数的民主共和主义者都希望宇宙能依自己的思想方式来统合,希望专制政府能消失。

  尽管如此,事情的发展还是极具讽刺性的。当高登巴姆银河帝国随着无声的鸣动而倒下它那衰老的巨体时,与该帝国持续抗衡达两个半世纪之久的自由同盟,也如同被白蚁蛀蚀般地空洞化了。

  “难道自由同盟历史性的存在意义并不是在于反专制,而只是在于反高登巴姆吗?”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想法,而事情的演变看来似乎也像是这样,现在更是已几近确定了,这件事对杨来说是很无情的。他不能接受自冒险进行一万光年的长途远征的国父亚雷·海尼森以来的历史、无数人所蓄积的希望、热情、理想、野心、喜怒哀乐、长连两个世纪半的地层竟然只叠在一个叫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死亡上头。

  但是,从这层意义看来,那个美貌的霸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或许也是这样。他的目标是克服高登巴姆王朝,目前虽然是实现了这个目标,但是,那也只是把鲁道夫的亡灵赶回坟墓底下而已。罗姆斯基不断地以热切的口吻说着新国名、国旗、国歌等事情。杨一边适度地点点头,一边思索着过去的黑暗及未来的迷茫……

  于是,“非正规部队”就成了“革命预备军”。奥利比·波布兰中校事后评论道冬天穿冬天的衣服,夏天穿夏天的衣服,不管穿什么,内容都没什么改变。

  司令官杨威利元帅。参谋长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一级上将。后方勤务部长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政府主席罗姆斯基兼任军事委员长。杨稍稍觉得安了心,他的上司只有一个让他觉得心情特别开朗。

  然而,到达艾尔·法西尔之后又有一个更令他欣喜的消息传来。那就是和尤里安·敏兹和奥利比·波布兰等人的再会合。

  Ⅲ

  十二月十一日,前往宇宙港参加了军民两用管制系统再编会议的亚典波罗看到了杨的被保护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广大的走廊上流动着的作业服中心的人朝中有一个穿着与场合不太适合的豹皮外套,褐发、褐肤的美女,亚典波罗用视线扫瞄过那个女人之后,浮现了记忆中的亚麻色头发。

  “尤里安,喂!那不是尤里安吗?”

  亚麻色头发的年轻人在确认了声音的出处之后,充满了生气,眼晴闪着光彩。他以快速而有节奏的步伐走上前,精神奕奕地敬了一个礼。

  “好久不见了,亚典波罗中将。”

  他所搭乘的货船“亲不孝”号才刚刚到达宇宙港,波利斯·寇涅夫船长还在办公室办理手续。

  “对了,其他的随从人员都到哪里去了?”

  “真坏呀,中将,怎么这样说呢?”

  马逊两手两肩都扛着货物,体积足足有尤里安的倍数大,就站在后面等着,再一看奥利比·波布兰,他在数步之遥的地方和三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姐谈笑风生。他们交谈的片断轻轻地传了过来。

  “波布兰中校!”

  “哟哟!不要在我正高兴的时候来打扰嘛!再加一把劲今天晚上应该就可以在双人床上睡个好觉做个好梦了。”

  被尤里安一叫,一边发出不平之声一边慢慢走过来的波布兰随随便便地对亚典波罗行了一个礼。亚典波罗本不是那种因为对方这种举动就会伤害彼此感情的人,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口出讽语。

  “一到目的就很勤快嘛!在各个单位都说服新认识的女人吗?”

  波布兰一点害羞的样子都没有。

  “所有的人类总数有四OO亿人,其中有半数是女人。这半数中又有一半受限于年龄,然后又有半数的女人在容貌方面不合格,尽管如此,还是有五O亿个女人可以成为恋爱的对象。时间不够,所以连一秒钟都不能浪费。”

  “女性的知性及性格都不是问题啊?”

  “性格好的女人就文给亚典波罗提督了。性格不好的那一半就由我来接收好了。”

  “中校,你没有自觉吗?你的说法听起来简直像个老千嘛!”

  “啊,这样就好了嘛!因为当我们在地球那个阴森森的行星上辛苦的时候,你们在海尼森可是为所欲为哪!”

  “我们可也是很辛苦的。”

  像小孩子一样高声辩解之后,亚典波罗发现一旁的尤里安似乎强忍住笑,于是便故意地改变了话题。

  “不管怎样,你们来得还真是时候。我们也才在两天前到达这里。”

  尤里安最初当然是以同盟首都海尼森为第一目标,但是,在他从费沙回廊前往同盟领域的时候听说了皇帝莱因哈特的再宣战消息,也知道了杨已经逃离了海尼森,于是,他不得不改变方向。在经过种种的推测之后,尤里安料想杨或许会企图再夺回伊谢尔伦要塞,应该会以某种形式和艾尔·法西尔的独立革命政府取得接触。

  “途中虽然有过种种事态发生,不过,总算平安到达了。总而言之,能和各位再见面实在是太好了。”

  尤里安虽然说得极为简洁,其实半路上真的是发生了许多事。他们跟着完成讨伐地球教任务的帝国军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提督前往帝国首都奥丁,参观了现在改为历史博物馆,正在装修中的新无忧宫的内部,波布兰仍然不改其习地和一个前来游学的黑发女孩拍了纪念照。大前提下,他们是扮演一群颇富好奇心的费沙独立商人,但是,形式上还是得接受宪兵队的审讯;从地球教团本部秘密拿到的光碟失窃,花了三天的时间寻找;波布兰原想和帝国军军官的年轻妻子共渡热情的一夜,不料却被其夫发现。在瓦列提督善意的安排下,他们好不容易离开了奥丁,但是,在经由费沙进入同盟领域之前,他们却必须化解足以打来算计的小事件。最后,他们被“黑色枪骑兵”的侦察艇发现了,掌握了波利斯·寇涅夫的掌舵权,于是,他们终于来到了艾尔·法西尔。

  亚典波罗、波布兰、尤里安、马逊等四人搭乘地上车前往杨司令部所在的大楼。由于马逊的体积庞大,加上大量的行李,一伙人坐在车里面根本没有办法保持端正的姿势。波布兰硬是把身体往坐在驾驶座的亚典波罗的身上挤。

  “可是和同盟政府绝缘可真是下了决心的事哪!这就是所谓的从睡眠中醒过来一样。”

  亚典波罗或许是觉得他这段话有欠妥当吧?他把脸朝着前方回答波布兰。

  “好了吧!波布兰中校,可不要误解了。因为我们可是凭着一股侠气及好奇心来进行这场革命战争的。”

  “这种事光看你们这些可僧的脸孔就知道了。结果,杨舰队只是名字改了而已嘛!根本就是换汤不换药。”

  到了司令部,四个人好不容易从几近窒息的状态中解放出来。黑巨人扛着小山般的行李先住地下室的衣橱间去,其他三个人则从走廊走向升降机,这时,波布兰停下了脚步。一个有着“淡红茶颜色”的丰盈头发,戴着黑色扁帽的低阶少女军官,以足可与尤里安匹敌的律动步调走上前来呼叫他,并行了一个礼。慌张的表情变化及敬礼在四个人之间交错着。尤里安和亚典波罗先进了升降机,门随即关了起来。稍稍带着复杂气味的气氛弥漫在一二立方公尺的箱子当中。

  “尤里安,你认识那个女孩子吗?”

  “嗯,在塔扬汗基地的时候,波布兰中校曾为我们介绍过。可是亚典波罗提督,您又是怎么认识的呢?”

  “唔,说起来,她是熟人的女儿。”

  青年提督用黑色扁帽覆盖在脸上。他们司令官的老毛病似乎已经传染给他了。

  “您对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伍长很了解吗?”

  尤里安若无其事地追问之下,亚典波罗自己就泄了口风了。

  “嗯,就跟你说了吧!她是先寇布中将的女儿。”

  炸弹似乎并没有发生预期中的爆炸效果。尤里安眨了三次眼睛,歪着头凝视着亚典波罗。言语及意思好不容易在他的思考回路中敢得了一致,少年随即嗤嗤地笑了起来。

  “很抱歉,可是,我实在难以相信先寇布中将会有女儿。”

  更何况竟然会是卡琳,那个叫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的女孩?尤里安实在难以置信。

  “是啊,连我也都还不能相信哪!可是,你想想看,先寇布中将在你这种年纪的时候就在那方面屡建奇功了。岂只一个,就算有成打的私生子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

  尤里安沉默了,他在自己的记忆回廊中搜寻着一幅幅的肖像。姑且不谈卡琳那淡红茶色的头发及充满初夏光辉的紫蓝色瞳孔,她全身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熟悉感,难道就是因为她是先寇布的女儿吗?波布兰似乎也曾说过卡琳的出生有着一段隐情……

  “先寇布中将知道这件事吗?”

  答案是否定的,尤里安又陷入了沉思。亚典波罗说道:“怎么样,尤里安?想不想利用你的关系来促使他们父女相认?”

  “不行啦!因为那个女孩子大概很讨厌我。”

  “你做了什么让人家讨厌的事?”

  “没什么,只不过我总有这种感觉就是了。”

  亚典波罗俯视着少年的脸,但是,他找不出有任何表情可以让他确信有什么事情发生。

  “哎,不管怎么说啦,目前应该把全部的心力投注在伊谢尔伦要塞的攻略上,而不是站在高处看着先寇布的家庭纷争。”

  升降机的门开了,眼前的视野霍然而开,亚典波罗将两手的手指头交握在脑后,抬了抬下巴。

  “来吧!尤里安,我们那个懒惰的元帅大人就在这里不甘不愿地执行他的工作哪!”

  ※       ※       ※

  即使是懒惰的元帅阁下也会有瞬间像风速般勤勉地工作的时候。那一天,杨仍然坐在桌子前,活动他那思考的火山脉。他的周围散乱地堆放着计算及做备忘的纸张。

  “您可真是勤奋哪!要是阁下这一代没有办法解决问题,尤里安那一代可就要辛苦了哟!”

  革命预备军司令官的副官菲列特利加·G·杨少校咖啡色的眼珠中闪着慧黠的光芒说道。她的丈夫颓丧地叹了一口气,喝了一口妻子送来的红茶。

  “努力之后所显现的进步是很显著的。”

  他若有所悟地评论道。

  “真是莫大的光荣啊,阁下。”

  微笑着的菲列特利加,瞳孔中映出了丈夫手上拿着杯子站了起来的姿态。她也回过头来,然后菲列特利加在一瞬间确认了杨的表情从惊讶一变而为喜悦。

  尤里安·敏兹就站在那里。比离开时长得更高,现在已经俨然是一个年轻人的模样了。端整的脸上绽放着怀念的情感,承接着来自杨及菲列特利加欢迎的视线。

  “欢迎你回来。”

  杨先开口说道,菲列特利加接着表达了她的欢迎之意。

  “看起来很有精神嘛,尤里安。”

  “是……我刚刚回来。”

  尤里安声音中也含着激烈起伏的律动。

  “好久不见了。阁下,这是与地球教有关的资料记录。如果能对提督有一点点的帮助,那是我无上的光荣。”

  尤里安说完即递上光碟,尤里安原本想表现出成熟的态度,结果反而使自己显得更形天真。他心中的不安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却不可谓没有。他怀疑杨家是不是还有属于他的位置。杨家新的历史开幕钟已经响了,自己是不是只是一个已经迟了一步的异类分子呢?

  然而这些都只不过是他杞人忧天的想法。他已经确认自己是杨氏家族这个大拼图中的一片,他已经被镶嵌在一个属于他的地方了。杨家的温暖、杨舰队的阔达对尤里安而言是他人生的记忆中具有最高价值、最令他怀念,同时在时间及空间的环境上具体成形的要素。永远忘不了这些事物是尤里安的幸福,但是,日后却也成为最令他伤心的思古情怀。

  在和亚典波罗及波布兰一阵欢谈之后,杨仍然一如往昔以他们为对象说明作战方式。为了作战的整理工作及再检讨,杨不时地询问尤里安的意见,对尤里安而言,再没有比这个学习战略战术更好的机会了。

  “看来我们快要回伊谢尔伦了。”

  “如果顺利的话,尤里安。”

  “一定可以成功的。不过,皇帝莱图哈特可是很喜欢大规模的挟击包围作战哦。”

  “我也喜欢哪!”

  杨的声音听来似乎掺杂着苦笑。以战略家而闻名于世的他如果有着比莱因哈特更多的兵力,他大概也会兵分两路挟击敌人吧?如果能把莱因哈特牵制在伊谢尔伦方面,然后利用其他的军队阻断他的退路的话……

  即使不能这样,如果能以一军确保防御伊谢尔伦要塞,再利用另一军从回廊侵入帝国本土,长驱直入帝国首都奥丁加以攻击的话……以前在“诸神的黄昏”作战时,伊谢尔伦回廊有罗严塔尔、连列肯普、鲁兹的强大军队等待着,但是这一次如果能在鲁兹出击之后夺回伊谢尔伦的话,对杨舰队而言,回廊就成为一片自由之海了。如果皇帝莱因哈特想回帝国本土的话,只能绕远路经过费沙回廊,到时若是费沙的恢复独立派同时蜂涌而起,年轻的征服者就没有归路了。然后,杨就可以制服金发的皇帝。

  杨把一只手放在黑色扁帽上,苦笑着摇摇头。很遗憾的,首先要使这个空想实体化的时间就不够了。和费沙的恢复独立派之间也还没有取得任何的联系。事实上,这些都是今后所必须面临的课题。要把伊谢尔伦要塞重新收回他们的手中,确保和艾尔·法西尔之间,由亚典波罗所命名的“解放回廊”,就必须对费沙的人说“拿出资金来,拿出来不会有什么损失”。他们得拿出只能提供不安的保证的支票以获取最大限度的协助。只要有半步走错就变成诈欺了。

  然而,这一次的作战本身就如同是诈欺的行为。

  杨针对鲁兹舰队从伊谢尔伦要塞出击的时机及条件做了几近完美的计算。他不认为同盟军面对莱因哈特的再次攻略能有组织性的抵抗行动,所以这些计算必须以分秒为单位以期做到完美。如果他知道比克古元帅和邱吾权上将统合了残存的兵力向莱因哈特挑战的话,他应该就会订定不同的方程式才对。

  “……或许那个时候杨威利第一次面对了他个人生涯中完全没有胜算的战争吧?”

  许多的历史学家推测了假定的事态,然而,也有人对杨有极为严厉的批评。

  “如果比克古元帅的出击情报传到杨那边的话,他大概就会被迫作极为痛苦的选择吧?他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敬爱的前辈被杀吗?他能投入没有任何胜算的战争中吗?他能放弃理智吗?他能牺牲感情吗?就因为他不知道这件事,所以他得以专心一意地去完成再夺取伊谢尔伦要塞的艺术课题。杨威利实在是一个很幸福的艺术家。”

  这种评论充满了检察官般的欲加之罪的恶意,但是也有一半的说法点出了事实。杨一直认为比克古已经退役在家养老、养病,已经不会再露脸了。所以,在逃离海尼森的时候,他也避免将他将卷入是非中。巴米利恩会战之后,莱因哈特曾当面向杨言明不会对比克古做任何处置。对方已经遵照约定这么做了,将来应该也不会违反约定才对。杨深信这一点。

  当然,结果杨的预测完全与事实背道而驰。

  目前杨一意热衷于伊谢尔伦再夺取的证据之一,便是他把检视尤里安从地球带回来的光碟工作往后延了。杨的想法是,现在一切以夺取伊谢尔伦要塞为当务之急,其他的事情都是稳固了战略上的脚步之后的次要问题。两手上已经有太多的课题要做,如果再加上重大的事件,即使是聪明如杨的脑细胞也会爆出负荷过重的火花。这样做绝对不表示他轻视地球教的情报。但是他从尤里安及奥利比·波布兰那儿获得了大致的报告,那些报告者本着热衷于目前的事业更甚于自己过去的成果却也是事实。不管是尤里安或波布兰,对自己不能参加逃离海尼森的计划都以极具个性化的表现感到遗憾,他们无法接受自己从回到“怀念我们的家”作战中被排除出来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杨受到许多后世军事学者所赞赏的作战讨厌杨的人认为那根本不是战术而是奇术,不足为后人借镜就在这个时候立案了。

  ※       ※       ※

  当然,原本杨是打算自己指挥舰队来“接收”伊谢尔伦要塞的,但是他不留在艾尔·法西尔会让该地独立政府感到不高兴。有关单位的理由是如果他不在的时候,帝国或同盟发动军事攻击,或者反革命派兴起武装行动的话该怎么办?杨的答覆是梅尔卡兹提督会留守,结果对方露出了难以隐藏的不安及猜疑的脸色,杨见状大怒,要不是菲列特利加拉住他,他可能就会一语不发地离开会议室。

  对杨而言最难以忍受的是因为既然梅尔卡兹是来自帝国的亡命者,人们就会忌讳其忠诚及信义。对杨威利个人的过度信赖及对拥有杨的集团的高度警戒心是这个时期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人们所显现出来的特征,然而,追根究底,他们是害怕事情演变成军事政权被杨一党所“篡夺”。

  结果杨总司令官和卡介伦、亚典波罗、布鲁姆哈尔特中校、菲列特利加都留在艾尔·法西尔,从后方来统辖指挥整体作战。前进部队的总指挥由梅尔卡兹负责,要塞攻略的战斗指挥则委交给先寇布。除此之外,林滋上校、舒奈德、波布兰、巴格达胥以及尤里安都参加了实战。杨原本希望把尤里安留在自己身边而不要上前线,但是,又不能不顾及当事人的要求。或许这和先前与波利斯·寇涅夫会面时的交谈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后世人对于杨位于后方指挥控制前线诸将的“军师”形象印象极为强烈,但事实上,他采用这种形态却是始于要塞再夺取作战中。在这之前,杨在自己所策定的每一次作战中都站在最前线直接指挥,一人身兼战略构想家及战术实行家双职。他尊敬敌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理由之一是年轻的金发独裁者经常站在阵头和敌军作战。杨认为越是在上位的人越应该去面对最大的危险,而他也亲身去实行。

  然而,今后事情有了些许的改变了。杨现在被赋与一个不轻的任务。他自己现在还值青年期,将来还有数十年的时间可以指导军务,但是培育继他之后的世代却也是当务之急。由这一层意义来看,他的任务与其指导老练的梅尔卡兹不如转为监督要来得实际些。除此之外,他也必须让亚典波罗累积在后方监视整体战局的经验。

  Ⅳ

  在准备攻略伊谢尔伦、决定人事之前,杨叫来了波利斯·寇涅夫,拜托他和反帝国派的费沙商人交涉、组织,请他们暗地里援助艾尔·法西尔的财政。

  “可是现在艾尔·法西尔政府不管开出什么支票都有退票的可能。由我来说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你要让费沙人如你所愿来行动就必须开出具有相对魅力的条件。”

  波利斯·寇涅夫是这么说,不过,基本上他是接受了杨的委托。然而,这个男人的毛病就是不随时随地投个变化球让对方接个措手不及是不会甘心的。

  “或者你也可以说这是胁迫的根源。如果帝国支配了整个宇宙,费沙就完了。如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心不甘情不愿,他们大概也不得不支持你杨威利了。”

  “这样说怎么样?帝国政府由于费沙人的追求利润所造成的弊害,打算将所有的产业国营化并公平地分配财富以打破生产方式的独占现况。”

  “如果这是事实那可不得了了。不过,这究竟是不是事实呢?”

  “或许会成为事实。皇帝讨厌独占财富。帝国的大贵族们现在获得了什么报应?”

  “你大概也不会喜欢独占吧……”

  瞬间,寇涅夫苦笑道。

  “哎,反正要吵架也要有个强大的对手才有意思。不过,我还是有些疑问。”

  波利斯·寇涅夫只把红茶的茶杯拿在手上,并没有送往嘴边。

  “我想趁这个时候问问你,你真的想打倒皇帝莱因哈特吗?”

  波利斯·寇涅夫的脸上带着几乎可以严格来形容的认真表情问道。

  “皇帝莱因哈特现在在施政方面既没有失误,他的武力及气势又足以统合全宇宙。你能保证打倒他之后,时代会变得更好吗?杨。”

  “没有。”

  事实上,杨一直在思索一个不打倒莱因哈特又能守住民主制度的办法,可是,他还没有想出可以形之于表面的策略。

  “你还真老实。哪,现在姑且不说这个了,还有另外一件事。不管你再怎么努力,衰败过的民主共和制度不一定就会健康地再复活。就算把费沙卷进去了,也许反而把最后的依靠都给毁了。或许最后什么都没用了,难道这样也好吗?”

  “或许吧!”

  杨口中含了一口已经冰冷的红茶。

  “……但是,总不能因为说都没有用就连种子都不撤吧,这样一来,连草也长不出来了。我们也不会因为吃了东西还是会肚子饿就不吃饭了吧?是不是,波利斯。”

  波利斯·寇涅夫轻轻地咋了咋舌。

  “这个比喻真是无聊,不过,倒是没错。”

  “自从旧银河联邦被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篡夺而灭亡之后,到出现亚雷·海尼森为止整整经过两世纪。民主共和政治的根一旦被挖起,要再次复活恐怕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反正不管是经过几个世代的东西,最好能多多少少减轻下一世代的负担。”

  “你所谓的下一代,就譬如是尤里安?”

  “尤里安的确也是其中一个。”

  “尤里安的素质很高。这几个月和他一起旅行下来,我有很深刻的体会。”

  寇涅夫嘲讽地斜睨着露出喜悦表情的杨。

  “可是杨,尤里安再怎么会唱歌,现在,他也只是在你手上的小舞台上献艺而已。你应该也知道吧?”

  杨看来并不想回答,波利斯·寇涅夫于是嘴碰也不碰地把红茶的茶杯放回杯盘,交抱着双手。

  “太忠于老师的弟子是无法凌驾师父之上的。如果这种情形再继续下去,尤里安只不过是你的缩小再制品罢了。光是这样也很不得了的,不过……”

  对寇涅夫这种近似评论家的论调,杨心中稍感不快。即使已经很了解朋友的性格,但是,有时候还是会影响到彼此的感情的。因为他确实戳到了杨的痛处。

  “尤里安的素质远在我之上。你不用担心。”

  “那么我问你,你是跟什么样的老师学习的?不只是你,连皇帝莱因哈特都是自己培育自己的。即使尤里安素质远在你之上,你很有可能有些方面没有办法培育他。事实上,我注意到一件事。”

  波利斯·寇涅夫的上半身模模糊糊地映在红茶水面上,他用指尖抓着下巴。

  尤里安自己并没有想要先行解析在地球拿到的光碟。他只想到要原封不动地送到杨的手中,把判断和分析的工作委任给杨。以忠诚心的表现来看,这是无可置疑的行为,但是他应该是自己先行看过之后再交出来的。如此一来,就算光碟丢了,他自己本身就可以成为一个活生生的资料,在情报量上就可以违驾上位者,自己本身的存在价值就得以获得确认了。

  “尤里安应该有一点反叛心才对。因为反叛的意图就是独立自主的根源。”

  “说得好,你跟他这么说过了吗?”

  “能说吗?这么难为情的事。”

  波利斯·寇涅夫答应尽力而为然后离开杨的地方之后,杨把两脚抬到桌面上去,把黑色扁帽盖在脸上。不全然是因为波利斯·寇涅夫的关系,不过他就是觉得非常疲倦。大致上说来,和费沙商人秘密联手不应该由他来推动,而应该由艾尔·法西尔的政府去做才对。

  杨当时的政治态势成了后世众多议论的对象。譬如后来就有以下这样的文章出现。

  “杨威利最后不得不从制度中去求取怀抱政治忠诚心的对象。他不得不从民主共和政治中去追求。而制度终究是一种形式。虽然知道在非常时期必须有非常的手段及非常的才气,但是,他终究不想让自己坐上革命政权的宝座是因为他一直深信由人民支配的民主共和政治的制度。事实上,艾尔·法西尔的革命政权是因为杨威利一党的军事力及人力资源才得以成立的,所以就算杨站上顶端也不该有人会加以责难的。”

  “……最不幸的事实是在这个时候存在着比杨更具有居于上位的个性,但又不能成为杨的政治忠诚心的对象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杨对独裁者或者说是身为专政者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有着极高的评价。不管在才能或器量方面都一样。而且,他个人又极敬爱莱因哈特。就因为他卓绝的资质,才使得他成为民主共和制度的最大敌手。莱因哈特的资质在民主共和制度严格的限制下绝对无法充分发挥的。他那无以比拟的天才只适合在专制政治中发扬光大。”

  “……杨很清楚这件事。所以他自己就不能跨出民主共和制度的□围之外。当他以‘非常时期’为借口,超越制度的范围,以政治、军事两方面的独裁者自居时,宇宙就只成为专政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和独裁者杨威利对立的场所了。如果他们的对立会引起流血的话,倒不如把一切都献给莱因哈特还来得好些。这是杨的想法。流血、用策略,所要守住的就是民主共和政治的制度。”

  “……批评杨的这种思考方式为一种僵硬的形式论的见解应该是可以成立的。重要的不是制度而是精神,杨太拘泥于外在形式而放弃自己守住内在实质意义的责任。但是,杨身为一个历史的学徒应该知道许多毒辣的独裁者彻底发挥了这种论法。他知道大半的独裁者都是在众人的期盼下出现的,支撑他们的不是制度,而是对个人的政治忠诚心。他更知道他的部下们的忠诚心与其说是针对民主共和制度,不如说往往是针对他个人的因此,他就是不能爬上预端。他很清楚,最强的武力和最高的人望无秩序的结合,对民主共和制度而言是危险的病根。他比谁都怕处于权力集中的场合中的自己。谁有权利说他这种心态是懦弱呢?……”

  这篇极尽全力想维持公正性的文章是出自尤里安之手。虽然是一篇兼顾情理的文章,但是,如果让波利斯·寇涅夫看的话,或许会评断文中缺少“反叛性”;如果让杨个人来看,他一定是搔着头左右回顾。不管怎么说,这个时期看来似乎特别游手好闲的杨威利的确是有着许多烦恼。
2008-7-5 02:3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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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流浪儿回家



       梅尔卡兹提督所指挥的伊谢尔伦要塞攻略部队在伊谢尔伦回廊的一隅迎接宇宙历八OO年的新年。他们的惯例是不管眼前将面临多么困难的任务,总是伸出舌头去舔香槟酒的酒栓。就如奥利比·波布兰所说:“伊谢尔伦要塞是逃不了的,但是,新年的干杯只有这个时候了。”

  很稀罕的,华尔特·冯·先寇布同意了他的说法,两个人交互地在尤里安的杯子中倒入香槟酒,路易·马逊半路接过了杯子,波市兰不禁悲叹道“好像是让象喝的东西一样。”尤里安摇摇头,似乎想把多余的酒精逼出体外似的,然而,当他看到先寇市时,留在艾尔·法西尔的达斯提·亚典波罗所说的话便从下意识中浮现出来。亚典波罗虽然辩解他并无意期待先寇布发生家庭争议,但是,在伊谢尔伦攻略部队出动之前,他故意去刺探先寇布。

  “先寇布中将,您知道吗?队上有一个叫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的十几岁少女下级军官哦。”

  出乎他的预料之外,亡命贵族连一点点像鸟儿轻摇羽毛的震撼迹象都没有。

  “是美人吗?”

  “……为什么这样问?”

  “如果是美人,那就是我的女儿。如果不是,那就只是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是美人。”

  听完亚典波罗的话后,似乎放弃了的回答,先寇布把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从伊谢尔伦攻略战的志愿者名单中剔除了……

  在尤里安的眼前,卡琳,也就是卡特萝捷的父亲发挥了酒豪的豪气,在醉汉群中显得极不协调地端整地站着。一边大声斥喝着马逊如牛饮似的喝酒法,一边单手拿着香槟酒大步走过来的奥利比·波布兰,把他那如阳光闪耀着的绿色眼珠投向尤里安的侧脸,手上的瓶子比声音还早丢出去。波布兰吓了一跳,慌忙接住飞向尤里安身边的瓶子,望着同一个方向。他的攻击迅速而且又有效。

  “看他的表情,他大概知道了,尤里安。”

  “什么事,中校?”

  “我是说卡琳的父亲,那个叫先寇布的不良中年人。”

  不管是从声音或表情来看,尤里安都无法否定年轻击坠王的说法。波布兰绿色的眼珠泛着笑意。

  “如果和平时期到来了虽然是很无聊,不过,我倒想开一间以善良的青少年为对象的人生查询室。或许是我的人品出众吧?年青人都很信任我哩!”

  或许是卡琳对他提出商谈的要求吧?尤里安觉得一种尚未整理过的思绪在胸中游移着,他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显得有些慌乱。

  “那么,您有什么感想?”

  “我想优劣已经决定了。就算我像先寇布一样到处撒种,也不会做出让种子结成果实这样的错误。你说是吧?”

  尤里安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拢拢自己亚麻色的头发。

  “好像有不少问题呢!”

  “要让我来说的话,问题不在卡琳不幸。卡琳一直深信自己很不幸。”

  “……是吗?”

  “所以,她还不说出来,同时又避免碰面。这不是个好现象。要是我就会跟他碰面,要他给我十五年份的零用钱。”

  年轻的击坠王带着百分之五一的认真表情把酒气吐向半空中。

  Ⅱ

  杨已经向攻略部队的干部们说明再次夺取伊谢尔伦要塞的方法了。除了已经知道内容的尤里安之外,其他的人都不禁大为感动。先寇布抒发了他的感受“真是个大骗局啊!”波布兰随即热心地加以应和。

  但是,这可是一个赌上生命的骗局。因为他们要以原下本就单薄的兵力和不平凡的敌将、众多的兵力及巨大的要塞为敌。

  在进入实战之前,指挥一连串情报战的是巴格达胥上校,巴格达胥不容易有了机会去运用与自己本来的职业有关的才能。波布兰说他也是骗子集团的一份子。

  于是,在新的一年中,因为各种事故而呈现混乱状态的伊谢尔伦要塞的通讯回路中,开始流入了奇怪的指令。

  “正确地说来,每个指令都很正常而且也很妥当,但是,如果将其一起列出来,就显得极欠缺整合性了。”

  最初的指令是于一月二日送进来的。

  “……此令传达与由帝国大本营派驻伊谢尔伦要塞及驻留舰队司令官鲁兹一级上将。即日离开伊谢尔伦要塞,扼住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后方。”

  接受了指令的鲁兹一边做出击的准备,但是,一方面又不禁怀疑会不会是杨威利的策略。第二天,他又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指令。

  “你的任务就是固守伊谢尔伦要塞。千万不可出击。杨威利常常会使用奇计。此外,要塞潜藏有同盟及费沙的同一阵线者,你出击之后,他们有可能就占据要塞,封锁回廊。再次命令你,不可轻举妄动。”

  鲁兹绝对不是一个无能的男人。但是,这两个命令他该相信哪一个呢?一瞬间他也感到犹豫了。他甚至看不出这两个完全相反的命令都是由杨的脑细胞发出来的。

  在鲁兹的心理天秤尚未取得平衡之前,第三道命令又送进来了。

  “此道命令与先前之令有所关联,有人对你的部下下手并趁机潜进费沙,意图从内部破坏要塞。情况紧急,速查!”

  鲁兹为了慎重起见不得不着手调查。原本在多达一OO万以上的将兵中总会有一些脱轨的行为和人物出现的。于是,几乎多达一个分队的行为不检点者被宪兵队抓起来,同时发生了多达两个分队之多的不祥事件。其中确实也有和费沙商人勾结以私吞军需物资中饱私囊的人。

  “难道固守才是陛下的真意吗?皇帝果然明察秋毫。差一点就上了杨威利的当了。我不能轻举妄动。”

  鲁兹抚了抚胸口,解除了舰队出击的态势。此时,第四度的命令到达了。这当然也是杨发出来的。

  “鲁兹提督为何不出击?把一小部分兵力留在要塞,举所有战力攻向海尼森。”

  鲁兹忠实地边守“皇帝真正的命令”,待在要塞动也不动。命令出击的第五个命令是在一月七日传进来的。

  鲁兹当然也不管那第五个命令。然而,那才是来自皇帝莱因哈特的第一道命令。

  ※       ※       ※

  对于像冬眠的熊一样坐在伊谢尔伦动也不动的鲁兹,莱因哈特当然愤怒不已。让鲁兹扼住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后方是他的战略构想,所以,如果鲁兹不动,他的构想就无法完成,一切就只有靠单纯的武力前进了。

  莱因哈特在正前往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军中接到了“鲁兹军队没有动静”的消息。坐在总旗舰伯伦希尔的高级军官沙龙□的年轻皇帝两眼闪着水蓝色的雷光。

  “鲁兹为何没有动静?难道不把朕的命令当一回事?”

  一怒之下,他把水晶杯摔到地上,酒杯的每一个碎片都反射着年轻征服者的怒气,闪烁着彩虹般的光彩。皇帝的首席副官修特莱少将轻轻地瞥了一眼散滴在靴尖的红玉色水滴,然后发表了他的意见。

  “陛下,或许这是杨威利动歪脑筋所造成的结果。一定是有什么理由让鲁兹提督裹足不前。”

  “杨威利的计谋?把鲁兹定死在伊谢尔伦,杨威利可以得到什么好处?”

  莱因哈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显得热切。他毕竟不是一个绝对的超越者,他也只是个凡人,所以,他不可难洞悉别人心中的一切计划及策略。正因为如此,心头才不禁飘过了一层层薄薄不安的云彩,这种自觉更加速了怒火之风。

  “……很抱歉,陛下,下官贫乏的智慧无法猜透这一点。”

  莱因哈特沉默了下来,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这才开口说。

  “陛下,鲁兹提督待在伊谢尔伦要塞不动确实不符杨威利元帅的利益。下官觉得如果事情是这样,那先把事情搁在一旁也无妨。如果事情的结果对我军有利的话,就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盘问鲁兹提督的罪了。”

  莱因哈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优美地蹙着他那对优美的眉毛。他承认希尔德的主张有其道理在,但是,自己发出的命令被忽视所引发的不快却无以表现出来。

  这个时候,不只是修特莱,连莱因哈特本身也陷入杨所设下的巧妙心理陷阱中了。鲁兹驻留在伊谢尔伦的战力,对莱因哈特而言并不是不可欠缺的。如果一开始就不动鲁兹的话,事情也就是这样子而已,但是,莱因哈特认为要掣肘杨威利的蠢动,把鲁兹的战力置于游击的位置是很重要的。结论是希尔德的看法虽然很正确,但是,她也没有办法完全洞察杨的诡计。莱因哈特有着原不属于他的迷惑,在半途中不断地加快了出击的脚步。而鲁兹那方面则再次地不理会这个情况。

  ※       ※       ※

  然后又有新的假情报传进鲁兹这一边。内容带有极高的高压意味,几乎让通讯员变了脸色。

  “如果继续无视于朕的命令存在而不出击,那也无所谓。就照你的意愿行事。但是,等解决了同盟军之后,你的罪状将会受到严重的弹劾。”

  鲁兹虽然没有将情绪形之于表面,不过,他也有些动摇了。他很清楚专制君主的愤怒是一件值得人们去胆颤心惊的事。他应该出击吗?但是,前后矛盾的命令中,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这实在很难判断。

  鲁兹之所以会中杨的圈套是因为他一直企图以指令的整合性来区别真伪。他觉得真的指令及假的指令分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整然有序地罗列着。如果真的指令命令他出击,假的指令就禁止他出击。如果真的指令一而再,再而三地禁止他出击,假的指令就不断地命令他出击。我们也不能因为鲁兹的这种想法就说他头脑单纯。如果有人能看穿巴格达胥根据杨的立案所乱发出去的无秩序的指令的话,或许我们该说这个人已经不是一个伟人,而是一个怪人了。

  杨的目的就是要造成混乱。如果光是要让鲁兹出击,杨就不用耍这些诡计了。就因为杨一弄诡计就被鲁兹看透,所以成功率就提高了。

  鲁兹是一个坚强、踏实而且在知识或经验上都不欠缺的正统派用兵家。本来他就不擅于战场之外的谋略及情报战。他的气质及思考方式比较适合舰队战。

  然而,最后他看透了。

  “杨威利是打算把我诱出要塞,然后利用那个空隙强夺空城。当初他攻陷伊谢尔伦的时候不也用这个方法吗?”

  一有了这个想法,单色的思绪光芒就支配着鲁兹的思路。

  虽然说是巧妙的计策,但是同样的计策用上两次的话,那就表示杨威利的智略之泉似乎也已干涸了。鲁兹的碧眼中浮上了淡紫色的光彩。那是他兴奋时的特征。

  鲁兹的部下维拉中将在知道上司有出击的意思时,并没有乐观的反应。

  “可是,在这种情报混乱的状态下,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分辨指令的真假。就算一时会让皇帝莱因哈特陛下不高兴,依下官之见,我们应该坚守要塞,不可轻举妄动。只要确保伊谢尔伦,和陛下的军队相呼应,我们随时都可以攻破同盟领地的。”

  “你的主张是有道理。”

  鲁兹没有表现出怒气,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认为出击命令是杨威利所发出的假指令。他的用意在于诱出我们的舰队,然后再趁机强夺这个根据地。这不是杨威利一向所使的诡计吗?”

  中将瞠目而视。

  “那么,阁下的意思是说,您既然知道了这个情况,而您竟然还敢让伊谢尔伦陷于空城去攻击海尼森吧?”

  “没错,维拉中将,我要率领所有的舰队出击。我要让杨威利认为我们上当了。但是,上当的其实是他们。”

  鲁兹以热切的语气对部下说明他的策略。如果鲁兹率领所有的舰队出击,躲在回廊某个地方的杨舰队,或许就会趁机接近要塞。鲁兹就算准时机,将舰队掉回头,在舰队和要塞主炮“雷神之锤”的火锤之壁间挟击杨舰队。到时候,生杀大权就操在鲁兹手里了。

  “智者总会沉迷于智慧中。杨威利的日子所剩不多了。”

  连列肯普的仇即将得报的想法使鲁兹的声音显得极为激动,中将行了一个礼表示对长官的敬意。

  Ⅲ

  一月十二日,鲁兹率领着麾下的所有舰队离开了伊谢尔伦要塞。舰艇数高达一万五OOO艘以上,形成了规模庞大的光点群,他们的行踪立刻被杨舰队捕捉到了,不过,鲁兹本来的用意就在夸示他们的行动,所以,被发现是理所当然的事。

  “鲁兹舰队离开伊谢尔伦要塞了。”

  一月十三日,巴格达胥的报告博得了众人的欢呼声及口哨。“杨威利的奇迹”又将实现了,而让奇迹实现的就是他们的战斗行动了。提前庆祝的声浪响彻云霄,威士忌被人们如水般地豪饮着。

  连稳重、沉着,被称为“杨舰队唯一的绅士”的梅尔卡兹在这个充满活力而又放荡不羁的集团中也无法保持他在帝国军时代一样的完全孤高的姿态。他虽然只是在形式上做个样子,但是,也随着众人拿着威士忌小酒瓶高声欢呼,在鼓掌及欢呼声告一段落时,他提出了重要的事。

  “我们认为鲁兹中了我们的计,想必鲁兹也认为我们中了他们的计了。他是一个屈指可数的用兵家,他所指挥的舰艇也有我们的十倍之多。如果我们不能在他掉转过头来杀到之前控制要塞,我们就永远失去胜利的机会了。现在立刻实施攻略战。先寇布中将,前线的指挥就拜托你了。”

  “安心交给我吧!”

  先寇布丝毫没有紧张的表情,对梅尔卡兹行了一个礼。他不愧是一个在宇宙历八OO年迎接个人三十六岁的典雅壮年绅士。凝视着先寇布,尤里安这一次想起了杨关于要塞攻略的说明。

  “……鲁兹是个名将。因为他知道伊谢尔伦的重要性,所以即使皇帝下了出击的命令,他也有可能会三思而按兵不动。就算他照皇帝命令离开伊谢尔伦出击,我们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注意到我们的作战而掉过头来。所以我们要在一开始就让他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如此一来,如果他不动要塞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但是我们可以藉着情报的流动让他以为我们中了他的计策。而要让我们误入陷阱,他就必须离开要塞到一定的距离之外,这时候,我们的作战就容易成功了。或许你会认为这个手法太微不足道了,但是要让鲁兹看穿就必须要用小技俩……”

  ※       ※       ※

  鲁兹果然毫无偏差地落入了杨的陷阱中。

  原本不擅于玩弄小技俩,应该稳坐在易守难攻的要塞中,手握大军从正面给与杨一党惨重教训的正统派的用兵家在这个时候却在八O万公里外的距离,从旗舰的萤幕上凝视着迫近要塞的杨舰队的行动。

  “那些流亡的盗贼们似乎上当了。”

  鲁兹绝对不是一个会有轻薄表现的男人,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他也无法抑制自己那沸腾了的欢喜之情。因为他让那个号称为活生生的奇策诡计的宝库杨威利反中他的计策,即将匍伏在帝国军的膝下了。

  然而,他的雀跃却维持不了多久。那个应该从近距离一击消灭狡猾敌军的要塞主炮“雷神之锤”,竟然没有发射出白色的能源柱来。幕僚在把视线固定于萤幕上的司令官背后,交换着不安和难以置信的眼神。

  “为什么不发射雷神之锤?”

  鲁兹大叫。豪壮大胆的帝国军提督,额头上渗出了焦虑的汗水。衡量过时机,精密构□的作战开始像砂壁一样地崩颓了。

  ※       ※       ※

  在横越八O万平方公里的宇宙空间,伊谢尔伦要塞中焦虑和不安急速成长为一种恐慌。通讯员们的哀嚎及怒骂声充斥在通讯回路中,就像笨拙的钢琴演奏家无助地在钢琴上胡乱地拨弄琴弦一样。

  “无法动作”、“没有反应”、“不能控制”等的叫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无数的通讯波从紧逼而来的杨舰队上放出来,在电脑接受了“为了健康和美容,饭后要喝一杯红茶”之类根本不能算是正常的几个术语之后,所有的防御系统都无力化了。

  被鲁兹委以防御要塞大任的维拉中将觉得有一种近似牙痛的感觉淹没了他的精神回路。最后,先前的胜利感完全从体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梦魇般的沉重、苦闷。

  “停止电脑控制,改用手动!不管如何,一定要发射“雷神之锤”才行!”维拉下令的声音彷佛哽在声带中一样,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说出来。

  “不行啊!司令官,不可能的!”

  僵硬化了的绝望感从通讯员的口中迸了出来。维拉中将觉得自己左右两边的肺已被理解及恐惧所占据,他感到呼吸困难,整个人僵硬地坐在指令席中。使要塞防御系统无力化的关键语。那是杨威利的奇术之源。他在一年前逃离要塞时就撒下了这颗种子。那又是怎样愚弄敌人的一种关键语啊?为了选择在这几年间不致于为帝国公用通讯所使用的语句,杨一定是花了不少苦心,然而,就连当事人也不能强辩说那是一句极为高雅的关键语。要解除封印应该有某一个关键语的,这是必然的道理,但实际的问题是,要发现这个答案根本是不可能的。

  帝国军在夺回伊谢尔伦的时候发现了很多低周波炸弹,当时他们认为那是逃走的同盟军意图爆破要塞而功败垂成的举动。可是现在想来,那竟然是为了把帝国军的眼光引离真正的陷阱所做的佯攻!

  通讯员发出了凄惨的呼嚎。

  “敌人闯进来了!”

  “关上门阀!不要让他们进来!”

  命令是被执行了,然而,结果却是预料中的事。当听到门关不起来的叫声时,维拉从指挥椅上站了起来,下令准备进行肉搏战。警报声震撼了要塞内的空气。

  ※       ※       ※

  到目前为止,情况的发展似乎对杨舰队比较有利,然而,事实上就像下令急速调转头的鲁兹勉励部属一样,双方其实是站在同等的地位。

  鲁兹舰队调转过头来杀到伊谢尔伦要塞所需要的时间被算出来大概要五个小时。如果杨舰队没有办法在五个小时之内利用肉搏战夺取要塞的防御系统,使“雷神之锤”活动停止,他们就没有胜算了。除此之外,要塞守备部队的兵数又远比杨舰队多得多。即使要塞的防御系统被封印了,他们还可以采用肉搏战的方式来御敌。

  帝国军若能撑到己方同志的来援固然好,但是,就杨舰队而言,他们却须在这之前取得胜利。胜利的女神还没有对任何一方送出祝福之吻。

  “以前还不都是这样!只有拼了!”

  然而,就像奥利比·波布兰毫不做作地表白,这样的困难工作对杨舰队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救国军事会议”的非法武装政变、接踵而来的伊谢尔伦回廊攻防战及巴米利恩星域会战时都一样,杨舰队经常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和强大的敌人作战。和这些前例比较之下,这一次他们也并不算落入特别窘困的状况。

  Ⅳ

  猛烈的攻击迎向突入要塞内的港湾设施的杨舰队。本来在港湾的门闸都设置有已调好准星的荷电粒子炮可以恣意地破坏、杀戳,但是与战术用的电脑连动的防御系统都像冬眠了一样。姑且不论装备,战斗方式也不得不倒回石器时代了。所有的枪炮都已经不能用了。

  打开乘舰的舱口,威武地跳出来的奥利比·波布兰就着往前倾的姿势在地上翻了一个斛斗。帝国军的十宇弓所发射出来的超硬度钢所制的箭刚好飞过一瞬间之前他头部所在的位置命中了舰体,发出了极为不悦耳的声响跳弹回来。波布兰吹了一声口哨,在他眼前出现了手持在照明之下反射着光芒的战斗用刀剑蜂涌杀到的帝国军。

  于是“蛮人之间的血战”开始了。在要塞之外,居于机械文明尖端的战舰群朝着母港一直线飞驰,然而,在厚重的要塞外壁内侧却倒行着火药被实用化之前,肉体和刀刃、钝器撞击的斗争。

  金属和非金属激烈冲撞,飞散的血腥味盖过了港湾设施的空气净化能力。银灰色的装甲服在一瞬间由无彩到有彩,浸湿了表面。奥利比·波布兰和路易·马逊分别护卫在尤里安的两侧,所以尤里安只能朝着正面与敌人作战。他打落了两只从十宇弓发射出来了的箭,另一只则用钢盔挡住了。与敌人的斩击相当猛烈,最后,他用战斗叉划破了对方的装甲服。

  “真是不愉快呀!”

  在一旁挥舞着战斗叉的波布兰声音传进了尤里安的耳中。

  “什么不愉快?中校”

  “有什么不愉快?不管在地球或这里都不得不习惯脚踏着地来战斗。还有比这种事更令人不愉快的吗?”

  说罢,他没有挡开敌人强烈地斩击,奋力一跳,闪过敌人致命的一击住后退。在这其间,他躲过了飞射过来的箭,快速地移动,同时和下一个敌人交战。尽管他无法像先寇布一样大量打倒敌人,但是他灵活而快速的动作却使他成为帝国军憎恶的对象。帝国军的一个士兵突破了敌我的分界想绕到波布兰的背后去,但是,跳杀过来的卡斯帕·林滋手上的战斗叉一闪,那个士兵便倒卧血泊中了。

  “蔷薇骑士!”

  颤栗无声无息地在帝国军的士兵之间奔窜着。不管是在敌人或己方同志之间,凡是只要穿军服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威名。或许就因为这样,所以没有人能责怪那些信心产生动摇,后退了数步的帝国军士兵太过于懦弱了。然而,光是这样就足以使杨舰队的表面声势大为壮大了。在战斗中,名声及虚名都应该被利用到最大极限。在先寇布示意之下,一方因后退所腾出来的空间随即被另一方的前进给补满了。帝国军的战列虽然还不致于整个崩坏,但是就彷佛时钟的短针一样,缓慢但确实地后退着。

  十一时二十分,指挥着一队人马的波布兰、尤里安、马逊等人突破AS二八区段,占据了第四预备管制室。

  帝国军看来还不怎么有动摇的迹象出现。因为中央控制室既未被占据,他们的防御也还没有面临崩坏的情况。但是杨舰队的真正目的就在于夺取那个房间。由于预料到突破中央控制室会非常困难,所以杨事先使远离从港湾设施到中央指令室的路径的这间房间和战术电脑连动。波布兰丢下被血迹染红的战斗用刀刃奔到操作桌前输入了主要按键。

  “雷神之锤,封印解除!”

  波布兰把视线投向尤里安,尤里安流利地在操作盘上滑动着手指头,把一连串的密码输入回路中。

  “一杯俄国茶。不调果酱或橘皮果酱,用蜂蜜调味。”

  波布兰那被血汗弄湿了的脸上不禁笑开了。这种密码和刚刚的军事情况的紧张及兴奋完全无关。

  ※       ※       ※

  十一时二十五分,在黑暗的宇宙中快速前进的旗舰,鲁兹一级上将在舰桥上发出了败北的呻吟声。

  “不行!后退!”

  他发现到一件已经来不及反应的事情。他知道要塞的机能控制权已经落在敌人手中了。在闪着银色光芒的巨大球体的某一点上涌现白皙而令人难以直视的光点。

  “所有舰队,回头撒退!立即从雷神之锤的射程中撤退!”

  萤幕中“雷神之锤”的炮口中充塞着的白光渐渐加了明度及半径。鲁兹感觉到冷汗及热汗同时在他的背脊上流过,他下令扩散所有的舰队。虽然要塞已经被夺,他们已经立于惨败的地位,但是他有责任让损害降到最低限度。

  白光掩盖了人们的视线。帝国军预期到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各舰的萤幕都已控制了入光量,但是,强大的光之怒涛仍然灼烧着帝国军将兵的网膜,而他们的心却相对地冰冻到了极点。

  九亿四二OO万MWD的能源全被开放之后不到五秒钟,鲁兹舰队永久损失了所有兵力的一成,另外还有一成受到损伤。被直接击中的战舰内的乘员们都气化了,而位于外侧的战舰则爆炸开来,更外侧的舰艇则在内部发生了火灾,乘员们在极度的惊慌之余忙着灭火。

  “战舰路易特波尔得,通讯断绝!”

  “战舰特利天海姆,没有回答……”

  在喘气及挣扎的声音所构成的无秩序交响曲当中,鲁兹全身泛青似的呆立原地。

  “雷神之锤”不仅粉碎了鲁兹舰队的士气,连伊谢尔伦要塞内部的帝国军的精神支柱顿时也都倾圯了。熬过了四个小时之久的消耗及流血的精神盔甲产生了龟裂,只要再趁势一击,他们就会完全丧失抵抗的意愿。

  ※       ※       ※

  先寇布等人则几乎在没有任何损失的状况下占据了整个楼层。只要他们往前进一公尺,帝国军就会往后退两公尺。时间在不知不觉中飞逝,一月十四日零时四十五分,帝国军司令官维拉中将终于宣布放弃要塞。

  “我要求我的部属能安全离开。如果不能获得首肯,那么我军将空手相搏至最后的一兵一卒,甚至让要塞自爆。”

  尤里安原想不经过讨论就立刻同意对方的要求,但是,在交涉技术上来说,这是行不通的。经巴格达胥上校这么一说,尤里安遂约定十五分钟后给对方回答。

  这个时候战斗大致上可以说已经结束了。既然知道十五分钟之后整个事情就会落幕,那就没有必要再互相杀伐、伤害了。双方于是收起了武器,只隔着一条血河互相凝视着。

  尤里安在七分钟之后送出了接受对方条件的回答。因为他无法放任那些躺在血泊中呻吟的重伤者的生死不管。或许再经过八分钟,他们就活不了了。尤里安不管巴格达胥脸上那副“真是大傻了”的表情。他觉得可以在其他的机会中试验自己的耐性。

  零时五十九分,用自己的气爆枪击穿头部的维拉中将,遗体在他的办公室被发现了。他坐在椅子上,身体趴在桌上,但是却把床上的床单折叠放在桌子表面,以免自己的血弄脏了桌子,他的这种作为充分表现了他个人的性格。或许这种生性耿直的人在任务失败时只能选择死这一条路吧?尤里安脱下了黑色扁帽,沉默地对着死者行了一个礼。杨一再教导他要尊重敌人。

  ※       ※       ※

  鲁兹凝视着映在萤幕上的伊谢尔伦要塞。

  “阁下,请您休息休息吧!”

  明知白说,副官库典森少校还是这样劝道。

  果然如他所料,鲁兹没有回答。他只是交抱着双臂,伫立在萤幕前,承受着沉重的失败感。

  ※       ※       ※

  数量有占领军数十倍之多的战败者行列从要塞内的各处延伸向港口。渗着血的绷带固然引人主目,然而,受到精神上伤害的人似乎远比身体受伤者多得多,无法接受败北这件事情的人形成无力感的波涛移动着。

  “真可谓是神机妙算啊!”

  贝伦哈特·舒奈德听到从远处望着失败者之列,低声喃喃自语的梅尔卡兹的声音。先寇布等人的勇敢善战固然值得嘉许,但是超越时间及空间,完美地控制整个局面的杨威利,其智谋又该如何来形容呢?舒奈德可以了解梅尔卡兹那种不得不借用既有的形容词来表现自己的感受的心情。他原本就认为杨不只是一个在战场上擅于用兵的男人,但是,若要提到这次再度夺取伊谢尔伦的手法,舒奈德觉得其用心之巧实在令人叹为观止。虽然杨主张以少数和多数作战是用兵学上的邪道,但是他却又把这种邪道发挥到完美的境界。如果给他更多的时间及充裕的兵力,他究竟能做到什么样的地步啊?

  宇宙历八OO年一月,杨威利和他的部下们成功地要回了伊谢尔伦要塞。距离上次不得已放弃要塞已有一年了。

  Ⅴ

  “伊谢尔伦要塞在我军手中。”

  这个消息由梅尔卡兹传了回来,同时还告知己方干部没有战死者,整个艾尔·法西尔星球绽开了欢喜的火花,在中央竞技场举办的典礼中挤满了十万人及十万个欢欣的笑容。

  “这是我们革命政权的首次胜利。杨元帅又完成了一项奇迹。然而,这只不过是一小步,只是串连着无限未来的底片的一小格而已……”

  杨坐在贵宾席上听着独立政府要人们的和优布·特留尼西特相较之下极不洗练的演说,心中感到极失望。这一次虽然说是出于必要,但是他觉得自己似乎耍了什么小诡计一样,让杨根本得意不起来。

  他虽然讨厌这样的场面而且几乎受不了,但是,如果不加以宣传就产生不出政治上的效果。为了让费沙人投资,为了募集旧同盟的人力资源,他都必须配合著做胜利及胜利者的宣传。杨照道理上的需要出席了胜利纪念会,但是随后就避开人群关进宿舍里去了,然而,他的这种态度却又招来了后世的批判。

  “夺回伊谢尔伦要塞原本就是期待造成政治上的效果的一次作战,所以,一旦作战成功时当然要做最大限度的宣传。然而,因为讨厌这种仪式而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不就证明了杨威利器量的狭小及觉悟得不够彻底吗?”

  实际上,杨威利虽然树立了他人难望其项背的武勋并带动着历史,但是他动不动就招来恶意的批评,这其中大部分的责任大概都要归究于他自己本身吧?因为,总而言之,他“觉悟得不够彻底”是一个事实。

  ※       ※       ※

  一脚踏进久别重逢的伊谢尔伦要塞的中央指挥室时,杨觉得有一股舒适的风吹拂过他的脸上。一月二十二日,从艾尔·法西尔到伊谢尔伦,杨终于得到了让他充满乡怒的地方。如果让华尔特·冯·先寇布来说,他一定会说“因为没有政治家在场,所以感觉特别舒服。”

  杨威利不得不认为自己似乎是个不适合待在地上的人。这一年,他虽然迎接自己的三十三岁生涯,但是在这之前的人生,他大都不在各行星的地表生活,反而都是在宇宙船或人工天体的内部过日子的。而事实上,他的生命和生活也都是在这些地方孕育、编织而成。

  已故的菲尔姆特·连列肯普一定很遗憾。他有着身为已经征服了半个宇宙的王朝的重臣所具有的矜持,原本应该死于无重力的空间中的,然而,最后他却不得不悲渗地丧命于地上。杨自己也有一个大言不惭的心愿,那就是如果能够的话,他希望能在宇宙空间面对他人生的结尾……

  于是,从艾尔·法西尔星系到伊谢尔伦要塞的“解放回廊”完成了。然而这是靠地理上的有利条件及人格上的结合力所连接起来的,如果要把这个根深入历史的土壤,使其枝叶茂盛,那还得经历许多的风雨粹练才行。这是当事者比旁观者更清楚的事。但是当事者们都有一个共通的弊病,事态越是严重,他们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样子却越是活力。再怎么说,总归一句话,都是因为他们大信任他们那不败的司令官了。尤里安在日后如此回忆叙述。

  “我们都很信赖杨威利。我们认为他不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甚至认为他永远不会死。”

  不久之后,他们终于知道事情不一定是这样的,然而,目前他们只知道纵情酒气当中。

  一道凶讯紧跟在成功地夺取伊谢尔伦要塞的吉报之后传了进来,杨威利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接下了这道令他血脉冻结的悲惨消息。

  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战死!
2008-7-5 02:3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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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马尔·亚迪特星域会战



       莱因哈特亲自率军攻略同盟领地和杨威利的伊谢尔伦再夺取作战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因此,杨才得以在鲁兹的判断及行动中趁机下手。但是以莱因哈特及帝国军大本营的立场来看,鲁兹的未加入尽管种下了不满的种子,但是还不足以形成致命伤。帝国军在各个地方击溃同盟军——或许应该说是同盟军的残渣,破坏其军事设施,以一副傲然的姿态堂堂地进击。

  担任先锋部队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之“黑色枪骑兵”舰队在半路上歼灭了几个微弱的抵抗行动并急速地往前推进,但由于同盟军比霍特准将的游击活动,“黑色枪骑兵”的补给线被切断了一阵子,于是帝国军在一方面等待补给回复,一方面追击比霍特并破坏其根据地之状况下,时间上多多少少遭受到了损失。比霍特几乎是只身逃跑的,毕典菲尔特虽然感到十分惋惜,但是他却也从俘虏那边获得了情报。

  “梅尔卡兹提督好像还健在,目前在杨威利身边。”

  这个消息在接获报告的提督之间激起了水泡一般的低语反应,但是每个人所表现出来的不是惊愕,而是一种恍然大悟的样子。结果显示,已故的菲尔姆特·雷内肯普因为偏见而获得了正确的答案。杨威利投靠艾尔·法西尔的独立革命政府一事也获得了确认。

  “就算有将官而没有兵卒,那无异于有恒星而没有行星,光和热也只是徒劳地照着黑暗。”

  这种乐观的论调出人意料之外的竟获得帝国军干部的有力支持。大家一致认为同盟的军事力量和杨威利的才干一旦分离,尽管后者获得边境上某个无力行星的支持也不值得恐惧。至少目前帝国在军事、政治两方面都呈现压倒性的优势,不可能这样就被推翻了的。

  “杨威利在用兵方面确实有着他人所比不上的实绩。可是这样并不能证明他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或许他可能利用自己的名声来整合反帝国的势力,问题在于他是否能够维持下去呢?”

  而且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莱因哈特的幕僚们的见解。其根据理由有数个。艾尔·法西尔的现实及潜在的农工业生产力是否能养得活大军?其他的各个行星是否甘于屈居艾尔·法西尔领导之下?而杨本身的意向究竟又如何?

  在巴米利恩会战时,杨威利眼看着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却仍然遵从同盟政府的命令,无条件地停火,尽管莱因哈特的旗舰伯伦希尔就在射程之内。如果杨无视于那个命令,挣脱政府的制肘,或许他自己就可以成为宇宙的霸者。

  那个决定在义理上虽然值得赞赏,但同时也暴露了杨作为一个政治家的行为模式,今后也不会有超越该范畴的行动出现吧。就算今后他已经改变了个人的价值观,幸福的女神也不会再对已经失去最好机会的人眷顾了吧?杨威利虽然有着做为一个政略家的卓越能力,但是他却欠缺政略家性格上的特质。杨威利背离同盟政府逃离首都海尼森,纯粹是紧急避难的措施,而不是在多经推敲后于政治上获得的结果。如果要立于第一人之位,他自己本身则裹足不前;但是要退居第二位,他的能力及名声又太过显赫,恐怕会招致上位者的嫉妒及疑虑……

  就算听到这些毒辣的评语,杨恐怕也无法加以反驳吧?帝国大本营的幕僚群——主要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的分析即使不完全是事实,至少也相去事实不远了。也可以说思绪的活动把事实具体化了。他虽然想居于第二人以下,然而,他的这种心态却不被第一人所体谅。他的忍耐力及包容力以一个军人的行动来说已达界限,而对他的精神来说,做为一个政治家的倾向却少之又少。尽管希尔德不完全了解杨的性格与为人,但是根据在巴米利恩会战中的几个迹象显示,他大概可以正确地拿捏这个界限。

  话又说回来,希尔德虽然聪慧、明理,但是她却不可能掌握得住杨在战术层面的心态。杨那几近于无限的智略,值得每一个人敬畏。因此,希尔德不得不说服皇帝避免和杨正面决战。

  “不管是同盟政府或已叛离政府的各个部队,杨威利在某方面来说是个常胜军。反过来说,没有杨就没有胜利,对吧?如果我们在没有杨的地方不断进行战略的运用,使他疲于奔命而放弃抵抗的话会如何呢?”

  这段谏言似乎没有得到兼具年轻和霸气的皇帝所同意。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你似乎千方百计不想让朕和杨威利作战。”

  莱因哈特凝视着希尔德。伯爵小姐知道他那苍冰色的眼睛中的锐气及风暴正不断地加强中。

  “看来聪明过人的伯爵小姐也有产生错觉的时候。如果朕不败给杨威利的话,难道朕就不老不死吗?”

  希尔德闻言不禁在脸上和精神上同时泛起红潮,她微微地抬起下巴,带着抗议的语气说道。

  “您似乎在取笑下官哪,陛下。”

  “抱歉!”

  莱因哈特笑了笑,但那只是一种礼貌上的反应,接下来的一连串表态证明了他并无意修正自己的意思。

  “伯爵小姐,去年朕在巴米利恩星域和杨威利作战,朕是败了,而且败得很彻底。”

  “陛下……”

  “朕是输了。”

  莱因哈特以不容许对方提出反论的严格态度如此断言。

  “在战略层面上,朕被他所挑衅。在战术层面上,再差个半步,朕就被他的炮火轰个正着了。朕之所以能够逃过那一次的死神召唤,是因为你策动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直捣敌国首都之故,功劳在于你,伯爵小姐。朕什么功劳都没有。”

  白晰的脸上罩上了红色的激情波纹,皇帝加强了说话的语气及呼吸。

  “您太客气了,陛下,臣下的功绩应该归于提拔臣下的主君。陛下并没有失败。”

  莱因哈特点点头,但是他的眼中却仍然映出了内心强烈吹指着的狂风。希尔德在瞬间的犹豫之后,决定面对强风站起来。

  “请不要试着去针对杨威利个人进行复仇之战。陛下在不久之后即将把整个宇宙纳入手中了。杨威利是无法阻止这件事的。陛下必能获得最后的胜利。谁能说胜利是可以用偷的呢?”

  “杨威利是不会说,但是他的部下们一定会这样说。”

  这种说法与其说是出自一个少年的口中,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带着孩子气的不成熟说法。莱因哈特把他那白晰而柔软的手指头按在秀丽的嘴唇上,但却给人一种勉勉强强才抑制自己咬指甲行为的印象。由军神和美神倾其才情所塑造出来,这个无人可比的年轻人似乎很害怕别人说他失败。希尔德觉得有些惊讶,同时也感觉到不祥的微风吹过了她的思考。

  希尔德不禁认为莱因哈特热切盼望着破灭的来临。但是,她怀疑莱因哈特是无条件地选择在他生命中最旺盛的时期被优秀的敌手打倒,而不愿在失去敌人之后的漫长安逸岁月中老去……对希尔德而言,要将这个疑问转换为最后的确定,必须随极大的精神负担。她甚至觉得光是处在疑问之中就已经令她喘不过气来了。

  希尔德轻轻地摇了摇头,照明的灯光反射在她那暗金色的头发上。特意选择朝向黑暗的一方追溯思考的迷宫并不适合本来的她。虽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但是,她仍然记得在利普休达特战役时,父亲和她自己毅然决然地投效莱因哈特的阵营不是为了追求破灭的美感,而是因为他们看出莱因哈特的高瞻远瞩及羽翼的坚实。

  五百年前,钢铁巨人鲁道夫·冯·高登巴姆以一个军人的身份和宇宙海盗作战,是出于对破坏秩序者的憎恶及其个人的政治野心。他的权力及子孙的特权是建立在牺牲弱者的观点上,而这正是他所谓的正义之结论。莱因哈特即由否定鲁道夫的这种正义而崛起的。

  而他的出发点又何在呢?在于他曾发过誓要对拥有权力者利用不正当手段强夺了他那美丽、温柔的姐姐安妮罗杰进行报复。在于他厌恶那种大贵族支配已有五世纪之久的体制而想加以改革,这是他于私的正当怒气及于公的正当愿望。这些因素原应是这个年轻人生命的泉源,但或许是他的生命力仍然不断地要求更华丽而炽烈的表现方式。以前,希尔德偶尔会这样想着。每次这个想法都令她害怕,她担心他的灿烂火焰是不是燃烧得太快了。

  Ⅱ

  对莱因哈特及帝国军而言,宇宙历七九九年,新帝国元年在精神核心尚未燃烧殆尽之前就结束,而新的一年又来了。至于新年的开幕行事就只有在总旗舰伯伦希尔上举行典礼用的大厅召开了一个简单的庆祝宴会,把酒分给所有的将兵而已。皇帝通讯萤幕告诉将兵,在完全占领同盟军首都海尼森之后再举行大规模的庆功宴,而“莱因哈特皇帝万岁!”的欢呼声回响在所有的舰艇中。士兵们对皇帝的信仰及对各个将官的敬意没有丝毫疑惑,士气呈现极端的稳定、高昂。跑在前头的毕典菲尔特和本队之间的通讯,因为干扰而经常没有办法联络,再加上鲁兹为何不离开伊谢尔伦要塞这两件事对现在的情势而言无疑是不完美之处。但是,只要他们两人再加上舒坦梅兹,三人没有被各个击破,帝国军实在没有必要产生动摇。

  “或许对方是一次有组织性的反击。即将赴死的将兵必会尝试做最后的抵抗。把他们消灭之后,占据同盟首都海尼森,宣布同盟寿终正寝!”

  莱因哈特和他的幕僚们都有这样的认识和想法,而到了一月八日,一千艘左右的舰艇群出现在米达麦亚舰队的前方。对方始终保持适当的距离移动着,似乎有意采取攻击。

  看来他们似乎想在毕典菲尔特的后方斩断帝国军深长而壮大的舰列。皇帝莱因哈特和其他的幕僚们本想在一瞬间就消灭他们,然而,他们最后又重新评估那必是同盟军最后全力的反抗,一定是最佳的尖兵,于是决定避免正面交战。通知后卫缪拉确保费沙方面补给路线的是统帅本部总罗严塔尔,该处置正确地显示了其卓越见识。同时,米达麦亚命令全军停止前进,派出五百艘驱逐舰及十倍于此数的侦察艇去收集情报。此时,和前头的毕典菲尔特的联络几乎完全断绝,干扰之强烈足以在无形中证明已接近同盟军反攻的时机了。莱因哈特将艾杰纳、缪拉以下的各军集结起来。不管是再大的军容,前后拉得过长的阵列在统一指挥上来说是不恰当的。将兵间的紧张气氛升高了。

  “那些家伙难道是握有什么胜算才出击的吗?或者只是将胜败置之度外,想以死相殉于民主共和呢?”

  这个疑问盘据在帝国诸将心中。中级以下的军官可以“只有全力以赴”这样的精神论来处理,但最高干部却不能以“应该”及“打算”来订定用兵的策略。

  ※       ※       ※

  “只是把数量集中起来罢了。而且,实际上又能拖延多久呢?”

  克纳普斯坦在一月十日于伯伦希尔舰上召开的最高幕僚会议中这样冷笑着批评。根据综合的报告推断,同盟军大概集结了约两万艘左右的战力。这个数字的确出乎帝国军的意料之外,但是同盟军的战舰及宇宙母舰数量应该不多,所以火力必居于劣势。

  “这么一来,只要一战就可以叫他们葬身在宇宙中。四处不游荡丧失胜机的愚昧并不符合我军统一宇宙的霸业。”

  年轻气盛的拜耶尔蓝涨红着脸说道。格利鲁帕尔兹也探出了身子热烈地加入了辨论。

  “如果我们再浪费时间,或许就会产生让现在处于流亡状态的杨威利一党再崛起的机会。前几年,兰提马利欧会战之际就是因为他的蠢动使我们丧失了完全歼灭同盟的机会。陛下,请立即下令我们作战。”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他们不觉得现在还需要唆使皇帝打仗。问题是在于何处、以什么方式来作战。即使同盟军有两万艘的舰艇,但和帝国军相较之下根本是以卵击石,而且火力也逊色许多,所以他们一定会使用相应的诈术。司令官好像是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他是去年在兰提马利欧星域中善战而老练的用兵家,帝国军万万不能大意。

  比克古在帝国军前方布阵的消息是在十三日传进来的。此时伊谢尔伦要塞已经落入杨威利的手中了,但是这个消息还没有传到莱因哈特的耳中。

  恒星的名称叫马尔·亚迪特。距离去年比克古迎击帝国军而在敌军大规模的兵力之前不得不吃败仗的兰提马利欧星域只有6.5光年之遥。和兰提马利欧相较之下,这个星域的战略价值较低,但是从战术上来说,对帝国军而言却成了一个难题。因为该星系的行星数量根本不可能计算出来。直径最大也只有120公里的小行星群形成巨大的行星带,恒星则极为不稳定,表面不断地爆发。通讯因此受到相当大的干扰,恒星风暴混杂着势力和能量带着微小陨石的乱流无秩序地运行。兵力越大,指挥及运作也就越困难,这是帝国军所得到的情报。这种地理上的资讯几乎都是从费沙航路局的资料库得来的,光是取得这些资料就可以说是莱因哈特在军事上无与伦比的功绩了。

  “那个老人竟敢选择这种难以作战的区域。”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不禁咋舌。当然,其中也包含了许多感叹的要素。这大概是那个和帝国的专制主义持续奋战达半世纪的老将最后的战场了吧?他们看透了老人的智力和骨气,不禁心中大表佩服。

  “年纪那么大还那么有骨气,实在值得赞叹。”

  缪拉低声喃喃说道。赞叹中虽然包含着军事罗曼蒂克主义及感伤的成份,但是他们的心中却绝对没有夸张及欺瞒。同时,他们也深刻感受到“那个老人藉牺牲自己的生命来鼓舞民主共和主义者们的精神”。

  这个感觉令他们不寒而栗。当然这种感觉和昂扬感及充实感是不可分的,是军人精神中的一种无可救药的部分。

  一道回廊像是扭曲小行星带的带子一样贯穿而过,同盟军就潜藏在这长92万公里,直径四万公里的隧道状的空间中等待帝国军的来袭。这个事实已经昭然若揭了。同盟军用行动来证明他们挑战的态势。

  ※       ※       ※

  一月十四日。帝国军开始大举入侵马尔·亚迪特星域。银河帝国罗严克拉姆王朝第一代皇帝莱因哈特的两眼中闪烁着苍冰色的火焰。他的斗志甚至已经溢满了毛细管的末端。被后世称为“其为人者,嗜战”的因素,充满了那被黑色和银色的华丽军服包裹、有着优美线条的修长身躯。当这个身躯伫立于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时,帝国军的将兵就如同看到了战神和胜利。

  “帝国双璧”之一的米达麦亚在自己的旗舰“人狼”号上负责左翼的指挥工作。在莱因哈特的身边的则是统帅本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

  完成驱使舰队的行动、编成阵形、攻击敌人、达成最大的效果脱离战场等工作的速度没有人能比得上渥佛根·米达麦亚。这就是他被冠上“疾风之狼”名号的原因所在。

  “动作神速,而且遵循理法。”

  这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赞赏同事用兵之巧的评语,而他自己本身也受到同事如此的称赞。

  “攻守都近乎完美的境界。尤其是能够一边审视整个战局,一边经营推演战斗的发展,这一点我连罗严塔尔的一丁点都不及。”

  帝国军的右翼是“沉默提督”艾杰纳一级上将,后卫由缪拉一级上将指挥。他们都是具有承继“双璧”的武勋及才干的名将,尤其缪拉更是让敌手杨威利称为“良将”的英勇军人。

  “我们就给同盟军的老将一个适得其所的葬身之所吧!现在已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活跃的时代了。”

  听到年轻提督们的豪言壮语,罗严塔尔诘问道。

  “说得容易呀!你们可不要被那个你们所说的白发老将给耍了。”

  荣任前卫的是已故雷内肯普的麾下,素有勇将之称的克纳普斯坦及格利鲁帕尔兹两员上将。莱因哈特想把这两个人培育成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的后继者。虽说就是因为无其他可兹比拟的人物,所以才值得称为“双璧”,但是当他们成为军队的重心而从前线转移到中枢时,即使继任者只属第二流的人才,仍总得有取代的人才行。

  除此之外,法伦海特一级上将则在星系外缘配置机动部队作为预备战力。虽然为了因应同盟军的战术,应付从背后或侧面而来的敌袭而必须移动相当的距离及范围,但是最重要的还是绕行到回廊的后方,斩断同盟军的退路,或者侵入回廊内部,和前方的友军相呼应以夹击同盟军。以法伦海特的个性来说,这是他最喜欢的作战方式。他甚至希望一开始就下令攻入回廊,但是莱因哈特的看法是在狭窄的回廊内部无法活用大规模兵力,而且同盟军很可能会设下陷阱,所以一开始就是采用正攻法为佳。在这一方面,同盟军占有较大的地利。

  从各个方面来看,这是一场超乎常识之外的战争,但是在这个时候,总得有人表明一些常识性的意见。皇帝的首席副官修特莱中将在同事们的默许之下负起了这个任务。

  “请恕下官斗胆直言,陛下并不需要亲身从正面和敌人决胜负。只要以一军压制住敌人,然后由本队直逼海尼森就可以把事情解决了。尽管比克古元帅用兵又颇具人望,终究他只是把命运赌在战场上而已。依下官之见,大可无视其存在。”

  莱因哈特似乎早就预料到下面的人会有这种谏言,所以他并没有愤怒或惊讶的表情。年轻的皇帝两眼中闪动着苍冰色的极光,环视着四周的幕僚。很明显地,他以下的话是说给包括修特莱在内的所有幕僚听的。

  “你的谏言没有错。但是,如果不接受身经百战的老提督以死相邀的挑战,似乎就太失礼了。理由并不只有这一个,但对朕和朕的军队而言,这样就够了。”

  莱因哈特没有再多作说明,修特莱以下的幕僚们也都三缄其口了。原本他们就不认为皇帝会战败。只要是皇帝决定的事,再多做谏言也是白费唇舌的。

  ※       ※       ※

  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虽然都身为元帅,但是两个人在战前一起饮酒的习惯却仍然没有改变。一月十五日,米达麦亚在总旗舰伯伦希尔的作战会议结束后来到了罗严塔尔的房间。酒则由房间的主人提供。

  “你觉得怎么样?关于这场战争。”

  金银妖瞳的元帅没有立刻回答米达麦亚的问话。在色泽浓烈的液面上,他那左右颜色不同的眼睛并无法清楚地映现出来。当和血液同样的酒充满了他的血管时,他才启口回答道。

  “如果这一战有任何意义的话,那并不在理性层面,而是在感性层面上。年轻的狮子和年老的狮子都希望打这场仗。名誉或许只是点缀的功用罢了,但是结果可能是拔出的剑必须染血才能回鞘。”

  “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也有诗人的浪漫灵魂啊!”

  罗严塔尔并不去理会朋友那难以明了是否为玩笑的意图。

  “我知道,你也应该了解的。历史这种东西就跟人一样,当它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会觉得口干舌燥。高登巴姆王朝已经灭亡了。自由行星同盟虽然还存在着,但是明天一样会灭亡。历史是需要饮下大量鲜血的。”

  米达麦亚蹙起眉头,一抹不安的乌云笼罩上他的脸,这不是一向被称为帝国军最高勇将的他所常有的表情。他好不容易提出的反论中欠缺了一股劝阻的劲道。

  “但是,我觉得应该已经喝够了……”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吗?米达麦亚。”

  “皇帝莱因哈特陛下藉着他的手把他裂的宇宙统一起来,并且带来了和平。就如你所说的,如果明天同盟灭亡了,后天的早晨就会绽放和平的光明了。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所做的事、我们曾流的血就都白费了。”

  “……没错。”

  点头称是的罗严塔尔脸上布满了在微醺之下无法察觉的迷彩。那就是他自己本身心灵内的迷宫透过皮肤所表现出来的情绪。

  “但是,我在想,就算历史已经喝够了血,那也只是量方面的事,在质方面又如何呢?牺牲甚至是高贵的,足以取悦残忍之神……”

  “罗严塔尔!”

  朋友的声音是那样的严厉,理性及现实的尖啸风声吹透了罗严塔尔的神经回路,使得他的心头犹如换上一片清新的空气。他举起双手挥散了从体内被逼出来的酒精及看不见的思绪乌云,在他恢复原有明智之前,有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好像扮演了一个不成样子的角色哪!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哲学家,只不过是个粗枝大叶的军人而已。竟然说了这些话。这种角色似乎应该由梅克林格去扮演。”

  “真庆幸你恢复意识了。目前我们所想知道的,不是那个从谋面的历史之神,而是眼前之敌的思绪。”

  罗严塔尔摸了摸耳朵。

  “不管怎么说,这场战争是一个仪式。就算是为自由行星同盟同盟的送葬行列饯行。如果没有这个形式,不管生者还是死者,都无法接受灭亡的事实。”

  他们把最后的酒倒入两只酒杯中,然后沉默地凝视着萤幕。或远或近,无数的舰艇重叠着光点。明天,其中相当大的一部份就会永远地消失,被埋进构成宇宙的黑暗当中。

  不久之后,米达麦亚离开了伯伦希尔,回到了自己的旗舰“人狼”上。

  ※       ※       ※

  自由行星同盟宇宙舰队司令官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在旗舰的办公室中为作战做最后检查。姑且不论他自己本身的想法,尽可能地提高胜算是指挥官的责任。

  在这场“自由行星同盟最后的战役”中,同盟军所能动用的兵力到底有多少并无法确定。统合作战本部丧失了军部统御的机能,许多的资料及记录都已经被丢弃,只有靠推断及记忆去填补空白。即使如此,仍然查出了舰艇有二万或者二万二千艘,兵员多达二百三十万或二百五十万人,远超出众人的想象。

  “宇宙历八零零年初的马尔·亚迪特之战与其说是自由行星同盟最后一战,不如说是皇帝莱因哈特和比克古之间的私人会战。”

  有人这么极端地评论着,但是,至少比克古是张着同盟的旗帜而战,背弃失去统治能力的同盟政府制造到老将身边的将兵们,是把比克古视为同盟的象征,而不是那些沦落在首都海尼森的政军重要人物。这不是一件可以论断对错的事情,这是一个事实。“巴拉特和约”成立之后半年就面临破裂的局面,从长期的战略立案来看,很明显地对同盟军有极大的不利,但是从战舰废弃还不到一半的观点来看,这时候撕破脸反面是有利的时机。

  “面包店第二代老板”邱吾权上将在整备兵力时使自己处于两面为难的立场。在整备足够的兵力可以积极对付莱因哈特侵略的同时,他还必须为顾及日后留下兵力给杨威利。就如“帝国双璧”所察知的一样,他一方面把自己定位成同盟军葬礼上的主祭司,另一方面又是帮助民主共和革命军生产的助产士。因此,他把有才能又可信赖的旧杨舰队干部们送到艾尔·法西尔去。

  这个时候,姆莱、费雪、派特里契夫等人所率领的舰队还没有和杨碰面。他们一开始就为了避免和同盟军磨擦及和帝国军接触,所以迂回绕行边境的星区前往伊谢尔伦。平常只要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绰绰有余的行程,这一次却因为要半摸索着在许多未曾走过的边境航路中前进,所以速度大打折扣。在法拉法拉星域时,由于恒星爆发,通讯因而中断,使舰队分散了开来。好不容易再次编队完成时,运作舰队的名人费雪因为过度劳累而发高烧,心志产生动摇的士兵中又有人企图脱队,一时之间,舰队濒临解体的危机。这个时候姆莱赶忙掌握主力,另一方面,派特里契夫又和施恩·史路率领精锐部队镇压造反者,就只差那么一点时间,造反差点就成功了。

  本来派特里契夫总遵守着杨威利“穷寇莫追”的主义,但是这一次不同,如果让造反者逃离的话,就有可能导致已方的目的及位置曝光之虞。由于他们对自己的舰队战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连姆莱都不得不为保密而显得有些神经质。在把造反者监禁之后仍然一再地为事故的发生及反抗计划烦恼,根据施恩·史路的回忆,在“足以与长征一万光年的一片鳞片相匹敌”的辛劳之后,他们终于进入了伊谢尔伦回廊而和杨威利再度碰面,这是宇宙八零零年一月下旬的事。当时,杨释放了被监禁的造反者近四百多人,给子他们自离开海尼森之后的薪水。一半的造反者乘着太空船离去了,另一半的人则改变了主意留在伊谢尔伦要塞,和杨威利一起作战。

  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原应在宇宙历八零零年迎接他七十四岁的生日的,但是他却一点都不期待着在插满在生日蛋糕上的蜡烛试试自己的肺活量。

  参谋长邱吾权带着一张欠缺紧张感的表情走进室内。

  “应该休息了吧?阁下。”

  “唔,是有这个打算,不过,我还是想打一场明明白的仗。”

  “没关系。没有什么事是可以让皇帝莱因哈特吃惊的。”

  “希望如此。但愿除了我本身之外,不要造成太多的死者。现在虽然还没有成为事实,不过,那真是一件罪孽深重的事啊!”

  “来世您就做个医生吧!这样应该就可以补偿前过了。”

  比克古以极为意外的眼神看着参谋长。因为他从不认为邱吾权会使用来世这种字眼。然而,他没有把这个想法说出口,只是一边用手指头按摩着疲惫的眼睑,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想来,我应该是个幸福的人哪!因为在我整个人生的最后阶段,得以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及杨威利这两个无与伦比的伟大用兵家相会,而且我可以不用看到这两个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被击败的景象。”

  除此之外,也不用看到自由行星同盟完全灭亡的情景——这不是邱吾权的听觉所能捕捉到的声音,而是以洞察力所得到老元帅无言的感慨。

  Ⅲ

  这一年的一月十六日,在经过无数的前吵事件之后,帝国军和同盟军终于正面发生了冲突。

  帝国军采用标准的凸型阵,但是前锋并没有那么突出,只是以厚重的阵形深充企图压制住敌人而前进。和位于回廊正面的同盟军对峙,开炮互击是在十时三十分的时候。

  “射击!”

  “发射!”

  双方下达指令的时间几乎没有秒差。

  数万道光柱贯穿了无尽的黑暗,能源的白牙咬噬着舰艇,光芒炸裂,把双方的战斗萤幕化成了绚烂花团。而每一道炸裂的火光都等于数百条的生命。

  第一阵交战结束之后,同盟军的舰列一边继续秩序井然地炮击,一边开始快速地后退。帝国军的前卫格利鲁帕尔兹和克纳普斯坦猛烈地向前推进,和企图退至狭窄回廊内的同盟军后卫展开了激战,给予同盟军相当大的损伤。十时五十分,克纳普斯坦成功地进入了回廊。

  然而,十一时二十分,帝国军的左侧被一股恒星风暴袭击而造成混乱,舰列失去了秩序。米达麦亚大声叱责手忙脚乱的部属,让他们再构成阵形,然而突入回廊内的克纳普斯坦军的密集阵形却受到同盟军的炮火猛烈攻击而无法回避,舰列挤在狭窄的宙域内,引起了一连串的爆炸火光。

  “搞什么鬼?这样只会消耗战力而已。立刻后退,把敌人引出来!”

  莱因哈特的斥责声虽然没有办法达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但是克纳普斯坦已经注意到把庞大的兵力聚集在狭窄的回廊内之危险性而开始后退了。同盟军集中的炮火极为猛烈,克纳普斯坦的前锋纷纷绽出白蓝色的爆炸光芒而粉碎。尽管帝国军已觉悟到必会有某种程度的损伤,但是放射出来的能源流及破碎的舰体却乘着恒星风从正面扑向帝国军的舰列,如同在帝国军受伤的伤口上再撒上盐巴一样。帝国地理博物协会年轻会员的军服内冷、热汗直流,勉勉强强阻止了舰列的继续崩溃,一边承受着炮火的攻击,一边企图从回廊中退出来。

  比克古禁止部下追击。很明显地,因为在狭窄的回廊中战斗,同盟军才可以占到优势,但是,如果进到广大的安全宙域作战的话,一定会被帝国军压倒性的大军所包围。格利鲁帕尔兹一从回廊脱身就立刻让阵形散开,准备应付敌方的追击,然而,同盟军并没有追上来,所以他忍着损失近三成兵力的遗恨,重新整编残存的兵力,再次于回廊的出口布阵。这是十二时十分的事。这个时候,透过旗舰伯伦希尔舰桥的萤幕观看战斗情形的莱因哈特已经对法伦海特一级上将下达了指令。

  “以你的兵力,把那只病老虎从巢里赶出来!”

  历经百战的法伦海特不需要更具体的战术指令了。他那水色的眼中闪着光芒对麾下的舰队下了命令,以最快的速度突破危险的宙域,绕到回廊的背后,给同盟军致命的一击。如果背面被攻破的话,同盟军就会被迫往前推进,如此一来,同盟军就会全体暴露在帝国军完全展开的集中炮火中。

  十三时零分,克纳普斯坦取代格利鲁帕尔兹开始侵入回廊。这是不让敌人识破已方采取迂回作战时常用的老套战法。当然,他的任务不只是集中敌人的注意力而已,还要消耗敌人的战力,同时更要和迂回的已方战友相呼应。这对克纳普斯坦来说或许是让他累积作为一个用兵家的宝贵机会——当然,如果他能在历经激战之后残存下来的话。

  “接下来,会变成怎么样呢?”

  罗严塔尔在心中嘟嚷着,这自然有他的道理存在。克纳普斯坦在回廊中会受到准确而实在的集中式炮击,立刻会陷于不利之地。他既没有占得地利,在经验上的差别又大。要一举击溃对方而不前进,同时又要维持住舰队的秩序,这的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视线固定在战斗萤幕上,司令官米达麦亚元帅的声音传给了映现于副萤幕上的部属们。

  “我不想杀那个老人哪!拜耶尔蓝,他虽然是敌人,却也是个值得敬爱的老伯。”

  “属下也有同感,可是就算我们招降,他大概也不会答应吧?以属下的立场来说,即使败给敌人时,属下也不想改变自己服膺的旗帜。”

  米达麦亚点了点头,不过,他仍然微微蹙了蹙眉头提醒拜耶尔蓝。

  “你只要放在心里想就好,小心不要随便乱说。”

  臣服于以前的敌人,现在也算是重要人物的法伦海特及修特莱自有他们的生存理念,而他们也不应该受到指责的。以他们的情形来说,他们最初服膺的旗帜就错了,在认同了敌人的能力及人格之后才算是他们真正的人生。不管怎么说,同盟军的善战实在值得赞赏。本来,不论是在兵力或第一线指挥官的能力方面,所有的战略要因都对帝国军有利,然而比克古巧妙地削弱了帝国军的战力,充分地运用了地利,弥补了兵力上的差距。

  “同盟军这些家伙!不让我们轻松吗?”

  莱因哈特像刚听完可惜的一小节一样地赞赏着。他虽然有获得完全胜利的自信,但是敌人用兵技术的精妙却也令他大为高兴。

  罗严塔尔虽然不禁苦笑出来,不过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看见号称豪勇的帝国军和残弱的敌人苦斗的情景,他感到一丝讽刺般的喜悦,然而,身为皇帝首席幕僚的他却不得不负起掌握增援部队、控制整个战局时机的责任。增援部队虽然已确定为艾杰纳舰队,但是在这种毫无秩序可言的混战中,要切实掌握动用增援部队的时机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Ⅳ

  十五时四十分。

  成功地绕到同盟军背后的法伦海特舰队开始了炮击。他们对着回廊的内部集中炮火,然而,同盟军的反击却出人意料之外的激烈。法伦海特虽然曾一度试图强行闯入回廊,但是在十六时十五分,他制止了企图攻入回廊入口的部下,并开始后退。这是极不平凡的战术,他料想同盟军可能会大举退出回廊,然后帝国军就在其出现的同时,利用零距离的射击趁机将同盟军一网打尽。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如法伦海特所预料的一样,从回廊跳出来的同盟军都倒在他的炮火之下。但是到了十六时二十分,分散潜伏在小行星一带各处的同盟军在这个时候聚成一道巨大的光箭,射向法伦海特舰队的左翼。指挥这个行动的是前年在兰提马利欧会战中骁勇善战的卡尔先提督。因此之故,法伦海特不得不开始往后退。

  ※       ※       ※

  在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上,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微微地眯起了他那对著名的金银妖瞳。他以一个用兵家的思虑用光速在脑中奔驰。看来,同盟军的战术实在不能加以轻视。他们竟然预料得到帝国军会绕到回廊后方而事先埋伏兵力。接下来,同盟军当然会想到绕到帝国军的背后去吧……?

  “罗严塔尔。”

  “是。”

  “你觉得怎样?克纳普斯坦趁敌人后退的时候顺势冲入回廊的内部……”

  “进去是没问题,问题是出不出得来?”

  “理由呢?”

  “如果是属下,我就会在回廊内布下机雷,阻止入侵者的前进。”

  “我有同感。以现在来看,我们也可以使用这个计策哪!”

  罗严塔尔敏锐地感到莱因哈特那与其说是充满危险感倒不如说是生气勃勃的声音和表情。

  “今后的一个可能性是在这个星域的所有敌军趁机混乱战局以争取时间,让别动队迂回绕到我们的后方。不过,下官不认为以同盟军现在的情况看来,他们还会有那么庞大的别动队兵力存在。更何况是迂回绕路……”

  帝国军的后卫部队是由被称为“铁壁”的奈特哈特·缪拉一级上将所指挥。和拥有同样数目,不,甚至比已方多五成兵力的对手长期作战,要守住战线也是一件毫无问题的事情。

  莱因哈特微微地扬了扬他那优美的眉毛。

  “但是,杨威利的事又怎么样?”

  果然,看来这个天才是无法无视于那个魔术师的存在的。罗严塔尔为自己心头的悸动感到吃惊。他似乎对杨有些许的嫉妒。这个敌人似乎总是占据着皇帝的意识。

  “万一别动队的指挥官是杨威利的话他应该不会直接攻击我军,而会从背后截断我们的去路吧?”

  “你说得有理。”

  莱因哈特点了点头,丰盈的头发产生了金黄色的波浪。杨威利这颗凡界的行星是帝国军在谋划策略、施行战术时一定要计算在内的要素。但是自从他逃离海尼森之后,他的兵力似乎极为纤弱,舒坦梅兹也没有传来任何急报,这一次似乎可以不必考虑他的存在。

  “如果杨威利截断了前往费沙的归路,我军就前进从正面攻击敌人,直击行星海尼森,从伊谢尔伦回廊回帝国本土。没什么好怕的。”

  这是莱因哈特霸气的表现,但同时也意味着莱因哈特当时还不知道伊谢尔伦已经失陷的事实。

  ※       ※       ※

  二十时三十分,战局陷入更猛烈的状态。这个时候,同盟军卡尔先舰队采顺时针方向杀到帝国军的后背,奈特哈特·缪拉把整个舰队布成凹形阵,毫不犹豫地加以迎击。而在卡尔先的背后则有法伦海特像猛禽一样展开双翼逼近,在法伦海特的后面还有比克古的同盟军本队尾随着,形成了双重、三重的追击战。

  如果克纳普斯坦咬住比克古的背后,那么整个状况就尽在帝国军的掌握之中了,但是,克纳普斯坦因散布在回廊中的机雷群的时差爆发战法中遭受了损伤,到目前为止,尚未从回廊中脱离。

  因此,确保了后方安全区域的比克古就避开了追击法伦海特的遇行,改变方向钻进缪拉的巩固阵地里去,打算一举攻入莱因哈特的大本营。

  “守护皇帝的安全!”

  警觉到危险性的缪拉一边抵挡住视死如归的卡尔先舰队全军的猛击,一边拨出三成的兵力迎击比克古舰队。比克古的前进速度虽然降低了下来,但是卡尔先舰队的一部分却突破了兵力已减少的缪拉舰队的一角,跃进了莱因哈特大本营的后方。罗严塔尔冷静地下达了防御的指令,集中能源光束的怒涛从极近的距离扫射同盟军,将其一一蒸发。

  卡尔先被缪拉、法伦海特两劲敌前后夹击,在一阵阵灼热的能源及爆炸的重创之下溃败。讽刺的是,卡尔先之所以能逃过全数被歼的命运,是因为帝国军担心伤到近距离的已方同伴而克制了攻势。

  二十一时十八分,艾杰纳一级上将的庞大兵力绕了一个大圈,出现在比克古的背后,施以光束及飞弹的密集攻击。同盟军的舰艇在脉动的光芒接二连三地还原成分子。

  艾杰纳的攻击收到极大的效果,同盟军看来就像被后方来的大蛇吞噬了的羊一样渐渐消失了。

  二十二时零分,恒星风又起了急遽的变化,自然和人工的创造物,以及紊乱地混合而成的能源乱流在艾杰纳的左前方卷起了旋涡,艾杰纳整齐的舰列因此而崩散。当司令官再度整编舰列时,比克古以强力的圆锥阵掠过了缪拉、法伦海特、卡尔先三者的交战阵地,直冲莱因哈特的大本营。

  “这个老人,还真能拼!”

  米达麦亚一边感叹着,一边把锋芒指向比克古军的侧面,利用主炮三连射把同盟军的舰列打个大洞,再把自己的舰艇送进去,开始向四方突破。

  ※       ※       ※

  战舰伯伦希尔的舰长齐格贝尔特·塞德利兹是运用所谓“移动的大本营”的最高责任者,所以在形式上也具有准将的阶级。担任透彻而位列将官之级的,在整个帝国就只有他一人。自从第一代的舰长卡尔·罗伯特·舒坦梅兹以提督的称号转任边境星区之后,这四年来他就一直指挥着莱因哈特的旗舰。年龄三十一岁,从那掺杂着几根白发的砖红色头发到军靴的鞋尖,他可以说是一个道道地地的纯种宇宙海员。他一向夸称“赛德利兹家的当家连续六代没有人死在地上”,颇获乘员们的信赖。唯一令部下们感到不快的是,这个本来严谨的青年军官一旦喝醉酒就一定会唱某首歌。人类的社会中有几百万首歌,可是他就偏偏爱唱“宇宙是我的坟墓,船是我的棺材”这种阴森的歌。

  尽管如此,“赛德利兹家的第七代”仍然算得上是一个拥有近乎完全能力并足以胜任帝国军的至宝伯伦希尔舰长。他所参加的一切远征、战斗都能让莱因哈特感到满意。和他的功绩相比,做为一个歌者上的缺点也显得微不足道了。

  伯伦希尔的四周充满了火球和光柱。仿佛巨神把宝石箱打翻在黟以的天鹅绒上。由于赛德利兹巧妙的操纵,伯伦希尔就像端坐在散乱的宝石当中一般。虽然兵力的差距如此之大,但如今却又陷入这般的混战和苦战,这对莱因哈特来说是一次极不愉快的经验,不过战事也即将奏出终曲了。莱因哈特看出同盟军的攻势已经到达了尽头。尽管他们拼死挣扎,却也只能吐着能源的飞沫而无法再前进了。

  二十二时五十分,当伸展出来的同盟军战线急转直下开始缩小的一瞬间,莱因哈特那仿佛是生来为了指挥大军的嘴唇发出了命令,随着赛德利兹舰长的暗号,战舰伯伦希尔把闪着银白光芒的能源炮口指向同盟军的舰列。几乎在同时,监控员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他在赛德利兹舰长的睨视下红着脸做了报告——黑色枪骑兵舰队刚刚抵达战场。

  Ⅴ

  “是吗?黑色枪骑兵小子,看来你是慌慌张张地赶来的。”

  莱因哈特笑着说道。和主力部队通讯中断,成了孤军独自前进的毕典菲尔特终于赶上战斗了。他成功地接收到了来自舒坦梅兹的通讯,反过来头来尾随在离开海尼森的同盟军的后面。确认自己背后出现大群光点的法伦海特瞬间大惊失色,一度怀疑是敌人的别动部队。无视于同僚们的惊异,毕典菲尔特从他们身旁窜过,开始狠狠地对着已疲态毕露的同盟军舰列展开攻击。

  “不要太莽撞哟!敌将可是老练奸巧。或许还有我们料想不到的诡计呢!”

  皇帝的首席幕僚罗严塔尔元帅透过通讯并语带嘲讽地提醒同志。话中似乎隐含着“在这个时机到达战场是不是想夸示个人的功劳啊?”的意思。然而莱因哈特一边拢着他那金黄色的头发,一边稍带着苦笑地为猛将辩护。

  “算了算了,如果毕典菲尔特有自重的气度,那反而会扼杀了黑色枪骑兵的长处呀!”

  罗严塔尔不得不点点头,一样带着微微的苦笑附和皇帝的说法。猛进、莽撞正是他们的本领。

  毕典菲尔特也自有其道理。他担任舰队指挥官只有在旧帝国历四八七年亚姆立札星域会战中,因为杨威利的零距离射击而吃了一次完全的败仗。对杨、对杨舰队而言,那是堪称为特技的一点集中炮火式战法的头一次斩获,但是自从经历过那次的屈辱之后,三年来“黑色枪骑兵”不管在什么战场,总是给与敌人超过对方所能承受的打击。对门阀贵族联合军或对自由行星同盟军而言,漆着黑色外形的勇猛?艇群是一个很恐怖的对手。

  而现在毕典菲尔特把他的锐气指向同盟军,以炮火暴风横扫敌手。光点吞噬着光点,黑暗之神的领土不断地在战场上扩展。原本在一对一的战斗时同盟军根本就敌不过黑色枪骑兵,在能源已几近用尽的此时,同盟军更是毫无招架余力地任其破坏了?

  二十三时十分,比克古接到了卡尔先提督战死的消息。这个时候,同盟军已经损失了八成的兵力。破坏及杀戮成了一面倒的局势,勇敢不落人后的各艘舰艇也看清了胜负已定,开始寻找逃生的途径。然而同盟军司令部尚未崩溃,还乘下以旗舰为中心的一百艘舰艇仍然执拗地继续抵抗,为自己的同伴辟开一条退路。

  “真是顽固啊!这就是典型的老将精神的代表。”

  从莱因哈特的喃喃自语中体察到其心境的希尔德劝皇帝招降对方。但是,年轻的霸主摇动他那一头金黄色的头发回答道。

  “没有用的。这样做只会让那个老人笑朕不干脆。因为,为什么身为胜利者的我要去奉承失败者呢?”

  皇帝的声音中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但是似乎隐含着受到伤害的少年那无以名状的自矜。希尔德再次要求皇帝的宽寡。她的说词是,对败北者伸出宽恕的手代表胜利者的器量,而不接受这个好意的战败者只是暴露自己狭小的气度而已。莱因哈特同意了她的看法,但是他决定不由自己亲自招降,而由部属代理。

  “通告敌将!”

  帝国宇宙舰队司令官米达麦亚元帅的声音透过通讯传了出去。

  “通告敌将!你们已经完全被我军包围,没有任何退路了。再继续抵抗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赶快停止动力,归降我方。皇帝莱因哈特陛下将以宽大的待遇报之于你们的勇战。再次声明,立刻归降!”

  由于原先也没有期望,所以当监控员报告同盟军那边有反应时,米达麦亚甚至觉得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把通讯回路转接到总旗舰伯伦希尔上去。映现于萤幕上的老提督的脸色因为过度的劳累而显出铅灰色,然而两眼中仍然充满着平静但不失生气的神彩。连对年轻而貌美的征服者敬礼的手也丝毫没有颤抖的现象。

  “莱因哈特陛下,我要对你的才能和器量做极高的评价。如果我有子孙的话,我希望他们之中有你这样的人才。但是他们不会做你的臣下。”

  比克古把视线往旁边一转。头上绑着的渗着血丝的绷带不能说是端整,他的参谋长拿着一瓶威士忌和两个纸杯。老元帅微笑着把视线转回萤幕上。

  “杨威利也一样,他可以成为你的朋友,但是他不能成为你的臣下。虽然这事不关已,但我几乎可以打包票。”

  莱因哈特一言不发地看着纸杯被比克古伸出的手捏着。

  “让我大胆地说一句,民主主义是一种交对等朋友的思想,而不是建立主从的思想。”

  老元帅做出了干杯的动作。

  “我希望交到好朋友,也希望做一个对某人而言堪称为好朋友的人。但是我并不想有好的君主或好的臣下。因此,你跟我无法服膺于同一面旗帜之下。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这个老迈的躯体已经对你没有什么用处了。”

  老人把纸杯拿起靠上嘴边。

  “……向民主主义干杯!”

  参谋长应和着老元帅。面对破灭和死亡,他们虽然都能淡然处之,但是老人的脸上浮起微微的羞涩。

  尽管好意被拒绝,莱因哈特却一点都不生气。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但是一种超越怒气的情感却静静而丰盈地浸润着他的精神大地。总之一句话,轰轰烈烈地生的归结,任何一方都不能单独存在。他的朋友,同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不也是这样吗?莱因哈特把垂挂在胸前的银饰紧握在手中。

  统帅本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用他黑色和蓝色的眼球凝视着美貌的皇帝侧脸。莱因哈特似乎有所感应,他抬起脸正视着萤幕。在点头的同时,皇帝的两眼射出冰冷的光芒,直指同盟军的旗舰。罗严塔尔举起一只手,然后迅速地挥下。

  火球在萤幕中央炸裂了。超过一打以上的光束集中于同一艘舰艇。拥有两世纪历史的自由行星同盟宇宙舰队在这一瞬间随着最后的司令官与总参谋长一起消失了。

  “别人会懂得什么呢……”

  炸裂的光芒照射着那半神半人般的美貌,莱因哈特喃喃自语着。即使是低声的自言自语,声调中仍带着微妙的撼动。在他的人生旅途中,他并不是打一开始就只寻求臣下而已。他最想要的不是整个宇宙,而是能和他共有着梦想,在追求梦想?路上能和他同行的朋友、半个自己。这个欲求曾经实现过,但是在消散之后,莱因哈特不得不一个人背负着梦想,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漫长的人生旅途。老人的言词并不像其坚毅的态度一样给莱因哈特无比的感受。他伸出了宽恕的手,而老人以正当的权利拒绝了。事情就只是这样。

  同日二十三时四十五分,银河帝国宇宙舰队司令官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把受自莱因哈特皇帝的命令传达给所有的舰队。命令的大致内容是当舰队通过、离开战场时,所有的将兵都要对敌将起立、致敬。

  命令是否被切实执行并没有经过确认。莱因哈特似乎暂时忘不了威武不屈、毅然就死的敌方老元帅的模样。他一边和在旁边的参谋长干杯,一边在光和热中消逝。

  ※       ※       ※

  “罗严塔尔元帅……”

  “是,陛下。”

  “朕最近大概会以这种形式和敌将面对面决战哪!”

  至于那个常被提起的名词就没有再做回答了。

  “是的……”

  罗严塔尔应和着,以稍缺单纯的视线目送着往房间走去的莱因哈特的背影。

  到底要把杨威利纳为麾下呢?还是完全把他当成一个对手跟他作战,加以歼灭呢?皇帝莱因哈特的心思实在难以说是朝着结论直线延伸。去年在巴米利恩会战结束之后,虽然杨已经明快地谢绝了双方的主从关系,但是莱因哈特的人才收集欲却仍使得他想把同盟军最高的智将陈列在他的人才收集柜中的一角。这或许也算是胜利者对挫败者的一种谄媚吧!

  不是这样的——莱因哈特这样想。他要让杨威利跪在他面前,宣誓对他效忠。莱因哈特也曾经想过,如果事情有这样的结果,那或许是一件很扫兴的事,但是在征服整个银河系时,不能征服某个特定的人也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侍从艾尔密·齐列把加入奶精的咖啡送进了莱因哈特的房间。战胜的兴奋还留在少年的两眼中。

  “承蒙陛下让属下服侍在您的身边,才得以来到这么远的地方,经历各种不同的事物。回家之后可以好好宣扬一番了。”

  “莫非你是想家了?如果你愿意,就让你休假回去省亲吧!”

  被所崇拜的主群这么一揶揄,皇帝未来的主治医师全身感到一阵晕眩。

  “没这回事。陛下要到什么地方,属下也一定跟去。即使是到其他的银河系。”

  在瞬间的沉默之后,美貌的皇帝发出了像是用钻石锤敲碎水晶钟般的清脆的笑声,用手抚摸着少年的头。

  “你的志气可比朕大哪!朕只要银河系就够了。其他的星云就由你去征服吧!”

  于是,马尔·亚迪特星域会战结束了。对自由行星同盟军而言,那是最后的舰队战斗,也是最后一次的败北。

  三个小时之后,莱因哈特皇帝接到伊谢尔伦要塞失陷的消息。就如同杨威利在到达伊谢尔伦要塞之后接到比克古元帅的讣闻一样,历史似乎像瀑布一般地吞噬着所有的登场人物们。
2008-7-5 0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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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冬蔷薇园的敕令



       无数的欢喜转成了无数的失望,胜利的酒杯化为苦涩的容器被掷落地上。皇帝的军靴承受着全身所有的激愤怒,破裂的酒杯破片又解体开来,散落在地上闪着微弱的光芒。

  经过数百光年的宇宙,好不容易排除了妨碍,出现在超光速通讯画面上的舒坦梅兹一级上将戒慎恐惧地低着头。然而,一想起站在他背后的鲁兹,就不禁对他心中的恐惧起了同情心。去年,成为杨威利奇略下的牺牲者而不得不坐上失败者宝座的就是舒坦梅兹本人。所以鲁兹的懊恨是他很能够了解的。

  由于有了行动出现,莱因哈特的活动情绪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宣泄,这使得他可以苍白着脸和声音,压抑住怒气听完鲁兹一边诉说着败北的经过,一边谢罪的报告。

  “被打败了吗?又是那个人!”

  站在面对着通讯萤幕的莱因哈特的背后,米达麦亚不禁感叹着,罗严塔尔则带着痛苦的表情同表遗憾。不单是因为伊谢尔伦被夺取的败北,而是已故比克古元帅和杨在紧密的联系下分担了任务,在前者成为牺牲者以阻止皇帝大军的行动时,后者就趁机夺取伊谢尔伦。败给杨的不只是鲁兹一个人,事实上,杨把苦酒平均分给了帝国军的所有军队品尝——他们的疑虑就在这里。

  当然,这是从结果倒推回来的夸大评价,但是莱因哈特也抱持着和他们两人一样的疑虑,因为在一瞬间,暗灰色的失败感占据了他大半的视野。但是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则认为这是大家过虑了。

  “这只不过是他们彼此之间独立运作所带来的结果。”

  如果是有联系的作战,应该是由比克古元帅负责伊谢尔伦攻略的任务,而杨威利自己则负责和陛下面对面决战的。攻略伊谢尔伦只要事先定下策略,不用杨亲自出马也可以顺利进行。但是,要和陛下正面周旋则非得杨本身不可。现在比克古元帅战死了,对杨而言,这应该算是一个难以承受的损失。牺牲比克古以确保自己胜利并不像杨的行为,这件事如果被宣扬出去,一定会造成名誉尽失的后果。杨应该不会想出这么愚蠢的计谋……

  “有道理,或许就是这样吧……”

  莱因哈特虽然接受了希尔德的见解,但是伊谢尔伦失陷的消息所带来的不快却没有什么改变。莱因哈特暂时给予鲁兹禁闭的谨慎处分。在他的愤怒尚未平息之前,对鲁兹的处断先行延期。

  回头看着站在背后的,仿佛被沉默的天使拥抱着的统帅本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年轻而美貌的皇帝一边用他那白晰的手指头梳弄着头发一边开口说道。

  “罗严塔尔元帅,很遗憾的,你的丰功伟业还不满一年呢!”

  “是很遗憾。”

  回复得虽然简短,但是金银妖瞳名将的心理却不像回答那么有条理。目前的情况是,鲁兹吃了杨威利的败仗固然是事实,但是,不管是皇帝莱因哈特或罗严塔尔本人都不能说完全没有责任。因为结果显示,莱因哈特轻视了伊谢尔伦要塞在战略上的价值,而一年前建立夺回要塞大功的罗严塔尔也没有看出杨的“奸计”。

  “虽然想过他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但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周到地预想到数年后的事情。”

  鲁兹是罗严塔尔夺回要塞时的副将。他是一个具有非凡的作战指挥能力,同时又具有稳定人格的人,然而,他仍然无法抵抗杨威利的远谋及奇略。

  被赶出伊谢尔伦要塞时的鲁兹,还拥有大小将近一万艘的舰艇,如果他有意的话,尽可以强袭艾尔·法西尔,将其完全毁灭的。然而他却没有果断地劫掠那个几近于无防备状态的行星以报伊谢尔伦失陷的仇恨,只是在败北的情况下努力维持住名誉,退回到干达尔星系的同僚舒坦梅兹之处。如果他知道杨威利人在艾尔·法西尔的话,或许就会改变心意,但是鲁兹一直深信那个黑发的魔术师一定像以前的所有战役一样,站在作战的最前线。不只是鲁兹,连莱因哈特及罗严塔尔也都这么想。

  莱因哈特现在更不知道该对鲁兹说什么。他只不过是在前些年相继被杨威利的奇略击败的帝国军第一级指挥官的名单中新加上的一位罢了。莱因哈特为了整理自己的情绪而躲进自己的房间。所有的将领都相视无语,自然地就散会了。

  ※       ※       ※

  “银河帝国的名将一个一个都成了杨威利的战绩了吗?”

  一边在走廊上走着,罗严塔尔一边发出融合了嘲讽和慨叹的声音说道。米达麦亚怅然地用一只手拢着他蜂蜜色的头发。

  “这可真应了一句话——我们跑了十万光年的征服之旅,却仍敌不过杨威利头盖骨内的玩意。如果那个人有着和我们一样多,或者更多的兵力的话,命运的女神可能就会对他献上谄媚的笑容了。”

  如果这些话是出自米达麦亚以外的人的口中,或许就会被讥讽为懦弱。在尊敬敌人这方面的认识,他可是一点都不输给主君。金银妖瞳名将回了一声“假定是没有什么意义的”,随即立刻被另一个假定占据了心头。

  “……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活着,或许伊谢尔伦就不会这样被敌人再夺走了。”

  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在的话,他就可以以莱因哈特皇帝的半身之姿发挥他指挥大军的才能,把杨威利逼到宇宙黑暗角落的一隅了。至少,名为杨威利的军事风暴一定会减低其速度及压力的。或者,如果他还活着,就可以取代对菲尔姆特·雷内肯普而言太过沉重的高等事务官的职务,凭藉着其无人可比的公正性及明晰的头脑行事,如此一来,就不至于造成同盟政府的恐慌及自暴自弃,反而会让同盟政府对帝国有着衷心的信赖及忠诚也说不定。再者,如果他还活着,他就可以稳坐军务尚书之位,让皇帝莱因哈特亲征时无后顾之忧,而诸提督对军务尚书的不信任及不满也就消弭于无形了。

  “没错。如果吉尔菲艾斯还活着,那个奥贝斯坦或许就不会得意着一张脸专断处置军务了。”

  米达麦亚觉得这一点似乎就是最该强调的一件事。

  ※       ※       ※

  不管怎么说,为了不使杨威利的军事魔术和政治状况产生连动,尽早攻略同盟首都海尼森是有其必要性的。不只是这两位元帅有这种体认,莱因哈特本身也有这样的想法,便想下令全军再进击,但是被希尔德摇头制止了。

  “陛下,此事不急啊!您只要堂堂正正地接近同盟首都,光是这个行动所带来的压力就足以使同盟政府崩溃了。”

  莱因哈特仿佛在一瞬间忘记了伊谢尔伦失陷的不快似的,他望着像是个美貌少年的伯爵小姐,脸上浮起了似有若无的微笑。

  “你认为同盟政府就像是蛋壳啊?伯爵小姐。”

  “是的,想必在蛋壳内部将会掀起一阵风暴。或许他们会因为内部纷争而自取灭亡也不一定。根本不需要陛下您亲自动手。”

  “唔……”

  莱因哈特的微笑尚未绽开就又收敛了起来,他以稍稍不得要领的表情陷入了沉思,随即又像是彻底领会了似地点了点头,下令部队继续前进。他决定照希尔德所讲的,不急不徐而且堂堂正正地前进。

  尽管舒坦梅兹具有足够的战力独自扫除同盟首都海尼森的残烬,但是他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彻底地执行牵制和监视,同时做好基地的整备工作。理由很清楚,年轻的金发皇帝希望以征服者的姿态踏上海尼森的土地,而不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舒坦梅兹这样深信着,而结果也证明了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必须做皇帝的引路人,时时将获取自海尼森的情报传给莱因哈特,而进入二月份之后,一个令人惊异情报传了进来。

  那就是自由行星同盟宣布投降以及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死亡的消息。

  Ⅱ

  这一年的二月二日,自由行星同盟最后的元首姜·列贝罗在办公室中做什么工作并没有任何历史记录。不过,可以确认的一点是姑且不论成效或结果如何,他在走到自己生涯的最后一章时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

  皇帝在这个时候宣告雷内肯普的死亡及原因,对同盟而言无疑是一个致命伤。

  以在这之前拼命隐藏事实的同盟政府的主观立场来说,这无异于被共犯从背后捅了一刀。但是原本在极力隐藏的事实背后又没有任何的阴谋在进行。如果列贝罗是一个毒辣的谋略家,或许他就可以彻头彻尾地虚构事实,把杨归为一个卑劣的逃亡者,然后将一切责任推给杨去承担。

  可是他没有办法做到这一点。即使他原本器量稍嫌狭小了一些,但毕竟是一个走在正路上的人,雷内肯普死后,他用尽了他那贫乏的谋略,一意地埋首于范围狭小的责任当中。而此时,他感受到一股阴郁惨淡的气氛袭来,猛然抬头环视四周,他发现一群原本不应该在那里的人拿着武器围住了他。他没有丝毫感动地对着其中唯一认识的人发声问话。这个人是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长洛克维尔上将。

  “本部长,你来这里有什么事吗?我不记得传唤过你们啊!”

  “不管你记不记得,议长,主要问题是我们有什么要求。”

  尽管洛克维尔上将以前也曾懊恼、迷惘过,但现在,他似乎有置自己羞耻心于一旁勇猛突进的意图。原本感性已经磨损迟钝了的列贝罗,突然在这一瞬间了解到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状况之下了。

  “……你们想杀我吧?”

  “……”

  没有回答就代表了肯定的答复。列贝罗长叹了一口几近放弃了的气,抱着双手,环视着眼前这群想强迫他回到现实上来的军官集团。

  “我可以听听理由吗?”

  “我们信不过你。”

  “怎么说?”

  “帝国军如果向你要杨威利的脑袋,你一定会立刻给他们。如果他们要我的脑袋,你大概也会一样毫不考虑地答应吧?我们这么做只是为了自卫,我们并无意剥夺你的权力。”

  “自卫是不需要的。帝国军应该不会要求你们的脑袋。因为你们又不是杨威利。”

  他这一番冷静的指责成了一道不愉快的雾气,使得那些军官们的脸都罩上了一层阴影。

  “教我们这么做的就是阁下您。你不是牺牲了杨元帅以保全自己的性命吗?现在你会走到这个地步,说来也是你自作自受。就因为你的短视近利才落得如此下场,你不要怪任何人。”

  列贝罗的两眼中充满了生气。仿佛知性和意念的能量都灌入了他那原本衰弱不堪的身躯中。他挺直了背脊,以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面对军官们。

  “没错,或许这是我自作自受吧!但是,把我的死正当化和把你们的行为正当化应该是两码子的事。而我的良心和你们的良心,也就成了值得探讨的要务了。不过,算了!杀了我去换取你们的安全保障吧!”

  有谁会哀悼列贝罗这个人无所回报的责任感和良心,而在他面临死亡之前给与尽可能的恩赐呢?这个时候,手上没有任何武器的最高评议会议长瘦高的身躯确确实实压倒了暗杀者们。洛克维尔上将感受到四周人影动摇的心志。他觉得这种感觉也从自己身上窜起,气力不断升华,剥夺了全身的能量,最后似乎只剩下后悔和败北。他做着最后的挣扎,张开了嘴随即又合上。当他收回扩散了的意识时,看见列贝罗被好几道光束贯穿的身体从椅子上滑落地面。

  ※       ※       ※

  接到报告的莱因哈特没有说什么话,不管怎么说,这应该就代表着不流血的献城。莱因哈特下令直行海尼森,迎向已经在卫星轨道上摆开舰队迎接的舒坦梅兹。十万艘帝国军舰艇目送着总旗舰伯伦希尔下降。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二月九日,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成了历史上第一个踏上行星海尼森的银河帝国皇帝。

  到达宇宙港的莱因哈特,在舒坦梅兹麾下的四个武装兵团守护下,前往安置同盟已故元首姜·列贝罗遗体的国立墓地去。面对着列贝罗的遗体,整个过程的时间很短,皇帝也没有说什么类似感想之类的话,不过,他命令舒坦梅兹担任列贝罗丧葬委员会的委员长。

  “姜·列贝罗的不幸不在于他在最坏的时机当上元首,而是当上元首这件事本身。列贝罗可以相信别人所捏造的虚构事情——譬如民主国家体制的不可侵犯性——但是,他本身却没有虚构事实的资质,也就是俗语所说的‘粉饰太平’。”

  有人这样评论列贝罗,而姑且不论历史上的评价,莱因哈特倒是完全遵守了一个胜利者对当日的敌人所该有的礼节。反过来说,遵守了礼节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产生。某些卖命是不需要掺入多余的感情的。

  离开墓地的莱因哈特在和希尔德同乘的地上车中给了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几个简短的指示。

  ※       ※       ※

  罗严克拉姆的黄金狮子旗飘扬在旧同盟国旗的旗杆上。这一天,海尼森的官厅及公共机关区是晴天,但是强烈的冷风吹指在人们的皮肤上,人们在寒气及不安中缩着脖子,看着年轻征服者的行进队伍。武装的士兵队部将胜利者和失败者隔离了开来,但是市民的视线偶尔会攫住车中像是有如同半神人般美丽的征服者,在视觉的刺激下,人们,尤其是女性们的寒意和不安在一瞬间都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当然,这大多是表层的感动,远远不及随着莱因哈特远征、转战各地的士兵们的那种崇拜心态。如果英雄的定义是为了一人的欲望或者主观的理想而使众人心甘情愿地为其就死的话,莱因哈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英雄。天上已经住满了为他殉死的战士了,而这个居住区似乎还有再扩张的必要。

  地上车停了。群众当中似乎发生了什么骚动。一辆帝国军的装甲车靠了上来,身穿黑色和银色军服的魁梧的高级军官走向前跨跪在莱因哈特的地上车旁。是莱因哈特下令和舒坦梅兹共同负责市街警备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黑色枪骑兵”的司令官。

  “黑色枪骑兵的字典里没有‘退却’这两个字。”

  这个豪语强化了信仰,而他们的信仰也造就了实际的绩效。在旧王朝时,毕典菲尔特虽不是出身贵族,但却位列将官之阶,他之所以被莱因哈特看上也就是因为这个信仰及成绩。他具有足以让年轻的霸主称道的实力。

  强将手下无弱兵。黑色枪骑兵就是铁的事实。只要站在前头的司令官一前进,他的部下们就会形成一道钢铁般的洪流紧跟在后面,发挥其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和杨威利、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同年,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他们都迎向自己生涯的第三十三个寒暑。别人总觉得以“猛将”一语就可以表现出毕典菲尔特的整体像,而他自己不但不加以否认,还甚至以此自夸。他的勇猛和他直线式的刚性用兵,以及因为这些特质所建立起来的武勋的确可以以猛将来评价。然而,在兰提马利欧星域会战之后,他的部队中被司令官评为具有最高功绩,并据以向莱因哈特报告的不是像割草般杀敌无数的勇者们,而是在激战的旋涡中进进出出治疗、抢救、护送伤兵的医务船的组员。

  莱因哈特大为惊异,但坦然率直地接受他的报告,不仅给毕典菲尔特麾下的成员重赏,也给全军的医务船的组员重重的犒赏。

  “毕典菲尔特那个家伙,是不是想讨好陛下?”

  “不过,能重新看待医务船的功绩也不是什么坏事。”

  “没错,就算他想获得青睐,能想到这一点也相当可取啊!”

  当时,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带着苦笑认同了同僚这令人意外的一面。

  而这个毕典菲尔特现在正以戒慎恐惧的态度跪在停止的地上车的旁边。希尔德看看莱因哈特的眼睛,打开地上车的门,于是有着橘色头发的猛将更是紧张不已地行了个礼。

  “臣不才骚扰陛下,望陛下恕罪。请陛下宽恕臣的失败。”

  年轻貌美的皇帝对他敬语的用法根本不关心。他只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的,群众中的共和主义者想取陛下宝贵的生命……”

  群众不都是共和主义者吗?莱因哈特这样想着,然而,他也没说出口。

  “那个人怎么了?逮捕了吗?”

  “在被包围之后当场举枪自杀了。弑君之大罪即使是自杀也不能免罪。臣将尽快查明其身份,做应该做的处分。”

  莱因哈特那像是刻意描画出来的美丽眉毛因不愉快而皱了起来。

  “不要做无益的事。把他的遗体交给他的家人就好了。不可以对他的家人有任何失礼的行为。”

  “啊——”

  “你不满意吗?你的忠诚心固然可贵,但是,如果太过了,就把朕变成鲁道夫了。”

  此语一出,橘色头发的猛将就了解君主的意思了,他毕恭毕敬地低下了头。鲁道夫这个名字不仅莱因哈特,连他的臣子们也都极为避讳。

  车门关上之后,坐在恢复先进的地上车中的莱因哈特把自己藏进自我思绪的森林之中,闭上了眼睛。希尔德凝视着他那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白晰的皮肤上所形成的阴影的模样好一阵子。

  Ⅲ

  对于昔日的敌人,莱因哈特当然不是毫无原则的宽大。对他来说,那一天的最后一件公务便是接见暗杀姜·列贝罗那些人。其他的提督都被分别被指派去管理市内的治安工作和设施的任务,所以在皇帝身旁的军部最高首脑只有亚达贝尔特·冯·法伦海特一级上将。

  接见暗杀者的莱因哈特从一开始就无意隐藏其轻蔑的态度。他傲然地交叠着修长的双腿,睨视着洛克维尔上将及以下的十一名叛乱军官。他以远低于冰点的冷酷声音对着那些笨拙地跪在地上的人们说话。

  “拨出来接见你们的时间对我来说是再宝贵不过的。我只想问你们一件事。当你们做出这种事时,你们的羞耻心到底在哪里?”

  洛克维尔勉勉强强地把充满动摇和不安的脸朝向年轻的霸主,但是要对抗那对苍冰色的视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陛下的意思是说我们是一群不知羞耻的人吗?陛下。”

  “如果你们听起来还有其他意思的话,那大概是朕的说法有欠高明吧。”

  “在陛下身旁的法伦海特提督以前应该也是贵族联合军的一员大将,现在也改变了志向投效陛下。那么,臣觉得陛下应该也可以给我们宽大处置。”

  莱因哈特冷冷地笑了。

  “听到了没有?法伦海特,这些人自称和你是同类呢!”

  “……实在是微臣的光荣。”

  在两个王朝中都享有勇将之名的提督,水色瞳孔中浮现愤怒的雾气,逼视着眼前的投降者。当他身为大贵族联合军的一员时,善尽职责做一个指挥官,在他对盟主布朗胥百克公爵的无能和狭小器量感到失望时,他也不曾想过把公爵出卖给敌人的事。而现在被这些暗杀列贝罗的人视为同类,他的不悦自然不在话下。看着他的表情,莱因哈特点了点头。

  “好吧!法伦海特,朕的看法跟你一样。本来,在战场之外接触流血事件并不是你的本意,但是,现在朕授命给你。你就负责料理这些肮脏的两脚兽,至少我们应该保持宇宙的一角有块干净的空间。”

  “是!”

  皇帝的话才说了一半,那些投降者已经变了脸色站起来。法伦海特举起一只手,四周的武装侍卫便在十一个男人的周围筑起了一道人墙。

  “给我们法律的保护……”

  投降者们的悲鸣在法伦海特的斥喝下被反弹回去。

  “前王朝的情形如何我不知道,不过,罗严克拉姆王朝并没有保护背叛者的法律。不用作无益的请求!”

  “……伯爵小姐料得没错。这些吃腐肉的家伙果真以为别人也有一样的嗜好。”

  被法伦海特及其部下带去的那些暗杀者们的悲鸣、抗辩及请求的不愉快三重奏回荡在空气中渐行渐远之后,莱因哈特这样说道,把白晰的手指头抵在洁白的牙齿上。希尔德强忍着恶心的不快感微微地咳了一下,充满感触和自省味道地喃喃说道:

  “我觉得大概人类都会做出远比自己能想到的更卑劣的事情。如果在和平的顺境中或许就不会有这种自我的再发现了……”

  莱因哈特瞳孔的深处摇荡着苍蓝色的阴霾,被刚毅的外表紧紧包裹着的纤弱灵魂,一小部分接触到了外界的气息。如果把“卑劣”这句话换成“愚昧”的话,他也是一个被囚禁于炼狱中的罪人。他自己比谁都知道这个事实。

  “……如果把那些畜牲比作下水道的中的污泥的话,那么,在马尔·亚迪特阵亡的那个老人就像是洁净的新雪了。”

  他之所以会晃着金黄的头发这样说,或许这是他自己也不能不注意的逃避行为。尽管如此,他可是从来就没有说过谎的。

  “不死鸟会从灰烬中复生。没有被烧死,就不能再生。那个老人很明白这件事。处置那些家伙以慰那个老人的在天之灵吧!”

  莱因哈特以优雅的动作回过头来看着身旁的部属们。

  “能不能帮朕拿一杯白酒来,艾尔密?”

  少年侍从行了一个礼之后,以几近跑步的速度从皇帝面前退下。不久之后便拿来一杯盛满近乎透明液体的水晶杯,恭恭敬敬地呈给君主。

  但是,莱因哈特并不是因为自己想喝才要酒的,从艾尔密的手中接过水晶洒杯之后,年轻的金发皇帝将他那修长而优美的身体面向窗户,温柔地翻过手腕,白酒便缓缓地从玻璃杯的表面流下,浸湿了被夕阳笼罩了一半的庭园景观——这是莱因哈特献给死者的花束。

  ※       ※       ※

  第二天,皇帝的布告发布下来了。

  “即使是以前和帝国为敌作过战的人,以及同盟军战死者的遗族及伤病士兵们,帝国军政府予以宽厚的待遇。现在早已不是以个人的憎恶来推动历史的时候。对待遇不满的人,或者是目前生活穷困的人都可以尽量提出申请。”

  接到这份布告时,同盟政府的官僚们所受到的冲击不可谓之不小。自己不只是被对方的军事力量击败,同盟民主共和政体也可能毁于一个人的器量,这种深刻的恐惧动摇着他们的心志。如果是被对方施以毫不留情的报复,同盟人民还可能对专政者产生反弹,但是这种反其道而行的宽大待遇却像融化冰块的阳光一样足以粉碎人们的反抗意志。

  政府或军部的高级干部中相继有人转向了。莱因哈特对暗杀列贝罗的那些犯人的严厉处置让转向者产生了戒惧的心态,但是以在职务上励精图治的形态协助帝国政府的话,应该不会太过刺激皇帝的洁癖吧?

  没有放弃对民主共和政治的忠诚心的人以中坚阶层之下的无名军人及官僚为多。这些人大部分都深度利用地下破坏活动来抵抗征服者,但是也有人公然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海尼森首都行政机关的参事官比吉亚斯·亚德拉在接获帝国军指示他提出对皇帝忠诚的誓约书时当场拒绝。

  “皇帝是谁?在自由行星同盟中,只有由市民选出来的元首,没有什么皇帝。我没有理由接受一个不存在者的命令。”

  财政委员事务局国库课长克洛德·蒙提奉命交出所有国有财产的一览表时拒不照办。

  “拥有阅读国有财产一览表的权利的人只归于有选举权及被选举权,同时负有纳税义务的同盟市民。此外,政府公务员只根据同盟的法律及自我的良心来行使职务。事实上我是一个没有胆子的人,我也很爱惜我的生命。可是,既然身为公务员,我就必须尽到一点义务。”

  此外,最高评议会书记局的二等书记官克雷姆·艾帕德·诺鲁贝加在二月十一日的正式记录上这样记载着。“本日十时三十分,自称为银河帝国皇帝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人在没有法律资格的情况下申请参观议会。”尽管帝国方面要求其删除此段文字叙述,他也拒绝所求。

  这些人都成了狱中囚,但是,不久之后被知道事情的皇帝释放了。

  “这些都是了不起的人啊!就因为像这样的人都只任职于中层以下,所以同盟才会灭亡。不可以加害这些人。目前就先录用那些服从的人,让他们做政务官吧。”

  虽然有这些少数的勇敢抵抗者存在,但却不至于在占领同盟的行政措施上造成阻碍,所以莱因哈特才得以使其个人的感动或怜悯实体化。

  不久,几个证言及证据显示,已故高等事务官雷内肯普的首席副官伍德·迪塔·芬梅尔教唆洛克维尔上将等不满分子暗杀列贝罗,知悉这件事的莱因哈特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命令缪拉逮捕芬梅尔,盘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不名誉的事情?芬梅尔的回答是为了怕皇帝烦恼,莱因哈特一听随即愤怒地斥责了他一顿。

  “你的用心的确值得称道,可是,如果你真的是用心良苦,就该制止雷内肯普的轻率举动。现在你难道还想用这么笨拙的方式来获取朕的欢心吗?”

  当天,莱因哈特立刻决定撤换芬梅尔,将他遣回奥丁。

  Ⅳ

  二月十十日,“冬蔷薇园的敕令”公布了。因为条方是在位于海尼森政府机关地区一角的国立馆广大用地内的冬蔷薇园公布的,所以才会被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但是正式的名称则像一篇散文一样冗长,叫“新帝国历二年二月二十日的敕令”。这个名称虽不至于让人产生误解,但却无法诉诸于人们的感性,反倒是通称被长久地记忆下来。

  守候在皇帝后方,注视着正在进行中的历史,同时又负责警备工作的缪拉永远记得浮现在绿灰色背影中的金黄我鲜红色彩。渥佛根·米达麦亚、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两位元帅分立左右两侧,从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手中接过敕令书,站在帝国军和同盟政府高级军官前的莱因哈特,看来就像把所有星座的光辉都凝缩于一个人身上,让人感到冬蔷薇中的王者之花,似乎被拟人化了一般。暮色急速而浓烈地罩下,在人们的实体及影子化成一体的当中,只有莱因哈特金黄色的头发还在闪闪地发着光,好像是他把最后的一道阳光都收入自己的头部一样。

  “银河帝国皇帝,朕,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此宣告。自由行星同盟已经丧失了悬挂这个名称的实质,这个国家已经灭亡。从今天开始,正式地统治人类社会政体的就只有银河帝国。同时我要在此宣布,在过去的历史中因不名誉的叛乱军之名称而被抹杀的自由行星同盟的存在……”

  罗严塔尔毫不露痕迹地,嘲讽似地动了动嘴角。皇帝的宣告是何其辛辣啊!同盟在名实俱亡之后,才由帝国的最高权力者承认它的存在,那么过去的存在……那似乎只不过是装饰着行尸走肉的虚假花束而已。

  发布完敕令的莱因哈特,视线游移在庭园上方。以前历代的同盟元首散步、聚集支持者举办游园会的这个庭园,虽然占地远不及新无忧宫那令人咋舌的广大,但还是个很值得观赏的地方。

  鲜红、纯白、淡红、淡黄色的冬蔷薇在隆冬中仍然娇艳地绽开花朵,仿佛在地上筑起了一条美丽的彩虹。在这座庭园中附设有一栋二层楼建筑的客房,莱因哈特想把那里当成他在海尼森逗留期间的别墅。人们都知道他的旗舰极其优美、率领的军队极为雄壮,但是他在私生活方面却相当简朴,甚至对豪华的宅邸有厌恶感。他对庭园有几分兴趣,但是他仍然比较喜欢接近自然的景致,反而对几何学式的人造美没有什么好感。在自由行星同盟的文物当中,这座冬蔷薇园是他喜欢的少数几个建筑之一。如果要把它说成行宫未免太夸张了,总之,他是决定把这里当成他今后的别墅了。

  罗严塔尔元帅的副官艾密尔·冯·瑞肯道夫少校在上司耳边说了些话。统帅本部总长点了点头,请皇帝回到目前寄宿的旅馆去。

  当天晚上,一千名以上的高级军官聚在一起举办庆祝会,由于正时值隆科,所以不是以游园会的形式举办。当皇帝迈开脚步时,紧紧地围在冬蔷薇园四周的五万多士兵们,在没有人发号施令的情况下发出了欢呼声。

  “皇帝万岁!”

  “吾皇万岁!”

  “莱因哈特皇帝万岁!”

  将兵们的狂热虽然显得有些凌乱,但却形成了强而有力的合声天顶,罩住了帝国的所有军队。伫立在皇帝四周,身经百战的勇将们在这个时候也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正置身于将永远被流传,以黄金刻刀雕刻于历史上的伟大一刻,他们得意洋洋地凝视着“冬蔷薇之王”。

  终于走到这里了。莱因哈特在心中喃喃自语着。旧同盟的首都现在只不过是位于他广大支配地末端的属地而已。以前当他踏上这块土地时还只是高登巴姆王朝的廷臣。然而,现在他是皇帝。尽管还不至于说到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步,但他实实在在是宇宙中最强大的存在实体。

  但是,如果他那另一半看不见的羽翼没有因为他本身的过失而折损的话,他应该还可以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强大的权力者。莱因哈特像是要拂去这个伤痛似地扬起了一只手,士兵们仰视着笼罩着大地的太阳那般奔腾着感情,继续赞颂着他们的皇帝。

  ※       ※       ※

  翌日四月二十一日,莱因哈特在成为临时大本营的一个房间里召开最高幕僚大会,他想率领自己的军队继续进行伊谢尔伦要塞再夺取作战。他的想法是,鲁兹失去的东西得由朕自己去要回来。

  罗严塔尔承认年轻君主的霸气的确叫人折服,可是对杨威利的计谋也不能没有警戒心。杨威利已经订定了策略等着被激起不平之气的莱因哈特亲自率军出击也不一定。这种危险必须加以避免。

  罗严塔尔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想法是很微妙的。皇帝的败北和失策正是他抬头的契机,就他的野心来说,他应该平静地旁观莱因哈特的破灭的。然而这个时候,他却衷心地提出了他的谏言。

  后世的历史学家对罗严塔尔这个人的评价不甚单纯也是有其道理可循的。因为连他自己本人都对自己的心志感到迷惑。

  “我们的皇帝呀!如果你有什么万一,我们的新王朝将会解体,时代也将失去舵手。请暂时回费沙再从长计议吧!杨威利就请交给属下和米达麦亚两人去讨伐吧!”

  “罗严塔尔说得对。陛下的亲征主要也是为达到此目的,至于前线的行动就请委交给我们,请您休息。”

  米达麦亚热心地支持着朋友的进言。他很担心这几天莱因哈特常常因为过度劳累而发烧的事情。

  “朕无意横夺你们的武勋,但是朕跟杨威利之间必须亲自解决。朕想那个人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这个时候要求发言的是皇帝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陛下,两个元帅说得没错。请您先回费沙去。因为唯有陛下亲自坐镇,费沙才能安定,也才能巩固基础,成为全宇宙的中心。”

  这个时候,莱因哈特的霸气似乎被激向负面的方向似的,他那苍冰色的眼睛中充满了锐利的光芒。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慎重太过就会变成优柔寡断。如果朕在失去伊谢尔伦的情况下就回去的话,反帝国势力会认为杨威利是不战而胜,结果就把杨威利当作偶像而集结到他的身旁了,不是吗?”

  “陛下,请您想想看。如果杨威利在战术方面有万全准备的话,或许他就会在潜在伊谢尔伦,坚守该地。这等于是把回廊的两端交给我们帝国军支配,在战略上就不可能造成什么结果了。”

  莱因哈特低声地笑着。

  “你说得太远了,这不像是伯爵小姐说的话。杨威利已经占据了艾尔·法西尔,这不就意味着他控制了回廊的出口了吗?”

  希尔德一点都没有胆怯之意。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满足战略层面上的条件却变成了在战术层面上的要求过度的支持了。杨威利的战力光是用来防御伊谢尔伦要塞就已经稍嫌不足了。要以这种微小的兵力再去确保艾尔·法西尔军事上的安定实在是极为困难的事,纵使他有着那么卓绝的智谋。也就是说,杨威利目前正处于难以同时满足战略的构想及战术的条件这两方面的状态。只要他没有办法整合这个矛盾,我们就有讨伐杨威利的机会。”

  “杨说不定会让这个矛盾整合哦!”

  虽然嘴巴上是这样反驳,但或许也是无法否认希尔德的论点罢?皇帝的语气已经不再那么强硬了。

  结果,莱因哈特放弃了亲征伊谢尔伦的行动,至少暂时是这样决定的。之所以让他做这种决定,主要原因固然是希尔德的说服力,另一方面是因为费沙方面来的报告书使然。
2008-7-5 02:3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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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前途遥远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这个亚列克斯·卡介伦不怎么有独创性的感触,但是在这一年的年初,自从完成了“离家的流浪儿回家”回归伊谢尔伦要塞的壮举之后,杨舰队却常常有许多结伴而来的访问者。

  所谓的好消息就是由姆莱、费雪、派特里契夫所率领的舰队已经到达了,由于这些软硬体的加入,战力和人力方面的资源都有明显的强化,但是另一方面,一听到姆莱的名字,奥利比·波布兰等人却也私下谈论着“那个唠叨的老太太……”,甚至用口哨吹奏着送葬进行曲的一小节。而亚典波罗确实也如此批评道“野餐变成研修旅行了”。

  帝国军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在回头朝马尔·亚迪特星域前进时,曾经主张干脆一口气攻向同盟首都海尼森的部下们说道。

  “我们视军人为一种天职。我们和杨威利一党不一样,他们什么事都不做,就只玩战争捉迷藏和革命捉迷藏的游戏。我们不能做一些没原则的事。”

  一下子就能反驳毕典菲尔特的说词,认为他只不过是诽谤、空穴来风的人在杨舰队中大概找不到一个人罢?因为达斯提·亚典波罗等人就自己承认“侠气与醉狂”是他们的动力来源。而且,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这种无可救药精神是一种骄傲。

  虽然没有证据显示杨是在有意识的情况下聚集了这样的部下,但结果却不得不让人相信物以类聚,近朱都赤、近墨者黑的说法。打从宇宙历七九六年以来,勇冠宇宙的杨舰队风气就这样被培育而成了。

  “我觉得如果要对抗帝国军皇帝万岁的欢呼,大概就只有民主主义万岁了,怎么样啊?”

  “现在还不能诉诸于民心。我觉得我们这边也得以司令官的名字来跟他们分胜负,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叫不出五个够华丽的人名啊!”

  亚典波罗和波布兰在繁忙的军务当中交换着极不甚严肃的意见。

  然而当他们在接到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的死讯时,连他们这种大胆而充满活力的人都不禁在一瞬间跌入沉默的深渊中。

  ※       ※       ※

  当要这个消息给杨知道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在黑暗及寂静中沉陷了数百秒,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看着镜子。当她确认自己已经恢复平静之后,重新调整了呼吸,画了淡妆,走进丈夫的司令办公室,站在一手拿着红茶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文件的杨面前。她等待着对方那对疑惑的视线移动了之后,尽可以地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平静。

  “……比克古元帅战死了。”

  杨啜了一口飘着浓郁威士忌酒香的红茶,眨了两次眼睛之后,他把视线从身为副官的妻子身上移开,凝视着挂在墙上的抽象画。

  “您……”

  “我听到了。”

  在菲列特利加那超强的记忆当中,杨从来没有发出过如此微弱的声音。

  “这个报告没有修正的余地了吗?”

  “从各方面截收到的通讯都报告了同样的事实。”

  “……是吗?”

  喃喃自语的杨欠缺了一股生气,年轻的学者仿佛化成了一座石像。威士忌的香气在菲列特利加的嗅觉当中轻轻地飘荡着,她摒住了气息。杨的手掌握紧了纸杯,烫热的红茶浸湿了他的手,冒出热气。菲列特利加从丈夫的手中拿走了纸杯,用手帕擦拭着他那只烫伤了的手。

  她从抽屉中拿出了急救箱。

  “通知所有的舰队,菲列特利加。杨非正规部队从现在开始服丧七十二小时。”

  杨事不关已似地接受菲列特利加为他治疗,同时下了这样的指示。她的情感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仿佛只有理性在掌管着声带似的,然而,他的精神思路却又倏地一转,声音也激动了起来。

  “什么智将!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低能儿啊!就因为司令官的人格清高,所以深信不会有这样的可能性,可是我竟然无法预测到这一点。”

  “亲爱的……”

  “从海尼森逃出来时,就算是绑架也行,应该把司令官也一起带出来的。是不是?菲列特利加,如果我这么做了……”

  菲列特利加拼命地安慰丈夫。如果要谈到比克古元帅的人格问题,那么,比克古根本就不可能答应从海尼森逃走的。比克古的死,杨没有必要负起责任。如果有任何人觉得自己对这件事有责任,那反而不就等于轻视比克古的意思及选择了吗?

  “我知道了,菲列特利加,你说的没错。我太激动了。”

  杨虽然这么说,可是要从巨大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使是像高登巴姆王朝那样有着专制支配之罪恶的体制在灭亡的时候也有人为之殉死,更何况是自国父亚雷·海尼森以来即走在理想及人道之路上的自由行星同盟。如果没有一个高级官员为之殉便灭亡的话,民主国家的存续不就没有那种价值了吗?杨虽然否定在国家灭亡时还得供上人命的思想,但是,他却不能指责比克古元帅的选择。

  在那个老人还活着的时候,杨对他充满了敬意。现在也一样,将来更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       ※       ※

  比克古的年龄大小并不足以构成任何堪慰生者的因素。虽然他已迈入老年,但是距离医学上的平均寿命却还有十五年以上。但足感安慰的是没有人能否认他的生涯是极其充实的。所有的部下们也都和杨有共同的想法。

  先寇布为老人的生涯及冥福而干杯。施恩·史路则把他干枯了十五年之久的泪腺机能全部开放了。梅尔卡兹肃然地竖起了军服的衣领。姆莱则对着遥远的海尼森方向致最敬礼,那有一半是献给相当于为比克古殉死的邱吾权。亚典波罗继姆莱之后和先寇布对饮悼念故人。

  尤里安一方面感到伤心,另一方面又担心杨的悲痛,这种双层的作用使得他更陷入了无彩色的世界中。

  连奥利比·波布兰也收起了经常保持源源畅通的阔达之泉,减少了他的说话次数。自称“无节操及无区别的混血儿”,又被达斯提·亚典波罗等人批评为“如果有麻烦一定会参一脚,如果没有麻烦,就自己撒下祸乱的种子”的波布兰,让寒冬的冷风吹拂着他那本来就不是生来装出悲伤表情的五官,在暂时丧失生气的要塞内默默地踱着步子。

  ※       ※       ※

  亚历克斯·卡介伦极为担心大伙意气消沉的模样。在他自己的消沉告一段落之后,他对着夫人摇了摇头。

  “以快活、厚颜无耻著称的这些人,可不能再这样闷闷不乐啊!”

  夫人此时正点燃在伊谢尔伦被帝国军占据了一年都没有被使用过的老炉了的新生命。

  “人家又不都像你一样,神经线像是用钢缆做成似的。比克古元帅是一个好人,大家的反应是很正常的。”

  “我可是好意才这样说的。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适合这种阴沉的气氛。”

  卡介伦把自己排除在外这样评论着。再怎么说,他也是杨舰队的一员。他深信自己是其中唯一正常的人。

  “你只要担心补给和会计的事情就好了。如果他们是那种遇到这么些个问题就再也站不起来的人,那么,打一开始他们就不会反抗同盟政府,和帝国从事革命战争了。因为他们知道,照着权力者的话去做就可以过轻松日子,却还宁愿自找苦吃,同时又把事情弄得像在过节一样热闹。”

  “你说得没错,真是一群笨蛋!”

  “一个都不例外。我会成为后方勤务本部长的夫人是拜谁所赐啊?”

  “哼!”这么一句话使得曾拒绝做后方勤务本部长的男人显得极为狼狈。

  “你不是没有我做的事吗?在我递出辞呈回家的时候,你已经把行李都装进箱中了……”

  夫人仍然不动声色。

  “当然。如果你是那种为了守住自己的地位就丢下朋友不管的人,我老早就跟你离婚了。因为做为一个女人还得硬着头皮对自己的孩子说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没什么友情的人,实在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当卡介伦话还在嘴巴里咕哝时,夫人已经熟练地把刚烧好的奶油鸡派从炉子移到桌子上了。

  “哪,亲爱的老公,请你去把杨夫妇请过来吧!活着的人总得帮着把死去的人的那一份给吃掉。”

  ※       ※       ※

  发现杨舰队这个广场不能欠缺过节气氛的事实不会比卡介伦晚的人,大概就是奥利比·波布兰了。接到坏消息的当天和大家一样陷入愁云惨雾中的他,在两天之后就卸下了心理上的丧服,决定全力着手舰队的心理再建设。他为了营造气氛,便把大量的威士忌酒倒进咖啡杯里。在服丧期间是不能公然地喝酒的。

  “尽管如此,我们的元帅还是一样情绪低落啊!”

  贝伦海特·舒奈德责备他的做法有欠妥当。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但是,因为他几乎没有和比克古见过面,所以要恢复精神并不需要波布兰的帮助。

  “你好像把你们自己的司令官当成珍禽异兽一样……”

  波布兰并没有直接地回答。

  “比克古元帅以前对同盟军来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老爷爷。虽然得用过去式来称呼他是一件叫人遗憾的事。悼念他是很自然而且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还是得想个真正告慰他在天之灵的好办法啊!”

  “什么意思?”

  “和帝国军作战并且打胜仗。”

  “我觉得没有正视个人技术还是不要轻易下结论的好……”

  “技术就交给我们的元帅去想好了,因为他只有这个特长而已。”

  舒奈德觉得波布兰这种可能会遭来他人白眼的言词中充满了夸示、敬爱、揶揄等各式各样精神作用的和音。

  “可是,舒奈德中校,说来你也不怎么聪明嘛!如果你留在帝国军或许还可以在皇帝莱因哈特身边得意呢!”

  舒奈德只是冷冷地笑了笑,他并不想回答波布兰那充满了挑衅性的问题。如果他有兄弟的话,或许他会说服自己的兄弟待在年轻的君主身旁活用自己的才干,但是他自己本人则打算随着身为败将的梅尔卡兹到任何地方去。皇帝莱因哈特有许多忠实的臣子,而梅尔卡兹至少也该有一个像他这样忠诚的部属才对……

  Ⅱ

  宇宙历七九九年五月,“巴拉特和约”成立之后,历史的激流并没有因此而静止。同年八月,杨威利抗拒同盟政府的策略逃离了首都。同月,帝国军的瓦列提督击溃了地球教的总根据地。历史的洪流仍然不断地往前推进。

  但是一进入宇宙历八零零年,暗流似有一口气奔向地表吞没万物的态势。在这之前的四个月,虽有无数的思想和行为上的小暴动连续出现,但是却让人有奇妙的静止感,原因或许在于前后出现的喷发热及强光太过巨大之故。只能看到事象表面的人或许会认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离开了行星费沙到达了同盟首都海尼森,无所事事地浪费了许多日子,而杨威利也只是在逃离海尼森之后再度夺回伊谢尔伦要塞而已,之后就没有什么新的建树了。

  会有这种想法的人或许是认为皇帝一旦发号施令,一千万的大军就可以不要有舰队编组、补给等的准备,立即就可以行动了;这种人或许也不了解在战场上施行战术之前也要有战略立案的时间好去整备最适合的环境。莱因哈特的帝国军和杨威利的革命军规模虽然有大小差异,但是补给体制的确立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以帝国军而言,从费沙而来的漫长补给线及确保大量物资的辛劳都不是寻常的工作。不管是在名誉上或是在政略上,这些物资都不能被忽略。至于杨威利这一方面的问题是,艾尔·法西尔的生产力及伊谢尔伦储备的物资,目前虽然可以完成充分的补给,但是要迎战帝国军就必须强化战力,而如果兵力增加,补给能力就会超出界限了。一想到要面对这种极端背道而驰的条件,亚历克斯·卡介伦想要头痛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杨威利则处于无法使战略上的构想及战术上的条件两全其美的困难立场——看清这一点的是皇帝莱因哈特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但事实上,这个时候的杨还受着政治上的惩罚。再加上他不再是革命运动的最高指导者,他只是把自己定位在革命政府的实战部队中的专家而已。

  这个情形看在华尔特·冯·先寇布等人的眼里简直是令人咋舌不已的绕远路做法。

  “非常时期应该用非常的策略!”

  这是先寇布的意思,在这三年里,他经常煽动杨去掌握权力。

  “虽然他会告诉别人,信念是一种有害无益的东西,但是他自己却比任何人都要顽固。所谓的言行不一就是说他这种人。”

  尤里安·敏兹曾经这样说,他对先寇布三年来不死心的执拗也感到一份佩服。

  所以那个时候应该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打倒的——接到比克古元帅的讣闻时,华尔特·冯·先寇布这样想,但是他并不想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平常他和别人对事情的评价虽然有差距,但是这个人也不是不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来搬弄自己的毒辣唇舌,何时何地又该三缄其口。

  唯一的例子是他对尤里安透露丧失其实现的机会构想。

  “如果比克古老爷爷还健在的话,就可以将他老人家推上新政权的宝座,下面就安置你的监护者来打理军政。但是现在说来都太迟了……”

  对尤里安而言,这也是一个既新鲜又具有魅力的想法。但是他不认为已故的老元帅会同意站上权力的顶点。

  而提出这个构想的先寇布,在不久之后也面对了自己的问题了。

  ※       ※       ※

  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中士应该说是毅然决然的吧?她提出了和父亲会面的申请。事情至此,不管如何,半年来拒绝接触的不自然似乎要写下休止符了。

  出现于先寇布办公室的卡琳穿着无形的两层、三层甲胄,似乎处于临战态势。她拘谨地敬了礼,僵着表情、一本正经的态度在在说明了她的紧张。先寇布在内心打量着,觉得这些行动都不适合这个十六岁的少女。

  “下官在夺取伊谢尔伦要塞作战之际曾志愿参加,但是担任实战指挥官的阁下您却将下官由名单中剔除了。下官百思不得其解,所以希望阁下能给下官一个理由。”

  很明显的,卡琳是事先准备好了台词再照本宣科的。先寇布嘲讽般地笑了笑,因为他知道,就算要收入场费,他的同事亚典波罗也一定想亲眼看看这个场面的。他一点都不在意少女这样的盘问。

  “我完全是就作战的需要来论事的。所以不只是你,凡是没有肉搏战经验的,我都没有让他们参加。事情就是这样而已,有什么奇怪的吗?”

  卡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各方面来看,她的视野太狭窄了,她还没有足够的思绪去考虑除了她本身之外其他没有肉搏战经验的人受到什么样的待遇。

  “……唔,这是前提。事实上,我可不愿看见漂亮的女孩子挥舞着杀人武器的样子。”

  先寇布补充说明的态度正是卡琳最不想见到的。

  轻薄而不切实际的风流男人。

  “……您在追求我母亲时也是这个调调吗?”

  被这个急遽上升的声调吓了一大跳的是卡琳自己,她的父亲则是眉头皱不皱一下。先寇布重新审视了站在桌子前的女儿。

  “这就是你要求会面的真正目的吗?”

  咋舌般的声音使卡琳处于动摇之前的状态。

  “真是扫兴。如果你是想责问我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的话,应该一开始就提出来的,根本不需要跟我扯什么作战指挥的事情。”

  卡琳羞红了脸,热度遍布全身,脸上的细胞仿佛要燃烧起来的。

  “您说得没错,我真是失礼。那我就重新再问一次,您爱过我的母亲——伊莉莎白·冯·克罗歇尔吗?”

  “要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人生岂不太苦短了?”

  “就只是这样吗?”

  “被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所拥抱,人生也是太苦短了。”

  卡琳打起精神伸挺直背脊,她的关节没有发出声音真是不可思议。

  “阁下,谢谢您赐给我生命。可是您对我没有养育之恩,我也找不到敬爱您的理由。我听从您的忠告,清清楚楚地把话说完了。”

  先寇布和卡琳的视线正面相对,不久,父亲移开了自己的视线。他的表情虽然用公职人员的身份加以掩饰了,但是从那些微微的隙缝中却依稀可见苦笑和迷惑的光芒。他之所以把视线移开并不是因为胆怯,而是因为不认为有必要由于这段会话而造成彼此的困扰——这是卡琳感性的推断。卡琳遵照形式上的要求,行了一个完美的敬礼,然后转过身体,按捺住狂奔而去和回头窥看的双重冲动,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

  Ⅲ

  华尔特·冯·先寇布和奥利比·波布兰是杨舰队中的“家庭道德和健康风气的敌人”两大巨头。如果要问谁比较恶劣,他们两个一定都会毫不犹豫地推荐对方。宇宙历七九九年,这两个英雄在隔了半年之后再碰面了。

  “呀!我敬爱的长官,知道战友还健在,这真让下官兴奋莫名啊!”

  波布兰一见面就打这样的招呼。而先寇布也不甘示弱地回道:“回来得真是时候。如果没有波布兰中校,我的兴趣就要减半了。”

  根本不想成为陪衬先寇布的击坠王现在还有一些充裕的时间让他隔桌凝视着对方。他的眼光露骨地说着:“我就算要撒种也不会做出让种子开花结果的蠢事来。”

  “……因此,很抱歉,我稍微了解您家小姐的境遇。”

  波布兰刻意强调“您家小姐”的发音当然是带有嘲讽、怪罪之意,但是先寇布的脸皮就像伊谢尔伦要塞的外壁一样,厚实地保护着他的内心世界。波布兰于是继续旁敲侧击。

  “卡琳是一个好女孩。不像她父亲,虽然她还没成为一个好女人。”

  “不,我也觉得她是一个好女儿,因为她还没有花我一个弟纳尔(货币名)的养育费。”

  “说不定她会把今后的精神赔偿费一并算进去哩!还是早点觉悟的好。”

  给了对方这样辛辣的嘲讽攻击之后,波布兰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和语气。

  “先寇布中将,老实说,那个孩子根本不晓得如何处理自己的感情,而且她也不知道如何确切地去表达。我觉得身为长辈的,应该引导出一条出路。或许我这样说有失礼数……”

  先寇布以难以言喻的眼神凝视着比自己小七岁的战友。好一会儿,他的声音中洋溢着笑意。

  “呀,真是一个值得回忆及纪念的一年啊!就我所知,这是你第一次说出这么有良知的话哪!”

  “那是因为哪,女儿不应该背负父亲的罪。”

  如果换成别人,这句话或许就命中要害了,可是先寇布不但淡然地点头表示同意,他还厚颜对加上了这句话。

  “说得完全正确。如果要让我再做补充的话,我希望她不要因为是我的女儿而有撒娇、耍赖的想法。”

  “何其严峻的父爱啊!真令人胆寒。”

  年轻的击坠王不得不承认自己稍微有了一点防御的姿态了。即使是奥利比·波布兰这样言词犀利的人,在先寇布面前都占不到优势,更何况是稚嫩如卡琳者,全面溃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先寇布对着作势站起将离去的波布兰丢下最后一句话。

  “对于这件事,你似乎从中出了不少力,真是有劳你了。不过,我倒是有一件事要请你改正。”

  “什么事?”

  “听说你四处把我宣传成不良中年,可是我还不到中年哩!”

  ※       ※       ※

  半个小时之后,波布兰潇洒地出现在卡琳面前。在军港的了望区无聊地凝视着舰艇群的卡琳,看到青年军官赶忙行了一个礼。在场的几名士兵站起来离开现场,或许是因为客气,不过那一定也是基于某种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卡琳没有注意到,而波布兰则无意去求证。

  “怎么样,跟父亲见了面之后的感想?这样的结果很令人失望吧?”

  “不,倒不至于。因为早就知道他是这种人了,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失望的。”

  年轻的击坠王的绿色瞳孔中闪着深遽的光芒。

  “就我所知,部队里的人在家庭方面堪称安定、幸福的大概就算卡介伦家的莎洛特·菲莉丝了。其他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在不怎么愉快的环境下成长的。”

  波布兰无意义地摸着黑色扁帽。

  “以尤里安·敏兹为例,如果他的双亲都还健在的话,他就不用在杨威利那种患有社会不适应症的家庭中成长了。他并不见得比你幸福到哪里去。”

  “中校。”

  “嗯?”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提起尤里安·敏兹中尉?”

  “难道你认为以华尔特·冯·先寇布为例子比较好吗?”

  “……”

  “他自小就从帝国亡命来此,境遇不能说是很安逸的,他也……”

  说着说着,波布兰自己打断了自己的谈话。他似乎发现到自己为先寇布辩护是一件极不合理的事情。

  “……啊,不管怎么说,卡琳,把不幸当成一种商品来看待并不符合我们舰队的风气,也不适合你。即使是你不喜欢的人也不可能永远都活着……”

  话说到一半,波布兰好像突然想起了离开世界的战友。

  “伊旺·高尼夫这家伙竟然背叛了我。我一直认为他是那种杀也杀不死的人哪!”

  卡琳不由得重新审视着波布兰的表情,但是年轻击坠王的喜怒不形于色,以卡琳的洞察力根本还无法透视他真正的情绪。波布兰小心地重新调整黑色扁帽的角度,一边站了起来。

  “如果没有差错的话,先寇布那个不良中年会比你早走二十年。和墓碑和解是一件很没意义的事。”

  说出“中年”这两个字时,波布兰的口气尽管不是说笑却也欠缺那种纯朴性。

  ※       ※       ※

  波布兰在军官俱乐部拟定国丧之后的训练计划时,尤里安进来和他同坐。尤里安对于波布兰的咖啡杯中窜升起来的酒精烟雾不予批评,不过他知道波布兰和先寇布父女谈过话的事情。

  “家庭访问真是有劳您了。”

  波布兰戮揉着尤里安亚麻色的头发。尤里安似乎也能让精神恢复过来了,但是击坠王判断他大概还正在做最大的努力当中。

  “越来越像伊旺·高尼夫一样可恨,最近似乎进化到先寇布中将的等级了,真令人伤脑筋哪!”

  “真是对不起。”

  “啊,算了,在还算纯真时还有得救。”

  “对了,对于使先寇布家维持和平的事情有没有什么方案?”

  “典型模式就是女儿的生命有了危险,做父亲的舍身相救,结果使女儿心门大开……”

  “还真是典型的模式呢!”

  “立体电视剧的剧本家们几百年来一直毫不知耻地套用同样的模式。总归一句话的,人类的心理从石器开始就没有什么改变。”

  “就算生在石器时代,中校也一样会是个有名的风流人士吧?”

  波布兰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样的答复,尤里安已经不在意了,因为他的精神机能,包括听觉神经已经伸向其他的方位。

  尤里安想起了有着“淡红茶色”的头发、碧紫的眼珠,充满了挑战活力及朝气的表情。对这个年轻人来说,这个思绪并不会让他觉得不愉快。在这之前,还没有一个同年龄或比他小的少女会让他有这种情绪反应。

  但是尤里安还无间在自己这张心灵的草图里抹上任何色彩。在半年前他才怀着多多少少受到伤害的心情看着菲列特利加和杨结婚,他觉得如果自己现在就赶搭另一艘感情之船,那未免失之轻薄了。第一,尤里安没有自信卡琳对他会有好感。

  Ⅳ

  三天的丧期结束之后,姑且不论人心的感触,杨威利毕竟伸直了脊背,抬起头来走出悲伤。若要引述卡介伦的话,或许就是杨好不容易产生了身于上位者的自觉了。

  事实上,杨总不能一直悼念夕阳之美而不打算有任何作为。更活跃、更强烈的太阳正从对面爬升上来,人们不能袖手旁观等待酷暑的到来。比克古元帅这道坚固的堤防已经崩溃了,皇帝莱因哈特的霸气必定会形成一股灼热的妈涛袭卷整个同盟领土,趁机破坏老旧的体制。

  丧期结束,杨左手上的绷带也拆了下来。电子治疗使受到伤害的皮肤细胞活化,而从某种象征意义上来说,杨的脑细胞也从黑暗的寝室中挣脱出来了。看来恢复知性活力的杨,菲列特利加心中雀跃不已,她觉得比克古元帅抓着杨的衣领,把他从昏迷的地下室中给硬拖了出来。

  战略立案和部队编成以及艾尔·法西尔之间的联络虽然繁忙,但是杨也没有牺牲喝红茶的时间这就是杨之所以为杨的原因所在。

  “菲列特利加,我现在注意到一件事。”

  某一天,杨把飘着香气的红茶抵在下巴对着妻子说道。

  “也就是说,列贝罗议长是不是会被曲意逢迎帝国军的军部叛徒所暗杀?”

  菲列特利加没有说话。她的眼中映着正在把玩黑色扁帽的丈夫。

  “他们真的会做到这种地步吗?”

  菲列特利加这样说并不是提出反论,她是为了让丈夫说得更明确详细一点。杨停下了把玩扁帽的手。

  “因为列贝罗议长自我设限了。当然,列贝罗议长自有他的正当性,他也不是只求取自己安泰的那种人,但是一定会有人误解他所表现出来的行为。”

  莱因哈特皇帝对失败者和降伏者一向都予以宽大的处置,但是,如果有人误认为他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而弃羞耻心及自尊心于不顾,想准备礼物以求荣的话,他必定会不假辞色的。

  过了几天,巴格达胥上校传来了有关首都的状况报告。他为了从旁截收通讯波,还特地从艾尔·法西尔出动了情报收集舰往首都方向前去。

  “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列贝罗被部分的军人暗杀了。叛乱的部队向帝国军提出了投降的要求,于是帝国军得以在毫无阻力的情形下进驻海尼森。”

  接到这个消息,杨又对妻子及尤里安预测到。

  “那等于是他们自己签下自己的处刑书了。莱因哈特皇帝绝对不会饶恕他们的丑行的。”

  几天之后,暗杀列贝罗的所有人员都被枪决了的情报传了进来,但是杨已经不再表示任何的关心了。或许是因为国父亚雷·海尼森的理想已经衰亡之事实在杨自己逃出首都时就已经很明显了,而在比克古元帅的讣闻的冲击当中,杨也已经调适了面对同盟这个国家灭亡的心情。还有许多比这件事更重要的课题在等着他的裁夺。

  在杨说明其基本构想时,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首脑罗姆斯基医师显得不怎么有兴致。

  “多样性的政治价值观正是民主主义的精髓,不是吗?”

  一个军人必须对政治家解释民主主义的愚蠢性,让杨在心中大为感叹。由于从伊谢尔伦到艾尔·法西尔的超光速通讯网完全在杨舰队的控制下,所以他们之间大可以做这样的通话,但是却不能保证对谈一定会有某种成果。

  罗姆斯基医师担任独立政府的首脑可说是充满了精力。他是一个不折不扣、具有良心并且充满责任感的革命政治家,但事实上,杨也不得不承认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毒辣评语“球打得再怎么远,只要是界外球都一样没有分数”是有其道理性的。一听到海尼森完全被控制住,同盟最后的元首横死的消息,他就惴惴不安地把杨请过来,针对帝国军攻略艾尔·法西尔可能性要求杨做某种形式上的保证。

  “我觉得这种事情早就可以预期的。”

  杨的语气中稍稍掺杂着令人窒息的调味料。就因为现在莱因哈特皇帝即将发动全面攻势而心志产生动摇,这样的组织竟然还称为独立政府,还叫嚷着革命。所以杨在某一方面允许莱因哈特的主权。他想在没有危险的情况下满足其理想。

  总而言之,他们也有意让杨把莱因哈特打倒在战场上,心民主国家统一宇宙的梦想为素材,交给杨去料理。而他们则手拿刀叉,坐在铺有刺绣花样桌布的餐桌前等着。所谓的民主主义并不是成为一间叫作政治的高级旅馆的宾客,而是必须先靠自己的力量建起小木屋,靠自己力量升火,一步一步慢慢来的。

  “回想起来,如果杨元帅在巴米利恩会战中将皇帝莱因哈特打倒的话,万事就OK了。反正同盟政府是灭亡。如果当时这么做了,至少我们现在就可以避免面对目前这么大的危机了。真是可惜啊!”

  杨没有做任何回答。即使罗姆斯基医师的发言在表面上化了一层浓浓的妆,但是杨也去掉浓妆后的一张素脸空间隐含着什么意义。看到杨的表情,罗姆斯基说了一句不必要的“开玩笑啦!”结果反而使杨更不愉快,又看见杨这种表情的罗姆斯基事后对朋友说道“杨元帅比我想像中的更没有幽默感。”至于杨则觉得“真是令人受不了”,但是现在也来不及对罗姆斯基进行再教育了。

  “杨威利放弃了同盟政府的列贝罗之后所做的新选择便是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罗姆斯基。结果我们不得不承认杨没有识人之明。”

  后世的部分历史学者所做的这种评价或许有欠公正。杨是被列贝罗所排除的,而不是他个人有选择权地放弃了列贝罗;而他之所以选择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是基于可以同时满足政治思想及战略构想双方面的最低限度考虑,他并没有宣誓效忠罗姆斯基个人。如果杨有意过着安逸享乐的生活,那么他大可以成为万人之上、能赏识人才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臣下了。或许他的这种选择不仅对杨个人可以尽情享受安逸的生活,对整个宇宙的——完全在专制政治的支配——和平都会有极大的贡献。这种深度的矛盾及自我怀疑,杨终其一生都未能从中解脱。

  Ⅴ

  杨把尤里安·敏兹和奥利比·波布兰从地球带回来的光碟这件事放进了记忆库的最底层,掩埋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成功地将伊谢尔伦要塞又夺回来之后,比克古元帅和列贝罗议长的死讯又相继传了进来,结果一再错失检视的机会;再加上地球教被帝国军的瓦列提督歼灭,收集与地球教相关的情报也就不那么紧急了。

  极端地说来,杨也不能否认尤里安和波布兰平安回来已经很令他满足了。尽管如此,这件事从脑海边际涌向中心部分的抗议声还是时有所闻,因此杨拨出一部分的时间来检视光碟的记录。菲列特利加、先寇布、尤里安、波布兰、波利斯·高尼夫、马逊、姆莱等七人列席。而当他们只看到其中的一小部分时,就惊愕地面面相觑。因为光碟中所记录的是费沙自治领和地球教之间长达一世纪之久的关系。

  “也就是说,表面上是费沙,暗地里其实就是地球教。是吧?”

  “这么说来,我们和费沙的商人合作不就是等于和地球教的教徒们大跳贴面舞了吗?”

  波布兰以不至于说是狠毒但明显地含有针刺的视线睨视着波利斯·高尼夫,无言地要求解释。

  “别开玩笑,我可不知道这种事啊!如果我跟地球教有那么好的关系,那我就可以把巡礼者送到地球上去了。”

  波利斯·高尼夫说得也有道理。他在地球教本部时曾帮助尤里安和那些疯狂的信徒们火拼。费沙被解释成骨子里和地球教有着深厚的关系一事,立足点未免太薄弱了。

  杨也不认为波利斯·高尼夫私底下和地球教串通。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行踪不明的“费沙黑狐”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一干人到底怎么样了?他们以前到底有什么企图?这个时候他们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呢?

  先寇布抚摸着他那微尖的下巴。

  “九世纪之久的执着啊?真令人惊讶呢!可是也真叫人心寒。地球教的那些家伙真的被消灭了吗?总大主教一干人真的都死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连大胆的奥利比·波布兰也都皱起眉头不说话了,连他都没有亲自看到总大主教的尸体,如果要确定这件事就必须再访地球,挖开数百亿吨的土石才能办到。

  “我知道了,我到费沙去查清楚。反正我是得和那些独立商人联络的。至于鲁宾斯基那只黑狐狸的事情也要好好调查一下!”

  “你总不会一回到费沙去就躲在那边不回来了吧?高尼夫船长。”

  波布兰的语气虽然经过刻意地压抑,但是因为话题本身太过激烈,所以并不能稍稍缓和高尼夫的不快。经过一阵子低气压的言语冲突之后,杨答应让波利斯·高尼夫回到费沙去,然后即解散会议。杨的心情感到极为郁闷。如果费沙和地球教之间有不寻常关系的话,杨舰队轻率地和他们联手,或许会落得与投机和狂信者的丑陋联合体将民主主义的内涵侵蚀殆尽的下场。照这情势看来,他们是不可能只因经济上的要求而和费沙搭同一条船的。杨的基本战略因此被迫不得不在某一个必要的条件下做重大的修正。

  杨的房门里只剩下杨夫妇和尤里安。他们三人有好一阵子还沉溺在光碟的记录及激烈辩论的余味中,不久,杨重新坐回了沙发。

  “尤里安。”

  “是!”

  “阴谋和恐怖主义终究是不能使历史洪流逆行的,可是,却足以使历史停滞。不管是地球教或是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我们都不能让他们的奸计得逞。”

  尤里安点点头。

  “更何况地球教的目的只是利已主义罢了。因为他们并不是想恢复地球的权利,而是想藉着使过去历史的正当化而让自己得以尝到香甜的蜜汁而已。”

  地球教真的灭亡了吗?如果留有余党的话,他们会想采取什么行动?这些都是杨很想知道的。

  但是,杨不得不承认根本没有时间去管这个。第一,眼前莱因哈特皇帝的威胁极大。而且这种威胁并不是因为存在着像地球教之类的反动团体所形成的,而是因为和民主主义迥异的体制使时代的变革正迈向成功之路所致。所谓的专制就是在进行变革时使效率提升到最快的一种体制。对民主主义的温和、缓慢感到厌烦的观众不是常这样说吗?

  “把强大的权限赋与伟大的政治家,让其推进改革吧!”

  这虽然是一种反论,但不正是民众渴求专制者的心声吗?

  而现在不就是需要一个最好的专制者的出现吗?需要一个让人们仰望、崇拜的人中之神的存在——需要一个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和更形璀灿的黄金般的雕像相较之下,民主主义根本就只是一尊褪色的青铜塑像……

  不,不对。杨赶忙摇了摇头。他那杂乱的黑色头发因为这个动作而摇晃不已。

  “尤里安,我们是军人。而民主主义往往是在枪口下产生的。军事力量虽然使民主政治诞生,但是却不允许因此而过于夸大其功。这没有什么不公正的。因为民主主义的真髓就在于具有力量者的自制力。利用法律和机构使强者的自制制度化,这就是民主主义。而如果军队没有自制,任何人也就不需要有自制了。”

  杨的黑色眼珠渐渐发出了光芒。他只想让尤里安明白。

  “为基本上否定自己本身的政治体制而战的这种矛盾构告,是民主主义的军队所必须接受的事实。军队所能求于政府的大概就只有退休金的休假了。也就是一般劳动者的权利。除此之外都不能再有任何奢求。”

  听到退休金,尤里安反射性地笑了笑,但是杨并不是那么有幽默感地想藉此表达他的意思。尤里安立即收住了笑容,反倒变成了一副太过严肃的表情,他把长久以来一直都在思考的问题提了出来。

  “可是,我希望提督能有我顾及私情、私欲的行动。”

  “尤里安!”

  “我知道会被责骂是理所当然的,但是这是我的真心话。”

  真讽刺的状况啊!尤里安心里想着。对庞大的才能而言,专制政治竟然比民主主义更能自由活动、发挥能力。如果莱因哈特和杨的境遇倒过来的话,或许莱因哈特对民主政治而言会是一个有害的野心家,也或许他会让鲁道夫大帝的恶行再现也说不定。而杨也说不定就会为自己戴上金色的皇冠了。

  “尤里安,这件事完全是一种无意义的假设。”

  “我了解,可是……”

  “我没有办法完全将私情排除掉。在巴米利恩会战时,我并不想杀害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尤里安,这是我的真心话。”

  不用别人提醒,尤里安也能了解这一点。

  “尽管他的人格并非完美,但却是在这四、五世纪当中最耀眼的。要由我亲手来摧毁他,这种感觉令我害怕,我下不了手。或许当时我只是以政府的命令为借口来逃避这个事实罢了。对政府或对我自己来说,这个行为或许表现出忠实的一面,但是对那些战死的士兵们来说,却是一种背信的行为。因为他们没有理由因为权力者的自保及我个人的感伤而丧命。”

  杨笑了。他的笑让旁观者觉得他只能选择笑来表现自己的感情。看着杨的表情,尤里安深切地感受到话语中的无力感,他也只有沉默了。

  “我一向都是这样。有好多地方我都没有进步。哦,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现在我们该谈一些比较积极的话题了。”

  在这之前似乎需要一些润滑剂。不久,尤里安即展现了他的手艺,让红茶那香郁的气味飘散在整个房间中。

  菲列特利加把手伸向操作台,白晰的手指在上面飞舞一阵之后,壁面下出现了一幅星图。她三番四次地把画面扩大,描绘出了连接伊谢尔伦和艾尔·法西尔的“解放回廊”。

  “我们目前有伊谢尔伦和艾尔·法西尔这两个据点。站在帝国军的立场来说,如果敌人拥有一个以上的据点的话,当然的用兵计策便是各个击破了。我想,帝国军的别动部队可能会和皇帝的本队同时从帝国领地出发,朝伊谢尔伦回廊前进。”

  杨认为那个金发的年轻人最不能忍受自己以外的人来创造历史。但如果时间够的话,就会让别人有策动的机会。在自由行星同盟已经名实俱亡的现在,他大概会挟炮火和舰艇的巨大洪流一举扫灭杨一党吧?他那远胜于昔日的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霸气狂涛将会掩盖整个宇宙。

  相对的,杨就必须以现有的微薄力量负起防守之职。为了那随时可能掩至的怒涛狂潮。或许杨的存在终究只是历史记录上的一笔而已……

  最后,在巩固了“民主主义的骑士”的决心之后,杨终于把自己和敌手的立场相对化了。一边有着走向和平与统一的最短路途,另一边则有着以走向民主主义为目标的坎坷路程。当双方真的展开流血大战时,如果有唯一绝对的神存在的话,他会站在哪一边呢?
2008-7-5 02:3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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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祭典之前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二月。

  报告书从行星费沙传到海尼森的帝国军大本营,事后被评为“令一千万人顿足的一通消息”。但是,如果在这之前,报告书的内容已为众人所知的话,一定会被视为一个低级的笑话。接到这个报告的希尔德之所以会愣了数秒钟,犹豫着要不要把报告书呈给皇帝也是极为正常的事。

  “罗严塔尔元帅有不稳的迹象。”

  如果这个报告书只有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和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朗古的联署的话,希尔德或许就不会受到这么大的冲击了。偏偏报告书是来自司法尚书布鲁克德尔夫的。自称来自同盟政府的使者欧迪兹在见不到皇帝而改行至费沙之后即大声疾呼,四处散播谣言说罗严塔尔元帅有叛意。而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朗古便未经深思就一头栽进去了。

  或许是欧迪兹把国家的命运赌在他三寸不烂之舌上,以必死的悲壮心境企图使帝国内部混乱。或许他想以略带极端的形态,使自己那曾被米达麦亚一脚踹得无影无踪的辩论家自信复活过来吧?也或许是他自暴自弃地想使社会动乱起来吧?他是不是在期待一个辩才和虚构所产生的效果?他是不是有类似夸大妄想的精神倾向?——当时谁都无法做任何判断。不管怎么说,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创造力及热力都可说是不同凡响的。以后皇帝的英明睿智或者是罗严塔尔、米达麦亚般的勇敢,难道还会因为这种蓄意破坏的阴谋形式而受害吗?人不可能是万能的,尤其是一个人的思考常会受到个人特有气质的限制。像欧迪兹那样的小人,连跟他直接接触的米达麦亚都有可能忘了他的名字,更何况是曾让他吃闭门羹的莱因哈特,以及在莱因哈特身旁的罗严塔尔,他们更不可能让这个人在记忆中占有一席之地。

  银河帝国的司法尚书布鲁克德尔夫是一名年过四十岁的少壮派法律家,有着精密的头脑和严正的政治姿态。就因为这样,所以莱因哈特才会把他从一介小小的检察官拔擢出来,但是对皇帝和职务极为忠实的他既然已成为新王朝的第一任司法尚书,同时也有着相对增长的野心及抱负。在断奶期饱食伦理及秩序的意识而不断增长,并以法律知识为酒及以司法事务为食而蜕变成一个成人的他,在私底下对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喜好女色确实是不抱什么好感。但是他之所以加入弹劾罗严塔尔的行列,并不是出于个人的感情喜恶。他觉得自己有义务肃正政府高官的纳幻——绝不宽容,甚至可以说是严厉——而且他一起希望能有利地确立司法省对军部的立场。原本罗严克拉姆王朝在军人皇帝的支配下便有强烈的军部独裁倾向。在创业时期这种作法固然好,但是,如果法律、官僚、军部各方面无法取得均衡的话,就不可能发展出健全的国家,而弹劾身为军部的最重镇的罗严塔尔元帅,挫一挫军人们的锐气应该也不是完全无益的。

  事实上,要公然指责罗严塔尔的好色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几乎没有例外的,都是女性主动接近他。单方爱幕的结果,总是被另一方抛弃。事实上也有另一种说法是说,表面上罗严塔尔元帅似乎极为好色,实际上他的内心却有着厌恶女人的倾向。在没有证据之下而能掌握事实的只有和他生死与共的密友渥佛根.米达麦亚。由于他没有将这件事说出来,所以这种说法也仅止于不被信任的传闻而已。

  不管怎么说,布鲁克德尔夫不相信外面的传言。他相信的只是一种情况语气。或许他的想法是,与其回到被放弃的帝都奥丁,不如确保一个在舞台上将成为明日宇宙中枢的费沙。

  在军务尚书奥贝斯坦的谅解和国内安全保障局局长朗古的协助下,布鲁克德尔夫在费沙设立了临时办公室,开始对罗严塔尔做身家调查。而他们很容易地,甚至可以说容易得令人失望地就知道了有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这个女人。

  “罗严塔尔元帅在自己的住宅中藏有已故立典拉德公爵的族人。很明显地他背叛了陛下的意思,若要说他有类似反逆的行为也不为过。”

  朗古无法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情,他用足以使微血管破裂的眼神去煽动司法尚书。朗古也有些不愉快,他有着身为法律家的良知,于是便决定从爱尔芙莉德这个女人身上直接取证。由于找到这个女人太过容易,所以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对罗严塔尔有反感的人一手策划的。但是,爱尔芙莉德竟然完全没有拒绝,她答应前去应讯,结果更使得朗古狂喜不已。

  “那个女人说她已经怀有罗严塔尔元帅的孩子。当她把消息告诉元帅时,元帅还祝福她并告诉她,为了这个孩子,他会朝更高的目标前进。这是那女人的证词。”

  至少在内心深处,朗古是欢欣地跳着华尔兹吧?首先,他便把弹劾罗严塔尔的权限从司法尚书那儿先要了回来。罗严塔尔元帅虽然违背了陛下的意思,但是并没有违反成文法律的行为,所以事情不能归由司法省来处理——这是他所提出的理由。当知道自己只是名字被利用签署在报告书上时,布鲁克德尔夫极为震怒,但是最后他也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愚昧,一脚踩进法律至上的陷阱中,充其量他也只能果断地退出了。

  梅克林格做了以下的记录。

  “巴尔·冯·奥贝斯坦这个人经常玩弄辛辣而且毫无同情心的策略来肃清他人,而且又从不做说明,所以招致喜爱明快和率直行事的众武将唾弃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他并不是为了图谋私利才玩弄计谋,至少从主观的观战来看,他是对国家及君主献上了无私的忠诚。他任职军务尚书的管理能力及对职务的负责程度都值得称许。最大的问题点或许是在于他把对君主的忠诚完全表里一体化的猜疑心吧?米达麦亚元帅曾批评‘奥贝斯坦那个家伙深信除了他自己以外,所有的重臣都是反叛者的预备军’,这个评述倒真是一矢中的。由于这种猜疑心使得奥贝斯坦无法有可信赖的同僚,所以他也只好用像朗古这样的人来帮他做事了。事实上他对朗古的人格并没有很高的评价。或许纯粹只是把他当成一件道具吧?如果他把朗古当成对等的人来看待的话,理所当然也会对他抱持猜疑的心态,但是就因为他只把他当成道具,所以也就不对他产生猜疑了。然而,这个道具纵然没有像猛兽般的獠牙,也没有像猛禽般的利喙,但却也长着刺人的毒刺。”

  ※       ※       ※

  于是,二月二十七日,脸上的表情欠缺活力及精神的奈特哈特·缪拉一级上将来到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宿舍。金银妖瞳元帅刚刚用完早餐,他邀年少的同事一起喝杯餐后的咖啡。缪拉虽然是一个很具知性的青年,然而却不是一个有演技的人,光是看到他眼中游移的乌云,罗严塔尔就洞悉了缪拉所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喝完咖啡的罗严塔尔,用他黑色和蓝色的视线催促缪拉,缪拉只好紧张地要求进行必须交给大本营的报告搜集工作。

  同日九时,在宇宙舰队司令部的宇宙港旁边的旅馆中睡觉的渥佛根·米达麦亚接到罗严塔尔被拘禁的消息之后,所有睡意的残屑在一瞬间都被逐出体外了。他二话不说从办公室跑了出去。

  就在这一瞬间,年轻的拜耶尔蓝提督立刻站在他面前。

  “您要到哪里去?阁下。”

  “我已经知道了,我要去见罗严塔尔。”

  “不行,阁下,在真相还没有大白之前,和罗严塔尔元帅见面会招来无谓的困扰。”

  米达麦亚一副豁出去的表情。他的两眼中闪着怒气的闪电。

  “不要给我这些聪明的忠告!我没有一丝一毫见不得人的地方。我要去见陛下的臣子、见多年的朋友有什么不对?我怕谁呀?让到一边去,拜耶尔蓝。”

  然而,除了拜耶尔蓝之外,还有其他的制止者。

  “元帅,拜耶尔蓝提督说得没错。即使阁下光明正大,旁观者的观点如果扭曲了,看出来的影像自然就不正常了。如果罗严塔尔元帅不名誉的嫌疑洗清了,阁下什么时候要去见他都不会有人说话的。请您自重啊!”

  说这些话的是布罗上将。

  布罗比米达麦亚年长,他的看法不得不让米达麦亚用心思考。疾风之狼灰色的眼珠中的闪光减弱了,在短暂的沉默中他仍然呆立着,随即坐到桌子上。动作是那么的笨重,和往日的敏捷简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他发出的声音也缺少了生气和弹性。

  “我从陛下那儿获得了帝国元帅的称号,甚至还拥有帝国宇宙舰队司令官的地位。但是,不管我有多崇高的地位,我却连去见朋友的权利都没有,这岂不连一介平民都不如了吗?”

  他的幕僚也都不说话,看着他们所敬爱的上司。

  “那个时候,陛下还是罗严克拉姆侯爵的身份,他确实下令把立典拉德一族的男人们处以死刑,女人们则发配流放。但是他也没说被流放的女人们永远不能迁移到别的地方去啊!罗严塔尔绝对不是有意违背陛下的意思的。”

  这纯粹是无用的诡辩,如果是为了自己,米达麦亚是绝对不会使用这种辩词的。

  “不管怎么说,罗严塔尔元帅是军部的重镇,是国家的元勋。莱因哈特陛下是绝对不会相信不负责任的谣言就处罚他的。”

  米达麦亚闻言只是机械性地点了点头,然而,在内心一片孤寂当中,他只能凝视着不安的雨滴开始撒落在心灵的地面上。

  Ⅱ

  罗严塔尔的幕僚贝根格伦呈锐角的脸上泛着忧虑的色彩。面对大敌也不失冷静、坚毅的他,在上司发生意外时也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

  去年,当他们自同盟军手中夺回伊谢尔伦要塞时,罗严塔尔曾对贝根格伦透露出一些对皇帝不单纯的心理状态。现在,在充当临时大本营的国立美术馆的一个房间内,看着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的上司背影和他那深褐色的头发,贝根格伦觉得苦不堪言。

  负责“审问”罗严塔尔的是奈特哈特·缪拉,但是这个审问者对受神者是礼遇有加的,同时也准许贝根格伦列席,或许这些都是为了避免给人秘密审判的印象以及不致让罗严塔尔的部下们产生不满之故吧?

  面对缪拉的质问,罗严塔尔的答辩清脆响亮。

  “我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如果真如传言所说,藉着武力和权势残害人民的话,对我本人来说,这是一种最大的耻辱。但被批评有意反叛、觊觎帝位,对身处乱世的军人来说,这或许是一种赞赏吧?”

  对于这几乎可以说是傲慢至极的言词,贝根格伦不禁要让他的呼吸机能瞬间停止了,缪拉则用他的手指在桌上无声地敲打着。

  “……可是,自从皇帝莱因哈特陛下在先朝中设立了元帅府以来,我没有一天不竭尽全力协助陛下完成他的霸业。对于这一点,我心中没有丝毫愧对他人的感觉。”

  或许是贝根格伦先入为主的观念侵蚀着他的意识吧?他总觉得罗严塔尔的答辩中充满了极度微妙的阴霾。

  “令人觉得可笑的是那些毁谤我的人,其真面目到底是怎样的?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局长朗古是什么人?去年在只准一级上将以上的武官参加的会议中,他虽然没有资格却也出席了,不但如此,他还发了言,充其量他只是个冒失鬼而已。他大概是不满当时被我命令退出会场,所以在公报私仇的情况下才举发我的。希望缪拉一级上将能留意一下这其中的隐情。”

  问答在告一段落之后,缪拉问道。

  “我知道阁下的主张和立场了。您觉得怎么样?要直接去面见陛下为自己辩护吗,元帅?”

  “我实在不赞同用‘辩护’这个字眼……”

  罗严塔尔的嘴角扬起了些微的角度。

  “但是,如果面见陛下能让陛下了解我的用心,或许就不会有那些诡讼者有兴风作浪的机会了。缪拉一级上将,也许要劳驾您了,是不是可以请您代为安排一下适当的时间?”

  “如果元帅这样想,当然没什么问题了。我立刻把您的意思呈报陛下。”

  ※       ※       ※

  莱因哈特接获来自缪拉的通知,决定由自己来审问金银妖瞳元帅是在早餐之后,场所是在冬蔷薇园对面,铁杉树林里的国立美术馆大厅,帝国军尚未进驻之前所举办的油彩画展的作品都还陈列在该处。被允许列席的米达麦亚以下的军部最高级干部均自备折叠式的椅子排在一边坐着,这也显示了新王朝不拘于形式美的一面。在他们列于一旁陪审的中间,像个艺术品般的金发皇帝忧郁地开启了他秀丽的嘴唇。

  “罗严塔尔元帅。”

  “是……”

  “你将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一族有关的女人藏匿在家中,此事属实吗?”

  一个人直立于大厅正中央的罗严塔尔——深沉的黑色右眼和闪着锐利光芒的蓝色左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年轻的皇帝。他的眼中丝毫没有后悔和辩白的神情。

  “是事实,陛下。”

  瞬间,在大厅中激起一股波涛的不是罗严塔尔,而是他的密友。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陛下,那个女人恨罗严塔尔,他的生命受到那个女人的威胁。臣下知道自己这种行为很无礼,但是臣下恳请陛下考虑过事情的前后因果关系之后,赦免罗严塔尔的轻率之罪。”

  米达麦亚注意到有人拉了拉他军服的下摆,他稍微移动了视线。耸在他旁边的“沉默提督”艾杰纳一级上将紧闭着嘴巴,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米达麦亚。米达麦亚知道他想说什么,可是米达麦亚还是继续向皇帝申诉。

  “陛下,我伟大的皇帝,臣下在这里要弹劾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和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局长朗古。在杨威利一党占据了伊谢尔伦要塞公然和帝国为敌的现在,他们竟然诽谤陛下的首席幕僚罗严塔尔元帅,意图破坏军队的统一和团结,这不等于是一种利敌行为吗?”

  他的激辩至少表面上似乎融化了皇帝冰冷的心。莱因哈特微微地张开了他的秀丽的嘴唇。

  “米达麦亚,够了!你的嘴巴是用来指挥大军的,不适合用来指责他人。”

  帝国军最高的勇将顿时涨红了脸,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之后,笨拙地坐了下来。打断皇帝和受神者之间的问答本来是一种不敬之罪。他并非有意恃宠而骄,在被皇帝喝了一声之后,觉悟到可能受到重罚,但是看在莱因哈特的眼里,“疾风之狼”的刚直并没有让他感到不快。

  “我的皇帝呀!”

  罗严塔尔呼唤着君主。他的语调事后让一些人一致认为把“我的皇帝”这个名词讲得最动人的就是罗严塔尔。莱因哈特皇帝在才智和美貌方面固然无人可比,但是罗严塔尔也是一个堂堂的美男子,他站在皇帝面前的英姿远超过美术馆内所装饰着的雕刻作品。

  “我的皇帝呀!虽然知道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这个人和立典拉德公爵一族的关系,却还把她留在臣下的家中是臣下的不察。臣下为自己的轻率深感懊悔。可是就因为这件事而被指为臣下有背叛陛下之意,这绝非臣下的本意,臣下发誓绝无此意。”

  “那么,当那个女人告诉你她怀孕的事情,你又为什么祝福她,并且说为了孩子你会爬上更高的地位?”

  “这完全是谎话,臣下根本不知道那个女人怀孕的事,如果知道的话……”

  “为什么你敢如此断言?”

  “因为臣下没有做为人父的资格,陛下。”

  罗严塔尔的声音中虽有着阴郁,却丝毫没有犹豫,这一番话使得大厅中的人更为沉默了。米达麦亚为这个朋友汗湿了军服。

  关于这一点,莱因哈特不想再追问。莱因哈特当然也知道罗严塔尔在私生活方面招来许多恶评,但即使是专制的君主也无意干涉臣下在精神生活上的需求,更何况莱因哈特原本对别人的性生活就没什么兴趣。年轻的皇帝从他那白晰的牙齿之间冒出了一句似乎与罗严塔尔的回答没什么关系的话。

  “当罗严克拉姆的家名尚未成立之前,你曾宣誓效忠于我……”

  那是五年前当莱因哈特还只是一名十九岁的缪杰尔上将的事。就在发生克洛普休特克侯爵暗杀皇帝未遂事件,被派遣出去的讨伐军回到帝都奥丁的那个晚上,在雷鸣撕扯着黑夜和风雨交织而成的厚重布幕中,单身前往莱因哈特和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住处的罗严塔尔说明了米达麦亚的生命落在门阀贵族手中的事情,在请求他们协助的同时,罗严塔尔宣誓今后将效忠于莱因哈特。

  现在,这一幕情景同时浮现在皇帝和统帅本部总长的视线中。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吗?罗严塔尔。”

  “没有忘记!陛下。一天都不敢忘记。”

  “很好……”

  忧愁的阴霾虽然没有从莱因哈特的脸上消失,但似乎有一道阳光正从阴霾中显露出来。

  “这几天我会决定该如何处分,你就在宿舍里等候消息。在事情告一段落之前,你的职务暂由缪拉一级上将代理。”

  安心的气氛在众人之间散开来,大厅当中好不容易有了较为活络的生气。深深地敬了一个礼之后,罗严塔尔和陪审的诸将退了出去,莱因哈特回到了原为馆长室的办公室去,针对罗严塔尔的处分询问贴身人员的意见。

  高级副官修特莱把他那思虑极深的眼光对着年轻而美貌的君主。

  “众人都知道,罗严塔尔元帅是陛下的功臣,也是国家的元勋。如果轻信谣言而处分功臣的话,恐怕会动摇人心,对自己本身的地位也会带来不良的影响。陛下,请务必明察之后再做公正的处置。”

  “哦?朕看来像要处置罗严塔尔的样子吗?”

  莱因哈特这样回答修特莱,一边把视线转向希尔德。然而兼具智力和见识的伯爵小姐此时却一反常态地避免立即回答。罗严塔尔的存在如果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同伴,那自然具有无人可比的信赖感,但是他……希尔德总觉得有些不安。

  前年,在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希尔德曾要求米达麦亚直接进击同盟首都海尼森。到现在为止,希尔德尚无法完全忘记当时的感受。

  Ⅲ

  在主官不在的统帅本部总长办公室中,罗严塔尔的幕僚们正在商量对策。瑞肯道夫少校探出了身子。

  “阁下,尚有僭越之处,请多包涵。我们是不是应该把那个叫克劳希的女人从军务尚书那儿要过来,让她和罗严塔尔元帅对质?这么一来,那个女人有意陷害罗严塔尔元帅的事实不就照然若揭了吗?”

  贝根格伦听完不禁对着同僚投以失望的眼神。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的,瑞肯道夫少校。你应该也知道军务尚书的为人吧?既然那个女人落入了他的手中,要让她做什么样的供述都完全操纵在军务尚书的手中了。”

  由于上将的意见言之有理,少校也就沉默不语了。贝根格伦交抱着两手。

  “很遗憾的,到目前为止尚不能断言罗严塔尔元帅是安全的。现在陛下似乎还相信着他们旧日的情谊,所以予以宽厚的待遇,但是今后天秤会倾向哪一边呢……”

  当他像是警惕自身的过分乐观而喃喃自语时,一个军官来通知有访客到来。

  访客是米达麦亚宇宙舰队司令官的幕僚佛尔卡·亚克塞尔·冯·布罗上将。

  布罗和贝根格伦以前都是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下属,两人彼此争夺勇敢称号。在亚姆立札会战和利普休达特战役中,他们总是并肩作战。在吉尔菲艾斯意外死亡之后,他的旗舰巴伐罗萨失去了有着光荣战绩的舵手,被放在帝都的宇宙港,而他的部属则分配配属到各地去。即使他们现在所属的部署不同,但是曾经一起越过死亡线的记忆却不会被风化掉。

  布罗和贝根格伦在另一个房间中单独会面。布罗鼓励老朋友,皇帝或许会有宽大的处置,而米达麦亚元帅则会尽全力帮忙。

  “真是谢谢了。但是啊,布罗。”

  压低了声音的贝根格伦,表情中弥漫着隐含电光的积雨云。

  “我曾经因为军务尚书的多嘴而失去了上司吉尔菲艾斯提督。他虽然年轻,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名将。仅仅这二、三年间,我将再度因为奥贝斯坦元帅之故,二度丧失上司,我的人生真是悲惨又滑稽呀!”

  “喂!贝根格伦……”

  贝根格伦在老朋友面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布罗,我的任务是安慰罗严塔尔元帅并激励他。我会尽力去做的。可是如果元帅受到了比他所犯的罪更大的责罚,我实在是看不过去啊!”

  虽然知道室内没有人在场,可是布罗仍然小心翼翼地环视着四周。

  罗严塔尔元帅在自己家中私藏立典拉德公爵一族的女人原本就事出有因。然而,在杨威利一党再度夺走了伊谢尔伦要塞,帝国军需要团结与互助的这个时候,竟然还有那些不肖之徒竟想利用统帅本部长私生活上的缺点,陷其于大逆不道之罪。布罗很了解老朋友憎恶这些人的心情。

  自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意外死亡之后,贝根格伦对奥贝斯坦的反感及不满的火苗就从来不曾完全熄灭过。那个时候——旧帝国历四八八年九月,意图暗杀莱因哈特的子弹原本用不着吉尔菲艾斯的肉体去抵挡的,他可以用枪口去处理意外情况。在那一天以前,只有他一个人被允许携带武器待在莱因哈特身边,而他的射击技术是众所不及的。

  ※       ※       ※

  在行星费沙的军务尚书奥贝斯坦隔着辽阔的星海无法感受到贝根格伦上将一秋人的敌意。然而,就算他感受得到,他也不会因此而改变态度及方针吧?

  一手导演罗严塔尔有“叛意”的谣言到导致皇帝亲自审问罗严塔尔的是朗古。奥贝斯坦保持沉默地在一旁观察着朗古怀着扭曲的喜悦,在毫不负责任的谣言之上猛加大量的水和肥料,他既不加鼓励也不制止,似乎只是看着不肖的弟子发挥着演技。或许他认为,如果罗严塔尔因此失势的话固然好,若不是,事情也就这样算了。光是默认朗古行为的这件事,就足以让米达麦亚元帅为首的各将领对奥贝斯坦无法产生好感。

  他的部属菲尔纳是这样想的。或许军务尚书是想让诸将的反感、敌意、憎恶集中于他自己身上,好做为皇帝的挡箭牌。做这种事情他自己是绝对不会露出半点口风的,所以,或许这只是菲尔纳个人的解释而已。至于当事人奥贝斯坦是不是有这么意思,那就很难判断了。尽管如此,对于原本不属于军务省的朗古,以奥贝斯坦的心腹自居,待在费沙一事让菲尔纳感到不愉快。但是,他外表的态度上却也一点都不表现出来。他也不是一个单纯明快的人。

  当接到罗严塔尔元帅终于接受皇帝亲审的报告时,奥贝斯坦义眼中的光芒射向了朗古。朗古压抑着内心的喜悦低着头,与其说是对着军务尚书那张严格的脸,倒不如说是对着桌子说话。报告结束,奥贝斯坦这才发出声音。

  “朗古。”

  “是……?”

  “不要让我失望。你的任务在于监视国内的敌人,使我们的王朝保持安泰。如果你挟私怨诬告建国元勋,反而削弱了王朝基础的话,那可是极为不忠的行为。你要记住这一件事。”

  “属下谨记在心。尚书阁下,请您安心。”

  奥贝斯坦没有透视力。低着头的朗古脸上有着微量的汗水和充满了奇妙而不调和感的蒸气游移着。他的脸就像是在没有任何人观看的空间中由一片片细小的拼图构成的一样。

  ※       ※       ※

  “……朗古打一开始是不是就抱有危机意识在进行着事情?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有自信做如此的判断。但是现在想起来,在帝国历二年初,情况虽然还没有明朗化,但是他的野心已经显出了轮廓。也就是让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和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相斗,然后自己再坐收渔翁之利……如今想起来,这就像是一个不值得评论的幻想闹剧。众所周知,朗古并不像罗严塔尔一样是个不败名将,也不是像奥贝斯坦一样靠着谋略和军政的能力扫除国家和君主的仅敌之有力幕僚。他只不过是个阴谋家,是个不名誉的秘密警察长而已。然而,历史上无数的实例都在教训我们,没有能力和见识的阴谋家往往会把比自己有能力或者伟大的人物推落沼泽底部,而且不单是针对对手,甚至有可能把整个时候的危亡都沉入海底……”

  日后留下这些记录的梅克林格一级上将,于此时接到了莱因哈特的命令,要他以后方总司令官的身份,率领麾下的所有兵力朝伊谢尔伦方向移动。不管在攻或防的哪一方面,帝国军都必须控制夺取伊谢尔伦要塞的杨威利一党的行动。如果杨攻入帝国领域的话,梅克林格就要防御他们的攻势,相反的,如果杨朝旧同盟领地方向移动时,梅克林格就要负责扼住他的后方。这个任务可以说是重大无比。

  表面上看来似乎是在激动、诉诸感情的情况下发动大军的莱因哈特,同时也将整个广大宇宙中的军事形势尽收于他苍冰色的眼底。而这其中也有许多部分被正置身于伊谢尔伦要塞的杨威利所洞悉。

  Ⅳ

  在离开帝都身材的前一天,梅克林格和克斯拉、瓦列两位同事一起吃晚饭。

  这个时候,后方总司令部参谋长,也就是梅克林格的参谋长列佛尔特中将已经把舰艇移到卫星轨道上,等待着他们的司令官。

  面对同盟军或杨威利的一党,帝国在武力方面确实占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在梅克林格看来,帝国军的军事力量配置状况还是有一些问题。莱因哈特皇帝和他最高级幕僚们的军队几乎布满了从费沙到同盟领土间的广大宇宙空域,照目前来看,压制同盟已经是胜券在握了。另一方面,比同盟领土还广大的帝国本土中,看似已被年轻的霸主抛弃的帝都奥丁由克斯拉防卫,梅克林格则在伊谢尔伦回廊四周布阵。或许瓦列在近日也会受命进行讨伐地球之后的出击作战。于是,在未来的帝国领土内的军事力量密度就越形稀薄了。

  “我是觉得有些不安哪,梅克林格提督。皇帝把大本营迁到费沙固然好,但是,他到底想把奥丁置于何种地位呢?那儿有对陛下而言最重要的人在啊!”

  在喝餐后咖啡之前,克斯拉提出了问题。

  “你想说的是陛下的姐姐吧?克斯拉提督。”

  克斯拉是宪兵总监兼帝都防御司令官,并不是舰队指挥官,本来没有“提督”的称号,但是他的同事都不拘泥于形式,而他本人也很喜欢别人这样称呼他。

  “是的。就是格里华德大公妃。”

  “皇帝和大公妃姐弟两自从那次之后就一直没有再碰面了。”

  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有所保留地说道。他所谓的那次,就是指旧帝国历四八八年九月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死亡的事件。由于这个悲剧的缘故,当时的格里华德伯爵夫人安妮罗杰搬到佛洛依丁山庄。

  这三位名将把他们共同担心的问题移到台面上来了。

  皇帝没有子嗣,在整个宇宙中,和他有共同血缘关系的人就只有格里华德大公妃安妮罗杰了。这位贵夫人虽然独占了身为皇帝的亲弟之爱和整个宫廷的敬意,但是她却一个人生活在佛洛依丁山庄,从来不干涉国政。皇帝时常催请姐姐一起到新无忧宫去住,但是都被安妮罗杰谢绝了,莱因哈特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派遣最低限度的卫兵到姐姐身边守卫着。

  或许这是一种极为不吉利同时又极为不敬的想像,但是,如果皇帝在没有皇妃、皇子的情况下就去世的了话,能使新生的罗严克拉姆王朝不至于解体及崩坏的人或许就只剩这个姐姐了。如果在目前的情况下把整个宇宙的中枢转移到费沙的话,奥丁就会沦为边境的一个行星而已。如此一来,警备的兵力自然就会减少。而要更确实地保障格里华德大公妃的人身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转移到费沙来。而连带地克斯拉本身也就得以转移到更接近帝座的地方,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可是,顺序好像倒过来了。应该是让皇帝要先行纳妃才对呀!如此一来,王朝的存续就没有什么问题了。”

  梅克林格不禁苦笑道,其他的两人也以苦笑相应。事实上,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他们年轻的君主目前对女色完全无缘,这与他绝世的美貌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只要他有那个意思,他尽可埋身于后宫令人眼花潦乱的花众里,可是尽管他们再怎么着急,这种问题也只能视莱因哈特本身的内心取向来决定了。

  “对了,我想起来了。说到问题,卡尔·布拉格……”

  克斯拉所提起的名字是民政尚书。他从旧帝国时代就是一个开明派的重要人物,虽然身为贵族,但却拿掉了“冯”的称号,和现在的财务尚书欧根·李希特都是帮助莱因哈特作为政治改革的重要人物。

  “民政尚书布拉格对皇帝是不是有什么微词?”

  “他曾经有过抱怨。不久之前听说对部下说过连年的用兵、战役用光了国库,死亡人数在大幅的增加等。好像当时多喝了一点酒。”

  “国库应该还很充足而且安定嘛!”

  “他的论调是,如果能停止战役,落实内政,国库应该会更安定。立论虽然正确,但我却认为布拉格不够谨慎的发言有利于反皇帝派的一方,这才是问题。”

  瓦列用他左手的义肢不甚灵活地支着下巴沉思着,梅克林格则把咖啡杯当成钢琴键似地敲打着。

  “如果让我发挥想象力的话,我会猜测是不是在背后有心思不正的人把布拉格当成发言代理人?如果现在就要对他加以处置的话可能会成为一种暴行……”

  这些人就像是蛇一样,克斯拉不禁耸了耸宽广的肩膀,表现出厌恶感。

  “仔细想来,地球教的狂热信徒一定还有生存者,如果他们想报复的话,我和瓦列提督是他们的大敌,一定会被列在他们暗杀的名单上。”

  “那么,我们是不是要一起死呢?”

  原本想试着开个玩笑的,却完全没有成功。瓦列的表情充满了尖锐的憎恨。在以武力攻击地球教团的根据地时,他被地球教的刺客袭击,永远失去了他的左手。由于他遭遇了如此奇祸却仍然完成了他的任务,因此人们对瓦列的刚毅及冷静有极高的评价,但是他所失去的手臂也不会因为这些评价而再长出来。

  古意盎然的时钟指着十点。这座宅邸的主人梅克林格是一个散文诗人、钢琴家、水彩画家,同时还是一个古董收藏家。他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典型绅士,在利普休达特战役时,一占领了敌人的阵地,他立刻跑向美术馆及博物馆抢救美术品免受战火波及。这个行为还被克拉嘲笑过。

  “你做一个收藏家也很有派头了嘛!现在你是不是应该收集皇帝和杨威利的战历了,一样愚弄了所有的人。如果说这是一种艺术的话,这真是最高级的艺术了。”

  “可是,我不认为还有人能模仿他这种艺术。”

  “着了他的道,实在令人受不了,尽管是处于敌对的立场,他还是一个值得赞赏的人。竟然能以那么一点点的兵力对抗我们帝国全军,让我们疲于奔命。”

  瓦列的声音中有着真实的沉重感,因为去年由于杨的奇计而吃了大败仗的就是他,当然,他的言外之意也有着“绝不再被耍”的决心。

  ※       ※       ※

  不久之后,克斯拉先踏上了归途。因为他必须听取部下有关于他负责监视的对象之一——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动静报告。

  对于那个前任同盟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克斯拉的态度是采取“郑重的漠视”。他从数个消息来源得知杨威利对特留尼西特一向敬而远之,而他和那个未曾谋面的敌将有着一种“于我心有戚戚然”的共同感受。以杨威利的立场来说,他是不得不尊重由多数派支配的民主政治之根本,但是克斯拉和杨所陷入的“双重标准”没有任何瓜葛,而且他的气质也比杨更刚直,所以他对特留尼西特那种巧言令色和擅于变节的格更不可能有什么好感的。在他看来,特留尼西特只不过是一个不名誉的政客而已。他利用民主共和政体的不完备窃取权力,同时利用国家的衰亡换取自身的安泰。自从他带着家人和资产前往帝国领地之后,同盟领地只剩下被他利用殆尽的政治机构及陷于呆滞状态的支持者。

  莱因哈特皇帝也不喜欢他,所以不许他为官,但是特留尼西特似乎无法自处于平淡,他靠着丰富的资金和毫无原则的行动力,孜孜不倦于进入官场的工作。

  坐在朝着司令部前进的地上车后座,克斯拉越发觉得不愉快。他之所以任职首都防卫司令官兼宪兵总监,和同事们远别,一个人留在费沙,是由于皇帝的命令及克斯拉本身具有的实务能力之故,并不是出于他的自愿。如果他没有处理危机及组织管理的能力,或许他就会毫无怨尤地留在地面上,仰望着星空而终其一生。克斯拉并不是嫉妒同僚们的武勋,然而,他却禁不住要羡慕他们所处的场所。那些统率着数万艘舰艇,在星奔腾荟粹的黑暗星海之中尽情遨游的勇者们啊!原本他了选择这样的武官之途为其一生的目标。

  然而,现实生活中的他却距离那些应该被征服的星群们有数万光年之遥,守着没有主人的宫殿,接待像特留尼西特那样的人。如果在他完全没有进入战场的情况下而达成了和平及统一的话,他固然会为君主的丰功伟业感到高兴,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感到些微的不满。

  当克斯拉到达司令部的时候,瓦列也踏上了归途。一个月后,这三个人应该各自身处于相距数千光年之遥的地方了。

  Ⅴ

  三月一日,傍晚的寒风扫荡了春天前锋白昼那畏缩的形象,冷气就用厚厚的透明半蓬攫住行星海尼森的角落。晚上十点,皇帝的近侍艾尔密·齐列在皇帝告诉他已经没事,可以去睡觉之后,便回到隔着一条走廊的寝室去。他换上了睡衣,把罩上一层乳白色的窗户开了个小缝,令人颤抖的冷气伴着冬蔷薇的香气扑进他的鼻孔,少年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在寂静的夜里,这个声音听起来格外清晰,在广大的庭园里警戒的士兵们送来了怀疑的眼神。艾尔密关上了窗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作为睡觉前的仪式,然后他正想钻进被窝里。就在这一瞬间,像窗形一样的白色光块照亮了房间的中央部分。才刚刚发觉光芒变成橘色时,一阵巨大的声响便朝艾尔密扑来。他醒悟到似乎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少年慌忙从床上跳起来。

  爆炸声不断地侵扰着艾尔密·齐列的耳朵。他不由得捂起了耳朵,一边担心地要往皇帝的房间跑去,结果发现穿着家居服的莱因哈特已经站在房门口了。在四周由亲卫队员所围成的人墙中,金黄色的头发因为橘色的光芒的照映而闪闪发亮。

  “发生什么事了,奇斯里?”

  “现在正在调查当中。不管怎么说,陛下,请尽快随属下避往安全场所吧!”

  向来有灵猫捷豹之称的亲卫队长闪着黄玉色的眼珠说道,皇帝点了点头。

  “艾尔密,来帮朕更衣。帝国皇帝穿着家居服逃跑,简直就是提供同盟人说笑的题材嘛。”

  奇斯里原本想说时候不对,但对艾尔密来说,所谓的命令就是皇帝口中说出来的话。他毫不犹豫地跟在莱因哈特的后面进了房间,帮年轻的征服者换上黑色和银色的军服。无视于窗外的光、影和爆炸声所组成的狂响曲,换好了自己的衣服后,皇帝看着艾尔密穿着睡衣的样子不禁失笑,他把自己的家居服披在忠实的少年身上。

  皇帝在走路不发出脚步声的奇斯里带领下离开了冬蔷薇园。在黑色和橘色的光芒交互辉映之下,诸将官都担心皇帝的安危,力劝他弯下身来,然而,莱因哈特默不作声,仍然抬起他那金黄色的头。而身披着过大的家居服的艾尔密则以崇拜的眼神看着莱因哈特那种临危不乱的姿态。

  ※       ※       ※

  火灾在黎明的第一道曙光越过地平线的时候平息了。火灾原因的调查工作于第二天早上立刻展开。调查工作当然和救助伤者同时进行,但是起火原因很快就查出来了。那是旧同盟军转移给民间,用于开发矿山的杰服粒子引爆装置在能源来源被切断的情况下出现错误操作,而某处的小工厂彻夜作业所产生的火花引发了火灾。

  这个大火结果变成了火灾,是同盟政府的崩溃和帝国的政治权力确立之际所产生的责任体制的私生儿。但是,当时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这是蓄意纵火。这样的看法自然比较适合当时的状况。帝国军认为是旧同盟军的余党意图利用混乱时的恐慌制造事端而故意纵火的。但事实上并没有任何组织趁机作乱。在混乱之际各处虽然都有暴乱产生,但都在初期就被控制下来。这固然是因为米达麦亚和缪拉的沉着指挥使然,但最主要的是帝国军根据罗严塔尔周密筹划的紧急事态处理标准而有效率的出动,控制了重要的地方,不使产生任何动摇之故。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有犯人才行。如果没有严惩犯人不能安抚人心。烧毁的面积在八百平方公里以上,死者及行踪不明者达五千五百名之多,其中以不熟悉地球环境的帝国军士兵占了半数。除此之外,许多的历史建筑物都化成了灰烬,但是对帝国军来说,这件事原本无关痛痒,正因为如此,甚至有人说是帝国军欲藉着这把火将旧的弊端一扫而光。

  宪兵副总监布连塔诺上将从几个“候补犯人”中,选中了以前在同盟国内被视为好战主义团体而横行无阻的“忧国骑士团”的残存组织。

  帝国军也不是没有考虑到忧国骑士团有可能因为镇压的行动而成为反帝国的英雄象征之可能性,然而,根据搜查的结果显示,从宇宙历七九六年到七九九年之间,忧国骑士团和地球教之间有资金及人员方面的交流关系,此事一经表面化,帝国军也就认为没有再顾虑到会发生其他误会的必要性,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是有许多人深信一定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再者,自从去年夏天暗杀皇帝未遂事件发生之后,帝国的政府和军部就订立了一条不成文法律——凡是和地球教有关的人事,即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还是可以加以弹压。

  一时之间,和忧国骑士团及地球教有关系的人共有二万四千六百名成为举发对象,但实际上被检举的人不到二万人,因为有五百二十名因抵抗而被射杀,另外的一千名则逃走了。帝国军从他们的指挥部没收了许多武器,结果很讽刺的,这反而给了帝国军弹压的正当理由。

  于是,布连塔诺得以保全他身为治安负责人的面子,但是已经化成灰烬的都市重建工作却成了重要的课题。

  ※       ※       ※

  三月十九日,帝国军的最高干部们齐聚冬蔷薇园的临时大本营。这一天,皇帝要公布罗严塔尔元帅的处分结果。大家都猜测罗严塔尔对于帝国军能将几天前发生大火所伴随而来的混乱情况减到最低有莫大的功绩,或许处分将可降到最低的程度。然而,皇帝的宣告在一瞬间几乎冻结了所有出席者的心。

  “罗严塔尔,朕决定解除你统帅本部总长的职务。”

  无声的喧哗急速地升到人们听觉可及的程度,然而,在最初的宣告之后,莱因哈特接下来的公布内容驱散了冬蔷薇园里人们的不安。

  “朕要重新给你任务。你将以帝国新领土总督的身份驻守海尼森,负责掌管旧同盟所有区域的政治及军事之各项事宜。新领土总督的地位及待遇将与各省的尚书相当,你将只须对皇帝负责。”

  恭恭敬敬地低垂着头的罗严塔尔,秀丽的脸上泛起了血色。这可不是轻微处分啊!只存在于人们想像的地平线对岸的莫大光荣正跪拜在他的面前。他稍稍改变了金银妖瞳的角度,朋友的身影对映在那黑色和蓝色的瞳孔中。米达麦亚如同自己喜获荣升一样,喜形于色。

  罗严塔尔被赋与了他在任职统帅本部总长之前所指挥的舰队,同时又收纳了克纳普斯坦及格利鲁帕尔兹两位上将的舰队。如此,他将拥有舰艇三万五千八百艘,士兵五百二十二万六千四百名。这在银河帝国中是继皇帝莱因哈特之后第二强大的武力集团。除此之外,由于是皇帝亲自宣告总督的地位和阁僚相匹敌,所以这就意味着罗严塔尔在制度上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具有相等的地位。当然,在实战能力方面,罗严塔尔是远远凌驾于军务尚书之上的。

  莱因哈特的决定不只针对罗严塔尔一个人,他同时也发表了随之而改变的组织和人事上的变更。

  “统帅本部由朕自己统辖。我会设立幕僚总监来辅佐,这个职务就由舒坦梅兹一级上将来担任。因为要成立新领土总督府,所以你驻屯干达尔星系的任务也同时终止。”

  事实上,最初这个席位是莱因哈特为希尔德准备的,但是伯爵小姐以她没有指挥一兵一卒的能力而坐拥如此高的职位恐会招来诸将不满为由婉拒了。

  “但是,以上的人事要在使占据伊谢尔伦要塞的杨威利一党屈服之后才会生效。”

  莱因哈特那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分列两旁的文武百官之间撒下了一张无形的、近似颤栗的密网。

  “朕要在各个势力、各地方的反乱分子尚未蠢动之前讨伐杨威利一党。如果再给他更多的时间,不但会让他强化了战力,人们也会说朕和朕引以为傲的军队畏于一个人的奇略而推卸统一宇宙的责任。朕要在此宣告,在朕没有让杨威利跪在我面前表示屈服之前,朕就不回奥丁或费沙……”

  莱因哈特的声音形成了一首没有乐器的交响曲,应和着诸将官的霸气。不知道是由谁先发起的,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撕破了冬蔷薇园的香气和冷洌的空气。

  “莱因哈特皇帝万岁!”

  莱因哈特又把鲁兹一级上将从最前线调回来,任职费沙警备总司令官;把瓦列一级上将从奥丁叫回来参加前线作战。之后,莱因哈特便先行回宫去。

  ※       ※       ※

  当莱因哈特环视着冬蔷薇园,在不很宽敞但感觉相当舒服的沙龙中坐下来之后,艾尔密便送来了咖啡。而希尔德则在莱因哈特把咖啡杯放回盘中时带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陛下,那个女人怎么办?”

  有那么一瞬间,莱因哈特似乎无法刺激自己的记忆区去寻找“那个”代名词指的是谁,所以希尔德只好再作补充说明。

  “属下指的是在罗严塔尔元帅私人府邸里的那个立典拉德公爵一族的女人。”

  “啊……”

  莱因哈特闻言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只闪过一抹不关心和困惑。事实上,这个叫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的人存在与否已经不在莱因哈特关心的范围内了,但是他还是试着去了解。

  “听说已经怀孕了,把那孩子拿掉应该就没事了。”

  “听说已经怀孕七个月了。这个时候要中怀孕对母体来说太危险了。”

  “那么,伯爵小姐,你觉得怎么做才好呢?”

  “请恕属下直言,属下也没有自信这样做是不是最好的方法,不过,是不是可以把那个女人从罗严塔尔元帅的私宅中带到某个地方去,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再送去认养。”

  “不能立刻就把她从费沙送回原来流放的地方去吗?”

  希尔德反对这个做法。她觉得应该考虑到宇宙船的震荡会对这个时期的胎儿或造成不良的影响。如果发生流产或死产之类的事,可能又会撒下另一个悲哀和憎恨的种子。或许罗严塔尔本身也有过同样的看法吧?

  “朕知道了,就交给你去处理吧。”

  莱因哈特简单地把事情的处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他的心已经开始漫步在贯穿星海,漫长而规模宏大的长征之途了。他不想把眼光放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身上。希尔德很了解他的心情。莱因哈特并不是无情,只是他把自己丰富的感性都奉献给宇宙这个唯一的存在了。如果他的冷酷的,他就会下令处死爱尔芙莉德,斩断将来可能形成祸害的根源。当然也有人会把这个做法视为一种“安抚”。

  “如果讨伐了杨威利,完全统一宇宙之后,陛下就可以回奥丁和大公妃见面了。”

  话还没说完,希尔德就已经后悔了。皇帝的声音中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太多,伯爵小姐。这事与你无关。”

  “是,很对不起。”

  希尔德坦直地道了歉。老实说来,莱因哈特实在也太任性了,他曾经派希尔德以私人身份到姐姐的佛洛依丁山庄去,实在不能一句话就否定伯爵小姐和这件事无关。

  但是这种近乎少年般不成熟的心态,还是在希尔德可以充分容忍的范围之内。

  Ⅵ

  在行星费沙的地下深处有一间与外界严密隔绝的房间。躲在这里长达一年的人们现在正悄悄地移往距离市区约五十公里之遥的欧克纳岗山地,藏身于针叶森深处没有人知道的雄伟建筑物里。这些被帝国军登记在非友好名单上的五十位通辑犯都由一个人支配。

  在装有暖炉的沙龙里,放下两层窗帘的是一名叫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人。他曾是费沙还是自治领地,拥有内政自主权时的自治领主。他在莱因哈特占据费沙夺取权力宝座之前,藏入了地下而逃过帝国军的追捕。如果现在甘为帝国军的傀儡,稳坐总督地位的博尔德克知道这件事的话,他一定会咋着舌头,把原来的主人送上断头台吧。现在,鲁宾斯基忍住性子当一个黑色森林的隐者。

  “皇帝莱因哈特和罗严塔尔之间的裂缝似乎已经修复了。不仅没有肃清他,反而还任命他当旧同盟领土的总督。你的工作好像造成反效果了。”

  “看来似乎是修复了。然而,皇帝赐给罗严塔尔的地位和战力对一个臣下来说是太大了。至少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会这样想吧?裂缝只是被隐藏起来而已,绝对不会就此消失的。”

  “你布的网还真广呢!”

  朝着鲁宾斯基罩下一张冷嘲热讽之网的女人是他的情妇——歌手出身的多米妮克·尚·皮耶尔。鲁宾斯基把这股嘲弄的波动吸进他那魁梧的身体中,同时继续说道。

  “现在,皇帝的弱点便是他那美丽的姐姐了。如果格里华德大公妃有什么差错的话,皇帝一定会狂乱不已。英雄和明君就会一瞬间消失了,剩下的就只是个激动而难以自制的黄口孺子而已。”

  “你觉得这样就很好对付了吗?”

  “至少比他发狂之前还好对付。”

  鲁宾斯基以沉着得近乎没有感情的表情回答,把威士忌酒杯送到嘴边。

  “可是,事情是不是能成功呢?”

  “就算没有成功也无所谓。即使没有成功,只要暴行是有企图的,就可以产生充分的效果。那个金发孺子就会醒悟到他的人生不只是前进和上升了。他的权势在不断扩大的同时,也不断为趋为空洞。现在他是站在膨胀的气球上。”

  这个时候的鲁宾斯基看来就像一个用胃壁吸收从威士忌酒杯中所喝下的液化阴谋,然后转化为自己能量的非人类。

  “如果姐姐成为刺客行刺的目标,皇帝莱因哈特就会放弃新领土回去见姐姐吧?这个时候,和皇帝产生过嫌隙的罗严塔尔就会忍不住堕落天使的诱惑了。”

  “反正都是你在煽动的嘛!”

  多米妮克重复着刚才的反应。对鲁宾斯基冷嘲热讽的语气似乎化为她的一种特性了。

  “因为在讲求必要性之前,火上加油的功夫是你所擅长的。搞不了海尼森的大火也是你一手策划的。”

  “你这么高估我,真让我高兴,不过,那次的事件却是偶然的。四处纵火玩得太过份的话,在灭火之前,自己就会先被烧死的。但是,既然发生过一次火灾了,能够利用的话就要尽量利用。”

  “你真是废物利用的天才。”

  银河帝国的幼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原帝国军上校休马哈……及其他无数个专有名词都被收进鲁宾斯基的道具箱里了。连费沙地底下的支配者——地球教的干部名字也是一样。

  “……对了。”

  对于鲁宾斯基没有立即回答一事,多米妮克不认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然而,鲁宾斯基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费沙的黑狐”以隐藏了自己情绪的声音说出了这句几乎要震情妇耳膜的话。

  “怎么样?多米妮克,要不要帮我生个孩子?”

  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多米妮克爆出了一句逆耳的回答。

  “然后再让你杀了?对不起了。”

  即使这一句话化为一把看不见的刀子刺穿了鲁宾斯基的胸口,他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以前,他曾经杀了企图篡夺他地位的鲁伯特·盖塞林格。而那个青年就是鲁宾斯基的亲生子。多米妮克是这个杀子事件的共犯。

  费沙前自治领主以干涩的眼神目送着留下洒遍名为“辛辣”香水味的情妇背影。

  “……不是这样的,多米妮克,是你让我这样啊!”

  他的声音低得无法传到多米妮克的耳里。

  Ⅶ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坐在冬蔷薇园草地的一角,凝视着即将被傲慢的春天击退的冬蔷薇。法伦海特、毕典菲尔特已经率领着麾下的舰队朝着伊谢尔伦要塞方面前进了。米达麦亚、罗严塔尔、缪拉、艾杰纳等一级上将也都磨拳擦掌做着远征军出发前的准备。他们的目标是纵横旧同盟领地,突破伊谢尔伦回廊,再回到帝国本土。不管是在构想或实行方面,这次的作战可以说是除了莱因哈特以外,没有能做得到的盛大行动。

  “……或许我是受到诅咒而出生的。”

  皇帝低沉的声音敲打着冬蔷薇枯萎的花瓣,服侍在一旁的艾尔密·齐列闻言不禁露出了惊惧的样子。

  “我喜欢战争多于和平,只有流血才能使我的人生染上色彩,或许还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做……”

  “可是,那不是因为陛下希望统一宇宙的缘故吗?”

  艾尔密比当事人更显热心地强调。

  “如果能够统一自然就有和平。如果陛下感到厌倦了,不是还有其他的银河系可以去吗?”

  没错,统一就会带来和平。但是将来又会怎么样呢?他所散发的生命光辉必须有足以承接这种光芒的敌手存在才能显出其华丽啊!难道就如这个凭着想像描绘出远景的少年所说的,前往别的银河接受挑战吗?

  莱因哈特伸出了他那只有画家靠着想像力才能画出来的极其优美的手,抚摸着少年的头发。

  “你是一个体贴的孩子,常常会为我着想。我很想给那些会为我着想的人幸福的……”

  很明显的,莱因哈特这些话大半是对着自己说的,所以艾尔密也就没有做任何回答,他只是专注地凝视着充满了忧郁气氛的皇帝美丽的侧脸。一如往昔,莱因哈特不能相信自己可以给那些可以衬托他的爱情和热力的人们任何幸福。他甚至怀疑对他所爱的人来说,他竟然是一名凶神。但是,他虽不曾忘记自己以前所立下的誓约,却也没有想过该去完成这些誓约的义务。

  ※       ※       ※

  时序进入三月,从海尼森方面躲过帝国军的巡逻潜入“解放回廊”的旧同盟军舰艇和民间船数量大幅度地增加了。当四月的脚步接近时,他们所发出的情报显示战争水位明显地上升到危险的刻度。

  皇帝宣誓要扫灭杨一党,命令毕典菲尔特和法伦海特两位一级上将做先头部队。海尼森已成为帝国军最大的军事基地。作战的时机快速地成熟了。

  察觉莱因哈特意图的杨威利也脱去了怠惰的外衣,翻遍了他脑细胞的所有角落,全力拟定迎击的作战计划。想要以有利的形式实现他的构想,他就不能放弃军事上的抵抗。他的部下们也都充分发挥了“侠气和醉狂”的精神,随着司令官的作战计划做布署。巨大的伊谢尔伦要塞因为内部充满了人力上的能量而达到饱和状态尤里安·敏兹事后甚至可以回想起这个赌上生命的“祭典骚动”的细节。

  菲列特利加拭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作战图的杨额头上所浮现的汗珠。卡介伦则和数字继续缠斗着。先寇布就像去参加射击比赛的骑士一样把弄着他的装甲服。波布兰忙着为重新编组而成的斯巴达尼恩各中队挑选着酒名作为代号。姆莱正经八百地整理着文件,费雪默默地检查舰体,而有舒奈德随侍在一旁的梅尔卡兹则只要他在一旁待着就可以稳定士兵们的情绪了。亚典波罗一边编组舰队运动的模式,一边不停地记下名为“革命战争的回想”的笔记。而第一次上阵的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则满脸振奋……

  就算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别离,以及有多严重的流血战斗等待着他们,对杨舰队而言,伊谢尔伦要塞都是祭典的广场。充其量他们只能满身冲劲地、喧闹地去享受这个只有他们可以完成的祭典……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的三月,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和杨威利即将在从伊谢尔伦要塞到艾尔·法西尔星域的“解放回廊”地带展开自从巴米利恩会战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的交战。他们自己都还没有预测到这个战役为他们两人带来了有生以来最大的冲击。
2008-7-5 02:3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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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离篇

第一章 风过回廊




       在狱如细碎水晶的点点星光下,金发年轻人甫下车的那一刻,“皇帝万岁”的欢呼热烈地响彻海尼森的夜空。就像年青人一辈子也看不厌星光般,他的士兵们心目中对这位值得歌颂的年轻皇帝,是永远也看不厌的。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闪耀着金碧辉煌的金发,举手向守护宇宙港的帝国士兵回礼。欢呼声再度如雷响动,反射在他那金黄的发梢。那头金发就是以往曾与他对立的门阀贵族们称他为“金发小子”的原因。而今天士兵们称他为“金发有翼狮子”(griffon,希腊神话中半狮半鹫,宛如长着翅膀的狮子一般的怪兽)。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四月二日夜晚,二十四岁的皇帝动身离开亡国的旧首都——海尼森,这是他为征服伊谢尔伦回廊所跨出的一大步。他已篡夺银河帝国,吞并费沙自治领,并逐步消灭了自由星球同盟,大部份的宇宙已纳入他那白晰的掌中。就地理上来看,自他那柔软的指间漏出的,不过是比构成宇宙的一颗最小砂粒更小的部份;然而,在人文上而言,它却是支配另一半宇宙长达二世纪半的政治势力的最后根据地,只要它存在,莱因哈特那一统全宇宙的壮丽雄心拼图,将无法完成。

  在受到舰长塞德利兹准将毕恭毕敬的行礼后,莱因哈特步入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舰内。组成皇帝大本营的幕僚群,在其后尾随进入。以统帅本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为首,包括非幕僚群的近侍艾密尔·冯·齐列在内,共约有二十人。

  “玛林道夫小姐!”

  随着皇帝的呼叫,进来的是一位年轻女性。她是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的女儿,也就是担任皇帝首席秘书的希尔格尔,昵称希尔德。比皇帝小一岁的她,留着一头朴素的金色短发,看来就像是一位聪明活泼的美少年。

  “是!陛下,有何吩咐?”

  “朕忘了跟你确认一下,交待你去处理的那件事,办妥了吗?”

  足智多谋、人称有胜过一个舰队武力的伯爵小姐,对于莱因哈特抽象的询问,不假思索地答道:“请陛下放心,我已将您的吩咐传达给负责人了。我想您不会再看到那令您不悦的东西了。”

  皇帝优雅地点点头,显得相当满意。在动身离开海尼森之前,莱因哈特下达唯一的命令——破坏非军事性的建筑物。他所要破坏的目标是,被称为自由行星同盟之父——已故的亚雷·海尼森的巨大铜像。

  对于亚雷·海尼森的纪念馆和墓地,莱因哈特则不予干涉,因为他下这道命令的用意并非在于夸示征服者。破坏铜像不仅只是出于他的审美感,同时也是加上了他对被竖立铜像之人物的羞耻心所做的一种反讽的考量。在莱因哈特的一生中,与建告巨大雕像以夸示一生的权力及权威的那种精神上的病毒是无缘的。他故意下了敕令,通令全帝国——只要罗严克拉姆王朝继续存在下去,在任何一位皇帝死后十年以内,绝对禁止建造该皇帝的雕像,而且雕像大小不得超过人身尺寸。

  “若海尼森真的值得同盟人民敬仰,那么,他也会同意我的处置是正确的吧。巨大的雕像并非常人所能承受得起啊!”

  年轻的征服者对希尔德说道。他对她点头之后的那一瞬间,其精神的思路就从地上转往宇宙了。

  ※       ※       ※

  就在此时,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和亚达贝尔特·冯·法伦海特两位提督已先皇帝一步离开海尼森,各自率领舰队前往伊谢尔伦回廊。他们两人都是积极攻击型的战将,尤其是毕典菲尔特,统御着“黑色枪骑兵”舰队,一直享有猛将之盛名。

  自前年持续至现在的这趟远征,一直都由毕典菲尔特担任先锋指挥官,虽然他的确立功无数,但他那勇猛声名所具有的破坏力更是非比寻常。

  对于他骁勇善战的表现,其他帝国军幕僚们有此一说。

  “毕典菲尔特在最前线吗?”

  “不是吧!只要是那家伙在的地方就是最前线啊!”

  当如前所述的插曲传到帝国宇宙舰队司令官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的耳中时,他不免深感怀疑,这些话是不是毕典菲尔特自己捏造的;不过这些话对毕典菲尔特的形容倒是相当贴切,这一点任谁也都无法提出异议。

  与皇帝莱因哈特同时由海尼森出发的有:帝国宇宙舰队司令官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以及奈特哈特·缪拉及冯·艾杰纳两位提督。他们预定在往回廊的途中,与斯坦梅兹提督会合。

  另外,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提督也自帝国名义上的首都——奥丁出发,绕过费沙回廊赶来;由克涅利斯·鲁兹提督率领,负责在费沙回廊周围地带巡逻的战力不算的话,此次动员人数之众,仍然相当惊人。

  而海尼森的警戒任务,则交由格利鲁帕尔兹提督负责。他曾是前年以高等事务官的身份奉派至海尼森的菲尔姆特·雷内肯普的部属;其在拔擢人才时,以公正宽大为宗旨,而引起皇帝的注意。格利鲁帕尔兹微妙地回答说:“在罗严塔尔元帅尚未到任前,海尼森就暂且交给下官了。”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现任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一职,在征服伊谢尔伦回廊之后,预定将由他冠上新领土总督的称号,统辖昔日自由行星同盟全部领域。今年,他三十三岁,比皇帝年长九岁。他将担任皇帝的代理人,统治新帝国领域近一半的广大宙域。在今天之前,不论征战或经略方面,就算是皇帝几近自私的要求,罗严塔尔几乎都为他做到了。待全宇宙的统一大业完成后,他将面临完全不同领域的考验——自身才干是否足以担任广大占领区的行政官。不过,在才干这方面,至今还没有人对他有所疑虑。

  另一方面,梅克林格提督率麾下舰队在伊谢尔伦回廊的另一端摆开阵势,准备挟击杨威利等人的后背。至此,包围回廊前后的巨网已全部完成。

  莱因哈特之所以组成如此庞大的阵容,并动员身经百战的各位名将,明白说来,无非只是为了讨伐一个人。

  此人就是前自由行星同盟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的杨威利元帅。在同盟末期,对莱因哈特及其麾下的提督们来说,同盟军就是杨威利。在他们精神面的上下都漂着带有酸味的赞赏。有多少位名将,有多少次的败北,都肇因于杨威利一人!

  说得讽刺一些,实际上根本是“偌大的帝国为了击败一个人,而发动了所有的武力。”而以国家的立场而言,为早日实现帝国统一大业,他们有必要去预防杨威利成为反帝国势力核心的后果出现。

  ※       ※       ※

  战舰伯伦希尔现在可以说是“移动的大本营”,皇帝办公室中,莱因哈特正忙着检讨往后的具体作战计划,他那苍冰色的眼眸直视秘书官希尔德,扬声说道:“如何?玛林道夫小姐,你现在还是反对朕亲自出征?”

  聪敏的伯爵小姐反对皇帝亲自率兵征计杨威利一党之事众所皆知。注视着美丽首席秘书官的莱因哈特,笑容间隐隐带着恶作剧的表情。他询问希尔德的目的,并不是想让她屈服于自己,而是希望她提出反论。

  “老实说,下官还是反对。”

  希尔德看出莱因哈特的用意,便如是答道。听到这句话,眉清目秀的年轻征服者感到身体节奏一阵上扬,证明了他的精神活力仍然畅旺澎湃,正寻找着伸展的天空。

  “没想到伯爵小姐竟是这么顽固啊!”

  莱因哈特无视她的个性,反而开朗地笑了起来;希尔德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脸上微微一阵红晕飘过。

  “原来陛下早就把我的脾气摸得一清二楚了。”

  这可有点不公平了,不是吗?——希尔德心想。她至今仍然反对,是因为她了解莱因哈特想要亲征的真正动机,并非为了政治或军事上的理由,而完全是在于他个人的矜持及竞争意识。而这种意识下,包含了他对于竞争敌手的尊敬与期待。假设杨威利放弃抵抗,向皇帝跪地求饶,莱因哈特将会有什么感想呢?虽然这是他自前年以来所热切期盼的事,但心中总不免会感到失望吧。现在,皇帝认定杨威利就是他的战斗对象,并准备以最高礼节——倾尽无可匹敌的智略和压倒性的兵力——来面对杨。

  对于帝国军的这项举动,杨威利将作何反应呢?他会坚守易守难攻的伊谢尔伦要塞吗?或是挥军前进到回廊的出口——艾尔·法西尔,挑起舰队大战?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Ⅱ

  现在,帝国的战线已经形成一条超越一万光年,既长且大的光龙,以C字型的形态,穿过整个由人类所支配的宇宙。光龙的头部是在伊谢尔伦回廊的旧同盟领方位,尾部则是在伊谢尔伦回廊的旧帝国本土方位。若是伊谢尔伦要塞陷落,纳入帝国版图,那么光龙的尾巴将继续延伸,而以O字的形态环拥宇宙。

  如此绵长的行动线,原本应是军事学上的一大忌讳,但是,若敌我的战略状况优劣差别过大,这就不是个弱点了。置身伊谢尔伦要塞的杨威利,没有大胆行动的自由,即使帝国军队伍长长地延伸开来,他也无法自侧面发动攻击。因为,若说帝国军是一条光之巨龙的话,那么伊谢尔伦要塞无异是一颗小小鸟蛋。以战略上来说,两者之差真有天壤之别,杨威利必须藉助战术上的胜利,才有可能阻挠战略上的悬殊情势;目前,他的处境和巴米利恩会战之时一样,步步艰险。然而,莱因哈特那头勇猛自负的有翼狮子,是不会满足于只在战略方面将杨威利赶至穷途末路的。

  “尽管杨威利有多少奇谋,走到这地步,他也只能做两种军事上的选择了。一是前进应战,一是撤退防守,如此而已。但他会作何选择呢。他会采取什么方法来对付朕呢?这倒颇值得玩味。”

  随着霸气所至,莱因哈特便起而行之。行动上的自由是战略优势的保障。一直穷追不舍,迫使杨发动反击,这也是因为自己已经稳稳控制百分之九十九的绝对优势。

  只是莱因哈特还未完全保有推动历史和人类所需的王牌,而他那伟大的劲敌也是处于相同的情况。

  出乎莱因哈特意料之外的噩耗,将震动远自费沙传送而来,是四月十九日的事。费沙的代理总督官邸发生爆炸恐怖行动,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死亡,军部尚书奥贝斯坦元帅、费沙代理总督博尔德克及费沙方面的军队司令官鲁兹一级上将受伤,其他死伤的人员共计四十一名。当消息经由超光速通讯传达过来后,正踏上远征之途的“金发有翼狮子”,苍冰色的眼眸射出熊熊烈焰,一时为之沉默。

  ※       ※       ※

  对于必须前进才能找出其生存价值的莱因哈特而言,这道被众人视为污秽的束缚锁链——恐怖行动其详情如下:

  四月十二日,来自帝国本土的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以及从旧同盟领来的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再度于费沙会合。他们曾是已故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左右手,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一同获得胜利;而这时,前者正精神昂扬,步伐坚定地赶往伊谢尔伦方向的主战场,后者却只能带着败北的创伤,奉令留驻此地。

  鲁兹的新头衔是“费沙方面军司令官”,任务是负责警戒新帝国最大的交通、运输、通讯要道。这项职务自然不能等闲视之,但眼看着与杨威利间的最后决战即将爆发,他却被迫自最前线撤回,这对军人而言,实为莫大的憾恨。那份遗憾就是被杨威利以诡计再次夺回伊谢尔伦要塞的不名誉之事,没有报复的机会了。鲁兹只有让主君和同僚去处理自己的失败之过。

  瓦列相当同情这位同僚的处境。因为中了杨威利的诡计,使得过去所立下的功勋,被败北感完全压过,这一点他也曾经历过。然而,若直率地表示同情,只会徒然加深鲁兹的伤痛而已。而瓦列自己明知是博尔德克为了向自己及鲁兹献媚所办的欢迎会,只是因为这是一个安慰鲁兹的机会,才会参加。当瓦列到达会场时,已是七时五十五分了。

  军用高性能炸药爆炸的时间,恰好是在他到达之前的七时五十分。瓦列得以避开恐怖行动而幸免于难,反倒是托义肢之福了。甚至这么说这或许是前年讨伐地球本部行动中,向他挥舞毒刃的狂热分子所给的功德吧。不论何者为是,他在惨剧发生后的五分钟赶到现场,在一片混乱和狼藉中,冷静地下达指令给部分的人,成功地控制住了即将造成恐慌的事态。人们对这位毫发无伤的提督感到无比的信赖。

  席尔瓦贝尔西立刻被送往医院,由于大量出血,加上头骨有金属片嵌入,无法恢复意识,于十一时四十分,心脏停止跳动。

  罗严克拉姆王朝最高级的技术官僚,就在这场恐怖行动中消陨了。席尔瓦贝尔西曾有两个企图,其一,健全新王朝的社会资本与产业基础,创造征服之后的经济建设新时代;其二,成立一指导经济建设时代的技术官僚群,使自己成为该群体的核心人物,并伺机登上帝国宰相的宝座。“这两个愿望并不是遥不可及的!”他信誓旦旦地放言道。的确,他实现愿望的可能性很大,但是如今他的野心只能随着他的生命,在地面上永远消失了。

  暗杀事件发生后,瓦列延迟离开费沙的日期,他向莱因哈特报告事件经过,为席尔瓦贝尔西举行临时葬礼,并坐镇指挥搜查犯人,同时进行各项善后处理工作。

  “没用的暗杀者!既然要暗杀,就干脆一起把奥贝斯坦给做掉,还比较会有人赞赏。”

  瓦列当然没有说出这些话来,但他对鲁兹和其他两名伤患态度上的明显差异,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对于奥贝斯坦,他只是尽对上司的应有的礼貌,前来探视一番,待医师一有指示,便立刻退出病房。对于博尔德克,他仅派副官代为问候,自己则亲往鲁兹的病房。

  或许鲁兹的命运曲线多多少少在上升了吧,他并没有伤及内脏,而且有可能在两个礼拜内就可能出院了。不过,虽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的精神反而更有活力了。当瓦列前来探望他时,他对瓦列说道:“我怎么能比奥贝斯坦先死呢?我要在他的葬礼上,念上一段虚伪的哀悼词,顺便在心中对他吐舌头,我就是在等待此事,才至今都未战死。”

  军务尚书也很厌恶我们啊!——自己的内心中如此说道,瓦列不禁苦笑起来。他非常了解鲁兹的心情,三年前,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所感到的惋惜之情,在他心中形成一支反感的箭,直刺奥贝斯坦的背脊。

  事件发生一周之后,瓦列启程离开费沙。在莱因哈特的命令下,该地的警备任务和搜索犯人工作,则交由辅助鲁兹的荷兹拜亚中将负责。待奥贝斯坦和鲁兹完全康复后,这些任务当会再交回到他们身上。

  “犯人可能是地球教的余党或是潜伏地下活动的前自治领主鲁宾斯基一伙人等。在这重要的时候,想要惊扰皇帝陛下的心思。”

  荷兹拜亚不禁咋舌,因为,正是“这个重要的时候”,犯人才会不择手段地在帝国军后方从事破坏活动。不过,犯人的目的并未得逞,除了已死亡的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以外,犯人所要刺杀的对象主要是三名帝国军的最高干部,但这三人之中,奥贝斯坦与鲁兹只受轻伤,而瓦列更是毫发无损。

  ※       ※       ※

  接获噩耗的皇帝莱因哈特,在哀悼他失去所重用的人才之余,并没有因此而放慢往伊谢尔伦方面的行军速度。他只下一道命令给秘书官希尔德,下令服丧一日,并派工部次长古尔克暂代工部尚书的职务。

  “等伊谢尔伦要塞攻陷以后再为席尔瓦贝尔西举行国丧,目前一切就以临时处置。”

  莱因哈特如此对希尔德说明,但事实并非如此。奥贝斯坦和鲁兹身受轻伤;瓦列虽比预定日期慢了几天出发,但终究已离开了费沙;莱因哈特也没有因此次恐怖行动而中断征旅——凡此种种,将使犯人焦躁不安,并会企图再度行凶。莱因哈特也充分洞悉这点,所以特地严阵以待,他要求奥贝斯坦和鲁兹必须要有处理这件事的手腕和冷静。如果在费沙所发生的恐怖行动变成动乱时,可以命令瓦列舰队回转,返身加以平定。若事态演变至不可收拾的地步,则才需考虑到莱因哈特本人作何打算。反正在此之前,莱因哈特完全没有将旗舰伯伦希尔舰首调头的想法。

  即使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也不赞成莱因哈特在此时改变方针。她只陈述一点意见,希望皇帝能够厚恤席尔贝尔西的遗族。莱因哈特或许稍稍误会她的意思,也许是假装误解,以清楚地探求她战略上的见识。

  “玛林道夫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经这一问,她才想起一件事。

  “陛下!如果杨威利从伊谢尔伦要塞出击,进攻帝国本土,您该怎么办?万一梅克林格提督驻扎的防线被突破,那么,从伊谢尔伦到帝国首都奥丁之间顿失屏障,杨威利届时将如入无人之境了。”

  “你说得不错!这倒不失为上策。也许杨威利会玩弄这种花招吧!不过,前提是他必须握有充足的兵力。名将的才气受其它条件牵制,实在是件憾事哪。”

  莱因哈特秀丽的双唇露出讥讽的曲线,他话中影射的人是谁,没有人知道。环绕在杨威利四周的严苛环境,是谁造成的?

  “朕倒很想给那男子五个舰队,看看他还能变出什么把戏——想来挺有趣的!”

  “陛下……”

  “伯爵小姐,朕若要休息的话,首先必须把和杨威利之间的旧帐算清才行。只有使他屈服,完成宇宙的统一,一切才算有了开始!”

  谏言巧妙地被封住了,希尔德沉默着,她只得静静地聆听皇帝的声音。

  “不过,即使如此,朕仍感到有点不安,真想和那位魔术师站在对等的战略条件上,来一次正面交锋……”

  希尔德首次提出反驳:“这样的话,陛下,您大可以放弃这次的交战,退回费沙,甚至班师回朝,返回帝都奥丁。待杨威利养兵蓄锐之后,再与他一决雌雄不就好了。您又何必一定要与穷局一偶的杨威利决一死战?”

  这次,换莱因哈特默不作答了。他像是承受不住希尔德直言极谏的刺痛似的,不住地抚弄着胸前的垂饰。

  Ⅲ

  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那充满活力的灰色瞳眸中,微微泛着复杂而波动的光彩。他本来喜好敏捷迅速的行动,在不安的阴影中做深思熟虑的作为,是恰与他个性相反的。当初他向妻子艾芳瑟琳求婚时,曾经烦恼得焦头烂额,但和他现在心中那股不安的感觉却又有所不同。

  费沙的恐怖事件所带来的沉痛打击,重重地压迫着米达麦亚的意识。

  “那个奥贝斯坦没死啊?好不容易才有机会证明他是人类呢?鲁兹只受轻伤,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他的挚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语气更是尖酸毒辣。

  “单就可能性来说吧,即使那个‘会活动的毒药’奥贝斯坦,有胆量策划一桩惊天动地的事件,我也不觉得奇怪!而且有一就有二的。”

  米达麦亚忽然闭口不再作声,因为这些话无异是充满恶意的中伤之词。

  米达麦亚之所以讨厌奥贝斯坦,本来是单就气质上的,他知道这位头发半白,装着义眼的军务尚书,自有其主张的理由,且身负重大职责。话虽如此,米达麦亚仍无法除去个人好恶的情绪,去认同奥贝斯坦的论调。

  而罗严塔尔排斥奥贝斯坦的理由和米达麦亚的情况则又略有不同。这两个人像是在抢同一块珠宝。他们都将自己理想寄托在莱因哈特皇帝身上,期待有朝一日美梦成真。然而,由于两人的理想色彩大相迳庭,所以冲突对立的形成自是难免了。

  以米达麦亚的聪颖机敏,自然不难看穿这一点,但令他感到黯然的是,能洞悉此事以及洞悉此事而会引致的后果,实在无法两立。他认为,对罗严塔尔表明自己的想法,罗严塔尔不见得直爽地加以认同,而对奥贝斯坦,他根本就不想讲。米达麦亚早就认定奥贝斯坦与自己处于对立地位,所以米达麦亚认为他只会拒绝妥协不愿改变心意。在这种情形下,奥贝斯坦自然容易遭受他人误解或敌视了。至于罗严塔尔呢?米达麦亚深信,这位好友的聪敏度绝对在自己之上,不过,罗严塔尔却将之封起随波逐流,米达麦亚最近开始担心此种可能,那波潮流可能成为瀑布而坠落到无底深渊……

  “看似漫长的战争,又好像很短,不管是长是短,这次总要有个了结了。”

  “但愿是我们所盼望的结果。”

  在罗严塔尔的旗舰托利斯坦上,正进行着作战讨论会议,最后却扯到这个话题上。他们并非已厌倦了战争,而且,正由于他们没有厌倦战争,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战争全面结束后的情景。这种感觉和他们的主君的想法略有不同。

  “对了!那件事怎么样啦?”

  被这突如其来的询问,罗严塔尔以他那名闻遐尔的金银妖瞳注视着好友。以一半是恶作剧、一半是敷衍的声音,冲击着米达麦亚的耳膜。

  “咳!我不知道啊,我也不想去知道。阁下对那个女的有兴趣吗?”

  “我有兴趣的是你的态度。”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使他们隐入沉思的人就是怀着罗严塔尔孩子的女人——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这种话题再继续讨论下去,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任何结果。罗严塔尔不想要孩子,米达麦亚和妻子之间没有生下孩子。世事以各种形态让人痛感它的不公。

  ※       ※       ※

  四月二十日率领帝国军的前锋部队,步步进逼伊谢尔伦回廊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在旗舰“王虎”上召开会议。敌军已近在咫尺了,但为等候离开海尼森即将前来此的的皇帝莱因哈特,他必须停止继续前进。而他也必须彻底统一全体舰队的意志。

  这时,其中一位幕僚人员自以为聪明地提出一项建议:

  “向杨威利发出和平宣言,若将伊谢尔伦乖乖地献给皇帝,并誓约臣服银河帝国,则可保全他们一党的性命。或许还可以答应他们几个条件,那就是认可艾尔·法西尔或其它行星,允许其内部继续施行共和主义。”

  毕典菲尔特双眉深锁,沉默不语。副司令官哈尔巴休泰德及参谋长格雷布纳上将等人,则互相使眼色,进行着无声的交谈。

  “反正,我们没有必要遵守这些条件,只要那个被美梦蛀蚀精神的杨威利,浑然不知地离开要塞,等到他到达和平会场后,立刻将他逮捕不就成了!不流一滴血,就可将全宇宙纳入陛下手中,这个计谋如何?”

  “你想听听我的回答吗?”

  “当然,愿闻其详。

  毕典菲尔特瞬时肝火上升,勃然大怒,咆哮震耳直冲云霄。

  “以后别再给我口出狂言!要是皇帝赞同这个丑陋的奸计的话,早在去年巴米利恩会战之后面会杨威利之时,下令加以逮捕处死,不就结束一切了吗?皇帝一心盼望的是能够与那个可恨的魔术师正面交战,并非只要让他屈服而不择手段!”

  橘红色头发的猛将,以压倒性的目光逼视着部下。

  “被陛下指骂为无能的人,我还能忍受,但是若被讥嘲为卑鄙小人,那么,我冒死效命陛下到今天,也就毫无意义了!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

  像被毕典菲尔特的骂声狠狠地揍了一顿似的,这名幕僚如丧家之犬,狼狈地退出。哈尔巴休泰德和格雷布纳看看尚未回复平静的毕典菲尔特,互相对望了一下,彼此同意对方的意见——我们的司令官也会如此啊。

  结果,没有得到任何意见,会议便结束了。原本毕典菲尔特就并未拥有完全裁量权,虽然有违他自身的个性,但在皇帝尚未下达命令之前,他只能安安份份地做好巩固最前线的工作。

  当同僚法伦海特传来定时通讯时,毕典菲尔特在闲谈中向他陈述“在最前线的百般无聊”,无聊到连任何该做的事都没有。话题就从这里开始——若敌军抢先发动攻击,在皇帝尚未抵达前,可不可以进入战斗状态?

  法伦海特没有立刻回答。在本质上,他和毕典菲尔特一样,都是攻击型的用兵家,不过,他比毕典菲尔特年长,即使皇帝不说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身上所肩负的责任。所以他必须控制毕典菲尔特的锐气,在皇帝尚未到达之前,避免他闯下大祸。对这位水色眼眸的勇将而言,这也是克制自己的一种方法。

  隔了片刻,法伦海特才谈到自己的提案,他认为不妨劝告杨威利降服我军。反正杨威利军不可能会答应,而在皇帝到达之前,又没有机会交战,所以倒也没有必要坐着浪费时间。不如试着藉此探查敌军内情,来迟缓纯军事方面的反应。

  事实上,法伦海特并没有非常用心地提出建议。他的心思集中在派遣许多侦察舰,开往即将成为战场的宇宙区域侦察一事。一世纪半以前,使帝国军蒙上败北污名的达贡星域,非常地接近他们的航路,这个无可抹灭的名词,大大提高他们对于战场侦察工作的注意力。但是,当毕典菲尔特着手进行这项提案时,法伦海特反倒大吃一惊。他更无法想像这项提案将会带来何种意想不到的后果。
2008-7-5 02:3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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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春天的风暴



       如达斯提·亚典波罗所形容的“喧嚣嘈杂的春季祭典”即将来临,在祭典前夕,伊谢尔伦要塞到处洋溢着祭典的气氛。

  截至四月二十日的现在,聚集于杨威利麾下的反帝国阵营兵力,舰艇共有二万八千八百四十艘,官兵共计二百五十四万七千四百名。单以数量而言,这个数字是杨自指挥军队以来,兵力最强大的一次。但是在这批兵力当中,有将近三成的舰艇必须修理或整顿,近二成以上的兵员,乃同盟政府末期征召或志愿入伍的新兵,不能在没有受过训练之下就让他们上战场。同时,自从与艾尔·法西尔革命政府合并后,战斗部队急速膨胀,军队组织也必须重新编制。所以兼任后方勤务部长又恢复要塞事务总监一职的亚列克斯·卡介伦,可说是忙得不可开交,如果有人将他的脑神经切开来看看的话,这个人一定会被如排山倒海而来的数字和图表所淹没。

  当帝国军一级上将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传来通告电文时,杨威利和尤里安·敏兹正在宿舍用早餐。菜单的内容除了烤面包和红茶之外,还有乡野风味的菜肉蛋卷、青豆浓汤和乳果,吃的人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一旁的厨子,眨着淡褐色的眼眸,很满足似的望着他们。看得出来,这些餐点是下过工夫和努力的成果,尤里安郑重地公开认可这位比自己年长的弟子,的确是有进步了,而杨则为了妻子和自己向美食的女神祈祷,希望这并不是偶然的产物。

  向杨报告通告文件内容的人,是目前担任革命司令官参谋、未来的记录文学作家达斯提·亚典波罗。出现在电视画面中的他,在报告此事的同时,手上还拿着蛋、火腿和洋葱夹心的三明治。正如帝国方面的人所预料,接获这份通告的人,并不认为它是一份重要的文件。

  “怎么样?您想知道内容吗?”

  “嗯……看看也好啦!把它传送到这边的画面。”

  毕典菲尔特所传达的内容,遣词用句相当恭敬客气,但含意却极尽讽刺嘲讽之能事。

  “对前自由行星同盟首屈一指的将帅,现任共和主义残党唯一之将帅的杨威利,帝国军作此通告。您的抵抗破坏了和平和统一,不但无助于道德的建立,而且在战术上更是难以施展,在战略方面也不可能会成功的。聪明如您,不该不明白这层道理,本官乃秉诚忠告,您若想保住生命及不坠的威名,就速速撤下叛旗,乞求皇帝开恩吧!本官非常乐意为您居中调解。期盼能接获您理性的回音……”

  菲列特利加评论道:“毕典菲尔特倒是挺有挑衅艺术的天份嘛!他该生在同盟,当个政治家就好。”

  “那就可以期待他和优布·特留尼西特来场唇枪舌剑了吗?”

  杨本想这样说,但一想到这种说法有声援毕典菲尔特之嫌,遂改口说道:“身为唯一以外的将帅——你认为怎样?亚典波罗中将。”

  “毫无文学的感受性可言啊!”

  “不,我不是说这个……”

  杨端起第二杯红茶喝了一口,这是菲列特利加泡的,和尤里安泡的可说不相上下,口感相当不错。也许是错觉吧,不过能有这种错觉,倒也是一种幸福哩!

  “我是在问你,对他们送这封通告来的目的有何看法?”

  “没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皇帝亲自发出的通告还有话说,至于那个毕典菲尔特提督,就别理他了。像他那种人,率领黑色枪骑兵舰队全军,为亚姆立札会战前来复仇才是他的作风吧。”

  对亚典波罗的观察和判断,杨颇具同感。只是,他所采取的战术,全部都是根据莱因哈特的智谋和心态所设定的,若是毕典菲尔特没有接受皇帝的指示而擅自行动,那么,杨不仅必须赶紧想出短期性的应变措施,同时,也可能得重新修正长期性的计划。这是毕典菲尔特独断独行所发出的通告?抑或是皇帝莱因哈特亲下的指示呢?是认真的?还是形式的?是表面掩饰?抑或是等待我方内斗?

  “要不要回覆,阁下?”

  杨的副官兼妻子的菲列特利加·G·杨问道。当外人在场的时候,这位拥有褐色头发和一双淡褐色眼眸的女性,就会对丈夫使用敬称。这已是一种自然的习惯了。

  “这个嘛,你认为怎样?尤里安。”

  杨所监护的年轻人,用手指拔弄着亚麻色的刘海。他比杨年轻十五岁,今年将满十八岁。“俐落匀称的身躯和四肢,纤细而具透明感的容貌,看来宛若年轻的独角兽”这样的形容词流传到后世。

  “我认为将它搁在一旁置之不理,也并不为过,但是就礼仪上来说,好歹对方也是毕典菲尔特提督,不妨就回他一封信吧!您觉得如何?”

  “是啊!或许该这么做吧。”

  杨点点头,但身旁的三人却不见他是否已下了最后的决定。

  ※       ※       ※

  “……以不及昔日一个舰队的兵力,与拥有九成宇宙的敌手对抗,当恐怖紧张至极时,发疯错乱乃不足为奇。不过,谁也没有发疯,这是为什么……”

  “因为全体人员在一开始的时就已经疯了!”

  奥比利·波布兰中校对着宇宙朗读着虚构的文章,亚典波罗投以厌恶的眼光。在高级军官专用图书室中,亚典波罗正在写着他的名为“革命战争回忆录”的笔记。

  “写太多这种容易猜出结果的文章,在读者还没感兴趣之前,出版社早就厌烦了!得要写些更新鲜刺激的东西才行。”

  “少废话!你这个自称击坠王的家伙。在损别人之前,请先想想自己又怎样?赶快去想个对抗帝国军‘皇帝万岁’的口号吧!”

  亚典波罗大感不悦的是他想起前几天,自己正前往牟轻军官聚集的地方时,波布兰竟向他说道:“三十岁以上者请回。”旧同盟中最年轻的提督之一的他,这年是三十一岁。去年,步入三十岁之际——

  “我从不做和先寇布中将一样的坏事。尽管如此,为什么非得变成三十岁不可呢?”

  带着一半黯然和一半愤慨,亚典波罗对大自然不公平的现象,提出不平之鸣。

  被指为“活生生的不公平”的华尔特·冯·先寇布,抓抓略为尖突的下颔,从容答道:“对我来说啊,可不想什么坏事都没做,毫无意义地就变成三十岁哪!”

  ……面对亚典波罗的反击,波布兰爽快地点头应和。

  “我想好了!民主万岁!”

  “什么!结果只是这样一句吗?这不够华丽啊。”

  “事实上,还有另一句口号。”

  “洗耳恭听。”

  “去死吧!皇帝!”

  这句话听起来受用多了!——和前面那些话比起来,这句话显得充满共和主义的味道——未来的记录文学作家以奇怪的用语如此评论道,脸上却不经意地流露出不快的表情。

  “……可是,结果我们还是得借用‘皇帝’一词来编出欢呼的口号吗?这可一点也不好玩啊!我们可以说是语言的寄生虫哪!”

  ※       ※       ※

  和亚典波罗与波布兰之间的话题比较起来,一场阴森可怕的会谈,正在艾尔·法西尔的独立革命政府内部秘密地举行中。面临帝国军全面攻击的压力,与伊谢尔伦革命预备军司令部保持联系并受命采取对策的罗姆斯基主席跟前,一位政府运作委员向他献上一计,提案内容如下:

  杨威利再怎么神通广大,只要大军压境,他必败无疑!而且,当杨失败之后,艾尔·法西尔的命运也难逃一劫。值此之际,我们势必在革命政权和杨及其同党之间做一选择。因此,不如将杨等人及伊谢尔伦要塞交给帝国军,以此要求帝国承认我方革命政权的自治权。只消帝国军宣称承认自治权,我们立刻将杨自伊谢尔伦要塞抓出,一旦失去了杨,伊谢尔伦势必瘫痪,如此一来,我们就可以慢慢地和帝国军谈判交涉了。

  这和在帝国军阵营,毕典菲尔特所驳回的策略是相同的。讽刺的是,杨威利的政治构想被这些低档次的谋士捉到了弱点。他们都知道杨威利的最终目标,是与帝国和平共存,因此只要提出这种方案,杨威利必无拒绝之理。

  罗姆斯基博士一脸呆然地回视这位委员,过了数十秒之后,才慢慢回过神来。他猛然地摇头,表示拒绝之意。

  “不行!不能这样做!请杨提督前来,借其声望和武力以资号召的是我们啊!我们若出卖了他,民主共和政体及其神圣精神,都将因而被玷污。暗杀列贝罗评议长的一伙军人,在皇帝面前下场如何,你们回想看看!这种无耻的计谋,我绝不会同意的!”

  罗姆斯基的决定并非基于政治因素的考量,而是出自个人的羞耻心。正因为如此,众人所加诸于自由行星同盟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的恶评箭头,才没有指向他身上。很明显地,罗姆斯基非常缺乏处理现实问题的能力,也许在潜意识中,他明白在历史的某一时期,理想会比现实重要吧!

  无论如何,罗姆斯基的决定,使杨再次脱离“被民主政府出卖给帝国”的危机。

  Ⅱ

  杨并非全知全能的,也正因如此,他无法察知所有不利于已的恶意和阴谋。首先,横阻在他眼前的第一大敌便是名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巨大恒星,他所放射的光芒,耀眼夺目,便人完全无视于其他行星的存在。

  决战迫在眉睫,在战端开启之前,杨再次确认了自身的立场。自己究竟为何而战?为什么非向莱因哈特取得成立自治领的约定不可?

  因为事关民主主义的基本理念、制度及运作方法,必须有人将这种知识传给后世,不管自己所做的事有多么微不足道,这个原则将永远不变。

  专制政治虽居于一时的胜利,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世代的交替,统治阶层的自律性将渐渐松散疲软。没有人提出批评,没有人要求处罚,欠缺自省能力的人,将加速自我膨胀,独断独行而不知悬崖勒马。惩罚专制的人不存在了——因此,专制支配者会成为不必遭受任何人惩罚的人。

  于是,像鲁道夫大帝、吉斯穆特低能皇帝、奥古斯都流血皇帝等人物,遂得以滚动绝对权力的巨轮,辗压人民,染红历史的大道。

  对这种社会体制存有疑问的人,终会出现。届时,只要有与专制政治不同的社会体制形态存在,就可以缩减他们的痛苦和试验错误的时间了,不是吗?

  然而,这只不过是渺小的希望种子罢了。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不也曾经高唱“消灭专制主义,民主主义永存!”吗?杨并不相信任何一种政治体制有所谓的“永远”。

  只要人心有二,民主政治和专制、独裁政治,亦将在时空轨道上并存。即使是在民主政治隆盛达于顶点的时代,期望专制政治者依然大有人在。这些人当中,有人怀有支配他人的欲念,有更多人却希望被他人所支配、服从他人,因为这样可以活得较轻松。他只等人家来告诉他,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可以做的,只要服从指导和命令,就可以得到自身的安定和幸福。有人就是能够满足这样的生活吧!只是,只能在栅栏内自由生存的家畜,有朝一日,或许终将死于饲主的刀下,成为餐桌下的牺牲品。

  专制政治的权力罪恶比民主政治更为凶暴的理由之一,是因为没有在法律和制度上确立人民具有批评专制政治的权力以及矫正专制政治的资格。杨威利经常毫不留情地批评国家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及其党羽,但他并未因此而遭受法律制裁。虽然他也为此遭遇不少刁难,但当权者却也得一一找出另外的借口才行。这完全是拜民主共和政治的主张——言论自由所赐?政治上的主张是就该尊重,因为它是阻止权力者自我膨胀的最大武器,也是保护弱者的坚实盔甲。为了将这种主张流传后世,杨不得不舍弃个人意念,与专制主义奋战到底。

  确认过上述立场后,杨接着思考对策。要如何才能击败那个战争天才皇帝——莱因哈特呢?

  若在回廊外排开舰队,则势必将被大量的帝国军包围。即使再企图引帝国军进入回廊,一旦用兵神速的米达麦亚元帅迅速闯入,阻断回廊的入口,那么所有的战术都还来不及施展就被大批兵力蜂拥而上,产生夹击歼灭的后果了。

  “看来,也只有引帝国军进入回廊了?”

  话虽如此,谁也不敢保证就能因此一战而胜。

  而引莱因哈特进入回廊,则有两种完全相反的方法。一是故意败北,使皇帝自满于胜利的骄傲?一是倾全力取得胜利,以败北的耻辱使皇帝大怒?

  “两者都行不通啊!”

  杨自付道,如果莱因哈特那么容易因小小的胜利而骄傲,或因一时的失败而震怒的话,那么,杨今天也不用如此辛苦了。从身为旧高登巴姆王朝的一位将帅之日开始,莱因哈特就一直是先完成战略方面的条件,再于战术方面充分发挥创造的天份。在亚斯提会战时采取的各个击破战法,对莱因哈特而言,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真正证明他那伟大才能的,是在后来的多次战役中,大批兵力的运用、补给的完备、部下的人事安排、地利的确保及开战时机的选择等各方面的表现。自由行星同盟末期的战争,完全在莱因哈特所设定的战略状况下进行,战场上,可以说在第一道炮火出现之前,胜负就已成定局了。

  伊谢尔伦要塞并不具有战略意义。回廊的两端在帝国军事的支配下,势同被封锁在袋子中,孤立无援——杨这样认为。不过,或许这只是自己的忧虑,帝国军的行动线和补给线之所以不得不拖得这么长,乃是因为伊谢尔伦没有落入帝国军手中之故。这点是轻视不得的。

  战术上的意义则非同小可。以纯粹的武力来攻打,伊谢尔伦要塞的确具有易守难攻的价值,尤其要塞主炮“雷神之锤”更是具有无与伦比的破坏力。

  更进一步而言,它还具有政治方面的意义。不败的杨威利,以易守难攻的伊谢尔伦要塞为根据地,抵抗罗严克拉姆新王朝——这个事实本身,已向整个宇宙正式宣告民主共和政体将继续存在,并成为支持民主共和政治者的精神支柱。关于这一点,即使是无心的,杨也无可否认自己已具有偶像人物的价值了。

  但是,无论它具有何种意义,一旦讲和,伊谢尔伦将沦入帝国版图。而当情况危急时,杨所钟爱的这座要塞,也只是成为政治交易的一项货品而已。

  尽管如此,就敌我军事力量的差距而言,想在战术上一较长短科是痴人说梦话。这是事实,不过,仍有办法使巨大的帝国军事铁壁产生裂隙。

  军神之子——金发的霸者,极欲和杨一决雌雄。杨也深知此事。如果他想取得胜利先机的话,就只有乘机抓住心理上的间隙了。

  杨的构想有点近乎妄想。利用战术上的胜利,诱使莱因哈特讲和,迫其承认实施民主共和政体的一颗行星,可拥有内政的自治权。这个行星可以是艾尔·法西尔,也可以是更为边境的未开发行星。当整个宇宙——除该行星外——都陷入专制的寒冬时,必须有一个温室可供培育微弱的民主政治幼苗,直到幼苗成长,足以承受试练为止。

  因此,杨认为必须战胜莱因哈特,但是,或许输给莱因哈特会更有利也说不定。在杨败北之后,莱因哈特也许会善待追随杨的官兵们,以最高的礼遇遣散他们,让他们各自去发展未来。

  或许这样真的比较好。毕竟杨的能力有限,没有杨的话,他的部属或许能拥有更丰富的未来罢。

  尤里安将红茶送到勤务室,杨两脚搁在桌上,对他开口说道:“莱因哈特皇帝似乎有意和我交手哩!如果违背了他的期望,他可能永远都不会放过我的。”

  杨半开玩笑地说道,但心中却不免暗忖,这个分析是正确的吧!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杨和莱因哈特之间的交战,便是无可避免的了。尤里安泡的红茶,他动都没动,长长地叹口气说:“事实上,我认为这种想法是我自己过度膨胀的话,倒还无所谓。不过,莱因哈特高估我了!我只是浪得虚名罢了啊……”

  巴米利恩会战之后,莱因哈特曾经放他一马。莱因哈特允诺他,只要归顺帝国,定会大大重用他。杨拒绝了。和已故的比克古提督一样,杨也无法和专制支配者握手言和。无论支配者的手有多么美丽、温暖。莱因哈特有莱因哈特的个性,杨也有杨的个性,他无法在那个性之下得到自我的解脱。

  “这就是所谓的宿命吗?”

  杨威利眉头深锁,尤里安满脸通红,因为尤里安意识到自己所用的词语,丝毫不具有自己的生命和思维。但是,不管尤里安所说的话有多疏浅,只要是发自他内心真正的想法,杨都会认真的、温和地给予回应。

  “命运还说得过去,宿命的话,就有点惹人厌了。宿命有两种意义,对人而言都是侮辱。其一,它会使人停止思考分析状况;其二,它会使人类的自由意志变成毫无价值的废物。宿命是不可抗拒的啊,尤里安,但事实上无论身处何种状况,最后还是要由当事人自己抉择的。”

  这些话有一半以上是杨说给自己听的。

  杨不愿将自己的选择,以一句“宿命”草草搪塞。杨从不认为自己是绝对正确的,他总是觉得有一定有更好的方法、更正确的途径,在军官学校身为一名学生时,甚至后来指挥千军万马时,他都保有这种想法。信赖他的人和批评他的人很多,但却没有人能站在他的立场,替他设想。所以杨只有在自己的才能和器量的范围内思考、烦恼。如果一句“宿命”就能解决一切,那么凡事就轻松多了。但是即使杨错了,他也希望这份错是归于自己的责任。

  尤里安凝视着敬爱的提督的身影。和六年前第一次见到杨时比起来,尤里安长高了三十五公分,现在,只要他的头发再长五公厘,他就有一百八十公分高了,终于赶过杨了。但尤里安并不因此感到自傲,因为他老觉得自己在精神上和智慧上并没有随着长进。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对于尤里安·敏兹的看法大致相同——“虽谈不上伟大,但不失为一位有能力而诚实的领导人,在历史上留下不小的功业。他深知自己所该扮演的角色,既不过度自负也不独断独行,承接前人的脚步,充分发挥自身的才能。”

  当然,也有人提出另一种苛刻的批评。

  “尤里安·敏兹根本就是杨威利的另一个翻版,此外一无是处。他对于民主共和政体及战略战术方面的想法,无一不源自杨,根本毫无创见可言。杨虽独断妄为,但堪称为政治及军事两方面的哲学家,至于尤里安·敏兹,充其量只是上述两方面的技术师而已……。”

  这篇评论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尤里安是有意做杨威利思想的忠实执行者的。对他的这种生存方式,有人批评为荒谬,但是,若尤里安有意超越杨而失败的话,后人将会如何评断他呢?有人一定会骂他“自不量力”。不过尤里安非常了解自己,而为此大感不快者亦大有人在。杨曾对尤里安说过一句话:

  “有一半以上的人支持你的话,就已经相当了不起了!”

  Ⅲ

  高级军官俱乐部中,杨舰队里的两个“问题成人”,手上端着威士忌洒杯,互相交谈着。

  华尔特·冯·先寇布泰然自若地说道:“那并不是私生子。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并没有要隐藏的意图。这是光明正大的,谁也不能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啊!”

  “卡琳若听了,一定会从背后踢你一脚的!”

  在背后指指点点就能了事吗?——奥比利·波布兰的绿色眸子闪过恶毒的光芒。两人将先寇布的女儿——卡琳,也就是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和起司、咸饼一同当成下酒的佳肴了。尽管内心非常认真,也看不出在拼命的样子,这点是他们共通的毛病。

  他们邻桌的达斯提·亚典波罗正端起酒杯。先寇布和波布兰两人邀他同坐,但他以可能感染不纯病菌为由,回拒他们。尤里安心里想到,他可能还在为前几天“三十岁以上者请回”之事,感到老大不痛快吧!方才趾高气昂的亚典波罗,似乎有点软化了,他吆喝在走廊散步的尤里安来作伴。尤里安好不容易喝完一杯酒时,亚典波罗已经喝完第三杯了,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决战将至,却不见杨舰队的干部们有任何人面露惊恐之色,他并将此归功于杨的为人处世之道。

  “司令官人格上的影响力——不!应该说是污染力,实在惊人。在杨舰队诞生之前,伙伴们一定都是那种一板一眼、拘泥形式的‘标准军人’!就像梅尔卡兹提督那样的。”

  “总有例外吧。”

  “你是指先寇布中将吗?”

  “我想,不只是他而已吧……”

  “那……还有就是奥比利·波布兰了,这家伙向来个性似乎就好不到哪里去!”

  亚典波罗露出恶作剧的笑容,尤里安只得苦笑以对。亚典波罗和杨之间的交情,自军官学校时代算起,也有十五年了,因此,他受到的“污染程度”,自然非先寇布等人所能比拟的。

  “教你一句好话吧!尤里安。”

  “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强力的说词!不化是正论或雄辩,都敌不过这一句话!”

  “如果是免费教授的话……”

  “唔!这句倒也不失为一句好的说词哩!但还是……敌不过我这一句话的!这句话就是‘那又怎么样?’”

  或许是酒精在作崇罢,尤里安的反应有点迟钝了。亚典波罗一个人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宣称,前九天,帝国军毕典菲尔特提督传来通告时,回函是以他的名义寄出的。

  “太过草率的话,往后就麻烦了哦。”

  “尤里安!由正面开战,战胜帝国军的机率有多大?”

  “胜算是零吧。”

  “回答得可真干脆呀!这么说来,即使采取任何行动,也不会使目前的胜算降低喽!所以我们做了什么都是无妨的。”

  “这似乎不算是什么因果论吧!”

  “那又怎么样?”

  自称青年革命家的他,露出顽童的戏谑表情,再将酒注满酒杯。

  “用侠气和醉狂做事吧!反正现在要认真也认真不过帝国军!狗用牙去咬,猫用爪去抓,各有其适用的打斗方法。”

  尤里安点点头,用指尖拔弄着酒杯。他会接受亚典波罗的邀请,多少也有点原因。因为在之前没多久,尤里安才与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发生口角哩!后来两人沉默下来,是因为彼此觉得有点可笑使然。

  “有人说愈吵感情愈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啦!”

  实在不是开玩笑。

  ※       ※       ※

  卡琳的视线落在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的操作说明书上,一面瞥见正在运送中的整备用具,正在心中大叹巧妙之时便直直地撞上了墙壁,说明书和用具都掉落地上。尤里安前来她捡起掉落地上的东西,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地偏离了社交性的谈话。不过,首先开火的应该说是卡琳。

  “中尉你可不像我这么笨拙,不论在哪一方面,成绩都很出色嘛1”

  即使是洞察性和感受性比尤里安差一千倍的人,一定也不难理解卡琳的话中之意。如何回应卡琳尖酸的话锋呢?实在难以决定。不过,尤里安并没有默不作声,他在脑海中汇集词汇。

  “那只是因为有多才多艺的人们在我周围,他们什么都教我,如此而已。”

  “是啊,你可都碰到一些好老师啊!”

  难道卡琳在嫉妒我?——尤里安有点不安地想到。他从小就在卡琳的父亲、波布兰中校及其他人的呵护下长大,这在她的眼中看来,或许是过份地独占特权吧!卡琳自出生到今天的十六年之间,也只和父亲谈过一次而已,她从来不知道置身充满慈爱的环境中是什么滋味。尤里安本人也非常希望自己能为他们父女做些调解,但是,连波布兰中校也无法顺利做到的事,他也无做到之理了。尤里安犹豫了一下,最后他自脑海中的言语档案中挑了一句最无聊的话:“先寇布中将是一个好人。”

  话还没说完,尤里安就开始后悔了。卡琳用轻蔑而掺杂着讥讽和充满反感色彩的视线逼视着尤里安。

  “是啊!以男人的眼光来看,或许他还会令人眼红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是女人,他什么都好!”

  尤里安愣住了。后悔之意全消,他这次所以说不出一句话来,是因为满腔怒气袭上心头之故。

  “这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难道你的母亲是那种只要看到男人就说好的女性?”

  少女紫蓝色的眼眸里闪耀着怒气。

  “这句话还轮不到——不,不需要您来说吧!中尉!”

  她故意补充说道,并非基于礼貌,而是出于反对。

  “是你逼我这样说的!”

  我真是说了一句不宽容也不明智的话了——尤里安有点苦涩地自觉到。这种时候,他特别羡慕先寇布中和波布兰了,因为他们的精神层次是那么成熟自然,如果自己看起来会聪明一些、灵活一些的话,那是因为对方比自己有器量,刻意地来配合自己,使自己能跟得上而已。和杨、卡介伦、先寇布、波布兰、亚典波罗……等人比起来,自己显得何其幼稚啊!竟然连一个比自己年轻的女子都应付不了!

  双方你来我往的结果,互为平手,卡琳气愤地一晃那一头“淡红茶色的头发”,以介于“走”跟“跑”之间的速度离去。目送着她的身影,感情和理智还兀自交杂一起,尚未理清头绪,就又被亚典波罗抓来当酒伴了。

  ※       ※       ※

  而在某个尤里安不在场的地方,这件事却成了下午茶的点心。在百忙中好不容易抽空回家休息的亚列克斯·卡介伦,被两个女儿缠着不放,一面将自己无意中看见尤里安和卡琳发生口角之事告诉夫人。不过,他很保留地没有说出“这样的话,我们的莎洛特·菲莉丝较有希望喽!”这样的话。

  “真的是!尤里安这小子比我想象中还呆哩!如果他够机灵的话,就应该懂得如何抓好女孩子的心理啊!”

  卡介伦夫人一面将自己做的起司蛋糕切开来,一面若无其事地纠正先生的看法。

  “这种事虽然可以靠后天的努力、下功夫揣摩而开窍,不过,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其它生活方式为何物者,可不是聪明人生存之道哟!大概是被杨先生影响的关系,才会变成这样的吧?”

  “总归是监护人的责任喽?”

  “那……把尤里安送到现在这位监护人那儿的那位仁兄是不是也有责任呢?”

  “那……时候你也没有反对啊!”

  “当然哪!我当时认为这样做很好哇。现在也这么认为啊!你后悔当初做了这件善事了吗?”

  把起司蛋糕囫囵塞进嘴里后,这位人人称能的军官,便悻悻然地又钻回堆积如山的文件中了。

  Ⅳ

  情势尚未告急之中,紧张的气氛似乎已渐渐高涨起来,杨舰队的军官们,在交头接耳的交谈中,有些略显兴奋。

  “如果真要和黑色枪骑兵来个正面交战的话,咱们应该先注销户籍才对!干!”

  “一个人就可以了吗?好个贼胚!”

  “你想在背后打个洞呼吸吗?”

  “哈!不管怎样,我们是在螳臂挡车。不过如果命中要害,即使巨象大概也会踉跄倒地吧!值得咱们放手一搏了!”

  在理论武装方面,杨的部下并未比司令官讨论得还热络。当然,其中代表人物就是达斯提·亚典波罗。

  他遵照指示,针对帝国军毕典菲尔特提督的通告,撰写回函。第一份文稿写得太低声下气,被他撕掉了;第二份文稿又觉得措辞太强硬,因而作废;第三份文稿,终于向杨提出,请求发文。

  “你认为这就是高贵而稳健的作品了吗?”

  杨十足一副正替学生打作文分数的老师模样,不住地摇头。

  这是在战舰尤里西斯上召开的幕僚会议席中——

  “致屡战屡败、阶级却不降反升的奇迹人物——毕典菲尔特提督:阁下的缺点是勇气和思虑无法协调均衡,想要纠正这个毛病的话,就来攻击我军吧!我们会给阁下一个最后的成长的机会,让阁下能在失败中记取教训……”

  杨耸耸肩,将文件传给邻座,他拿下扁帽,拔弄头发。

  “这样写会激怒毕典菲尔特提督的。”

  “我正有此意!让他原本就过剩的血气,全部直冲脑门!”

  “一败涂地的男子”的确是毕典菲尔特的负面形象,但这个评价并不公平。他在用兵上欠缺弹性导致失败,也只发生在亚姆立札会战那一次而已,其它如与自由行星同盟军或门阀贵族联合军的多次交战中,获得胜利的经常是他。而他那种阳刚个性所造成的破坏力,连身为同阵营的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也都无法否认其威力。至于亚典波罗,目前他的任务并不是分析事实,而是夸张毕典菲尔特的负面形象。

  “我明白亚典波罗中将的意思,不过,文章内容不够洗练,阁下如果不要拿个人的品性来作为下笔依据的话,应该会好一点。”

  华尔特·冯·先寇布提出这项负面评语后,亚典波罗扬扬双眉。

  “对方不一定能看出文章的洗练度,我只是想让毕典菲尔特提督所出售的商品,增加一些附加价值后,再把它送回去罢了!这样做效果不错,我是这么认为的!”

  “你是要怒发冲冠的毕典菲尔特开始蛮干起来吗?但皇帝一定也下了要他自制的命令。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也或许这封信反而会引起帝国军发动全面攻击,当我方尚未做好万全准备时,就引发了正式的战争也说不定。更何况法伦海特、毕典菲尔特等人,均是身经百战的指挥官,他们的能力和实力足以粉碎一些小诡计。先寇布的这番见解,固然是一针见血,不过有人则认为,要是真正爆发舰队战的话,身为陆战指挥官的他也没有出场机会,所以对别人的作战方案,他总是毒辣地批评。

  “毒辣吗?别开玩笑了!若是这样,那不就是认为他平常说得太甜了。”

  波布兰放声说道。

  这是,出乎意料之外有一个人举手要求发言,表示支持亚典波罗的提案。这个人就是旧帝国军一级上将——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

  “帝国军的先锋部队似乎是黑色枪骑兵和法伦海特舰队。”

  正当杨宣布此事时——

  “喔,法伦海特吗?”

  梅尔卡兹喃喃念道,年近半百的脸上,露出几分感慨的神色。

  “这个人和我有种奇妙的因缘啊!如今身处宇宙两端,人各一方,记得这才三、四年前的事而已,那时我还和他列舰并肩对抗……共同的敌军啊!”

  梅尔卡兹的副官贝伦哈特·冯·舒奈德,略显提忧的目光投向敬爱的长官身上。与其说中途倒戈,不如说是自帝国流亡同盟的梅尔卡兹,今天会在这里,固然是他自己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结束之前所做的抉择,但当时劝他选这条路的却是舒奈德。这个决定到底对不对,直到今天,仍在他心里翻腾不已。

  或许该说是达观吧,梅尔卡兹从没向人提起他在帝国本土,还有一位分离已久的妻子。他默默地担任杨舰队的参谋长和检阅监督,身上穿的却仍是帝国时代的制服,关于这一点,连一向多嘴多舌的姆莱中将,也未加以批评。

  “我认为帝国军的军服并不适合身故的比克古元帅,同样的……”

  其后省略的这番意见,全体人员都接受了。

  现在,梅尔卡兹开口说话了,其语气缓慢而沉着。

  “如果海伦法特和毕典菲尔特两舰队真的发动攻击,我们这时若能使他们成为各个击破的目标,那么,多少可以缩减战力的差距,也许值得试试看吧!”

  先寇布一脸疑惑地望着梅尔卡兹,或许他在想,敦厚严肃的梅尔卡兹莫非也已感染杨舰队的恶习了?当然,先寇布本身在这种风气中,始终都非常珍爱自己的羽毛。这并非单只他个人所应该做的,而是使恶习成为气候的全体都应该省思的事。恐怕只是其中硕果仅存、未受感染的梅尔卡兹,徐徐地接着说:“送出这封通告的同时,我军亦同时出兵,他们当不至于回避后退,以他们以往的个性来判断,势必会发兵应战才对。先把他们教训一顿,到后来与莱因哈特皇帝的本军对峙时,或许那趾高气昂的皇帝,在心理上已经略输了一筹了。”

  赞成!赞成!——在一旁热络地喃喃自语的人是亚典波罗。杨两手弄着摘下来的黑色扁帽,静静地不发一语。

  “此计虽好,不过,对方是黑色枪骑兵啊!只怕布饵的手会被整只吞噬掉呢!”

  姆莱中将提出其一贯的慎重理论。不断唤起伙伴们对失败的警惕,是他存在地杨舰队的意义之一。不过,撇开杨不说,连先寇布、亚典波罗也认同这种存在的价值,是尤里安等人所无法想象的。

  “……连我自己看来,这手段也算恶毒了,但……”

  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赫然发现,喃喃自语的杨,黑色眼眸里的深处,智谋的火舌灿然耀升起来。杨转过身体,向顾问级的半百军官问道:“梅尔卡兹提督,我想借用您的名义,可以吗?”

  别人若知道的话,一定会说这是一个大骗局的毒计,此时在他的脑中浮现。

  Ⅴ

  那个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也不是什么可怕的呻吟声。杨的耳朵之所以能够敏锐到听见那个声音,是因为他想起白天的时候,尤里安的表情和动作显得有点无精打采,这个印象在他的记忆回路中,就像残光一般忽明忽灭。当然,也有可能是军舰内部高级军官的私人房间,也都那么窄小而且墙壁太薄之故吧!

  杨从宇宙历七九四年以来,一直是尤里安·敏兹的监护人,这个结果就是那个没露出尾巴的恶魔——亚列克斯·卡介伦所造成的。第一次见面时,尤里安的身高还不及杨的肩膀,是个有着亚麻色头发、双眼充满聪慧的小男孩。小小的身体里面,拥有杨所没有的多项美德——例如勤劳以及对整理事物的热情。

  杨走下床来,在睡衣上披上长袍。妻子菲列特利加睡着了,也或许她并未睡着,只是假装入睡,看着先生下床。

  看见杨打开窗户披着长袍,一边摇头,一边向自己说“晚安”,尤里安知道自己叹息的声音被他听到了。

  “对不起,打扰您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最近事情特别多,一想起自己还是这么不成熟,忍不住就用力发出声音,想发泄一下。”

  这样做也是不成熟的行为吧!——尤里安面红耳赤地思索道。杨摸摸下颚,对尤里安的问题大感兴趣,他那平稳的目光注视着年轻人。

  “错了,你不是不成熟,应该说只是半熟吧。”

  这位人称魔术师、智将的男人,似乎有意在安慰他的同时,开点玩笑。尤里安正不知如何回答之时,杨自装设于墙壁上的餐具橱里,拿出白兰地酒瓶和杯子,轻轻地打开来闻了闻。

  “怎么样,来一杯吧。”

  “谢谢。不过,这样好吗?你从卧室偷偷溜出来……”

  杨没有马上回答,他小心翼翼地将酒倒入两只杯子。

  “卡介伦中将一定会大叹‘我永远也无法享受到与儿子一同饮酒的乐趣呀!’这就是长期欺侮善良学弟的报应!嗯!好香啊!”

  嘴里唠唠叨叨说着恶毒的话,杨和尤里安举杯相碰,尤里安闻到浓烈的酒味,开始呛了起来,他把酒杯在一旁。

  “想要当大人,首先要搞清楚自己的酒量。”

  杨冠冕堂皇地说道,被酒呛到的尤里安,此时自是无言以对。

  当夜,两人对谈至天明,这件事尤里安后来始终未曾忘怀。关于恋爱,杨并没有讲述什么大道理,这是每一个人必须亲身去领会的,但也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彻悟。换作是卡介伦的话,大概会这样说吧——关于男女间的心理问题,杨也能向人说教?这比孤军抵抗莱因哈特皇帝大军还狂妄哩!

  ※       ※       ※

  事实上,杨所做的事,和他正打算做的事,都是狂妄的。

  如果莱因哈特以征服者之姿态出现,而倒行逆施地进行无谓的流血并强取豪夺的话,那么要对抗他并不难;但是直到现在,事实只证明莱因哈特是历史上最高等的专制君王。他是一名征服者,但却宽大为怀而贤明;对于敌人虽毫不留情,但从不加害一般市民,而且在帝国军的占领下,社会秩序反而建立起来了。

  这是到目前为止,杨及其伙伴们所面对的最大的矛盾所在。换句话说,当大多数的人民肯定专制政治、接受专制政治时,高唱人民主权的杨及其伙伴,便成为多数人民的反对者。因为这时他们的立场是站在否定人民幸福、否定人民抉择的那一边。

  “我们不要主权、不要参政权!因为现在皇帝施行德政,我们只要全要全权委托他就好了!政治只是实现人民福祉的手段而已,所以只要人民可以得到幸福,把严肃刻板的外衣抛弃,又有何不可呢?”

  当有人这样说时,我能够提出反驳吗?这就是一直困扰着杨的问题。以防止未来的恐惧为理由,迫使眼前的流血事件正当化之徒,在过去比比皆是。

  “为了防止将来可能出现的暴君,所以我们必须用武力打倒现在的名君,将权力重新分配设限,让民族共和政治永远存在!”

  这个反论实在可笑,不是吗?

  “为了守护民主政治制度,所以我们要打倒名君!”

  这个说法岂不使民主政治成为德政的敌人了?

  安定时代螫伏不动、动乱时代揭竿而起的民主政治幼苗,是杨一直想保有的。但是,因着人民本身拒绝的可能性,而使这种价值毫无意义时,正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所在。想起旧同盟时代一些粗制滥造的立体电视剧,杨对尤里安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所谓绝对善良和绝对罪恶的话,那么,或许人类就可以活得较单纯、较轻松了。”

  Ⅵ

  这一年四月中旬,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发生一场小骚动。在巨大的历史规模的精神病院。有一天晚上,当地发生火灾,大约十名患者当场死亡,无法计算出正确的人数的原因是因为经确认后的生存者和所发现的遗体数量之间的误差。特别病房大楼八零九室的患者——安德鲁·霍克,不管他是否活着,医院的人似乎都对他没什么印象。

  安德鲁·霍克这个名字,就像死水一样,沉淀在人们的记忆之井中。四年前,也就是宇宙历七九六年,同盟军在亚姆立札会战大败,几乎断送了江山命脉,在当时负责拟定作战方案的人就是他。由于转换性歇斯底里症发作,他被编入后备役,翌年——七九七年,爆发了在当时任职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上将的暗杀未遂事件,他便因此被关进精神病院厚实的墙内,自此封锁人生的一切。

  自由行星同盟的军事力量,竟然像酵母粉做成墙壁一样,倏地瓦解开来,这并非一个人的力量所能为之。但是,霍克必须承担战败责任一事是谁都不能否定的。在他二十六岁时,便已位居准将之位,晋升速度凌驾于杨威利之上,于是,野心、速度也和肇事率互成正比。

  精神病院发生火灾一事并没有被掩藏起来,但霍克失踪一案,却被混淆在“死者及失踪者共十一名”的官方统计数字中。在帝国军的占领下,行政的运作责任出现了推诿拖延的状况,因为同盟的下级官僚深恐为帝国军斥为处事无能、武断。“没事、没问题……没事了。”自故雷内肯普高级事务官的时代开始,他们就养成了这种应对的态度。

  ※       ※       ※

  有一艘太空船朝向虚空飞去,其中的一个房间内,一群男女蜷缩在一起,位于人群中心的是一个年方三十出头、外貌尖瘦的男子。如果尤里安·敏兹或奥利比·波布兰看到这幕情景的话,必定会再将视觉记忆库重行整理一次。那名男子便是地球教团的代理总书记既大主教——德·维利。

  在帝国军瓦列提督的扫荡下,地球教的总基地溃灭之际,德·维利理应已埋进数百亿吨的土砂和岩石里,在遥远的未来成为一尊化石才是,但是,他并没有死;教团中枢和周围的一部分人生存下来了,当然,他们对敌对者的憎恨也与日俱增。

  环绕着德·维利的部下之一,两眼绽放着火焰。

  “眼前我们虽然失败,可是我们是得到上天恩宠的子民,来日一定可以东山再起!”

  其他部下点头附和。

  “绝对不能让皇帝与杨威利讲和!要让他们彼此杀到最后一兵一卒为止。这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德·维利大主教伸出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一半是为了抚顺部下们的血气,相反的,另一半是在煽动群情。他不是万能的,但是他大致可以猜到,这时杨威利的政治构想会走向何处,当然,绝不是地球教团所谓的圆满之道——同归于尽。他们若想逃过最悲惨的命运,则我们就动手把他们推进痛苦的深渊。所幸,三年前使用过的旧工具还在,只要将上面的铁锈和尘土洗掉就可以了。

  “霍克准将!阁下才是民主共和政治的救世主!杨威利与专制统治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妥协、讲和,认同他的霸权,甘愿臣服于其下,以确保自己的地位和特权!杨威利该杀!他是出卖民主共和政治的丑恶背叛者!霍克准将!不!阁下本来就该是一名年轻的元帅了,你应该指挥同盟军,期待有朝一日为宇宙一分为二而决战!我已准备好一切了,杀掉杨威利,拯救民主共和政治,夺回过去阁下曾经拥有的正统地位吧!”

  狂热分子所需要的并不是事实,只要为他涂上他所喜欢的幻想色彩就可以了。将霍克玩弄于股掌之间更非难事,只要让霍克相信他想相信的一切即可。

  安德鲁·霍克一心想成为民主共和政体拥护的英雄,这是他脆弱的精神世界中一份恒久不灭的志愿。对于抢走霍克所谓的正统地位的杨威利,他憎恨到极点!关于这点,与地球教团干部对宇宙历开始以来的非地球势力所抱持的仇视态度,本质上是一样的。发动阴谋的人对这件事非常清楚。

  德·维利向着眼前可见和不可见的一切,发出恶毒的讯息。在听觉区域里,那些恶毒讯息波动,变成有形的笑声。

  “好!有些事没有必要特别记在心里,不过,有件事我要说在前面。自古以来,被暗杀的人即使没有被暗杀身亡,也能名传千古;而执行暗杀的人,却只能因为暗杀成功而留名历史。”

  要不是说话者的语气显得洋洋得意,这段话一定可使人深铭肺腑。因为它同时准确地指出事实及真像。

  “这个刺杀杨威利的男子——安德鲁·霍克,或许会遗臭万年。但是,留下恶名总远比被历史遗忘还值得!对于那般没有实力又想追求荣耀的愚者而言,这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挥手示意身着黑衣的部下退出后,德·维利略显厌恶地检视自己方才所的话。尤其是自己的未来仍是模糊难测,一道无形的铁钩却已牢牢勾住包装于野心外的感性褶痕。

  他微微摇摇头,那充满世俗的思考——而非狂热信仰的思考,转向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是一个既可以为他铺路,又能在他路上挖洞的男子。其人头上童山濯濯,眼光细密尖锐,身躯结实魁梧,曾经是费沙行星的执政者。

  背叛教团者——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对于这个人,连一个氧原子都不能让他得到!德·维利的憎恶和危机感,向着那位精神上的血缘者不断地扩展开来。
2008-7-5 02:3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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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常胜与不败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与杨威利之间如同叙事诗般的战争,使“宇宙历八零零年”这个容易记忆的一年,成为人类史上最具悲剧性的纪年之一。自从人类使用宇宙历以来,仍然和以前一样,经历了无数次的战争。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发生在遵守法律秩序者与破坏法律秩序者之间、独裁者与解放者之间、特权阶级与非特权阶级之间、专制主义的军队与共和主义的军队之间……。但是,从没有一场战争会像宇宙历八零零年的战争一样,有着极端不平等的外在条件和内在因素之均衡。

  ……就外在条件而言,这是一场支配几近整个宇宙的空前大帝国,与一支流亡的个人军队之间的战争。如同恐龙与小鸟由正面相互攻击的抗争。就这一点看来,胜败的归属并不具有讨论的价值。但是从内在要素来说,这场战争实在无异是一场精神双胞胎之间的战斗。像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一样同时兼具长远广阔的眼界、丰富的构思、以及对前后方的优越组织能力的战略家,就只有杨威利一人。而像杨这般具备深澈的洞察力、正确的判断力及随机应变力,同时又深得军心的战术家,也只有莱因哈特。他们是常胜与不败之间的对决。

  ……在另一方面,两人也有共通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厌恶鲁道夫大帝以来统治人类长达五世纪的高登巴姆王朝。无论是莱因哈特或杨威利,都深恶痛绝门阀贵族的支配体制,并致力消弭财富独占的不平等。他们都期望废除“高登巴姆式的社会制度”,改革桎梏人类、侮辱人性尊严的邪恶秩序。政治的目的不外乎消除不公正,并尊重个人选择的自由,关于这点,两人的立场完全一致。当时,大概没有像他们这般彼此尊敬对方的人。尽管如此,他们仍然必须用血来实现贯彻各自的主张。

  ……两者之所以水火不容,非战不可,是因为他们之间那唯一相左的观点——为实现社会公正的权力,应该集中或应予分散?——为了这个唯一不同的观点,使得当时人类社会最伟大的两位军事天才互相攻击,导致数百万的官兵在伊谢尔伦回廊内外留下鲜血的轨迹。这真的是一场无可避免的悲剧吗?

  ——J·比萨多《英雄式的史诗》

  ※       ※       ※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五月一日,莱因哈特皇帝身居阵前,挥军开始进攻伊谢尔伦回廊,有史以来,第一次有银河帝国军队自旧同盟领方面向伊谢尔伦要塞发动攻击。

  此时,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首脑,逃往伊谢尔伦回廊内部避难,艾尔·法西尔宣称不进行防卫。这无异是证明了杨威及其同伙乃有意引诱帝国军进攻回廊内部。以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的说法,杨在此时将确定战术的优势视为第一优先。

  “杨威利也有意一战吗?”

  年青皇帝自言自语道,希尔德以充满赞赏和不安的眼光注视着他白晰脸颊的鲜丽血色。对于此次的军事行动不必要的动员军队、穷兵黩武等批评,在帝国政府的内部也开始出现,但却是公开的。国务尚书佛朗兹·冯·玛林道夫伯爵负责镇压这些不平之鸣,他晋见皇帝陈述意见。

  “为了讨伐杨威利,不但动员帝国全军,陛下更亲临阵前,这正有如以大炮轰击老鼠。臣并不了解军事,不过,臣认为只要在回廊两端部署军队,封锁他们,使他们长期孤立,迟早他们会投降的,所以依臣之见,认为没有必要速战速决。请陛下明断,请回驾帝都吧!”

  这个道理,莱因哈特早已心知肚明。希尔德、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都曾向他进谏此事。他虽明白此事,但还是发兵进攻。这么做虽是在于确保帝国的战略优势,然而,他的真正目的就像他自己所巧妙形容的——“杨也有意一战”,他只想和杨威利交手看看。他也知道杨威利占有战争的地利之便,那却是杨唯一有利的条件。

  担任大本营情报主任参谋的费赛尼亚中将,以前曾担任卡尔·古斯塔夫·坎普提督的参谋长,他根据手边所有相关的资料回答皇帝的询问。当然,资料并不丰富。

  “现在,杨威利军除了部分的前卫兵力外,其余皆潜伏在伊谢尔伦回廊之内,回廊入口已经无法进行通讯了。”

  事实上,宇宙之中并没有正式称为“杨威利军”的正规军队。其正式名称应为“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革命预备军”,但由于这称呼不好叫又欠缺魅力,所以命名后的第二天,大部份的人就都忘光了。根据达斯提·亚典波罗的记载,除了杨威利之外,所有的当事人都以向来惯称的“杨舰队”来称呼,帝国军方面的军方记录则统一使用“通称杨威利军”的说法。不管名称由来的人物自身是如何地有所抱怨,但这仍是他人对杨的评价。例如,渥佛根·米达麦亚就这样评论他:“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云云,不过是装饰杨威利这只公鸡的鸡冠罢了!”

  因为当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首脑逃往伊谢尔伦回廊避难,宣称艾尔·法西尔不作武力防卫时,莱因哈特未加一顾。在他谨慎的神情中,闪现一抹冷笑,他全副的精神都放在黑发魔术师所将展开的种种技俩和战术上了。

  “难道完全没有办法让杨不战而屈吗?”

  希尔德再三地提案。莱因哈特之所以未将她的提议放在心上,不单是因为他那好战的个性使然,更是因为他了解希尔德的目的是在将皇帝的注意力转移至其它事物上。

  倘若只是思考,那么非军事上的谋略方案,可说得多得不胜枚举,连原本精神层次与此无缘的渥佛根。米达麦亚也能够想出许多谋略方案。总之,如果没有杨威利这个人的话,皇帝及他旗下的勇将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完成统一霸业,这是众所公认之事。

  将杨引至签署和谈条约的地方,再将他杀掉,这个方法如何?给除了杨以外的“叛乱部队”承诺全员无罪,并令其逮捕杨;或者,让杨的部下相信,杨企图出卖他们以求自保等……各种方案罗列不尽。

  但是,这些谋略方案绝对不会被实行。如同黑色枪骑兵舰队司令官毕典菲尔特上将斥责幕僚所提的方案时说的,罗严克拉姆新王朝是以光明正大的舰队战为专长的。目前在数量上,我方以十比一占得优势,又加上战争天才——莱因哈特皇帝亲自率兵出征,以及由“帝国双壁”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为首等名将指挥作战,我们还怕什么呢?

  然而,令帝国军感到不安之处,也并非全然没有。帝国军的征战路线和补给线是人类史上最长的,而且泰半以上都是占领地区,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游击战、恐怖行动、罢工风潮……等等妨碍战争的事情。前几天,皇帝的重臣——工部尚书布鲁诺·冯·席尔瓦贝尔西,不就被人炸死了吗。也难怪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忙得分身乏术了,帝国的中枢划分为帝都奥丁、费沙行星和前线的大本营三处,就政的效率而言,相当不理想。在矫正此一不合实际需求的现象之后,或许应该开始驱除内部的害虫了吧?

  后世有一部分的历史学家则得意洋洋地发表如下评论:

  “……深入敌军内部,速战速决,取得完全胜利。这个华丽的梦想,不知使得古往今来多少的用兵家、征服者,只落得埋骨他乡的凄凉下场。即使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样的战争天才,也无法抗拒如此甘美的诱惑。”

  这不是诱惑,而是自己的生存意义。在旗舰伯伦希尔的私人房间里,莱因哈特确定了自己的信念。

  贴身侍从——少年艾密尔·齐列静静地走近,开始收拾白磁咖啡杯。最近,他一直勤于模仿亲卫队长奇斯里准将那毫无声息的走路方式,以免惊扰皇帝陛下,但是当他成功之后,又开始对何时才该出声叫唤陛下之事,感到烦恼不已了。

  交叉双腿坐在有扶手座椅的莱因哈特,沉浸在独自的思考中,没有注意到少年那自然优美的动作。

  从那时候开始,至今已有十年了吧?

  莱因哈特那苍冰色的眼眸,微微一闪。

  砂漏的砂子往反方向逆流。十年前,宇宙历七九零年,旧帝国历四九一年,皇帝佛瑞德里希四世将姐姐纳为宠妃;而他进入少年军校以后,年年独占学年成绩首席之座,或许是因为如此,才会孤零零地站在白眼的包围中。他的朋友只有一个,而且是唯一可靠、忠实、且无可取代的莫逆之交。这位红发的朋友总是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有时候,莱因哈特会将内心深处的野心,以疑问的方式向这位好友透露。

  “吉尔菲艾斯,你认为鲁道夫做得到的事,我会不能做到吗?”

  ……打开记忆之窗,逝去的情景与不该失去的种种……都随着光与风飘进莱因哈特的意识中。为何那时即使是在隆冬时分,放眼望去,各处也都充满生气的色彩呢?为何那时快洗烂的旧衣服,穿起来比绫罗绸缎还舒服呢?而胸中的野心,为何渐渐产生蛊惑般的韶律呢?如果未来意谓着无限的可能,达成野心代表拥有幸福,那么为何自己无法毫不犹豫地放手一搏呢?是无知使然吗?还是自己预感的正确度被过高的自信和做慢所掩盖了?莱因哈特并不能确定。不过,在这个时候实在没有必要去想这种事情的。

  皇帝这短暂的寂静,透过高级副官修特莱所带来的费赛尼亚的一份报告所打断。情报主任参谋的表情和声音,因紧张而泛青。

  “陛下!抱歉之极,有扰圣安。根据方才传来的情报,担任前卫的毕典菲尔特及法伦海特两位将军,已经与敌军陷入激烈的战斗状态了!”

  Ⅱ

  开战报告的传来,实在不合莱因哈特之意。因为等到麾下所有兵力配置完备之后,再与敌军一较用兵长短,才是这位年轻皇帝所衷心期望的。和前年的巴米利恩会战截然不同,此次莱因哈特很明确地掌握战场的位置。迫于杨威利的短期战,帝国军不得不在伊谢尔伦回廊的前面排开阵型。

  “为何不等到朕到达之后才开战?毕典菲尔特及法伦海特两人,简直是妄自尊大、有勇无谋,竟无视于朕的用兵计策吗?”

  白晰脸颊上泛红的莱因哈特的勃然怒气震撼了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幕僚人员神情肃然,莱因哈特一面用手拔开垂落额际的金发,一面强自镇静下来。一定是对手杨威利所使的诡计,故意激怒海伦海特和毕典菲尔特,企图先挑起战端,以分散帝国的战力,他在心里这么推算着。

  他的推算是正确的。后来才知道事情的始末如下:

  战端是由布署于伊谢尔伦回廊帝国方面出入口的帝国军开始的。这里的战力为战舰一万五千九百艘,指挥官是担任后方总司令的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

  梅格林格接获远自费沙送来的莱因哈特皇帝的指示,抢在毕典菲尔特及法伦海特之前,自反方向侵入伊谢尔伦回廊。他原本计划由背后牵制杨威利,再伺机变更计划,与敌军交战,在我军赶到之前,使战况陷入胶着状态,然后再一举自前后夹击杨威利。然而,根据先遣侦察艇的报告,杨得悉梅克林格入侵,竟倾集全部战力,迎击梅克林格。舰艇数量超过两万艘。

  “两万艘以上?”

  梅克林格为之哑然。他拥有卓越的战略见识,不为偶然的战术要素或个人逞能而行事,能根据必要的状况配置、投入必要的战力,稳扎稳打,确保胜利的获得。行事一向如此的他,根据自己的思考和计算,杨威利既然能够往这里投下两万艘以上的舰队,那么,可以推测杨总共拥有五万艘以上的战舰。储备兵力,按兵不动,将所有兵力投入主战场以外的地方,在用兵学上反而是一种欠缺考虑的行为。自前年以来,不断流入伊谢尔伦要塞的同盟残党数量,杨在数字统计上花费了不少工夫,目的即在于使帝国军无法掌握正确的数字,并使帝国军产生这种错误的判断。

  “不可以进入战斗状态!立刻回转,离开回廊!”

  梅克林格的指示并非因为胆怯,以他的立场而言,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他旗下的兵力为不足一万六千艘舰艇,和杨威利军相比,居于劣势,更何况他一旦失败的话,帝国本土完整的机动战力就消失了。当然他可以将在边境和要地担任警戒的战力集合起来,总兵力可达十万艘左右,但是这些部队欠缺统一指挥的领导人物,附近的敌方部队若出动狙击,届时将成为敌军各个击破的对象了!接着,对方即可直视在遥远星海的彼方,帝国首都奥丁孤立的形影……

  原本帝国军的军事优势竟然是如此而已!长年以来深受危机感刺激的梅克林格,基于其个性、用兵思想及责任感,除了避免与敌军陷入激战,退兵至伊谢尔伦回廊的帝国出口,重新布署之外,别无他途。

  杨达到目的后,遂急速回兵,转而与毕典菲尔特对峙。而毕典菲尔特待人根本无从得知梅克林格撤退之事,还一直以为杨的背后仍有我方军队。

  “那是,如果梅克林格没有采取退却的行动,或是至少抵挡杨威利的攻势两天的话,后来的状况也将全然改观!我们就可以前后夹攻杨,将他封锁在伊谢尔伦要塞周边的狭小宙域中了,而且,当黑色枪骑兵直捣要塞,杨情急之下必会折兵返回,届时梅克林格只要从背后发动攻击,就可以立下大功了呀!”

  日后,猛将毕典菲尔特咬牙切齿地说道。就结果而言,这种说法是正确的,但梅克林格也提出了正确的主张。只是“艺术家提督”并没有大声倡言。

  “像杨这样熟知战争情报及通讯之重要性的元帅,可说是别无他人了。我军惟恐给予伊谢尔伦要塞探知我军情报的机会,必须经由费沙维持通讯网络,当然,这样便会产生时差。杨料到这件事,利用我军通讯网络所产生的时差,一方面藉着谋略,一方面藉着武力,规避了被敌军夹击的危机。杨威利真正伟大的地方,不在于他预测的准确度,而在于他使帝国军的行动或选择,完全操纵在他预测的范围内。也就是说,银河帝国身经百战的名将们,总是在他所预先设计好的舞台上行动。”

  他之所以如此抒发感怀,是因为杨威利已经无法为敌军名将分配舞台位置了。

  ※       ※       ※

  在达斯提·亚典波罗的无礼回函之后,一封由另一个人所发出的通信文到达暴跳如雷的毕典菲尔特手上,是四月二十七日之事。他没有独断独行地处理这件事,经过再三考虑后,决定与战友法伦海特一同商议。

  亡命同盟的梅尔卡兹提督后悔以前所做的选择,声称将投降莱因哈特皇帝,在敌营担任内应——听到这件事,法伦海特一句话便否定了情报的可信度:“不值一谈!这一定是陷阱。梅尔卡兹提督虽是我军的敌人,但他并不是会在这种节骨眼上变节的人!”

  “是不是陷阱,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只是想知道这个陷阱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一定是想使帝国军掉以轻心,再乘机发动偷袭,毕典菲尔特认为如此,法伦海特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说法有几分道理。因为,除此以外,别无他途可循了。只是令法伦海特感到不解的是,这种肤浅的诡计会是杨或梅尔卡兹想出来的吗?毕典菲尔特提出一个看法:

  “该不会是死间吧?”

  梅尔卡兹亲自来帝国军的阵营,使帝国军松懈防备之心,杨舰队再出奇不意发动突袭。当然,梅尔卡兹将遭帝国军杀害,充当诱饵的人物将难逃一死,所以这计策叫做“死间”。虽然是一个无情的计谋,但提出此计的人,可能就是梅尔卡兹本人。

  “梅尔卡兹可能是想死得其所吧!所以他才会想出这招,牺牲自我。在下一次通讯之后,危机大概就会出现了。”

  法伦海特虽然觉得毕典菲尔特的意见与其说是预测,毋宁说是期待,但却没有理由反对加强舰队的防御及应变能力。他们下令麾下的舰队进入第二级战备状态,准备随时迎击杨舰队的突袭。

  不久,第二次通信传来。毕典菲尔特取得法伦海特的同意,回函表示愿意“以客人之礼迎接梅尔卡兹提督”,然而,这时有一个问题产生了,毕典菲尔特等人该把这件事向皇帝报告吗?——在犹豫之后,他们决定呈报此事。只是,他们预期将会产生的反应竟比他们预料的时间更早发生,因此失去了报告的时机,只得先发动武力迎战。何况,倘若梅克林格从背后进逼伊谢尔伦的话,正是夹击的良机,他们绝对不能错失这个机会。最后他们还是跳进了杨所设计的舞台上。

  宇宙历八零零年四月二十九日,“回廊战役”无声无息的开幕铃声向着全宇宙响起。铃声直接传进参战的数千万人的心脏,加速了心跳鼓动的频率。

  Ⅲ

  杨威利军在暗中接近时被发现,遭到先发制人的炮火攻击,那种狼狈的情景实在教人惨不忍睹,至少毕典菲尔特是如此认为的。当然,他并不知道杨的幕僚——姆莱中将曾经黯然地批评道:“我方舰队只有对逃跑的演技最为拿手……”

  这并不容易,但却是达斯提·亚典波罗的专长。如果没躲过黑色枪骑兵的狞牙,全身必然会被咬碎。为了统御部下,他尽管背脊冷汗直流,表面上仍须装作泰然自若。

  但是亚典波罗还是发挥了玩命的演技,在千钧一发之际,摆脱帝国军的主炮攻击,假装溃散而逃。一旦帝国军追击过来,再返身予以攻击。被激起战意的毕典菲尔特,以一个老练战术家的做法,故意放慢追击的速度,待亚典波罗回转攻击的那一瞬间,再猛然发动攻势。

  这番舰队运用堪称一绝,亚典波罗这回也几乎陷入了被半包围的状态。这已经不再是演技,亚典波罗拼了命才逃入回廊内。

  在亚斯古里旗舰的舰桥上望着萤幕的法伦海特,咋舌说道:“毕典菲尔特这个混帐!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吧!应该遵从皇帝的指示才对的!”

  法伦海特误会他了,但是看着黑色枪骑兵冲进回廊的情景,毕典菲尔特的指导显得井然有序,难怪会被视为有计划的行为。

  ※       ※       ※

  金属和非金属的惊涛骇浪被欣起,看见黑色枪骑兵冲进回廊时显现在萤幕上的光点群,杨已知道即将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杨威利环视舰桥上的幕僚人员——妻子兼副官菲列特利加、先寇布、姆莱、派特里契夫、史路等人;卡介伦受命留守要塞;梅尔卡兹和费雪留在其它舰艇上,执行其它任务;还有在今年年初受命担任司令部巡回参谋一职的尤里安·敏兹也在这儿。这就是所谓的“杨氏家族”目前仅有的小小阵容。

  “帝国军拥有一位稀世的皇帝及许多的名将,对他们全部的人来说,伊谢尔伦回廊太窄了,而这种狭窄的情况却是我们的生路。我们要好好地利用一下。”

  与其说杨的声音充满自信,不如说他只是在淡然地说明事实而已,并将胜利已垂手可得的想法根植于部下的心中。杨威利被称作魔术师,是因为他所给予人的依赖感,至死也不会消失。他的部下们藉用古人的小对话,对他们的司令官开了个玩笑。

  “你认为提督最佳的作战是什么?”

  “就是下一次的作战!”

  ※       ※       ※

  十时四十五分,帝国军急速逼近的报告传来,全体舰队进入第一级战备状态。十一时三十分,亚典波罗提督的部队到达,直接合并入杨舰队的左翼,对付来攻的敌军。

  “辛苦了!”

  “请将谢意换成一些实际的东西吧!”

  这段对话在通讯萤幕上匆匆交换。

  指挥大舰队作战的杨,自最初的伊谢尔伦争夺战以来,就是这个样子:屈着膝盖,半盘腿地坐在指挥桌上——这个时候也不例外。幕僚们有时瞥见他的身影,也能安定心神。

  监控员的声音突然紧张地响彻舰桥。

  “敌军突破黄色区域,进入红色区域!进入主炮射程之内!”

  “准备炮击!”

  杨举起一只手,这并不是下达射击的意思。他拿下黑色扁帽,搔搔杂乱的头发。

  “连猫看了都会退避三舍”——这是离开舰桥,登上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的奥比利·波布兰的批评。

  “敌人已进入射程范围!”

  重新戴上黑色扁帽,杨的右手再次举起。尤里安深吸一口气,当空气吸至肺部深处的瞬间,杨的右手挥下。

  “射击!”

  “射击!”

  光与能源交织成的巨大波涛,在宇宙的角落里,掀起无声的风暴。

  萤光屏上,爆炸的光芒绽放开来。集中火力是杨舰队最擅长的技术,其熟练度堪与脱逃的精湛演技相匹敌。

  闯进回廊的黑色枪骑兵,碰到光与热织成的巨墙,急速地停止下来。毕典菲尔特发出愤怒的咆哮,炮门开始大吐报复的火焰。

  ※       ※       ※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自由行星同盟完全崩坏之后,在伊谢尔伦回廊四周所展开的战争,再也不是善与恶的对决,这是一场和平与自由的战争,或是一场权力欲望与固守制度之间的冲突;“正义”这个不完全的天平,随着支持或喜爱莱因哈特及杨威利的偏向而摇摆难定。

  对战争中的当事人而言,自一开始便不是站在中间立场,死及死亡的意义,全系于这次战争。

  帝国军的黑色枪骑兵和法伦海特舰队,各自形成纺锤阵形,对抗凹形阵的杨舰队。法伦海特首先向后方的皇帝报告战斗开始,为了不让黑色枪骑兵陷入孤军奋战,他接着急速进攻而来。

  正面对阵的炮战,杨舰队的阵形较帝国军有利,可使用的炮火数量也凌驾于帝国军之上。帝国军即使想重编阵形,但在彼此舰队产生的干扰下,又处敌军炮火的正面,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黑色枪骑兵这些鲁莽的猪猡!就这样去自掘坟墓吧,关我们什么事!”

  副官山德斯中校充满愤怒与被害者意识地发出牢骚,法伦海特自己也不禁感到无奈。另一方面,毕典菲尔特也相当不满。他认为法伦海特若是待在后方就好,但偏偏他跟来了,硬要与自己并行布阵,使得在狭窄的回廊内行动受到彼此牵制。

  毕典菲尔特的副参谋长欧根少将,双眉微微地皱了起来。“黑色枪骑兵”舰队当中号称最为谨慎的男子,犹豫了数秒之后,他向司令官提出了意见。毕典菲尔特一头蓬松的橙色头发,两手交叉胸前,站立在主萤幕的前面。

  “长官!这似乎是要诱使我军进入回廊的陷阱。为了不引起皇帝的震怒,应有觉悟牺牲部分兵力以向后撤退才是。”

  “皇帝的震怒”一词对毕典菲尔特而言,仿佛是一种巨大的回音。事实上,欧根的意见,毕典菲尔特早已明白了,但是,如果保持这个阵形后退的话,一定会被杨舰队呈半包围状态追击而来。他所担心的正是这点。所以毋宁奋力前进,试图突破中央——毕典菲尔特下达他一贯风格的决断。

  黑色枪骑兵开始移动。这是在正面突击方面,破坏力堪称宇宙第一的舰队。现在除了运用这支舰队最大限度的破坏力,毅然地突破中央之外,也没有其它办法可以杀开一条生路了。

  在毕典菲尔特的指挥下,各舰主炮一齐连射三次,攻击杨舰队之后,黑色枪骑兵突然急速挺进。

  杨舰队屈服似的后退了,但只是中央部分而已。几乎就在这一刹那间,杨舰队的阵形以V字型伸展开来,变成纵深阵。时间分秒不差,弹性恰如其分,这项完美无缺的舰队运动,是费雪中将挖空心思构思出来的成果。

  杨舰队的纵深防御线,就像字面呈现的景象一般,形成一面火墙,粉碎了黑色枪骑兵的前进计划。漆黑涂装的舰艇群变成翻滚转动的火球后,霎时与漆黑的宇宙融为一体。

  帝国军也发射反击的炮火。在激烈的炮火中,已方舰艇相继被击毁,但他们仍旧保持住阵形,继续前进。他们希望以强行进逼形成接近战,甚至使双方陷入混战,则毕典菲尔特便可以用压倒性的破坏力,彻底击碎杨舰队。一旦战况脱出杨的掌握,杨舰队就只是一群弱兵而已了。

  Ⅳ

  “好好回想一下去年巴米利恩会战的情景吧!你们帝国军在惨败、大败、彻底失败后,本该化为宇宙尘的一部分的,是我们悲天悯人,饶你们不死,现在你竟然忘恩负义,再次发动侵略,你们的皇帝真是徒有漂亮脸蛋的无用之徒!”

  将黑色枪骑兵引进回廊的任务大功告成后,进入杨舰队左翼,完成漂亮演出的亚典波罗,向帝国军发出强烈的怒吼。

  “皇帝万岁!”

  “去死吧!皇帝!”

  两军在通讯回路上,好战的叫骂声你来我往。

  黑色枪骑兵的波状攻击相当猛烈,在杨舰队整齐有序的扫射中,帝国军挺进的前端,部分化为火球而稍退,但不久便又重整阵形向前挺进。杨舰队也无可避免地遭到惨烈的攻击,旗舰尤里西斯的萤幕,在近距离的爆炸光芒中,充满锦簇炫丽的花团,能源的乱流有时也达到扰乱阵形的密度。

  杨舰队的一艘巡航舰发出白热光芒爆炸开来,当黑色的战舰突破那道残光,逐渐逼近展开接近战之时,杨的幕僚们的心脏强烈地跳动起来。尤里西斯的左右两边射出能源光束的利刃,在集中炮火之后,敌舰变成一团热量,被击毁。

  “毕典菲尔特这个蠢蛋!他以为蛮冲硬闯就可以成功吗?”

  史恩·史路少校喃喃地说道,而杨并未如此认定。

  就纯粹的军事而言,帝国军的恢复能力几乎等于无限,而杨威利军则相当于零。因此,帝国军若以最坏的打算,使敌军蒙受与我军同等的损失,最后敌军将会完全消灭,已方将可生存下来。这并不是所谓的战术,但在战略方面极端地说,动员大批军力的意义,可说正是于此。

  ※       ※       ※

  “将两支舰队结合起来,共有三万艘,悉数歼灭敌军之后,不是还剩下一万艘吗?”

  毕典菲尔特发出的豪语,看似粗俗,却一针见血地指出战略的本质。但是和敌军比较起来,我方的损失远比敌军更为惨烈,这件事连橘发的猛将也无可否认。发动了十几次的波状攻击遭到粉碎后,他只好采纳参谋长雷布纳上将和副参谋长欧根少将的意见,暂时撤退。于是,取而代之的攻势主力是法伦海特舰队。

  “大军是不需什么用兵手段的,只要攻势强就够了!笔直前进!攻击!”

  法伦海特的判断和指令是正确的。值此之际,若倾力发动快攻,则就不会有陷入杨设计的那艺术般或该说是魔术般的用兵技俩之余地了。应该发动连续攻击,使敌人没有喘息的余地。

  法伦海特舰队开始了连黑色枪骑兵都会汗颜的强悍攻势,向前挺进。杨舰队的炮火对这批不速之客猛烈地开火,但是这时官兵们的疲劳却对杨舰队大大产生不利。经过数次炮战之后,法伦海特发现这点,于是倾集兵力对付由亚典波罗所指挥的杨舰队左翼之一角。他打算突破杨舰队的左翼,向右翼回转过来,直攻杨主力的侧面。

  他成功了!法伦海特暂时截断了杨舰队,并对杨的本队发动攻势。

  法伦海特的攻势固然迅猛,但杨舰队也不甘示弱地反击。

  以圆锥阵型冲进敌军一角的法伦海特舰队,受到来自左右两方的密集扫射,刹时化为一连串的火球。宛如由死亡与破坏所交织成的绚丽项链。

  遥望好友陷入苦战的毕典菲尔特,这时已将阵形重新编列完毕,对于杨舰队所显露的疲态,他也不疑有它,马上下令急速前进。迎击的炮火散放开来,如同字面所形容的一样,黑色枪骑兵将杨舰队的一部分打得落花流水。

  毕典菲尔特和法伦海特会合完成之后,再度成功地集结了战力,然而,这正是狡猾已极的陷阱真髓!帝国军的两位将帅,将兵力集结的地方便成了随后杀至的火力的旋涡中心。

  预测到这一点之际,他们却已别无选择了。因为不能坐视已方战友陷于孤立无援的状态下。

  帝国军各艘舰艇的萤幕上,燃起猛烈炮火的炽焰,不到三十分钟光景,他们已由优势转为劣势。杨舰队对帝国军两大舰队,在数量上虽居于劣势,但却能利用回廊外缘的危险宙域将敌军包围起来。这时,将法伦海特舰队逼近危险宙域边缘的是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提督。

  “是梅尔卡兹提督吗——?”

  听到旧战友的名字时,法伦海特水色的眼眸一闪,凝视着镶嵌在萤幕中的光点群。这位横跨两代王朝,勇将英名历久不衷的三十五岁男子,棱角毕现的脸上,浮现一种毫无敌意的表情。

  “好吧,这也正合我意。”

  法伦海特喃喃说道,虽然夹在敌军的炮火和危险宙域之间,但他仍发挥了非凡的军事手腕,再次整编了旗下的舰队,瞄准包围网的一角,集中火力,杀开一道出口。几乎在同一个时候,毕典菲尔特也突破了杨舰队的一角,他已弃继续与敌军作战的念头,企图杀开重围,冲到回廊的出口。但是他的行动又再次落入杨舰队的陷阱中。为对付敌军的行动,杨散开自己的包围网,重行排成纵深阵,围绕敌军的左右两侧。

  杨利用回廊的特性成功地作成的纵深阵,使深陷中央、无法通过火力异常密集的细长宙域的帝国军后退无门。不管愿不愿意,法伦海特和毕典菲尔特,除了突破火与热交织成的暴风圈,逃向回廊外围,此外就别无选择了。而如此一来,一旦决定了退路之后,即使想在中途转变攻势,也只能列成横队来对抗杨舰队所形成的火墙。倘若不愿冒然地在敌军阵前回头,那么,横队的各处将被火网截断,最后只有落败而逃。

  “杨威利这个男子的智谋实在可怕啊!明知如此,竟还误陷这家伙的技俩,我的功勋矿脉已经挖尽了吗?”

  自嘲的阴云静静地滑过法伦海特的脸颊。

  ※       ※       ※

  在杨舰队的旗舰休伯利安上,斯巴达尼恩开始发射。

  “松子、利口、雪利、苦艾!各个中队!准备发射了吗?”

  奥利比·波布兰中校的声音中,毫无督促出发的紧张感,当被问及逃难死境的秘诀是什么的时候,他的回答是:“轻视世间一切事物”。这男子的本领,也许正在这里。

  他的部下个个也是胆气豪壮,或说是桀傲不驯,精神的波长一如上司。他们是从自由行星同盟时代开始,已经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老兵了。

  当然,有少部分的人是例外。

  波布兰注视着机内萤幕的一角,首次参加作战的卡琳——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中士的脸,他抿嘴一笑,绿色眸子里闪耀着阳光般的光彩。

  “害怕吗?卡琳?!”

  “不!中校!没什么好害怕的!”

  “装腔作势倒无妨!刚开始时衣服太大没关系,等到长大了,衣服自然就合身了。勇气也是这样的。”

  “是!中校!”

  “……担任人生辅导的波布兰,做了不负责任的发言。反正是别人的人生嘛!”

  卡琳一时无言以对,年轻的击坠王这次笑出声来说道:“好啦!去吧!卡琳只要做到我所教你的百分之六十二点四,你就可以活着回来了!”

  方才学到的百分之六十二点四,卡琳觉得好才出击没多久,就全部用光了。上下的失调感、三半规管的混乱、现在位置不明所带来的不安——在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卡琳全都体验到了。

  “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坚强一点!那种蹩扭的样子,被那小子看到可会笑你哟!”

  那小子?那小子是谁?卡琳刹时觉得自己的心思受到牵阻,而大感不快。

  斯巴达尼因在宇宙的战场的遨游,飞行的速度令她觉得痛快,但飞行的轨道却谈不上稳定。眼前战舰的外壁急逼而至,她连忙急忙上升。一回转,竟分辩不出自己所回避的船舰,究竟是友军还是敌军。这是认清自己初次上阵经验粗疏的时刻,她所有的神经回路都难以告诉她这个事实。卡琳手握拳头敲着自己的头盔,她确认计量器及现在的位置,并放声读出数值。她瞄准与已机擦身而过的舰艇,懔然按下中子光束的按钮,当她意识到对方有可能是我方时,心上不禁一颤。

  铀238炮弹的火线在虚空中织出死亡的刺绣。永恒的黑夜被红、黄、白的彩色刀刃,切割成无数细片,那一片一片的漆黑,贪婪地吸取着无数人的生命。

  “轻视世间一切事物!”

  世俗中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人听了都会翻白眼的台词,卡琳却奉为最灵验的咒语。真是的,华尔特·冯·先寇布这种教育的大敌,仍然没有遭受天谴,好端端地活在世上。社会的加权总有一部分是由枫糖树的枝干所组成的。

  半毁的巡航舰放出一团能源乱流,将卡琳的爱机推向上方。视线和心脏回转了数次之后,卡琳好不容易重行确认自己的方位,这时,一架帝国军王尔古雷机跳进她的视线。紧随在火线之后的机体,直逼卡琳的头顶。

  “轻视、世间、一切、事物!”

  卡琳随着音节变换爱机的机首角度。她的反转动作比敌军更早一步完成,火线刹时缝合了虚空,卡琳的中子光束机枪瞄准敌机,头盔之内,淡红茶色的发丝飘动着。

  “去死吧!皇帝!”

  ※       ※       ※

  “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中士,击毁一架敌机,平安归舰了!”

  接获这个报告时,与卡琳血缘相承的父亲——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站在尤里西斯战舰的舰桥上,举起小瓶的威士忌。他将瓶子举至额前,抿嘴而笑。

  “为这个野丫头干杯吧!……”

  那是身为父亲所流露的真情,抑或仅是借口而已,从他那勇敢的表情上,旁人根本看不出来。

  Ⅴ

  四月三十日二十三时十五分,法伦海特一级上将的旗舰——亚斯古里,终于陷入杨舰队火力的巨网中。他担任溃败而逃的已军后卫,防止全面溃散,同时掩护已军撤退,因此不得不面对到已方数量减少和敌军火力密度不成比例地增加。

  能源中和系统的出力超过极限的瞬间,灼热的光束贯穿了亚斯古里号的舰身。舰艇发生爆炸,舰内火舌猖獗,法伦海特自指挥席上被弹出,撞向壁面,痛楚似螺旋般地刺入体内,自受伤的肺部深处吐出的血和着空气溅在地板上。

  当他从地板上坐起身来时,一种急速接近的死亡的足音,在耳内深处响起。满脸是血的法伦海特一笑,水色的眼眸反射出金属的光芒。

  “我生长于和莱因哈特陛下相近的贫穷贵族家庭,为了生活而当军人。遇到过好几个无能的上司和盟主,但到最后,竟能跟随这位最伟大的皇帝,可说真是幸运的一生了!如果顺序有所改变,也许就遇不上了……”

  痛楚再次袭来,化为鲜血自嘴角涌出。在愈来愈暗的视线之中,他看见担任随从的幼校生仍然在旁守护着他。法伦海特直视学生那泪尘交错纵横的脸,勃然斥道:“干什么!还不赶快逃走?”

  “阁下……”

  “赶快逃走吧!要是被人家说亚达尔贝特·冯·法伦海特战死的时候,还要带个小孩子作伴,那我上天堂以后,就很没光采了!”

  火、硝烟和尸臭味相弥漫,幼校生仍奋不顾身地恪守学校的精神。

  “那么,请给我任何一种东西当作遗物吧!就算拼上一命,我也会把它送到皇帝陛下那儿去的。”

  奄奄一息的帝国军猛将绝望似的望着少年。他现在连苦笑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知道了,就给你一个遗物……”

  连声音也急速地消失了。

  “就是你的生命。活着回去见皇帝吧!不要死啊!好吗?……”

  法伦海特恐怕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司令官死后,二十三时二十五分旗舰亦告爆炸,只有极少数的幸存者,挤身太空梭,从战火中逃了出去。

  ※       ※       ※

  五月二日,战败残存的士兵们与莱因哈特皇帝本军会合。毕典菲尔特的黑色枪骑兵,舰艇一万五千九百艘之中损失六千二百二十艘,兵员一百九十万八千名,六十九万五千七百名丧生;法伦海特舰队方面,舰艇共一万五千二百艘,损失八千四百九十艘,兵员一百八十五万七千六百名,一百零九万五千四百名丧生。此外,罗严克拉姆王朝军队的一级上将,更首次有人战死沙场。

  “法伦海特死了……”

  苍冰色的眼睛沉浸在哀愁之中。在决战的前夕,竟然丧失一名军中最高干部。这个男子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虽然是莱因哈特敌对势力中的一员,但金发霸者却认为他是一个大将之才,而被赦免其罪,并特别礼遇他。这无法不令人感到惋惜,——莱因哈特没有说出来,而对生还的另一名一级上将投以那剑般的目光。自亚姆立札会战以来,首尝败绩的猛将,纵然倦容毕露,但仍强打精神挺直腰杆,等待皇帝的斥责。

  “毕典菲尔特!”

  “是……”

  “这是你应有的失败。明知道眼前的陷阱,而故意往下跳,想要将其咬破,而却没有成功吧?算是将功未成万骨枯了。”

  毕典菲尔特勉强地调整自己的声音。

  “枉然断送战友生命还有许多陛下的士兵,我这不才之身,不管遭受任何惩罚,也不会有任何怨恨。”

  莱因哈特摇摇头,耀眼夺目的金发如阳光下凝固了的波浪。

  “朕并非在责备你!至少那要比你‘不应该有’的失败要好得多!此后你得再以你应有的作为来弥补你的过失。法伦海特元帅也一定希望如此。朕也会有另一番觉悟来面对杨威利,你也借力予朕吧。”

  人们也知晓了已故的一级上将已成了罗严克拉姆王朝叙勋的第四位元帅。毕典菲尔特那橘色头发下低垂的脸,久久不能抬起,他率直地为主君的宽大而感动,但在年轻霸主身旁服侍的罗严塔尔却不这么认为。不论是在意识面上或潜意识中,他都明白皇帝的霸气,都专注于打倒杨威利一事上。

  “不是胜利就是死,是吗?吾皇。”

  罗严塔尔元帅犹同自言自语地说道,皇帝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微微转动身体,同时望着皇帝和统帅本部总长。

  “不对。并非‘不是胜利就是死’!而是胜利,或是更完全的胜利。”

  莱因哈特发出一种具有透明感的笑声。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口出狂言。不过,他知道自己只是想再次确认自己存在的理由罢了。为了赢取胜利而亲赴战场,这种真实的感觉充满他的全身。

  皇帝就这样笑了好一阵子,贴身侍从艾密尔·齐列看在眼里,那要比任何事都来得令他喜悦。
2008-7-5 02:37: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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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万花筒



       银河帝国军大本营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亚达尔贝特·冯·法伦海特一级上将战死与晋升元帅的公告。

  不久之后,这个消息也为刚回到伊谢尔伦要塞上的杨舰队所知。梅尔卡兹提督得知此消息之后,自己为他昔日的战友服丧一天。这位前高登巴姆王朝的宿将于是在五月一日的作战会议当中缺席了。代他出席的是胸前佩带黑纱的舒奈德,这个代理人一入座,立刻招来一顿带刺的白眼,那是来自杨舰队里头最为严肃,集所有“拘谨、刻板”之特性于一身的姆莱中将。不过姆莱倒也没有开口予以斥责,反倒是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说了一些和军事方面完全无关的感想,像什么“穿着丧服的女人,每个看起来都像是美女,这倒是一个事实”,这句话也招来了姆莱那不仅充满荆棘、甚且还充满了毒针的视线。

  在这个会议上,杨非常地疲劳,现在的他看起来,仿佛一心一意只想要一杯白兰地酒,和装满了热水的浴缸,不过众人对于杨这种精神态度倒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因为杨每次在构想一些他人觉得绝不可能的奇谋时,偶尔还会显露一个充满知性与活力的创造艺术家的风格,但是当他的奇谋付诸实行,而且得到成果之后,他总会像只老猎犬一样地庸懒。

  “每次战争一结束的时候,他就会想起自己是一直讨厌战争的,所以就会显得有些不高兴。”

  这是尤里安·敏兹对于过去的追述,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他故意用讽刺的眼光来观察所下的评论,而是他为杨的怠惰所做的辩护。至于菲列特利加则不仅认为没有必要为丈夫辩护,甚至还把怠惰列为一种美德,不过他们两人企图为杨威利这个人物赢得他人严正之评价的努力,最后似乎还是徒劳无功。

  “我军在首战当中,暂时获得胜利,不过这是不是会带给帝国军的基本战略任何影响呢?”

  每次只要姆莱一开始发言,整个会议就会开始有个会议的样子,这种情景应该可以说是杨舰队的一种习惯。

  这些年轻的幕僚们具备了大胆无畏、桀傲不驯与不守纪律这三种特质于一身,不过姆莱却很明显地让他们感到畏惧。“蔷薇骑士”连队长凯斯帕·林兹上校在少年时代,曾经立志作为一个画家,他曾用他的画笔为杨舰队的慕僚们,画过很多素描的肖像画,不过在描画姆莱的时候,他并没有仔细画出他的脸部,而是在军用扁帽与制服中间,填上了“秩序”这两个字。但是一旦没有姆莱的眼睛和嘴巴,那么“流亡的私人部队”是不是还能够维持一个军队的组织,就很令人担心了。

  “不,应该不至于会有什么大的影响。这一次和过去亚姆立札或巴米利恩的时候不一样。我居心不正地螫伏在洞穴当中,所以就算是皇帝也无法随心所欲地选定战场,不是吗?”

  所谓居心不正,这种说法倒也不是杨自己的谦逊,而是个不争的事实。只要是在和战术相关的范围内,杨不算是个老实人,同时也不是个理想主义者。在获得胜利之前,可说是极其狠心、而且毫不留情。

  这个时候,达斯提·亚典波罗正在回廊入口的地方,指挥着五百万多个连锁式爆炸机雷的铺设工作。奥利比·波布兰发挥了他揶揄的本领说道:“这男人只要是和打架相关的准备,他绝对会不辞劳苦地去完成。”

  “那应该是在帝国军入侵的时候,用以争取时间而铺设的吧。”

  这是一般对于在入口处铺设机雷的用意所做的推测,而杨本身也没有对此加以否定。连日来的疲劳仍留在杨舰队每一个人的身上,所以专为短时间内恢复身心所设计的密舱床此时更是全天运转,兴奋、紧张与不安的情绪,仍像踩着踢踏舞似的在士兵们的神经里跳动着,因此不断有人在一天之内多次进出密舱床。毕竟具备像先寇布、亚典波罗、还有波布兰这种精神水准的人在“狂欢的杨氏家族”当中,似乎并没有那么多。尤里安和先寇布等人一样,并不觉得疲劳,但是却感觉到心脏和肺部的机能常常欠缺安定。

  ※       ※       ※

  在另一方面,帝国军的情形又是如何呢?

  在首战当中,法伦海特一级上将战死与黑色枪骑兵败北的消息,对帝国军来说,的确是一个冲击,不过倒不至于构成精神上的致命伤。法伦海特固然是一位名将、黑色枪骑兵固然勇猛,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的重要性绝对比不上皇帝莱因哈特。那位值得万人称颂的皇帝,不还是振动着他那自豪的无暇巨翼,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泽吗?

  士兵们的士气仍然非常高昂,不过帝国的最高干部们并不是仅依赖士气来实施作战指挥的,“帝国双璧”连日以来不断地重复着作战的协议。

  “大军如果要确立战略层次的优势,庞大的兵力是不可缺的重要因素。不过就战术层次上而言的话,就不尽如此了。随战场地形之不同,庞大的兵力反而可能成为失败的一个原因。”

  像这种军事常识,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当然都能充分地理解。如果只要拥有大军就可以获胜的话,那么在“达贡星域会战”的时候,高登巴姆王朝早就可以使自由行星同盟军完全覆灭了。而且在“亚姆立札会战”的时候,同盟军也应该是当时的胜利者。庞大兵力要能够发挥庞大兵力之功能的话,第一、补给必须充分,第二、情报传达必须准确,第三、不能把兵力分散。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面对眼前伊谢尔伦回廊这个特殊的地形,自然必须要特别留意第三点。

  “皇帝大亲征”的最后一幕,应该是由“回廊战役”的壮丽光辉来作为点缀的,但是这场战役对莱因哈特来说,却不见得会为后世人评定为表现最优异的一场会战。后世的战史学家当中,有人认为皇帝莱因哈特用兵的特色在于“华丽的洗练”,但是这个特色在这场战役当中,却丝毫不见有所发挥,甚至有人评论莱因哈特所表现的不过是在“单纯地夸耀战力的优越”,这样的评论令人不知此语究竟为批判、亦或是惋惜。总之,不论如何,莱因哈特的“优越战力”在这个时候仍然丝毫没有动摇,不过这也是因为有一个可以让战力再生的环境。

  杨舰队在伊谢尔伦回廊的入口铺设了机雷的情报,让帝国军的最高干部们都不禁为之眉头一皱,因为他们没有办法立刻察觉到杨威利真正的企图究竟是什么,杨不是早就看出如果把帝国军引进回廊的话,那么战术上就会出现活路吗?他大概是打算在帝国军入侵的时候,还可以争取一些迎击的时间吧。

  “指向性的杰服粒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呢?杨这种诡计根本毫无价值嘛。”

  这种意见一到了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元帅的耳里,立刻就被踢到一边了。现在的情势和亚姆立札会战的当时根本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战场是更为狭小的伊谢尔伦回廊,一旦入口被机雷区封住以后,行动的自由性就明显地受到约束了。

  “假设我们现在用杰服粒子在那个栓子上打了一个洞,那么严阵以待的杨舰队刚好就可以把炮火全部集中在那里,等我们见情势不对,想要从洞穴里退出来的时候,如果再受到狙击的话,根本没有反击的方法,只怕要被打得落花流水。”

  不过,无论如何,如果想要歼灭螫伏在回廊里的杨舰队,并不是非得要进入回廊里不可的。

  “也不能完全驳回这个提案吗?”

  罗严塔尔一面低声自言,随后独自一人思索了半天之后,便将他自己的作战计划,向皇帝秉奏。

  莱因哈特接到了罗严塔尔所提的作战计划之后,晃动着他那金碧辉煌的金发表示同意。

  “你这个作战计划很好。一旦侵入回廊之后,以我军七、八倍于敌人的兵力,足以让杨威利及其一党的人全部覆灭。”

  “臣期望于获得陛下圣旨,然后付诸于作战。如陛下您察知有任何不备之处,盼陛下予以修正。”

  “不,没有关系。如果用你所提的作战计划仍不能获胜的话,那么就由联重新构思对付杨的手段。总之,辛苦你了。”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和他的主君以及敌手杨威利,同样都是心中蕴藏着矛盾的人。尽管他从各种旁证看来,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怀疑他并不希望莱因哈特皇帝获得最后的胜利,但是他所构想的作战方法,从当时的状况或条件看来,恐怕都是最好的构思了。渥佛根·米达麦亚基于对君主及密友的考虑,很细密地检讨了这个作战方案,不过仍然找不出有任何必须要修正的地方。

  “能够让疾风之狼评定为合格真是太光荣了。看来我可以在宇宙舰队里当个普通参谋什么的了。”

  被罗严塔尔这么一说,那对充满活力的灰色眼眸,充满了像是从纸背后透出来的眼光。

  “不、不成,你不能当我的参谋,我和皇帝不一样,我是会嫉妒部下才能的那种人。”

  罗严塔尔这不高明的玩笑,被对方以同样不高明的玩笑来回报。在他那黑色的右眼、蓝色的左眼和端丽的唇上,隐约地刻画着不同的微妙笑容。

  “疾风之狼真是太谦虚了,如果要论这个宇宙的用兵家,可以胜过我的就只有我朝皇帝、杨威利、梅尔卡兹、还有您而已哪——而其中两名并不需要我去与他们战斗,这真是太幸福的事情了。”

  罗严塔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同温的多层海流声音。米达麦亚经过半秒钟的沉默之后,用指尖捏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如果按照你的论调,那么如今世上屈指可数的用兵家中,过半数是在我方阵营中,如果大家为了共同的目的同心协力的话,那么胜利自然而然地就属于我们的。”

  疾风之狼突然露出烦躁的表情。

  “够了,罗严塔尔,我不懂,为什么你和我必须要做这种似乎隔着什么内幕的对话呢?直到前不久,我们还没有这种必要不是吗?”

  罗严塔尔满脸无辜的表情,对着老朋友笑道。

  “正如你所说的。这么一个难得的夜晚,总得要有好酒相伴哪。如何?虽然是比不上四一零年份的,不过可仍是四四六年份的白酒喔!”

  Ⅱ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的五月三日六点三十分,银河帝国军在皇帝莱因哈特的亲自指挥下,开始入侵伊谢尔伦回廊。虽然在首战当中,损失了一百万以上的将兵,不过现在仍拥有舰艇九万五千六百艘、兵员一千六百二十万人的战力,此外在后方还拥有预备兵力,也就是在回廊与旧同盟首都之间海尼森之间布阵的奥古斯·沙姆艾尔·瓦列所率领的舰队,光是在他控制下的船舰就高达一万五千二百艘。相对于这样的战力,杨威利方面的军力勉强可达二万艘,就数量上而言,根本不成比例。

  皇帝莱因哈特在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上,透过萤幕注视着先锋部队一面处理机雷、一面往前推进的情形。

  “沉默提督”也就是亚伦斯特·冯·艾杰纳一级上将,受皇帝之命令,担任第二阵突入部队的指挥。

  “承蒙皇帝陛下的圣旨,此乃身为军人之至高荣誉。臣自当为陛下之丰功伟业尽绵薄之力,若无法成事,仅以臣下之性命向陛下谢罪,吾皇万岁!”

  艾杰纳并没有说出这样的一些话,只是恭谨而默默无言地向皇帝一鞠躬,之后即自皇帝莱因哈特的面前退下了。

  其他的提督们,也在经莱因哈特的受命之后,纷纷开始部署部队。在首战当中,饱尝败北之苦的毕典菲尔特也暂时地接任原法伦海特舰队指挥权,拥有将近二万艘舰队的兵力。莱因哈特正期待他麾下的猛将能够发挥强烈的复仇心,这一点包括当事人以及战友们都非常明白。

  最年少的一级上将奈特哈特·缪拉担任后卫。

  自这场自宇宙历七九九年开始,至八零零年结束,一般通称为“大亲征”的远征当中,奈特哈特·缪拉几乎从头到尾都奉莱因哈特之命,担任最后卫的指挥。这也意味着帝国军在此次长远而庞大的征战路途当中,无法完全消除对于后方的不安这个事实。毕竟在后方的是一片旧敌国的广大领域,一旦有组织性的叛变发生的话,那么就算是身经百战的瓦列可能也将面临无法处理的危险。真到了这样的时刻,缪拉便需立即由战场折返,与瓦列共同协力,确保回归帝国本土的这一条长远归途。另一方面,缪拉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防止万一有敌方企图由背后袭击帝国军,虽然这个万一几乎是不可能的。

  受命担任先锋,扫除机雷区并突入回廊深处的是洛尔夫·奥图·布拉斯契上将,在经过半天以上的苦心作业之后,终于得以将任务完成。

  洛尔夫·奥图·布拉斯契上将过去曾经在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麾下,齐格飞过世以后,遂直属于莱因哈特。无论在前线也好,在后方也好,他的处理能力可谓一流,更由于他凡事准备周到、面临战斗时的反应极为果断,所以才能爬到今日的地位。另一方面,也有人给予他如此的评价,说是“忘了自己所做的准备,胡乱突进”,或许可以说他的勇敢是天生的,严密周详则是后天努力的结果吧。

  五月三日二十一点零分,布拉斯契首先开始把炮火对准杨舰队齐射。准确地在五秒钟以后,反击的炮火撕开黑暗的虚空杀了过来。每个瞬间,炮火的光点和线条快速增加。不久之后,即形成一大片呈波浪般涌现的光芒,占据了整个萤幕。

  在这一瞬间,整个回廊化成了充满破坏与杀戮,令人头晕目眩的万花筒。

  布拉斯契舰队立即暴露在对方集中的火力之前。而在他们后方的又是机雷区,想要后退等于是不可能的了。

  觉悟眼前的处境,这也是作战的一环,布拉斯契接获皇帝的指示,立即将他麾下舰队的六千四百艘舰艇分散成以一百艘为单位的小集团,采取避免敌方火力集中的作战方式。但是在分散的过程中,却也已经遭受到不小的损失。就在前后均有火光之壁耸立的情况下,帝国军的先锋部队已经被逼进死巷。

  五月四日二点二十分,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下达展开第二作战阶段的指示。

  指向性杰服粒子开始被释放出去。五道肉眼所无法看见的云柱,顿时贯穿了机雷区爆炸起火,然后化成五头巨大的火龙,俯身冲进黑暗的虚空。这的确是一幅壮丽的景观,但是这美景却是隐藏在人们心中的恐惧的狰狞原貌。火龙消散以后,五条像是隧道的通路被凿穿,仿佛是把火龙拧毙的巨神手指。

  高速巡航舰于是经由五条隧道状的通路往前突进。

  跃进回廊内之后,马上就受到杨舰队所发射的炮火攻击,纷纷化为火球爆炸。但是要同在同一时间内,压制住五处的攻势是不可能的,而且最主要这是对方的欺敌行动。趁着敌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五条隧道的时候,帝国军的主力已经由布拉斯契上将所辛苦开辟的通路,入侵到回廊内部了。

  经过两个小时的激战之后,帝国军好不容易确住回廊内做为桥头堡的要冲。

  ※       ※       ※

  五月四日十二点零分,皇帝莱因哈特的旗舰伯伦希尔那纯白的身影一出现在回廊内,杨舰队的通信回路立刻就有声音化的紧张与兴奋在其中窜流。

  “皇帝驾临了,准备好花束了吗?”

  亚典波罗那喋喋不休的嘴也显得不够精彩。调整好呼吸和心律之后,他手掌往桌上一拍,大声喊道。

  “攻击!”

  在炮战当中,亚典波罗最精通杨威利式的单点火力集中战法。数万条的光线于是化为豪雨集中在几百个要点上,展现了计算与实践的完美组合。

  呈现密集队形的帝国军,无法躲避来自正面的炮火攻击,密集的爆破声冲击着舰艇与舰艇上的人们,光与热宛如瀑布似的倾泻到六角体的空间内。

  仿佛无数的小恒星爆炸所释放出来的能源旋涡又产生连锁反应,使得狭窄的回廊中顿时为汹涌澎湃的浊流激荡着。而这浊流更弄乱了帝国军与杨舰队原有的秩序,能源光束的直进受到了阻挠,命中率变得极低,整个战场的前线一时之间真是混乱到了极点。后来首先恢复秩序的还是已经习惯于在这个回廊中战斗的杨舰队。米达麦亚虽然一面受困于狭窄的回廊地形,一面仍受到杨舰队炮火攻击,不过还是努力地想要恢复正统的阵型,无奈却又更进一步地被对方逼近的激烈炮火所攻击。

  ※       ※       ※

  “左翼后退,中央与右翼前进!”

  米达麦亚的用意是想要籍着左翼的后退,将敌方的前锋部队给拖进来,中坚与右翼同时朝反时针方向回转,即可攻击敌方的左侧。这种活泼有生气的用兵法,如果不是“疾风之狼”的话大概也无法使出罢。

  这方法如果成功的话,那么杨势必得要陷入苦境了,不过此时米达麦亚的指示虽然快速,但是部队的行动却跟不上。再加上通讯体系无法完全发挥应有的机能,空间不足而无法供庞大的兵力自由行动,帝国军的舰艇秩序瞬间出现紊乱,杨立即把握住机会下达齐射的指示。

  爆炸光线的波涛,占据了伯伦希尔的萤幕。数百艘在旁守护着纯白女王的舰艇,一下子同时爆炸起火,在脉动的火光中破碎震飞。但由于帝国军坚厚的阵容,伯伦希尔的身影并没有因此暴露在敌人的视线当中。

  米达麦亚发出啐舌的声音,回头看着副官阿姆斯道尔夫少校说道。

  “看来被擢升为什么元帅或宇宙舰队总司令的这段期间,我指挥战斗的感觉好像变得迟钝了。竟然会下达我军所跟不上的作战指挥。”

  他于是请求皇帝,由总旗舰伯伦希尔换乘到自己的旗舰“人狼”上去,亲身冲入最前线的战火旋涡当中,当时是在五月四日二十点十五分。

  Ⅲ

  “‘疾风之狼’到最前线来了!”

  帝国军的通信回响当中,此时到处充满了欢呼声。除了皇帝本身以外,大概再也没有其他帝国军的将帅这么样受士兵欢迎的了,连罗严塔尔或许也比不上吧。米达麦亚冷静沉着地置身炮火当中,重新构筑作战方式,然后命令部下实行。

  “拜耶尔蓝,上!”

  令人敬爱的长官所发出的命令,让年轻的勇将充满了昂扬的斗志。此时在他麾下的舰艇约有六千艘左右,在帝国军当中并不算是大部队,但是在机动性和敏锐度方面,无疑的是一支杰出的队伍。由于先前帝国军几乎得被迫得一律采取纵向的队形,因此米达麦亚的用意是想籍由拜耶尔蓝的队伍形成一翼,产生半包围的阵势。

  迎击这支队伍的是达斯提·亚典波罗的舰队。杨已经洞悉米达麦亚的作战意图,故非得加以阻止不可。

  拜耶尔蓝的战斗指挥能力,几乎与亚典波罗不相上下。但是双方的兵力却无法互相抗衡,亚典波罗的兵力和眼前的敌手比起来还不到八成。假若战况由双方最先的遭遇,然后发展为混战,那么大概迟早会被逼成劣势。

  亚典波罗便打算将拜耶尔蓝引进自己和杨的本队之间,以便左右夹击。所以双方开始激烈的遭遇战五分钟之后,便开始往后退,企图引出敌人。

  拜耶尔蓝了解这分明是一个陷阱,但是如果就此撤退的话,整个大局便不会有突破性的变化,就算踩进去,米达麦亚也一定会替自己想办法,倒不如就假装上钩吧。于是拜耶尔蓝不仅追着敌人后面,甚至还以更积极的行动速度,用几乎接近浪费的程度发射光束和飞弹,猛烈地进击。

  这时杨的战术行动熟练地近乎异常。一面用炮火牵制米达麦亚的行动,然后先让前锋部队朝十点钟方向高速移动,待拜耶尔蓝罕察觉到的时候,半包围的态势已经确立了。拜耶尔蓝于是仓皇地后退,藉此让受害程度减至最小。

  “这个魔术师在戏弄拜耶尔蓝吗?不过角色还不对是吧?”

  米达麦亚不得不苦笑了一番。

  如果没有杨威利的统率和用兵的话,那么“艾尔·法西尔革命军”其实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但是反过来说,一旦有了杨的指挥,那么他麾下的军队就是全宇宙最强的精锐部队,左可攻,右可守,前方突进,后方徐退,二万艘舰艇的军队可以抵敌十万艘的敌人。但是,这样的作战最后一定会导致消耗和疲劳。就算精神上不疲劳,那么身体也无法再受意志控制吧。

  到了那个时候,才可能有胜利的机会吧,这是米达麦亚内心的想法,但是在胜利机会来临之前,帝国军却不见得能够维持应有的秩序,甚且还被强制要投入体力。莱因哈特、罗严塔尔、米达麦亚都明白如此的做法非常愚蠢,但是一旦被拖进回廊当中,那么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帝国军如果不间断地继续投入兵力,除了能够强迫杨舰队不停地作战,累积疲劳和损伤之外,大概就没有什么好处了吧?

  另一方面,米达麦亚指挥作战的敏捷迅速和正确,也已经接近神乎其技了。他和他的密友罗严塔尔同样对此次皇帝亲征的战略方面有些批判,不过一旦莱因哈特授意,他便会将自己的立场限定于战术层次上的指挥官,将自己所有的智慧才能,全部集中在眼的战场,以便确立优势的地位。他让以机动性为主的战斗集团和以火力为主的战斗集团,以每一千艘为单位,随时补充崩溃的战线,另外使输送船团和医疗船全面出动,让已方的兵备补给站能有效率地结合在一起。

  所以杨舰队虽然得以保持优势,但是帝国军也并未因此而退走,甚且还顽强地维持舰队秩序,这不禁让杨感叹地说道。

  “不愧是疾风之狼。他的用兵虽不炫耀神奇,但却不是一般平庸的将领所能做到的。”

  这样的赞叹对此时的米达麦亚来说,或许是一点意义也没有的。因为帝国军尽管在兵力上远胜于对方,但是却受限于狭隘的战场,失去了行动的自由,后方的兵力无法参与战斗,只能在远方隔着已方的战斗继续观看情势。

  “变成一群散兵了,真是难看哪!”

  米达麦亚如此想着,一面感到焦虑,为自己无法符合用兵学的基本原理而感到羞耻。

  ※       ※       ※

  五月六日,杨采用梅尔卡兹的策略,对帝国军展开攻击,杨本身、梅尔卡兹以及亚典波罗三个人轮番对帝国军的左翼——范围较窄的部分——予以痛击。而且在帝国军将主力注入左翼的时候,马利诺所率领的分舰队冲进了帝国军的核心,这算是一种奇谋,不过却也是正统派的用兵法之一种。正因为如此,成功的机率相当高,事实上已经眼看就要成功了。

  “太好了,上!”

  马利诺用脚踏着地板,大声地喊道。

  “用最华丽的葬礼来埋葬华丽的皇帝!”

  说着说着,马利诺激动起来,呼吸加速,他的舰队以闪电顺着避雷针落下的态势与速度,对莱因哈特的旗舰发动攻击。

  斯坦梅兹一级上将注意到主君的危机。于是他将他部队的舰艇尽量排成细长的阵势,这虽然不见得对战斗有利,不过他原本的数量就比较多。为了要阻止猛进的马利诺,他从左斜前方开始反击。

  受到敌军在数量和态势上的压制,马利诺的分舰队朝左方像雪崩似的崩散。三十分钟不到的交战,马利诺已经失去了麾下四成的兵力,舰队的秩序也几乎要全面溃散,此时紧急赶来救援的杨本队及时化解了马利诺的危机。

  斯坦梅兹舰队的监控员发出惊叫声。

  “敌方主力,以密集队形突入!”

  斯坦梅兹立即指示迎击,但杨直属部队的炮火精密度是无与伦比的。斯坦梅兹舰队顿时化成连绵数万公里的火球和爆炸的闪光。

  此时杨本队与梅尔卡兹的分队无言地连结在一起形成两翼,交互地痛击斯坦梅兹的舰列,在这样的痛击之下,斯坦梅兹的舰队以令人惊异的速度解体了。

  爆炸之后随即产生火灾,舰内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火神的剑在舰桥上一闪而过,幕僚们被扫落到热波的底处,设备和计量仪器全部都为热浪所淹没。就在这一片痛苦的惨叫声快速转换死亡的呻吟声当中,斯坦梅兹的副官西贝尔中校透过一片血池、火海和弥漫的烟雾,寻找着司令官的踪影。斯坦梅兹就在他的身边,脸朝天地仰躺着。西贝尔吐出一口血块,张开染成鲜红的嘴。

  “长官、长官您的左脚完全碎了。”

  “……你的报告总是很正确。托你的福,至今全都是靠你的帮忙……”

  斯坦梅兹脸上毫无笑容地回答着,纯事务性地注视着自己已经丧失感觉的左半身。

  “看来是没救了,你的伤怎么样?”

  他的并没有得到回答,西贝尔中校趴在自己流出的鲜血所形成的血池当中,已经一动也不动了,他的血也因为地板下的高热正快速地在蒸发当中。斯坦梅兹又继续叫着波连参谋长的名字,但同样地没有听到回答。此时瘫痪的感觉继续扩大到他的右半身,出血也紧随而至,黑夜已经降临到视线范围内,耳朵也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提督低语着“格蕾茜”之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       ※

  斯坦梅兹一级上将的旗舰被笼罩在一片红色光彩中,影像映在罗严塔尔两只不同颜色的眼中,令他瞬间停止了呼吸,莱因哈特回过头,看着统帅本部总长。他的半边脸为萤幕所照射出来的光芒映照着,这位年轻的皇帝此时看起来仿佛是座用白磁和黑曜石所塑造的雕像。

  “斯坦梅兹脱离了吗?”

  “……立刻确认,皇帝陛下。”

  罗严塔尔回答皇帝的问话说道,但他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失神了四秒多钟。

  直到斯坦梅兹司令部唯一的生还者马克古拉夫少将前来报告司令部全员战死的消息,花去了三分钟的时间。当年轻俊美的皇帝知道继法伦海特之后,又失去一位得力将帅时,用一只手同时按住他前额的金发与白晰的额头。有着长睫毛的眼睛紧闭起来,瞬间之后,他那苍冰色的眼眸直视着一个人。

  “玛林道夫小姐。”

  “是,陛下。”

  “陛任命你担任第二任大本营幕僚总监,继斯坦梅兹之后辅佐朕。”

  希尔德一反平日的聪颖,显得有些为难。

  “不过,陛下,我……”

  举起他那像是用岩石为素材所雕刻而成的白晰的手,阻止了伯爵小姐的异论。

  “啊,我明白,你确实从未亲身指挥过一兵一卒,不过,指挥士兵的是前线的提督们,而指挥他们的是朕,你所要做的只是为朕提出建言即可。有谁会对皇帝的人事命令有异议的吗?”

  希尔德恭敬地行礼。她并没有说出极可能会有异议的那个人的名字。

  Ⅳ

  这个时候,帝国军的阵列已经出现破绽,即使有米达麦亚这么用兵神速的人,也难以完全修复帝国军的破绽。尽管斯坦梅兹麾下的舰队并非弱兵,但因为司令部已经完全毁灭,没有办法采取统一的行动,所以他们英勇的抵抗行为效果等于是零。此外更因为他们的舰队毫无秩序地左右散开,反而混乱了已方的指挥系统。

  皇帝莱因哈特在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上,尽管他优美的眉毛微蹩,但仍非常平静地注视着迫近到眼前的敌方炮火。罗严塔尔站在旁边,注视着皇帝的姿态。

  难道自己会和这位金发的霸主一起葬身于此吗?

  这倒也还好,罗严塔尔暗暗里对着内心深处的明镜笑着。他为防止大本营出现危机,事先就已经考虑到了。

  亚雷桑迪·巴特豪瑟少将是罗严塔尔麾下一位出名的勇将。他并没有显著的才干,也没有统帅庞大兵力的能力,但是却能够按照命令,忠实且不辞劳苦地完成战场上的任务,因而能得到罗严塔尔的信赖。每当因为有少数兵力的动向使得局面产生变化的时候,罗严塔尔就会动用这个人物。

  这个巴特豪瑟所指挥的二千四百艘舰艇,在杨舰队的右侧成平行状,发动炮火攻击,成功地将杨舰队进击的速度减缓下来。虽然仅有些微的时间,但已经争取到足以让旗舰伯伦希尔退避的机会。莱因哈特基于本身的矜持,不愿于此时后退,但因罗严塔尔指出如此可将敌方主力引入予以夹击,所以最后还是被说服了。但是帝国军各个部队的运动速度,违背了罗严塔尔的期待。伯伦希尔后退后所产生的空间,在帝国军的舰队还没有能立即补位之前,反倒给予了杨舰队突入的空隙。

  罗严塔尔经由监控员的惊呼声,知道了杨舰队猛然进逼之后,虽然感到意外,但也立刻以炮列准备还击。

  在这一瞬间,杨舰队朝下方突进,钻过帝国军的防御阵线后,以光束与飞弹由下方射击莱因哈特的本队,由极近的距离突入舰队中。

  帝国军的诸将领为此举感到颤栗。杨此时的用兵法让人觉得用猛将来形容比和智将更为贴切。杨的炮火极为猛烈,击碎了帝国军的抵抗,朝莱因哈特一贯乘坐的旗舰伯伦希尔逼近过去。

  莱因哈特也同样感到颤栗,不过他的颤栗并不是因为恐怖,而是因为极度的激动。

  “就是这样,非得是这样才行啊!”

  白磁般的皮肤充满生气而涨红,呼吸兴奋地高涨起来。

  光线与能源的巨大波涛席卷了宇宙的一角,莱因哈特的生命力本身好像化为实体似的,在这片波涛的正中央闪耀着光芒。

  “罗严塔尔!俯角三十度,朝两点钟方向集中火力,敌舰列一有空隙,马上压迫突破。”

  莱因哈特说了这几句话,但是对这位金银妖瞳的提督来说,主君的意图已经非常明白了。莱因哈特正面对着敌方的炮火与高速移动,并没有因此而落入恐慌之中,反倒已看透敌方维持舰列的要点,并且能够对该处集中攻击。如果能够突破该处的话,那么就可以像在切割钻石之前,先用钢凿给予最后一击似的使杨舰队全军溃灭。就算仅能得到最小的效果,杨也必须要先抑止住攻势,重新编排阵列。这么重要的要点,在广大的战场上是少之又少的,而莱因哈特竟能够在一瞬之间看透。罗严塔尔不得不承认,皇帝的天才是值得赞叹的。

  莱因哈特一边撩起他那亮丽的金发,一边笑了。他的笑脸就像是打翻了珠宝盒,那么样光彩夺目。

  “我料到杨威利会猛攻出击,在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如果不和朕直接对决的话,那么就难以将朕打倒哪。朕……”

  莱因哈特出乎意料地沉默了,他无意识地用左手抵着嘴,用他那像是由初雪所凝固成的白色牙齿,轻轻地啃着他的无名指。希尔德接着为之感到惊异,因为莱因哈特的表情变的充满怒气。在接获已方已经阻止了杨威利的猛烈攻势,并迫使其退后的报告之后,他的表情几乎丝毫没有改变。

  ※       ※       ※

  杨威利的旗舰尤里西斯,从好几天前以来,就一直在死亡战场的正中央来来往往。

  “看来你一辈子的勤勉,已经在这里全部耗尽了哪,杨提督。”

  先寇布如此说道。这位地面战及肉搏战的名指挥官,以骁勇闻名的男子,在舰队战中没有上场的机会,所以便一手拿着威士忌酒,扮起旁观者的角色来了。如果让亚典波罗那些人看到的话,简直会让他们羡慕死了吧。这场战役一结束,亚典波罗就在旗舰的舰桥上,裹着毛巾就睡起来了,一直到返抵伊谢尔伦要塞为止都还没有醒过来。由此可见这场战役的艰苦。而奋勇执行了十四次出击的奥利比·波布兰也是一样,在最后的出击结束回航之后,他在自己爱机的座席上睡了六个小时,在自己的寝室睡了十四个小时,后来被亚典波罗批评说:“真难相信他竟是独自一个人睡着了。”

  无论如何,杨舰队目前所维持的优势,就好像是用单脚踏在簿冰上一样的危险,因为兵力的数量实在不够。虽然击毙斯坦梅兹,而他的舰队也暂时无力化,但是其他像是奈特哈特、缪拉、毕典菲尔特、艾杰纳等人都还毫发未伤地在后方待命,他们的潜在力量是值得畏惧的。而他们之所以没有到战场上,固然是因为战场本身过于狭隘,但皇帝莱因哈特一旦采用了杨所最害怕的战法,届时应该要如何应对呢?

  在那之前,我方除了先主动以攻势压倒帝国军之外,难道别无他法了吗?

  就这样,五月七日二十三点,杨正打算发动全面的攻势。

  不过,这一回奈特哈特·缪拉终于出现了,他带兵保护着皇帝,伫立在杨舰队的炮火之前,加以阻挡。

  杨威利最初听到敌方有一舰队,指挥官身分不明,以身为壁地守护在皇帝之前,同时正在排除我方之攻势的时候,杨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啊,那名指挥官一定是铁壁缪拉,人如其名地守护着他们的主君。就凭有着这样的部下,莱因哈特皇帝的名号就足以流传后世了哪!”

  去年,在巴米利恩星域会战当中,由于缪拉前来援救,而使得杨无法打倒莱因哈特的记忆,此时又复生了。

  此时的缪拉,一待麾下的兵力完全齐备,立即一鼓作气切入杨和莱因哈特当中,而杨也仅能在缪拉舰队还没有完成阵形之前给予一击,然后立刻后退重新编排舰列。

  能有如缪拉这般的良将于麾下,杨不得不为莱因哈特的作战阵容之坚强感到赞叹。其实也不只有缪拉,其他如与杨作战而死于沙场的法伦海特、还有斯坦梅兹,都不是因为对于专制政治的信赖而舍弃生命,而是对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个人的忠诚心,才舍弃了享尽天年的机会。对他们来说,这是报答莱因哈特知遇之恩的一条途径。

  “也就是说,人们所追随的是个人,而不是理念或者制度,是吗?”

  身为战斗艺术家的这名男子,尽管身处于苛烈的战斗旋涡当中,脑细胞群的某一个部分,仍然还是从事着不能称之为紧急的思维活动。

  为什么而战,这个问题是杨经常在思索的,就理论上得出来的结果只能确定战争是无意义的。

  使“为什么”这个最重要的问题核心呈现模棱两可的状态,然后用感情来代入,这就是所谓的煸动。自古以来,基于宗教的憎恶所引起的战争,之所以会招来最激烈、最不可容赦的战祸,都是因为其战意是起于情感,而不是基于理念。对于敌人的憎恶乃至于嫌恶,以及对于已方指导者的忠诚,全部都是在情感支配下的产物。不论他人,就杨本身而言,他对于民主政治的忠诚,从另一面来看的话,也就是对于专制政治的憎恶。

  杨担心尤里安·敏兹的地方,便是这六年以来,一直在他的保护和影响之下的这名年轻人,到了最后是不是会变成为了杨而战的。这样子是不行的,杨的内心如此想着。如果尤里安是基于他对杨个人的忠诚心,而对敌人产生憎恶甚至好战的话就糟了。无论如何,希望他所抱持的自始至终都是对于民主主义思想及制度的忠诚。

  不过,一想到自己是不是期望尤里安在自己死后,仍然能够继续为反对帝制而战这一点的时候,杨却犹豫起来。原本杨就不希望尤里安成为军人。虽然尤里安后来是因为自己的期望才成为军人,且因为自身的才干受到良好的评价,不过杨还是经常会觉得后悔。

  就像这样,杨本身就好像是一个矛盾的聚合体。不过杨自身最大的矛盾应该是,他在这样激烈的战况当中,却还从事这些根本无助于获胜的思考,竟然还维持不败的这点吧。他目前的敌手是战争的天才,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尽管创一集军神之魂与智神的头脑于一身的伟大霸主,但是无法在战斗中打败对方这个不起眼的“流亡私人部队”。

  Ⅴ

  到了五月八日,两军的混战仍然持续着。缪拉加入战斗行列,只能暂时逼退杨的攻击,并未能使战局发生戏剧性的变化。这点和巴米利恩会战的时候不一样,因为缪拉的参战早在杨的意料中,所以老早就想好了应对的方法。

  “前后、左右、上下,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起来,全都是我方军舰的踪影。可是我方却还是处于劣势。”

  米达麦亚元帅的幕僚布罗上将发出焦虑和失望的声音。如他所说的,帝国军尽管在数量上占了绝对的优势,但实质上却是受到杨舰队的牵制。

  和正了一年前的巴米利恩会战比较起来,这次的“回廊战役”不管在时间或空间上,规模都小了许多,但执拗的战斗和移动却不断地持续着。在数字上明显处于劣势的杨舰队,除了活用回廊的地形,藉着机雷区和集中的火力来切断敌人阵形,利用时间差予以各个击破以外,根本没有胜算可言。不过就连缪拉,一旦无法自由地移动配置兵力,也只能忍受绵延不断的局部战斗了。

  在这场激战中,“米达麦亚元帅战死”的消息,一传到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时候,整个舰桥上立即笼罩在无色彩的颤栗之中。随侍在一旁的艾密尔,此时觉得皇帝莱因哈特那金黄色的头发仿佛在瞬间都化成银灰色了。而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元帅的脸,仿佛被他左眼的蓝给渲染似地,整个脸色铁青,用单手扶住皇帝所使用的指挥桌,以支撑住他修长的身材。他的手腕颤动着,这样细微的颤动,透过桌子传到莱因哈特的身上。

  “卑职贱命韧性甚强,得以存活至今,敌方的炮火没有能够击破天顶的门户。”

  米达麦亚所传送过来的通信文,否定了刚才的虚报。整个大本营又恢复了生气。米达麦亚的旗舰“人狼”仍然在帝国军的前锋,虽有受损但仍然健在。

  莱因哈特决意要使用最终的,同时也是最惊人的战法,就是在这个时候。

  就这样,“回廊战役”的第二幕在五月十日揭开。

  ※       ※       ※

  最初是在莱因哈特皇帝于九日召开的御前会议。这个时候,并列在皇帝面前的帝国军最高干部只有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元帅、缪拉、毕典菲尔特、艾杰纳三位一级上将,以及直属于大本营的高级军官而已,与昔日相比,缪拉不禁感觉到一丝寂寥的情绪由胸中扫过。即使和侵入伊谢尔伦回廊前相比,也已经有法伦海特及斯坦梅兹两位一级上将战死了。自由行星同盟被消灭之后,杨威利及其一党充其量只不过是同盟政治的余烬,却得要与之如此辛苦地缠斗,这或许是连皇帝都始料未及的吧。从双方的实力差距与战斗的目的来考虑的话,现在这个时候不得不承认帝国军确实是处于劣势。

  莱因哈特首先发布已故的斯坦梅兹一级上将晋升为元帅,接着便发布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以中将阶级担任大本营幕僚总监。消息一发布之后,如莱因哈特先前所声明的,的确没有人对皇帝的人事安排有任何异议。只不过当中有人觉得欣喜,但确实也有人不是如此的,像罗严塔尔元帅的金银妖瞳里,看起来就没有什么热忱,不过这或许是希尔德太敏感也说不定。

  “朕到此为止,采取被动守势未曾有过任何好结果,一忘记这点,军神就开始征罚朕的怠惰。这一次至今还不能获胜的原因便在于此。”

  莱因哈特的脸颊呈现极度的红晕,仿佛脸颊里有太阳一般。那种鲜明的色调,令希尔德感到不安,那样的红晕并不是因为精神激动的缘故。但莱因哈特无视于希尔德担心皇帝身体状况的视线,只是一味抒发心中化为声调的热切情感。

  “杨威利用回廊狭隘的地形,迫使我军采取纵形阵,如此他便可对付我军的多数兵力,朕原本想要用智巧的战术应对,便这显然是一个错误。唯有从正面用兵力加以攻击,粉碎他的抵抗,使之无力化,无法再作战,才是朕及朕的军队所应采行之正道。”

  ※       ※       ※

  五月十一日六时十五分,遭受到帝国军波状攻击的杨,感觉到一股恶寒由心中窜起。他一直最害怕的就是敌方采取这种战法。

  舰队的行动非常的简单,仍以纵队突进,集中炮火攻击,敌前回头之际,仍一面用炮火攻击,然后后退。第一队后退的时候,第二队前进,同样集中炮火攻击,敌前回头时仍不停止炮击,然后后退,一直到第三队上来。这些行动呈连锁状,直到防御者疲劳、补给物资消耗完毕之后,再重覆接替的动作。

  这种战法如果一直持续下去的话,在恢复力上处于劣势的杨舰队,战力就会很快地被消耗殆尽,削弱匮乏,最后终将陷入宇宙的深渊。

  此时梅尔卡兹提议,暂时后退至伊谢尔伦要塞,以要塞主炮“雷神之锤”来对抗帝国军的波状攻击。亚典波罗也对此表示赞同。正当杨也打算要这么做的时候,重新编排过后的帝国军第一阵线缪拉,却利用丝毫不间断的波状攻击,让杨舰队连一点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并且在杨舰队企图想要后退的时候,立即乘机急速前进,采取随后追击并形成混战状态,意图让对方没有机会使用“雷神之锤”。

  杨了解到对方的意图,但也只是了解而已,根本没有办法动半步。面对毫无间断的波状攻击,杨只能用炮火应战,当已方舰列出现破绽的时候就去填补,当已方被半包围的时候就用司令部所属的机动兵力去营救,他已经为战术层次的应对忙得分身乏术,根本没有余暇可以耍手段,同时也被迫使身心产生疲劳。而这也正是帝国军的目的之一。

  经过三十个小时连续攻击之后,缪拉的舰队终于后退了。缪拉本身也已经相当疲累,在敌前回头到后退的这一段时间内,因杨舰队的炮火攻击而产生不少损失,但是杨舰队方面,其实也并没有余暇去进行追击,因为第二阵的艾杰纳所率领的大兵已经袭击过来了。他所率领的军队数量,几乎已经可以和杨舰队所有的兵力相匹敌,而且精神饱满,意气风发。前锋部队好像要将各个舰艇的能源全部一倾而空似地发动疯狂射击。一时之间,迫使杨舰队不得不后退,而且突出的舰艇更乘着间隙,沿着回廊边缘,从杨舰队的侧面跃进。

  在艾杰纳猛烈强力的侧面攻击之下,杨的本队和亚典波罗的部队好像已经要被切断了。艾杰纳确实以行动证明他是一个巧妙的用兵者。

  ※       ※       ※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被孤立在敌军中央了!司令官有何打算呢?”

  亚典波罗对着声音显得有些尖锐的参谋拉欧上校露出一个笑容。

  “别担心,自掘死路的是帝国军。我们把退路封起来,来个围殴。”

  拉欧上校脸上出现怀疑的表情。他原本并不是这么样悲观性格的人,但是自从担任杨和亚典波罗的幕僚以来,却好像培养出他这样的心态。

  不过,后来事实证明他的危机感是杞人忧天。讽刺的是艾杰纳舰队就要切断成功的那一瞬间,竟然反遭受来自两个侧面的夹击。

  曾经担任杨过去的旗舰休伯利安舰长的马利诺准将,集中光束和飞弹咬住艾杰纳的左侧面,一时之间这个伤口深及对方的中枢部。

  艾杰纳的旗舰维札尔,顿时被三方的火球和闪光所包围,而护卫的各艘舰艇也接二连三地爆炸起火。艾杰纳此时已经处在危机当中了,但是他连眉头都不稍微皱一下,仍然沉着稳健地指挥舰列,不但熬过马利诺的猛攻,而且确实地堵住伤口,以断续的炮火牵制敌方,成功地脱离了危险宙域。

  尽管如此,他所受到的损害却是不能忽视的。当幕僚们提议后退的时候,艾杰纳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大概是在口中咒骂神灵和魔鬼也说不定,但是那个波音并没有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无论如何,见时机不对即后退,也是帝国军的基本战术,所以艾杰纳也就不再坚持已见了,但是临回头后退的时候,却还故意在舰队里留个破绽展露在敌人面前。

  ※       ※       ※

  当然杨是不可能上这种当的。因为他必须要在下一波波状攻击到来之前,完成武器、弹药、粮食、能源、医药用品的补给,将受伤的人员送到后方,并且在遭受破坏的各个战线赶紧补足兵力。杨一面对着卡介伦“差不多已经到达底限”的警告点点头,一面进行着这些作业,然后又一面摒退拜耶尔蓝及布罗等人所展开的第三度攻击。更甚于此的是,他于五月十四日,一改防御战法,转而采取主动出击,率部队前往冲击帝国军。因此,原本应该于第四次攻击中出动的黑色枪骑兵,以及旧法伦海特舰队所结合而成的联合部队,被杨舰队先发制人,一时产生混乱。

  毕典菲尔特的旗舰“王虎”,展现出名符其实的威容与猛气,在十五日的四点四十分,锐不可当朝敌人突进。当然突进的不只有一艘舰艇,同行的还有数量虽少,但却是最为精锐的舰队,企图一举捣毁杨舰队的中枢。部队精良,并且能够正确地掌握住杨舰队的中枢部位并集中攻击,这也证明了毕典菲尔特并非平将庸才。

  正因为如此,杨命令左翼部队中止突进,因为如果要对应帝国军的攻势,必须暂时缩小战线才行。就杨而言,此时他的计算是错误了。因为在前哨战当中,曾经遭受杨予以痛击的毕典菲尔特,不但没有从战斗行列中退缩,而且也没有因为败北记忆使得他战意萎缩,反而凭着更旺盛的士气,与更强烈的突进力,企图恢复失去的名誉。杨利用光束与飞弹所形成的防御墙,阻挡了对方的气势,同时也争取到了时间,巧妙地变换阵形。他避免从正面去迎击毕典菲尔特,将对他的攻势稍微往左边岔开,以便梅尔卡兹攻击其侧面。

  对黑色枪骑兵而言则是完全遭到了夹击,不过在这个时候,被击夹击的那一方却比采取夹击攻势的这一方还要强许多。此时数量虽然减少了,但是却反而有助于加强指挥的统一。

  在你来我往的炮火之后,双方发生猛烈的冲击。有的战舰连着乘员一并四散在虚空中,有的战舰则同时被多道光束割碎,更有的战舰一面喷出能源洪流,摇摇晃晃地飘移到战斗外的宙域,然后在那里爆炸了。

  杨消耗着物资及能源已近谷底的火力,遏制着黑色枪骑兵的攻势,并且对旧法伦海特舰队加以横击,压迫敌方的指挥系统。这么一来,毕典菲尔特的攻势也已经到达临界点,要再继续维持下去的话颇有困难。

  ※       ※       ※

  五月十五日十九点二十分,黑色枪骑兵终于后退了。

  但是杨舰队在人力资源方面却受到无可弥补的损失。因为舰队运用的总负责人亚顿·费雪在混乱中战死了。“黑色枪骑兵”的舰队司令官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因为没有能够打倒杨威利而遗憾地咬牙切齿,但是由于他的一击,却也夺去了杨作战时的一只脚。杨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长时间地抵抗帝国军的猛攻了。

  如果帝国军企图再度发动全面攻击的话,那么杨势必要撤退到伊谢尔伦要塞。但是帝国军也并非全能,他们一点都不晓得自己已经给了杨舰队近乎致命的伤害。

  另外,帝国军最高干部之间也有一个不为众人所知的秘密,那就是“皇帝龙体欠安”的这个事实。自从即位以来,就经常侵袭莱因哈特的发烧,在五月十六日这一天又发生了,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尔和米达麦亚,以及希尔德协议的结果是决定暂时把全军撤出到回廊之外。当然在这个时候,皇帝生病的这个事实是不可能泄露到大本营之外的。

  其实罗严塔尔对杨威利及其一党在战略上的见识,远比莱因哈特冷静而且具有现实感。依他所见,皇帝放弃壮大、坚实、长久蓄积的战略优势,而固执地想在战术层次获得胜利的做法,虽不能说是无益,但却反而造成更多原本应该可避免的流血牺牲。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到此为止有一件事罗严塔尔已经确认,而且不得不为之愕然的是,那就是这位身为征服全宇宙的皇帝,以个人巨大的才能,以及其行动所导出的结论,竟然是以个人战欲为优先。他不想断定“皇帝的为人好战”,因为那不应称之为好战,而是这位有着金黄头发的战士,继续存活下去所不可缺的营养素。最近皇帝一再的发烧,更令他感到这是不是因为他原本健康年轻的肉体,无法负荷灵魂无限的欲求所导致的。

  无论如何,在新帝国历二年五月十七日,帝国军在损失二百万名将兵与二万四千四百艘舰艇之后,终于不得不脱离伊谢尔伦要回廊。

  “吾等可以征服宇宙,却无法征服一个人。”

  经历了连日战斗,身心疲惫至极的米达麦亚,从他那灰色的眼眸中透出担忧的神色,独自一人低声地说道。将大量的兵力投入狭隘的回廊中,交杂长达十四日的战火,却还是没有能够压倒少数的敌人。杨舰队的两大支柱——伊谢尔伦要塞以及杨威利本身,如今都还安然无恙。

  ※       ※       ※

  知道帝国军后退的消息后,杨并没有加以追击。因为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的统御是无间隙可乘的,而且又有缪拉以不放弃反击的姿态尾随在全军之后。事实上,杨舰队连日来的疲劳与消耗也已经到达了极点,另外,最重要的是费雪的死所带来的冲击既重且深。当获知这个噩耗的时候,连胆大无畏的亚典波罗都一反平日作风,深刻地叹了一口气,对着担任参谋的拉欧上校说道。

  “惨了,咱们原本还有互一生机的航路图,这下子变成死路一条的航路图。以后再也不能轻松地到森林去散步了。”

  尽管费雪的为人朴实、不显眼,但没有人不知道杨舰队的命运一直是掌握在这个人的手中。杨之所以从未曾在战术层次遭遇失败,而且支持着他创造奇迹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因为杨舰队的运作永远能够毫无间隙的运动。而费雪在舰队运作方面所表现出来的高超技巧,以及杨发掘此人,并且能够将全权委托给他的器量,这两者发挥了完美的结合,这才是到今天为止杨舰队能够维持胜利不败的原因。

  杨将太阳眼镜架在鼻梁上,两掌手指交叉,顶在头额的中央,许久一动也不动。一方面是为死去的部下致哀,另一方面则为日后舰队运用时的困难,以及随之而至的胜利难求而感到忧心。费雪是在一直夸称不死的杨舰队中,第一个战死的人,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这些人过去所使用的幸运已经耗尽了呢?杨的心中被如此不吉的预测闪掠而过。

  ※       ※       ※

  五月十八日,杨舰队脱离了战场,正要回归伊谢尔伦要塞的时候,再度受到另一个新的冲击。

  “皇帝莱因哈特传来通信文,他……他……”

  尤里西斯战舰的通信军官,一开始就抛弃了事务性的沉着,于是在杨身旁的尤里安·敏兹接过通信后,把视线投注在那上头。但是一见到通信文的内容,连尤里安也必须要先整理情绪,以理性来应对,经过一阵子后,他脸颊激动地转述给杨。

  “这是莱因哈特皇帝所传来的通信文,他要求停战以及会谈。”

  幕僚们惊异地对看,视线像是乱流一般地互相冲突着,不久之后,纷纷集中在一个点上,杨威利盘着腿坐在指挥桌上,用黑色帽扇着脸,然后用另外一只手搔搔他那黑色的头发。
2008-7-5 02:3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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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魔术师,一去不回



       面对莱因哈特皇帝所提出的会面要求,杨威利并没有立刻回复。原因并不是因为他需要特别仔细地钻研思索,而是因为连日战斗的疲劳已经使他的身心受到相当大的损耗,就算有再大再强的惊愕或感动,仍然没有办法驱走睡魔的召唤。

  “我的脑细胞已经变成牛奶稀饭了,现在不是思考的时候,总之,先让我休息一下吧!”

  杨本身已经累成这样了,其他的幕僚也是一个劲地只想要睡眠和休息,除了先寇布还是厚颜无耻地一副坐山观虎斗的姿态。

  “我好想要一张床,没有附带女人的也可以。”

  奥利比·波布兰这么一说,等于是将占他生命一半比重的人生给否决了,而达斯提·亚典波罗则像在梦臆似地打着招呼:“现在把我吵醒的人,一律以反革命罪枪毙!”然后就连滚带爬地回他的寝室去了。

  就连一向严谨的梅尔卡兹也低声地说着:“我现在的心境,不求无限的未来,只求一夜的安眠。”下达最小限度的指示之后,随即直接回到私人卧室。他的副官舒奈德见状,担心地说:“现在如果有敌人来攻的话,怎么办?”不过随即又好像看开地说:“算了,反正死了跟睡着了也差不多。”说完之后,也往他的寝室走去,没想到一进到电梯里面,竟然靠在电梯的内壁上睡着了。

  “哎呀、哎呀,要把这些家伙全部叫醒的话,大概要找一百万名公主来亲吻他们吧?”

  负责留守的亚列克斯·卡介伦耸着肩膀说道,此时有一人踩着沉稳的步伐,从尤里西斯战舰上下来,站在卡介伦的眼前。华尔特·冯·先寇布,正对着他眨眼睛。

  “如果需要我效劳的话,卡介伦中将,我可以为您将所有的女子军一一地从睡梦园里叫回来。”

  先寇布提出这样一个美好的建议,但卡介伦并不予以理会,所以他便优哉悠哉地走向无人的酒吧,然后一自己一个人独占着。

  就这样,整个伊谢尔伦要塞笼罩在一片睡妖精所洒下的睡眠当中,一切都无声无息。杨、菲列特利加、尤里安、卡琳、还有其它的幕僚们,全部都跳进睡梦的井当中,躲在现实的水面底下,就像舒奈德用他临睡前最后的一点理智,担忧地所说的那句话,如果帝国军此时前来进攻的话,那么伊谢尔伦要塞就要从原先“难攻不落”的评语当中被否定了吧。

  但是,此时的帝国军其实也已经精疲力尽了,负责后卫的奈特哈特·缪拉,在尚未完全脱离战场范围以前,真的是所谓的不眠不休。由于他们对于杨威利及其一党的战斗能力,有着正当、甚或是超乎其上的评价,所以无论如何绝对不能疏于防范任何可能发生的突击或者埋伏。待确定我方已经确实安全的时候,缪拉也一头栽倒到床上去了,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对此提出责难。

  好不容易喂饱睡魔之后,整个杨舰队好像变成了一群饥荒儿童似地占领了要塞内部全部的餐厅。不管是将是兵,全部都是一副难民的嘴脸,唯独奥利比·波布兰起床之后,不但将胡子刮干净,而且还洒上了古龙水,但是因为他将时间都浪费在多余的服装仪容上,所以当他进到军官餐厅的时候,里面已经客满了。他只得站在走廊下,就地匆忙了吃起白面汤,这幅情景如果让华尔特·冯·先寇布给瞧见的话,只怕要讥笑说“这真是一个活生生的徒劳无益的例子”吧。

  就这样到了五月二十日的十三点三十分,杨舰队的幕僚们好不容易总算将身心状态调整好,可以开始以皇帝莱因哈特的通信文为素材的讨论了。

  ※       ※       ※

  三杯的红茶,以及总数在红茶五倍以上的咖啡所散发出来的香气微粒,在会议室的空气中碰撞着,讨论虽然热烈展开着,但杨的内心其实早就已经下决定了。因为杨最初所构想的战略,就是以将皇帝莱因哈特拖到会议桌上,作为最后的归结点。

  “一开始先把皇帝引到伊谢尔伦回廊,然后再把他拖到会议桌上,为了要让后续的事态能够顺利地进行,最好还能够让皇帝的两脚穿上银色的溜冰鞋。”

  杨舰队的基本攻战策略,由司令官亲自作了这样的一番说明,让他们的幕僚们此时不知是应该认真严肃地点头呢,还是该当作笑话一般地付诸一笑。不管是杨本身也好,还是幕僚群也好,都不认为为守护民主政治的精髓,非得要玉碎瓦不全地战到最后的一兵一卒。反而认为必须要存活下来,才能够与罗严克拉姆王朝取得政治上的妥协,这一方面才是他们非得要取得不可的胜利。尽管看在他人的眼里觉得惊讶,但这才应该是他们要作战的理由。

  最初,不晓得是正经或者是开玩笑,达斯提·亚典波罗曾经说道。

  “壮烈牺牲的这一条路,已经让比克古爷爷捷足先登了,我们若想要从后面急起直追的话,也不会有人来褒奖我们,所以若不好好地活着,获得一些好待遇的话,可就是损失了。”

  像这样的一个意见,其实也就是杨舰队的成员,嗜好故意装坏的一个毛病。无论如何,杨舰队的干部当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抱持着“绝对不与专制主义妥协”的思想,他们并不是连敌我之间的实力差距都不懂得衡量,只知壮烈似地仰天长啸,然后冲向自我毁灭的这种“憨直的人”。

  因此,莱因哈特皇帝此时所提出的要求本身,毋宁说是杨舰这边所欢迎的。但是就他们的环境以及现在的时间点来看,他们没有福气可以天真地去相信对方这个要求,所以他们讨论的前提是,这会不会是一个陷阱?就算帝国军已经放弃了使用军事力量来寻求事态之解决,但是他们所作出的选择,不见得一定要迎合杨舰队所希望的方向。

  “他们会不会籍口说要会面或是要讲和,其实是想要把杨提督引到伊谢尔伦要塞之外,企图谋杀呢?”

  由姆莱中将所提出的这个意见,成了会议讨论的出发点。此时的他是特意地陈述一般常理的推断,以藉此引出相反的理论或者是疑点,有点像是在作某种化学实验的感觉。

  听到这句话,杨把自己头上的黑色扁帽脱了下来,放在两手中间玩弄着。先寇布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之后,立刻又把咖啡杯放回托盘里,仿佛咖啡的味道不合他的品味似的。

  “我认为这个可能性不高。理由是因为皇帝的为人。很难想像那个自视甚高的金发小子,会因为没有办法在他所拿手的舰队战当中获胜,而诉诸于谋杀的手段。”

  那位历史上最伟大的征服者,一到了先寇布锐利的舌锋中,竟然变成“小子”了,不过他这种说法虽然有些拐弯抹角,但是却对莱因哈特的精神特质当中并没有卑劣的成分这一点,有着肯定的评价。接着奥利比·波布兰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其实,如果先前发言人不是先寇布的话,不晓得波布兰还会不会特意地要加入议论。

  “皇帝本身或许是这样,但是他的幕僚群里面,也许有些人抱持着不太一样的价值观。经过这么多的流血牺牲之后,却仍然没有办法战胜,皇帝这个战争天才的颜面就难保了,说不定有些忠诚心过剩但判断力不足的家伙,会想耍些什么花招也说不定。”

  在这场讨论持续进行中,尤里安一直无言地注视着杨。尤里安明白杨的内心其实已经打算要接受会面协商的要求了。对他来说,现在唯一的一个问题,就是自己是不是能够和杨同行。

  不管怎样,另外的一个问题就是,一向好战的莱因哈特皇帝,为什么会想要求会面呢?并非全能的尤里安,此时无法洞察出原因究竟何在。

  ※       ※       ※

  “……绚烂夺目的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是一个只知道胜利而不知道和平的人。”

  这是后世的历史学家扔给这位军事天才的批判当中,最为苛刻的评语之一。这当然不能说是很公正、客观的批评,但却表现职莱因哈特那壮丽个性当中的某个横切面。至少,没有办法用相反的评点来加以否认这一点,应该是一个事实吧!

  在后世的这种评语下,发烧卧病在床上以后,竟然会对杨威利提出会面的要求,这令一直在他身边辅佐着他的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感到意外。因为事态作如此的演变,虽然是她所期望的,但却不是她预期会发生的。当这场“回廊战役”展开的时候,希尔德为了要避免无益的流血牺牲,曾经不只一次地对莱因哈特提出谏言。

  “杨威利所想要的并不是宇宙的全部,臣下斗胆进言,未来如果需要作出某些让步,那么这个责任及权利是在陛下您这一边的。”

  皇帝将洒落在他额前像是瀑布般的金发往上一拔之后,回头看着这位美丽的秘书官。

  “玛林道夫小姐,听你这么一讲,好像是说主张将杨威利像穷鼠一般地穷追猛打,然后把他逼进死胡同里,是朕的责任喽。”

  “是的,这是臣下所主张的意见。”

  此时的莱因哈特脸上所呈现的,与其说是不高兴,毋宁说是被刺伤了的表情,他拒绝了希尔德的谏言,并且皱着眉头,这虽然是一个表现出他内心无可奈何的动作,但这位年轻人却仍然显得极为优美。

  “这世上敢对宇宙的支配者这样直言不讳的人,在所有活着的人当中,只有你一个人哪!伯爵小姐。你的勇气与率直固然值得赞叹,但是如果你认为朕总是会很高兴接受的话,那就很伤脑筋了。”

  希尔德之所以没有再继续贯彻自我的主张,是因为她太了解莱因哈特的精神上所需的营养素是什么。她经常担心着,如果失去了这些营养素,那么莱因哈特是不是等于失去了他本身生存的意义了。然而,一旦他真像他一直所热切希望的一般,用武力打倒了杨威利,并且完全支配宇宙之后,他那苍冰色的眼眸要将视线投注于何处?他那白晰的手又将有何所求呢?以希尔德的聪明智慧,仍然是难以以预测的。

  无论如何,在莱因哈特发烧的情况下,以隐惬皇帝欠安方式,让皇帝亲征的军队先撤退的决定作成之后,希尔德也暂时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莱因哈特的发烧是过度劳累所引起的,而不是因为在医学上有什么难解的疑问,所以暂时先把最后的战事往后延就是了。

  或许自己本来是不应该这样想的也说不定,因为这个对于皇帝与帝国的悬案,能够在和平之中解决是她所希望的结果。况且避免战斗长期化,也是希尔德最初所抱持的想法。

  尽管如此,还是有一点让她觉得很难以释怀。因为到目前为止,包括希尔德在内的幕僚们再三的地进言,但是莱因哈特却不能用他平常的度量加以回应,仍然固执地想从正面发起军事冲突,按住杨的脖子,让对手屈服在自己膝下。如果他现在没有发烧的话,或计还会坚持他原有的想法,证流血牺牲继续下去,直到把杨埋葬为止吧。因为持续着超越回复力的攻击,采取消耗战的方式本身是绝对没有错误的,那么为何莱因哈特会弃原先他所坚持的铁血主义呢?难道是因为发烧使得他的气势软弱下来吗……

  莱因哈特在床上半坐起来,用视线和表情回答了希尔德的疑问。

  “因为吉尔菲艾斯提出了谏言。”

  满头金发的年轻皇帝很认真地说道。希尔德闻言,不自觉地一直凝视着皇帝,许久之后才察觉自己的失礼,莱因哈特白晰的脸颊因为发烧的缘故,呈现地透明的红晕,看起来仿佛是拂晓的女神亲吻了他的脸颊。

  “吉尔菲艾斯说,请不要再继续与杨威利争斗下去了。这家伙虽然过世了,不过还是对我提出建议哪。”

  莱因哈特好像并没有察觉到,他在故友以外的人的面前,使用了第一人称。希尔德默默地听着,因为她明白皇帝并没有要求自己回答。

  莱因哈特所说的话,事实上是可以用科学来加以解释的。在他意识的水面下,混杂在一起的思维和感情,像是许多道缠绕在一起的水流,在一阵混杂后浮现于水面上。那是他对永远失去的朋友所怀藏的哀惜和思念,同时也有对自己的过失所无法压抑且不断扩大的悔恨。那是他心中对杨威利这个伟大的敌手的怀藏的敬爱。那是他对法伦海及斯坦梅兹这两位一级上将、以及其他数百万战死者所产生的内心自责。那是因为这场战斗推移时所感受到的沉重,使得他的内心产生焦躁感。那同时也是他身为一个战略家所作的思考,正在寻求除了战斗以外,是不是还有其他有效的手段可以将事态解决。

  在这些浑沌不明的意识当中,最为清澄的部分,被统一结晶在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这个人格当中。在莱因哈特错迷无意识的时候,为了要驳倒他本身的固执,使他的态度产生改变,将最好的方法使之人格化……

  如果加以分析,原因便是如此。但是希尔德十分明白,在人的世界当中,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加以分析的好。像“因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来到我梦中,劝我停止战斗”——这种中古世纪的解释就够了,而且也够有理了。因为齐格飞·吉尔艾菲斯如果还活着的话,那么他势必会是皇帝的盟友,而且是帝国的重臣,同时也一定会向皇帝作这样的劝告。

  “……我明白啦,吉尔菲艾斯,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只不过比我早两个月出生,可是却老是喜欢倚老卖老地劝我停止打架。现在我可比你年长了哟,因为你的年龄已经不会增加了呀。不过,我明白了,我会试着和杨威利会谈,不过只是试试看而已哟,我没有办法向你保证一定不会决裂喔。”

  最后,连然希尔德、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死者却做到了。当领悟到这一点的时候,希尔德好像突然偷窥到环绕在无与伦比的皇帝身边的重臣们,有几个人的感性在动摇了。

  皇帝的贴身侍者,少年艾密尔·齐列看出陛下与玛林道夫小姐之间的谈话已经结束,于是送来了加有蜂蜜的牛奶。但是牛奶的芳香并没有让希尔德的情绪好转起来。

  并不是因为皇帝莱因哈特对于国政漠不关心或不负责任,事实上,他是一个有良心的执政者,不管从他的态度上来看或从他执政的成果上来看,其实都是他意识和努力下的产物,在其他方面,他则是由无意识成分所构成的。因此,在他所支配的体制、或是他的帝国当中,军略经常较政略来得优先。所以此时他的精神边境里面,确实也有某些部分正在否定着这次与杨威利的会谈。

  “朕本身不中用地发烧也是原因之一,但事实上是因为将兵都疲劳了,而且也必须要等侍补给。与杨威利进行会谈,并不表示就此妥协了,而是因为要做好再战的准备,必须要争取时间。”

  ※       ※       ※

  当皇帝下达会谈的决定时,有人松了一口气,另外也有人觉得很遗憾。像是在不知不觉中立下绝大功勋的猛将毕典菲尔特等人,就难以压抑其战斗的意志。

  “皇帝与杨交涉的时候,反正一定是会决裂的。如果这样的话就立即再度展开作战。”

  毕典菲尔特的声音虽然不是很大声,却是在公开场合下所做的一个声明。尤其是法伦海特以及斯坦梅兹的旧部下,更是难以抑制要为长官复仇的决心。这种激昂的情绪却也引发了一些担忧,所以米达麦亚便亲自着手于法伦海特、斯坦梅兹两舰队的重编工作。“疾风之狼”那灰色的眼眸只要一瞥,便可以将身高比他还高二十公分的巨汉镇慑住,所以由他亲自重编,倒也有安抚情绪的作用。

  米达麦亚到了今年三十二岁,已经晋升到元帅,拥有宇宙舰队司令官的地位,成为帝国军最高的干部。尽管他拥有一个耀眼得令士兵们头晕目眩的显赫官阶,但是他的外貌却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动作轻快而且敏捷,对待士兵的态度绝不拘谨刻板。

  米达麦亚并不单纯地只是一名战术家,同时更具备一名战略家的见识,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让伊谢尔要塞以及艾尔·法西尔星系上的旧同盟余党集结在一起的话,那么对他们不利的事实也就增大了。不过,因为帝国从最初的一开始就知道敌人集结的地点,所以攻击虽然很困难,但是要封锁却很容易。虽然现在已经付出了不少牺牲的代价,但是却也没有必要因此就固执地非得藉由军事力量取胜不可。

  眼前这些势力,是靠着以杨为中心的强势人格所结合统一起来的,所以如果杨不存在的话,那么这一切或许就烟消云散了也说不定。现在这个时候,米达麦亚的确也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如果要说得更极端一点的话,就把杨封锁在回廊里,耐着性子一直等到他死亡为止,这也是最终的一个方法。

  但就这一点而言,帝国军——罗严克拉姆王朝也是相同的。只要让莱因哈特一毙命,那么不管在政治方面也好,在军事方面也好,同样都是没有人可以取而代之成为领导者的。正因为如此,当莱因哈特发烧卧病在床的时候,连一向豪壮的米达麦亚也觉得有一道冷风吹进了他的神经网,令他心寒不已。他甚至必须避免发布“皇帝陛下因龙体欠安,故亲征部队暂时撤退”的消息。平白支领高薪的御医团,主张过度疲劳是皇帝发烧的原因,但如果内在的精神能源与外在的责任义务,还是一直持续地将过度沉重的负担加诸于皇帝的年轻肉体的话,那么在未来要怎么办呢?

  难道罗严克拉姆王朝会就此一代而终吗?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往后岂不是又要成为战乱的时代了?想到这里,米达麦亚不由得衷心地祈求皇帝的健康并且早日成婚。这位帝国军最高的勇将,丝毫没有想到在争乱的时代中,集所有权力于自己一身的想法。

  另一方面,他最亲密的朋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莱因哈特卧病在床的时候,代理皇帝统辖全体远征军,展现了完美的技巧与手段,他在这段期间,几乎没有任何的私语,只对米达麦亚泄露说,皇帝该不会因病而去世吧?此时所有的时间几乎在以战友艾杰纳为模仿对象似地终日沉默寡言,早餐多半只喝点白酒、吃点起司就算了,虽然他并无此意,但确实添加了密友担忧的因素。

  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插曲。那就是远在费沙的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向皇帝呈提建议。他的建议后来为皇帝所驳回,不过这个仅为另外两位元帅以及希尔德所知的提议内容,和过去由幕僚所构想,但遭毕典菲尔特给摒退的提案酷似。不过有一点比过去的提案还要再辛辣一些的地方在于,这样平白无故地把杨找来的话,他或许不会答应会过来,所以不妨派遣某一位重臣,以使者的名义出使伊谢尔伦要塞作为人质。一听到这里,米达麦亚与罗严塔乐尔都没有话说,当场也没有任何批评的言词出现。

  粗心疏忽的杨来到帝国的地盘之后,就把他给杀了,如此一来,便可以斩断往后的忧患。而出使到要塞当作人质的重臣,理所当然会成为杨一党愤怒情绪下的报复对象。这么一来,帝国再以报复的名义,将失去杨领导的那一伙人予以军事镇压,如此全宇宙便可一统在罗严克拉姆王朝之下。这一切只要牺牲一个人就可以做到,但问题是,哪一个重臣可以在心知肚明的情况下,出使到要塞上作人质呢?

  “如果没有其他使者候补的话,那么就让臣来担任这个任务吧。”

  一直到目前为止,奥贝斯坦所受到的评语,除了冷酷绝情以外,还有一些令人不觉油然升起的敬畏感。这或许是因为他在策划谋略时,极度地激烈苛刻,甚至不惜将自己也订为牺牲者,而且在陈述谋略的同时,态度也总是显得毫无惧色的关系吧。尽管米达麦亚、罗严塔尔都充分了解这一点,但是却没有办法对军务尚书表示任何的赞赏之道。“疾风之狼”的声音甚且还一反平常,含着挖苦口吻说道。

  “被迫和那个奥贝斯坦一起自杀的这种死法,杨大概怎么也不会料到吧。不过那家伙想以使者的身分出使到杨那边去的话,杨就会相信他吗?”

  金银妖瞳的统帅本部总长,隔了许久才附和着密友所说的话,讽刺地说。

  “不,倒不如让那家伙照他的建议去做算了。只是奥贝斯坦让杨那一党人给杀了之后,我们应该也没有什么义务要替他复仇。”

  “没错,其实这世上没有了他,比没有了杨还要更能够让这个宇宙维持和平,让罗严克拉姆王朝更安泰,而且万事更好收场呢!”

  说归说,他们两人心中并没有积极地想要让事情如此演变的想法,不过,万一事情真演变成这样的话,那么他们两人也不会觉得有任何的遗憾。另一方面,他们心中也为了这个已经失去时宜的献策没有能够抓住皇帝的心,让皇帝的名誉能够保全感到高兴。

  他们两人虽然都是统领大军的将领,而且在军事史上占有冠群的地位,但却不是能够知道一切的预言家。他们并不晓得事实上有一个和奥贝斯坦的构想酷似,但是更低级的阴谋,正像菌丝般悄悄地伸入到宇宙当中。此时的米达麦亚他们,正开始展开各项准备,以便让他们所尊敬的敌手,有个愉快的来访。

  但最后的事实证明,他们所做的各种准备都没有任何用处,最后他们还是没有能够和杨见到面。

  Ⅱ

  五月二十五日十二点整,杨威利离开了伊谢尔伦要塞,以便和莱因哈特皇帝做第二次的会面。杨所搭乘的舰艇巡航舰瑞达Ⅱ号,这艘舰艇也就是两年前,杨被同盟政府要求参加审查会时的乘舰。因为当时杨平安无事地归来了,所以幕僚们建议杨同样利用这一艘舰艇讨个好彩头,杨也接受了。

  乘舰的问题很简单地解决了,不过到目的地的路程虽短,但路途却出乎意料地不平坦。舒奈德又重新提起了原来的问题——莱因哈特皇帝身为一个军人的矜持虽然可以相信,但是他的那些幕僚呢?帝国军不见得都是由一些像米达麦亚元帅那种有信义的人所组成的呀!难保不会有些人假借为皇帝效忠的名义,或者为战死的将兵复仇的理由,企图要发动谋杀。

  听了这一番话,尤里安·敏兹稍微犹豫之后,提出了以下的建议。

  “那么,恕我放肆僭越,是不是可以让我以代理提督的身份,前往与皇帝莱因哈特会面。我可以先听听对方细节部分的条件或者提案,之后再由提督亲自到会谈的地点去,这样好吗?”

  杨头上戴着黑色扁帽,摇了摇头。

  “不行!不能够这样子呀,尤里安。”

  皇帝以对等的立场提出会谈的要求,如果照你这样做的话就是失礼了。如果皇帝的自尊受到伤害,说不定会放弃和谈的想法,这么一来,可能就永远失去了和平的机会也说不定。以现在的战力,如果再度与帝国军正面冲突的话,几乎没有什么胜算,因为眼前将兵的疲劳尚未完全恢复,战死者的职位没有办法找人顶替,而且补给物资的补充完全得靠伊谢尔伦的生产力来解决,这一切都需要时间,另外舰艇的整备与修复也是现在的当务之急。

  在这里杨所特别强调的是,费雪的战死导致舰队行动力的低落。

  失去了费雪中将之后,有关于舰队的重新编配以及运用,预订是由马利诺准将负责。他虽然是一个有能力的指挥官,但是在实绩和依赖度而言,仍然是及不上费雪中将的。面临大规模战斗的时候,舰队行动是不是还能够像从前一样完美,杨并没有绝对的自信。杨之所以会答应与莱因哈特二度会面,这个信息的丧失也是原因之一。

  “如果只是把战火挑起来的话,我们是没有办法获胜的。我们的舰队目前没有能力可以应付战斗,这是不管怎样也无可奈何的事情。如果我们现在拒绝对方会谈的要求,那么短时间内势必会再度引燃战火,这无异是一种自杀行为。”

  杨这么一说,幕僚们也就没有要再反驳的意思了,因为他们也都深刻了解到费雪战死所带来的巨大打击。而且杨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和平,是可以谅解的。最后,在衡量了接受会谈的利益与拒绝会谈的损失之后,还是不得不采取前者。

  “啊,这样也好啊!到底这个要求是皇帝所提出来的,这也意味着我们获得了实质上的胜利。尽管这个会谈不见得会成功,不过我们也可以藉着会谈的这段期间,多争取一些时间。而且费沙或者旧同盟领,也在这个时候对帝国军屐游击行动的话,那么我们的立场就更加有利了。总之,不要过份期待就是了。”

  卡介伦大胆地就乐观的观点作了这样的总结,所有的幕僚人员也都点头表示同意了,虽然每个人点头的动作有快有慢。

  接下来所计论的重点就转到随员的问题上。

  这个时候,有人自我推荐,也有人推荐他人。在他们的口中,莱因哈特虽然被贬谪为“专制军国主义的私生子”,但是有一点是不能否认的,那就是他到底还是极为华丽耀眼的一个人,就好像是一只征服全宇宙,身上长着翅膀的黄金狮子,每个人都希望有机会能够亲眼目睹他的风采。

  菲列特利加应该毫无疑问地列为随员之一,但是因为患流行性感冒正在发烧,而且身兼家事教师以及家庭医学之权威的卡介伦夫人要她安静修养,所以她也就帮不上什么忙。

  而卡介伦因为必须专注于战力的重新整备,所以第一个从随员候选的名单当中被删除了。先寇布必须要致力于要塞防御力的强化,同样也被剔除掉,亚典波罗必须要掌管留守舰队;梅尔卡兹立场尴尬,恐怕没有办法称呼莱因哈特为“陛下”;波布兰就算跟去了也应该没有机会进行空战;而姆莱恐怕必须要负责监督所有的人,于是幕僚人员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落选了。

  最后,高级军官的随员只有三名。分别是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中将、“蔷薇骑士”连队的布鲁姆哈尔特中校、以及过去曾经担任亚历山大·比克古提督之副官的史路少校。

  另外,艾尔·法西尔独立革命政府的罗姆斯基主席也将要随同前往,不过因为随员超过十名,所以杨也就缩减了随行人员。虽然这是极为正式的见解,但是像奥利比·波布兰等人直到后来还认为因为自己是专门制造麻烦的人,基于这样的一个理由,所以才被谢绝同行的。

  “布鲁姆哈尔特负责担任护卫,史路则是以代理比克古伯伯的身分被选上的,而派特里契夫中将?他应该是作陪宾的,到时候说不定会有其它什么事情。”

  最让众人感到意外的是尤里安·敏兹被派为留守,尤里安说来是杨身边最亲密的人,杨居然没有让他同行。这是因为他的灵感在上班以外的时间发挥作用了吗?还是像他口中所说的,要尤里安辅助卡介伦繁重的工作,或者像先寇布挖苦的,杨怕自己反而被看成尤里安的随员;亦或是一时兴起所作的决定,没人知道确实的答案。

  “尤里安,留守的事情就拜托你喽。”

  经杨这么一说,年轻人只得点点头,不过在点头的同时,脸上却充满了失望的表情。这并不是因为他善于表现情绪,而是因为他的心情一时还没有整理好。

  “我很想对您说‘就交给我好了’,不过不能随同您前往,心里觉得遗憾。我难道不能够对您有所帮助吗?比派特里契夫还……”

  希望杨选中自己而不是派特里契夫,或许是尤里安本身自大的想法,事实上尤里安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样的自觉,所以当他接触到杨的视线时,尤里安不禁涨红了脸。但是杨只是温和地笑着,用手指在年轻人的脸颊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笨蛋!我从以前就一直依赖着你到现在哪。从六年前你拖着比你的身体还要庞大的行李箱到我家来的时候,我就一直在依赖着你哪。”

  “谢谢您,不过……”

  “如果一旦我不能去的话,那么当然就要请你代替我去。不过现在因为我在,所以就由我自己去,就这样而已啊。”

  “我明白了,无论如何,我等着您的好消息。请您多加小心。”

  “嗯,啊!对了,尤里安。”

  “是,什么事?”

  杨仿佛刻意要压低嗓门似地,尤里安于是把耳朵靠过去。

  “说正经的,卡介伦的女儿,还是先寇布的女儿,你喜欢哪一个,看你的决定怎么样,我也好先有个心理准备哪。”

  “提督!”

  尤里安感觉到他的脸颊热了起来,热得令他自己都觉得意外。杨见了他的表情,却反而有趣地吹起了笨拙的口哨。像现在这种时候,他倒挺适合做先寇布还有波布兰的上司。

  逗弄完年轻人之后,杨来到妻子的病房探望。卡介伦夫人还有她的两个女儿正巧在菲列特利加的身边照顾她,莎洛特·菲利丝正在为病人削苹果,看她拿水果刀的手法,大概可以和菲列特利加一较高下吧。

  “菲列特利加,我去会一会宇宙第一的美男子,大概两个星期左右就回来了。”

  “你要小心喔,啊,等一下,你的头发乱了。”

  “没关系啦,这种小事。”

  “不行的,因为你即将要去见宇宙第二的美男子呀。”

  菲列特利加于是拿起床边小桌上的梳子,熟练地帮杨梳着头发。卡介伦夫人若无其事地将脸朝向别处。

  杨还是像平常一样在妻子热烘烘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笨拙的吻,和卡介伦夫人和两名女儿打了招呼之后,便走出了病房。

  尤里安正提着杨的手提箱,在走廊底下等着。门一关上的时候莎洛特·菲利丝好像深受感动而且觉得有趣似地用手指头敲着母亲的膝盖。

  “咦?妈妈,爸爸跟妈妈也曾那样做吗?”

  卡介伦夫人用眼尾稍微看了菲列特利加一眼之后,便从容大方地回答说。

  “当然有啊!”

  “可是现在为什么不这么做了呢?”

  “莎洛特·菲利丝,你一年级学过的功课,到了四年级就不想再学了对不对,这也是一样的啊。”

  就这样,尤里安与杨分离了。他的胸中仍然有着淡淡不安的阴影,但是他同样也不认为皇帝莱因哈特会采取任何卑劣的手段,于是信赖感便掩盖了不安。但是日后尤里安却因此多么地懊恼和悔恨呀!因为此时的他只是一直注视着莱因哈特这个太阳,却忽略了还有其他恒星的存在。

  ※       ※       ※

  过去曾经是费沙独立商人的波利斯·高尼夫,此时好不容易终于到达了能够伊谢尔伦要塞通讯的宇宙区域,这已经是杨离开要塞后的第三天了。先前他接受杨的委托,在旧同盟领地和费沙方面四处奔走,以便收集情报和军事费用。之后他更躲过帝国的搜索网,封锁通讯秘密航驶货船来到这里,刚好错过三十个小时前行驶过的瑞达Ⅱ号。可以和伊谢尔伦要塞通信之后,波利斯。高尼夫开口所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见杨!杨还活着吗?”

  “你这家伙开玩笑的水准真是够低级,这一次更低到海沟底去了。偏巧死神好像是度假旅行去了,我们元帅可是逍遥自在地活着呢!”

  出现在通信萤幕上的波布兰,用嫌恶的口气骂着对方,不过他的表情却在一瞬间全变了,速度快得要用极小的砂漏才能量得出来。从波利斯·高尼夫那儿乘着不吉利的羽翼传过来的情报叫伊谢尔伦要塞的干部群,脑里立刻闪烁起赤红的警灯,“神之角笛”的警报声将他们的脑袋震得轰隆作响。因为亚姆立札的失败者安德鲁·霍克为了要策划暗杀杨的阴谋,已经从精神病院里逃脱了。

  亚典波罗愤怒地将黑色扁帽用力地甩在地上,激动地大吼。

  “安德鲁·霍克那个白痴,四年前在亚姆立札星域杀了二千万人,难道还不够吗?还不够的话,怎么不干脆把他自己也给杀了,他自己死了也可以对文明与环境有帮助啊!”

  “这对那个家伙来说,可是他一生中的大事业哪!”先寇布的声音,像煮过头的咖啡一样地阴沉。

  “那家伙一心一意地想要凌驾杨威利,如果不能在实绩上求得胜利,就把竞争的对手给杀掉,他竟然已经到了这种心态。”

  尤里安感到一股恶寒,好像故障了的电梯似的,正沿着他的脊椎上上下下。安德鲁·霍克脱逃成功了,他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脱逃的吗?应该是有谁、有哪个人帮助他脱逃的才是。这一切应该不只是一个狂人的恣意妄行,背后一定有什么极其恶毒辛辣的阴谋地进行着,而霍克只不过是一个正在走钢索,而且一开始就被设计好要从钢索上掉下来的表演者……

  “立刻把杨提督追回来。此事十万火急,人数过多恐怕会招致帝国之怀疑,派一部分人去即可。”

  先寇布当机立断,挑选了尤里安及以下的同行者。

  就这样,在高尼夫带来的情报所造成的混乱尚未完全收拾的情况下,尤里西斯号立即率领着另外五艘舰艇从伊谢尔伦出发,想要把杨给追回来。留下来的混乱场面就交给卡介伦来收拾了,其中令他最感到困难的就是不要让病床上的杨夫人知道这件事。尽管他也是自由行星同盟军历史上屈指可数的有能官吏之一,但是这件事却对他造成了不少难题。

  Ⅲ

  原本不管怎么说,一直像是半流体似地停滞不动的事态,此时竟然开始急遽地流动起来了。方向虽然相同,但是流动的方式,却不见得有秩序。

  “每个人都期待和平,但必须是要在我方主导之下的和平。所有人为了这一个共同的目的,各自要求属于自己的胜利。”

  后世的历史学家这么说道。以一般理论而言,这样的说法应该是正确的,但是以杨立场来讲,杨并没有固执于已方的主导权,所以就这一点来说,杨与莱因哈特之间的会谈,应该可以得出一此具有建设性的成果。或许更贴切地说,在会谈当中如果没有达成相互理解或妥协的话,那么就只剩下一条通往溃灭的坎坷道路,而在这条路上,支持着他们走向终点的精神食粮就是彼此的憎恶。

  如果杨现在死于暗杀者的手里,那么对民主共和政治来说,就连那条唯一的坎柯道路都要封闭起来了。民主共和政治应该是安德鲁·霍克过去所信奉的思想和制度,难道他因为自己个人那已经散发腐臭味的竞争意识,而要把这些思想和制度全部给毁灭掉吗?要怎么做才能够阻止他这种无益的企图呢?尤里安·敏兹拼命地想要找出方法。

  同盟过激派的残党,此时正企图谋杀杨威利的性命,如果把这个事实告知帝国军,要求帝国军出面保护杨的话,这种做法行得通吗——这是尤里安离开了伊谢尔伦,踏上焦虑的旅程之后,极尽自己最大的脑力所想出来的方法。

  但是,此时的尤里安,脑中却不禁充满恐怖的想像。

  “如果有小部分的帝国军利用这一点,假借保护的名义,而加害杨提督的话呢……?”

  以帝国军的观点而言,杨威利是帝国统一宇宙的障碍,不管经由战斗或者阴谋,都应该要把他除掉——抱持着这种想法的人,如果假借保护的名义去接近杨、同时更进一步地杀害他,然后再把这个罪名转嫁给安德鲁·霍克的话呢?一个从精神病院里逃脱出来的病人,要如何暗杀杨呢?只怕他的背后有着一股更强的力量,暗中在控制着这个傀儡。说不定这个操纵木偶的人就是帝国军策谋的源头——军务尚书奥贝斯坦……

  但其实这是一个偏见,或者说这是一个属于过度评价的想法。奥贝斯坦为了要打倒所有一切皇帝的敌手以及王朝的障碍物,确实曾经构想且提出过为数不少的策谋,这些都是一个事实。但是,对于宇宙历八零零年六月一日这一天,杨所面临的难关,确实与他是无关的。

  这个时候,奥贝斯坦并没有离开费沙,正专注地埋头在他自己所构想出来的作业当中。这是他在军务尚书繁忙的事务处理当中,利用空隙的时间进行的。这件事奥贝斯坦当然没有加以宣传,但是在他保持沉默的时候,别人还是会以为他正在构思对付杨威利这个帝国公敌的策谋,事实上这种说法在于他的立场,并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因为就算他否认,其他人是不是会相信还是一个疑问。由于他多年来的行为表现,已经使别人对他的印象和评价都定型了。

  尤里安其实没有害怕或忌讳奥贝斯坦的必要。但结果却是如此,所以在这个时候,他当然会笼罩在奥贝斯坦的幻影之中。除策划阴谋的主角不对之外,其他将加诸于杨身上的阴谋内容,几乎都被尤里安料中了。

  不论如何,此时的尤里安并没有意思要求帝国军提供协助,而先寇布也对他的判断给予肯定的回覆。总之,眼前看来他们已经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而且还必须要绝对保持行动的秘密性。

  就这样,从五月二十八日到三十一日之间,伊谢尔伦回廊通往旧同盟方面的出口附近,表面上极度安静,但事实上却极度混乱。

  ※       ※       ※

  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一群秘密着手策划这个暗杀杨的阴谋并于暗中发号施令的人,正在蠢动着。尽管这是一个非常不健康且不具建设性的行动,但是着手的人却必须要付出相当庞大的苦心和努力。他们先把安德鲁·霍克藏匿起来,将他已经失去秩序、率紊乱的精神思路,导向某个固定方向,为了要使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是正当的,他们捏造了许多美丽的词汇,然后命这些词汇透过他的耳朵,深深地注入他的内心。之后,再给他一艘武装的商船,将他送到伊谢尔伦。尽管教团本部已经溃灭了,但是存活下来的人仍得要将残存的组织力量结合起来,而且整个行动过程中必须特别地细心注意,因为如果让帝国军的中枢阶层知道了这个阴谋,只怕所有的努力都要泡汤了,就这一点,尤时安所下的判断并不正确,但是除非有人能够大声地断言“所有的人都必须是全能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全能的人”,否则是不能够予以批评的。

  “大司教阁下……”

  “嗯?”

  “属下大胆的进言请您宽恕。是有关于暗杀杨威利此一计划,把这样的一件大事交给像安德鲁·霍克那种异教徒去执行的做法妥当吗?”

  一天,有一名老主教向德·维利大主教提出了这个问题,大主教盯着老者那副充满偏狭顽固的脸,然后,露出缓和的微笑,隐藏住内心的真意回答道。

  “这不用担心。我心里也很明白,霍克不是一个可以委以大任的角色。而我们教团的目的,一定得要在这一次完成才行。”

  这样充满自信而且庄重的口吻,事实上已经足以让对方诚服了,但德·维利又继续说下去。

  “安德鲁·霍克在我们的计划之中,本来就是个扮演引火的稻草偶人,所有的功劳都将归诸于我们教团的忠良信徒。哪有道理让一个像霍克那样无能的异教徒来攫取抹杀宇宙最高智将的名誉呢?”

  年轻的大主教的眼角露着光芒,他用他的眼神,而不是声音告诉老主教说,只有我们才配得上这个名誉哪。

  年老的主教于是恭敬谨慎地将他半白的头低下,感激地从大主教的跟前退下了,但是却没有注意到大主教的眼光所显露出的是俗性,而非圣性。

  对于德·维利来说,地球教的信仰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教团组织则无非是使手段具体化的一件工具。他这种非信仰的、暗地盘算的思考与行动,透漏出德·维利的这种人格,已经超越了地球教团狭小的范围,是一种极为普通的存在。如果他生在靠近当今银河帝国首都奥丁的地方,那么就可能投身于政界,乃至于军队,企图谋取荣华显达。若是生在自由行星同盟的话,那么可能就会按照他个人的才能、力量与志向,在政界、实业界或者学术界,由他自己选择一条适合他的道路吧——至于是不是会成功,则另当别论。

  无奈他所出生的地方是位于帝国边境的小角落,具有广大领土与狭小政治精神的一个行星上。而且这个行星既不存在于现在也不存在于未来,而是存在于过去的领域当中,为了要恢复自己过去遭他人贬谪的地位,只得采取阴毒的手段。德·维利心想,把自己的将来寄托在这种手段当中,有何罪恶可言呢?

  “哼,霍克,如果你在军官学校毕业的时候就死去的话,那么你这一生大概就不会这么可耻了。”

  德·维利不屑地唾弃道。

  事实上,像这样暗杀的策划者侮蔑实行者的例子所在多有。而德·维利侮蔑安德鲁·霍克的原因,或许是因为霍克天生所具有的优越条环境条件,但是却没有加以善用的原故吧。相对的,德·维利唯一能够寻求发展的只有地球教一途而已。在地球内部为了要强化本身的立场,得把自己用来装料理的盘子加大才行,那也就是要把自己的目标在创立一个支配人类、政教合一的宗教国家,使自己成为一个支配人类、政教合一的宗教国家,使自己成为手握政教两权、专制且神圣不可侵的教皇。如果用血当作颜料,就可以描绘出这幅壮大的壁画,那么德·维利也想不出任何理由,让他对于流血事件的发生有任何犹豫了?

  Ⅳ

  杨威利本身对于他自己所将遭受暗杀的可能性,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呢?

  距离现在还不到一年之前,他自己所属的政府就曾经企图要将他除去。他之所以能够在事前察知其可能性,并不是从水晶球当中窥查出来的。而是因为和菲列特利加去新婚旅行的时候,感受到有一只不该存在的眼睛,正在一旁监视着他们,后来又受到不当的拘禁,他是在分析过这些现象之后才得知的。

  杨既非全知也非全能,他所能够收集到的情报,如果不在他分析力所及的范围,他的预知能力是一点都没法发挥功用的。正因为杨不是一个讨厌思考游戏的人,所以他也试着从各种角度来审视自己遭受暗杀的可能性,但这也是有极限的。如果他能够正确地看穿地球教的残党,正企图利用安德鲁·霍克为道具来暗杀他这个事实的话,那么杨大概就是属于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了。毕竟他也是一直正面地面向最根本的问题。

  “如果直视着太阳的话,那么就不可能看到其他微弱的星辰了。而杨一切的思考,正都是集中在莱因哈特皇帝一个人的身上。”

  后世的这个批评,将莱因哈特的伟大做了必要以上的强调,不过就批评方向而言,其实也是正确的。以杨当时的立场来说,他必须要将莱因哈特的为人和动向作为第一优先的考虑,当然就不会顾虑到地球教。

  地球教本身有一种只能在地球教团内部通用的想法。那就是一旦莱因哈特与杨威利相互“勾结”,而前者指使后者来讨伐地球教的话,地球教该怎么办呢——而前者指使后者来讨伐地球教的话,地球教该怎么办呢——这是地球教团恐惧之处,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德·维利大主教为了要展现自己的实力同时巩固自己的地位,也是促使他要策划暗杀杨上此一阴谋的原因。这些事情都是杨所不可能知道的。和费沙之间的关系还没有澄清之前,杨曾经将一部分的注意力投向地球教,但是他根本不可能从这当中推断出地球教竟然会对他萌生杀意。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般都认为现在这种时候,恐怖行动可能下手的目标应该是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才是。因为罗严克拉姆王朝和莱因哈特这个人,其实就是同一个圆心所画出来的同心圆,只要莱因哈特没有妻子、没有儿子,那么只要他死了,王朝也就随之瓦解了,而宇宙的统一也将失去。如果莱因哈特皇帝被他的敌对者暗杀的话,那么绝对是有理由,而且也是有意义的。终究这世界上还是有些对高登巴姆王朝怀着忠诚的人啊。

  相反地,如果暗杀杨的话,情况又会如何呢?只怕是替莱因哈特皇帝除去了他最大的敌手,而结果是使得莱因哈特所支配的体制更为强固了。

  尽管过程中或许多少会有一些危险,但是就杨的立场而言,他是不可能把这当作是一个理由,而拒绝与莱因哈特皇帝进行会谈的。

  莱因哈特曾经对着他的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在不久的未来应该会晋升为大本营幕僚总监的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明白地说了以下的话。

  “朕现在是打算主动对杨威利伸出手,不过一旦遭到拒绝,那么朕是不可能再第二次要求握手了。”

  就莱因哈特的性情而言,或者就一个皇帝的尊严而言,这种反应是理所当然的。正因为洞察到这一点,杨威利当然不可能让这个唯一的机会从他的手边溜走。和压倒性的大军遭遇,却还能够展开不相上下的战斗,并且折损了帝国军的两位名将,充分证明了杨的战术能力以及其一党的骁勇善战了,但是暂且停下来看看的话,帝国军的战略优势仍然是屹立不倒的。

  然而这种战略上优势,对莱因哈特而言,却不是件令他觉得愉快的事情。这确实是非常奇妙的情绪,但是“从正面藉由多数予以击溃”的正确战略,对于身为战术家——其实应该说是军事冒险家的莱因哈特而言,的确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战略家通常将“以多数击败少数”当作思考的基本,但是战术家却经常地记着那种“以少数击败多数”的快感。因为在战场上发挥奇谋,将敌方原有的战略优势做戏剧性的扭转,可以从当中发挥最高的美学。

  “在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失败的紧要关头,却令人难以置信地反败为胜。这是自古以来,令无数战术家为之着迷,最后导致灭亡的恶魔耳语。”

  这句话是从人类社会开始采用西历的当儿,即一直流传下来的警语,但是到了莱因哈特的时代,这句话仍具有不变的真实性。

  但是莱因哈特从不曾耽溺在这个甜美危险的诱惑当中。他总是编排大军,慎选动用部队的时机与场所,拔擢优越的指挥官,留意补给与情报的传递。他从未曾让前线的官兵,包括他自己在内忍受着饥饿。这足以证明他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感的军事冒险家。

  但当,在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初期的这场“回廊战役”当中,莱因哈特对于已方军队的作战状况,以及自己本身指挥统帅的成果,似乎有着极强烈的不满。这对他的代理人罗严塔尔元帅以及米达麦亚元帅而言,绝对是难以承受的。因为尽管皇帝发挥了理性、确立了战略的优势,但是在实战指挥当中,却一点也不想对已方的战略优势加以活用的样子。在战役的后半段,总算以压倒性的兵力予以杨舰队军正面的痛击,让敌人产生了明显的消耗,但是就损耗的实际数字而言,帝国军甚至还超过杨舰队军其上。而且就在这个数量战快要可以看到成功的时候,却把整个军队撤回。

  ※       ※       ※

  “难道皇帝所喜欢的不是战斗,而是流血牺牲吗?”

  身在第一线的指挥官当中,感觉到徒劳无功,有少数人不禁怨嗟起来。当然他们是不可能晓得皇帝此时正发着高烧躺在病床上。

  米达麦亚听到了这句话,当场就打了这个不小心说溜嘴的指挥官一耳光,把他打得跌倒在地。虽然之种行为让他看起来非常粗暴,但是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如果放过了这个不平之鸣,不仅会伤及皇帝的权威,而且还可能让这个说话的军官,以大不敬的罪名被处决。如果要把这件事情当场收拾的话,米达麦亚这个耳光的确是必要的,他如此果断的处置实在值得赞赏。

  但是米达麦亚却感受到比部下更为深切的危机。明敏的他已经见到皇帝的人格当中,出现了像是钻石的裂痕瑕疵了。那就是身为一个战略家所应该具有的理性与身为一个战术家所应具备的感性之间的相互背离。到目前为止,这两者一直在强韧的精神统一之下,不知为何这两者之间的结合力似乎一直在减弱。

  “难道陛下的病情不仅削弱了他的身体,还削弱了他的精神吗?”

  或者说精神性的能源衰弱,并非皇帝发烧和卧病的结果,而有其他原因?米达麦亚的心中不禁抱持着这样的不安。医生们说皇帝的病情是因为操劳过度所引起的,但是却找不到其他可能的病因。这就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论的原因吗?

  那么,皇帝真正发病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一想到这一点,米达麦亚也只能稍微作一下模糊的推测,或者说,每次一想到这里,思考就自动停止了。因为,如果真要追究皇帝生病的真正原因,那么就连帝国军最高的勇将也不得不觉得胆颤心惊。和这令人心寒的推测比较起来,莱因哈特发烧等等这些表面的症状,就不是应该要介意的事情了。

  不过基于以上这些事,使得米达麦亚这么样聪敏的男子,也无暇去寻思杨威利将遭到第三者暗杀的可能性。以罗严塔尔而言,情形也是相同的。这是帝国军方面的情况。

  Ⅴ

  五月三十一日二十三时五十分,在巡航舰瑞达Ⅱ号上。

  舰上的军官和罗姆斯基等政府代表共同进餐完毕之后,此时正在军官俱乐部里消磨餐后至就寝前这一段空闲的时间。

  杨一向喜欢立体西洋棋这个游戏,无奈技术太差,这两年来,不管跟谁比赛下棋,总是窘态连连,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一次。这一天,和布鲁姆哈尔特中校比输赢,竟然一次险胜,一次大获全胜,杨更是乐不可支。布鲁姆哈尔特很遗憾地说道。“难道我真的这么差劲吗?”杨在一旁用眼角看着他,一面着自己泡的红茶。这种“比咖啡还美味”的香气,不禁让杨想起了尤里安的可贵之处。这几天一直没有办法和尤里安取得联系,让杨觉得有些无趣,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安。

  当然,在这段期间内,尤里安及杨舰队的幕僚们也拼命地想要和杨取得联系,但是回廊中有好几个地方发生了电磁风暴,再加上人为的干扰,彼此之间都没有办法取得联系。

  “啊,心情真好,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了,睡觉了。”

  杨于是站了起来,接受部下的行礼之后,就退回自己个人的房间了。留下来的部下们,将杨提督就寝的消息通知罗姆斯基的秘书官之后,就开始玩起扑克牌了。

  淋浴之后,杨上了床,日历自动翻过了一页,时间已是六月一日零时二十五分了。杨平时有低血压的倾向,虽然没有不良睡癖,不过却常常难以入睡,所以在他的床边经常都准备有悬疑小说或者笔记本之类的。特别是这几天,不知怎地睡眠特别浅,所以此时旁边也准备有安眠剂。或行是因为紧张的微粒子侵入了精神回路也说不定。

  这次和莱因哈特皇帝会谈,杨并没有任何策谋之类的准备。而同行的罗姆斯基也不是一个善于外交术的人,所以杨这一次的责任并不轻,不过杨自己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要和莱因哈特皇帝,在战场以外的场合竞争高下。

  喝下安眠剂之后,杨还是浏了十页之多的悬疑小说。

  零时四十五分,杨打了第一个哈欠,伸手正准备熄掉床头灯的时候,对讲机的呼叫声突然大响,杨的手伸到一半就停在半空中了。布鲁姆哈尔特中校的声音蕴藏着紧张,敲醒了杨的睡意。

  ※       ※       ※

  一出奇怪的戏剧在瑞达Ⅱ号的周边揭开了序幕。

  瑞达Ⅱ号最初收到的通讯是——前同盟军准将安德鲁·霍克已经从精神病院逃脱,他偏执的憎恶已经到达疯狂的境界,企图要暗杀杨威利。此刻,在附近的宇宙空域发现他所抢夺的武装商船。接下来的一个报告是,帝国军已经派遣了两艘驱逐舰前来迎接杨一行人。舰长路易可夫少校听到此事,立即采取警戒的状态。一时二十分,一艘武装商船出现在萤幕上;一时二十二分,武装商船对准瑞达Ⅱ号开炮。正当瑞达Ⅱ号准备要应战的时候,两艘帝国军驱逐舰出现在那艘武装商船的背后,集中了炮火加以攻击,将武装商船连同里面的搭乘者全部歼灭了。

  驱逐舰透过信号要求通讯,于是双方之间的回路打开了。出现在萤幕上面的影像并不非常明晰,穿着帝国军军服,像是军官的男子,告知他们因为监听通讯,所以得知有恐怖分子企图谋取杨提督的性命。

  “恐怖分子已经处理完毕,敬请安心。接下来,将由我等为阁下带路,前往会见皇帝陛下。请无论如何接受我方直接向阁下问候的请求。”

  罗姆斯基所做的准备非常地符合绅士风度。他很高兴地接受了对方的要求,允许双方接舷。

  “安德鲁·霍克。”

  派特里契夫稍稍地叹了半口气,好像只让他那巨大肺部里的空气排出一半似地。布鲁姆哈尔特只简短地吐出几个字“那个阴郁自大、令人讨厌的混帐。”但派特里契夫的声音当中却多少带着些许的同情。

  “枉费他是个才子哪,可惜现实并没有走近他。如果问题是用方程式或公式可以解决的,那么他一定可以两三下就把问题解决掉的,可是如果在没有教科书的世界,他就好像活不下去了。”

  杨在一旁沉默不语,他一点都没有想要参与评论的意思,终究他是不需要为霍克自取灭亡负责的,而这也不是一个事后回味起来会令人觉得有趣的话题。不过值得怀疑的是,被社会当作是狂人一样地被抹消的霍克,如何能够取得军舰,召集同志,甚至进行恐怖行动呢?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内幕是杨所想要知道的,不过他在刚喝过安眠剂之后又被人强迫叫醒,此时的杨欠缺集中力,没有办法再持续细密的思考。

  帝国军驱逐舰与瑞达Ⅱ号之间的接舷作业正在进行着。双方的甲板升降口互相朝对方延展过去、连接起来,并且保持气压的稳定,以便以方乘员能够移到对方的舰上去。这幕作业的景像,正映在军官俱乐部的萤幕上。

  “真的有必要特地接舷吗?”

  史路少校怀疑地歪着头,而杨则轻轻地耸着肩膀。这是罗姆斯基医师决定的事。罗姆斯基是政府代表,但是杨却抢先接受了莱因哈特皇帝之间的会面,使得他觉得有些自卑感。由于自已一时的疏忽,漠视了民主主义体制的程序,所以杨此时的想法是,万事以罗姆斯基的权威或面子为优先好了。罗姆斯基尽管不是一个伟大的革命政治家,不过基本上还算是一个善良、与策谋或嫉妒无缘的人,这是杨对于他的评价。不过却有一些讽刺的证言流传到后世。

  “杨威利对于罗姆斯基绝对不是非常地满意,不过杨却也无法忍受权力为一个人格比他还差的人所掌握,所以才支持他。而且罗姆斯基的缺点,大体上而言,还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       ※       ※

  一时五十分。

  巡航舰瑞达Ⅱ号与帝国军其中的一艘驱逐舰已经完成接舷作业,帝国军的军官通过紧密连接的通路出现在瑞达Ⅱ号上。当他们环视前来迎接他们的这一群人之后,脸上出现了失望的神情,因为杨并没有出现在这个场合。这是因为罗姆斯基身边的人主张交涉的优先权,杨以及其他多位军人得待在自己的室内,直到传唤他们为止。而杨本身并没有想要在这种琐碎的事情上和罗姆斯基身边的人争风头的意思。而且可恨的安眠剂偏巧在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杨竟然困了起来。这种麻烦的应对交给罗姆斯基去应付就以了的话,最好就这样算了。

  但是,穿着帝国军军服的男子,并没有做这样的解释。他们认为杨已经感受到危机,所以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满脸充满感谢的笑容,迎向“救命恩人”的罗姆斯基医生,突然被人用手枪顶住他的脸。这出奇怪的戏剧,此时开始了第二幕。

  “杨威利在哪里?”

  受到对方这种协迫性的质问时,罗姆斯基的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惊异。

  “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不过你们这样子把枪顶在我的身上,是非常失礼的行为。你们得先把枪收起来。”

  后世有人对罗姆斯基此时的态度做这样的批评。

  “这就好像在要求狗举止要端正有礼一样,怎么可能讲得通呢?这个时候主席所应该做的,不是说教而是拿把椅子向他们掷过去。”

  士兵拿着手枪突然对着医生的胸部开火了。狙火线削过他的下颚、贯穿了咽喉的顶部。颈骨与神经纤维束已经遭到破坏的医生无言地倒落在地板上,他的脸仍然是那种略显惊异的表情。

  罗姆斯基身边的人立即发出惨叫声,四处窜逃。接着又有好几道火线追着他们的身后,但是通通没有击中。这或许是因为暗杀者心中正在盘算这些的逃走的人可以带领他们找到杨威利的藏身处也说不定。

  ※       ※       ※

  一时五十五分。

  史恩·史路少校与莱纳·布鲁姆哈尔特中校,已经从罗姆斯基身边那群恐慌的人脸上非言语的表情和动作,知道了事态的危急。立刻拿起枪,开始把家具堵在军官俱乐部的门口,筑起一道防御工事,但杂乱的脚步声已经朝这个方向接近过来,十道以上的火线已经射进室内了。

  激烈的枪击战就此开始。

  射击罗姆斯基的那名男子,被施恩·史路射穿了鼻梁以下的部位,当场死亡。为何他愿意参与这种不名誉的恐怖活动,是因为信仰或者物质上的利益呢?成了一个永远的疑问。

  敌方所射出的火线,和布鲁姆哈尔特等人比较起来,在熟练度上差得很多,但是射击的密度却弥补了准确度的不足。原先部下们只是顾着要求他们的司令官把头还有身体尽量伏下,但是当他们领悟处境的危险时,不得不立即转变方针。

  “请赶快逃走,提督!”

  布鲁姆哈尔特中校与史路上校同时喊了出来,但是暗杀者的怒吼,手枪发射的声响,还有人们及椅子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把他们的叫声给搅乱了。布鲁姆哈尔特一面用他熟练的射击,瞬间又击倒了三个人,然后再度对杨大声地吼道。

  “请赶快逃走,提督!”

  杨在他们的吼声下,却也不知该往哪里逃才好。

  杨摇了一下他的头。此时的他,从头上的黑色扁帽到脚底下的靴子,服装非常地整齐,对于这个平常不以整洁迅速为美德的男子而言,应该是相当了不起的。

  派特里契夫伸出比杨还要粗两倍的手腕,抓住了杨的肩膀。他攫住发呆的司令官,半扛着似地把他拖到后门,把他的身体放在门外面后,立即把门关上,然后叉开他的两条腿挡在门前。

  此时,半打以上荷电粒子的光束,刺穿了派特里契夫巨大的身躯。这位自同盟军第十三舰队创设以来,一直在杨威利的司令部辅佐着司令官和参谋长,个性爽朗的巨汉,以非常稳静的眼光,看着他军服上被射穿的那六个洞,还有从那六个洞里面所流出来的血。随后将视线转移到这群加害他的人身上,派特里契夫竟然还优然地说:“算了,不痛的。”

  他这种好像疼痛放在床上忘了带来的声音,令入侵者感到畏怯。但是他的声音在两秒钟以后引起了反应作用。声嘶力竭的叫声与火线同时朝着派特里契夫的巨大身躯交相击。他那副巨大的身躯表面被凿穿了无数的洞,派特里契夫最后慢慢地滑落到地面。

  因为派特里契夫恐怕是故意要让他巨大的身躯堵住门口,所以这些暗杀者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他庞大的身躯移开。而布鲁姆哈尔特以及史路则将火力集中往这个方向射击。这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在和这群闯入的暗杀者抵抗,两人的射击奇准无比,而暗杀者充满憎恶的射击,先集中在史路的身上。

  一道火线贯穿了史路的左销骨,但是并没有命中心脏和肺部。而他之所以意识倒地,还是因为被击叶时的脚步踉使得他的头部侧面猛力撞向墙壁所致。

  暗杀者此时虽然想要对这名击倒他们五个同伴的青年士官加以复仇,但是他们对于根本目的之忠实度却比复仇心来得优先。数名暗杀者粗暴地从施恩。史路以及他所流出的血泊中飞奔过去。

  Ⅵ

  二时零四分。

  当第五艘舰艇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巡航舰瑞达Ⅱ号已经死伤狼藉,而且几乎完全被猾的侵入者给压制住了。因此,发现有战舰占据了整个萤幕画面的是这些入侵者当中的一个人。

  “不明舰艇快速接近!”

  尽管此时出现在萤幕上的战舰,对这些暗杀者来说是来路不明,但他们的所属却远比这些暗杀者来得清楚明白。那就是连日急行的尤里安·敏兹等人所搭乘的舰艇尤里西斯号。“杨提督一定身在通信混乱、中断的宇宙区”这个洞察到底是对了。

  原本两艘驱逐舰其中的一艘,此时惊慌地将舰艇头部的方向调整过来,但是尤里西斯炮门的焦点早已经设定。出力与射程上些微的差距,却将生死胜败画分了开来。三道闪光射线贯穿了驱逐舰本身,暗杀者的舰艇在一瞬间化成印重的白色火球,而舱内的成员则一同还原成为宇宙分子。

  尤里西斯虽然摧毁了其中的一艘驱逐舰,但是却不能对另一艘与巡航舰瑞达Ⅱ号接舷的驱逐舰加以炮击。尤里西斯号于是靠近这两艘好像憎恶的双胞胎舰艇,然后与瑞达Ⅱ号接舷。喷上酸化液,强行造出一条通路。

  枪战马上就开始了。火线呈纵横扫射,残余光线在人的视网膜上画出一条条蓝色的线。

  以人数来说,暗杀者的那一方还是占有优势的,因为他们的指导者将组织里面半数以上的人力资源全部投注在这个阴谋当中。但是,从尤里西斯号冲进瑞达Ⅱ号舰艇内的是在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指挥之下经历过多次实战的男子,他们的愤怒与熟练已经凌驾在暗杀者的信仰之上。接着枪击战之后的是一场肉搏战,一场狼与食肉兔之间的斗争。这些以凶暴取胜的暗杀者,在地球上的战役当中,曾经是使帝国军畏缩的疯狂信徒,不久之后也一一地倒在血泊之中了。胜利的人尖锐地逼问那些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与憎恶的失败者。

  “杨提督在哪里?”

  “……”

  “说!”

  “早就……早就不在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这名士兵分明是自找苦吃地回答道,先寇布愤恨地用军靴踢碎了士兵的上颚牙齿。如果想要装绅士风度的话,他的怒气不管是在质与量上都过剩了。

  “尤里安,马上去救提督!等把这些家伙收拾之后,我也会过去。”

  尤里安还没等到先寇布吩咐,就已经朝另外一个方向赶过去了,他虽然身穿装甲衣,但是却展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敏捷,马逊等五六名武装士兵跟随在他的后头。

  在临界前一刻的不安当中,尤里安仍然拼命抓住那一条和奇迹相连的细线。虽然在此之前通信断绝,但还是成功地找到杨所乘坐的舰艇。正因为自己都已经来到了这里,所以绝对还是有希望的。努力一定会有回报的!尤里西斯号一向是艘幸福的战舰,而自己不正是乘着它过来的吗?

  ※       ※       ※

  尤里安所找寻的人,此时正困惑地走过舰内某个区域不明的地方。时而双后抱住胸前停住了脚步,但随后又迈出步伐。他虽然从那一群暗杀者当中逃了出来,但是却没有尺慌失措地四处乱走,这倒是与一般常人稍微有些不一样。至少他现在也应该想想哪里才安全吧。

  杨打从心里面想,还好没有让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也一起来。奇妙的是,这名男子竟然没有想到自己是在那些为他献身的护卫保护之下而活到现在。不想要连累他人的这种想法倒是先从他的脑海里跑出来。现在这个时候,他是被部下从“战场”里面所解救出来的人,却这样大胆地走着。当然,如果有人问他说:“你想死吗?”

  “不怎么想死哪!”

  他一定会这样回答的,但是在回答的话中加上“不怎样”这三个字,或许就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原因吧。如果死了的话,那么对妻子菲列特利加就太过意不去了,她担任自己的副官三年,当自己的妻子一年,真的一直在为自己尽心尽力,只要自己继续活下去,就能够让她觉得高兴,所以自己还是想尽量地和她生活在一起。

  ※       ※       ※

  二时三十分。

  这个时候,杨和尤里安之间的直线距离,仅相隔四十公尺。但是在这之间却有三层墙壁还有机械一类的屏障,可惜杨和尤里安并没有透视的能力,以至于阻碍了他们的相见。

  “杨提督!”

  尤里安一面奔跑,一面战斗;一面寻找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

  “杨提督!我是尤里安。您在哪里?”

  此时跟随在他后面的,除了马逊之外,就只剩下两名士兵了。另外两名已经在肉搏战的涡当中失性命。此次他们所面临的敌人,根本就不会逃跑,而是只要一碰面就一定得互相缠斗,直到将对方打倒为止。正因为如此,在寻找的路程中不知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间。

  ※       ※       ※

  二时四十分。

  杨在原地站住了。因为听风在极近距离的地方,有人在呼叫他。

  “杨威利提督!”

  这个叫声不是询问,甚也不是确认,而只是向对方表明他将要开枪而已。接着,说话的人好像被自己的声音鞭打了神经似地发作开枪了。

  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杨那仿佛变成棍子似的左腿贯穿而过。杨踉跄了一下,背部撞到墙壁上去。这种异样的感觉具体化之后,最初是沉重,接着变成灼热,最后化成疼痛扩大到他的全身。血液好像被人用真空泵给吸出来似地泉涌而出。

  “大动脉被打中了……”,杨此时异常冷静地下了这个判断。如果不是因为疼痛的感觉侵蚀到意识领域的话,杨甚至会感觉到眼前这幕情景,就好像在看立体TV的画面一样。而击中他的那个人,却发出恐怖至极,令人头昏脑胀的叫声,手中的枪掉落在地上,然后以一种与狂舞的巫师相同的动作,从杨的视线里消失了。杨一面听着对方以变调的声音叫着“杀死了,杀死了”,然后这种声音渐渐远去,他一面解下领,把领巾绕在伤口上面。这个伤口已经变成血浆的喷泉了,杨的两只手全部被血染得鲜红。杨过去所曾经流过的血,和现在比起来,真是显得微乎其微。

  此刻,疼痛的感觉成为杨的意识领域和现实间相互连接的唯一一条细细的通路了。杨心里想着,差不多快要死了吧。妻子、受自己保护的人、还有部下们的面容,一一地浮现在杨的脑海当中。杨不禁对自己生气了起来。对于自己身在他们所无法伸出援手的地方,且遭遇到这种情形所表现出来的不积极性感到非常地厌恶。他于是用单手着墙壁,开始在通道中走了起来。仿佛只要他这样,就可以将横在他与他亲密的人之间的墙壁给打破似地。

  多么奇怪啊!杨的意识领域中,有部分意识发出了这样的苦笑。流了这么多的血,体重应该会减轻啊,怎么身体还是这么沉重呢?真的好沉重啊!无数只充满恶意、透明的手,不仅缠绕在杨的腿上,甚且缠住他的上半身,想要将他拖倒在地上。

  杨身上象牙白的长裤,此时好像被某位无形的染匠,在瞬间染得红黑一片。原本缠绕在伤口上的领巾,此时已经失去了止血的作用,成了一样布制的、供血液顺着流出来的通路。

  哎呀!杨心里想着,怎么视线的位置好像水往下流似地降低了呢?不知不觉间,杨的膝盖已经着地了。杨想要再度站起来,但是却失败了,他的背轻轻地碰到墙壁,然后就那样顺着墙角坐下,一动也不动了。这种姿势不太好看哪!杨心里想着,不过他却连换个姿势的力量都没有了。在他周围的那一滩血,仍然不停地扩大着。哎呀,哎呀!“奇迹的杨”变成“浴血的杨”了,杨的脑子里面仍然还在想着,不过伴随思考而来的却是极度的疲累。

  手指不能动了。声带的机能也在逐渐的丧失中。杨却还在说着“对不起了,菲列持利加,对不起了,尤里安,对不起了,各位……”,但是这个声音除了他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听到。不,或许只是自己这么想而已。

  杨闭上了他的双眼,这是他在这个世上所做的最后一个动作。他的意识从透明到漆黑,然后从漆黑落入无色彩的深井中,就在此时,在他的某个意识角落,却听到有一个怀念的声音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宇宙历八零零年的六月一日,凌晨二时五十五分。

  杨威利的生命在三十三岁的时候终止了。
2008-7-5 02:3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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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祭典之后



       六月一日三时五分。

  一种至今未曾经历过的冲击,化成无形的绳索,缠住了尤里安·敏兹的双脚。

  突然停下来的尤里安一面将他那把沾满血腥的战斧轻轻放在地上,一面调整自己杂乱的呼吸及不稳定的视线,环视着四周。尤里安不懂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冲击感,一种极为不祥的感觉正使他反胃,想吐的感觉涌上了咽喉。

  面前的通道上没有人影。左边似乎隐约有条小路,路上好像好像有个人影?那人影不是站着,也不是备战状态,好像是靠着墙壁躺着。不远的路口处闪着微弱的亮光,似乎是一把帝国军制式手枪所发出的。那个人影的一只脚伸得直直的,另一只脚则曲起来,头低垂着,戴着一顶扁帽,因为刘海盖住了他的脸,所以看不清楚他的长相。他身上的血正无声地泊泊流出。

  “杨提督?”这在期待着否定的答案,尤里安的部份脑细胞发出了哀叫。

  “提督!”

  尤里安的膝盖下意识地抖了一下,好像他的肉体比精神还早认清事情的真相似的。虽然他不想面对现实,不想再往前走,可是他还是举步迈向左侧的通路。带着千万个不愿意面对的心情走了三、四步,他发现眼前这个人身上的血已经流了满地,而他的脸看来就好像因疲倦而睡着了的模样。

  尤里安双手颤抖地脱下了头盔,亚麻色的乱发掺着冷汗和热汗披散在前额。他的心和所发出来的声音也和头发一样无序。

  “请您原谅我,原谅我吧!是我没用,在这紧要关头竟然没帮上提督……”

  死者流出的血还微温着,它沾湿了尤里安的脚,但尤里安却没有感觉。四年前自己曾对杨说了什么话?自信满满地说:“我一定会保护您”,是吗?而如今事实却是如此。原来自己是个无能的吹牛者!不但不能保护提督,就连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都没能陪在他身边。

  在神经回路里奔驰的强烈不快,让尤里安的五官接触到了现实的恶臭。五、六个穿着帝国军制服的男子正从他的背后慢慢接近。

  一瞬间,赤红的电流充满了尤里安全身的血管与神经。

  穿着帝国军军服的男子们所面对的,是一个化为人形的充满敌意与憎恨的能源体。此时的尤里安,是宇宙中最狞猛而危险的存在。

  暴起、跳跃、砍击,在同时间完成。战斧闪动下,一名士兵的头已被砍成两半,一转身,另一个士兵的锁骨和肋骨已被第二斧击碎,他的身体还在飞腾的时候,第三个人的鼻梁已经碎裂,鼻血狂喷而出。

  围绕在尤里安四周的敌人发出憎恶和狼狈的叫声,但是他们只能对着尤里安的影子猛击。如果先寇布在场目睹他刚才迅雷般的身手,一定会赞赏他的骠悍,但同时也会批评他不够冷静。尤里安站在那里不断挥舞着手中的斧头,地板铺上了人血的地毯。

  “中尉!敏兹中尉!”

  路易·马逊那双比尤里安的腿还要粗的手臂自尤里安身后将他牢牢抱住,尤里安的力气当然不比他大,但因为尤里安正当悲愤至极且极具爆发力之时,所以马逊也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来制止他。

  “冷静下来!中尉!”

  “走开!”

  尤里安的头发大幅地摇动,发梢上那不属于尤里安的血,刚好洒落在马逊黝黑的脸上。

  “走开!”

  尤里安被马逊抱起后,两只脚猛往空中乱踢,鞋尖上沾满的血迹四处飞溅,好像碎裂的红宝石般到处乱舞。

  “走开!你们这些人都该杀!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他们都已经死了!”马逊气喘吁吁地说:“现在要先做的是,杨提督的遗体怎么办呢?让他这样躺在那里不是很可怜吗?”

  风暴突然平息了。尤里安一下子停止了疯狂的状态,他看着马逊,眼神中重新捡回了一丝理智的光芒。手中的战斧无力地落到被血浸湿的地板上,那声音好像在抗议一样。

  马逊终于松开双手,放下了年轻的复仇者。尤里安则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蹒跚地朝杨威利走去,屈膝跪在他的面前,用微弱的声音对着杨说:“提督,我们回伊谢尔伦吧!那里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大家的故乡。回家吧……”

  看着不可能得到回答的尤里安,马逊恭敬而谨慎地用两手将杨威利那副已无生命的身体抬了起来,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系住一般,随着杨威利被抬起的尸体,尤里安也跟着站了起来,和马逊并肩而行。

  杨提督已经不在人世了。

  杨威利——这位一方面是个非凡的战争艺术家,另一方面又是个痛恨战争的年轻人,从此再也不必赴战场了。

  尤里安的记忆随着时空的交替回到从前。想起过去这两千六百多个日子中的点点滴滴人武部占据了脑海,挥之不去。

  想着想着,液体化的泪与激情和失意,突破了泪腺的门扉。

  马逊犹豫地望着像孩子一样恸哭的尤里安,口里默默地念道:“哭一哭也好!”

  尤里安没听见这句话,也没有抬头看他,只深处觉得自己的手心又湿又热。

  杨威利生前曾经说过:“人活着就是在看别人死亡。”他还说:“战争和恐怖主义都会使一些无辜的好人丧命。”他所说的话总是那么的正确无误。但是一个人不管说了多少名言,当他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用了!尤里安没有见到杨威利的最后一面,所以也没能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连他临终前想转告杨夫人的话都无法听到。对自己悔恨交加的心情,又化做眼泪掉了下来。

  ※       ※       ※

  这个时候,先寇布在军官俱乐部中发现了他的部下,也是他的弟子的布鲁姆哈尔特中校。

  中校躺在床上,四周有七、八具穿着帝国军军服的尸体,这是布鲁姆哈尔特只身奋战的证明。先寇布的靴底不止一次地因为地上的血海而打滑,他走到中校身边,单膝跪了下来。摘下中校的扁帽,先寇布摇了摇布鲁姆哈尔特那血迹斑斑的身体,濒死的年轻军官此时才微微睁开眼睛,用尽全身仅余的力气虚弱地问:“杨提督还好吗?”一时间,先寇布竟答不出话来。

  “他傻得很,要是能逃得出来就好了……”

  “有尤里安帮他,没事的!他马上就会来这儿。”

  “太好了。他要是活不成,那我们以后的日子也没什么意义了……”

  讲到这里,这位“蔷薇骑士”连队的代理队长声音突然断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死只比他所守护的司令官晚十五分钟。

  先寇布面无表情地站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沉痛。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再平视前方,发现有人影在接近。先寇布认清那些人是友非敌后,放心地高声喊道:“尤里安!没事吧!你看看这些人,他们不是帝国军的人……”

  华尔特·冯·先寇布说到一半就停住了,表情仿佛置身于玄疑命案中一样。他的嘴巴变得很干涩,平日一副勇猛的架势也没了,就像块干硬的黏土般僵在原地,发出破裂的声音说:“喂,别这样,这里不是戏剧学校的实验教室,我也不想上悲剧舞台的表演……”

  他闭上了嘴,带着杀气的视线投向尤里安,肩膀起伏地喘着气。这是他接受现实的仪式。先寇布没说一句话,只默默地举起手向横躺在马逊怀中的司令官敬礼;尤里安也没说一句话,他看到先寇布的手在颤抖着。

  先寇布敬礼完毕后,命出一块布给尤里安看,那正是一年前莱因哈特皇帝的部下们在邱梅尔男爵宅邸所发现的东西。布上面绣了一排字:“地球是我的故乡,我要拥抱地球。”

  “地球教!”

  尤里安看了几乎晕了过去。在此之前,对着帝国军那些家伙的憎恨,现在却发现又要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在感情透支之余,他以地自己的愚蠢及事实的真相感到惊怒交加。

  “不过,为什么地球教的人非暗杀杨提督不可呢?难道是因为我曾潜入地球,密查他们的基地吗?如果真是因为这样”

  “这个以后再讨论。目前只要我们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就够了!如果他们敢再出现,我一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先寇布丢下这句狠话,然后对他的部下们说:“把那二、三个活口送回尤里西斯,我要好好地拷问他们一番。反正在回伊谢尔伦的路上多的是时间可用。”

  史路少校虽然因为重伤而昏迷不醒,但确定还活着,这是在所有的坏消息中,唯一还值得安慰的。尤里安很喜欢史路少校,等他恢复神智之后,想必还有很多事情要问清楚的,不过,这对史路少校来说,一定又是一个痛苦的回忆吧!

  马逊问:“要回去了吗?”

  先寇布和尤里安两人都同时点了点头。

  ※       ※       ※

  此时,瑞达Ⅱ号里里外外仍然在相互打杀。就战斗能力和秩序来说,先寇布的部下们怎么说都较为优异,但是对手却全是一心求死的人,这使得先寇布的部下和攻打地球教基地的帝国军官兵们有同样的感觉,那就是令人作哎的阴森可怖,使得他们最后只能一步步地后退。

  “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鬼魅身上,这么难缠的人,我看连帝国军都不敢沾惹。还是顾全自己的性命快走吧!”

  所有的人一听到这个撤离的命令就马上往尤里西斯出发。杨、派特里契夫及布鲁姆哈持的遗体也都被安置妥当。不过,有一些革命政府的文官们的遗体,像罗姆斯基医师等人,却没有好好的被处置,这是此次行动的一个缺点,它也成为日后被人批评的一项口实。

  Ⅱ

  很多人对于像杨威利这样的人在三十三岁正当壮年的时候就死去这件事感到相当哀痛而惋惜。这些人包括了他的部属和与他作战的敌人。不过,另一方面,却有一些历史学家对他持有相当严厉的批评。

  这些批评之中,对杨威利最尖酸、最不满的内容如下:“杨威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口口声声说他讨厌战争,另一方面却因为战争而平步青云,享有荣华富贵,甚至在自己的国家灭亡之后,还主导战争行动,再度使得人类社会陷于分崩离析,死后还给后世子孙留下混乱战祸的种子。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他的存在,那从宇宙历八世纪末到九世纪初的这段混战期间,就可以少一些不是出于本意而被死亡攫走的人。我们不该对杨威利有太高的评价,因为他既不是一个受到挫折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个失败的革命家,他只不过是个拘泥于大义名份的战斗者罢了!在揭去他那层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后,这个人又有什么好表扬的呢?没有!什么也没有!不管在他生前或死后,都没有给人们带来任何福祉。”

  也有对他较为温和的批评:“如果莱因哈特皇帝真的和杨威利二度会面的话,在历史之中将会留下什么样的影响呢?会使得超级大国和小国和平共存吗?还是到最后会引发一场大战呢?不管怎样,最后他们没有见面,这使得杨所有的希望全都破灭了,他就在他最不该死的时候死去。不过,当然他的死并不是他自己所愿意的,由于这是一桩谋杀案,所以单就此责怪杨威利未免本末倒置。最大过错应该是归罪于那些抱有非建设性狂热和偏执的恐怖主义者。虽然杨威利说过‘恐怖主义不会改变历史’,但是至少他个人的生命却在此因恐怖主义而被改变了。”

  此外,对他还有一些其它的评语:“道德上的善行和政治上的善行是不一样的,从宇宙历七九七年到八零零年,杨威利的行动属于前者而非后者。虽然时代的潮流和当时的局势,所要求的强势领导者不管是实力或人望都非他莫属,但杨都拒绝了。结果虽然满足了他个人的意愿,但自由行星同盟这个民主国家却也因为他的乖僻而导致衰败的命运,以杨的历史哲学来说,大概是同盟已失去了一个国家该有的生命和存在意义,而不愿以军人独裁的面貌来维持这个国家吧!另一方面,他也希望把自己这种在历史上将占有相当地位的机会让给别人。”

  而这个可以取代他的人,难道就是他的被监护人尤里安·敏兹吗?

  “尤里安若是莱因哈特皇帝的部下的话,有一天终会当上帝国元帅!”

  杨威利曾经如此地赞扬尤里安,不过以他的思想及立场而言,这样的称赞却犯了两个短视的错误。虽然杨肯定了尤里安和莱因哈特两者的力量,但是他武断地认定尤里安无法凌驾于莱因哈特之上。毕竟,如果杨对于资质方面尚有补充的话,那么他对自己的评价也绝对不会凌驾莱因哈特之上。特别是讲到资质,连杨威利都无法超越莱因哈特。

  杨威利以前曾耸着肩膀对尤里安说:“我们好像在做着一堆蠢事。”杨深深地了解到莱因哈特在历史上所占有的重要地位。而且,他对自己和莱因哈特是地敌对立场的这件事,似乎也感到些许的失望。

  杨打从心里痛恨自己国家里那些位于权力核心中的人,当然他不会和这些人有什么深入的交往。对于一些权贵的来访,杨往往会装病或假装外出来避免和他们见面。这也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主义或思想所使然,就好像是个偏食不爱吃青菜的孩子一般,他就是不爱吃青菜,这两种心态是完全一样的。

  杨威利在战场上固然智勇双全,堪称是世上少有的将才,但是在人际关系方面,他却表现的没这么出色。碰上讨厌的客人来访就装病,到最后什么病都装过了,不晓得该再装什么病的时候,连尤里安都要跟着一起装病。在骗过访客之后,杨为了表达谢意,还曾在尤里安衣服的口袋里塞了十元纸币,也曾在餐桌上摆着巧克力。杨不太会差遣部下,对他们相当宽大,可是当他一碰到比自己还要位高权重,尤其是位于权力核心的那些人,他总是刻意要避开他们。

  杨之所以喜欢在伊谢尔伦的生活,是因为在这个边境的军事据点上,没有顶头上司,接见访客和一些例行公事都没有比待在首都时来得多,感觉上较为轻松。其实,在要塞都市中当个实质上的独裁者,想要过着如中世纪的王侯贵族一般的生活也未尝不可。不过,根据多数人的证言,他的生活态度和这种豪华的水准相差十万八千里。与其说是他的意志,毋宁说是他的性格使得他自己完全不去享用高级军人所常使用的权力。这是很难能可贵的。

  对杨威利不抱好感的历史学家也不得不承认杨是个没什么欲望的人,而对他有较高评价的历史学家们也常提及,他有一种不爱多交朋友和不懂争取机会的消极性格。

  杨是在“艾尔·法西尔大撤退”中一举成名的,不过是个二十一岁的小伙子,很多人都对他的撤退计划抱持着怀疑的态度,而杨自己对于别人的这种态度却只是轻轻松松地说了一句“没关系”,也没有再积极地去说服他们采用自己的计划。他认为要让那些和自己的想法及价值观不同的人了解自己的观战是件麻烦的事。由这一点可以说明,杨实在是欠缺一名政治人物所应有的性格。

  “对于不喜欢的人,我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不了解我的人,我也不必非让他了解我不可。”

  这就是杨威利。不过,他也并非完全孤独,完全没有知音,他的被监护人尤里安·敏兹就深为他所钟爱,这名少年聪明机警,杨也教了他许多战略和战术方面的技巧。结果,尤里安在高水准的军事教育陶冶下长大,倒是一心一意想要当军人。

  后世的历史学家为杨的一生写下了一句短评:“多彩多姿,充满矛盾和胜利的短暂人生。”

  杨的遗体就在部下们的护卫下,回到他的城堡去了。

  Ⅲ

  尤里西斯战舰和随后而至的五艘友舰形成一个送葬的行列,一起驶向伊谢尔伦。六月三日十一时十分终于到达目的地。

  在这段回程中,尤里安和先寇布处理了一些问题。

  首先就是审问被俘的三名地球教教徒。审问中受审者受到了非人道的拷打,结果还是没有得到他们所想要的答案。这使得“蔷薇骑士”们情绪激动起来。

  “先寇布中将,你把地球教的人交给我们处理,这些家伙再怎么样都不会说出实情的,我看就照他们所希望的,让他们殉教吧!”

  凯斯帕·林兹上校叫骂着,而他旁边的部下们喊得更激动:“把他们丢进核融合炉里活活烧死吧!”

  “不,把他们一块块切下来,扔到下水道里去好了。”

  先寇布看着这群急于想报仇的部下,冷冷地说:“急什么,伊谢尔伦也有核融合炉,还烧得更旺哪!”

  “蔷薇骑士”们认为这句话是他们所听过最具凶狠迫力的回答。

  这些部属们离开后,先寇布和尤里安两个人失望地互看一眼。

  “陪侍着提督的人是派特里契夫和布鲁姆哈尔特吧?如果帝国军那些家伙所说的瓦尔哈拉(译注:Valhalla,古北欧神话中大神奥丁的庙堂,奥丁令女战士王尔古雷将战死的英灵带到此地。)真的存在的话,那他们倒真是杨提督在那里对奕的好伙伴啊!”

  “因为他们两个都比杨提督拙劣哪!”

  尤里安的心乱得如同被风吹散了一样。他们两人就这样言不及义地交谈着,好像在一片水泥地上撒种一般,是完全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如果不说些什么的话,恐怕连毛细血管内都会充满水泥,全身就此石化了。

  “我之所以从帝国亡命出奔,不是为了尝尝这种滋味的。难道这就是抛弃祖国的报应?”

  “……”

  “若是这样,那跟着国家灭亡比抛弃国家还要来得无后顾之忧也未可知。算了,过去的事姑且不论,现在开始才是问题哪。”

  “现在开始……”

  “是啊。杨威利已经死了!你听见没有?杨提督死了!已经死了!而且,不是被莱因哈特皇帝杀死的。他一直到最后还让我们这么意外,你感到敬佩吗?”

  一个可怜无辜的桌子就这样被先寇布的拳头给敲坏了!尤里安并未随着先寇布一同起舞,他觉得全身变得透明苍白。多奇妙的发现啊。向全身搜寻血气的时候,血液究竟集中在体内的什么地方呢?从灵魂深处流出来的鲜血,到底堆积在什么地方呢?

  “……但是,我们现在还活着。就因为还活着,才该好好地想想以后该怎么办。以后要怎么样对对付莱因哈特皇帝呢?”

  “以后吗?”

  尤里安无意识地回了这一句,声音连他自己也认不出来了。那是一种没有理性,毫无知觉的声音。

  “我怎么知道以后要怎么办,杨提督都不在了……”

  他什么大小事情都会先想到杨威利,举凡战争的意义、战争的方法、战后的复中等,全都要杨威利来思考决定后,尤里安再跟着行动就好了。难道从今以后,这些事情都要由自己来做了吗?

  “那么,不如干脆投降了吧?跪在皇帝面前宣誓效忠于他也是一条可行的路吧。像我们这种私人部队,一旦失去了主将,在瞬间解体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尤里安听到这些话一时呆住了,连话也讲不出来。先寇布干笑两声说:“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结合一些弱小团体共谋大业,可是,这样一个团体也需要有头头来领导大家啊!谁能够取代杨提督的地位呢?”

  “这个嘛……”

  尤里安在想,要推选一个领导人到底可不可能呢?杨威利在整个舰队中所扮演的角色就像星系中的恒星一般,几乎是无可取代的。还有谁能接替他的地位呢?若真的找不出这样一个人物,那杨舰队就完了。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

  “这件事搞不好比其他事还更重要喔,杨夫人那边该由谁来告诉她这件噩耗呢?”

  这个问题虽然令人为难,但却是个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先寇布不愧身为长辈,连这种事都想到了。

  而对尤里安来说,这个迎面而来的巨大难题,压得他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该由谁来告诉杨夫人,说她的丈夫被狂热分子暗杀了。他不是死于和莱因哈特皇帝舰队的战斗中,而是在巡航舰的某一个角落被人杀死了,在谁也没有目睹的情况下断气。被这问题逼得走投无路的尤里安,脑中闪出了一条逃亡的道路。

  “……请卡介伦夫人帮忙吧!她应该很适合。”

  “嗯!我也这么想,这样应该比较好。这种时候,男从反而比较没用。”

  这位豪胆而刻薄的亡命贵族这次对尤里安的推拖并没有什么太尖酸的批评。和先寇布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他的活力和平日的锐气都消失了,好像干涸期的河流一样,河床干枯见底,一滴水也没有。

  大家会变成这个样子,伊谢尔伦人人如此。尤里安不禁惊恐万分,他无法想像在星系之中,恒星突然消失的话,行星和卫星们该如何是好呢?

  瞬间,在压倒性悲哀的巨大恐惧中,尤里安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

  Ⅳ

  六月三日十一时三十分,送葬队伍驶进伊谢尔伦港。

  卡介伦、亚典波罗和梅尔卡兹三位将官收到司令官已死的秘密通知,都亲自到港口恭迎灵柩,犹如古老的萤光灯照耀下的一群石膏像。这几个人都曾是率令过百万大军,纵横宇宙勇敢无惧的英雄,如今却一个个沉痛地站在这里等待着年轻的尤里安。

  卡介伦一听到尤里安的问候,忍不住悲从中来,哽咽着说:“唉!尤里安,照年岁来说,杨是要比你早上十五年死的。但是杨比我还小三岁呢。现在却是我来送他,这顺序实在是弄倒了!”

  被称为自由行星同盟军最高级军事官僚的卡介伦竟然也说出这种话,可见他受了多大的刺激。

  奥利比·波布兰并没有出现。他在收到杨死去的秘报后说:“我没有事找死掉的杨威利。”然后就带着一打威士忌,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出来了。

  “杨夫人……?”

  “她还不晓得,我还没告诉她。我想,还是你去说吧!”

  “我不是。我想拜托卡介伦中将的夫人……”

  卡介伦夫人自丈夫那里得知尤里安的请求后却拒绝了他。她那苍白无血色的脸上带着沉静的表情对尤里安说:“尤里安,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义务。你是杨威利家族中的一员,除了你之外,还有谁能出面呢?如果你不肯说,到时候一定会后悔的。”

  尤里安不得不承认卡介伦夫人是对的,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杨威利的死讯应该由自己告诉杨夫人才对,谁也无法代他去做。明知如此,他却仍环视着众将官们。卡介伦显得有点惊惶失惜,先寇布则轻轻地摇了摇头,梅尔卡兹则半闭着眼不说话,亚典波罗动了动踌嘴唇,却也没有说话。尤里安看着他们,“拜托啊!”这几个字也无力说出来。他叹了一口气,呼吸开始不规则起来。

  从抱着决心去敲门得到菲列特利加的回答开始,尤里安觉得自己的视觉和听觉都失去了正常。

  “什么时候回来的?尤里安回来得好早啊!”

  眼前浮现出杨夫人的笑容和声音,面对这一幕,他该如何回答呢?讲几句毫无意义的话?突然间,一句清晰的声音,从听觉神经直通往心脏。

  “他死了……?”

  尤里安颤抖起来。菲列特利加灰色的眼眸,仿佛要洞穿他的身体,检视他的记忆画廊内似的,他的声带颤动着。良久,年轻人终于发出被压抑着的声音。

  “您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你吞吞吐吐的样子,绝不会是其它的事啊。是不是?他已经死了……”

  尤里安张开嘴巴,那些话不听使唤地夺口而出:“是!没错。杨提督亡故了!为了会见皇帝,遭地球教余党的暗杀——我想救他,却来不及了!对不起!我所能做的只是运回他的遗体而已!”

  “……尤里安,如果你是一个骗子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不必相信你的报告了。”

  菲列特利加的声音仿佛在解读楔刻于黏土板上的古代文字。

  “我好像早就有这种不安的感觉了。卡介伦中将避不见面,夫人也和平常不太一样……”

  菲列特利加的声音断断续续,一条巨大的海龙似将从意识和感性的海沟浮上海面。尤里安感觉全身紧张起来。菲列特利加视线落向地板。

  在她放声痛哭之前,我该不该回避呢——尤里安心里这样想。

  菲列特利加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但该有的生命气息和现实感似乎都已被悲伤的海绵吸干了。

  “他啊,并不该是这样死去的人哪,他应该有他自己的死法啊。”

  ……在战乱已是长达一代以上的过去式的和平时代里,有一位老人,他曾是威名颇具的军人,但亲眼证实的人很少,也从未听过他吹嘘自己的武勋。年轻的家人对他寄予七分爱情和三分淡然,他就这样过着靠退休金度日的生活。在日光室中放着一把大摇椅,连吃饭的时候都坐在那里读书,静静的,就像是椅子的一部分似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了……

  有一天,在外面嬉戏的孙女儿,从日光室的入口,一不小心把球丢了进来,球滚到老人脚旁。以前,老人总会缓缓弯下腰,捡起球来给她,但这次他却像没有听见孙女声音似地,动都不动一下。孙女儿走上前去,捡起球来,由下方仰望祖父的脸,觉得祖父的表情似在说些什么。

  “爷爷……”

  没有回答,阳光映照在老人入睡低垂的脸上,孙女抱着球,跑到客厅大声报告。

  “爸爸!妈妈!爷爷好奇怪啊!”

  声音传得好远好远,老人仍然坐在椅子上。永恒的静谧像海潮一般,慢慢淹过老人的脸……

  菲列特利加认为,这种死法才适合杨威利。这幅影象宛然是现实中真实发生过的,而不是想像中的情景。

  杨总是站在最前线与强大的敌人交战,要不便是倍受阴谋的中伤。菲列特利加自己也经历过在千钧一发之中挽回了丈夫生命的经验。为什么?她一直在想,自己的丈夫应该是总能在死神面前化险为夷的人啊。

  “不过,或许这种死法才适合他吧!如果真的是瓦尔哈拉,他在那儿见到比克古元帅时,也定会觉得汗颜吧。元帅将身后事委托给他,而他竟在半年不到的时候,也追随而去了……”

  菲列特利加的舌和双唇不再动了,在丧失血气的皮肤底下,海龙仍然游动着。菲列特利加忍住最后的压仰,低声说道:“尤里安!拜托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下。等我镇定下来,我会去看他……”

  尤里安顺从地离去了。

  Ⅴ

  伊谢尔伦要塞中,阳光黯淡下来。盛大热闹的庆典结束了,一种令人难以想像的钟声响彻云宵。

  现在,伊谢尔伦要塞完全沉浸在悲哀的深井中,但是毫无疑问的,随着时间的流逝,动摇和困惑所形成的混乱气流,将会被所有的地面吸光吧。而眼前,干部们没有一个人被准许放纵已身于这波悲伤的狂注台。他们必须对外宣布杨去世的消息,举行丧礼,并设法弥组织上所空出来的大洞——地位以及居于这个地位所须负起的责任,是何其残酷啊!如同先寇布在回伊谢尔伦的途中曾经提醒过尤里安的,关于杨的后继者之事,亚典波罗扬起声音对尤里安说道:“人类并非为主义或是思想而战,而是为了实现主义或思想的人而战;也不是为革命而战,而是为了革命家而战!我们不管是以哪个立场遵奉杨提督的遗志继续抗战,我们之中必须有人代理提督的职务。”

  停止战争——亚典波罗并没有做这个选择,当然,尤里安也没有。

  “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要推选出一位领导者!”

  “政治上的领导者也需要吧,罗姆斯基医师已经死了。”

  亚典波罗难道忘了这一点吗?尤里安感纳闷。但是倡言以侠义和醉狂革命的青年军官,并没有显露存疑的表情。他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政治的领导者已经决定好了。

  “那……这个人是谁?”

  “菲列特利加·G·杨啊!”

  惊愕之情以各种形式被表达了出来,而这时,尤里安的眼前浮现的是菲列特利加那灰色的眼眸。

  “当然,我还没有向杨夫人提这件事。在这一两天之内,我将会提出请求的,现在先等她恢复平静后再说吧!”亚典波罗继续说道:“将来谁会成为杨提督的政治接棒还不知道,而目前也只有她了。这对已故的罗姆斯基医师是有些过意不去,但杨夫人的知名度高,也可期待有朝一日共和主义势力能得到共鸣,这些方面都远远胜过已故的罗姆斯基医师。虽然杨夫人在政治上的见识和手腕比不上逝去的伟人,可是眼前只要有人不比罗姆斯基差就好了,不是吗?”

  尤里安没有立刻回答。亚典波罗的意见固然切中核心,但在这种情形下接任之事,菲列特利加能接受吗?她会不会认为这是将她自己的权力植基于丈夫的遗体之上,而加以拒绝呢?判断未明之球,尤里安看看亚历克斯·卡介伦。

  回视着青年的视线,军政及补给专家开口说道:“亚典波罗难得说对了一件事。就政治上的观点而言,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事实上,为使民主共和政体的正统继承人得到大众认同,我们除了推选杨夫人担任政治代表之外,实在没有第二人选了。当然,倘若当事人拒绝的话,那又另当别论……”

  “我认为她一定会拒绝的。她一直都是担任辅助的角色。要自己接替上司的地位,可能……”

  “尤里安,你听着,所谓政治上的形式或法制,自第二代才开始有约束力。第一代是下定形式或法制的立场。”卡介伦挺身向前。

  杨威利生产的地位相当于民主共和势力的政治代表,在他死后,杨夫人继承他的地位,也是世袭的一种形式,亦即将地位财产私人化了。但是,生前的杨一向都拒绝接受这个地位,因此,他的态度反而变成承认其妻菲列特利加在政治上的正常地位了。杨在政治上所留给妻子的遗产,不论在形式或法制上,都不单是徒具其名而已。

  “您说得没错,这样做是有些道理……”

  尤里安略显顽固地提出已见。他的理性虽然肯定了卡介伦的说明,但感情上却丝毫不为所动。菲列特利加才刚失去了杨,竟还得在他人的安排下,扛起如此艰巨的重担,这也是尤里安顾虑的因素之一。

  ※       ※       ※

  尤里安退出后,干部们面面相觑。

  “咳!看来尤里安似乎也无法轻易地接受取代杨接替军事领导者地位的事实啊!”卡介伦疲倦已极地喃喃念道,先寇布一语不发地抚摸着下巴。他们原本打算将杨猝死所丢下的位子,让尤里安去接替的。

  由年方弱冠的尤里安接替这个位子,反对的声浪自是难免。不过,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称霸宇宙之前,也只是一介“金发小子”。而杨威利在成为“艾尔·法西尔的英雄”之前,更是一个只知道读书的军官而已。没有人生而为英雄,尤里安目前只不过是缺乏经验罢了……

  “他在杨威利的监护下长大,又是杨用兵学上的弟子,这个事实此刻不容忽视。它比拥有实力更有价值,不是吗?”

  “你是指领袖魅力吗?”

  “现成的字眼,怎么形容都可以。目前重要的是谁最能反射出杨威利这颗恒星的残光。”

  这个人选非尤里安·敏兹莫属,关于这一点,他们的意见一致。当然,辅佐官也是必要且重要的,他们并不打算将沉重的责任完全丢给尤里安一个人。但是在最后,大家平均分担任务的结果,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露脸”。

  已故的杨也对尤里安的未来寄予厚望,倘若他再多个十岁,他的将来应当会从虚幻中走入现实的,但在现阶段,只有将可能性提高到上限来加以评价了。

  “不过,问题就在其他将兵会不会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呢?也许尤里安指令一出,下面会阳奉阴违呢?”

  “看来我们必须经过一番意识改革了。”

  干部本身必须率先尊重尤里安的指导,听从他的指示及命令,并必须承认他的地位和决定比他人更优秀,否则,士兵们将难以顺服尤里安。总之,尤里安担任军事指导者的才干和器度必须开始接受试练了。而一旦通过试练,尤里安年纪再小,也可以一跃成为自身放射光芒的恒星。

  “不过,这么做的话,无可避免地,总有些人会脱离。有大半的人是因为杨威利是总指挥才跟随来的。”

  对于卡介伦的顾虑,先寇布嘲讽地提出指正。

  “你的想法没错,首先要脱离的应该是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达官显贵们吧!因为这些人都是假藉杨威利的军事才干和名声,求得安身立命之地的墙头草啊。”

  卡介伦嘴唇微翘。

  “不管了!要脱离的人就脱离吧。数目并不代表力量啊!人少反而好办事嘛!”

  这样做的确是正确的,去者已矣,勉强将不满的人留在已阵内,等于是埋下了不定时的炸弹,根本不知它何时会爆炸。在另一方面,它也将令领导者们感到惶惶不安,万一有一天必须以血来肃清他们时,只会使伤口更加恶化、扩大而已。就大局衡量,也只能缩减数量了。

  ※       ※       ※

  卡介伦和先寇布将尤里安叫出来。为了这件事,双方争执僵执不下。当得知自己将取代杨威利,成为革命军的司令官时,年轻人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厌烦地看着两位长者。他一副准备好要反击的样子。

  “如果舰队必须要有指挥官,亚典波罗中将不就可以吗?他二十七岁就被称为将军了,比杨提督还快呢!功绩和声望也十分卓越啊!”

  “不行!”

  “为什么?”

  “他跟我们说过,只想待在幕后。”

  “怎么这样……”

  “我们也一样。站出来吧!尤里安!你够不着的地方,我们会帮你的!”

  “失败的时候,咱们就一起同归于尽啊!”

  对于先寇布这句不吉利的话,卡介伦皱皱眉头。

  让我考虑看看。丢下这句了无新意的回答,尤里安逃开了。

  杨舰队的司令官!对于年轻人而言,这是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宝座。他一心只梦想有一天能当上司令官的参谋长,至于司令官的宝座,则远在想像和光速的领域之外。

  ※       ※       ※

  经过短暂但深刻的困惑交战后,尤里安决定找菲列特利加谈谈。是卡介伦夫人建议他这样做的,因为她认为应该菲列特利加一些考虑别人的事的机会。

  “接受吧。”

  菲列特利加沉静地说道,尤里安大感意外。

  “没想到连菲列特利加夫人也说这种话。您想想看,我不可能做得到杨提督所做的事啊!”

  “那当然。”一派沉静中,菲列特利加肯定了年轻人的异议,她看着以意外的眼光望着她的年轻人,并重覆说道:“那是当然的,尤里安!杨威利做的事,谁都无法做到啊。”

  “是啊,我根本不可能!才能差太多了!”

  “不,是个性的差别。尤里安,你只要做自己能做的事就好了,并没有必要去模仿杨威利啊!历史上只有一个杨威利,同样的,也只有一个尤里安·敏兹呀!”

  说着这话的菲列特利加,自己也被捧上了她并不想要的地位。在卡介伦来访,陈述杨夫人具备条件资格之事后,便提出请她担任政治代表的要求。

  “如果没有别的方法,那我就做政治上的代表吧。虽然我一无是处。”这就是菲列特利加的回答。

  “不过,必须征求大多数人的支持和帮忙。在我就任之后,先不管命令,届时向大家下达的指示,大家必须遵从,关于这点,我想先请各位答应。”

  卡介伦猛然点头,几乎整个身体都为之晃动。

  菲列特利加接受政治代表一职之事,最感意外的人是尤里安。

  两人相对的时候,菲列特利加对他说:“我认识他已有十二年了,前八年只是崇拜他的人,接着三年是他的副官,后来的一年是他的妻子。往后,有好几年或几十年,都将是他的未亡人了。既然日子还是要过,何不在他建立起来的土台上,再积一些泥土呢?哪怕仅仅只有一厘米!而且……”

  菲列特利加没有再说下去。尤里安看得出来,她并不是陷入自己的沉思当中,而是似乎听到有人在劝她、鼓励她这样做。

  “而且,如果活着的人因此就气馁的话,那么他的主张——‘恐怖行动不能改变历史’的说法,岂不要毁在我们手上了。因此,虽然知道自己不相称,但我打算扛起这个责任。要是有人说杨威利怠忽职守的话,我将会挺身见证。他从未怠忽过只有他才负得起的责任。”

  “……太了不起了,菲列特利加夫人。我也不能推卸责任,虽然是装饰品,但愿意担任军事领导者。”

  菲列特利加猛然摇动金褐色的头发。

  “了不起?我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说实在的,我觉得民主主义什么的没了也好,整个宇宙还原成原子也无所谓,只要他能在我身旁半睡半醒地看书就好了……”

  该说些什么好呢?——尤里安一时无法判断。他终于明白,判断不是智慧的产物,而是器度的产物。连来请教菲列特利加一事,也是卡介伦夫人的建议,他不禁咒骂起自己的幼稚。

  Ⅵ

  先寇布的预言和观察果然百发百中,巨大的伊谢尔伦要塞,到处争相走告杨的讣闻。士兵和民众们不时交耳相谈,乐观论进入冬眠,寒冷肃杀的冬野上,悲观论大肆横扫。

  “失去了杨威利的杨舰队,只不过是一批流亡的私人部队罢了,总有一天会发生内乱,导致分裂、灭亡的,迟早一定会发生流血事件的……”

  杨去世的消息公布之后,难免会有这种论调产生。尤其是卡介伦宣布由尤里安接任杨为军事领导者的地位后更引起一片哗然。卡介伦在发表此事之前,便已有心理准备了。疑问、攻击、甚至冷嘲热讽,交相袭至,形成一股方向一致的乱流。

  “为什么尤里安·敏兹是杨威利的养子,就必须让他担任军事领导者的职位?经他有能力、功勋比他更卓著的干部多的是,为什么要让尤里安这种……”

  达斯提·亚典波罗一句毒辣的话,击破众人常识论调所砌成的巨墙。

  “你们说什么要让尤里安这个亚麻色头发的小子处理兵权?因为对我们而言,要看的不是过去日记,而是未来的日历!”

  “可是,他还那么年轻、稚气,根本不能把他和莱因哈特皇帝相提并论!”

  “那又怎么样?”

  尽管亚典波罗死命抵抗反对声浪,但不满、不安、动摇和无力感,仍然披着无形的盔甲,侵袭整个要塞,不停地在人们的神经上洒下毒液。

  ※       ※       ※

  六月五日早上,姆莱中将走访尤里安的房间,向他表明一件事。

  “尤里安,这是我在杨舰队最后一次的任务。请你答应我!”

  “怎么了?姆莱中将。”

  明知道自己的洞察力和想象力的界限,尤里安仍然如此问道。

  姆莱毫不做假地答道:“我要带领不平分子及心意动摇的人离开伊谢尔伦要塞。”

  一滴冰水淌进尤里安的心田,自己被遗弃了吗?自己是个不需要别人帮助的人吗?

  “您已下定决心了吗?姆莱中将。有您在,杨舰队才能发挥军队该有的机能啊——”

  四年来,在杨威利的奇迹和魔术庇荫之下,坚守岗位、负责尽职的参谋长猛力地摇头。

  “不!没有我会更好,我不走的话,对你一点帮助也没有,请允许我引退吧。”

  姆莱煌容颜深深烙印着岁月的刻痕,头上满布斑斑白发。正视着他,尤里安竟不知该说什么。

  “而且,费雪和派特里契夫也不在了,我觉得又累又寂寞,承蒙杨提督的提拔,我才能爬上高于自身才能及实绩的地位。真的很感谢他。”

  在淡然的声调中,透露出目前的心境。

  “倘若我现在公开脱离之意,心志摇摆不定的家伙们将会向我看齐,他们会说像姆莱这样的人都要走了,我还留恋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某种程度上,尤里安可以理解姆莱的心情,他确信以自己目前的器度,是不可能留住这个人的。所以他认为应该好好感谢姆莱为杨所付出的一切,并诚挚地送姆莱离开。

  “请照您的意愿去做吧。辛苦您了!真的非常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望着离去的中将的身影,尤里安再次垂下头来。这是位冷静细密,重视常识和秩序,属守礼仪和规则的人。

  为什么我的肩膀会如此的无力呢?本该向前挺成一直线的背脊,何时竟然蜷缩起来了呢?想起今昔种种,尤里安的头自然往下垂了。

  走出尤里安房间的姆莱中将碰见了亚典波罗,遂向这位比自己年轻的同僚,说明离开伊谢尔伦的心意。

  “没有了我,阁下等人将会更好发挥吧。你们可以伸展自己的羽翼……”

  “我不否认喔。不过,饮酒的乐趣,有一半是因为能忽视禁酒令才觉得有趣的啊!”亚典波罗半开玩笑地提高声音,并伸出右手。

  “世人一定会说你坏话的。因为你扮演了一个不好当的角色!”

  “哪里的话,只要忍一忍就过去了。和你们同行的辛劳比起来,这实在微不足道呀!”

  两人握手道别。

  ※       ※       ※

  这一天,艾尔·法西尔独立革命政府的委员们,将近一半的人面色凝重地命尤里安前来。面对着过于年轻的军事代表人,他们郑重其事地宣布:“姆莱中将好像已经决定离开了,不过,跟他没关系,我们将解散政府了。决定先通知你一声。本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不过……”

  “是吗?”

  尤里安的反应略欠温和,独立政府的委员们觉得心里老大不痛快。

  “你不要想歪了,本来艾尔·法西尔独立运动大半都是罗姆斯基医师一个人搞出来的,我们只是碍于他所制造的时势,才不得不卷进这场没有胜算的革命运动。”

  看到他们急于甩脱已故者所留下的包袱,尤里安感到厌恶至极。

  “罗姆斯基医师是独裁者吗?你们难道没有反对他的自由吗?”

  这群独立政府关系人的羞耻心似乎已经睡着了,但年轻人的声音仍不断地摇撼着他们。为了掩盖这个声音,委员们努力扬声说道:“无论如何,杨提督和罗姆斯基医师都遭不测身亡,反帝国的革命运动已经失去军事和政治上的领导者,再继续交战抗争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

  “现在,应该摒弃政治体制之见,替大局着想,为全人类的和平和统一贡献心力。憎恨或敌意并没有任何帮助。你们也没有必要太执着于死者的理想,而一心想随之殉道啊!”

  尤里安极力克制着自己。

  “我不会阻止你们走的。因此,请各位放心地离去吧!但各位也没有必要就此否定你们到目前为止所做的一切吧。在此先说一声各位辛苦了!我现在可以告退了吗?”

  委员们自以为是地下令准许后,尤里安离开了。现在,他终于明白姆莱的心意,原来姆莱辞去的目的,是要带走这些家伙。姆莱中将是有意将这些没有信心又没有勇气脱离的懦夫,为尤里安一并除掉的,虽然他知道这样做他会使自己背负脱逃者的罪名。尤里安衷心地感谢姆莱,也深深为杨能收纳他为幕僚的远大见识所慑服。

  在这一波波的人心浮动中,也有人丝毫不为所动。曾是银河帝国一级上将的梅尔卡兹,在为杨守丧的同时,也默默地致力于战略及战术的方案研究。

  “我时常在想,利普休达特战役中,在败给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之时就死掉了反倒好……”

  他对副官贝伦哈特·冯·舒奈德如此说过。

  “但是,我现在不这样想了!六十岁以前,我一直活在害怕失败的日子里。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可以不用这种方式生活,对于这些使我彻悟的人,我必须还报他们的恩惠。”

  舒奈德点点头。三年前,他把自己所敬爱的上司引到这条人生路程。这个选择究竟是对是错,他也曾反覆地苦思过,至今看来似乎自己并没有错。他将会继续走完自己所选择的路,而且毫不退缩。

  ※       ※       ※

  六月六日,伊谢尔伦要塞以代理革命军司令官尤里安·敏兹之名义公布杨威利的死讯,举行正式的葬礼。同时艾尔·法西尔也宣布解散独立政府,结束了短暂的历史。
2008-7-5 02:4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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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失意的凯旋



       一名男子的死亡,带给与他在同一方的人绝望,同时也带给他的敌人失望。

  新帝国历二年六月六日十九时十分,帝国军收到伊谢尔伦要塞向全宇宙所发布的通信波。杨威利的讣闻在十九点二十五分传到了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上的莱因哈特耳中。报告都是目前担任大本营幕僚总监的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

  头发像是少年一般的短发美丽秘书官,尚未经过整理的表情支配了她整个脸庞。她的聪明以及正确地控制着她的聪明以使之秩序化的意识,此时仿佛春天里漂浮在水面上的薄冰,不稳定地摇晃着。

  “陛下,臣在此向您叙述报告内容。就在前不久,伊谢尔伦要塞向全宇宙发布了一通讣闻。”

  坚决但是却缺乏锐利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希尔德,这使得皇帝觉得难以置信,他的视线于是在虚无的空间中游移着。

  “杨威利已经死了。”

  莱因哈特好不容易地理解了美丽秘书官所说的话之后,一股难掩的失意好像落雷似地打中了他的头顶。他两只白晰的手紧紧地抓住床沿,看起来好像很勉强地才撑起他那优美修长的身躯,另一方面看起来,好像要无生命的物体也能体会到他心中的激情似的。苍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近乎愤怒的光,直视着伯爵小姐。

  “伯爵小姐……伯爵小姐!”

  “朕曾从你这儿听到过无数次的噩耗,这次最令朕难以接受。是谁允许你有让朕如此失望的权利?”

  他那像是初雪般洁净的皮肤,此时僵硬了起来,皮肤底下所布满的血管,化成了渲泄他心中那股灼热沸腾情感的通路,此刻他感受到的是一股被侮辱的情绪。那一个到目前为止一直在与他战斗、那一个他所希望的今后能与之继续互斗智慧谋略、甚至希望能够透过会谈来更进一步了解其为人个性的对手,现在忽然消失了。难道自己一定得要忍受这样不尽情理的事吗?奔腾的愤怒不经意地化成了吼叫,冲出了他的身体。

  “那人也是、他也是、敌人、我方,每一个人都一样,留下了朕就这样去了!为什么不能为朕活下去呢!”

  莱因哈特如此露骨地流露这股落败的情感,甚至于过度激烈地表现出这样的感受。希尔德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样,她忘记了自身所受到的不公平责难,一言不发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皇帝。在她的视线前面所出现的是一个正被无限的失落感折磨着的金发霸主,以及他那束手无策的表情。

  尽管莱因哈特的人生当中,敌人并不是从最初一开始就存在的,但是敌人的存在却引导着他的人生所要前进的方向,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高登巴姆王朝以及寄生在该王朝的门阀贵族们,自由行星同盟以及附属在同盟之下的将帅们,与他们之间的争斗以及其后的获胜,装饰着莱因哈特的人生,将他的人生点缀得何其辉煌夺目。如今,在他们当中最高最大的那一个存在,从莱因哈特的生命当中永远地消失了。这也就意味着莱因哈特已经失去了让他本身更闪耀地成长的可能性。他所表现出现的愤怒,或许与恐惧是相通的也说不定。杨威利的死,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对于莱因哈特来说,有一半的意义是相同的,他失去了他生命中所不应该失去的人。

  “朕是需要敌人的。”

  尽管如此,杨威利在与他还没有了结的情况下就过去了。一个可能战胜杨的机会已经完全从莱因哈特身上被剥夺,而缔造时代的责任却强推给了莱因哈特一个人。只有自己独自一个人,忽然被强迫要换乘到属于另一个次元的航路上。

  此时的莱因哈特如果不是在病床上的话,也一定会在私人的室内来回地踱步。他心中的失望转化为愤怒的能源,在体内燃烧着他白晰的脸颊,透露出火焰的光芒。

  “朕不记得曾经给予过任何除了朕以外的人可以将那名男子置于死地的权利。那名男子不论是在巴米利国成或者是在伊谢尔伦要塞上都让我没有能够获胜,反而使我好几名宝贵的将帅丧命,可是结果呢?竟然就这样死在朕以外的人手中吗?”

  若由第三者的眼光看来,皇帝的愤怒似乎显得非常不尽情理,但是希尔德能够理解这对皇帝本人来说是完全正常的。不久,仿佛火势减弱一般,莱因哈特的虽然渐渐平息,但是失望的阴影却更为加深。

  “玛林道夫小姐。”

  “朕想要派使者,以朕的名义到伊谢尔伦去悼丧,伯爵小姐认为派谁去比较适当呢?”

  “陛下,如果我去的话呢?”

  “不,伯爵小姐如果没有常在朕的身边的话,朕会感到不便。”

  希尔德意外地再一次审视着这位年轻的金发霸者,但其实内心早已经脸红了。唉,真是愚蠢,现在这种时候,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因为伯爵小姐是朕的幕僚总监哪。”

  在希尔德的皮肤底下窜流的血液,此时产生了极微量的变化,但是莱因哈特并没有察觉到,他只自顾自地追循着自己个人的思想轨迹,希尔德也明白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了,就让缪拉去吧。现在这么一想起来,去年巴米利恩会战之后,他曾经与杨有面会之缘。”

  于是皇帝的旨意希尔德传给了奈特哈特·缪拉一级上将,他非常恭谨地接受了使者的任务。

  ※       ※       ※

  缪拉过去在担任卡尔·古斯塔夫·坎普提督的副官时,曾经与杨威利之间有过一场生死交战,不过那已经是二年前的事情了。在那一场战役当中,他因为战败无法拯救他的主将坎普,而誓死要在战场上向杨复仇,不过此时此刻,这一股恨意已经升华为对这伟大敌手的一种敬意了。

  尽管如此,在这样的一个乱世当中,除了坎普之外,缪拉所失去的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战友。从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开始,到雷内肯普、海伦法特、斯坦梅兹等多位名将的相继凋零,缪拉不由得感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寂寥。不过,再回过头来说,或许死者的名单就到此为止了也说不定。但是想归想,覆盖在他精神领空上的那一片寒冬云雾却一点也没有露出曙光的迹象。

  除了缪拉以外,杨威利的讣闻对其他的幕僚们来说,也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他们噤声不语,相互地交换着视线,费了好大的一番劲之后才明白了凶讯的意思。

  “杨威利真的死了吗?该不会是故意散播死亡的风声,事实上却还活着吧!”

  也有不少人在心中抱着这种疑惑,不过这只是单纯的疑惑而已,因为他们没有办法说明杨有什么理由要来卖弄这样的一种手段。虽然在战场上杨是一个出了名的会玩弄奇谋诡计的人,但是像这样谎称死亡,事实上却还活着的手法,却不是杨所会玩弄的。

  “这种手法到目前为止或许是没有用过也说不定啦,不过总之是那大骗子的事情。到底他现在打什么主意,却不是我们所能够知道的。”

  总而言之,不管是称颂杨的也好,是否定杨的也好,以这样的一种形式而丧失他们最有力的敌人,却不是他们原先所能够预料的。帝国军的将帅们始终认为,杨如果要死的话,也只能死于他和他们之间相互的争斗当中。而帝国军领袖中的领袖莱因哈特,在他的心中更是如此地确信着。

  “有权利能够叫杨威利毙命的,在这宇宙中仅仅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们帝国的皇帝。就算是奥丁大神也不得侵犯这项权利。”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对着他的幕僚贝根格伦这么地说道。这话当中虽然讽刺着莱因哈特对于杨的死心眼,但也有大半是真心的表露也说不定。

  “那家伙才不会这样就死了呢!算了吧,一定是在使什么坏心眼的诡计。那家伙一定是还活着并且藏在这世界上的某处。”

  其实,没有任何事实的根据,却满口指责的人,才是在意识水平下的深处,真心期望杨在在这世界上的人也说不定,因为自从自由行星同盟灭亡之后,强大的银河帝国军可以说几乎都是以杨这一个单独个人为交战的敌手至今,如今他却死了。不幸的罗姆斯基医师、以及他所创立的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存在等等,这一切对帝国军来说甚至连评论的价值都没有了。

  总之,帝国军的将帅们并没有因为“敌人消失”而感到有任何的欣喜。甚至连一向被认为对杨有着最强烈之敌意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此时也笼罩在一片失望和气馁的云雾当中,独自一人在旗舰“王虎”的舰桥上踱步,他的幕僚人员得时时刻刻注意着,好不使他们的司令官有任何将失意转换为怒气的机会。

  毕典菲尔特在“回廊战役”当中的一场力战,迫使杨威利方面的舰队运作负责人费雪中将战死的他其实可以说是一个间接引导杨一生命运之走向的人物,但是他本人并没有办法具有如此程度的认知,反而因此无法抹去他心中那股被杨“打赢了就逃”的感觉。

  当杨的死讯传遍了整个帝国军之后,帝国军沉陷在一种倦怠的无力感当中,只等着皇帝莱因哈特下达命令。

  Ⅱ

  六月上旬的这个时候,尤里安·敏兹还只不过是伴随在杨威利这颗伟大的恒星旁边的一颗小行星,在帝国军众将帅的人名登录册上还没有他的名字。帝国军所有的将帅当中,只有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在远征地球时,因各项因缘际会,而与这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之间曾经有过一次奇妙的会面经验,而且当时尤里安并没有将自己的姓名和真实身份表露出来。

  这个自称是杨代理人的尤里安·敏兹究竟是何方人物?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但是渥佛根·米达麦亚在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之后,他的情报参谋人员并没有办法立刻回答他这个问题。大约经过一小时之久的资料检索之后,米达麦亚终于得到了一个答覆,杨的这个代理人原来是在法律上受杨看护的法定被监护人,十八岁。

  “原来是这样啊,那孩子也真是可怜,从今以后的日子将会更回地艰辛哪!”

  米达麦亚的话中,并没有任何讽刺或者是嫌恶的意思在里头,而是想到这位年轻人为了要继承一个太过于伟大的先人,所必须要面对的一些困难,而不由得自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同情的情绪。后继者如果愈要勉强自己要像前人一样那么的有能力且具有自负心的话,那么他所将面临的挫折也将愈深,所遭遇到的失败感也将使得他愈难卷土重来吧。

  “不管是谁成为后继者,绝对无法做到像杨一样,更别说要超越他了,甚至连杨的部下也不见得一定会跟随他。民主共和政治最后的一座碉堡,尽管面对敌人时显得难攻不落,但是最后终将从内部开始崩溃。”

  对于未来作如此预测的声音,快速地在帝国军内部扩散开来。预测伊谢尔伦要塞上的民主共和势力终将衰亡的心理,其实也就等于是期望自己归国的心理。无论如何,能够丢开这个用战友们的鲜血所涂装、令人厌恶的伊谢尔伦,能够回到那个有着妻子、爱人,在等着自己的故乡的日子已经不远了。和平是多么地令人忍不住要去赞美它呀!

  惊愕与虚脱的感觉,每一瞬间都在转换成期待与乐观。士兵们跟随着皇帝离开故乡已经有十个月之久了,在斯坦梅兹麾下的人更已经连续一年多没有见到自己的妻子、爱人、或者是双亲的面容了。思乡之情在敌军这个障碍物已经除去了的现在正快速地加强、流窜到每个人的身体当中。

  ※       ※       ※

  缪拉肩负使者的任务出发后的一天,罗严塔尔来到友人米达麦亚的住处,享受许久未有的饮酒及聊天。

  “如果说是那个手腕辛辣的军务尚书,远从费沙用我们肉眼所看不到的手,拿着一把刀子刺进杨威利的心脏,才致杨于死地的话,我是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的。不过,就算是他,也不可能有办法控制所有存在于宇宙当中的阴谋吧!”

  “岂能容许这种可能!”

  米达麦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一口气将所有的不痛快和杯中的黑啤酒全部灌进肚子里去。

  自从两人在最前线结为知交之后,十一年来,像这样子两个人一起把酒言欢不知道已有多少回。两人一起肩并肩漫步在夜晚的街头,就算偶尔起争执,但是都和败北这两个字无缘。现在两人都已经晋升到元帅的阶级,成为帝国的重臣,要想象过去那么轻松、无拘无束地饮酒作乐,已经不太容易如愿以偿了。渥佛根·米达麦亚如今是宇宙舰队总司令官,统御着十万艘舰艇,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则奉命担任统帅本部总长,跟随在莱因哈特的身旁,而且不久之后,将出任“新领土”总督,统治旧同盟的领域。不过,这道人事命令要正式生效,必须是在打倒目前的敌手杨威利、整个宇宙完全统一之后。

  因此,这样的情况虽然是有些奇妙,不过在六月上旬的现在,帝国方面负责统辖旧同盟领全域的行政负责人却根本不存在。目前旧同盟的首都海尼森,是在“年轻的地理学者”格利鲁帕尔兹上将的占领和施政之下,但是除此之外的其他星域、其他卫星究竟要由谁来负责管理呢?

  这所有的一切都还是未定的,全部都在这位尚未娶妻的年轻皇帝的心中。尽管政战两方面策略在近期内就会有定案,但是对米达麦亚等人来说,皇帝到现在还没有后嗣,这才是令他们不安的根源。另一方面,在罗严塔尔的心中,同样也怀着某种不安的要素,只不过这种不安定的要素与其他人是不相同的。

  “吾皇呀,您赐予我过于崇高的地位和权力,您所期望的究竟是什么呢?您希望我单纯地只是您霸权中一个忠实且有用的齿轮吗?”

  如果皇帝的期望就是这样的话,那么罗严塔尔只要能够甘于如此也就好了。不论是作为银河第二王朝之重臣的宿将、或者是有能的忠诚高级官员,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或者是以此身份死去应该也是不坏的。虽然说这与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质,或多或少有些差异也说不定,但人类并不是一定能够依照其本性来经营其生涯的。

  当由镜中看到自己两边不一样颜色的金银妖瞳时,罗严塔尔感觉到存在于自己心中的两相矛盾裸露在眼神当中。如果他能够满足选择如此这样的一条道路的话,那么他或许可以就这样与无与伦比的君主和无与伦比的挚友度过一生也说不定——就像教科书上所写的一样。这样的想法对罗严塔尔来说是具有魅力的,但是罗严塔尔也察觉到,正因为它是得不到的,所以才显得有魅力,当然这样的一种体认对罗严塔尔来说是非常苦涩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俩之间的对话,已经转移到军事上的话题,他们二人正在讨论伊谢尔伦要塞上没有了杨之后,应该要如何去应对。

  “你的想法怎么样呢?”

  “从政战两方面的策略上看来,除了采取攻势之外,别无其他选择。首先对杨威利一军以免除罪刑的条件,劝告他们投降,如果他们不能接受的话,那么就以帝国军全部的武力对之发动攻击。你的看法呢?”

  “我和你有同感。杨威利一死,奥丁大神定会将全宇宙交予皇帝来掌管。该取而不取的话,那么反而是违背天意。”

  如今伊谢尔伦要塞已经失去了主将,帝国不是该举全军进攻回廊,将整个回廊在鲜血和火焰当中瓦解吗?

  “……不过,皇帝可能不会趁着敌方在悼丧的期间去讨伐他们吧?”

  米达麦亚这么样地咕哝自语着,罗严塔尔将他那一边黑一边蓝的眼神投注在对方的脸上,张开嘴好象想说什么似的,不过旋即又闭上了嘴,反而将两片嘴唇抿得紧紧的。而“疾风之狼”也沉默了片刻,他是在想着要用怎样的表现方式。

  “那只不过是单纯的一种感伤罢了,你想要这么说是吗?我一直到前一刻为止,也都抱持着同样的想法……”

  “这么说,你的心境产生变化了吗?”

  “事情是跟随着人的想法而产生变化的,罗严塔尔,原本你和我不是一直都反对进攻伊谢尔伦要塞的吗?皇帝之所以排除吾等的意见,也只是因为有杨威利这样一个伟大的对手存在。如今他已经死了,如果皇帝要回归到最初的战略,那么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罗严塔尔那黑与蓝的视线落在玻璃杯上,锐利而紧崩的表情和他那有着浓重酒精味的呼吸,似乎有些不太协调。

  “你应该是了解的,米达麦亚,对于昨天来说,应该是正确的战略,到了今天并不一定还是正确的。我方在杨威利还活着的时候所应该采取的战略,并不见得在他死了以后还具有最大的价值——不过,如果皇帝的意见和你的见解是一样的话,那么或许是我的看法错了也说不定。”

  黑啤酒的泡沫在两人之间不断地冒出、然后破灭。

  “从今以后,帝国军的本质也会有变化,其存在的目的应该会从原先的向外征讨转变成维持治安,如果就此万事皆息的话……”

  “这样也好,大部份的士兵都可以活着回故乡去。宇宙统一的工作,大致上都已经完成了,应该可以暂时平静一阵了。”

  “而你也可以回到你所钟爱的妻子身边了,米达麦亚。”

  “是啊,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帝国军的第一勇将丝毫没有炫耀意味地回答道,然后举杯让黑啤酒流进他的咽喉当中。罗严塔尔用他那两边颜色不同的眼眸注视着眼前这位与自己性格迥异,但是长久以来却一直与自己共同出生入死的亲密朋友。他那黑色的右眼非常深沉,但是另一只蓝色的左眼却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显示这名男子在精神上有双重的存在。当米达麦亚充满活力的灰色眼眸接触到对方的双色瞳孔时,他显得有些犹豫地出声问道:“对了,我刚才忽然想到,上次有个女子自称怀了你的孩子,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

  有金银妖瞳之称的名将脸上的表情顿时消失了,他回答说:“五月二日生了,听说是个男孩。”

  “喔,是吗。”米达麦亚有些暖昧地应声说道,像这样的一种情况,究竟应该要说一声“恭喜”或是“真遗憾”,让他觉得很难开口。

  “确实是我的孩子没有错。父子两代,同样都是不应该被生下来,但却还是被生下来了。或许他有着红与黄的瞳孔也说不定哪。”

  “罗严塔尔,我了解你无法真心对待那名女子,但是……”

  “被生下来的孩子本身并没有罪,是吗?”

  “唉,这个嘛!我自己并没有孩子,我不清楚。”

  这样子的反击,发挥了比发言者本身的预料还要大的一个效果,这名丝毫没有期待心理但却意外地为人父的男子,在这一瞬间,好像有些畏缩似地抹去了他脸上自我嘲讽的表情。这时好像有天使坏心眼地故意在他们两人之间煽动着。

  “还是没有孩子比较好,至少不用担心有朝一日要遭到他的叛离。不过,算了吧。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理由要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婴儿起争执啊。”

  于是两个人有些僵硬地互相握手道别。当然,这个时候他们是不可能知道的。这一次的握手,竟然是“帝国军双璧”之间最后的一次握手,而在这天一起喝酒,竟然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的把酒言欢。这是在新帝国历二年六月八日的事情。

  Ⅲ

  和友人道别之后,米达麦亚在旗舰“人狼”的舰桥上,注视着已方的舰队显示在萤幕上的影像。在他身旁的是卡尔·艾德华·拜耶尔蓝上将,他那原本充满了锐气的脸上,此时却满是仓惶失措和迷失。

  “就到此为止了吗?长官。”

  “这个嘛……”

  “不知怎地,总觉得大半个宇宙好像变得空虚了。对吾皇以及帝国来说,杨威利应该是一个令人憎恶的家伙,不过他确实也是一个伟大的用兵家,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就像白昼时总是艳阳高照,所以人们才需要有柔和的夜晚,对于我军来说,有杨威利这名男子确实是必须的,是吗?”

  米达麦亚在这瞬间,突然感到内心的鼓动升高,一种不安的情绪充满了他整个胸腔。他重重地摇了摇他那一头杂乱的、像是蜂蜜颜色一般的头发,他无法确定造成他如此不安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他并未再继续追究下去,他接着说出的话是关于其他事情的。

  “回到费沙去之后,葬礼将接二连三地进行。法伦海特、斯坦梅兹、然后是席尔瓦贝尔西工部尚书……”

  拜耶尔蓝叹气地说道。

  “这是个什么年头啊!真是的。这一年对罗严克拉姆王朝来说,真可说是坎坷的一年哪!”

  “还剩下半年哪。”

  “元帅,你不要吓唬我了。属下心里认为今年一年里面所将遭遇的不幸,都已经全部发生在这前半年里了。”

  部下那过于认真的表情,让米达麦亚不禁要苦笑了。如果人们所将遭遇到的不幸或是霉运,真的有一定的量可以计量的话,那么不管是人类也好,是国家也好,都可以很容易地订出未来的计划吧。而他的妻子也就不需要在每次丈夫要出征的时候,内心交错着信赖和不安的情绪,向奥丁大神祈祷丈夫能够平安无恙地归来了。忽然,米达麦亚好像想到什么事似地,他看着部下问道。

  “拜耶尔蓝,你有没有爱人呢?”

  “没有。”

  “连一个也没有吗?”

  “啊,不,应该这么说,对属下来说,军队就是我的爱人。”

  “……”

  “啊,不,不是,属下是想能够有一天的到一个像米达麦亚元帅夫人那样美好的女性。”

  “拜耶尔蓝。”

  “是!”

  “我是想要教你用兵术的。不过呢,你好好听着,寻找爱人的方法和如何开玩笑你得自己去学,自修心得也是不错的。”

  米达麦亚轻轻地拍拍属下的肩膀,然后就离开了舰桥。

  ※       ※       ※

  “皇帝御驾亲征班师回朝”这一道旨意在六月七日宣布给帝国军的全体将帅士兵,这时刚好是在缪拉一级上将奉命以悼丧使者的身份出使伊谢尔伦要塞后的不久。而米达麦亚原先所作的预测果然实现了,莱因哈特并不是一个会趁敌军在治丧期间,对这发动讨伐军事行动的人。如果这是在利普休达特战役的那个时候,而对手是布朗胥百克公爵等门阀贵族的话,那么莱因哈特应该就不公采取这样的一种态度了吧。

  “这究竟应该说是骑士精神的极致呢?或者应该说是皇帝的霸气已经衰退不如前了?”

  这是存在于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两人心中共同的疑问,不过他们还是各自勤奋埋首在自己的任务当中。米达麦亚着手整顿全舰队的行列,而罗严塔尔也开始整备大本营的秩序,他首先将受伤生病的士兵送往后方。

  法伦海特、斯坦梅兹两位一级上将战死后已经决定晋升为帝国元帅,此外他们还被授与一个冠上皇帝亲友之名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武勋”的功勋。葬礼所需当然是由国库来支出,而墓碑的建立同样是由国库支出。以一个帝国军的军人来说,这应该算是一个最高的荣誉。只不过,一如莱因哈特所展现出来的特质,这同时也是罗严克拉姆王朝一贯的作风,两位帝国元帅的墓碑上仅刻有两人的姓名、阶级、以及出生及死亡的年月日而已。后来,在莱因哈特自己的墓碑石上也只是简简单单地刻着他的生、卒、即位的年月日、和“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字样而已。

  一面等着奈特哈特·缪拉从伊谢尔伦要塞上回来,帝国军一面已经开始撤退了。尽管在这个时候并没有遭受敌人偷袭的危险,但是整个军队若是杂乱无章的话,对他们这些军事家所具有的矜持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所以全体的帝国军从伊谢尔伦回廊撤回来的时候,仍然保持其原来有条不紊的阵容。

  “杨威利已经死了。他可说是民主共和政治最强而有力的拥护者,同时也是近五个世纪以来,除了一个人之外,最强、最伟大的军人。一旦他死了,民主共和国的势力大概就将要面临彻底瓦解的命运了吧。我过去也同样是抱持这样的一种想法,但现在比较无法认为未来的情势真会这样子演变。姑且不论本人的希望如何,杨威利虽然死了,但是感觉上他俨然已经成了民主共和政治当中一种不可侵犯的存在。将有人会继承他的遗志,誓死要奋战到底,而伊谢尔伦也将成为他们守护民主共和主义的圣地吧。今后或许还会有无谓的战争继续持续下去,但是这将视统率者的器量而定。不过,单纯只有伊谢尔伦的话也还好,如果有第三者因为无法与我帝国军相敌对,转而想利用他们的话,我想这将成为今后问题的所在……不过,眼前我将要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去和你见面了,感谢皇帝和我的部下们吧,让我们能够拥有这样的幸福……”

  米达麦亚在写给妻子艾芳瑟琳的信当中,已经写出了他本身对于未来的预言,不过他本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Ⅳ

  纵使莱因哈特人在病床上,但是他并未让他身为一个皇帝所应该要进行的活动停顿下来。军务方面暂时委由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位元帅来管理,至于政务方面,包括新统治机关的设立、法律和税收制度的改革、为使广大的新旧领土能够有效地结合起来,所需之各项通信、交通体系的整备等等,这些身为一个专制的统治者所应该要解决的课题,都是他本人务必亲躬的。

  年轻的皇帝无视于御医团的牢骚和制止,尽管自己正在发烧,仍然在白天里从床上起来,将那些从军的文官们传唤到病房里来,对众多的文书加以裁决、提出许许多多的问题,如果得不到答案即加以斥责,并且再给予新的课题,不断地从事着充满精力和创造性的活动。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状况产生,除了说是因为莱因哈特本身活力旺盛的个性之外,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所信赖的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死于恐怖行动当中。在军务方面,有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这样的人可以与他共同商议,但是在政务方面不见得有这样的人。所以失去了有构想力和务实能力的席尔瓦贝尔西,莱因哈特内心痛惜的情绪一直不断地在增强当中。

  身为首席阁僚的国务尚书佛朗兹·冯·玛林道夫伯爵,是一个对皇帝或者他本身的职务都非常忠实的人,他的公正和廉洁是绝对可以信赖的,而且对于国政的判断力和人事方面的感受力也非常精确,但却不是一个有企图想积极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政治家。

  不过,打从一开始,莱因哈特就没有对玛林道夫伯爵有这样的要求。只要他能够没有过与不及地执行皇帝所交付给他的任务就够了。虽然莱因哈特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已经从军事的负担中被解放了的现在,无论如何都需要有一个人,能够与他一起分担政治上的负担。如果是席尔瓦贝尔西的话,或许可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选。另外,若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如今还健在的话,也可以与莱因哈特在政治方面的才干相互配合吧。然而,如今这两个适当的人选都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其实以希尔德的才智,莱因哈特大可以向她要求分担政治负担。不过,莱因哈特既然已经命她出任大本营幕僚总监,加强了她在军事方面的权限,相对地也就使她失去了政治性的发言权。虽然罗严克拉姆王朝是个专制国家,但是仍应该要遵循文官与武官的区别。尽管也有不少例外的情形,但是从一开始就出现这样的例外并不是很妥当的。希尔德本身也因为局限于自己的地位与权限,所以当皇帝对她提出有关国政方面的问题时,她一直都是采取一种尽量不回应的态度。当她回避应答的时候,莱因哈特就会揶揄地说道。

  “哦,这样子啊。如果一天没有把伯爵小姐任命为宰相的话,她就一天不回应朕与她的商谈哪。”

  以这样的话来为难希尔德,引为一时之乐。杨威利的死对莱因哈特来说,等于是丧失了一个智慧与他相当的智者,所以希尔德在能够带给他知性刺激的方面所占有的比重,自然就愈来愈大了。

  所谓“革命”这样的字眼,莱因哈特在他一生当中从来没有使用过,不过他在短短的期间内,所断然施行的各项政治、社会改革,就算被称为“来自上层的革命”,应该也没有什么不妥吧。但是,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在“皇帝专制”的范围内。他和已经过世的杨威利不同,例如说,他并未将他对优布·特留尼西特这个人的轻蔑,和他对于民主共和政治评价严格地区分开来。

  莱因哈特并没有积极地想要去废止旧门阀贵族的称号,但是他也并未想要去创立新的贵族阶级。就连立下最高战功的渥佛根·米达麦亚,也没有被授与公爵或者是伯爵这样的爵位。按照当事人“疾风之狼”的说法是“渥佛根·冯·米达麦亚这样的名字太冗长了,听起来的感觉不是很好。”另外他还认为“所谓的贵族制度这种东西,就好像老人迟早都要进坟墓一样,以后只有在历史博物馆里面才找得到了。”

  莱因哈特本身并没有明确地说出他对贵族制度的看法,所以只能根据推测以一窥他心中的相当。莱因哈特所希望的应该是皇帝和人民之间不要被叫做贵族的这种礼服隔离开来,他所向往的或许是将皇帝和人民直接连结起来的、即所谓的“自由帝政”。或者在他的脑海当中,有另外更新、更为独创的构想也说不定,只是还没有任何人能够知道。

  另外,莱因哈特在病床上的那一段期间内,还作了几项内政上的措施。那就是增加对退役将兵、特别是伤残病患之退休金给付额。强化对战争死亡者所遗留之子女的教育制度。另外还有创设由政府给付补偿金给犯罪行为下之受害者的制度。这几项措施都是民政尚书卡尔·布拉格所设计出来,然后经由莱因哈特亲手修改完成的。从过去的旧王朝开始,布拉格即是一位众所皆知的开明派人物,对于莱因哈特的专制倾向和好战的性格有着强烈的批评,不过他在成了第一任的民政尚书之后所推行的各项政策,对于如何实现“专制下的社会公正”,有着莫大的贡献。而所谓“专制下的社会公正”其实可说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特质。

  虽然近年来出征不断、用兵连连,但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国库要用来充实民众阶层的福祉,仍是绰绰有余的。从这点正可以证明,过去五个世纪以来,前王朝的特权阶级,利用搜刮、独占的手段累积起来的财富是多么地庞大。

  就在莱因哈特远离帝都奥丁的遥远征途中,在帝国本土内,许多因为被没收了财产和领土而陷入贫穷窘境的贵族们,都已经濒临饿死的边缘。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有鉴于此,于是给予那些被没收了资产的贵族进行救济。但是所救济的物资?是非常有限的,已经习惯于奢侈浪费的这些贵族们,一下子便挥霍殆尽,这么一来,伯爵也是无计可施了。

  “如果死了一个贵族,能够让一万个平民获救的话,那么这就是我所谓的正义。如果不想要饿死的话,那么就去工作啊,众多的平民们在过去这五百年以来不就是这么样过来的吗?”

  莱因哈特这样大声地说道。对于那些凋零的门阀贵族们所即将要面临的穷途末路,他的泪腺完全干涸了……

  ※       ※       ※

  皇帝的贴身侍者艾尔密·冯·齐列,敬了一个礼然后走进室内,看到床边的桌子之后,作出一个非常泄气的表情。

  原来,托盘上面的早餐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加了豆子的汤、淋上了酸乳酷的水果沙拉、掺进了蜂蜜、原本还是热的牛奶、以及半熟的蛋。见到皇帝一直这样食欲不振的样子,艾密尔忍不住要感到一阵心痛。

  “陛下,您一直都没有进餐是吗?”

  “朕不想吃。”

  “可是,陛下,您不进餐的话,体力是不会增强的。为了让您的身体尽早康复,请您勉强地用餐好吗?”

  “艾密尔,你这是在命令身为全人类皇帝的朕吗?难道朕必须要因为一个贴身侍者的要求,去吃那些朕不想吃的东西吗?”

  就在说完这几句话的那一刻,莱因哈特后悔了。因为他看到眼前艾密尔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莱因哈特作了一件最该觉得耻辱的事——任意地将自己心中的怒气发在一个无辜少年的身上。自己简直要成为一个暴君了?

  尽管身体正在发烧,而且消耗了不少的体力,但是莱因哈特那原本白晰秀丽的脸庞,那像是用丝亮没有瑕疵的白玉珠子所塑造的面容,此时充满了羞愧的神情。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抚摸着艾密尔的头发。

  “对不起,艾密尔,朕有时候也会不晓得该怎么处理自己急躁的情绪。原谅朕吧,就算一口,朕也会吃的。”

  艾密尔退出室外之后,莱因哈特拿起银质的汤匙,勉强地啜了两口汤。如果这时不是因为皇帝的副官修特莱求见的话,或许又勉强地啜了几口也说不定。

  修特莱求见的事情是有关于斯坦梅兹过世以后所留下来不算庞大的遗产,虽然没有法律上正式的效用,但他生前确实在自己一封类似遗书的信里面,提到要将所有的财产留给一名女子。处理的人想要尊重死者的意愿,但在于法律上的考虑,故前来征求皇帝的许可。

  “那不要紧,就按照他的遗言去做吧,不过斯坦梅兹应该是单身的不是吗?”

  “是没有举行过法律上的结婚仪式,不过确实是有一位情人。是一名叫做格蕾西·冯·艾亚佛特的女子,据说已经交往五年之久了。”

  “那为什么不结婚呢?”

  “是的,他是说在陛下还没有完成统一全宇宙的大业之前,身为臣下的人也不愿经营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这是什么话……”

  莱因哈特的声音有点被人攻其无备的味道。

  “米达麦亚还有艾杰纳都是朕的忠臣,不也都好好地经营自己的家庭吗?斯坦梅兹如果能够早点结婚的话就好了,至少朕还可以送他一点东西作纪念。”

  “这是陛下的一番心意。不过,如果陛下一直单身的话,那么臣下起而仿效也是很自然的事情。陛下是不是这样子认为呢?”

  “也就是说要朕早点结婚喽,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莱因哈特故意地撇着他那端丽的嘴唇,看起来好像是一群小妖精,在拉扯着冬日蔷薇的花瓣。

  “朕死的时候……”

  “陛下!”

  “别那么紧张,朕不是那个鲁道夫。不管是皇帝也好,一介无名的百姓也好,同样都是会变老然后死去的。像这种事情,我早就已经看得很明白了。”

  此时的修特莱真的是无言以对。而这位金发的年轻霸者那双苍冰色的眼眸当中,则闪耀着讽刺的光芒,他接着说道:

  “如果朕死了没有留下血亲的话,那么不管是朕的臣下也好,是其他任何人都好,只要有实力便可以即王位,朕一直是这样的一种相法。朕虽然征服了全宇宙,但是朕的子孙如果既无实力也没有名望的话,那么就没有理由让他继承朕所征服的宇宙。”

  修特莱此时毅然决然地直视着这位年轻的皇帝说:

  “臣下自知有逾越本分之处,但仍得要再度进言。请陛下早日成婚,以维护皇统存续之安泰。唯此乃帝国全体臣民之宿愿。”

  “然后把吉斯穆特疾愚帝或像奥古斯都流血帝那样的子孙留诸后世吗?这真可说是一种丰功伟业哪。”

  “如果能够把像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睛眼帝或者像曼夫瑞亡命帝那样的子孙留下来的话,不是很好吗?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德政,也只有在永续经营的情况下,才能够发挥它真正的价值。能够用法律来保障其永远存续是最好的。因为如果不断有霸者轮番交替的话,那么不但流血事件会一再重演,而且也没有办法保持政策的持续性。无论如何请陛下三思。”

  “好了,朕已经深深地了解你的忠言了。朕会放在心上的。”

  虽然说这句话时并不是完全心不在焉的,不过莱因哈特在修特莱退下之后,确实有一种被解放了的感觉。

  ※       ※       ※

  当与费沙之间的通讯可以开始进行的时候,渥佛根·米达麦亚传唤了治安当局,询问和罗严塔尔的孩子有关的事情。

  “叫做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的妇人,从上个月的月底,就抱着自己所生下的婴儿躲起来,不见踪影了。一直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出现。”

  当注意到那位出现在通讯萤幕上,声名响亮的青年元帅的脸上,充满了激烈的神情时,治安当局的负责人显得极为狼狈。而这个负责人的上司则又辩解说。

  “事实上也是因为这一阵子警力不是很充分,前些日子工部尚书被恐怖分子炸死的事件发生之后,警方的主力都倾注到那上面去了,所以……”

  说完之后,便将自我辩解裹在惶恐的外衣当中,然后形式上地低着头。

  “可是到了最后,不是连爆炸事件的犯人都还没有逮捕吗?难道说国内安全保障局的搜索能力,就不过如此吗?如果是克斯拉所统率的宪兵部队的话,大概早就已经把这个事件解决了吧?”

  米达麦亚心中所再一次感受到的失望都转换成怒气,在吐出这几句话之后,就把通讯切断了。到目前为止,他对于这名将他亲密的朋友赶进绝路、名字叫做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的女人,还是没有办法产生任何好感,不过当他想到她抱着初生的婴儿,不知流落在何方的时候,却不免感到悲哀。况且,初生下来的婴儿本身又有什么责任呢?

  “婴儿……”

  一想到结婚八年以来,夫妇俩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这位帝国军的第一勇将,心中不得不觉得有些唏嘘。
2008-7-5 02:4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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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迁都令



       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的七月一日,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创始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费沙和宇宙航空港上降低。途中若没有经过旧同盟国的首都海尼森,直飞费沙的话,那么不消一个月便可以横跨原同盟的领地了。

  在这之前的六月二十日,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卸下了统率本部总长的职务,以新领土总督的身分踏上了海尼森的土地。共计有五百万名将兵和他一起留在旧同盟国的领地上,帝国下放另外还派遣了一万名文官到这里来,全部都隶属于总督的统辖之下。

  “艺术家提督”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对于这个新设且强而有力的总督府的诞生,作了以下的叙述。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在作为一个军人的时候表现极为伟大,而在作为一个行政官的时候,也表现出他优越的能力。这个新生的总督府无论在权限上、在规模上,都是过去菲尔姆特雷内肯普所主导的高等事务官所无法比似的一个巨大机构。因为它实际上所支配的等于是整个人类社会的一半。或许皇帝莱因哈特最后在构想这一个机构的时候是计划要由他的挚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来担任这一个职务也说不定。但是自从吉尔菲艾斯成了天堂的子民之后,应该要担任这一项要职的人选就只有奥贝斯坦、罗严塔尔、米达麦亚这三个人了。而罗严塔尔最后之所以被选派担任这一个职务,应该和后来统率本部改组,罗严塔尔总长的位置形同虚设的这件事情有些关系。为什么在这三个人当中,偏偏选上了罗严塔尔?这是一个到了日后才会产生的疑问……”

  新帝国历二年、宇宙历八零零年七月七日的下午,帝国军的将帅们集结在费沙行星上的高级饭店“巴尔特安德鲁斯”的大厅里面。除了新任的新领土总督罗严塔尔元帅以及他的幕僚人员还留在海尼森之外,包括米达麦亚元帅、缪拉一级上将、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瓦列一级上将、艾杰纳一级上将、鲁兹一级上将、以及其他十名拥有上将阶级的人员,全部集结在这里。这一天的中午,由军务尚书奥贝斯坦担任葬仪委员长,举行了国葬仪式,皇帝亦亲自来到现场。

  负责这次国葬仪式的奥贝斯坦,在整个仪式的过程当中,并没有任何可引起非议的地方。尽管如此,还是有人表现职反感的态度。毕典菲尔特就非常讽刺地嘟着嘴咕哝地说——以后所有的葬礼就由那家伙一手包办好了,他倒是挺适合作这种工作的,而且也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

  皇帝一行人算是回到费沙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如何对帝国军全体进行重新编制。由于法伦海特、斯坦梅兹两位提督战死沙场,帝国军最高干部的阵营势必会产生一番巨大的变化。舰队司令的位置当然不能空缺,同时各个舰队本身的规模也必须要重新加以整理,以取得各个舰队之间的均衡。

  这些事务的处理全部都是在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元帅的统辖范围内,这会不会成为各位提督们衷心欢迎的事情,其中也有一些微妙之处。在罗严克拉姆王朝创业的初期,帝国军的一项特征或许便是军务省和实战部队之间,特别是在心理上的相互背离。虽然他们互相都确实承认对方的能力和效率,但是彼此之间在心理上的距离却称不上是近,特别是对于军务尚书奥贝斯坦个人的一种情绪上的反感,绝对是不容忽视的。虽然说这样的反感尚未到达最高的临界点。

  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在国葬仪式举行的时候并不在场,但是后来他对当时笼罩在那些出席者周围的气氛,作了一番非常正确的叙述。

  “……回顾宇宙历八零零年、新帝国历二年的前半期,不禁要为这半年所失去的人才之多,以及失去了历史性的选择所带来的巨大影响而感到黯然神伤。以一种个人式的感怀而论的话,失去了亚达贝尔特·冯·法伦海特和斯坦梅兹确实是一个巨大的冲击。他们不但勇敢、有能力,而且更是从不发牢骚埋怨的军人。特别值得提的是,他们向来是以一种严肃的态度,严格地划分出忠诚心和卑屈之间的区别。法伦海特在利普休达特战役当中,经过一番奋战失败以后,虽然成了俘虏,但是他的态度却是那样的堂堂正正,而斯坦梅兹在就任伯伦希尔旗舰的首任舰队时,曾对上司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加以斥责,并且直接对他提出不要侵犯舰队职权的谏言。失去他们的时候,众多战友们只能默默地接受我军的寂寥……另外,除了他们两位,还有卡尔·古斯塔夫·坎普、菲尔姆特·雷内肯普这样一流的将帅们,都是死在一个敌人的手里。就是那个人、就是杨威利。但是当得知他的死讯时,帝国军将帅们的悲哀却更加地深刻。他们对这一位如果还活着的话,就可能会令他们丧命的敌将,高高地举起了悼念的酒杯。”

  而他们这些帝国军将帅之中的代表,应该要算是奈特哈特·缪拉吧。自从他以皇帝代理人的名义前往伊谢尔伦要塞致哀之后,他并没有说太多的话。

  他对皇帝以外之人,除了说声“杨的未亡人可是一位美人喔”之外,其他的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似乎难以排解不断在心中扩散开来的空虚感似地,只是默默地举起了酒杯向后仰。

  ※       ※       ※

  艾杰纳一直被人评论为是一个除了饮食以外,一概不动口的男子——克涅利斯·鲁兹则揶捡地说,和夫人接吻的时候总该会动口吧。其实鲁兹本来也并不是那么样一个活泼、喜欢大声嚷嚷的人,只不过在最近这些日子以来,看起来似乎显得比较开朗一些。

  正巧就在昨天,鲁兹用他那稍微带有淡紫色的眼珠,若无其事地对着副官宣布:“啊,对了,荷兹拜亚,我已经决定明年要结婚了。”

  大约惊愕了五秒半之后,荷兹拜亚好不容易才挤出了一些礼貌性的祝词,而鲁兹那淡紫色的眼光并没有一点要消失的样子。

  “今年之内是不可能了,因为还必须继续服丧。对了,你知道我要和谁结婚吗?”

  荷兹拜亚在心里面想说,我没有道理会知道吧?不过他还是回答说,是不是长官住院的时候那一位负责照顾您,有着黑头发的护士呢?

  “没错,你怎么会知道呢?”

  因为自己根本就是随便猜测,没有料到真的会猜中,所以事实上荷兹拜亚自己反而被吓了一跳。过去鲁兹曾经救了荷兹拜亚还有他哥的命,所以荷兹拜亚一直对这一位上司充满了敬爱,正因为如此,他也希望上司能谈一点像诗一般的恋爱。虽然鲁兹贵为帝国军一级上将,但是整个生活算是太过于简朴了,所以当他知道他自己所敬爱的上司,并不单纯只是一个坚实的人而已的时候,也为此感到不胜喜悦。

  ※       ※       ※

  帝国军的众将帅在“巴尔特安德鲁斯”饭店大厅里面的谈笑,整个讨论的话题不知不觉地转移到恐怖行动上。

  “费沙的黑狐还能够做什么呢?权力没有了,威势也丢了,现在只不过是一只躲躲藏藏的鼹鼠罢了,不是吗?”

  “他同样还是可以耍阴谋,而且也可以策划恐怖行动啊。虽然我们对恐怖主义并不在乎,不过受恐怖行动之害的难道只有席尔瓦贝尔西吗?就连那个杨威利不也没有躲过暗杀者的子弹吗?”

  听到这些话,脸上表情最为苦涩的就是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因为他去年奉皇帝的命令,前往地球攻击地球教团的本部,本来相信如此一来,可以将他们全部予以消灭,但如今那些蠢动的余党竟然杀害了杨威利。虽然皇帝对他连一句责备的话都没有说,但是这反而让瓦列心中抱持着一种羞愧的想法。今后,所有关于地球教余党的处理,他都义不容辞地负起责任,瓦列默默地没有告诉任何人,暗暗地在心中下了决定。

  ※       ※       ※

  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朗古,是个非常擅长于将负面影响带给人们与社会的人,在这方面他所具有的能力真可算是非常优秀。他之所以会遭到莱因哈特皇帝的高级幕僚们的憎恶,虽不能说是理所当然,但事实上却是极为自然的事情。照渥佛根·米达麦亚的说法,朗古是“黏在奥贝斯坦鞋子里面的脏东西”,甚至连一向温和的奈特哈特·缪拉也说“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对他产生好感的人,尽管长得副娃娃脸,看起来仍然是一个无法掩饰的阴险小人。”至于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则根本懒得用任何言词去评论他,只是冷笑置之。

  而他们之所以会容许像朗古这种人存在,其实只是基于一个非常消极的理由,那就是无论在任何一种政治体制当中,都会有像朗古那样,从事着阴暗、且令人觉得不快的部门或人员存在吧。就算是在自由行星同盟,不也曾经有过一个叫做“宪章维护局”的机关,专门负责扫除任何反共和主义的思想吗?

  另外,以朗古这边的立场来讲,他也有他的考虑。到目前为止,在他的监视和镇压之下的仅限于三者,并未危害到一般的平民百姓。这三者就是旧门阀贵族及官僚、偏激派和共和主义者与同盟的情报员。事实上,像他这样的人要能在罗严克拉姆王朝中生存下去,非得要付出相当的努力,而且当众人冷笑相对的时候,还得有过人的耐性才行。

  不过,就在从将帅结束征旅,刚刚重返费沙的时候,国内安全保障局却完成了一项事业,足以让这些过去一直轻视他们的人感到震惊。

  那就是逮捕了从事恐怖行动,炸死了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并且使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鲁兹一级上将、费沙代理总督博尔德克等人受伤的歹徒。这么一来,局长朗古可真是立下了不算小的功劳。

  尽管朗古应该是一个有力的部下,但是内务尚书欧斯麦亚却一直嫌恶着他。因为他仗着自己是军务尚书奥贝斯坦的心腹,不但表现出蔑视上司欧斯麦亚的举止,而且还时时觊觎着内务尚书的宝座。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这个野心,但这却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所以当朗古立下这个功劳的时候,欧斯麦亚的内心其实非常想要忽视这件事。但是,赏罚分明是罗严克拉姆王朝据以立国的根本原则,如果漠视部下的功劳,欧斯麦亚自己反而会惹皇帝的不悦。

  尽管心中百般的不愿意,欧斯麦亚仍得将朗古所立下的功绩,往上呈取给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经由他再呈给皇帝知道,最后朗古当然被赐予了相当的奖赏。

  这些奖赏包括朗古晋升内务省次长、同时兼任安全保障局局长的职务,另外他还被颁赐十万帝国马克的奖金,不过他随即将这些奖金全数捐献给费沙的福利局。

  当时几乎所有认识的、知道他的人,全都认为他这个行为根本就是一项令人一眼看穿、应该要予以憎恶的伪善。但事实上,当他还是一个低级官吏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以匿名的方式,从自己的俸饷当中拿出一部分,捐献给青少年教育事业或是福利机构,不过这都是在他死后众人才发现的。就算他这些行为都是一种伪善,但因为这名男子这样的一种行为而获救的人确实也是存在的。这名不为任何人喜欢、而且对历史的进步没有任何建设性功劳的男子,他的人生却给了后世人们一个机会,让他们可以藉此研究,他那种可以与他卑鄙小人的人格并存在一起,属于人性高贵一面的资质。

  大约是在整个帝国军大本营因为杨威利突然死去而陷入一场惊愕的前后,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接获一则通讯文,那是来自一名自称是多米妮克·尚·皮耶尔的女子。

  在朗古的脑中,一张记载着那些已经遭受逮捕处决的犯人,以及接着下来应该要加以逮捕处决的犯人的名单,此时此刻便显现了出来。多米妮克·尚·皮耶尔这个名字,被排列在安德鲁安·鲁宾斯基这几个大字的旁边。她是费沙最后一位自治领主,也就是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爱人,同时也是参与过许许多多阴谋的从犯。此时的朗古应该是要立刻着手进行搜索收押的,不过他却在仔细读过那一则通讯文之后,将纸张完全烧毁,把剩余的灰烬倒进污水当中让它流走,然后接着便单独出外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就这样,鲁宾斯基和朗古之间达成了项丑陋的秘密协议。而那一桩恐怖行动的爆炸杀人事件,也是在这样的协商之下,朗古才能够把犯人揭发出来。

  ※       ※       ※

  七月九日这一天,两人在鲁宾斯基的地下指挥部进行协商。

  “失礼了,次长阁下。”

  这一声阁下的尊称,逗得朗古的自尊心真是舒服透了,但是并没有让他的整个意识得到满足。这并不是因为朗古是一个度量宽大、不拘泥于尊称的人,而是因为他相信在对方这些好意和礼遇的背后,一定藏着一些盘算和恶意。他那童颜的脸上,充满了自大的表情。

  “这些假惺惺的招呼就省省吧。说吧,今天到底有什么事情,要特地把我朗古,这个罗严克拉姆王朝忠实的臣民找出来呢?”

  如果真是一个忠实的臣民的话,那么也不会背着君主,私底下秘密地和逃亡者之间达成协商了吧。鲁宾斯基心里面这么地想着,不过他并没有将内心的想法化成言语,说出来指责对方。暂时还得要让这个小恶党再多吃一点甜头。所以只要溶质可以办得到的,不管是如何卑屈的言行举动,鲁宾斯基绝对都有办法可以做得出来。他的脸上洋溢着像是吃人虎一般的微笑,劝诱着他的客人品尝最上等的威士忌,他说,这虽然不是今日一朝之内就可以立即实现的,但无论如何想要藉由次长阁下的影响力,让自己与新王朝之间的关系能够修复。

  朗古心中的恶意,全部都浮现在微笑的波动中,然后吐到对方的脸上。

  “您可不要忘了您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一种立场呀。只要我向皇帝禀奏一句话,从今而后您的肩膀,就不需要再负荷您沉重的头颅了。难道您还有立场来向我作相对的要求吗?”

  像这种恐吓的言词,听在鲁宾斯基的耳里,可是连睫毛都不会稍微颤动一下的。

  “您这话可真的是太残酷了呀!局长,哦、不、次长阁下,我又没有犯下什么罪状,却被夺走了费沙的统治权,其实我真可说是一个受害者哪!”

  在言语中,鲁宾斯基绝对不公把内心本意形之于色,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就是说你对皇帝怀恨在心喽,这简直就像一只野鼠在憎恨狮子一般,根本就是不自量力嘛。”

  “一点也没有的事,莱因哈特皇帝乃是从古至今无人可比的英雄。只要皇上愿意,那么我随时都乐意将费沙的统治权献给皇上,只是皇上霸气之所至,无视于像我这种躺在路边的小石头,一意地勇往直前,我只是觉得这样有些可惜。”

  “那是当然的,皇帝哪里需要你的什么好意呢?因为整个宇宙都在陛下一个人的掌握当中呀!”

  这时,鲁宾斯基从朗古的言行,已经看穿了他有将皇帝的权威和自己力量混为一谈的倾向,这种类似狐假虎威的精神倾各是奥贝斯坦所没有的。虽然他们两个人同样都受到帝国军众将帅们的回避,但是这个费沙和前任自治领主却已经体认到,其它他们两者在精神格调上有着极大程度的差别。

  “面对次长阁下的指正,真是令我汗颜之至。但是,阁下您多少也对我的真诚有些了解吧。我向阁下您所告发的那些人,都是真正炸死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的犯人啊,不是吗?”

  “我们早就已经注意那些人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物证。莱因哈特皇帝英明的时代,和过去旧王朝的那种黑暗时代是不同的,如果没有物证的话,绝不能将人定罪。”

  这位人称“精通捏造物证”的男子,很明显地是在为自我辩护,同时也在奉承掌权者。鲁宾斯基斜着嘴,咧开一个比纸还要薄的浅笑,然后以不经意的姿态故意把一张小小的立体照片弄倒在紫檀木桌上。朗古的视线透过眼前蒙蒙的酒精蒸气,投向那张照片之后,就固定在那上面了。当酒杯被放回桌面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威士忌酒在杯中震荡着。

  “哦,次长阁下也认得这名女子吗?”

  从朗古的视线当中,仿佛有毒针飞射了出来,面对这样的视线,鲁宾斯基显得极为惶恐,不过这当然是在表面上的。出现在这张照片的脸,就是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她也就是在前不久为罗严塔尔生下孩子的旧贵族之女。

  “这名女子在我看来,是因为遭受到不幸的遭遇,所以导致精神上的异常。真可惜哪,好好的一个美女。”

  “……你怎么会知道是那样呢?”

  “有一个原因,他一直认定自己是立典拉德公爵家族的人。立典拉德公爵是高登巴姆王朝的重臣,而且企图要暗杀皇帝莱因哈特陛下,如果她真是立典拉德公爵家族的人,没有道理会在费沙呀?“

  朗古的态度非常傲慢,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保持他的优势地位。但是鲁宾斯基对于这个小人物的虚张声势,丝毫不以为意。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这名女子身边带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竟然说这名婴儿是当代王朝的重臣、名将中的名将、也就是罗严塔尔元帅的后嗣什么的。”

  一种极为不悦的憎恶感,无声无息地在朗古的体内爆发开来,无味的剧药散到室内各处。鲁宾斯基当然已经感受到对方所发出来的激烈情绪,所以在他毫无表情的背后,其实是相当兴味盎然地注视着那覆在朗古皮肤表面下的活火山所有的一切动态。当然,鲁宾斯基是知道所有一切状况的。利用爱尔芙莉德的告发,朗古可以将罗严塔尔诬陷一个叛逆的罪名,将罗严塔尔整个击败。朗古一直都晓得皇帝对于罗严塔尔有着深厚的信任,因此朗古所感受到负面情感也不断地增加。

  “好了,我明白了,再继续追究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朗古的声音就好像是一曲阴暗的、以盘算和妥协两种音符为旋律所谱出来的二重唱。

  “这么一来,就可以让那个罗严塔尔犯下叛逆的罪名了。真的可以叫他一败涂地了吗?”

  鲁宾斯基恭敬有礼地点点头。

  “您真是个聪明人,如果您希望的话,就让我倾全力满足您的希望吧。”

  现在此时,朗古已经没有余暇保持傲慢的态度了。

  “如果你办成了,那么我便可以保证帮你和皇帝斡旋。不过,这必须是在所有的事情成功之后。我不可能天真到会去相信你们这种费沙人的空头支票。”

  “这当然,阁下不愧被称为军务尚书的左右手,我怎么敢玩弄小花招来搏取您的信任呢?那么,首先就请您听听我的一个提案吧。”

  朗古于是将自己被威士忌酒所濡湿的手擦干,探出了自己的身体。他这时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患了热病的病人。

  Ⅱ

  不久之后,发生了个大事件,令所有在费沙星球的人,都跌进了惊愕的水池之中。

  费沙代理总督博尔德克已经遭到了逮捕并且被拘禁起来。根据内务省次长朗古所发表的声明,博尔德克乃阴谋炸死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的共犯。虽然这个事件发生的时候,博尔德克本身也受了伤,但事实上,这乃是他藉以将搜查的矛头指向别人的奸计。博尔德克设计炸死工部尚书的动机,是因为工部尚书夺走了费沙行政官实际的地位,博尔德克便在狱中服毒自杀身亡,而这一事件也就此结束了。

  克涅利斯·鲁兹一级上将,当然亦是被此一事件之发展所震惊的其中一个人。

  “如果说在那个时候受了伤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的话,那么奥贝斯坦元帅和我不都成了嫌疑犯了?”

  鲁兹内心苦笑地想道,不过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就整个凝结了。他当然不是犯人,不过并没有足以证明自己不是犯人的证据,所以如果朗古有意的话,那么他不也可以将自己当成犯人来对待吗?

  鲁兹不得不对这个事件感到怀疑。他心想,朗古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将博尔德克牺牲掉,所以才故意捏造证据,将他诬陷于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不过,并没有方法可以证明他的怀疑是正确的。况且诬陷博尔德克会带给朗古什么好处呢?这时的鲁兹当然不可能晓得鲁宾斯基和朗古之间已经达成了秘密协商的事实。

  尽管如此,鲁兹之所以没有忽视这件事情,乃是起源于他自己本身的一种不悦的恐怖感。如果就连身为军部泰斗、而且是国家功臣的鲁兹,都能让朗古随心所欲地加以料理的话,那么其他的人究竟该如何自处呢?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话,那么我们这个帝国,就要成为一名酷吏所横行霸道的地方了吧?这或许有点太小题大做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要除去毒草,应该要在它还是幼芽的时候予以摘除吧。”

  鲁兹固然是一名驰骋沙场的名将,但并不擅长于情报战和谋略战。所以他便将朗古的危险性,告诉了他一个不但有手腕,而且值得信赖的僚友。

  就这样,在帝国历二年的七月上旬,身兼帝都防卫司令官以及宪兵总监的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接获了一则来自他的僚友,其中充满危机感的通信文。就政治史而言,这也未必不能解释成是军部对于治安官僚的支配权确立所采取的一种反击。当然,鲁兹本身根本没有想到这些事情。

  ※       ※       ※

  正当朗古一时极为活跃的时候,有一名女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对着安德鲁安·鲁宾斯基问道:“你相信那个叫什么朗古的人吗?”

  “这个问题真不像是你会问的哪!多米妮克。”

  或许是他一点没有想要将已经浪费在朗古身上的恭维再重新收回来的缘故吧,鲁宾斯基那充满精力的脸上,没有任何一点笑容。

  “那家伙只不过是一个小人物罢了。只要让他看看能够将影像放得比实物大的镜子,他就高兴了。而我只不过是把他所想要的镜子拿给他而已。”

  而与鲁宾斯基的表情成对比似地,这名女子脸上的笑容不断,但却有一股恶意从她的两眼和唇角流露出来。

  “你这么说是怎么回事呀,你不是藉那个小人物的手杀害了博尔德克吗?虽然说博尔德克过去是你的部下,但现在却成了代理总督大人,在皇帝面前扮起了忠臣的角色,而令你觉得很不是滋味,不过用这样的手法去杀害一个无辜的人,就会让你喝酒喝得更过瘾吗?”

  鲁宾斯基将酒杯放回桌面,在他那两只闪亮的眼睛的眼底,各种表情正在忙碌地交替着,不过从两眼的外部看起来,却非常的平静。

  “你……真的没有发觉到吗?还是你故意装作没有发觉?”

  “什么事情?”

  “算了,我告诉你好了。”

  如果早已经察觉到的话,就算不说明也没有意义;而如果真的没有察觉到的话,就算说明了也没有什么妨碍。鲁宾斯基仿佛在心中抱持着这样的想法,他低声地说道:“博尔德克不过是一个道具而已,我的目的是要让朗古去杀害无辜的人。他这是在拿绳子来绞住自己的脖子哪。”

  “如果朗古想要脱离你的缰绳,那么你就将他谋杀博尔德克的这件事情,告诉皇帝或是军务尚书是吗?”

  鲁宾斯基所给的回答,就是将杯中的威士忌酒一仰而尽。多米妮克·尚·皮耶尔走出了房外。影子与冷笑在一瞬间之后,跟随在她的背后。

  走过走廊与楼梯之后,多米妮克来到一个较内侧的房间内。她形式上地敲敲门,未等房内有回应,即自行打开了门。屋内所透出的光线被截成一块长方形。在屋内的那名年轻女子抬起头看了多米妮克一眼,当她视线和多米妮克接触到的瞬间,她旋即将视线移开,紧紧地抱住她怀中的婴儿。

  “怎么样,还好吗?”

  这名女子并没有回答,她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某种矜持。当她抱着婴儿,再一次回视多米妮克的时候,从眼眸当中,隐约可看出她的心中仍怀有些许顽固的身份意识。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不久就要被诬陷叛逆的罪名了喔。鲁宾斯基也好、朗古也好,这种人虽然没有办法在战场上率领大军击破敌方,但是却有办法在背后刺那些驰骋沙场的男人一刀。”

  沉默在房间里面环绕一周之后,那名女子仿佛想要发出一些微弱的声音,不过最后还是忍住了,她好像想说,那正是我所希望的。

  “不过,他总是孩子的父亲吧?”

  “……”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多米妮克的问题,还是被对方以非友好的沉默作为回报。不过鲁宾斯基的情妇不是一个会因此而动怒的人。

  “这个世纪呀,真的是形形色色。世界上有想生孩子却生不出来的夫妇,却也有杀害自己亲生孩子的父母亲。偶尔呢,也有被自己的母亲唆使去杀害父亲的孩子哪。”

  婴儿发出了小小的声音,并且手舞足蹈着。

  “嗯,如果你有什么的要求的话,就尽管说好。你这样子一心一意要这个孩子去憎恨他的父亲,如果时间还没有到就先死了的话,那么岂不是连本都没有了吗?”

  当她转身要离去的时候,婴儿的母亲这才发出了第一个声音,要求她帮忙准备一些牛奶和贴身衣物,而她非常大方地点点头说道:

  “好啊,除了那些东西之外,我看再另外请位护士好了。”

  走出那对母子的房间后,多米妮克又到鲁宾斯基的房间稍微看了一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的是鲁宾斯基坐在沙发上,用手抱住着的身影。

  “怎么了,又发作了吗?”

  “头痛哪,好像有一只恐龙用尾巴在我的头盖骨里面猛力敲打的样子,把那里的药拿来给我。”

  多米妮克一面照着鲁宾斯基的指示,同时以一种观察者的视线注视着她的情夫。最后看到鲁宾斯基用他那厚实有肉的手,一边按抚着额头,一边服药的时候,便伸出手轻轻地拍打他宽阔的、裹在西装外衣里的背部。

  “发作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了吗?”

  正确但是却显得冷酷严峻的评断从这名女子的嘴里吐露了出来。

  “振作一点,就算在一切阴谋和谋略的最后,整个宇宙让你拿到手中了,可是你内在的宇宙却也破坏了的话,那这可是一个大笑话哪,要不要让医生看看呢?”

  “医生没有用的。”

  “是吗,啊!反正身体是你自己的,我是没有关系啦。其实,说到医生没有用这一点,我倒也赞成。因为你的病是属于魔法师的管辖范围里面的。”

  “咦,我以为你早就已经知道了。你的病一半是因为地球教大主教那家伙的诅咒,另一半是因为鲁伯特·盖塞林格——你儿子作崇的结果。当然没有办法在医生的手中医好啊。”

  就算神经因为受到这一鞭痛击而受伤了,鲁宾斯基也没有流露在表情上面。或许是因为药剂暂时发挥药效的关系吧,原本像是用被满荆棘的枷锁将整个身心勒得紧紧的紧张情绪,因为此时得到了的舒缓而大大地吐了一口气。

  “作崇一事就别提了,倒是诅咒这件事或许猜中了也说不定。如果是那个大主教,他倒是有能力可以做到如此。”

  “说什么话?没头没脑地,如果那个总大主教什么的,真的有力量可以诅咒他人的话,那么他为什么不干脆诅咒皇帝莱因哈特,然后把他杀了算了。他既年轻又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当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多米妮克停止了嘲讽的语句。她这时才想到曾暗中听到莱因哈特皇帝最近常常发烧、卧病在床的事情。虽然人类克服癌症的威胁已经有十五个世纪之久,但是那残留在人类精神层次之末端,像是爬虫类尾巴的东西,却往往将人们拖往迷信的沼泽,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拨。多米妮克有些厌烦地摇了摇头,随即将鲁宾斯基独自留在屋子内,走向屋外去。她要为爱尔芙莉德母子去准备育婴用品。她也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在构成人格因素的粒子各当中也不是只有一种单色的电子。

  Ⅲ

  新帝国历二年、宇宙历八零零年七月二十九日,颁布了一道敕令,银河帝国的首都将正式迁到费沙。由于此道敕令的颁布,国务尚书以下所有的阁僚人员将必须于这一年的年底以前,全部迁移到费沙。另外,身兼帝都防卫司令官以及宪兵总监的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也将把整个司令部迁移到费沙,而奥丁的防守将由帝国军后方总司令官耶尔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负责。

  由于此敕令的颁布,上至国务尚书、下至一介下级官吏,另外还包括他们的家族,总计大约有超过一百万名以上的人员,必须要作几千光年的移动。这么一来,希尔德在与父亲阔别一年之后,终于又可以见面了。另外,米达麦亚元帅的妻子艾芳瑟琳也将前往丈夫的任职地点与丈夫会合,在这个时候她经验了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长途飞行。

  当这些与迁都相关、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进行的时候,大本营幕僚总监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所没有办法不去关心的是皇帝莱因哈特的姐姐安妮罗杰·冯·格里德大公妃的存在。

  后代的历史学家指出,这位美丽的皇姐对于莱因哈特人格的形成,有着绝对性的影响,这样的说法与其说是一种学说,倒不如说是一种常识。

  自从安妮罗杰在奥丁行星的佛洛依丁山庄隐居以来,已经将近有三年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当中,这对堪称宇宙间最为俊美的姐弟,彼此连一次见面都没有见过。当莱因哈特失去了他不该失去的东西,过去那一段充满春日的光辉和夏风旋律的美好时光,就已经和现在完全断绝,成了伸手也无法触及的往事了。

  “格里华德大公妃,是不是要请她移驾到新首都来呢?”

  希尔德自知提出这样的问题,有逾越她身为幕僚总监的本分,而当她询问的时候,莱因哈特的眉头稍微地动了一下。每当自己的希望看起来好像没有办法达成的时候,或者,当他未经过整理的心情受到冲击的时候,他就会作出这样的一个表情。

  “玛林道夫小姐,这件事和军务没有关系。比起宫中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倒不如把你的聪明和才智放在和宇宙霸业相关的事情上面。”

  这么一说,他又觉得自己好像在严厉地拒绝别人的干涉,于是莱因哈特有如要让听听他的心情似地,有点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起来:“吉尔菲艾斯的墓地在奥丁上,虽然朕依照自己的情况,迁走了政府和大本营,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把故人长眠的所在随意移动。”

  利用这样一种间接的表现方式,莱因哈特已经将自己本身没有要请姐姐到费沙来的意思,告诉了美丽的幕僚总监。希尔德听了这一番话之后无言以对,自己为什么竟然提出这样一个让心情变得恶劣的问题呢?她常常没有以理性来解释自己的心情,这不得不让她感到怅然若失。

  “朕总是还会回到奥丁去的。不过,回去的时机还没有掌握在我的手中。因为一直到回去之前,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必须要加以解决的。”

  那是什么呢?希尔德心中有这样的疑问,不过她并没有说出来。

  此时的莱因哈特站立在回想的深渊,凝视着通往过去的水面。时针逆转、白昼的光和夜晚的暗正急速地交替着,不久,夜晚的黑暗占了上风,将莱因哈特的回想阳以视觉化。

  “……姐姐。好黑喔,好黑喔!”

  记不得是在四岁或五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在半夜里睁开眼睛时,压倒性的黑暗向他逼近过来,几乎要将他幼小的身体完全吞噬,他拚命地呼喊求救。枕头的旁边虽然有电灯的开关,但是他按了又按却一直不见有亮光赶来驱除黑暗。后来才明白,原来是父亲没有缴纳电费,所有送电被停止了。这就是所谓“皇室的藩屏”!好一个贵族,这就是应该要值得感动的贵族的优越生活水准。

  一听到弟弟的叫声,安妮罗杰便从隔壁的房间飞快地奔了过来。仔细想想的话,在那样一片黑暗当中,真不晓得那时穿着睡衣的姐姐,为什么能够那样迅速地、敏捷地赶过来。不过每当他有需要的时候,不管怎么样姐姐都一定会赶到他的身边。

  “莱因哈特、莱因哈特,已经没有关系喽,对不起哪,把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里。”

  “姐姐,好黑喔。”

  “虽然很黑,不过还是可以很清楚地看见你的金发喔,很漂亮地在闪闪发光呢。”

  你金黄色的头发照亮了黑暗喔,你自己就是光的泉源哟。莱因哈特,这样子的话你就什么都不怕了呀,不管是什么样的黑暗都没有办法伤害你的,让你自己变成光吧,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提不起劲地用他那白晰的手将掉落在前额的金黄色刘海拢上来。每次只要他有一需要,姐姐就会应他的要求来到他的身边。当姐姐开始没有到他身边来的时候,是不是就是姐姐第一次向莱因哈特求助的时候呢?然而莱因哈特却没有力量回应姐姐的求救,不是吗?想到这里,莱因哈特知道自己欠姐姐的实在是太多了。

  ※       ※       ※

  在持续每天繁忙的日子当中,有意外的消息,也有令人不悦的情报,陆陆续续地传到莱因哈特的耳中。

  其中一则便是优布·特留尼西特向皇帝请求官职。

  他过去曾经在自由行星同盟担任国防委员长和最高评议会议长的职务,他的祖国之所以败亡,必须要由他负起绝大部分的责任。当时他宣称为了要躲避旧同盟过激派的报复,所以移居到帝都奥丁来,不过他现年才四十五岁,以一个政治家而言,他还正值少壮之年,他的行动力和财力所热衷的,与其说是醉心仕途,不如说是沉迷于猎取官位的运动。

  莱因哈特的表情好像是看到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似地充满了不满。经过几秒钟后沉默之后,他有点坏心似地露出了牙齿,好像想到什么似地点点头。

  “特留尼西特那么想要求得官职吗?那么就照他的希望给他吧!罗严塔尔正好也需要一个精通旧同盟领事务的行政官来辅佐他吧?”

  “或许也不见得一定要作这样的人事安排,可以让他到边境的行星上从事开拓的事务,陛下以为如何呢?”

  莱因哈特笑笑地轻轻摇一摇手。为了自身的安全而来到帝都避难的特留尼西特,在皇帝作了这项决定之后的隔天,接受了这道毫不合乎情理的人事命令。

  “他说他接受了?”

  虽然这是自己所颁下的命令,不过莱因哈特却无法不感觉到极深刻的不痛快。因为他很明显地是错估了特留尼西特羞耻心的质和量。莱因哈特原本的打算是,他提供这样的职位,特留尼西特应该是没有理由会接受的,所以一旦他加以拒绝,那么莱因哈特便可以以此为理由,将特留尼西特永远地摒除在公职之外。

  “那家伙要用什么脸皮回到那个被他所出卖了的国家呢?看来那家伙的神经,简直比大战舰上的主炮还要粗哪。”

  “这是陛下您所决定的事情。”

  希尔德的口吻当中,带有些微辛辣讽刺的意味,而莱因哈特则很不高兴地忍不住要啐舌。原本他还以为,如果特留尼西拒绝这个官职的话,那么所有的事情就都解决了。特留尼西特如果辞退的话纵使有点坏心眼,不过却充分证明了莱因哈特的印象没有错,但是一旦特留尼西特答应了,那么这件事情就只不过是一桩孩子气的失败罢了。自从死去的菲尔姆特。雷内肯普出任驻海尼森的高等事务官以来,这是莱因哈特第一次对自己的人事安排感到不满。

  这个人事安排在军部也受到批评。

  “什么?特留尼西特要出任新领土总督府的从属官员?这么一来,罗严塔尔岂不是被硬塞了一个万万没想到的部下了吗?”

  最初米达麦亚之所以这样地苦笑着,是因为他察觉到皇帝最初的意图,不过苦笑随即消失了,因为他不禁有些怀疑。不管特留尼西特再怎样厚脸皮,他既然接受了这样的职务,或许在背后有些什么样的内幕也说不定。

  像是从这个时候,与米达麦亚一起商变的,并不是年轻而且粗线条的拜耶尔蓝,而是年长且思虑细密、经验丰富的布罗上将。他和罗严塔尔的参谋长贝根格伦是老朋友,所以这件事对他个人来说,也是必须要关心的。

  布罗虽然也有些疑惑,认为这一切是不是特留尼西特和奥贝斯坦两个人联合起来,为了要陷害罗严塔尔所策划出来的结果?这个问题太深刻了,不是可以随便一笑置之的。

  “我也知道每次一有什么事,就说是奥贝斯坦策动的其实也是一个偏见。”

  米达麦亚搔了搔他那一头蜂蜜色的头发,一面像是叹气般地说道。现年三十二岁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年轻。他本来是将自我局限在一个纯粹军人的范畴内的,不过这件事牵涉到他最亲密的朋友,让他没有办法以平静的心情来自处。布罗的回答是以私人信函的形式,唤起贝根格伦对于这件事的注意,目前米达麦亚最多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

  ※       ※       ※

  七月三十一日,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在他所使用的办公室内,收到了一则通信文。将这一则通信文送到手上的是安顿·菲尔纳准将。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独自一人,在他的办公室内用眼睛扫过那一则通信文。这个平时不管是在处理多么重大的案子,一直都是面无表情的样子,这次也不例外。他在阅读过这一则通信文之后,就把它完全加以烧毁。

  后来菲尔纳准将为了处理其他的事务,又来到奥贝斯坦的办公室,在接获指示之后,他突然从前几天的记忆当中拾起了一个话题。

  “对了,军务尚书,那个优布。特留尼西特如果出任总督府高等事务官的话,可说是衣锦还乡地回到那个被他抛弃了的祖国……”

  “意外吗?”

  “没有想到陛下将特留尼西特派遣到旧同盟领的方案真的会付诸实行。他敢接受这个官职,脸皮之厚令人难以想像。难不成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他?”

  奥贝斯坦没有办法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

  “费沙在最近不久就要正式成为银河帝国的首都了。而且成为名符其实的宇宙中心。”

  “是的,那么?”

  “就连一般市井的庶民要搬家的时候也会事先加以打扫。难道你不认为不仅是费沙,整个帝国的领土都必须要为皇帝清洁一番吗?”

  这样的一些话,对奥贝斯坦来说已经算是颇为饶舌了。因为他本来就不是一个能说明到让部下能够接受的人。

  “是的,潜伏在地底下的黑狐、或者是其他的妖怪都必须要反他们全部熏出剿穴哪。为了如此而使用特留尼西特的话……”

  菲尔纳真心感到佩服。他了解他的上司军务尚书是一个没有私心的人,为了守护国家的皇帝的利益,他那尽忠勤奋的态度真的是值得尊敬。就这一点而言,奥贝斯坦真的是一个没有任何可非议之处的公务人员。

  不过,奥贝斯坦所有的想法,经常都是藉着排除有害的东西以谋求帝权之安泰的模式。不久之后,肃清的北风就要横扫帝国中枢了吧。

  “如果因为柱子被虫子蛀蚀了,就要把柱子砍倒的话,那么房子也要因此而毁坏了吧。不管大或小,所有的危险人物全部都肃清完毕之后,还有什么留下来呢?最后连军务尚书自己都要被压在柱子下面了也说不定哪。”

  菲尔纳心中如此地想着,不过他并没有想要向军务尚书进言的意思。或许军务尚书本身早就已经知道菲尔纳的这些想法,不过还是迳自进行着。
2008-7-5 02:4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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