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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贴文][科幻]《银河英雄传说》[10集96章全]作者:田中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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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死门



       最初,参加“巴米利恩星域会战”的兵力,帝国军有舰艇一八八六○艘,将兵有二二九万五四○○人;同盟军则有舰艇一六*四二○艘,将兵一九○万七六○○人,在数字上是不相上下,同盟军的补给线比较短,对采纵深阵形的帝国军而言就像游击兵,因此,优劣几乎相等。若要勉强说起来,或许可以说同盟军“不会立于不利之地”吧!

  但是,帝国军可以指望米达麦亚、罗严塔尔、缪拉、毕典菲尔特等人的强大增援军,而相对的,同盟军的金库中已经连一枚铜币都不剩了。如果在这里被打败,没有配备一兵一卒的首都海尼森就等于任人采摘了,也就是说,自由行星同盟的命运就完全取决于是否能在此地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个人了。

  事态的严重性足以压碎同盟军指挥官们的心,如果有人因责任之重大艰困而发狂,旁人也不该责之以柔弱吧!杨之所以不致于落得如此地步是因为从很早以前他就知道,人类的能力和可能性是有界限的,他已经改变态度把事情看开了。如果杨威利赢不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至少表示在同盟军中再没有人能打得过他,那并没什么好遗憾的。

  然而,这也得是在不必看到在恐惧和痛苦中死去的士兵们的情形下才能成立的。对杨来说,自觉自己是一个大量杀人的罪犯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事,虽然这其中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是,影像化了的破坏及流血的惨状却已足够冰冷这个一向以历史学者为职志的青年的心了。杨不得不怀疑,以前做过这种事,现在也还在做这种事的他有追求家庭幸福的资格吗?这也是以前他一直不能顺遂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愿望的最大原因,目前看来似乎好不容易克服了这种心理障碍。然而,要完全地调整好这种心态的平衡似乎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就算杨放弃家庭的幸福,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但是……

  “巴米利恩会战”战略过程的壮大及精密程度是前所未见的,后世人总是将重点放在赢得“用兵天才”之神话般名声的两个年轻元帅正面冲突这一点上。然而,在战斗的第一阶段,战况却出现了令人不敢相信是出自这两人指挥下的混乱场面,演变成双方都不愿持续下去的消耗战。他们都知道,再如此下去一定会直接走向破局,于是,双方都致力于这意料之外的战局收拾工作,最后,双方才好不容易为这看似无休无止的相互残杀落下幕来。在这里面洞察和判断,以及处理的成功或许就证明了他们的不凡,虽然表现的方式是消极了些……

  “哎!我们打了一场拙劣的仗呀!”

  杨一边看着资料一边叹着气,用兵学本质上的冷酷在于如何有效地杀伤敌人同时减少我方人员的牺牲。但是这一次,他却脱离了正规的轨道,损耗了不少宝贵的战力,他感到遗憾也是其来有自的。

  “如果有更多兵力就好了,再给我一○○○艘,不,五○○艘,不,不,三○○艘就可以了,这么一来……”

  这是欠缺建设性的牢骚,对状况的改善完全没有帮助,心中极清楚这一点而叹息不已的杨抓了抓黑色的头发,重新振作精神,为作战再做下一步准备。

  司令官以外的人都各有任务。军医和护士动员了所有的医疗系统为负伤者做治疗。他们的做法必须在人道及效率上做一选择,而他们也不得不着重后者。从某方面看来,他们的做法是极其残酷的,先用麻醉瓦斯让痛觉神经失效,再切除患部,移植人工脏器或皮肤,用雷射线切断不可能治好的手、脚,再装上内藏氢电地的义手或义脚。这些措施是在利用电子照射不能使身体细胞活性化的恶劣情况下才使用的,半数以上都没有事先经过患者的同意。所以,当恢复意识的重伤者找不到原来应该在的手或脚时,便发出发狂般的尖叫声抗议。然而,当他们叫着“还我的手脚来!”时,被切断的肢体却已经火化处理掉了,从卫生的观点来说,这些东西是不能保存的。于是,身体的一部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机械化了的人和死去的人几乎一样多。

  二十七日一早,战局出现了第一个变化。结束了杂乱无章的杀戳,以最快的速度重编军队之后,杨下了快攻的命令。

  面对正面冲突的敌人,杨是很少如此积极的,大多数他都是因应敌人的行动才有动作的。更有甚者,他总是尽可能地避开正面作战,代之以侧面和背后奇袭。另一方面,接获“同盟军快攻”报告的莱因哈特非常常识性地下令迎击,不过,以他惯用的物力论来看,此举亦属罕有。

  “这就是‘巴米利恩会战’所以混乱的原因。原本,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用兵是重在先发制人,而杨威利的用兵是重在柔性防御,这是他们各自的特长。然而,在此次会战中,他们却扼杀了自己的特长,想利用对方的技法来赢得最后的胜利。”

  后世的战史学家自信满满地如此评论。但是,不管是主动的或被动的,既然状况已演变至此,莱因哈特和杨也只有在竞技场的栅栏内尽己之力发挥所长了。除此之外,他们也各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

  杨舰队以经过计算的圆锥阵形朝帝国军攻来。从打开的炮门中射出来的有形无形的能量仿佛破坏之神的大锤般直击帝国军。帝国军也全力反击,然而却无以阻止杨舰队的前进。令人眼花缭乱的爆炸光芒照亮了更多的帝国军舰艇。

  被直接击中的驱逐舰仿佛遭各种扰乱视神经的彩色闪光所包围,化为无数的金属和非金属的细片四散纷飞。激射的能源光束弹起光和热的飞沫,形成一股股无秩序的乱流摇撼着舰艇。数十万支火箭卷起一阵暴风撞击着舰体,巨大的空气团和士兵从破裂的舰艇伤口被吸进黑暗的太空中。

  纯白、橘、鲜红、蓝、绿、紫。一道道炸裂的光芒刺激着人们的眼睛,再加上震耳欲袭的声响,发狂者的数量必然也急速增加吧!

  杨舰队的集中火力于局部的战法在过去未曾失效过,这一次也不例外,源源不断产生的光芒漩涡造成了帝国军重大的伤亡,同时也产生了等量的恐怖及狼狈气氛。帝国军在一瞬间似乎要后退了,然而,突然又放弃,转而向水平方向移动,但是,这一点却仍为杨所知悉。

  愿想避开炮火迂回前进的帝国军抽中了下下笺。仿佛从山峡流向平原的大河似地扩散开来的帝国军,被集结在他们面前的同盟军逮个正着,成了众矢之的。

  这么有效的炮击即使在杨的记忆中也是值得大书特写的一个纪念碑,杨舰队的炮手们轻松的瞄都不用瞄就制造出了一个又一个爆炸的火球,狂乱的能源光在太空中绘出了一幅幅血与火的油彩画。一个火球的爆炸就意味着数百倍于此的人类的死亡。

  帝国军的一侧被击溃,舰列崩塌,阵形扩散开来了。杨当然不会放过此一良机,一道简洁但充满力感的命令下达全军。

  “突进!”

  杨舰队的圆锥阵全力向前冲刺,如钢剑贯穿青铜盾似地突破了帝国军的横列。

  监控员们响起一片狂喜之声。

  “完全突破了!突破了!”

  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充满了欢喜的叫声,然而,杨却似乎没有感受到幕僚们的喜悦。

  “太薄了……”

  杨也只是说了这句话,就好像客人对餐馆的料理不满的低声咕哝。尤里安了解杨的意思,帝国军的防御阵形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突破的。

  “立刻就会有下一波敌阵来了。”

  司令官的预测不到半小时就实现了,十二点钟方向出现了新的敌人,从横列阵中不断地有炮火射击过来。

  杨舰队一面以高速继续前进,一面以他们最擅长的一点集中式炮击在对方的横列阵中打穿了几个洞,再经由破洞插进敌阵当中,以零距离的射击重重打击着帝国军,打头阵的是马利诺准将的部队。

  马利诺准将是沙其安中校的前任者,曾经担任战舰休伯利安的舰长。舰长的能力及舰队指挥官的能力未必一致,但是,他却同时兼具双方面的才能。他的部队如锥子一般穿透帝国军的横列,突破对方防线。但是,就在大家欢呼声尚未平息之时,前方又出现了新的光点群,向左右方展开。这又是对方一次横列阵式的欢迎。

  “又来了。到底有几层防御网啊?好像古代女人的衬裙似的!”

  咕哝着的马利诺准将不高兴地环视着幕僚们,当然,没有人能够回答他。欣喜的气球一旦泄了气,紧接而来的便是不安和疲劳的气氛笼罩上来。

  尽管如此,同盟军仍然不减进击的速度,打开炮门冲向第三阵,激烈但为时不长的战斗之后,再一次突破了敌人,同盟军响起了第三度的欢呼,直到第四队的横列阵式出现为止。

  Ⅱ

  四月二十九日,杨威利的快攻已经突破了帝国军第八层的迎击舰队。但是,同盟军的面前又出现了第九层的防御阵列,连接着数千光点,摆开了迎击的架势。

  “竟有如此之深的厚度及深度……”

  杨不由得发出惊叹。事前他已预测到帝国军为了迎击他,或许会摆出前所未见的厚重纵深阵,但是,他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之彻底。谚语说“事实往往凌驾于个人的预测之上”,这里就是个活生生的实例。梅尔卡兹双手交抱。

  “好像在剥千层派的皮一样。一层又一层,解决了上一层,下一层的防卫阵接着又出现。”

  “根本没有没完没了嘛!”

  姆莱参谋长摇摇头,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仍保持他一贯的作风嘲讽地说道:“现在也停不了了吧?要继续剥第九层皮吗?或者……”

  杨把视线投到一旁的梅尔卡兹脸上,得到了他要的答案之后点点头。到这个时候再停止前进并没有什么好处,明明知道前面的水更深、泥更厚,同盟军却仍然必须走向湖心。尽管如此,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扯着看不见的绳把同盟军拉进湖心的技巧却让人不得不佩服,同时又觉得不快。要摆脱困境,首先要先解开在这里面存在的两个关键问题:第一,身处于如此深厚的埋伏阵内部,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如何掌握战况的?还有,一队接一队出现于同盟军面前的帝国军在轮到上阵之前究竟隐身于何处?

  “阁下……”

  尤里安谨慎地出声。

  “什么事?”

  “阁下,我知道罗严克拉姆公爵想干什么。”

  杨轻轻蹙起眉头看着有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他不喜欢被别人批评对尤里安有所偏袒,所以有时候杨会刻意对他严厉些。

  “表达的方法要正确。罗严克拉姆公爵在想什么以及他在做什么,这两件事可是有一光年的距离哦!”

  “是。可是,目前这种情形是不到一光日的距离。”

  幕僚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尤里安身上,杨停了一下,敦促少年发表己见。

  “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目的在于消耗我军,不只是在物力方面,心理上亦然。在我军突破一个阵形之后,又立刻出现另一阵便是证据。”

  “没错。”

  梅尔卡兹低声说道,杨则默默地看着少年。尤里安不是信口胡扯,他是一字一句都经过自己确认后才说出口的。

  “他们不是从前方来的。如果是来自前方,监测器应该会发现,而且如此一来罗严克拉姆公爵也就不易掌握战况了。我军和罗严克拉姆公爵之间,应该并没有隔着什么东西。我认为敌人的兵力是像薄卡片一样左右配置的。”尤里安喘了一口气之后下了结论。“也就是说,他们是从左右方飘飞过来,出现在我军前方的。如果说有什么办法可行的话,那就是我们可以直接进攻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本营。”

  尤里安的表现在明快及正确性上真是无人可比。少年一说完,梅尔卡兹首先点了点头。

  “说得没错,就是这样。”

  杨叹了一口气。采用这种布阵,罗严克拉姆公爵就可以直观战况,在必要时使等候在左右的部队横向移动,出现在同盟军面前。尽管如此——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想着——杨的叹息是针对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或者是针对尤里安的呢?

  这个时候,监控部门有报告进来了。帝国军的单座式战斗艇王尔古雷机群正在接近休伯利安旗舰当中。

  “波布兰、哥尼夫两战队迎击!”

  杨下了命令之后,为了思考下一波短期的战术,从指挥桌上下到座椅上来,把黑扁帽盖在脸上。

  于是,一六○架的斯巴达尼恩和一八○架的王尔古雷,以高速在巨舰之间来回穿梭演出一场空中肉搏格斗战。

  ※       ※       ※

  背地批评奥利比·波布兰的人很多,但是,却没有人称呼他为懦夫,至少,曾看过他在出击之前表现出恐惧和不安的人没有活在这世界上。

  “威士忌、莱姆、伏特加、苹果杰克各中队集合!不要被敌人喝下去了,倒是该把他们给喝了!”

  波布兰向取了酒名的麾下各中队打了例行的招呼,一声令下向八方散开来。

  众所皆知,波布兰的部队用的是三机一体的集体战法,但是,队长本身则以单独一人对抗敌机,从战斗中寻求自我的价值,表面上看来似乎有勇无谋,但事实上,他以精密计算过的速度及敏捷突入敌机群中,光束一闪便是一架,二闪便是两架,瞬间,已有好几架敌机化成了光之火花。他超绝的技法令敌兵噤声,然而,为勇气和功名心所驱策的驾驶员所操纵的两架王尔古雷瞄准了强大的猎物,勇猛地跃向前,朝着看似旁若无人的敌人背后发射火箭。

  “想跟我对抗?早了半个世纪吧!”

  冷笑不已的波布兰就让背后的追踪者缠着他的爱机,然后,朝着敌人的战舰奔驰在宇宙中。他无视于敌方光子弹的曳光擦过斯巴达尼恩的机体,在战舰之前突然急速上升,他在接近战舰至可以公分计算出来的距离时,攀爬至舰体之上再一回转。

  然而,尾追波布兰而来的两架王尔古雷却闪避不及,其中一架从正面碰进战舰的厚体,化成一团杂色的火球四散迸裂。另一架试着急速爬升,然而,机体擦过了战舰,产生摩擦的火花,驾驶员从龟裂的机体中被吸向宇宙的深渊。

  “惨了,这不能算进击坠的数目当中,和哥尼夫的击坠竞争大概要输了。”

  然而,波布兰这种悠然的喃喃自语余裕并不久长。他的部下们陷入了过去未曾有过的苦战中,在帝国军王尔古雷部队有八○架击坠记录的霍斯特·修拉中校的指挥下,也以三机一体的战法对抗同盟军,同时又和己方的舰炮紧密配合,歼灭了不少同盟军的斯巴达尼恩。斯巴达尼恩被赶进帝国军舰炮的射程内,一一在炮火前消失了。

  当波布兰集结部下时,为锐减的数目感到愕然,苹果杰克中队的负责人莫兰比尔的报告中充满了痛苦。

  “苹果杰克中队的生存者只剩下官等两名。其他人都战死了……其他都……”

  声音突然变弱了,波布兰胸中有不祥的预兆。

  “怎么了,喂?”

  回答的声音和刚才的不一样。只有被打垮的疲累感是同样的。

  “下官是沙姆契夫斯基准尉。苹果杰克中队的生存者现在只剩下官一名。”

  波布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当他再吐气时,右拳狠狠地敲在没有罪过的操纵盘上。

  威名远播的波布兰战队有近半数永远地消失了,这件事让同盟军不寒而悚,然而,更多的冲击还躲在扉后深处等着他们。回到母舰的波布兰穿着飞行服在军官餐厅里喝着威士忌,哥尼夫战队的副队长科尔德威尔上尉在这时拖着疲惫的步伐走了过来。

  “喂,你们的队长到哪去了?我想看看他那比我更糟的脸色。”

  听到波布兰沉重的询问,科尔德威尔上尉站定了,脸上一副困惑及犹疑的表情,最后便以悲痛的声音回答。

  “现在下官代行哥尼夫战队的队长职务,波布兰中校。”

  击坠王把不高兴写在脸上,又一杯酒下肚。

  “我现在不想听拐弯抹角的说明。你们的队长究竟怎样了?”

  上尉觉悟了,他给了波布兰不会再误解的答案。

  “队长牺牲了。”

  波布兰以含着近似杀意的眼神斜睨着上尉,几种感情的掺杂混合反而压住了他的怒号。

  “被几架敌机打落的?”

  “啊……?”

  “我问你他是被几架敌机打落的?依旺·哥尼夫不应该是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被打败的。帝国军以多少架机围攻哥尼夫?”

  上尉低下了眼睛,做出被告般的表情。

  “哥尼夫队长并不是在格斗战中战死的,而是被巡航舰的舰炮打中。”

  “……果然。”

  波布兰突然长身而起,科尔德威尔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要料理哥尼夫得动用帝国军的巡航舰?那么,要打下我至少也要半打的战舰才行!”

  波布兰笑了笑,然而,他的笑容却让上尉感到一股凉气上升。波布兰把强劲的手腕一翻,利尔德威尔反射性地接住了飞过来的东西,目送着以毫无醉意的步调走出军官餐厅的击坠王的背影。上尉把视线落在自己手上,空了的威士忌酒瓶就握在他手中。

  ※       ※       ※

  突破帝国军的第九阵之后,杨威利召集幕僚们作出变更作战的指示,他以一双困倦的眼睛环现着幕僚们,这不是他的演技,而是因连续战斗的疲劳让他真的想睡觉。

  “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战术是想利用极端的纵深阵消耗我军的战力,就如敏兹中尉所说的一样。我们如果再前进,那就是明知故犯的行为,但是,如果停止前进,则会让他们争取到不少时间,同样也会中了他的计。因此,我们唯一的胜利机会便是如何去瓦解敌人又重又厚的布阵。”

  一段不怎么有趣的开场白之后,杨向幕僚们透露了他活动头脑之后的成果,指示了新的作战方式。

  于是,四月三○日,战局有了第二次戏剧性的变化。

  Ⅲ

  在这个阶段,莱因哈特没有任何积极的动作,他只是专心地承接杨的攻势,吸取杨的渗透力。和杨的正面作战只不过是把广大的自由行星同盟领域当成一个包围歼灭战的陷阱的一部分而已,当诸将从被派出去的宇宙区域回过头来杀到巴米利恩星域时,这场战役的高潮才真正开始。而在这场华丽而壮大的高潮戏上演前的准备工作虽然比较乏味,然而,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莱因哈特为了阻挡杨的攻势,准备了二十四段的迎击阵,他们打算如先前对诸将所说明的,以一叠叠的薄纸吸干酒汁似地削弱杨的战力。莱因哈特这种令杨也不禁感叹不已的卓绝战法有其更强劲的一面,那就是,被突破的防御阵的战力可以化整为零地向左右方散开,加入后方的同伴队伍中,重新构筑成下一道防御阵的一部分。如此一来,杨就算一胜再胜,也得面对着那像永久机关似的无限的防御墙。

  在这之前,这个战法完美地发挥了机能,但是到了四月三○日,发生了让莱因哈特姣好的眉毛蹙在一起的事情。同盟军停止前进了,不仅如此,还后退了有八○万公里远,躲进了难以探查行踪的小行星群的阴影中,好像是在策划些什么。不久,报告进来了,大量的舰队避开了帝国军的正面,朝着从同盟军看来为右翼,帝国军看来为左翼的方向移动。

  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睛中浮上了一层薄薄的迷惘,他难以想像杨威利会随便分散兵力。目的或许是要使帝国军的兵力散开,但问题是,出动的敌军是不是主力?义眼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对陷入沉思的主君说道:“从对方故意让我们发现其动向来看,这或许是个诱饵。不过,也很可能出人意料之外的是主力部队。不管怎么说,分散我军兵力的意图应该是可以肯定的。”

  莱因哈特点了点头,然而,他的动作与其说是赞同,不如说保留的色彩比较浓些。他对在战术方面有独到见解的奥贝斯坦并没有过多的期待。义眼总参谋长虽然是个优秀的战略家及政略家,但是在实战方面,他的才华却远不及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发现自己的手正不知不觉抚弄着胸前的垂饰,如果被收藏在垂饰中的红发挚友还活着,他一定会给莱因哈特一些好的建言。失去了他,莱因哈特从战争计划的策定到实施都必须靠他自己一个人承担。他失去的东西有多重大?而失去不能失去的东西又是多么的愚蠢啊!

  “请下决定,阁下。”

  奥贝斯坦从旁提醒,莱因哈特才把一颗心拉回现实中。然而,要下决定多多少少必须花一点时间。

  “全军转向左翼方向!我想敌人的作战方式是,看来像诱饵,实则是移动着实际的兵力。我们截击其正面,给他们一个迎头痛击!”

  这个时候,莱因哈特并没有完全的自信,或许应按兵不动,不该改变原有完美的迎击法——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游移着。如果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他身边如此进言,他一定会毫无异议地立即采纳的。可是,天生的霸气使他对目前所采用的消极策略产生反弹。或许这是年轻的特质。不借助部下各提督们的武力而想独力打倒杨威利的诱惑也占了很大的因素。此外,他了解杨的战术,对莱因哈特而言,夺得先机是最重要的,即使战场限定于一家,他也不能容忍对方早他一步行动。就这样,在还没有完全整合心中的迷茫之时,莱因哈特转而采用了积极的策略。

  除了直属于莱因哈特大本营的少数部队之外,帝国军再度整编了阵容,朝着正往左翼迂回包抄的敌人急速前进,年轻气盛的提督们因为从一面倒的守势转而为攻势,显得情绪高涨。

  ※       ※       ※

  然而,把敌人纳进射程之内的帝国军不由得一阵愕然,原以为是同盟军的主力部队的竟是二○○○艘的诱饵部队。之所以会让帝国军误认为有近一万艘,是因为这些部队拉着许多陨石而瞒过了雷达,而当这些诱饵部队牵制着帝国军主力的同时,从小行星群中蹦跳出来的同盟军主力已猛然地朝莱因哈特的大本营突进。

  同盟军以最快的速度挺进。因为,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他们就输定了。达斯提·亚典波罗等人一边踩着地板一边叱喝部下,他们就像巨大的利箭般贯穿了空荡的宇宙空间。

  当帝国军发现时,同盟军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后路,正急速逼进莱因哈特的大本营。同盟军此刻的前进速度只怕连“疾风之狼”渥佛根·米达麦亚看了也不得不咋舌。

  特奈杰、布劳希契、阿尔顿林肯、卡尔纳普、格留尼曼诸将急忙停止朝诱饵部队前进的动作,纷纷调过头来,不意,同盟军的诱饵部队却发出了炮火,帝国军遭受了一些的损失。尤其是当同盟军把本身已有惯性的巨大陨石撞击向帝国军的舰列时,一次就破坏了好几艘战舰,然而,这毕竟不是什么致命伤,帝国军并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们虽然遭受诱饵部队从背后而来的炮火袭击,却也朝着正在向莱因哈特本营推进当中的同盟军舰列的侧面杀将过去。

  如果成功的话,帝国军一定会让同盟军遭受强烈的重击,然而,杨威利的用兵术巧妙到极点,那原来只不过是他另一个更大的诱饵。当帝国军的先头集团一边扫射着光束及飞弹,一边朝同盟军的右侧面攻上去时,同盟军立刻疏散舰列,朝左右逃开了——看来是这样。同盟军笔直前进的舰列发生扭曲,中央部份朝左偏离弯成了一个曲线,似乎是想逃避对方的攻击而从中央断裂了。特奈杰、布劳希契确信是如此,为了洗刷中了圈套的屈辱,便再往前推进,一心想把同盟军的前后两部份完全分断开来。

  变化就在这时急剧产生了,在确信将同盟军分断了的下一瞬间,帝国军的提督们才骇然发现到自己竟处于同盟军的完全包围之下,这个发现令他们呆在当场了。看来像是同盟军舰列分断点的弯曲处,事实上是因应从右侧面攻过来的帝国军攻势而变化成凹形阵的凹陷部分。如果是从正面对峙,帝国军是不会犯下眼看着自己陷入凹形阵中央的愚蠢错误的。自己正袭向敌人侧面的这种错觉使得他们成了杨威利堪称神技的用兵法下的牺牲者。

  现在,形成阻断帝国军后路之势的同盟军诱饵部队也紧逼上来不间断地发射炮火,同盟军的火力从前后左右袭卷向帝国军。

  无数的光矛串刺了帝国军的舰列,光刀切断了舰艇。被重重包围而失去行动自由的帝国军在闪烁的爆炸光芒中滑下了死亡和破灭的斜坡。

  ※       ※       ※

  “阿尔顿林肯舰队,继续溃灭中!”

  充满危机及恐惧的报告为旗舰伯伦希尔带来深海般沉默。噩讯接二连三抵达。

  “布劳希契舰队也处于战线崩溃状态!”

  报告噩闻的通讯员,声音即将失去控制似地颤抖着。莱因哈特明白,崩溃中的不单是手下的舰队,也不止是战线,还有他的不败神话及随之而来的权力和光荣。

  “被耍了……”

  喃喃自语的莱因哈特白晰秀丽的脸庞涌上一抹自嘲的阴影。如果计划中那个壮大的包围网完成的话,他尚不致于败北,但是照现在的情势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在那之前,杨威利的手掌就已能握住他将他捏碎了,尚未完成的包围网则只会形成难看的零星兵力,成为敌人各个击破的绝佳对象。

  “一胜再胜,到最后才输了吗?吉尔菲艾斯,我就只能走到这里吗?”

  白晰的手紧紧握着垂饰,在深不见底的孤独中,莱因哈特无言地问着。红发友人没有回答,而使他不能回答的是莱因哈特本人。

  帝国军目前似乎只能勉强撑着崩塌之前的身躯,就像被落雷猛击的大树一样摇摇欲倒。

  莱因哈特的高级副官修特莱少将走到年轻主君面前,被称为最具诚实理性的他,在面对败局之时,仍然以下了最佳决断的表情进言:“阁下,太空梭已经准备好,请您下决心逃脱……”

  回望着副官的莱因哈特,眼中泛着冷冷的光,冰蓝色的眼眸在这个时候美得让看的人为之窒息。

  “别做越份的事,我从来没有学过在非必要的时候逃亡的战法。难道有懦夫成为最后的胜利者的例子吗?”

  “容下官冒犯。就算逃离这个战场也不意味着败北啊!我们还可以集合各提督的兵力,再重新进行复仇之战。”

  金发年轻人悍然拒绝。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忘了前几天教导少年艾密尔时,自己所说的话了。

  “如果我在这里被杨威利杀了,就表示我只有这种程度而已。什么银河系宇宙的霸者!那些为我战死的人一定会在天上或地下嘲笑我,你们要让我成为别人的笑柄吗?”

  “阁下,请不要如此轻忽您宝贵的生命,请您把希望寄望在下一次的东山再起,现在请务必离开这里。”

  有着黄玉色眼珠的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哀求似地说道。然而,莱因哈特白晰的脸如瓷器般静谧刚硬,拒绝了这个请求。修特莱的视线投向奇斯里的脸上,他以眼神唆使着“就算暂时违抗主君的意志,也务必把他带离旗舰!”奇斯里点点头。

  这一瞬间,在伯伦希尔之前警卫旗舰的二艘战舰成了集中炮火下的牺牲品,爆炸了。被直接击中动力部位的一艘战舰成了绚烂的火球消失了,另外一艘从中央折成两半,在伤口中喷出了破片及能源流,翻滚着朝外围摇晃飞去。

  爆炸的闪光透过萤幕震撼着伯伦希尔旗舰内的人,战舰爆炸散放出来的大量能源像疯狂的野马般踢撞着伯伦希尔的舰体,帝国军的总旗舰剧烈地摇晃着,在舰桥上的人,除了一个人之外全倒在地上,只有金发的年轻独裁者以其令人难以置信的平衡感及柔软的动作保持了不倒的傲然姿态。

  奇妙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同盟军的猛攻突然中断了!莱因哈特帮助身旁的少年艾密尔站起来,同时把锐利的目光投向萤幕,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然而,面面正渐渐恢复了宇宙的黑暗实景。

  监控员突然惊叫。“是缪拉舰队!缪拉舰队来援了——我们得救了!”

  最后的那句话正是代表了全舰桥上人们的心声。一阵狂喜的欢呼声随即爆发开来。

  Ⅳ

  关于为了完成大包围网而分散出击的帝国军的诸将中最先回头攻击的是奈特哈尔·缪拉一事多少有其理由所在。他奉命去接收离巴米利恩星域较近的流卡斯星域的物资流通基地,然后在任务完成后立刻回头包围。当然,流卡斯会有武装抵抗,镇压所需要的日数也算进去了,然而,当缪拉到达流卡斯星域时,却从该处基地传来了不抵抗的宣告。

  毫无抵抗地将基地和物资交给帝国军的是同盟军基地的负责人启布里·科库兰。当然,也有许多部下主张不要将目前对同盟极为重要而为数不多的物资交给帝国军。他们建议将八○○○万吨的谷物、二四○○万吨的食用肉、六五○○万吨的家畜用饲料、二六○万克拉的工业用钻石、三八四○万吨的液态氢,以及其它大量的稀有金属、燃料及石油制品用放射能加以污染,使帝国军不能使用。但是,科库兰拒绝了,他的理由是这样的:“如果是军用品那是不必说了,但是,集中在这里的物资都是民生必需用品。不管支配者或政治体制如何改变,都不能破坏人民的生活。或许有人会叫我卖国贼,不过,我也只有承担下来了。”

  于是,部下中的激进派便想禁锢科库兰,不让物资平白便宜给帝国军,不过,其他忠于科库兰的部下将此行动镇压下来。这么一来,流卡斯星系的物资流通基地便在和平的情况下由帝国军接收了。原先缪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视科库兰的行为是利己的卖国行径而厌恶他,但之后,缪拉从部下口中了解到科库兰的心情,大为感动,遂有意招科库兰为自己的部下,他想让科库兰担任统辖物资及金钱的管理要职。

  然而,科库兰谢绝了邀聘。他自认是个胆小鬼,极在意世人的批评,如果有人指责他为了地位而把物资交给敌人的话,他会受不了。科库兰要求缪拉要确实把物资用于民间,同时请求缪拉让他和部下们回首都海尼森去,说完,科库兰便悠然地离去了。然而,科库兰的诚意并没有获得相对的评价,当他回到首都海尼森之后,被以前的部下告发,遂以利敌之罪被政府逮捕起来,关在接近极地的嫌疑犯收容所等待审判。在政治、军事呈现一片混乱的当时,他的存在似乎已沉进了世人忘却的深渊了,可是,就只有一个人忘不了他,两年后,当巴拉特星系动乱结束时,奈特哈尔·缪拉特别派遣部下寻访科库兰的下落,救出了在收容所中由于营养失调而许久未曾与外界接触的他,之后,科库兰便在缪拉手下担任主计监的职位——这是另外的话题。

  奈特哈尔·缪拉的回头及来援,为巴米利恩会战带来了第三次的状况变化。

  如果没有五月二日那天缪拉的参战及猛烈的攻击的话,或许在当天还没结束之前,同盟军就已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活捉或打倒在地了——这是那些无法抗拒假设历史诱惑的后世历史学们的推测。从前些日子到这一天,杨威利的战术指挥几乎完美无误,尽管优势只持续了那么一会儿,但是他的才智仍让人觉得已威驾莱因哈特之上了,然而,事情到了这里却有了新的变化。

  因为缪拉舰队的参战而产生新活力的帝国军一举转守为攻,他们似乎决定将所拥有的一切能源消耗于此时似的大开炮门,将光束及火箭对着同盟军倾盆而下。

  同盟军的舰列中不断地开出一朵又一朵的火花,火花消失后,留下一个个不毛的黑洞。瞬间处于劣势的同盟军也全力反扑,击碎帝国军的舰艇。

  ※       ※       ※

  同盟军的达斯提·亚典波罗中将仿佛要向体力的极限挑战似的,连续几天不眠不休地在前线指挥作战。

  “我们的司令官不应该只因为对方加进了一个舰队就露出疲态认输了,我还想看看‘奇迹的杨’的本领哪!”

  亚典波罗一边摸着他那没有多余的时间剃胡须而有着扎刺感的下巴一边毫不在乎地评论着。

  他的评论并不完全正确,缪拉的舰队由于行动过于急速而有部分落后了,跟着司令官一起抵达战场的只有全体舰队的六成左右,大概有八○○○艘,或许该说不到一个舰队吧?对杨来说,这至少是一件幸运的事。

  缪拉的出现与其说是杨的失算不如说是计算之外的因素,他原本最担心的是帝国军的所有提督中以行动快速无人可比著称的渥佛根·米达麦亚,打算赶在这只“疾风之狼”以最快的速度回头抵达战场之前把莱因哈特打倒,而到先前为止计算的收支似乎还在预估之内。如果按照这个事态来推移的话,胜利已经在手中了。不过,似乎还需要用到其它的计算纸。

  “这可落入权威主义的窠臼了吧!竟然无视于缪拉的存在……”

  杨一边把黑扁帽盖在脸上,一边带着苦笑自言自语着。他并无意轻视帝国军最年轻的上将,但结果却似乎变成这个样子了。

  最先从正面承受缪拉狂风骤雨般攻势的是库顿提督的舰队。

  那真是猛烈至极的攻击。战斗开始时尚有三六九○艘的库顿舰队,在一个小时之后被击落至只剩一五六○艘,一个小时之内的损失率竟高达五七·七百分比,这个数字令战史学家们瞠目结舌,然而却完全是事实。

  当然,帝国军所付出的代价也绝对不小,同盟军的包围网尚未崩散,炮火仍然紧密,冒着枪林弹雨突进的帝国军舰队撞击着固体及非固体物,迸发出爆炸光及能源流,但是,从帝国军由外往内蜂涌进入而同盟军阻拦不及的态势看来,缪拉在这个时候比杨占优势。

  “摩顿提督,战死!”

  当通讯员以沉重的调子传来这个噩耗时,杨一瞬间闭上了双眼。年轻的脸上清楚地浮现出痛惜及疲劳的神情,尤里安及菲列特利加相对而视。

  残存的摩顿舰队失去了指挥官,一边承受着猛烈的炮火,一边勉强维持着舰列,和杨的本队合并。让摩顿战死的缪拉以最短时间介入了杨和莱因哈特之间,极力地在敌人的猛攻之下,挺身护卫着主君。

  “真是个不可多得的良将啊!正确地判断、正确地战斗、正确地救了主君!……”

  即使与对方处于敌对的立场,却不得不感佩其力量。这种情形不只发生在杨一个人身上,莱因哈特也有这种心性。有时候,军人的心理及感性会表现出一种对敌人尊敬和仰慕,而对同志轻蔑和憎恶的颠倒情感。

  尽管这样,事实上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感叹。缪拉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同盟军的舰列多处被突破,已经没有余力去填补这些被挖空的洞了,帝国军开始侵入同盟军的包围网中。

  跃进同盟军舰列中的帝国军一举爆开了战意的喷火口,闪光和炮弹的豪雨不断倾落在同盟军头上,用超高热的火焰炙烧着他们。光束纵横奔窜,一瞬间照亮了通往死亡世界的黑暗之路,为牺牲者奏起无声的镇魂曲。

  ※       ※       ※

  “缪拉做得很好!”

  得以免去狼狈逃命的莱因哈特在伯伦希尔舰桥上喃喃说道,用少年艾密尔递给他的热毛巾擦了擦他那秀丽的脸。金发的年轻人至此方才喘了一口气。

  Ⅴ

  看来立于生死存亡边缘的似乎轮到同盟军了。如果缪拉能纠集本来所有战力的话,或许他就可以把杨舰队置于完全的反包围之下;也或许放弃这种念头反而造成了更佳的效果,在局部的战线同盟军舰列被打散、撕扯开来,舰艇在核融合爆炸的火焰及流失的能源烟幕下频频倒地。

  然而,就整个局面来看,帝国军并没有占优势。在包围网没有被突破的同盟军和被围困在里面的帝国军之间的战斗,前者占压倒性的优势,不断用时间及能源消化着帝国军的战力。阿尔顿林肯、布劳希契两舰队现在几乎只能说是军队的残骸,溃不成军;长时间苦战的特奈杰、卡尔纳普、格留尼曼的各个舰队也只剩下接应缪拉自外而来的攻势,突破敌方包围网的战力而已。

  特奈杰光是防御就应接不暇了,而格留尼曼则受了重伤,把指挥权委交给参谋长。在同盟军的包围下,整整持续死战达二十四小时以上的卡尔纳普舰队也因损伤过重而支撑不住,当他好不容易跟莱因哈特本营之间联络上时,便要求总司令官增派部队支援。当通讯官将消息传达给莱因哈特时,年轻的独裁者摇了摇他那头金黄色的头发回答:“总部没有多余的兵力,叫他战死在那里吧!”

  并不是莱因哈特冷酷,事实上,他的大本营中确实没有多余的一兵一舰,纵使有心想救援也是爱莫能助。然而,他这个回答却也显得太苛刻了。

  另一方面,听到这个回答的人反应也太过激烈了。

  “叫我死?好,我就去死!如果我先死了,在天上就轮到我当老大了!你等着看我把你当成杂工吧!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小子!”

  卡尔纳普从指挥官席中站起来,对着锐减的舰队颁下号令,最高战速的攻势便开始了。如果攻击集中于一点的话,和外面的友军内外配合,或许包围网就会被突破,他们也就能逃出生天了。卡尔纳普的选择看来是很理所当然的,可是,这么一来却给杨制造了宝贵的机会,他在一瞬间所制定的战术简直只能以骇人来形容!

  “准备炮击!尽可能准确、有效地射击!”

  他之所以还要加上后面的叮嘱,是因为同盟军的光束用能源及飞弹已经开始缺乏了。就在同时,杨故意把承受着帝国军内外夹攻的包围网开了一角。

  帝国军见状惊喜不已,在包围网中的帝国军想朝外逃脱,而在包围网外的帝国军则想救同伴而急忙冲进去。双方同时涌到宇宙空间的某一点处,导致舰列出现了过度密集的现象。于是,杨舰队把握住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发挥出他们的特长,几乎所有的炮火以一点集中的方式朝该处狂轰滥炸。

  卡尔纳普和旗舰一起消失了。咆哮着飞窜的炮火,只要瞄准一艘舰艇便意味着一次就可以炸翻了好几艘,该处成了在黑暗的宇宙空间中建造起的光采耀目的巨大墓场。

  于是,战况第四度起了变化。

  ※       ※       ※

  奈特哈尔·缪拉砂色的瞳孔中映着他那在最前线的旗舰正被火球及五彩的漩涡所包围,同盟军最后集结的破坏力之猛烈、强大着实令人心寒,缪拉的旗舰有六个地方破损,核融合炉随时有爆炸的危险,船员们不得不退避三舍。

  “阁下,请赶快离开这里,这艘舰艇的命运就快终结了。”

  舰长库斯曼中校苍白的脸上泌着汗珠进言道,缪拉微微地歪着头,然后答应了。但是,他不希望只是逃命。

  “那么,就把司令部转到其它舰上去,距离最近的战舰是哪一艘?”

  得到的回答是诺休泰德,缪拉点点头,命令舰长与他一起搭乘太空梭离开,不准他自杀。所向无敌、从未曾败过一次的莱因哈特严于律己,所以往往不自觉地被光荣之锁绑住自己的脚,但是,以前曾吃过杨的败仗的缪拉却从失败中学到了软性的应对办法,他搭上了太空梭,离开了濒临死亡的旗舰。

  然而,缪拉刚转换旗舰不久,同盟军已朝着诺休泰德集中火力猛攻。舰体中央部分中弹的诺休泰德很快陷入不能航行的状态,在缪拉一行人离开之后五分钟便化为火球消失了。“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太差呢?”苦笑不已的缪拉于是把司令部转到战舰欧法布鲁夫,两小时之后,又转乘到战舰赫尔汀去。这不是笑话,而是证明了缪拉在激战之中如何地顽强不屈,下定决心不退离战场的奋战意志。

  就这样,奈特哈尔·缪拉便在这一次的会战中因四度转换旗舰的行径而名留千古。可是,他勇往直前、奋不顾身的作战态度仍不能阻挡杨威利的攻势,杨的传记作家们都禁不住要在后面强调——单靠个人的力量,凭借着无比的果敢及杰出的判断力指挥战斗,带领舰队度过一次又一次的危机,企图捉住胜利的尾巴。杨排除了缪拉参战的危险要素,在新的环境下构思战术,并一步一步将计划付诸实行。

  ※       ※       ※

  五月五日,战况发生了第五次剧变。这次剧变的原因出在距离战场三.六光年之外的同盟首都海尼森。这一天,二二时四○分,一道超光速通讯抵达杨的所在处,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下令无条件停战。当命令传到时,同盟军的炮列正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旗舰伯伦希尔纳入射程之内!
2008-7-5 02:22: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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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骤变



       无条件停战——

  在无数人苍白的脸色褪尽之后,爆发的怒气从巨大的冲击造成的混乱中产生。那正是同盟军伸出手钳住帝国军咽喉的时候,而当他们正要让敌人断气的那一刹那,竟然被自己的人一手拉到墙角去。

  “到底想干什么!海尼森的那帮家伙!”

  这不是问话,而是语言化了的激情。

  “政府首脑部门疯了吗?我们快打胜仗了!不,是打胜了!为什么现在非得停战不可?”

  怒吼着把黑色扁帽用力惯在地上的是在弹指之间就可以拿下莱因哈特的旗舰伯伦希尔的亚典波罗。

  在杨的旗舰休伯利安上,华尔特·冯·先寇布尖声地对杨说道:“司令官!我有话要说!”

  转过头来的杨轻轻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所以什么都不用说了。”

  “如果您明白,就请允许我再确认一次!”

  先寇布两眼燃着熊熊烈火,指着主萤幕。

  “请您别管政府的无理命令,下令全面攻击。如此一来,您就可以掌握三件事——掌握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性命、银河系宇宙及未来的历史!请您下决心吧!只有您照这条路走下去,才能让历史走上正轨!”

  他一闭上嘴,蕴含着一场风暴的沉默笼罩着整个休伯利安舰桥,每个人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为自己高亢的心跳而战悚。先寇布说的都是他不得不说的话,幼年时被祖父母拉着手从帝国逃出来,长大后靠着自己的能力及功勋升到同盟军中将,这个三五岁的高大男人在众人的环视下,从树枝上摘下了禁忌的果实。

  然而,这颗禁忌的果实又是如何地甘美啊!那是胜利、霸权、光荣的甜美果汁和芳香的混合体,而且,不仅是杨本身,其他周围的人也得以一尝个中美味。

  杨不说话.但是他的沉默有异于其他人的沉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认为他的沉默不像暴风雨,倒像和煦的初春暖阳,不过,可没有人敢保证那是不是因为她对杨有过度的好感而引起的误解。但是轻轻推开沉默栅栏的杨所说的话却使菲列特利加更加确信。

  “……嗯,是有这条路可走。可是,对我来说,这件衣服好像不太合我的身。格林希尔少校,麻烦你传令下去,全军后退。”

  ※       ※       ※

  控制了艾流塞拉星域的同盟军补给、通讯基地,正要开始调回头的渥佛根·米达麦亚是在五月二日接待到一个稀客。一艘未经确认的航行体出现在米达麦亚舰队的索敌网中,于是警戒部队发出了这样的信号——“停船,否则将受到攻击!”而对方的回答却是“我们是友军,请求面见你们的司令官。”

  “玛林道夫小姐为什么到这里来……?”

  在“疾风之狼”的注视下,踏上舰队旗舰“人狼”的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脸上带着夹杂有肉体疲劳及精神活力的微笑和迎接的人打了招呼,她那暗色调的金色短发和男性化的服装更加强了予人美貌少年的印象。

  在这之前,希尔德半说服半强迫地向负责留守的高级长官借用了一艘快速巡航舰,偷偷地离开了干达尔星系,前往巴米利恩星域的外围部,然后在远处观看了开战之初的战况以及杨实施的大规模攻击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急急赶到艾流塞拉星域。要救莱因哈特,她是一兵一卒都没有,因此,她只有求助于能信赖得过的同志,她之所以不使用远距离超光速通讯是因为正处于敌国领土内,恐有被窃听的危险性。

  米达麦亚把美丽的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请进司令官室,要幼校学生送上咖啡之后,便仔细听取她的来意。

  “唔,这么说来,就算现在赶到巴米利恩星域去也来不及了?”

  “嗯,即使是‘疾风之狼’的快脚也来不及救罗严克拉姆公爵了。”

  米达麦亚听后露出微微的苦笑,但他很快收起短暂的笑容,问了理所当问的问题。

  “那么,您说该怎么做?我猜测伯爵小姐己有腹案了吧?”

  希尔德点点头,开始说明。

  今天是五月二日。以现在的航程赶往巴米利恩星域,到那边时也是四天后的事,也就是五月六日了,而且去的不光是一艘船,而是率领着大舰队,要维持队伍的完整和秩序,行程是绝对快不了的了。但是,根据当时远观的战况以及推测今后的演变,发现杨威利的攻势非比寻常,莱因哈特失败的可能性极为浓厚,照如此类推,当帝国的援军在五月六日到达战场时战斗也许已经分出胜负了,那时如果杨已经获得胜利的话,再攻击他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尽管如此,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因为从这里到同盟的首都——巴拉特星系的行星海尼森——要比前往巴米利恩要近得多,大致算起来,应该可以早四十八小时到达,所以,如果能立即快速调头,直冲可能完全没有防备的海尼森,逼使同盟政府投降,再让他们命令杨停止战斗的话,就可以将莱因哈特从失败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这个时候,希尔德还不知道奈特哈尔·缪拉比预期中的日子早三天到达巴米利恩战场。

  “事实上,我也曾向罗严克拉姆公爵提过这个方案,但是被拒绝了。他说,要在战斗中获胜才有意义,这种价值观虽然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不幸失败的话,一切就化为乌有了。”

  “您想罗严克拉姆公爵会失败吗?”

  以前米达麦亚也曾试着问过缪拉这个问题,并使缪拉无以言对。但这时希尔德毫无惧色地以明亮的绿色眼眸直视着银河帝国军的最高勇将。

  “是的,根据这次事态的推演,罗严克拉姆公爵很有可能将会尝到他一生中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失败经验。”

  米达麦亚不得不承认,撇开她的智略不谈,至少这个二二岁的年轻女子在勇气和行动方面都有不凡的表现,尽管是开玩笑,不过还真有人将她比之于女神雅典娜,现在看来这个比喻还真贴切。

  “我明白了。那么,伯爵小姐,现在还剩下一个问题。”

  米达麦亚端起咖啡闻了闻香气,随即又把咖啡放回盘子中。

  “那就是杨威利是不是会遵从政府的停战命令?以他的立场来看,胜利的果实就在眼前了,他为什么得丢下果子而后退呢?如果无视于停战命令的存在,不论是对同盟这个国家或者是对他个人,能得到的好处不是大得多吗?”

  希尔德承认米达麦亚的疑虑是有道理的,有谁会甘愿放弃已经掌握了百分之九九胜算的战斗而停战呢?如果他不去理会命令而继续作战的话,首先,他就可以获得军事上的胜利,不仅如此,即使在这期间,政府组织崩溃了,他也可以以救国英雄的姿态,轻而易举地独揽政治权力于一手重建国家。应该没有人会错过这个机会的,可是……

  “这一点我也仔细想过,不过,我的结论是,政府的停战命令仍然会对杨威利产生效力。如果他有心以武力及军事方面的才能为背景掌握权力的话,以前已经有过好几次的机会了,可是,他都放过这些机会而甘愿去做一个守备边境的军人。”

  “……”

  “以的我的直觉觉得或许在杨威利心目中有比权力更贵重的东西,他这种气节值得赞赏,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只有利用这一点了,虽然有点卑鄙……”

  “可是,也或许他会突然对权力产生欲望而无视于政府的停战命令的存在,因为这一次的机会所具有的巨大魅力,是你提到的过去的例子中所没有的。”

  “嗯,是这样没错。这么说来,您是觉得我的提议太过冒险而不值得采用?”

  “不……”米达麦亚摇了摇头。“我完全了解,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我们就照您的计划去做吧!已经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希尔德不禁觉得他的决定之明快、状况判断之准实在叫人叹服。

  “谢谢!我由衷感激您的决定。”

  “可是,光是我一个人也不行,我想找其他的同志一起去。以伯爵小姐的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希尔德点点头。她了解米达麦亚身为武人的矜持。如果米达麦亚没有按原定计划前往巴米利恩星域完成合围敌人的任务,而是单枪匹马攻略行星海尼森的话,事后可能就会被人指责为了一己之军事、政治的野心而有意无意地坐视主君陷于绝境。这种事是米达麦亚所无法忍受的。事实上,就因为希尔德十分清楚“疾风之狼”是这样正直无私的人,所以她才会选择他作为说服的对象,而她的判断似乎也得到了正确的回应。

  既然了解米达麦亚的意思,希尔德当然就有必要问该问的问题,然而那也是不言而喻的问题。

  “那么,您打算找谁同行呢?”

  “当然是找一个在附近的星系、容易联络上、力量也值得信赖的人,那就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伯爵小姐,您有不同的意见吗?”

  “不,我认为他是适当不过的人选。”

  希尔德没有说谎,但是,她也没有把心里所想的事全然说出来。为了营救莱因哈特,她为什么会率先选米达麦亚而不选罗严塔尔,理由何在?或许她自己也不是太明白。她并不怎么相信直觉,如果警官的直觉一定是对的,狱中就应该不会有为无有之罪而哭泣的人;如果军人的直觉是正确的,战场上就应该不会有失败者。可是,这一次的选择她却是根基于直觉,因为除此之外,她还没有任何可以付诸于理论的资料和证据。

  Ⅱ

  米达麦亚告诉主要的部属将与罗严塔尔舰队协同作战,改变方向直取敌国首都海尼森。部下们对司令官的决定一时之间似乎都不知所措。

  米达麦亚麾下的卡尔·爱德华·拜耶尔蓝中将低声地问司令官:“罗严塔尔提督怎么想?万一对方误会了我们的意思,搞不好会演变成帝国军互相残杀。”

  “……你文学的想像力出人意外地丰富哪!”

  米达麦亚以揶揄的口吻说道。但是在这之前,他有一段短暂但明显的沉默,所以这句话让人感觉有点言不由衷。拜耶尔蓝这个青年偶而会表现出异常的嗅觉。米达麦亚最难得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不是一个光靠武力做事和思考的男子,在他自己还没有将感情及理性整合好的时候,部下的这个疑问正好触动了他的心事。

  “罗严塔尔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不是那种可以和一个不明事理的坏男人相交十年以上的温和的人。你怎么想像是你的自由,但是,要小心可能导致误解的言行。”

  “是,对不起,我说了冒失的话。”

  拜耶尔蓝深深地低下头。但是,在回自己旗舰的太空梭中,他却叫来部下,下令采取第一级临战体制,惊讶不已的部下问起理由,拜耶尔蓝烦躁地回答:“时时防备敌人的奇袭不是武人该做的事吗!这里是敌国的境内.可不是故乡小学里的内院呀!不能瞒着老师偷偷午睡哪!”

  做完了像是他自己少年时代的告白之后,拜耶尔蓝停止了通讯。

  原本,他也认为自己想得太多,同时他也知道自己所敬爱的上司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一级上将是出生入死的好朋友,但为什么他又会想到自相残杀之事呢?回想起来,似乎是一个油然而起的激动想法突然攫住了他。他感到不可思议,自己竟敢把那种大胆的想像说出口,而且也没有遭到斥责。算了!还是把想像的翅膀先放下来吧……然而,拜耶尔蓝虽然这么想,不知何故的,他也没有意思要取消刚发下去的命令。

  ※       ※       ※

  当米达麦亚以超光速通讯将希尔德的提案传过来时,罗严塔尔没有即时回应。兼备敏锐及胆识的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覆。

  “如果没有人回头合围的话会怎样?”当离开干达尔星系时,他曾这么想过。不过,想像归想像,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不回头的话,功劳就会被其他提督抢去,主君对他的评价也会大打折扣,他从没有想到这会成为事实。然而,如今事态却已经急速发展到接近他的想像、足以煽动他野心的地步了。

  贝根格伦参谋长先前来报告,在他们附近的米达麦亚舰队中的拜耶尔蓝中将所属的舰队正采取了在这种状况下不必要的严格警戒体制。

  罗严塔尔当时没说话,但是在他那不同颜色的两只眼睛中,却闪着锐利的光芒。他只知道拜耶尔蓝是米达麦亚麾下提督中最年轻、最果敢的指挥官,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出敌人近在眼前似的举动。罗严塔尔曾想亲口问问米达麦亚,然而,现在罗严塔尔觉得他已经有答案了。是否如果罗严塔尔舰队不只拒绝希尔德的提案,同时还表现出妨碍的举动的话,米达麦亚舰队将不惜一战?他观察着萤幕上米达麦亚的表情,但是友人一点都没提到这一点。如果是米达麦亚自己下的指示,以他的个性来说,不应该只字不提的。这么说来,是拜耶尔蓝那个小子自作主张的了……?

  乍见映现于通讯萤光幕上的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表面上虽极为平静,但希尔德却可以感觉到那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所蕴含着的暴风。她知道这是自己的直觉,看来至少这一次是押对宝了,同时她也自觉到那急速产生的不安,或许,这么一来反而让这个具有不凡野心及才能的人知道有了大好的机会了?如果被人告知现在赶了去也来不及救主君的话,恐怕连没有野心的人都会产生可怕的念头……担心自己做出了愚昧至极、弄巧反拙的事情,希尔德一颗心七上八下。

  罗严塔尔似乎看穿了她的恐慌与不安,他出声笑了笑,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懂了。既然连你都这样说,我就照玛林道夫小姐的提议去做吧!我会立刻指示所有的部队朝巴拉特星系进发,不过,为做进一步的详细讨论,我迟点会到你那边去!当然是在舰队重编之后。”

  如果叫米达麦亚过来,或许拜耶尔蓝等人就会有过度的反应,司令官会不会被扣留作人质呢?罗严塔尔也考虑到这一点了。

  很多事情不需要太过勉强自己。罗严塔尔常常会为那一颗急欲从理性之手逃脱的心套上鞍绳加以控制,也因为如此,所以至今仍未做出越轨的事。玛林道夫伯爵小姐虽然聪明又机智,但是也不见得每件事都要照她的担心发生。

  Ⅲ

  被称为银河帝国军双璧的两名大将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率领着达三万艘的庞大舰队于五月四日进入巴拉特星系。第二天,五月五日,他们到达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卫星轨道,抬头观望夜空的市民,看到星星的光辉为人工的光点所掩盖,随即陷入恐慌状态。这是历史上的第一次,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市民可以用肉眼看见帝国军的舰队。

  在一片混乱之中,米达麦亚的宣告从介入行星通讯波的帝国军舰上传了下来。

  “我是银河帝国一级上将渥佛根·米达麦亚。你们的首都海尼森上空已全部被我军控制,我要求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全面讲和,立即停止一切军事行动,解除武装。否则,我军将对海尼森实施全面攻击。给你们三个小时考虑,不过,为了让你们清楚我军的立场和自己的处境,在此之前先让你们看看余兴节目。”

  这句话重在恐吓,所以米达麦亚的措词和口气都显得极其严峻。不久,一艘帝国军舰瞄准了六○○○公里以外的行星上的一点发射飞弹。

  闪光和爆炸破坏了大气的平静,将士兵及市民的视野漂白了的光芒急速变薄,在仍然鼓噪着耳膜的巨大声响中,橘色的光彩聚升成球型,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大楼的黑影倏地碎裂,破片高高扬起。在附近,被爆炸所引起的骤风吹起半个身子,紧紧趴在地上的一个士兵颤抖着声音说道:“他们下手了!是极低周波的飞弹!”

  极低周波的飞弹直接击中已足够将统合作战本部大楼的地上部分完全摧毁。

  看着映于萤光幕的惨淡景象,“疾风之狼”对希尔德说道:“这样就够了,权力者对一般市民的家着了火是连眉毛也不会动一下的,然而,一旦与政府有关的建筑物遭到攻击,大概就要脸无血色了。”

  “您是尽可能不想危害普通的市民吧?”

  “嗯,我也是平民出身的呀……”

  希尔德对着露出苦笑的米达麦亚投以具好感的眼光。

  “提督,现在能不能下达一项消息?就说,以帝国宰相罗严克拉姆公爵之名保证,同盟政府投降的话,最高负责人将不予问罪。我想,或许该给他们一个方向以尽早下决定。”

  “依双方长久以来的敌对关系来说,这些话真让人泄气。不过,如你所说的可能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我这就传达下去。”

  米达麦亚似乎已经完全信赖希尔德小姐的进言了。

  ※       ※       ※

  地上的一切景象都映在巨大的萤幕上,自由行星同盟的国防紧急调整会议在远较一般市民住宅安全的地下深处召开了,政府和军部的高官们顶着一张张像是用冻土所堆砌起来的没有血色的脸。刚刚被帝国军摧毁了办公场所的统合作战本部长德森“元帅”也把空洞的双眼盯在萤幕上。

  从不合时节的冬眠中被吓醒,召集这个会议的最高评议会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打破了沉默。

  “下结论了……”

  特留尼西特的声音当然显得无精打采,但是,却也很奇妙地欠缺危机感及悲壮感,表情就像戴着面具的人偶一样,发出机械般的声音。

  “我们接受帝国军的要求。对方即将要展开全面攻击,我们别无选择。”

  爱朗兹国防委员长正待提出异议,发觉他这个举动的特留尼西特两眼放出针般锐利的光芒。

  “我这个议长已经被罢免了吗?应该没有吧。那么,做决定的责任及资格就该在我手中,这是制度赋予我的职责和义务所在!”

  “请你住口!”国防委员长的声音因悲怆而颤抖着。“你没有权利滥用民主政治的制度,使其精神和历史堕落。你想因为你一个人而腐蚀国父亚雷·海尼森一手建立起来的、历经两个世纪的民主国家历史吗?”

  特留尼西特的嘴唇两端往上吊,使得他的脸更像戴了面具一样。

  “你说得可真动听啊,爱朗兹。你大概忘记了,不过,我可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夜是谁拿着昂贵的套装餐具到我家来要求我一定要让他成为我的幕僚。”

  “……”

  “而且,你从各个大企业弄到多少献金及回扣?利用职务分配选择资金时,你又从中亏空了多少钱用以周转买别墅?有多少次你用公费旅行之余还带着太太以外的女人去?这些我都知道。”

  国防委员长宽阔的额头上冒出了无数不是因为闷热而跑出来的汗珠。

  “不错,我是个下流的投机政客,我能爬到今时今日这个地位也是拜你所赐,你对我有恩,所以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在历史上留下亡国者的臭名!请你再考虑看看,或许我们会死在这里,但是,只要罗严克拉姆公爵被杨提督击败,同盟就获救了。祈求一个人去蒙受不幸是一件缺德的事,但是,这是事实,罗严克拉姆公爵一旦身亡,帝国军就不得不撤回他们的领土,而后在他们争夺下一代的领导权之时,杨威利元帅就可以趁机重新建立国防体制了,我们的下一任政治领导者会帮助他……”

  “唔,杨威利?”如果声音可以成为毒药,特留尼西特的声音就是了。“您也不想想看,如果不是杨威利那个笨蛋以前破坏了守护这个行星的‘处女神的项链’的话,今天我们就不用坐在这里受到帝国军的恐吓威逼了!事情会演变至此,也都是因为那个家伙的缘故!什么名将?难道是指那种毫无先见之明的无能之辈吗?”

  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元帅这个时候才第一次发言。

  “如果有‘处女神的项链’的话,或许这个行星、还有你们的生命安全以及地位和权力能够不受侵犯,但是其它的星系将要遭受多大的战祸呢?你们能心安理得地让战争持续下去吗?”年逾七○岁的老将声音并不激动,但是,和特留尼西特的粗言秽语相较之下,却格外显得如花岗岩壁般的坚毅。“总而言之,同盟的气数已尽。政治家只知道玩弄权力,军人就像在亚姆立札所表现出来的一样,热衷于投机的冒险。大家口中高喊着民主主义,却从不曾想过负起责任去维护民主的精神。不,即使是连一般市民也把政治全权委交给一部分哗众取宠的政客,一点都不想参与。专制政治垮台是君主和重臣之罪过,但是民主政治垮台的话,就是全民的责任。人民有好几次机会可以合法地把你从权力的宝座上赶下来,可是,大家都放弃了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把自身出卖给无能而腐败的政治家。”

  “你演说完了没有?”

  优布·特留尼西特微微笑着。如果杨威利看见他那副嘴脸,一定会再度想起以前曾留下的恐怖和厌恶的印象。

  “没错,该演说的时间已经完了,现在是有所行动的时候了。特留尼西特议长,就算拼了我这把老骨头我也要阻止你!”

  老元帅下定决心似地站了起来。出席这个会议的人是不能携带武器的,所以老人是空着双手的,但是他一点也不胆怯,朝着比他年轻三十岁的议长逼近。

  四周蓦地扬起了一片声响,开始是制止,接着便是狼狈的叫声。此时,地下会议室的门开了,几个人影跳了进来。来人并不是警备的士兵,但这十个以上手持荷电粒子来福枪的男人们的表情比士兵还机械化,表现出没理性的顺从,一半的人围成一道肉体障壁,仿佛守护着特留尼西特一样,剩下一半的人则把枪口对着出席会议的官员。

  “地球教徒……!”

  停止脚步的老提督,其声音把因惊愕而麻痹的其他人都变成了活化石,他们的视线都冻结在那些人的胸口上。那个地方清清楚楚地印着标语文字——“地球是我的故乡,地球在我手中”——这是地球教徒的象征,无庸置疑。

  “把他们监禁起来!”

  特留尼西特冷冷地下达了命令。

  “自由行星同盟接受银河帝国提出的讲和条件和要求。同盟将以立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为证明。”

  ※       ※       ※

  当这则通告从地上传达上来时,希尔德、罗严塔尔、米达麦亚正在位于海尼森的卫星轨道上成为共同司令部的战舰“人狼”的会议室中喝着咖啡注视着萤幕。

  米达麦亚听到通告后恭恭敬敬地低下他那蜂蜜色的头。

  “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您的智谋真是胜过一个舰队,今后还望您继续为罗严克拉姆公爵费心。”

  “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有两位提督的协助,事情才能成功的,也请两位作为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双翼,辅助公爵继续前进!”

  这些话倒不如说是针对金银妖瞳的提督要求的。

  “老实说,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哪!真是妙极了。”

  罗严塔尔虽然扮出了笑容,但是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蒙上一层阴影。他曾算计过同盟政府不投降的可能性。难道在民主政治的大本营中,那些口口声声以正义者自居,以对抗专制为己任的家伙,没有人肯为理想而赌上自己生命和骨气吗?是不是对同盟的大多数权力者而言,认为一旦自己的生命和权利不保,民主政治的存亡就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说,对罗严塔尔而言,事情已经结束了。

  “我心里也在想,如果同盟的当权者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拒绝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该怎么办?站在我们的立场,这种说法或许会显得很奇妙,那样事情肯定要大费周章了。不过,那些人可真是可耻的权力者呀!”

  米达麦亚厌恶地摇了摇头。希尔德也点了点头,虽然说计划是成功了,但是,他们总觉得有种无可奈何的不释然感。

  “一亿人花了一世纪的时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可以于一夕之间毁在一个人手中。”

  “所谓国之将亡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米达麦亚口中抒发着不怎么有创意的感慨,回头看着旁边的同志。罗严塔尔把他的金银妖瞳映在不曾喝过的咖啡汁液表面上,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们亲眼看到了分割、支配宇宙的三大势力——高登巴姆王朝的银河帝国、自由行星同盟、费沙——的灭亡,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定很羡慕我们吧!借用特奈杰中将的说法就是这样……”

  希尔德及米达麦亚和他有同感。他们口中虽然深表赞同,但是,每个人的心湖上那无法消失的小小波纹却不断地扩大……

  Ⅳ

  在远离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巴米利恩星域中,士兵们内心的狂澜已达到顶点。他们虽然服从了杨的命令,把舰队后撤,停止战斗,但是士兵们对在大获全胜之前竟由我方提出停战要求的荒唐,有一种超越狭窄视野的愤怒与绝望。

  “首都到底怎么了?被帝国军围攻……”

  “投降了!全面投降了!那些亡国奴,举着双手叫饶命的家伙!”

  “那么,自由行星同盟会怎样?”

  “你说会怎样?会成为帝国领土的一部分啦!或许会获得批准以形式上的自治继续存在……可是,也只是光在形式上,而且,时间大概也不会长!”

  “将来呢?”

  “还用问?去问罗严克拉姆公爵吧!去问那个金发小子呀!因为他今后将是我们的主人了!”

  有人狂怒,也有人悲叹。有的士兵对着朋友眼泪汪汪地诉说着:“我们应该是属于正义的一方呀!为什么光明的正义得对黑暗的邪恶屈膝乞和?这个世界真是病入膏盲了!”

  同意这种单纯得过火的疑问的人并不是太多,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同的论调。

  “这是政府的通敌行为!”

  这个弹劾的声音一旦响起,就化为燎原的野火一般扩及整个舰队。

  “没错!政府背叛了我们!政府背叛了国民的信赖和期待!”

  “他们是一伙卖国贼!我们不需要听从那些人的命令!”

  其中也有人痛骂通讯军官,为什么要接收那种无理的命令?如果在这两三个小时之内,对发过来的命令佯装不知的话,现在就可以逮杀罗严克拉姆公爵了,但结果通讯人员却老老实实地传达了,真是不知变通的低能者!

  在一片否定的声浪中,也有人把持着一小株肯定的幼芽。

  “……可是,我们的家人都在海尼森。如果拒绝投降就会受到毁灭性攻击的话……因为政府的投降,亲人才得以获救呀!”

  说这些话的人不可能再说得更多了,由于四周的战友们都勃然变了脸色站了起来,他知道要说出一介市民的心声是需要很多勇气的。

  “我们去请求杨元帅,请求他完成真正的正义,请求他不要遵循无理的停战命令……”

  “对呀!就这么办!”

  在一片骚动声中,尤里安朝着展望室快步走去,他想和先寇布中将谈谈。

  先寇布手拿着口袋型威士忌酒瓶站在落地窗边,映着黑暗的静寂及星星跃动的双眼中闪着极为不悦的光芒。尤里安停下脚步,以失意者的沉痛眼光沉默了好一阵子。

  “先寇布中将……”

  回过头来的先寇布拿起口袋型威士忌酒瓶朝少年打了招呼。

  “呀,你特地来见我,想必我的期待是对的。你是不是和我抱持一样的想法,杨提督应该不理会停战命令?”

  走上前来的尤里安以谨慎但不让步的表情回答:“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这样做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好的前例。如果允许军队司令官根据自己的判断而无视于政府的命令,民主政治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国民代表控制军事力的机能就消失了。您认为杨提督可以创下这种前例吗?”

  先寇布嘲讽地歪了歪嘴。

  “那么我问你,如果政府下令残杀丝毫没有抵抗能力的民众,军人是不是就该遵守命令?”

  尤里安猛烈地摇了摇他那头亚麻色的头发。

  “这种事当然是不允许的。我认为在作为一个军人之前,不应该忘记自己同时也是一介平凡的市民,在对待这种非人道、严重违反市民利益的事情上,当一个人的尊严受到考验时,首先自己必须是一个人。到那个时候,即使是政府的命令,也有不得不拒绝的理由。”

  “……”

  “可是,就因为如此,除了那种情形之外,身为民主国家的军人,在行动的基准上,就该遵从政府的命令。否则,就算你是基于正当的理由去行事,也会被指为恣意乱行。”

  先寇布无意识地把玩着酒瓶。

  “孩子,不,尤里安·敏兹中尉,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也懂这些道理。虽然懂,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

  “嗯,我很了解。”

  这是尤里安的真心话,他反驳先寇布的论调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感情的理性反驳。

  “杨提督对政治没有任何野心,或许也没有政治的才能。但是,他至少不会做出像优布·特留尼西特那样把国家私有化、把政治当成附属品、背叛市民的期望的可耻行为。杨提督的治国能力或许比不上历史上那些大政治家们,但在这个时候,要做相对的比较,优布·特留尼西特一个人就够了。”

  “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尤里安松开了领结,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使自己信服比说服他人要来得困难得多。“可是特留尼西特议长毕竟是大多数市民所推选出来的元首,即使那只不过是错觉而造成的结果。但要修正这个错觉,不管要花多少时间和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由市民本身来完成。职业军人是不能以武力来导正市民的错误的。如果这样做,就和两年前救国军事委员会的非法武装政变同出一辙了,军队会不受监管地成为统治、支配国民的组织。”

  先寇布把威士忌瓶口送到嘴边,半途又放了下来。

  “或许银河帝国会要求以杨提督的生命做为和平的代价。如果政府答应他们的要求,到那个时候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唯唯诺诺地听命吗?”

  少年的脸涨起红潮,他断言道:“不!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可是政府的命令是不得不遵从的吧?”

  “那是提督的问题,而这是我的问题。我可不想遵从屈服于罗严克拉姆政府的命令,我只听杨提督一个人的命令,因为提督接受了停战命令,所以我也不得不听。可是,其它的事可就另当别论了。”

  先寇布合上威士忌酒瓶的盖子,以感动的表情凝视着一七岁的中尉。

  “尤里安,或许我的话有些失礼,不过,你是真的长大了。我也要学学你,接受该接受的事。不过,有些事也是不能让步的,这也是你说的。”

  ※       ※       ※

  弥漫在旗舰休伯利安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呈现半固体化似的沉重。昂然仁立在这看不见的流动物中的副官舒奈德,他那犀利的眼光正射向杨威利。

  “我明白停战是不得已的,因为这是同盟政府的决定,但是,如果你们自由行星同盟军为了保身,想把梅尔卡兹提督牺牲掉的话,我可不会听从你们的处置!”

  “舒奈德!”

  “不,梅尔卡兹提督,舒奈德中校所言甚是。”

  杨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并没有对同盟政府的决定作出任何指责,原本政府就以拯救广大市民免受帝国军攻击的大义名分为投降的理由,所以杨也不能说什么,即使就算他看穿了政府的真正用心……

  “梅尔卡兹提督必须离开这里。”

  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扰乱了弥漫于室内的不快流动物,所有的幕僚们都惊诧莫明。

  “我不能预知未来,但是就像舒奈德中校所说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同盟政府将您交给帝国军以献媚之事的可能性,我是同盟人,我必须遵守政府的愚行,但是,你没有这种义务。如果您不离开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会让我为难。”杨的表情有些迟疑,让人感觉那似乎是开玩笑。“请您带一些战舰离开,当然,连燃料、粮食、人员都一并带走。”

  流动物又再度被剧烈地扰乱了。

  “一旦立于战败者的立场,同盟军当然无法保有和以前同样水准的武力。我想,与其放在那里任由帝国军尽数破坏,不如藏起来好。因为,战舰失踪和因战斗而被破坏或者自爆,是很难去确认的。”

  “谢谢您的好意,杨提督。可是您是要我自个去逃命而留下你一个人去扛全部的责任吗?”

  梅尔卡兹说完,杨的脸上浮起某种闪烁的表情。尤里安和菲列特利加清楚那是一种会心的笑意。

  “我知道您会这么说,不过,梅尔卡兹提督,我可不是让你们到别的地方去逍遥哦。因为我有个更无礼的想法,我是想,为了将来,希望您把同盟军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精髓的一部分保存下来,也就是说,我希望您领导以前罗宾汉传说中所说的‘活动的谢伍德森林’。”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室内的空气在不借助空调的情况下完全改变了。完全了解杨意思的人彼此交换着兴奋激昂的视线。总而言之,他们是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在一片嘈杂声中,杨不自禁地搔了搔头发,他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装模作样的话,不过,只要意思通了就可以了。

  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

  “我赞成!”

  大家将视线投向说话者——奥利比·波布兰,同盟军屈指可数的击坠王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发言有多大的意义。

  “所谓自由行星同盟的自由就是独立自主。对于沦为帝国附属领地的同盟,我已无心眷恋,就像丧失自尊心的女人一样没有魅力。我请求能跟随梅尔卡兹提督去。”

  听了他这段不伦不类的话的人大多觉得这个比喻像极了他个人的风格,同时,大家也觉得朝光明的地平线跨出一大步了。只要有人先踏出一步,就会有人相继效法,跟在后面走总比带头来的轻松,因为大家知道,至少这不会是一条孤独的路。

  “如果能获得先寇布中将的允可,下官也想……”“蔷薇骑士”连队长卡斯巴·林兹上校也气势雄伟地站了起来。

  “我也是个从帝国来的亡命者之子,现在更不愿屈居于帝国下风,请让我跟随梅尔卡兹提督,但是……”林兹以尊敬的眼神凝视着黑发的元帅。“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要杨提督再做我们的总指挥。只要您在,‘蔷薇骑士’连队誓言效忠于您。”

  “这是军阀化的第一步哩!宣誓效忠的对象不是国家也不是政府,而是个人。真令人伤脑筋哪。”

  亚列克斯·卡介伦以不带嘲讽的口气说完,随即引来一阵哄堂笑声。被问及他个人的去留时,卡介伦回答:“我要留下来,倒不如说是必须留下来,将官大量失踪会引起帝国军的怀疑。我和杨司令官都得留下来等候处置。”

  先寇布、费雪、亚典波罗、姆莱、派特里契夫、马利诺,以及卡尔先等将官们也陆续打破漫长的沉默,向杨敬礼,他们都决定留下来。

  “当初我亡命而来时,已经将我的未来都交给您了,既然您决定这么做,我就不负您的期待吧!”

  “谢谢!有劳您了。”

  幕僚们解散之后,菲列特利加和杨留在会议室里。是杨以眼神示意她这么做的。

  “对不起,菲列特利加。”剩下他们两人时,黑发的年轻元帅笨拙地说道。“如果是别人做出这种事,我一定也会认为他是白痴。可是,结果我还是只能选择走这条路,除此之外,还让那些我所喜欢的同伴增加不少麻烦……”

  菲列特利加伸出她白晰的手,细心地为杨整理好从衣领露出来的紊乱领结,清澈的淡茶色瞳眸中映着对方黑色的眼珠,她微微笑着。

  “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可是我知道,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你所做的一切。”

  菲列特利加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       ※       ※

  帝国军中有人对骤然的停战并不感到惊异,但是那并不包括莱因哈特。当他接到总参谋长奥贝斯坦的报告时,这个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反而像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似地几乎要从座席上跳起来。

  “怎么回事?”

  莱因哈特发出凶恶的声音,被人指出理性所不允许的事实,让他觉得倍受侮辱及愤怒,即使那是极为振奋人心的吉报。

  “同盟军停止前进了,不仅如此,还提出停战的要求。”

  奥贝斯坦从表情到声音都武装了起来,准备承接主君的激动反应。

  “太无稽了,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再一步,不,只要再半步,他们不就胜利了吗?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让他们放弃垂手可得的胜利?”

  等主君稍稍平息了感情的波涛之后,奥贝斯坦说明事情的原委。他并没有说自己从同盟军那边接获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不是能够完全保持冷静。

  “……你是说我的胜利是别人拱手让出来的?”

  了解事情经过的莱因哈特,把包着黑色和银色军服的优美肢体深深沉进指挥席中喃喃说道。

  “真是滑稽之至!我竟然拿到了原本不该属于我,而由别人让出来的胜利?简直像乞讨……”

  莱因哈特笑了,这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笑容。笑容中没有华丽感及霸气,一种仿如雕刻出来的笑容。
2008-7-5 02: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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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皇帝万岁!”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五月五日二二时四○分,前后十二天的“巴米利恩星域会战”结束了。帝国军参战的兵力有舰艇二万六九四○艘,将兵三二○万三一○○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一万四八二○艘,遭受损伤的舰艇有八六六○艘,舰艇破损总率达百分之八七.二。战死者有一五九万四四○○名,负伤者有七五万三七○○名,人员伤亡总率达百分之七二.○;同盟军参战的兵力有舰艇一万六*四二○艘,将兵一九○万七六○○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七一四○艘,遭受损伤的舰艇有六二六○艘,舰艇破损总率达百分之八一.六。战死者有八九万八二○○名,负伤者有五○万六九○○名,人员伤亡总率达百分之七三.七。

  关于这场会战的胜利者到底是帝国军,还是同盟军?战史学家们的见解分歧,无法统一。双方的死伤率都高达六成以上,这种情形已超过一般军事上对胜利的定义了。以小数点前后的细微数字之差来决定胜败实在没什么意义。那么,这场会战难道是“平手”吗?

  主张同盟军胜利的人阐述了以下的理由。

  “在巴米利恩会战中,同盟军总司令官杨威利的战术指挥往往凌驾在帝国军总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之上。在开始的阶段,两者平分秋色,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机动性纵深阵看来似乎奏功了,但是一旦崩溃后,战事的主导权就牢牢握在杨的手中了,如果不是先有缪拉的提前抵达,后又出现在敌人胁迫之下的同盟政府下令强制停战的意外情况,历史应该就会明白地记载着杨是完全的胜利者。”

  另一方面,倡言帝国军胜利的人提出这样的反驳。

  “在巴米利恩星域的战斗,只是为了征服自由行星同盟及统一全宇宙的目的之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所构想而展开的壮大战略中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将敌人的主力牵制在战场上,再以奇兵突袭敌人的首都使其降伏的手段是自古以来即有的高明战法,所以对于个别战役的失利是没必要感到羞耻的。帝国军已达到战略的目的,而同盟军阻止失效,到底是谁获得胜利?只要排除无谓的军事浪漫主义,正视结果,就可以得到回答了。”

  此外,还有想夸示自己公正性的人。

  “在战场上,同盟军是胜利者;在战场外,帝国军赢了。”

  “在战略上,帝国军是赢家;在战术上,同盟军胜了。”

  各式各样的论说都被提出来了,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主张,倡言者都必须觉悟到会有相同程度而同样具说服力的反论存在,无论如何,这场会战使后世产生了无数的著作,也为许多战史学家挣得每天糊口的食粮。

  而当事者的心境又如何呢?很明显的,双方的最高指挥官都不认为自己是胜利者,莱因哈特无法轻易地从“我没有胜,胜利是偷来的”的这种厌恶感中解脱;而另一方面,从杨本身重视战略的胜利远胜于战术胜利的军事思想来看,他同样一点都不确信自己获胜了。或许这么说是夸大了些,不过,他们确实给予对方的成功比本身要高得多的评价,与其说这是谦让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他们自觉到自卑感的存在。

  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和同盟军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杨威利元帅之间的正式会面是在停战生效后刚好过了二四小时,也就是五月六日二三时。

  在这段期间,双方又各自做了什么事呢?那便是人类超过食欲及性欲的最大愿望——睡眠。在历经十二天的生死激斗当中,偶有战斗转缓的状态,虽有轮班休息及就地假寐的时间,但是要让极度绷紧的神经获得全面性的休息根本是不可能的。现在好不容易从“暂时的睡眠直通向永久安眠”的恐惧中解脱,帝国的英雄也好,同盟的智将也好,都在安眠药的帮助下享受了深沉的睡眠。

  在这段期间,黑色枪骑兵舰队司令官毕典菲尔特、法伦海特、瓦列、舒坦梅兹、雷内肯普等赶不上战斗的帝国军领袖们都赶回战场四周了。在接获已经停战的报告之后,他们一方面感到羞愧,一方面又为欲求不满所恼,但是,仍然采取了必要的措施。

  ※       ※       ※

  五月六日一九时,当杨威利在自己的床上被睡眠之神放逐出来时,在同盟军舰队的四周已被四万艘帝国军舰艇——完全没有损害的——所重重包围住。一边感叹地看着四周那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光点群,杨一边洗了澡,擦了脸,整理好自己的仪容。

  “被四万艘敌舰包围着喝红茶实在是很别致的气氛。”

  杨悠闲地把红茶冒上来的热气蒸到脸上。尤里安所冲泡的红茶有一种久违了的芳香。餐桌上只有他和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卡介伦、先寇布等五人在场,如果没有帝国军可能突然狂暴地用炮火戳杀的不安,餐桌上甚至会有朋友家庭聚会的气氛。尽管如此,杨的大胆,或者该说是钝感,实在令人叹服,其他的四个人一直凝视着司令官的脸。

  这个时候,梅尔卡兹所指挥的有六○艘舰艇的小舰队已经离开了战场,逃过帝国军的眼睛消失不见了。六○艘船中计有西巴、卡山德拉、尤利西斯等战舰八艘、宇宙母舰四艘、巡航舰九艘、驱逐舰一五艘、武装运输轮二二艘、修护工作舰二艘。事实上这些舰艇完全没有损伤,但由于篡改了资料,这些舰艇名义上都已经在战场上被完全破坏了。搭乘其上的包括陆战要员,战斗艇驾驶员总计一万一八二○名,以林兹上校、舒奈德中校、波布兰中校等人为干部,当然他们在资料上都是战死者。

  Ⅱ

  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内部装潢充满了庄重及优美的绝妙调和感,这是一种超越军舰的机能性感觉,杨就像乡巴佬进城一般率直地以感叹的眼光环视四周。

  “……那就是杨威利?”

  四周此起彼落细声交谈的声浪冲进杨的耳中。是不是很失望呢?杨不禁事不关己似地为他们惋惜。他不是像莱因哈特那种风华绝代的美貌贵公子,也不像以前败死在他手里的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一般有着硬汉型的个人风格,也不是冷酷锐利的秀才型,当然也不是贫相外露的小农民类型。依个人审美观点的不同,他似乎还多少称得上英俊——对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来说就是,整体看来,或许说他像一个眼看着就可以爬上副教授宝座,却由于政治能力远较学识不足,以致于只能停留在讲师职位的青年学者还比较恰当。乍见之下有二七、八岁,本来是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这段时间连日的战斗,使得他显得有些削瘦,杂乱的头发从军用扁帽下方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军人。总之,他的外表绝不像他所缔造的战绩一样,予人那么强烈的印象。

  这时一个砂色头发,砂色眼珠的高大青年军官走上前来,对着杨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下官是奈特哈尔·缪拉。得以一见同盟军最高的智将杨元帅阁下,实乃下官之荣幸。”

  “哪里……彼此彼此……”

  杨回了礼,也回了一句不怎么上道的客气话,当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缪拉对杨似乎有着一种无法对他抱持败北感及敌对的印象,原本对杨的武功就充满敬意的他,砂色的瞳孔深处闪着错综复杂的微笑。

  “如果阁下和我们生在银河系的同一边,我一定要在您麾下学习用兵之道。事与愿违,真是遗憾。”

  杨也露出了自然而温和的表情。

  “不敢。我也很希望你能生在我们这一边,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能放心地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这不是客套,而是杨的真心话。如果同盟军中多几个像缪拉这种有才能且又勇敢的舰队指挥官,杨的辛劳应该是可以减轻一大半的。

  缪拉笑了笑说:“真是天不从人愿呀!”

  在缪拉的引领下,杨来到莱因哈特的房间。门前站着一个有黄玉色瞳眸的青年军官,默默地敬了礼之后,他打开了门让客人进去。这个人就是莱因哈特的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

  于是,把脱下的黑色扁帽拿在一只手上的杨威利,便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直接面对面相会了,这也是这两个宿敌一生中的头一次会晤。

  强大独裁者的房间并不怎么奢华,或许是因为房间的主人所具有的华丽特质掩盖过了一切。当金发的年轻人从对面的一个沙发上站起来时,杨不可思议地感觉到自己除了若有似无的音乐声,竟听不到其它一切声音了,杨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看见了这个独占神话、历史和美神宠爱于一身的年轻人,以黑色为基调,各处配上银色点缀的帝国军军服从来没有这么美仑美奂地映现过在杨的眼中。

  从瞬间失去自我的状况中回到现实的杨,举手行了一个礼,他这个动作使得前额上的丰沛黑发落了下来,将眼睛附近给遮住了。他慌忙将头发拢上去,尽可能端正地重新行了一个礼,莱因哈特也柔顺地回之以礼,他的视线越过杨的肩膀,对奇斯里点头示意了一下。门在杨的背后关上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莱因哈特秀丽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状。

  “长久以来我就一直想见你一面。好不容易,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不好意思。”

  又是一次不怎么高明的回答。他并不想和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在辩才上一较高下,他顺着莱因哈特的邀请,坐到沙发上,重新戴上扁帽,他的头发常常给予人有些杂乱的印象。一个像是幼校学生模样的少年打开门,送来了银质的咖啡杯组,不久,香酵的热气便漂散在大理石桌上。少年对主人投以憧憬的眼光,对客人则投以好奇的视线退了下去。莱因哈特以流利的动作拿起杯子。

  “我们有各种因缘。三年前的亚斯提星域会战,你还记得吗?”

  “嗯,我接到阁下的通讯,上面说愿健壮如故至再战之日。托你的福,虽然恶运频繁,仍得以苟活至今。”

  “当时我没有接到你的回音。”

  莱因哈特笑了。杨也受影响地笑了笑。

  “非常抱歉。”

  “我不是要跟你讨回这个债的……”

  莱因哈特收起笑容,安静地把杯子放回盘子上。

  “怎么样?要不要过来我们这边?听说你已被授与元帅的称号,我也可以给你帝国元帅的封衔。现在,我们这边应该有比较实质性的东西。”

  事后,杨曾自问,如果不是事先曾经想过这种情形,并且也已准备好答案的话,自己是不是能够对抗得住这个劝诱。

  “这是我无比的光荣,不过,恐怕我不能接收。”

  “为什么?”

  看不出莱因哈特有多少惊讶,不过,会这样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为我认为自己大概帮不了阁下的忙……”

  “这算是谦虚吗?或者,你想说我欠缺主君的资格和魅力?”

  “没这种事!”

  杨微微加强了语气,他在想该怎么说明才不会伤到金发年轻人的自尊心?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是怕触怒独裁者,而是拒绝这种亲切的邀请令他有一种罪恶感。

  “如果我是生在帝国,就算阁下不来邀请,我也一定会投效到您麾下。但是,我是喝和帝国人不同的水长大的,我听说,喝了不习惯喝的水恐有伤体之虞。”

  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太蠢了,杨为了掩饰窘态端起咖啡往嘴边送。即使是坚决拥护红茶一如杨者也可以感受到,在这杯黑色的液体中投注了最好的咖啡豆及最好的技巧。莱因哈特似乎并不因被拒绝而感到恼怒,他也拿起了咖啡杯。

  “但我却认为你现在喝的那些水未必适合你。和你伟大的功绩相较之下,你不觉得自己所得到的待遇太不公平,而且受掣肘的时候也太多了吗?”

  只要能拿到退休金和养老金就行了——杨当然不能这么说,所以他只得厚颜地板起脸来回答道:“我本身对此已经觉得很满意了。而且,我喜欢这种水的味道。”

  “你的忠心只是针对民主主义的精神,是吧?”

  “嗯,唔……”

  杨含糊其词地回答,然而,莱因哈特仍旧放下杯子,开始认真地讨论起来。

  “民主主义真有这么好吗?那么,对于当年银河联邦所标榜的民主共和政治却生出了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这样丑陋的畸形儿一事,你又怎么说呢?”

  “……”

  “而且,把你所挚爱——我是这么想——的自由行星同盟低头屈膝交到我手上的就是由多数的同盟国民按照自己的意志所选出来的元首。难道所谓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全体人民依据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对方放言至此,杨不得不加以反驳了。

  “对不起,依照阁下的说法,让我觉得就像是因有火灾而否定的火的价值一样。”

  “唔……”

  莱因哈特歪了歪头,但即使是这种动作似乎也不能破坏这位金发年轻人所散发出来的优美感。

  “或许吧!那么,专制政治不也一样吗?我们不能因为偶尔出了一个暴君就否定了这种具有领导性和纪律性的政治制度的价值呀!”

  杨以闷闷不乐的表情回望着对方。

  “我可以加以否定。”

  “如何否定?”

  “因为能够侵害人民权利的不在于别人而只在人民本身。换句话说,当人民把政权交付给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类人的时候,责任确实是在全体人民身上,他们责无旁贷。而最重要的就在这一点上,所谓专制政治之罪就是人民把政治的害处归结到他人身上,和这种罪恶比起来,一○○个名君的善政之功就显得渺少多了,更何况,像阁下您这么英明的君主是难得出现的,所以功过自然就很明显了……”

  莱因哈特看来似乎一片茫然。

  “我觉得你的主张大胆又新鲜,不过却过于极端,所以我只能略表赞同。你是想借此说服我吗?”

  “不是的……”

  杨困惑地回答。事实上,他是很困惑,他完全无意去说服莱因哈特或问倒他。他习惯性地脱下扁帽,搔了搔长而乱的黑发,要对抗莱因哈特优美的举止,他这个动作固然于事无补,但却可以借此把凌乱的心绪收拾起来,眼前最重要的是沉着。

  “……我只是针对你的主张提出对照性的看法,因为我在想,相对于一个正义,是不是在相反的角度一定会存在另一种等量等质的正义?所以,只是提出来说说……”

  “正义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讨厌“信念”这个说词的杨补充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或许宇宙中真的存在着独一无二的真理,有着可以解答的联合方程式也不一定,不过,那不是我的短手臂可及的。”

  “这么说来,我的手是比你的更短了。”莱因哈特略带自嘲地微笑着。“我不认为真理是必要的。自己想要的东西只需要自由行使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就行了。反过来说,那就是一种可以不听命于讨厌的家伙的力量,你不这么认为吗?你没有讨厌的人吗?”

  “我所讨厌的是只把自己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赞美战争,强调爱国心,把别人推到战场上去,而自己却在后方过着逸乐生活的人。和这种人共同生活在一面旗帜之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杨的口气超乎嘲讽而达到了辛辣的程度,莱因哈特趣味盎然地注视对方。发现到这视线的杨赶忙净了净嗓子。

  “你不一样,你常常站在阵首。恕我失言,我实在是感慨万千。”

  “果然,只有这一点你认同我了。我很高兴!”

  莱因哈特扬起了音乐般悦耳的笑声,然而,杨却感觉到他的表情突然显得透明了许多。

  “我有一个朋友。当我们发誓要把宇宙拿到手中的同时也这样宣誓过——绝不学大贵族们卑劣的行径,一定要站在阵首作战,赢得胜利……”

  莱因哈特虽然没有说出名字,可是,杨却可以推测出来,那个朋友就是帮他从暗杀者手中抢回一条命而牺牲了自己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

  “我原打算随时随地都可以为那个朋友牺牲。”

  莱因哈特一边用白晰的手指头把落在额前的华丽金发往上拨一边说道。或许他把杨看作是钢琴上的键盘,演奏着他所钟情的乐曲。

  “然而,事实上牺牲的总是他,我一直习惯性地这样依赖他,结果,连他的生命都为我丢掉了……”

  苍冰色的瞳孔反射着灯光,他下了断言。

  “如果那个朋友还活着,我现在面对的应该不是活着的你,而是你的尸体。”

  杨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金发的年轻人不需要他的回答。

  莱因哈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他似乎想把心拉回到现实世界来。

  “刚才我从占领你们首都的我军指挥官那儿接到报告。大概是你的上司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发表了宣告,内容是说,军部的责任都由他一人担起,希望不要再问罪他人。”

  杨不禁动容了。

  “这的确像是比克古司令长官所说的话。不过,我恳求阁下,请您拒绝他这个请求。让长官一人担起责任就显得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太过没用了。”

  “杨元帅,我不是一个复仇者。或许对帝国的门阀贵族们而言,我矢志不忘报仇,但是,我认为你们跟我是互争长短的敌人。在现阶段逮捕敌人的军事最高负责人统合作战本部长下狱是不得已的事,不过战火熄灭之后,再为没意义的事情流血就不是我们喜欢的了。”

  莱因哈特的表情在这个时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傲,杨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很自然地敬了一个礼。

  “对了,如果让你重获自由之身,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杨一点都不需要犹豫。

  “退役。”

  瞬间,莱因哈特以他那苍冰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年长他九岁的黑发青年,他以没来由的体谅心情点点头。

  会面结束了。

  在回自己的旗舰休伯利安途中,杨忍不住沉思着,莱因哈特对民主共和政体的指责是不是太过尖锐了?

  “依自己的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地表上最硬的炭结晶体——钻石的形成需要巨大长期的地质压力。同样的,要孕育人类的精神中最宝贵的东西——互助互爱、团结一致地对抗极权及暴政、不断进取、希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强大敌对势力的威胁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吧?适合“自由”的环境只会使自由堕落!

  杨不懂,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以他的智慧所能断定的。将来会不会出现有明快解答的日子到来呢?

  Ⅲ

  踏上同盟首都海尼森土地的莱因哈特,接受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提督及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欢迎。这一天时值初夏,刺骨的雾、雨罩在皮肤上,年轻人华丽的金发上沾满了露珠。

  “莱因哈特皇帝万岁!”

  五月一二日这一天,动员来护卫这位年轻独裁者的士兵本来有二○万人,但是,轮到休假的士兵们为了想看看他们忠诚及崇拜的对象一眼,纷纷跑出宿舍夹道来迎接,狂热的欢呼声仿佛要撕扯开雨、雾所罩成的薄幕。

  “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以前回响着“打倒帝国”的那些自称为爱国者的叫声及反战主义者被毒打的街角,现在都充满了支持征服者的声浪。看见从地上车的窗户中挥着手的金发年轻人,士兵们的欢呼声更加高亢,狂热气氛更浓,因太过感动而泪流满脸的人数大概足以编成一个师团了。现在,在他们心中已不在乎已经有多少人为了这位他们所崇拜的年轻人而死,也不在乎今后还必将有更多的人为他而亡。

  由于受到士兵们的欢迎,莱因哈特比预定的时间稍晚抵达原同盟政府的权力中心-最高评议会大楼。

  莱因哈特对于此次的远征该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解决,他不仅在这里汇集军方首脑们的看法,也参考了随行的行政专家们的意见。不能单纯地因为胜利了就不做改动、照原有的制度来支配,为了维持霸权,必须想出更有效率的方法来。

  “管治的范围不能过度膨胀,我军的行动已经达到临界点。首先应该把全力投注到完全掌握费沙区域这件事上面,待事情底定之后,再完成支配同盟的工作。”

  “目前,我们随时随地可以自费沙,伊谢尔伦两回廊进攻同盟领地。只要能确保这个军事方面的支配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统治权了。”

  “而且,士兵们都希望在打了胜仗之后赶快回国去。长期的占领会加深他们的思乡情绪,可能会引起他们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不满。”

  “用强权支配二二○亿个对帝政充满敌意的人民并没有什么效率,再加上同盟的财政及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要将这些问题一并承揽下来,对才在这两年因改革而较为健全的帝国财政是一项新的负担,恐怕不太理想。”

  归纳了这些意见之后,奥贝斯坦向莱因哈特提出报告。

  “大多数的意见显示,现在使同盟在形式上完全灭亡,并且置其于帝国的直接支配下为期尚早。我个人也赞同此一说法。”

  义眼总参谋长也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但是,我认为应同时采取使同盟的财政更形恶化的处置。因为军事支出急速锐减之后,财政应该会走向健全,所以没有必要使他们成为第二个费沙。”

  “当然。”

  莱因哈特把报告书丢在桌上。这张桌子是历代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所使用的,是拟定对抗帝国的政战策略的历史证人……

  ※       ※       ※

  五月二十五日,双方签订“巴拉特和约”。莱因哈特将完全并吞自由行星同盟领土一事延后,决定在市民的武装抵抗尚未成形之前,尽速返回帝国本土。但是,那当然是在获得了相当的利益之后。就算莱因哈特再怎么拘泥于完全征服的形式,看过和约的条文之后,他大概也很难不满足了。“巴拉特和约”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一、银河帝国同意自由行星同盟继续保有名称及主权。

  二、同盟国把干达尔星系及位于两回廊出口周边的两个星系割让给帝国。

  三、同盟同意帝国的军舰及民间船只在同盟领土之内自由航行。

  四、同盟每年必须支付帝国一兆五○○○亿帝国马克作为安全保障税。

  五、同盟可以保有象征主权的军备,但必须放弃保有宇宙战舰及母舰的权利。此外,同盟在建设、修改军事设施之前,必须和帝国取得协议。

  六、同盟制定新的国内法规,禁止任何以妨碍和帝国友好及协调为目的的活动。

  七、帝国在同盟首都海尼森设最高等办事处,并享有驻留警备军队的特权。高等事务官代理帝国主权者(皇帝)和同盟政府折冲、协议、并且具有旁听同盟政府各项会议的资格……

  第八条以下的条文则让双方确认了同盟已隶属帝国领土的事实。

  同盟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在帝国军士兵的重重包围下完成签名、盖章的工作,然后宣称自己担起战败的责任,引咎辞职。议长退职,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则因心力交瘁,成了半个废人,躺在病床上,苍白着脸的众阁僚人员于是要求特留尼西特的政敌,前财政委员长姜·列贝罗代理元首之职。

  列贝罗一方面为事态的严重性所恼,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众人所求。然而,在和约的条文对外公开,列贝罗的朋友荷旺·路易看过之后如此说道:“就像脖子上套了绳索,只有脚尖还勉强触到地面上。列贝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没有像他这么冷静,又不擅于极端的表现方式的其他高官们都涌出了悲愤的泪水。两世纪半之前,亚雷·海尼森等人披荆斩棘,完成充满苦难险阻的一万光年逃脱之行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看今天同盟所受到的屈辱?而且是由国民的代表带头做的决定!

  于是,卸任的特留尼西特便如人们所想像中的一般逃之夭夭了,市民的愤怒及憎恶遂从莱因哈特身上转而针对接受屈辱条件的特留尼西特。

  ※       ※       ※

  莱因哈特是在和约签订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六日从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口中知道了特留尼西特要求会面的事情,当他听到“会呼吸的肮脏”的前议长的名字时,白晰的脸上燃烧起厌恶的火焰。

  “不见!”

  “但是……”

  莱因哈特以倔强的少年般的眼神盯着希尔德。

  “我应该是大地上具有最大权力的人了,难道我不能不见我不想见的人吗?”

  “阁下……”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把他这种下流的废物丢到复仇心正旺的激进人群当中去!我……”

  “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们曾以罗严克拉姆公爵之名保证不问罪于最高负责人的。也许这违背了您的心意,可是,如果我们出尔反尔,就会招来‘帝国不守信义、违反和约的所载’的不信任之名啊!”

  莱因哈特胸膛急促起伏,激动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汹涌的波涛还在感情的水面上翻腾,他把视线投向希尔德。

  “那么,那个家伙要求什么?”

  “生命和财产的保障,以及在帝国本土的居留权。他还说,如果能谋得一官半职,愿为阁下竭心尽力。”

  独裁者端丽的嘴边扬起了不愉快的笑容。

  “看来他是没脸和他所出卖的国民一起生活了。他认为只要在帝国领地内就可以受到我的庇护吗?好!我答应。既然答应了,就没有必要见他。叫他回去!”

  希尔德知道莱因哈特不可能再多作让步,正想退出之际,莱因哈特突然叫住了她,犹疑了一下之后,仿佛要挣脱掉某种情绪似地说道:“伯爵千金,我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只是,到现在为止却没有说出任何向你道谢的话,刚才还对你出言不逊。请给我一点时间。”

  希尔德不置可否,金发年轻人不怎么巧妙的致谢方式让她的胸口一阵翻涌。在冷酷无情的野心家面具下,有一张对温柔的姐姐安妮罗杰付出无限关爱的少年脸孔。

  “哪里的话,我做得也太过分了,阁下再怎么叱责我都是应该的,您这么说反而让我羞愧得无以自容。但是,请恕我多事,我有个请求。请您务必重重地酬谢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两位提督的功劳。”

  “嗯,我会的。”

  莱因哈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于是,希尔德行了一个礼之后便离开了。从房间走出去之际,希尔德晃着她短短的金发,越过肩膀回头一看,支着脸颊正陷于思索中的莱因哈特映在她那急速缩小的视野中。

  ※       ※       ※

  在甄选派遣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任职的高等事务官人选时,莱因哈特原打算以罗严塔尔为候补者。高等事务官不单单是外交代表,同时必须监视同盟的国政,尽可能地维护帝国的最大利益,甚至还要面对各种反抗及抵抗、镇压武力叛乱等等棘手的事情。莱因哈特认为罗严塔尔有充够的才干可以处理这些事务,但是,总参谋长奥贝斯坦反对,他对主君所陈述的理由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员大将在军队中具有很高声望,必须在本国统辖帝国军的实战部队,然而,在某一次机会下,奥贝斯坦把他反对的真正理由只说给部下菲尔纳上校听。

  “罗严塔尔是一只猛禽,把他放在远处太过危险了,这个男人应该把他放在看得到的地方,用铁链锁着。”

  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是后世人的创作之想,不管如何,莱因哈特是把罗严塔尔从候补人选中抽调出来了,改而以雷内肯普为就任人选。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基本上是将军人的政治支配权制度化,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以文官任此要职。但是理所当然的,在雷内肯普底下配属了许多文官——外交、财务、行政专家等。

  然而,奥贝斯坦同样也反对雷内肯普这个人选。理由当然和反对罗严塔尔的不同,他的理由是雷内肯普太过军人型,思路往往太过僵直,尤其又曾经极不名誉地两度败在杨威利手下,因此对同盟的态度恐有欠缺柔软性之虞。听奥贝斯坦说完,莱因哈特笑了笑回答:“雷内肯普失败的话就撤掉他,如果同盟政府也有责任的话,当然也正好一并问罪。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烦恼的。”

  奥贝斯坦行了一个礼,认同了主君的看法。这和占领费沙时的处置是相似的手法,但是,听到这一段话,奥贝斯坦对年轻主君的度量及才能起了敬意。

  此外,莱因哈特任命舒坦梅兹担任已经成为帝国直辖领土的干达尔星系的基地司令官。本来,高等事务官和干达尔星系驻留司令官以一人兼任为佳,但是,那是日后完全征服同盟时的课题了。

  旧体制派的亡命政权“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极端仇敌帝国军是无庸置疑的,所以有必要对当中成员加以弹压逮捕,但是当“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已经在巴米利恩星域战死的记录被提出来之后,他的死也让帝国军的高官们肃然起敬。

  其余的人,“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首相瑞姆夏德伯爵由弗恩服毒自杀了。那是在他的私宅被罗严塔尔麾下的士兵包围后的事,金眼妖瞳的提督对瑞姆夏德伯爵的要求表示敬意,给了他自杀的时间。亡命政权于是消失了。

  然而,却不见幼帝人影。调查的结果,帝国军了解到是正统政府的军务次官,也就是把幼帝从帝国首都奥丁带出来的犯人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和八岁的男孩一起消失了。

  罗严塔尔及米达麦亚忧心焚焚,扩大搜查网,同时向莱因哈特报告,然而,年轻的独裁者却没有叱责他们的过失。

  “到哪里去都无所谓。该灭亡的时候不灭亡,对国家对人民都只是干枯的果实而已。”莱因哈特的声音中不只有冷漠,似乎还包含着怜悯的微粒子。“如果梦想高登巴姆王家再兴的话,还是躲在床上不要看到现实状况的好,对这些人我们又何必太认真呢?”

  事实上,莱因哈特根本没有时间去和非现实的浪漫主义者的梦想打交道,他必须着手进行即位及加冕的准备工作,同时还必须用脑筋去思索在不久的将来如何完全并吞同盟的所有领地,还有完成对他而言已是既定事实的迁都费沙计划。此外,新帝国蓬勃发展之后的人事也成了极重要的课题。新帝国是由皇帝亲政,所以不需要宰相,但是阁僚却是必须的,而且军队组织也必须改制。莱因哈特虽然最终接受了奥贝斯坦的忠告,下令搜查旧体制派余党的下落,但是他也马上把这件事丢到遗忘之井,盖上盖子了。

  ※       ※       ※

  至于同盟的人们也不能一味地留恋过去,轻视未来。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离开了公职,拖着一身年老及失意的躯体回到老妻身旁养老去了。

  杨威利元帅退役,长达十二年非出自他本意的军人生涯终于谱上休止符——看来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安稳的退休生活。他预定在最近和也已退役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结婚。对他来说,他所希望过的生活模式似乎已经确立,但是为了获得这小小的幸福却丢掉了多少人命的苦恼却没有从他脑里消失。尽管如此,就算他遭逢不幸也不能让那些战死者起死回生,所以,他虽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帝国的严密监视之下,但是他仍然不时和菲列特利加联络,一起计划将来的生活蓝图,过着一般人的生活。然而,他在如何组织家庭的构想力方面等于零,所以只能成为赞成菲列特利加所提的方案的无条件拥护者。

  尤里安则偷偷地进行潜入位于帝国领土内部深处的地球的准备工作。除了从地球教的德古斯比司教那边听来的一些情报,再加上背后支持特留尼西特议长让他逃过非法武装政变之灾的地球教徒的存在事实,“到地球去就可以了解一切”这句话尽管有夸大之嫌,但或许是事实也不一定。尤里安认为这里面应该有充分调查的价值。

  除此之外,就像他以前对卡介伦所说的,他无意去打扰杨和菲列特利加的新婚生活,他知道他们两人都不认为尤里安会是个干扰。但是,知道归知道,或者说就因为知道,所以尤里安认为至少自己应该在他们面前消失个一年半载才是。在费沙的短暂生活,多多少少使他长大了一些,他希望藉着这次的旅程能再让自己成熟些,然后再和他所喜欢的这两个人见面。

  黑肤圆目的巨人路易·马逊少尉当然也开始准备随着尤里安前往地球。以他的立场来说是“不能违背命运的安排”,但却没有人认为他是被迫走上他所不喜欢的命运之路。尤里安和马逊都向军部提出了辞呈,虽然还未被受理,但是他们已是一副受不受理不干己事的模样,而且他自从尤里安回到海尼森之后一直就和杨他们同行,现在也一起住在银桥街的官舍中,以致前来监视他们行动的帝国军士兵们打一开始就认定他是杨家的人。

  杨虽然是勉勉强强耸着肩接受了马逊存在的事实,但是,他却毫不犹疑地把保护尤里安的重大任务托负给黑巨人。此外,杨对从社会上消失了踪影的梅尔卡兹一行人的今后去向也负有责任,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完全的隐居者。如果帝国军知道了这项事实,在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中,杨的处境就会变得更加困难。

  ※       ※       ※

  当年的“恶作剧的波利斯”,也就是波利斯·哥尼夫和从费沙抵达海尼森的马利涅斯克事务长再会面了,但是,当他听到爱船贝流斯卡号的悲惨遭遇之后,再也无法无止境地沉迷于乐天的气氛当中了。

  当时,滞留在同盟的费沙人都聚集在失去法律依据的事务官办事处,交换着不安的情绪及贫乏的情报,但是,波利斯·哥尼夫却先朝着杨威利的官舍拜访去了。帝国军的士兵已经在门前警卫,杨一家人接近处于被软禁的状态,但是,哥尼夫夸称,自己是杨独一无二的密友,再加上杨本人也从屋里走出来提出要求,哥尼夫因此得以成为杨家的客人。哥尼夫和阔别十六年的老朋友再会,品味着尤里安的红茶,同时也获得了堂弟伊旺·哥尼夫战死的消息。

  “承蒙你大力帮助尤里安,多谢了!另外贝流斯卡号船上的朋友们也给了他许多方便……”

  “功在马利涅斯克,不用对我道谢,问题是我的船哪!同盟政府形同虚设,难道要我向帝国军申诉?”

  “关于这一点我来想想办法吧。”杨毫不在意地许下承诺,他意味深长地对老朋友笑了笑。“不过,现在,你是不是先听一听我的要求……”

  ※       ※       ※

  随着杨回到首都的将官中,先寇布及亚典波罗强行提出辞呈退役了。卡介伦的辞呈被驳回,反而还不得不接受后方勤务本部长代理之职,费雪、姆莱、派特里契夫、卡尔先等人则待在自己家中等待时机的到来。就这样,每个人头顶上的时间阴影一点一点的移动着,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冬天会有多长?或者有多短?

  Ⅳ

  太阳向着地平线倾斜,褪色的光芒在大气中的微粒子乱反射下,使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橘色波中。以前许以人类丰硕果实的大地仿佛为自己化为不毛之身感到羞耻,寻求着黑夜羽翼的庇佑。

  深刻着衰老及疲惫皱纹的这块土地以前是地球这个行星的中心部位,是全银河系宇宙的中枢。久远久远的岁月,不知不觉三十个世代也过去了。

  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中年男人踩着规律但缓慢的步伐在老旧的石造建筑物中徘徊。当他站到某一扇门前时,侍卫行了一个礼打开了门。室内充满了幽暗、模糊的光,一个比先前那个男子老得多的枯瘦老人坐在羊皮上。

  “总大主教猊下……”

  恭恭敬敬地称呼老人的男子,眼看对方没有反应,遂又继续说道:“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终于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

  听到这个消息,黑衣老人这才抬起头,用他那干巴巴的手招呼男子。门在男子背后关了起来。

  “……那么,之后呢?”

  发出来的声音同样显得干枯而了无生气。

  “他没有退留在征服地,而是任命手下一个叫雷内肯普的人率领大军驻留在当地负责监视,自己则回帝国本土了,离开时带走了那个特留尼西特……”

  “那个男子也已充分地发挥效用了,那么就这样让他在帝国做个腐败的苹果吗?”

  “不,我们一年多以前已在帝国那边准备好了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但他现在却似乎还有些犹豫。”

  “听说那个人重病缠身,你确定有用吗?”

  “如果再保个半年,我们的目的就可达成了,医生也派去了,他原本就嫉妒罗严克拉姆的才能及健康,要加以利用并不困难。”

  “好吧!就交给你了。费沙那边怎么样了?”

  “唔,关于费沙方面,不能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男人的声音这时失去了自信,黄浊的眼睛中泛着疑惑的光芒。总大主教又问道:“还没和鲁宾斯基联络上吗?”

  “目前是的。但是,那个男人的心深不见底……”

  尽管知道没有其他人会听到,但是,总大主教的部下仍然压低了声音,把身子往前探,对着老人侃侃谈论起自己心中的担忧。

  “不单单是精神服从方面有可疑,属下认为他已有不顺从之野心。请阁下……”

  “这事我知道。”老人显得颇不在乎。“只要是在我们的手掌上跳舞,就不用介意他是以什么形式来跳。倒是那个不肖的德古斯比后来怎么样了?”

  “确定德古斯比已经死了,但问题是他死前是不是泄露了什么秘密……”

  祈望历史倒流的窃窃私语仍然继续着,在他们的头顶上无数缭乱的星光开始点缀在夜空之中。

  ※       ※       ※

  凯旋回帝国的莱因哈特为了实质和形式上的需要,开始忙碌起来,各种该处理的事情都等着他的判断及决定。

  他最先着手进行的事完全是为了私人的义务感及微微怯懦的满足感。他给予现在拥有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称号的姐姐安妮罗杰加赠女大公的称号。另外也赐予故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大公的称号,并制定了冠上他名字的勋赏。当他以这两件事为优先办理之要务时,奥贝斯坦不无反论,但是,莱因哈特一句“这个处置会伤害到谁?”便使得他无话可说了。

  这两件事底定之后,莱因哈特在有才能的构想家、实务家之外披上了精神之衣,开始制定各项人事、组织及制度。在军事方面,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奥贝斯坦受封为帝国元帅,奥贝斯坦兼任军务尚书。十名上将晋升为一级上将,最年轻的缪拉则因为在巴米利恩拯救莱因哈特于危急之时,居功至伟,所以在十名一级上将中名列首席。文官方面的人事也已底定,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被推上国务尚书宝座。欧根·李希特为财务尚书,卡尔·布拉格则为新设的民政尚书。

  六月二十日,不到一年前因身为出生才八个月的女皇帝之父亲而从子爵三级跳至公爵地位的贝克尼兹家族现在的当家尤尔肯·欧法一面饱受不安及怀疑的折磨,一面战战兢兢地钻进帝国宰相府。他几乎把热情及财产全都投注到象牙艺品的收集上,这个对政治及军事完全没有兴趣的三十岁青年贵族,从比他冷漠一万倍的奥贝斯坦手中接到一张纸,那是女皇帝退位的宣告状,接下来的一张纸上面声明把帝位让给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随后第三张纸又交到已汗流夹背的青年贵族手中,上面已经有莱因哈特的签名,主旨是说莱因哈特将保障贝克尼兹家的爵位及财产安全,今后,至女皇帝去世为止,每年会得到一五○万帝国马克的赡养金,贝克尼兹公爵因为定下了一颗心而流出了更多的汗水浸湿了他昂贵的衣裳,他用手帕擦拭了整个脸部,拿过对方递过来的笔,以一岁又八个月大的女皇帝的监护人身分在三张文书上签上名。

  自开国始相鲁道夫大帝以来,支配人类社会达四九○年,三十八人坐过皇帝宝座的高登巴姆王朝于焉结束了。

  六月二十二日是新皇帝莱因哈特登基及加冕的日子,从这一天起,他就不再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而是莱因哈特皇帝陛下了。以前,从他身边夺走姐姐安妮罗杰的高登巴姆家失去了一切东西,将一身褴褛的悲惨身影隐藏于过去的领域中。

  在新无忧宫广大的“黑珍珠室”中聚集了数十个宣誓效忠新王朝的文官武将,然而,在人海之中却没有莱因哈特最想要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和他一样有着灿烂迷人的金黄色头发,而另一个则拥有像火焰般燃烧的红色头发。

  在“皇帝万岁”的欢呼声响彻整个黑珍珠室时,莱因哈特拿起放在紫色绢布上的黄金帝冠,以毫不造作地,但却又无人能模仿的优雅姿态戴到自己头上。黄金帝冠和金黄色的头发完美地融为一体,似乎无言地诉说着,这个年轻人就是几世纪之前正统的所有者。

  罗严克拉姆王朝从此开始了。
2008-7-5 02:2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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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和一万光年的远征之途相较之下,“银河英雄传说”系列显得极微不足道的10本书好不容易发展到全程的一半了。笔者首先要对钟爱这部充满缺点的作品,同时又不断地鼓励怠惰的作者之广大读者致十二万分谢意。

  这系列的作品是笔者自己想要写所以才写出来的,因此没有想到会获得这么广大的回响。听说在日本甲府还发行了“(杨)提督通信”,同人志登了幽默漫画等,笔者的心境就像在守护明星的星妈一样。

  本作品的源流来自原预定由现在已停刊的“幻影城”社发行的“银河西洋棋”长篇小说。当写了100张稿纸时,“幻影城”倒闭了。在遇到下一个拾荒者捡到之前,这些东西简真无依无靠。后来,序章中的一部份复活了,于是便成为了现在的“银河英雄传说”。

  和旧稿相较之下,莱茵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人格没什么改变,倒是杨威利却有了一八○度的转变。在旧稿中,他更沉静,更具忍耐力,是一个品格高尚的人,不是一个拘泥于退休金的问题儿童。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修改,连作者自己都不清楚。原以为不会受女性读者的欢迎,哪知加上了美人副官之后,竟也出现了许多女性读者反应“杨是理想的男人”。叫作者丈二金刚模不着头脑。他之受欢迎功不在作者,纯粹是盘算错误。

  若说盘算错误,这里面有一个让作者印象比较深刻的情节,那就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太早死了。本来这只是在作品中淡述的,哪知道,每次和读者碰面或收到来信时,都一定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抗议及弹劾。虽然是出于必然性,所以作者才杀了他。不过,事实上,笔者后来也挺后悔的。就像许多人所说的一样,莱茵哈特及吉尔菲艾斯是表里一体的,可以说是“二体合一”的角色,或许也可以“光和影”的表现方式来说明其一体性。这么一来,就必须出现“光和影因共存而攀高,当一方消弭时,另一方也会衰微”的模式了。因此,吉尔菲艾斯该活到莱茵哈特的最盛期,至少也要话到第五册皇帝登基时才行(或者生死反过来)。

  然而,他却在莱茵哈特正要上坡时就匆匆下台了。因此可以说,笔者自己破坏了可以重叠、复合地构筑作品要素之契机,而使得许多期待着某些情节的存在及发展的读者们倍感失望。笔者发现到这件事时就开始后悔了。然而,如今又不能让他“死而复生”。

  笔者到现在仍然后悔不已,只要我将来继续从事创作故事的工作,一定会牢牢记住这种悔恨交加的感觉。

  不过,笔者于此处也有话要说。就是,既然各位读者对笔者已完成的故事那么有感觉、依依不舍,那么也希望大家同样爱护笔者目前陆续推出的作品。笔者个人非常满意后来取代吉尔菲艾斯活跃于帝国阵营的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奥贝斯坦、希尔德、缪拉等人。笔者很高兴他们拥有各自的支持群众。

  不只是他们,凡是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人物能获得读者们的青睐,这是最让作者高兴的事。至于主要人物受欢迎的程度,莱茵哈特是一如所料,吉菲艾斯超过预算,至于杨则是失算了。而读者对配角们的喜爱也相当多彩多姿。今年的情人节,有男性读者送安妮罗杰糖果;也有女性读者支持被称为“伊谢尔伦的诸星当”的波布兰。身为她及他的代理人,笔者一并致谢。和这些令人振奋的事情相较之下,笔者为了给每个人物命名而翻遍古代国际人名录的辛劳也就不算什么了。尽管如此,特别有德国风格的名字也给快用光了,但是库存的资料我早就堆积如山了。如果要开始写后半部时,得还要绞尽脑汁去找名字呢!

  最后对读者们有厚颜不情之请——请给予有慢性低糜症的作者逃过其魔掌而残存下来的出场人物更多的支持。

  宇宙历前八一六年四月一日
2008-7-5 02:2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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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篇

序章 地球衰亡记录




       “……过去人类社会仅存在于一个名叫地球的天体上,而现在则存在于以地球为主,和其它少数行星所组成的天体系上,至于未来的话,人类社会将建立在更多的恒星系统上,而太阳系则仅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并不是一个预言,只要将时限假设于未来,即可明白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既成事实……”

  在西元二一八○年,当时担任地球统一政府第五代宇宙省长官的卡罗斯·席尔法,在冥王星探查团出发前的时刻,发表了这样的一段讲话。席尔法在当时虽然是一个有能的实务家,但却不是具有特别优越的哲学性思想或独创之表现能力的人,这一段演说就正如他本人所说的,不过是把一般人所熟知的常识讲述出来而已。

  但是这个“一般人所熟知的常识”在具体化并成为事实之前,人类却必须要先饮干同胞们多达以亿公升计的鲜血。人类的政治中枢真正从地球移往其它的天体,是远在席尔法的演说之后大约七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       ※       ※

  西元二一二九年,当地球统一政府(GG)诞生的时候,历经了长达九十年战乱而疲惫不堪的人们,满心以为人类社会所产生之最恶劣的创造物——主权国家已经从地面被一扫而空,以亿为单位来计算的生命也将由被掌权者当作是满足其欲望之祭品的愚劣行为当中永远地被解放出来。在之前被称为“十三日战争”的争斗当中,所动用的热核武器,使得当事者的北方联合国家(NG)以和三大陆合州国(USE)这两国的大都市全部沦为吸收辐射能的井口,可说是自食其滥用武力的恶果。但是那些毫无野心、不需为此战事负责的弱小国家却被那些像是食肉兽一般毫无人性的国家卷入这场猛烈的战争当中。两大强国基于害怕某些与彼此之间虽毫无利害关系但却蕴藏有丰富资源的国家受到敌国利用之理由,竟也使用热核武器对之发动毁灭性的攻击。因此两大强国的灭亡,对于那些好不容易生存下来的国家而言,也可说是稍稍值得安慰的事。而为了防止日后类似这些大国肆虐的情形再度发生,强有力并且统一的政治体制成为一般公认所必须的政体。但是就长期来看,这或许是将复数的权力统合成为一个单一集中的权力也说不定,只不过人们已经疲于以挖苦的眼光来观察事物了。

  有人说过:“若没有了战争,就只会发生内乱。”

  这或许应该是正确的说法,但是对于更多的人,这种不具有任何希望和喜悦的意见,却是捂起了耳朵不愿意去听。不过当时世界人口已锐减至十亿左右,粮食的生产力受到重大的打击,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股势力有余力来发动内乱。统一政府的首都建立在澳洲大陆东北部,面临太平洋的布里斯班。建都于此主要是基于该地位于南半球,战乱期间并未受到战争太多的摧残,并且拥有广大丰富的土地资源,已成为地球上最大的经济商圈之一环。此外,还有因该地区远离策动战争的两大战犯国等各项理由。

  地球统一政府诞生之后的人类历史与以前的历史相比,最大的不同处在于宗教的支配力量很明显地低落了许多。因为旧有的宗教势力对于动乱时代的缩短并没有任何的贡献,相反地在动乱的初期,各个对立的势力之间,彼此宗教信仰相互的敌视与偏见更成了助长战火的主因,当时各个宗教所拥有的私属军团假借神的名义,你来我往地虐杀他们眼中所谓异教徒的子女。更有甚于此的是在北方联合国家崩坏之后,北美洲大陆割据成许多弱小的宗教国家,他们一反过去以理性和共和政治为基础的组国原则而争斗不休,使得这个广大的产业国家夷成了满地金属、树脂与水泥的荒野,更到处散布迷信和排他性的病原菌,使得残活下来人们在肉体上、精神上都遭到严重伤害。最后的结局是天神未曾降临,而救世主也未曾出现,人们终于靠着自己本身的力量,将世界由接近灭亡的深渊边缘拯救回来。

  经此浩劫之后,于是乎整个人类社会的重建急速地进行着,人们狂热地投身于大大小小的各项事业当中,建设都市,绿化荒野,发展科技,人类社会迅速恢复了元气,将脚步迈进到那个被称作是“宇宙”的无限辽阔的边境。“具有可开拓边境的文明是不会衰弱的”这种说法一般认为是正确的。在地球统一政府成立(西元二一二九年以前,人类的足迹虽然曾经到过火星,但在此正式定居却是在地球统一政府成立之后。)之后,人类对宇宙的开发突飞猛进,在西元二一六六年就已经超越了小行星带,在木星的一个名叫伊奥的卫星上建立了一处开发基地。在那个时候,统一政府里面最富有活力的部门便是宇宙省了,这个由航路、资源、设施、通信、管理、教育、学术、勘察、船舶等各局所组成的庞大组织总部设置于月球的表面上,其规模随着时间的成长而壮大,到了二二○○代的中期,其所属人口便已经凌驾了首都布里斯班,而“布里斯班是地球的首都,但月面都市却是全太阳系的首都”的声浪也就是在此时扬起的。

  在那不久之后的一段时间,人类真正的生活圈暂且止于太阳系的内部。人类的第一艘恒星星际勘察船虽于西元二二五三年向半人马α星系出发,但经过了二十年之后亦尚未回航的经验却使得人们失望而气馁。其实就总人口只有四○亿的当时而言,光是太阳系内部便可确保有足够的生活空间了。

  西元二三六○年,超光速航行终于实现了,以安特涅尔·亚诺修博士为首的宇宙省技术研究小组成了全人类的英雄。初期的瓦普跳跃飞行距离非常短,而且对于人体,特别是女性的生育能力有着明显的不良影响。但是到了二三九一年,此项航行技术便在不断的努力改进之后达至完全的实用化,勘察的领域也随之扩大。到了二四○二年,更在卡那普斯星系里发现了可作为居住之用的行星,于是恒星星际间移居的时代就此揭开了序幕。

  但是恒星星际间殖民活动的开始,却也是“单一权力”体制开始产生龟裂的第一步。西元二四○四年,正当第一批恒星移民团乐观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正出发前往伊奥的恒星星际航行基地之际,地球统一政府的首脑们也正齐聚在地球的首都布里斯班市中,对于“远离地球的殖民地授与何种程度的自治权”此一议题进行冗长的讨论。

  一个最初设立时名称为“宇宙省航路局航行安全部”的小机关,于是升格为“宇宙保安局”,并且组成“宇宙警备队”,由省次长带领加以统辖指挥,但是最后“宇宙军”的成立还是在历经了八十年岁月以后的事情。在此警备队成立的时候,地球统一政府说明这支队伍的性质与统一政府成立之前,北方联合国家那支常常由天顶对弱小诸国加以胁迫威压的航空宇宙军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为确保市民航行宇宙的安全,防范犯罪与事故的发生,保障人权和经济活动所设立的维持治安系统。到了恒星星际间航行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完全地忘记了在过去历史中所有国家的军队在高唱和平防卫的同时,也曾经疯狂地进行向外征伐和对内镇压的这项铁一般的事实。“军队其实是一个国家内部最强最大的暴力组织”这样的一个命题,对于明了近代历史的人而言,可说是一个恐怖的常识。而在一个全人类的统一国家当中,其外侧根本也没有任何超乎其上的武力集团存在。光就这一点而言,最小限度的武力就已经足够了,但是宇宙军的组织却是毫无限度地愈来愈庞大。到了二五二七年,已呈现臃肿的军队组织,其内部颓废的状况,便在统一政府的紧缩军备和军部管理会议当中受到充满讽刺挖苦的告发。

  “……所谓的高级军人,难道就是武装贵族的别名吗?举例来看,第四方面军总监部所属的‘台吉希兰得’宇宙母舰的舰长——阿诺尔多·F·巴契上校,我们来参观一下他优雅的生活情况吧!他的住所由办公室,起居室,卧房,浴室组合而成,总面积达二四○平方公尺,附带一提的是他的房子下层是士兵用的房间,相同的面积当中却要挤进九十名的士兵。另外,就劳动力方面而言,舰长底下编置副官是当然的,但除此之外,却还有秘书(女性士官)一名,勤务兵六名,专用厨师两名,以及一名特别护士服侍他。不用说他的薪水当然是由国民所负担的税金当中来给付,但是比这个更令人感到悲哀的是一个极为不人道的事实,那就是我们居然让一个需要由特别护士来看护的病人负起指挥全舰的重责大任。”

  但是这样的告发本身却也成了被批评责难的目标。因为军部本身无论在议会或者舆论界,都已经拥有相当足够的辩护者为他们辩护。

  而恒星星际间航行为人类带来无限发展的美梦,却因为当时技术与距离的障碍而开始逐渐凋零。二四八○年,人类的生活圈仿佛是一个以地球为中心,半径为六十光年的球体,到了二五三○年半径扩展到八四光年,二五八○年,半径为九一光年,二六五○年,半径则只达到九四光年,明显地呈现停顿的状态。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地球统一政府诞生以来所呈现的活力正在逐渐丧失当中,但是唯独军队与官僚组织却仍然像是恐龙一般地持续壮大。

  另一方面,地球与各殖民地之间经济上的不公平也逐渐显露出来。此时的地球早已完全放弃了农工矿业的生产,轻而利用资本与金融来支配数目超过一○○个殖民星球上的产业,贪婪的吸取着利益与资源。就政治上而言,殖民星球的自治与作为地球统一政府的一部分所应享有的权力只是形式上被认可,但是事实上并不具有与地球对等的地位。虽然有着全人类议会这样的机构,但是七成的代表均由地球所选出,而相关法规的修正则必须有七成以上的赞成,因此修正成了永远的梦想。有一次司必卡星系所选出的代表曾经要求纠正对于财富分配偏重于地球的不平均,但是所得到的回答却是:“殖民星球人民之所以贫困,是因为他们的懒惰和无能,他们必须为此负责。至于像吾等地球市民为此必须背负罪责的这种说法,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缺乏自立心与上进心的一种奴隶精神的表现。”

  地球统一政府的执政党——国民共和党的书记官裘希亚·爵布里克的这番回答引起了殖民星球人民激昂的情绪。此外,对于当时在地球资本的压力之下被强制进行单一作物的种植,但却又被低价收购杀得血本无归,最后濒临饥饿边缘的殖民星球,地球方面的反应也嫌太过于冷淡。“当时,地球一直是缺乏资源的,但是除了资源之外,地球人似乎还缺乏想像力。特别是后者,更是引起事态恶化的主要原因,这无庸置疑的。”历史学家伊布恩·夏马曾经这么说道。

  就因为缺乏想像力,地球上的住民们仍很骄傲的贯彻着强者理论。他们认为强者之所以能够成为强者,就在于握有武力与财富。地球肆意搜刮在各殖民星球上的财富,然后借以强化军事力量,这样一来,殖民星球的人们其实是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在养活这些被用来对自己进行监视和镇压的士兵们。

  殖民星球的人们在到达一个忍耐的极限之后,终于在西元二六八二年一致团结起来对地球提出要求。第一,裁减过度膨胀的军备;第二,依人口比例,来决定对全人类议会中代表的席次分配;第三,地球资本得停止一切属于殖民星球内自治政府行政的干预。对于提出上述要求的一方来说,这些只不过是一些理所当然的小小希望,但是对于被要求的一方而言,则无疑是难以被容忍的亵渎与冒犯。如果是卑躬屈膝地恳求的话还姑且不论,竟敢用“要求”的字眼?那些不自量力,未开化的边疆野蛮人竟然敢用对等的口吻对宗主国同时又是超级强国的地球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地球于是终止了支付给全人类议会的分摊金,但是同时也重新察觉到太平时代开始要结束,应该要采取一些相应的对策。

  历史学家伊布恩·夏马叹息地说道:“……在这个时期,地球在精神方面的衰退已经是无可救药了。即使是有违公正的原则,仍然想尽一切所有的方法要确保既得权利。借由残酷压制反对者以绝对达到确保既得权利的精神思绪当中,是否仍然遗留有进步与向上的余地呢?”

  但是,就事实而言,对当时的地球人来说,所谓的进步与向上或许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对于各殖民星球的不满,地球企图以阴谋与武力加以强力镇压。但是同时反地球派的先锋也已经被选出,那就是一向声名不佳的西留斯星系政府。

  于是奇怪的风声开始流传了。

  西留斯之所以动不动就对地球加以批评,并不是为谋求和平,而是为了要达到其取代地球进而成为全人类社会之霸主的野心……,对于西留斯来说,唯一值得戒惧的就是地球,它的策略就是要使地球成为弱势团体,并且使地球与各殖民星球之间的友好关系产生裂痕……,各个殖民星球不应该毫无理由地对地球横加指责,因为这种行为所可能带来的不是地球的灭亡,而是将来各个殖民星球可能隶属于西留斯,因而丧失现在所拥有的自由与未来……,事实上,只有西留斯才是地球与各个殖民星球共通的敌人,西留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悄悄一步一步地增强国力,发展军备,并且正逐渐地扩大间谍网……,众人最好加强对于西留斯的注意……

  当有人要求就此一风声加以证实的时候,西留斯的首脑们只是付诸一笑,而其它殖民星球的首脑们也只是笑一笑,不过那是缺乏自信与健康的笑容。

  如此一来,对于地球和其它殖民星球来说,西留斯成了公认的敌国,而且是可以加以操纵的敌人,只要地球一旦夸示炫耀它的实力,那么孤立的西留斯除了卑躬屈膝地乞怜之外,别无选择,它的角色就好像是一个可怜的反派人物。但是就在地球对于西留斯的实力以及其所可能产生的威胁加以夸大地宣传之际,却产生始料所不及的效果。

  那就是开始有许多的人逐渐相信西留斯本身的确有凌驾地球的实力与意图,不仅仅是西留斯以外的各个自治国,甚至还包括西留斯本身……

  最初,地球方面心怀不轨刻意地将西留斯的虚象加以夸大,并且沾沾自喜地观赏着这幅被涂上海市蜃楼色彩的画面,希望借此能使各个殖民星球对于西留斯的力量产生畏惧,自动地靠到地球这一边来,然后这一幕反抗的插曲也就此收场。但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一定都有人会以冷眼来旁观这一切,例如有一位名叫马雷恩兹欧的记者就曾经写下了这么一段讽刺的报导。

  “……昨天晚上,附近的道路到处都淹水,因为地下所埋设的下水管破裂了,这可能是由西留斯星系潜入的专司破坏的工作人员所干下的勾当吧!另外涉嫌在F地区犯下连续的纵火事件,使得民众惊慌不安的犯人,在今早被告发了,他也可能是因为被由西留斯所潜入的间谍洗脑之后,才犯下了如此的恶行吧!其它包括使夏娃吃下禁果,虐杀美洲大陆的原住民印第安人,还有在百慕达海域使客船沉没等等,一定都是西留斯所有恐怖破坏活动的一部分喽!西留斯啊,你将是一个万能的撒旦,而会在历史上留下屹立不摇之名。”

  这份有署名的报导当然招致了治安当局的愤怒与憎恶,但是也不能以其言论活动不当为理由而公然加以处罚,于是便胁迫经营者将报社迁往边境地区去。

  在这一系列对西留斯作夸大宣传和栽赃嫁祸的活动过程当中,地球这种将西留斯作为假想敌的政略也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也就是说,有几个殖民星球由于对地球极度的反感,反而开始转向亲近西留斯这一方,因为要想能够反对地球的专横,除了依赖“地球的大敌”西留斯之外别无它途,而造成他们这种想法的,事实上就是地球本身。对于地球来说,事态正在急速地恶化当中,各个殖民星球接二连三好像骨牌效应似地开始与西留斯握手协商。地球政府眼见这种情形,就好像是万虫钻身般地痛恶不绝,而就在这时候,西留斯也俨然登上了反地球阵营的盟主宝座。到了西元二六八九年,或许由于是西留斯的军事力量急遽地增强,令地球感受到强烈的威胁,地球终于决定要给予这个令它觉得浑身不舒服,犹如芒刺在背的西留斯一个严厉的教训。

  为了应付地球的袭击,西留斯集结各个殖民星球的警备队进行联合军事训练,并且对之允诺将提供重军火武器等物资援助,但这些动作同时也为地球提供了发动先发制人攻击的借口,结果地球军采取的闪电作战,在战术上是完全成功了,西留斯星系的主星第六行星隆多利那遭到了地球军的封锁,而以西留斯马首是瞻的各殖民星球的军队没能飞上宇宙,就已化成地上的残骸了。

  获得完全的胜利之后,地球军军纪低落的程度让堕落天使也为之窃笑,而战后所发表的数字在战地司令部的操纵下更是虚而不实。例如,收押物资的数量被以多报少,而申报数字与实际数量之间的差额被收进了高级军官们的口袋当中。另一方面,敌军战死的人数则被过度夸大,实际战死人数为六十万的数字被称为一五○万,但是为了让数字看起来更为逼真,竟然大量残杀投降的敌方战斗人员,然后将死尸分解,使之看来像是许多死者的一部分,如此的暴行竟然在战后平心静气地进行着。相对的,己方战死的人数报告也被以多报少,一些以战死者的名义送来的薪水竟然也有军官加以侵占私吞。

  这种丑陋的闹剧在翌年,也就是西元二六九○年于布里斯班市所召开的军法会议当中达到了最高点。这场军法会议是根据一名为了取得真相而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潜入战地的记者所提出的指控而召开的,目的是为了要揭露地球军的官兵虐杀非战斗人员的罪行。但是在会议场中,站在证言台上的却只有地球军的将兵,而属于被害者当地住民的一方却连一名证人都没有。被指控的官兵理所当然地否认自己的罪行,甚至还表示非常地遗憾,自己为了维护同胞的名誉勇敢的上战场,但是却被一名伪装成正义且无知的采访记者这种沽名钓誉的行为所贬谪,说着说着还一面流下了眼泪,最后军法会议宣判所有被告者无罪释放,而检举的一方则判以毁谤的罪名,并且从此以后军部有权拒绝接受他的采访,在作了上述的宣判之后即宣告退庭。获得无罪开释的军人们兴高采烈地互相拥抱,后来还骑在战友的脖子上,在人群簇拥下沿着首都的主要街道大声地合唱着军歌。而最讽刺可笑的是他们所唱的军歌曲名竟是“在正义的旗帜下”、“和平的守护者”、“荣誉就是我的生命”、“勇者的凯旋”……

  经过这一次事件之后,地球军食髓知味,甚至认为不管是犯下了多么残暴的滔天大罪,只要将事实加以歪曲,也是毫不费力地可以免于刑责的,所以既然不用受罚就可以不了了之的话,那么不偷不抢岂不是白白损失?更何况虐杀非战斗人员、对女性施加暴行、破坏都市、掠夺财宝等等,比起和那些充满斗志与敌意的敌军作战不但容易轻松的多,而且还更有实际利益可图。就在这种想法之下,军人已不再是军人,整个军部就好像是盗贼集团似地以贼眉鼠眼的贪婪目光积极探寻下一个理想的目标。

  果然,不久之后,发生了“拉古朗市事件”。

  就在前一次战斗当中,战败的殖民星联合军里有部分的败兵残卒带着武器逃进了属于西留斯的拉古朗市,这是一个事实,但是对于地球军来说,重要的一项事实是这个城市为隆多利那星上丰富天然资源的生产以及集散中心,也就是说,隆多利那星地上的财富以及地下的财富几乎全数都集中在拉古朗市,地球军于是出动了大批的地面部队以及十五个机械化野战师团,以士兵和武器在城市的周围筑起一道墙,并且还动用了四个空中攻击师团和六个专精都市攻击的战斗师团,布置成进入市街的冲锋阵势。原先预定攻陷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但是这个日期连续延期两次。一次是拉古朗市的市长玛却立克拖着虚弱的病体前来交涉,希望能够取消攻击行动;另一次则是由于军部本身的总司令部作战局次长库雷朗波中将以战地部队的作战提案不周全为由,再三地加以驳回,希望能够借此阻止野蛮的暴行发生。但是这些努力最后均付诸流水,终于在五月十四日的晚上,十个师团的兵力分陆空两路攻进拉古郎市的市街中心。

  但是事实上,这个攻陷的过程并未与原先的计划完全一致。原来在遭受大批兵力包围下的拉古朗市当中,有部分势力团体基于恐惧的心理,认为只要将流亡到拉古朗市的败兵残卒交给地球军便可以免于遭受攻击,于是组成了自警团,开始在市内搜捕流亡的残兵败卒。而遭受搜捕的一方当然也有他们自己的立场,更何况其本身也持有武器,没有道理要束手就缚,在两方冲突的情况之下,市内的一些角落于是爆发了枪击战。午后八点二十分,重重围困在城市四周的地球军远远地看见市内西区的液化氧气槽发生爆炸所产生的熊熊火焰,于是便将此一意外事件当成是绝妙良机,立即展开攻击行动。

  而被称为“染血之夜”的梦魇也就此开始了。当攻击行动开始时,地球军的士兵们所接到的命令可说是极度的激进。“凡有武器者、抵抗者一律格杀。此外,涉嫌有武器者、可能企图抵抗者、以及经判断有逃亡或隐匿之虞者也一律照此原则加以处置。”事后军部虽然宣称这个命令是为了士兵本身的自卫与维持城市的秩序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但是言词之间也并未企图掩饰其内容有煽动对所有人格杀勿论的意图。

  攻进到市区当中的地球军不但恣意地进行那些被公开允许的杀戮与破坏行动,对于没有被公开允许但暗地也被默认的暴行与掠夺更是热衷。拉古朗市立美术馆当中所收藏的绘画与雕刻就在这个时候被抢夺一空,而贵重的古书之类的文化资产竟被那些不懂得其宝贵价值的士兵视同粪土而付诸于火炬。

  市内的北区为钻石原石研磨工场,又是黄金以及白金等等各类贵重金属的集中地,自然而然地成了受利欲董心驱使的地球军队攻击掠夺的首要目标,由空中蜂拥而至的第二空中攻击师团与由陆地侵入的第五都市型战斗师团为了抢夺财物,竟然在此发生激烈冲突,演出了丑恶的内讧火拼场面。据统计,当时合计双方约有一五○○名的死亡人数,但后来的调查当中竟发现有六十几具尸体上有被人由腹部切开的痕迹,经研究可能是为了要取得被死者吞进腹中的钻石原石所造成的。而在一般普通的平民百姓当中有这种类似被害情形的人数更高达一○○倍以上,其中更不乏被人用军刀打碎下颚,硬被拔走金牙的老人,以及戴着贵重的耳环连着耳朵一同被切走,或者戒指连同手指一起被斩下的女性尸体。

  在“染血之夜”的十个小时当中,遭地球军杀害的拉古朗市市民超过了九○万人,而遭破坏与掠夺所产生的损失更高达一五○亿个流通货币单位。战地司令部捏造理由将绝大部分由士兵强夺而来的金钱财物私藏起来,最后对地球的总司令部报告,在一场激战之后,终于排除了敌军的顽强抵抗,并且成功地控制了整个城市。

  而未能有效地阻止友军这种灭绝人性行为的库雷朗波拿起了愤怒与忧伤的笔在日记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人类社会中最为恶劣的一种存在,大概就是缺乏羞耻心与自制心的军队了,而我所身处的工作地却正是这种地方。”

  另外,在首都的地球军总司令部当中,那些一手拿着威士忌酒杯,一边看着通信萤幕,一边谈笑风生的军事干部们,听到了老将哈兹理特提督那令人心生厌恶的声音时,原有的醉意顿时消失了许多。

  哈兹理特提督说:“各位官爷好像很愉快的样子,看到别人的城市燃烧起来似乎很高兴吧?说不定十年之后,我们的首都也会遭到相同的下场,各位是不是也可以稍微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呢?”但是批评己方之过错的人,却永远是少数派,这两个提出反对意见的人在众人的白眼之下被孤立,不久之后便辞去了现职解甲归田。

  “有人说,拉古朗市发生了虐杀与掠夺事件,这根本就是一项不存在的事实。放出这种风声的人,很明显是有阴谋地企图要中伤地球军的声誉,无中生有地捏造历史,这些人应该要被打上叛徒的烙印!”

  担任军方首席发言人的韦勃少将最初发表了这项声明,但过了三天之后,却又推翻了原本的说法。“经调查虐杀与掠夺的事件确实是有,但是规模非常小,死者顶多只有两万人。而且加害于这些死者的并不是地球军,而是潜伏在该市区当中属于偏激派的游击队,他们企图以此嫁祸给地球军,让地球军来为他们自己的罪行背上黑锅,并且籍以扩大反地球阵营的声浪。这种令人憎恶的丑陋行为,必定会遭致相对的报应!”

  至于被问到为什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所发表的见解会截然不同,以及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推理与调查过程,才导致这种结论的产生,这些重要的根据则只字不提。因为军部认为,重要的是行动而不是巧辩,军队的任务在于惩罚那些危害人民的生命安全、破坏秩序而且凶恶的武装势力,所以为了要彻底达成任务,现在则必须要对拉古朗市再进行一次扫荡作战行动。

  在新的一轮由“大扫荡”与“大捏造”所组合而成,被称为“两大”的行动当中,设定有三个目的,那就是对于在前次掠夺行动当中所剩余的物资进行第二次掠夺,消除所有的目击者,以及彻底镇压反地球势力。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地球军的行为的确是如同库雷朗波所说的,不但是丧失了自制心和羞耻心,而且还想借着其振振有词的所谓弹压而恣意乱行。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第四个目的,那就是希望借此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让反地球阵营产生恐怖的心理,削减其反抗的念头。但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个教训,自古以来,这种作法从未曾有过成功的例子,反而只是唤起了民众憎恶痛恨与同仇敌慨的心理。由于这次“第二度扫荡”的行动,死者的名单当中又增添了三五万人。

  ※       ※       ※

  但是不管那只残酷镇压的手是如何地紧密,也总会有几颗细微的沙粒由那看不见的指缝间溜过,而一些在日后叫地球政府后悔莫及,让各个殖民星系欢欣鼓舞的事物就是由这些细微的沙粒当中衍生而出。

  卡雷·帕姆格恩,二十五岁,原是立体电视台的广播记者,在遇到军队盘查的时候,因为拒绝接受持有物品的检查,被士兵以镭射来福枪的枪托毒打了一顿,以致于身负重伤而昏了过去,后来他在那堆像山一样高的尸体当中恢复了意识,一边眼看着同胞的尸体被淋上了液体火箭燃料焚烧了起来,一边趁着尸体焚烧时所产生的浓烟,终于成功地逃了出来。

  威斯罗·凯涅司·塔恩,二十三岁,原担任金属铜矿矿山的会计工作,并且是拉古朗市劳动联盟的书记。他因为从公寓房子的窗户往下俯视行进中的地球军队,而被一名酒醉的士兵用枪射击,子弹的光束贯穿了在他身旁的母亲额头。当他提出控诉的时候,不但被置之不理,反而还被诬陷杀母的罪名。最后他逃进矿山,在摆脱了追兵之后即消失无踪。

  裘利欧·法兰克尔,二十岁,原在医科大学的附属机关念药草学,他用一本厚达二千页的药草图鉴,打碎了那名正强暴他女友的地球军士兵的头之后,钻进了事发现场的地下水道内,无奈地成了一名逃亡者,当他终于成功地脱逃出来之后,获知心爱的女友已经自杀身亡的消息。

  查欧·尤伊鲁恩,十九岁,原在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对于政治与革命没有一点兴趣或关心,却在地球军的保安部队一次疯狂的扫杀当中,失去了从小将他养大,犹如亲生父母一般的哥哥和嫂嫂,他抱着年仅三岁的侄儿,千辛万苦由燃烧的拉古朗市逃了出来。

  这四个人侥幸地活了下来,之后都成了非常有名的人物。除了他们之外,咬牙切齿地远望着自己的城市家园在大火中化成灰烬,立誓要对地球军复仇讨回这笔血债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大部分的人却在半途就不支倒地,最后默默无名饮恨而终。

  “拉古朗市的残余灰烬当中,所剩下的是已化为焦炭的巨大废墟、一二五万名的死者、二五○万名的伤残者、四○万名被俘的囚犯,以及四名坚定不移的复仇者。”

  这样的说法并不见得完全适当,因为这四名年轻人在以后的十四年中,一心一意把地球政府由权力与荣华的安乐椅上踢下来的动机不完全只是单纯的复仇心而已,只是在他们所持有的理想与理念深处,拉古朗市在大火之中化为灰烬的幻影,或许仍不时无声地浮现出来。

  这四个人最初齐聚一堂的地方,是位于中立地带的普罗奇喜马星系里的第五行星普罗歇尔皮那上,时间是西元二六九一年的二月八日。虽然说在这之前,他们也曾在反地球阵营的根据地上互相见过对方,不过当时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而这一次则是他们正式地互相介绍自己的名字。

  尔后,这四个人在任务和职能的分工很自然地产生了,并且这个组合还被后世称作是“适才任能的最佳典范”。帕姆格恩凭着理念以及他原来职业所擅长的言论宣传技巧,进行统合反地球阵营与启发市民的工作,并且以他本身在精神方面的领导与组织才华,成为了反地球统一战线的象征。而塔恩则因为在财政方面具有特殊敏锐的触觉,以及丰富的行政处理经验,所以成功地为反地球统一战线整顿了稳当的经济基础,并且以他行之有效的经济建设计划,使得反地球派根据地所属的一些低开发星域的生产力“不只是提升而更是跃进”,此外,所有生产出来的物资也能够在有效率的流通机制上流通。法兰克尔则是在反地球统一战线的实际作战组织“黑旗军(BFF)”当中担任总司令官,将本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革命军集结起来加以改编,予以组织化,并由他本人直接来统率、指挥。当时的地球政府军,不仅拥有三名杰出的提督,而且在军队的数量上有着绝对的压倒性,所以在两军交战的初期,他不只一次地连尝败绩,但是在历史性的“维加星域会战”当中,他终于成功地分断了地球军的舰队,摧毁了地球军不败的神话。在这之后,接连八十四个回合的作战,每次都获得胜利。查欧·尤伊鲁恩所负责的是情报、谋略、破坏的工作。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连在面包店找零钱时都不会蒙骗,性情极好的年轻人,但是为了使地球政府的权力架构崩溃,他所大胆策划的谋略,其辛辣的程度足以让最为卑劣低级的恶魔也为之心虚胆懦。为了让自己等人能够在反地球统一战线当中握有绝对的主导权,他首先便设法让优柔寡断的旧指导部蒙上“地球间谍”之名,然后加以驱逐,巩固了己方的阵营之后,又在敌方的阵营当中,设下无数黑色的陷阱,让更多的人身陷其中。

  地球军的三位提督——可林斯、夏特尔夫及威涅第,每一个都是经验与理论兼备,极为优秀不凡的用兵家,但是在维加星域会战当中,却因为彼此之间缺乏协调与联络,最后在法兰克尔采用各个击破的作战方式之下,终于落得败北的收场。在这场会战之后,查欧进一步利用他们三人之间的不和,大大地加以发挥。他精心筹划的阴谋当中所表现出来的周详与严谨,实在应该要让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浮士德》中收买人类灵魂的恶魔)颁给他一张奖状。他首先唆使威涅第发动军变,杀害了可林斯,然后将这个事实告诉夏特尔夫,让夏特尔夫来捕杀威涅第,之后又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夏特尔夫,煽动威涅第的旧部发起暴动去袭击夏特尔夫,并将之射杀。全身被枪弹贯穿的夏特尔夫,尽管身体有一半卧在血泊中,仍然挣扎了三○秒之久,最后留下了“混帐家伙……”这几个字就断气了。

  就这样,地球陷入了完全孤立的状态,并且被切断了所有粮食、工业原料与能源的供给。西元二七○三年,就在地球终于决定要孤注一掷,发动近乎自暴自弃的军事冒险行动时,却只有一些既没有实力也没有经验,甚至还算不上是二流的提督来带领这支光拥有先进武器装备的地球军。在法兰克尔巧妙的用兵之下,地球军当然又再度惨遭败北。特别是在第二次维加星域会战当中,更显现出地球军六万只舰艇大败给八○○○艘黑旗军的无能!翌年二七○四年,地球军连太阳系都守不住了,仅以小行星带作为最后的防线,持续着几乎毫无意义的抵抗。到了这个时候,地球军不但放弃了守护地球居民的责任,甚至还征收一般平民赖以维生的粮食转作为军用。

  进攻到木星的时候,黑旗军的内部,也就是总司令官法兰克尔和政治委员查欧之间,产生了对立的意见。法兰克尔坚持发动全面攻击,而查欧则主张要采用持久战。不管如何,地球军除了投降和衰竭至死之外,已经别无选择了。也就是说,如果到了最后还不投降的话,那么“地球表面将被饿死的尸体所掩盖”。

  经两人协调之后,决定采取折衷的方案。但是对于地球来说,却是更为残酷的结果。在补给完全断绝之后,地球军僵持了两个月仍未投降,故黑旗军便按照原议开始全面攻击。

  拉古朗市的惨剧,以一个相当于一○○倍的规模再度重演了。

  这场破坏与杀戮最后的收场是,地球政府以及军部的高级官员约六万多人,以战犯的罪名大批地被处以死刑。之后,西留斯——或者应该说是拉古朗集团的统治权看起来似乎是已经确立了。地球的权力与权威已经在这一场浩劫当中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应该只有这四个将原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反地球势力统合起来的人。但是“西留斯的时代”却如同昙花一现般地短暂。“西留斯战役”结束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西元二七○六年,革命与解放的象征——帕姆格恩瘁死,年仅四十一岁。原来他为了要出席解放战争纪念馆的开工典礼,尽管自己本身原本就有点感冒,仍拖着身子冒着雨去参加,后来便因此而罹患了急性肺炎,自此一病不起,再也没有离开过病榻。

  “我如果现在就死去的话,那么新诞生的体制就等于失去了接着剂。只要再过五年就好了,如果死神能够等我一下的话……”

  帕姆格恩对着他所信赖的医生说了这些话,果然就在他死后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战胜国西留斯的内部就发生了首相塔恩与国防部长法兰克尔两者之间白热化的对立冲突。

  导致法兰克尔愤怒的理由是,塔恩非但没有将原先在经济方面支撑地球旧体制的庞大企业集团,即所谓的“姊妹联盟(BIGSISTERS)”加以解体,反而还将之收编到新的经济系统当中,企图加以活用。

  法兰克尔在战场上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现实主义者,无论在构想或是实践方面,都表现出相当优越的柔软与弹性,但是在政治或是经济方面,则是连观念都拘泥在一些简单的原则上,他认为只有将姊妹联盟的资本支配力量予以彻底毁灭之后,革命才算是完成,对于他的这种说法,塔恩一口便予以回绝,对他来说,姊妹联盟的经济力量是重建国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从他们两人感情失和到彼此之间对立的产生,查欧·尤伊鲁恩最初一直是采取一种旁观的态度,仿佛由遥远的上空眺望深海鱼群的斗争。对他来说,只要看到地球政府的权力体制完全崩溃瓦解,那么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所以他在态度上早已悄悄地退出了政治的舞台。新体制确立之后,虽然有副首相和内务部长的位子等着他,但是他还是坚决地辞去了垂手可得的权力与地位,返回正在重建当中的故乡拉古朗市,创立了一所小小的音乐学校,自己一个人从理事长、校长、到教员一手包办,并且以教孩子们唱唱歌、弹弹琴为满足。依照他本身的说法是,自己已经由一种叫做革命的热病,以及一种叫做政治的恶性传染病当中完全被解脱,现在只是回归到本来的面貌。

  小孩们与他非常地亲近,他们是绝对无法想像到就在二、三年前,为了达到颠覆地球政府权力的目的,这位“和蔼可亲的校长先生”是如何利用冷酷与刁钻的手段,去欺骗、陷害或者暗杀一个立场不同的对手,甚至是迫使对方自杀。因为这位还蛮年轻的校长先生,口袋里永远塞满了要送给小朋友的巧克力和糖果,为此还引起了一些担心孩子们蛀牙的妈妈老是在抱怨呢。

  就在一个查欧早已经置之于脑海外的地方,塔恩与法兰克尔的矛盾已经达到了针锋相对的极点。最初法兰克尔一直企图以合法的手段来取得最高的权力,但是塔恩早已经深植于政治官僚以及经济界的势力,却不是可以轻易被动摇的,当法兰克尔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遂企图改用非合法的手段,也就是军事政变以达到目的。但是以些微的几秒之差,抢先抵达胜利终点的却是塔恩。原来有一名过去曾经因为违反法兰克尔的命令而遭到免职的士兵,向塔恩检举了军事叛变的计划。有一天早上,法兰克尔在自宅的卧室内,正伸手想要按下影像电话的按钮,命令部下发动兵变的时候,卧室的门被踢开来,一群安全局人员闯进室内,法兰克尔于是身中数枪死在自己的家中。

  同时法兰克尔辖下”黑旗军”的组织也受到苛刻激烈的肃清与镇压,并且在被强迫接受改组之后,成了塔恩体制下忠实的看门狗。过去在法兰克尔的麾下,人称“十提督”的几位军事将领当中,有一名已经因病死亡,另有六名则被判处死刑,一名死于狱中,存活下来的也只剩下两名而已。

  这一场权力斗争的胜利者塔恩,与被他所打倒的法兰克尔一样,都确信自己的作法是正义的表现。他认为今后所需要的是收捡混乱的残局与重新整顿秩序,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与市民生活的安定,将法兰克尔这种教条式的革命家加以整肃是有必要的。至于说新社会是否必须要经由他的构想与手腕才能重新建设起来,这一点是他从来不曾稍加怀疑的。

  现在所剩下的最后一个障碍就是查欧·尤伊鲁恩这个人,塔恩这么地想着。他现在虽然在音乐学校当中以教教小孩们唱歌为满足,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对于权力的欲望又重新萌芽,到时候很难说他不会像当年对付地球军一样,把他那一套令人思之心寒的冷酷策谋拿出来打倒塔恩也未可知。

  所以在法兰克尔死后仅仅一个礼拜的时间内,就有八名司法省安全局的武装搜查官被派遣到拉古朗市。出示给查欧的逮捕状上面写的是,要追究过去因与拉古朗集团争夺领导权而遭致肃清的革命家们死亡的责任。查欧一言不发地将逮捕状从头到尾看完之后,对着跟他坐在一起的侄儿——已经长大成人,一面完成学业一面帮助叔叔做事的年轻人——说:“所谓的谋略对我来说是一种艺术,但是对于塔恩来说却是一种交易。我会败给他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想埋怨任何人。”

  查欧对着劝他逃脱的侄子说了这几句话,接着在前些天所买的风琴货款支付单上签名之后交给了侄子。二十分钟之后,在隔壁房间内等着要逮捕人的安全局人员进入了校长室,发现了吞服大量安眠药而昏睡不省的查欧,又过了二十分钟,确定“革命元勋”已经暴毙身亡。但有一名学童目睹了“有几个好可怕的男人,从校长先生的屋子里面走出来,两只手摊着湿湿的手帕,看起来好像很恶心的样子。”父母亲从回到家的孩子口中听到这一幕情景,吓得脸色苍白,但为了孩子本身以及自家的安全,只得不敢声张。

  过去曾经在普罗歇尔皮那行星上立誓要抵抗地球的专横、解放殖民地的拉古朗集团,到西元二七○七年时完全解体,因为仅剩的第四个人也由地面的世界上宣告退场了。担任西留斯星系首相同时兼任全人类评议委员会主席,集所有权力于一身的威斯罗·凯涅司·塔恩在搭乘地上车前往参加地球战胜纪念庆典时,接到了会场已经被装设炸弹的情报之后,又折返首相官邸,而在途中被极低周波火箭弹击中而身亡。

  由于这是查欧的侄子在安全局人员的监视下逃亡一个月后所发生的,他因此被视为此一谋杀事件的首要嫌疑犯,但这也只是一个推论,真正的事实究竟如何并未得到证实,因为到最后,他始终没有被逮捕到。至于说他是在暗杀事后从容地成功脱逃了,还是为同伙所杀则更是不得而知,总之他也不曾第二次再出现在社会上。

  而治安当局的搜查也不够彻底。当塔恩的肉体被炸的四散纷飞的一刹那,在他一人铁腕的控制下所形成的新秩序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因为其领导所历经的年月太短,脆弱的制度与组织还不到可以发挥其本身生命力的时候,而官僚们对于塔恩个人也没有形成足够牢固的向心力。除此之外,在法兰克尔横死之后遭到整肃,逐渐萎缩当中的黑旗军,以往被压抑的能源爆发了,并且其内部又分裂成几个小集团,流血的抗争于是开始了。

  虽然有不少人曾指出,如果帕姆格恩的生命周期能够再多个十年的话,那么宇宙历或许可以早九○年开始吧,但无论如何,事实上也已经没有方法可以证实这个说法的正确性了。

  “脱离地球的字宙新秩序”在建立的途中崩溃之后,到再度被重新整建,不但耗费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而且还包括了无数人辛勤的耕耘。而以毕宿五(金牛座α)星系的第二行星特奥里亚为首都的银河联邦,其成立已经是西元二八○一年的事了。

  在那之后长达八个世纪之久的人类历史不断地重复着——发展与停滞、和平与战乱、暴政与抵抗、服从与自立、进步与反动,而人类的视线也已经完全脱离地球了。当权力与武力丧失的时候,整个行星等于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以及受众人瞩目的价值,只能像是渺小的飘流物一般,沉浮在一个名叫遗忘的大海。

  ※       ※       ※

  然而,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仍存在着少数令人难以忽视的人们。
2008-7-5 02:2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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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邱梅尔事件



       这个年轻人终于登上至尊的皇位,距离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冠冕宝座仅有十二年,那个时候他还不过是一名在帝国军幼年学校就读的学童,远远地站在皇宫大殿的墙边,甚至还看不清楚那个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的脸孔,当时他和皇座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九十分尺左右,为了将这个距离缩短为零,年轻人必须要用四千个以上的日子。

  对于这个金发年轻人心怀反感的人如此地批评道:“那个金发小子的人生,每过一秒钟就要吸干一吨的人血。”

  对于这种残酷的批评,年轻人一直默默无言地承受着,这些人的说法显然是比较夸张,但却也不是空穴来风毫无事实根据的。因为当他——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战火当中昂首阔步凯旋而归时,就会有好多宝贵的生命因而牺牲,而敌方被葬身在战火灰烬当中的人数更往往高达一百倍!

  阶下分列两旁的群臣高高地举着双手,大声地高呼:“莱因哈特皇帝万岁!”“新银河帝国万岁!”

  这一天是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也就是新帝国历元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就在一分钟前,莱因哈特那头如狮子鬃毛般豪气奢华的金黄色头发上,戴上了黄金铸造的皇冠,成为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第一位皇帝。

  一位二十三岁的皇帝。这样的地位与权力不是由于世袭而是靠实力得来的。鲁道夫大帝在五个世纪前篡夺了银河联邦之后,自封为银河帝国皇帝,开始了高登巴姆王朝以高压统治人类社会的时代,他的子孙毫无正当理由但却一直独占着皇位,现在终于被驱逐了。高登巴姆王朝因篡夺而开始,因被篡夺而结束,前后共历经了三十八代四九○年。在莱因哈特之前,任何人都未能完成的历史变动今天终于实现了。

  莱因哈特由皇帝的宝座站起,举起一只手回应群臣的欢呼。这一连串的动作随着无声的旋律,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潇洒自然的优美姿态。这名年轻人的俊美与他在政战两略的才华,在当代是无人能媲美的,特别是他那一对环视群臣的苍冰色眼眸,更是叫众人难以忘怀。那就像是一对经过超高温火焰冶炼之后立即快速冷却的蓝宝石,似乎内里蕴藏的焰火一旦升起,便可能将万物燃烧殆尽。即使一般想像力并不怎么优越的人也能够认同这一点。

  在这个时候,首先映在年轻皇帝眼眸里的是位于最前列的帝国军最高干部们。这些身着以黑色为主色并于各处镶上银边的军服,与皇帝并没有太大年龄差距的青年与壮年,都是对年轻主君的霸业有着不凡贡献的谋臣或良将,此刻他们正整齐划一地排列在主君面前。

  帝国元帅巴尔·冯·奥贝斯坦,三十八岁,一头与实际年龄看起来并不相称的白发,两只眼睛都是由光电脑组合而成的义眼,时而散发出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光芒。他被称作是一名冷酷锐利的谋略家,也有人说他是栖息在莱因哈特霸业中属于阴影的那一部分。但是不管别人对他的评价如何,或者怎样地误解他,他却从来未曾尝试要寻求辩解。在同僚及部下当中,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他,但也不会有人侮蔑他。对于他的功绩与才能,没有人会怀疑,甚至还因为他不会刻意去讨好主君,敢于提出极为尖锐辛辣的意见,而且不为自己一人的私利私欲而尽忠职守,而多少对他抱持着一种敬畏的态度。但是如果可能的话,人们还是希望能够对他敬而远之,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维持应尽的礼仪就行了。在这个新的王朝当中,他被任命为军务尚书,以军部代表的身分成为阁僚的一员。

  帝国元帅渥佛根·米达麦亚,三十一岁,有着一头蜂蜜色的乱发与充满活力的灰色眼珠。不管从任何角度看来都算是短小型的身材,像是体操选手似地均匀紧绷且富有弹性,给人一种短小精悍的印象。以“疾风之狼”的外号而为全军所皆知的他,行事之俐落,用兵速度之快无人可比,是众人所一致公认的银河帝国军的最高勇将。在三年前的亚姆立札会战之前,他就已经投身在莱因哈特的麾下,在利普休达特战役、闪电突破费沙回廊、兰提马利欧星域会战、巴拉特星系攻略等等无数的大小战役当中,更有足以傲人的功勋。若论个人所创下的战功,在已经过世的人当中只有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活着的人当中只有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才能够和他相互匹敌。在新王朝当中,他被任命为宇宙舰队司令长官。

  帝国元帅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三十二岁,是一位有着深黑棕色的头发、端正俊美的脸庞、以及高大身材的青年军官。他全身上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那黑色的右眼珠以及蓝色的左眼珠所组合而成,人称“金银妖瞳”的双眼。和米达麦亚并称“帝国军双璧”的他,不论在进攻或是防御方面都拥有绝佳的手腕,而且更深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就这一点而言,便可知道这个男子绝非只是一个单纯的军人。他曾经将一度被自由行星同盟夺走的伊谢尔伦要塞重新夺回,此外还立下与米达麦亚一同压制同盟首都海尼森等各项辉煌的战功。他和米达麦亚已经是十年来交情非常亲密的朋友,但不同的是“疾风之狼”是一个对家庭负责的好丈夫,而他则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在新王朝当中他被任命为统帅本部总长,平日代理皇帝统辖全军,皇帝亲征时则担任首席幕僚。

  以上三名就是俗称的“帝国军三长官”,可说是全体武官的代表。其他还有人称“铁壁缪拉”,而且还被敌方将领杨威利赞誉为“良将”,年仅二十九岁的奈特哈尔·缪拉一级上将、以及身为军人但同时也是散文诗人和水彩画家,现年三十六岁的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身兼宪兵总监和首都防卫司令官,现年三十八岁的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三十二岁的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出名的猛将,“黑色枪骑兵”舰队司令官,也就是现年三十二岁的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等多位名将并列着。

  在这些奔驰于星海之间,在战火里穿梭往返的男人当中,有一名非常年轻的美女也挤身于他们的行列。那就是在新王朝当中被任命为国务尚书的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的爱女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一般称呼她为希尔德。但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土们来说,“玛林道夫小姐和她的父亲”这个称呼才应该是正确的。沉暗色调的金发削得短短的,穿着几乎和男子一模一样的服装,年仅二十二岁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洋溢着蓬勃朝气的俊美少年。但是她脸上极为轻淡的浅妆以及衬领口上的橙色围巾却又证明了她是一个女儿身。她本身是担任皇帝莱因哈特的首席秘书官,在军队当中相当于上校的待遇。她虽然未曾亲身指挥过一兵一卒,但是如同米达麦亚元帅所说的:“她的智谋胜过一个舰队的武力”。她不但正确的预见了利普休达特战役中最后的胜败,而且在早先为了解救在巴米利恩星域上与杨威利陷入苦战当中的莱因哈特,她提议以围魏救赵的方式率先攻略同盟首都海尼森的策略也获得了成功。

  与这些功勋不凡的武官比较起来,众多的文官并不如此地光彩,但是现在费沙自治领已经在帝国的完全支配下,而自由行星同盟也已经俯首称臣,从莱因哈特登基的这一天起,应该是轮到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在年轻皇帝与新王朝的领导之下,旧有的弊病应该要被革除,重新确立的社会秩序将成为今后的传统,而创造这些泉源的正是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势必将成为众人巴结的对象吧。

  ※       ※       ※

  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见到皇帝的登基庆典顺利地进行,以及宴会当中的各项安排,感觉到有稍稍的满足感。他并不喜欢旧王朝——高登巴姆王朝的时代里那些已经将极度的奢侈浪费与过度的繁文缛节加以制度化的仪式典礼。虽然说自己并不期望国务尚书这一个职位,但是既然已经被任命了,所有国家级的各种仪式和祭典便成了他所必须管辖的范围,所以便尽力希望能够办得简单朴素而且充实有意义。

  他之所以对于新皇帝具有好感有许多因素,而个人生活俭朴,所有的仪式除非必要也决不过份盛大的这些作法就是原因之一。虽然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说:“这只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但是旧王朝的大部分的皇帝甚至连作作样子的想法都未曾有过。

  “……父亲大人,您累了吧?”

  听到轻轻的这一句话,玛林道夫伯爵把头回了过来。唯一会叫他父亲的那个人站在他的身后,将酒杯递给她的父亲。

  “希尔德是你啊!不会啊,还不累。看来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如果照这样顺利进行下去的话。”

  玛林道夫伯爵对女儿说了一声谢谢之后,接过那一只酒杯,和希尔德另一只手握着的酒杯轻轻相碰之后,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欣赏着那清澄的酒色,然后让那红色的液体在他的舌头上慢慢地流过。

  “好酒,大约是四一○年份的。”

  “是啊,怎么了?”

  女儿这一句短短的回答就把父亲还没开始发表的品酒大论给打断了。从酒的鉴定开始,到宝石、赛马的相关知识、花以及服饰方面的研究、还有其他贵族仕女所必须具备的教养等等,希尔德一概没有兴趣。据她本人的说法是,不管是酒还是宝石都有专家,所以相关的知识只要交给他们就行了,自己所必须具备的是足以辨清对方是不是一位可以信赖的专家之眼光。从她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起,便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被众人一致认定为“不可爱”,于是希尔德便与其他的贵族小姐们疏远开来。当父亲的虽然担心,但是这个小女孩却以一副毫不在乎且很肯定的表情说“不可爱也没关系啊”,自此以后一天到晚不是读书就是到郊外走走,或许就是这些累积的成果使得她今天能够获得皇帝首席秘书官的地位吧。

  “对了、对了,海因里希说,以他那虚弱的身体没有办法来出席今天的典礼,但他希望陛下能够亲临自宅。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可以帮忙请求一下陛下呢?”

  当希尔德听到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现在是邱梅尔男爵家主人的表弟时,一缕微风吹过了她充满活力的清澈眼眸。病弱的表弟只有一次曾经说过关于莱因哈特,他所羡慕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他的健康,而这样的说辞多少让人觉得有些缺乏节度。

  希尔德在那个时候,对于是不是应该要责备表弟而感到犹豫,对她来说,犹豫这种心情是很难得会有的。一直将海因里希当作亲弟弟般看待的她,当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但是如果说得残忍一点的话,就算他身体健康,也不可能会有能够与莱因哈特相匹敌的成就与功业,只是海因里希远在他能够达到才能上的界限以前,早已经达到了肉体上的极点。他的精神一直没有被给予完全燃烧的机会,却已经被肉体拖垮且开始腐朽。他之所以会诅咒自己本身的病弱以及他人的健康也是很自然的。

  “好吧,那么我就去跟皇帝说说,或许会有些勉强也说不定,不过如果海因里希这么坚持的话,我们只有试试看。”

  希尔德如此地回答道,希尔德和父亲的心里都觉得海因里希所剩下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虽然这个要求有些任性,但也希望能够尽量满足他的愿望。

  这件事便成了在新皇帝莱因哈特即位之初,震惊整个新银河帝国上下的“邱梅尔事件”的开端。

  Ⅱ

  莱因哈特的即位是在六月二十二日,而他在玛林道夫父女的恳请之下,前往邱梅尔男爵海因里希的宅邸拜访则是七月六日的事。在这一段期间内,年轻的新皇帝未曾有任何一天的休息,一直勤奋地埋头于政务当中。莱因哈特与他在军事上的敌手杨威利之间的优劣比较,一直都是人们所热烈讨论的。但是就勤勉的精神而言,莱因哈特无疑地是远在杨之上。这位有着耀眼金发的年轻皇帝是无缘将身心的活力贯注在游荡的事物上的,而且他也确实是乐于从事他自己所制定的义务工作。他的施政虽然说是专制,但是和高登巴姆王朝的专制比较起来,其清廉、有效率和公正的程度则远远地超出其上。过去民众们为了供应贵族奢侈浪费的生活,必须负担更多的租税,但是现在已经由过去的苦日子当中被解放开来了。

  在莱因哈特的统御之下,组成内阁的阁僚人员有以下十名:

  国务尚书 玛林道夫伯爵
  军务尚书 奥贝斯坦元帅
  财务尚书 李希特
  内务尚书 欧斯麦亚
  司法尚书 布鲁克德尔夫
  民政尚书 布拉格
  工部尚书 席尔瓦贝尔西
  学艺尚书 杰菲尔特博士
  宫内尚书 贝鲁恩亥姆男爵
  内阁书记首长 麦恩荷夫

  在这个内阁当中并没有设置宰相的职务,而由皇帝本身兼任最高的行政长官,也就是所谓的皇帝亲政体制。与旧帝国相比,所不同的是,废除了专司大贵族之间利害关系的调停、家族门第的审查、贵族子女之间进行结婚或相亲认可的机构——典礼省,而改设民政省以及工部省。

  工部省所管辖的行政范围极广。比如行星与行星之间的输送与通信、资源开发、民用宇宙船和开发资材的生产、都市、矿工业基地、输送基地、开发基地的建设等等,各项在经济方面庞大的帝国所需要的硬件建设,以及社会资本的整备这样重要的任务都由这个新设的机关来执行。可以想见,这个机关的首长除非在政治构想力、行政处理能力、组织管理能力三方面都有着极高水准之执行力量否则不能胜任。三十三岁的布尔诺·冯·席尔瓦贝尔西曾经充满自信地说:“我认为自己在这三者当中至少具备有其中两者”。除此之外,他现在又被付予了一项非正式但是却非常重要的职务——“帝国新首都建设首长”,皇帝莱因哈特有一个极度机密的构想,他计划将首都迁移到行星费沙上,而席尔瓦贝尔西就是实现这个机密构想的负责人。待将来完全并吞自由行星同盟的领土,帝国的版图倍增之后,这个迁都的计划就会被执行,到时候费沙将成新时代的中心而君临全人类。

  内政整备的执行和建设与穿梭于星之大海,指挥大军,使出浑身解数打败强敌的伟业比较起来,虽然踏实但是却索然无味。如果说对外征战是莱因哈特的权利,那么对内治理国家就是他应尽的义务,虽说在这个平淡无味的义务当中,很难有属于创造性的快乐产生,但是年轻俊美的皇帝对于这个伴随地位与权力而来的义务也从未曾马虎过。

  后世的历史学家当中有人指称莱因哈特在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同时,其实也是一位篡位者,其所表现出来的勤勉不过是由于心虚所造成的。这事实上是一个误解,因为莱因哈特对于其本身是一位篡位者这个事实,从未觉得在道义上有任何站不住脚的地方,而且终其一生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认为高登巴姆王朝的权力与荣华虽然为他所强夺,但是这些权力与荣华并不是自太古时代起就存在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保障它永远地存在。他虽然不曾像他军事上的对手杨威利那样热衷于历史的考察和思考,但也知道所有诞生在人类杜会中王朝,不管是经由征服产生的也好,或者是经由篡夺产生的也好,严格来说,都是将过去那个被称为“旧有秩序”的母胎破坏之后才诞生的畸形儿。没错,他确实是篡夺了高登巴姆王朝,但是高登巴姆王朝本身不也是经由始祖鲁道夫大帝强夺了银河联邦的国家组织,吸干数亿人民的血,使尽了力气才创造出来的历史畸形儿吗?在此之前有谁曾想像过在众恒星系之间会出现一个全凭皇帝的个人喜好与强制意志执行的军事力量来支撑的专制国家!期望长生不死而步上将自己神格化这一条路的鲁道夫大帝,最后还是难逃一死的命运,而他所创造出来的杰作高登巴姆王朝时至今日气数也已尽了——这所有的一切只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莱因哈特其实也不是一个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罪恶感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他找不到任何正当的理由要对高登巴姆王朝的灭亡抱持负疚感。真正让他感到痛切的悔恨与自我遣责的是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其中包括那些还活着的人、以及因他而死去的人……

  ※       ※       ※

  正当季节由初夏即将迈入盛夏的时分,这一天,七月一日,担任国务尚书的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请求谒见年轻的皇帝。

  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从未以自己是一个具有大帝国政府首席阁僚身份的大人物自居。从过去的旧王朝时代开始,他的精神领域当中就不曾有任何政治野心的存在。他认为只要将玛林道夫家族、以及先人所交付的邱梅尔家族,这两家的资产予以稳当踏实的管理,避开政争与战乱,让两家得以过衣食不致缺乏的生活即可,并没有积极地去靠近权力与地位的意思。

  但是就莱因哈特的看法,新王朝是由皇帝亲自来治理,内阁只不过是皇帝的辅佐机关,在这个前提之下,首席阁僚并不一定要是一个具有卓越才能的人,相反地,他不需要过于主张自我,只需贯彻全体阁僚的协调工作,适度且合宜地掌理国家的典章制度,整顿出一个让其他的官员们能够容易发挥才能的环境就已经足够了。玛林道夫伯爵是一个众所皆知的正人君子,在他被委托掌管邱梅尔家族的资产之后,只要他有一点点意思,就可以将所有的资产加以并吞,这种前例在前典礼省的资料室当中多的不能再多。但是他却有没有这样做,当海因里希年满十七岁,资产的管理权重新交回到邱梅尔家族手中的时候,资产的总额是分文未减的,而同一个时期当中.玛林道夫家族的资产反而因为其所投资的天然重水矿山发生事故,而有些微的减少。由此可见伯爵为人的光明正大是无须怀疑的,而他也不是一个对于世俗之事无能的人,从他能够了解女儿的才能并且使之得以发挥所长便可看得出来。这以上种种都是促使他能拥有今日之地位的理由。

  玛林道夫伯爵所参奏的内容,看来似乎让莱因哈特稍稍有些吃惊。国务尚书在深深地一鞠躬之后,对着年轻的皇帝问道:“敢问陛下您是不是有结婚的意思?”

  “结婚……?”

  “是的,结婚后立下后嗣,决定帝位继承的秩序,而这也是您身为君主的责任。”

  这虽是欠缺创造性的话题,不过却不能够怀疑其正当性。莱因哈特在回答之前,沉默了好几秒钟。

  “没有那个意思……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候。其它必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言辞虽然和缓,但是言下所表现出的拒绝却是比言辞本身更坚定一万倍。玛林道夫伯爵鞠躬行了一礼后即不再多说了。他原先的用意也只是想在这个时候唤起年轻君主对于人类社会中结婚这一个成规的注意,但是这事毕竟不能勉强,现在只要能够知道皇帝的意愿所在也就足够了,如果硬是再加以强调的话,恐怕会使得性情激烈的皇帝发怒。善良的伯爵心中这么暗自地思考着。

  玛林道夫伯爵于是将话题一转,说到他那个体弱多病剩下日子不多的侄子邱梅尔男爵认为如果能够祈求皇帝莅临他的宅邸,那将会是他毕生最大的荣幸。莱因哈特以不经意但是却流露出无限优美的姿态将他金黄色的头轻轻一歪,立即点点头表示同意。

  玛林道夫伯爵满怀欣喜地退出了皇帝面前,但是却立即面临了接踵而来的质疑。在玛林道夫伯爵谒见皇帝后两个小时,就在例行的内阁会议即将召开之前,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便直接了当地问道:“我想知道国务尚书您提议皇帝结婚,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呢?”

  温厚善良的国务尚书并未立即回答。因为这位有着两只义眼的军务尚书就算不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一个冷酷且不懂得情理的人,这一点玛林道夫伯爵是知道的,或者说玛林道夫伯爵心中是这么想着。他于是极其用心地在他那虽没有天才般的灵机一动,但却也是经过整理的脑细胞当中,慎重地挑选着应对的词句,以及应该面对此人的表情。

  “陛下今年二十三岁,说起来非常年轻,我想也没有必要急着赶快结婚。但是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而言,为了皇帝的继承,陛下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想事先提名几位皇后侯选人的话,应该也是好的吧!”

  说到这里,玛林道夫伯爵感觉到军务尚书的义眼仿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您说得没错。那么,皇后的第一位候选人是国务尚书您的千金吗?”

  奥贝斯坦的口气,就算不是毒针,也像是镶着冰带着雪似的,让人听了浑身不自在。玛林道夫伯爵感觉到自己周遭的空气仿佛早春季节的气温下降般地的寒冷。军务尚书的话就算是开玩笑,已让人觉得难以消受,若他真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么更让人承受不住。在一番匆忙的思考之后,伯爵决定用开玩笑的处理方式来应付。

  “哦,不,这个孩子太过于自作主张且一意孤行,不是一个可以静静地端坐在宫廷深处的贵夫人。我常常担心这孩子虽然知道不少东西,可是会不会唯独不知道她自己是一个女孩子呢?”

  奥贝斯坦听到这一番话并没有笑,只是低沉地说道:“国务尚书确实是一位有见识者。”

  他锐利的语锋就此收住了,玛林道夫伯爵也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之后,父亲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希尔德静静听了之后笑道:“军务尚书是想警告我们父女不要想蒙骗陛下企图垄断国政吧。姑且不论他这样的担心是不是出自真心,总而言之,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真是毫无道理啊!”

  其实伯爵本身并没有打算要与奥贝斯坦这样的人,在对于皇帝的政治影响力方面一争长短的霸气与野心。而且假如将皇帝莱因哈特想成是女儿的丈夫,就不免要感到精神性的肠胃衰弱,但这并不是因为单纯的诚惶诚恐之故。

  依玛林道夫伯爵的想法,皇帝莱因哈特固然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人物,但是所谓的天才并不是说他在精神方面所拥有的精力很明显地较一般人更为膨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在某些特定的领域内,确实拥有更多的精力与智慧,好比将一只装有水的杯子倾斜过来,水的容量没有变,但是其中的一边会变的更深,而相对的另一边就变浅了。就像过去一则逸闻里所说的,某个古代伟大的天文学者抬头在仰望夜空研究星体运行的时候,竟然不慎掉到井里面去,这一种“浅”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特别是在性爱的方面好像更有突出之处。“如果将色情狂与同性恋者从历史与艺术当中逐出来的话,那么人类的文明将不成立。”“银河帝国前史”的作者阿尔布雷希特·冯·布鲁克纳子爵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而现在思想极合乎人伦常理的伯爵所操心的是,莱因哈特对于性爱的关心是不是太少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是很麻烦的。他希望女儿的丈夫是一个平凡善良.而且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需要隐瞒的男子。不过,这些考虑也是在女儿有打算要结婚的情况下才能成立的……。

  “不管怎么样,希尔德,我们虽然承蒙陛下的信赖和厚意,但是也不可以作出任何公私不分的举动。毕竟所有误解的根源都在于人与人之间。”

  玛林道夫伯爵虽然也知道自己并不能给予这个聪明且充满活力的女儿什么了不起的心得感言,但还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位平凡父亲的感情。

  “是,我明白。”

  为了当面让慈祥的父亲安心,希尔德如是回答道。但是事实上,确实有些地方是这个聪明的女儿也无法了解的,因为莱因哈特对于她的感情,以及她对于莱因哈特的感情,几乎已到了无法分析的极点。虽然说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的憎恨或厌恶,但是在“不讨厌”与“喜欢”之间应该是还有一段相当大的距离的,而且在好感当中,也应该分有许多的层次与种类。或许尝试着将非理性的事想以理性的态度来解释就是她的、而且也是莱因哈特的缺点也说不定。

  这些姑且不论,希尔德立即能够了解到的是,莱因哈特他是在什么样的心理下,会同意亲临毫无因缘可言的邱梅尔家族宅邸。

  对于皇帝——为最高权力者同时又是一个最有权威的人来说,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连亲临臣下的宅邸时,都还得要考虑到政治方面的顾虑。历代的许多皇帝甚至还为了在那些彼此对立的多位重臣当中,到底要先亲临谁的宅邸而伤透了他们平常也不怎么使用的大脑。这许许多多的先例,对于莱因哈特来说或许是太可笑了。

  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既不是莱因哈特的功臣,也不是宠臣,或许这正好就是年轻皇帝中意的地方也说不定。正因为这位金发的霸主对于高登巴姆王朝的旧习和礼法有着极度的反感,才使得他有兴趣给予一位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旧贵族所谓首先莅临的荣幸吧。

  Ⅲ

  在当天,七月六日,皇帝莱因哈特以及随行人员十六名造访了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其中成员有邱梅尔家主人的表姐,同时也是皇帝首席秘书官的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莱中将、次席副官流肯上尉,皇帝亲卫队长奇斯里准将,以及侍从四名,亲卫队员八名。

  依众多的臣下认为,一个全宇宙的统治者应该要有更为严密的警卫和雄壮气派的行列,至少要有一百名以上的随员才是理所当然的。从高登巴姆王朝的时代开始,已经在宫廷服侍超过四十年的老年部官就举用先例作了如此的建言,但皇帝的回答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不想完全承袭高登巴姆王朝时代的先例。”

  据莱因哈特的看法,十六名的随从人员已经是太多了。他喜欢简装轻便地出行,而且偶而独来独往的行动也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这就是为什么多年以后会有历史学者主张“皇帝莱因哈特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影子”的原因了。

  就事实而言,虽然未指出当事者姓名,但确实有臣下建议采用替身代替皇帝出访,但是在被称为“艺术家提督”的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所写下的记录当中,莱因哈特对这种建议以近乎生气地大声吼道:“警惕留神的话就可以不死吗?如果生病的话,替身也可以从我这里把病原菌转移开去吗?以后别说这种无意义的话!”相同的记载也出现在宪兵总监克斯拉所写下的文稿当中,于是就有人推测,提出此建言的可能就是两者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两者都是。

  “对于皇帝来说,企图守卫自己的安全等等好像只会是留给他人冷笑的话柄。这到底是自信、过度自信、还是因为哲学上的达观呢?真是旁人理解所不及之处……”

  梅克林格另外还有上述这么一段记载。他本身是一个将信仰与尊敬划分的极为清楚,几乎可以用一条线把两者区分开来的人。他虽然赞扬莱因哈特,且对莱因哈特竭尽忠诚,但是在另一方面,对于这个冠绝当代的年轻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个性,也始终投注着兴味盎然的观察眼光。后来他终于了解到即使是一个能够征服并且支配数万光年宇宙的人物,仍然对于他们脑细胞里极小的一部分当中所容纳的内部宇宙,觉得棘手而难以处理。

  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其实只不过是一栋非常平凡的宅子。由于在这个家族当中,从未出现过杰出的权位者、具有特异兴趣的人才、或者是超乎常轨的放荡浪子,所以整个家族的地位及资产自鲁道夫大帝在位开始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动,在长达五个世纪之久的历史当中,虽然也曾数度增筑和改建,但也是一直依照原先旧有的式样,原原本本地加以整修而已。

  这栋宅子看起来之所以平凡,当然是以支撑旧王朝的门阀贵族的生活水准来看的,即使是这样,但整个树篱围墙以及豪沟所围起来的面积几乎是一般市民三○○户住家面积的总和,可说是极为雄伟的。呈规则几何图形的庭园看起来虽然缺乏个性,但是与巧妙和装饰着自然景物的人工树林适度地搭配起来,却也形成一个极为舒适的生活环境。

  只是,对于这栋宅子的主人,如果用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观察的话,或许会觉得有些缺乏生气也说不定。现在当家的主人海因里希,第二十代的男爵,并没有从事任何工作,不管是属于建设性的或是属于破坏性的。今年十九岁的他,因母亲难产,最后被人从胎中把他取出来,从此以后便再也摆脱不了一种叫做先天性代谢异常的疾病。虽然好歹也总算成长到十九岁,但是与其说是成长,倒不如说是缓慢地接近死亡来得恰当一点。如果是生在一般平民百姓的人家,那么他的生命周期大概只有最初的那一年吧。虽然说广为众人所非议的“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早就已经形同虚设,但是要能够保住他的生命,还必须要有一笔极为庞大的医药费。所以说有时候经济条件其实更冷酷无情地代理着法律来执行它的机能,如果不是因为有雄厚的经济条件,那么不须要等到“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来夺去他的生命,也老早就因为无力负担庞大的医药费而呜呼哀哉了。

  现在的他如果健康一点的话,也应该是一个俊美的、集年轻少女的赞叹于一身的贵公子吧。但是事实上使得他端整的相貌惹人注意的地方却是他太过于衰弱的筋骨,以及过于微薄的血色。他进餐吃饭并不是因为要享受食物的美味,而是为了要补给每天生活当中所消耗掉的生命能源,营养学方面的顾虑总比味觉来得优先。因此其周遭环境的一切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将来那好像是淡淡清粥一样,没有什么粘稠性的生命延续下去。

  只是不管所花费的努力再怎么巨大,已经完全稀薄了的清粥,始终还是要化为白白的汤水。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每个月每个星期都一直重复不断地听到的那句话——“日子已经不多了”——这一次看来真的要实现了。而玛林道夫伯爵和希尔德也都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祈求皇帝能满足海因里希最后的愿望。

  当皇帝一行人穿过邱梅尔宅邸的大门时,十九岁的当家主人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竟然亲自出来迎接,让一行人都吃了一惊。不过他当然是坐在这电动式的轮椅出来的。虽然显得面无生气,但是头发与服装也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海因里希,在与希尔德四目交会的那一瞬间,微笑立即消失了,但随即又塑造出另一个微笑,面对着莱因哈特把头低下。

  “承蒙皇帝您龙体移驾臣下的陋宅,臣下实不胜感激惶恐。得今日一日之皇恩,邱梅尔家的名眷今后将莫大地光荣显耀。”

  莱因哈特并不喜欢这种修辞过剩的说话方式,但是此时他也从容大方地点点头并回答说:“我很高兴你这么样地喜悦,只要这样,就比那些奢糜过度酒池肉林的欢迎方式强多了。”

  莱因哈特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愿意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繁文褥节他都可以应付自如。况且在这样的场合,既有助人的意味在里面,便没有伤害他自尊的理由。海因里希以微弱的声音说完这一番致意的言辞之后,随即急促的咳嗽不止,希尔德对皇帝轻轻地行个礼之后,怜惜地对着表弟说:“你还是不要过于勉强吧,海因里希。”

  当希尔德这么一说,莱因哈特也点点头,表现出一种自然且优美的风度。

  “还是听玛林道夫小姐的话吧,千万不可勉强,还是以你的身体为重。”

  年轻皇帝一面说着极不寻常的言词,一面感觉到有一股起伏不定的粒子在血管里奇妙地奔腾着。他本来以为这是健康的人对于病人的一种内疚,但是真正感受到的好像还不只这样。在莱因哈特本身的经验当中,这种感觉只有身在战斗舰上,看着萤光幕上所呈现的那片黑暗的宇宙空间逐渐出现人工的光点,一点又一点的终于充满了整个萤幕时才发生过,这是战士的直觉,是一种嗅到危险的信号在每一瞬间愈来愈接近爆发的那种感觉。

  莱因哈特轻轻的、几乎不为人所察觉地摇摇头。在这个时候注重感觉更甚于理智的话,应该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对方是一个已经垂死的病人,与所谓的野心或权力欲应该是毫无关系的。

  “请,恭请陛下移驾中庭。臣下已备妥简陋的餐点,粗茶淡饭请勿见笑。”

  海因里希坐着电动式的轮椅,带领着这一行人,走在铺有石头的园间小路上,穿梭在针叶杉林之间。在帝国的首都,即使到了七月,也不可能会有像热带地方或季风地带那么高湿度的暑热出现。所以在走了一点距离之后,汗从那微微湿润的皮肤上蒸发掉,反而让人觉得身心舒爽。

  穿过杉林之后,来到了整栋建筑物的后面,只见到一片每边长达二○公尺的方形石铺平地向四方延展开来,两株榆树长成的参天古木,连成一片宜人的绿荫,大理石质的桌子上也摆好了准备妥当的餐点。不料就在仆人们纷纷退下,随侍皇帝的一行人入座就绪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出乎人意料地产生了一个大改变。

  正确地说,应该是景象中的人物突然有一个大转变。一直显得虚弱无力且极为谦恭的年轻主人此时突然背脊一伸,两片嘴唇咧开像半月似地露出一个极为不祥可憎的笑脸。

  “这个中庭很不错吧,希尔德姐姐。”

  “……是啊。”

  “啊,希尔德姐姐以前曾经来过这儿嘛,不过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晓得……这座中庭的底下现在已经改建成一个地下室了。而且那里面还充满了杰服粒子,正打算迎接陛下前往地狱的世界呢!”

  就在他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所有周遭的景象顿时呈现一片死白。当这种危险性极高,属于爆炸性化学物质的名称出现在耳际,所有的人都窒住了。奇斯里准将那黄玉色的瞳孔里蕴藏着紧张的色彩,就在他想用手按上腰间所佩带的手枪,而其他的亲卫队员也正要做出与指挥官相同的动作时——

  “请稍安勿躁,皇帝陛下——这位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类的统治者,出生在徒具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竟可以攀升到帝王之尊的当代伟人,以及各位忠良的臣下诸君们,如果不想引爆开关被按下的话,那么就请不要轻举妄动吧!”

  年轻男爵的口吻虽然显得急切但却没有什么力量,以致有的人并没有一下子听出他的话中所蕴含的冷笑意味,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察觉到眼前的险境,因为他们正站在炸药的正上方。这时一名女性的声音好像试着要挥除沉默的矜持与沉重的僵着似地吐出了几个字:“海因里希,你……”

  “希尔德姐姐,将你卷进这件事并非我的本意。如果可能的话,我不希望你跟着皇帝一起来。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关头,即使你想自己一个人逃跑,我可能也无法同意吧。舅父大概会很伤心的,不过真的是没有办法啊!”

  海因里希的声音曾经因为咳嗽的痛苦而数次中断,奇斯里准将手下的亲卫队也不止一次想趁隙而入,但是年轻男爵的手掌就像是一个本身也具有意识的生物似地,紧紧地握住引爆的开关不放,亲卫队员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不能将皇帝的生命当成筹码,投注在一个命中率极低的轮盘赌搏当中,他们只能一边听着这个只要强健的他们略施弹指之力就会断命的病人低吟,一边枯立在焦躁与无力感所架成的无形栅栏中。

  “男爵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似的,就让他说罢。就算一点点时间也务必争取。”

  修特莱低声地说道,年轻的奇斯里和流肯两人脸部表情僵硬地悄悄点头。即将要犯下刺杀皇帝这样一个滔大大罪,其本身也濒临死亡边缘的年轻人,如果一旦感情失去控制的话,恐怕由地底下喷上来的爆炸火焰就会在一瞬之间使得罗严克拉姆王朝年轻的始祖,以及他身边的近臣,全部葬身在火窟当中。但是不管如何,就算现在自己等人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海因里希的手掌之中,也务必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的手掌板开。

  “皇帝陛下,您感觉如何呢?”

  到这时为止一直保持沉默,始终静静安坐不动的莱因哈特,轻轻地扬起他那形状娟好的眉毛,回应海因里希的冷笑。

  “今日在这里如果因为你而死,那不过表示我的命数也到此为止了,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年轻的皇帝不经意地将他那端丽的嘴唇轻轻地扬起,一副自我嘲讽的样子,感叹地说道:“从即位到现在不过是十四天,这么短命的王朝大概是绝无仅有的,虽然这并非我所愿,不过可能就因为这一点而使名字会留在历史上也说不定。事到如今,就算担心后世的评价将会是一个恶名也无济于事了。至于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理由,知道了也是没有用的。”

  听了这些话,病人的瞳孔里浮现出不忿的眼光,而他那几乎毫无血色的嘴唇也开始神经质地抽噎着。希尔德看在眼里,不禁也随之打从心里颤抖起来,她非常了解此刻表弟心中的想法,海因里希所想要的是让莱因哈特向他求饶。如果这个灭亡高登巴姆王朝、征服费沙、逼使自由行星同盟降服的英雄,同时又是统治银河系宇宙的支配者跪在地上请求他饶命的话,那么长久以来一直贯穿着海因里希全身,令他感到屈辱的无力感,可能就会因此而得到一个舒解的出气孔,在一阵头晕目眩的满足感当中,或许就此放弃了原有的意图,而将引爆的开关丢开也说不定。

  但是就好像海因里希无法从他那脆弱的肉体当中获得自由似地,莱因哈特也无法从他自己本身的尊严与矜持当中获得释放,这两者之间其实只有某种些微的差别。莱因哈特本身就好像是他在与自由行星同盟的杨威利会晤时所说的一样——希望自己具有足够的力量,而不必听从任何一个令自己憎恶之人的命令。现在如果因吝惜自己的性命而对这个胁迫者乞怜的话,那么莱因哈特就等于是自己将自己过去所有走过来的路否定掉了。真要到那个时候,他如何能够在人前抬起头?在那些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来守护他的人面前,以及在一无所有的贫困当中仍爱惜他的人面前。

  “海因里希,求求你,趁现在还来得及,快把开关交给我!”

  希尔德希望从表弟那里求得让步。成功的可能性姑且不论,但她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务必要尽量争取时间。

  “……啊,希尔德姐姐,想不到你也有感到为难的时候。无论任何时候,我所看到的你永远是那么的英姿飒飒,充满了耀眼的生气。可惜,现在的你竟也玉容黯淡,真是让我忍不住要感到失望啊!”

  海因里希讽刺地笑了。希尔德这时真正感觉到支撑表弟纤弱身心的力量泉源其实是一般来自内心的邪恶意图,真是无可救药啊!她感觉到自己已无法正视表弟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正散发出狂热光芒的那两只眼睛,不得已只好将自己的眼光岔开,暗暗地叹气。而这时候,由于有着黄玉色的瞳眸,以及走路时毫无脚步声的独特步伐,而被人戏称为“猫”或“豹”的奇斯里准将,也正若无其事地悄悄由原先的位置移动着。

  “不要动!”

  就好像早已计算好时间似地,海因里希所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声也不是强而有力,但是所隐含的激动却充分显露在空气之中,足以叫奇斯里准将即将爆发的行动立即打住。

  “所有人都不许动,只要再几分钟,只要让我再握有这整个宇宙几分钟就好了。”

  奇斯里以求救的眼光看着希尔德,但她并未能够作出有效的回应。

  “就为了这几分钟,我才能够坚持活到现在。不,不是,应该说我才能够到现在还没有死。再一下子就好了,不要让我现在就死去吧!”

  听到这几句话,莱因哈特那苍冰色的眼眸所呈现的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在闪烁着,不过那也是一瞬间而已。

  希尔德注意到莱因哈特的手指一直抚摸着挂在他胸前的银质项练坠子,那个坠子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呢?希尔德心里想着,虽然说在这个时候想这个问题与眼前的情况有些不太适合,不过那肯定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Ⅳ

  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除了本身是宪兵总监之外,同时还身兼帝都防卫司令官,这两个都是非常吃力的职务,就算不是在王朝的初创时期,也不应该是由一人同时兼任的任务。但就目前由他一人兼任这两个职务的状况看来,的确也证明他真正可以胜任如此繁重的工作。

  七月六日的上午,他正在司令部的办公室当中接见几位客人,其中第四位原本并未在预期的访客名单当中,但是却带来了最为重大的要事,那是一位名叫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壮年绅士,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月,他还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但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出卖了同盟的独立与自主,对帝国伏首称臣,并且移居到帝国境内。他所带来的情报可以说是极其骇人听闻,他说:“有人现在正对皇帝陛下进行不法的暗杀阴谋。”

  听到这一句话,宪兵总监虽极力试图维持他冷静沉着的态度,但是他的双眼却背叛了主人的意志,显露出非常锐利的光芒。当年他还在宇宙间指挥舰队作战的时候,不管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的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一下。但是这次特留尼西特所说的这件事,却不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范围内。

  “你怎么会知道的?”

  “阁下您也知道有一个宗教团体叫做‘地球教’的吧。过去我还在担任旧职的时候,曾和他们有一些来往,所以知道了在他们之中所策划的这个阴谋。虽然他们威胁说如果将这个计划泄露给他人的话,便会有生命的危险,但是基于我对于皇帝陛下的一片忠诚……”

  “我明白。”

  克斯拉的回答其实说不上是非常地有礼貌,因为他和其他的同僚们一样,对于这个出卖祖国而降伏的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特留尼西特的言行举止当中,不知怎么好像总是会散发出一股剧烈的臭气,时时刺激着人们对他的反感。

  “那么,刺客的名字呢?”

  宪兵总监提出了这个问题,而这名前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则非常郑重地回答,不过在他回答之前,当然不会忘记再三地强调说,自己个人从未曾赞同过地球教的宗旨,自己过去之所以会暂时和他们采取相同的步调,是当时的时势所逼,而不是基于自己本身的意愿。当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情报之后,克斯拉立刻传唤部下命令道:“将特留尼西特先生带到第二会客室。在这件事还没有解决之前,请暂时先待在里面。此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如此,名义上虽说是要保护他的安全,其实倒不如说是软禁还来得恰当些。

  当行动一开始,克斯拉就未曾再看过这个密告者一眼。因为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置于盘中的料理,在用餐完毕之后所留下来的餐盘是毫无用途的。

  克斯拉的第一步动作就是打影像电话到邱梅尔家的宅邸,尝试着呼叫修特莱中将乃至奇斯里准将,但是电话一直都未接通,至于为什么会接不通,理由当然是非常明白的。

  宪兵总监一面虽然咬牙切齿,但另一面也没有浪费丝毫的时间,他立即联络距离邱梅尔宅最近的武装宪兵队负责人。该处的负责人是帕伍曼准将,原本是装甲掷弹兵的军官,是一名实战经验丰富的少壮男子。克斯拉本身虽然是宪兵总监,但是对于战场勇者的信赖远胜于一个地道的宪兵,虽然说这只是他自己本身个人的观感,但是就实际问题而言,目前这个场合所需要的不是检察官也不是盘问者,而是一个战斗指挥官。

  接获上级这项重大命令的帕伍曼,虽然紧张但并不惊慌,立即便将命令付诸于行动,在他高声一呼之下,当场便有二四○○名属于他麾下的武装宪兵紧急集合起来,在他的指挥之下,赶往邱梅尔家族的宅邸。这真是一项不折不扣的军事行动,由于动用装甲车之类的装备,所发出的声响势必会教犯人察觉己方的行动,所以宪兵们在到达距离邱梅尔宅邸约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时,便一手持着雷射刀,另一手提着军用的靴子,全体仅穿着袜子,寂静无声地靠近宅邸。日后也有人回想起这件事而不禁啼笑失声,但是在当时,所有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认真严肃的,而这个包围行动就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完成了。

  但是克斯拉所采取的策谋还不仅于此。

  另外还有一六○○名的武装宪兵队在拉夫特准将的指挥之下,突击了地球教位于卡歇尔街十九号地的教团支部,并且将在场的信徒全部一网打尽。当然这些信徒并不是绝对和平主义的信奉者,当武装宪兵冲进建筑物的时候,欢迎他们的其实就是闪烁的枪炮火花。

  在拉夫特准将一声令下之后,还击行动开始,光束枪所发出的霓红色光条隔着一道墙壁四散纷飞。枪击战虽然激烈,但并未持续太久。宪兵们在十分钟后即突破坚守,冲进支部的建筑物当中,一面射杀抵抗的信徒,一回登上楼顶,终于在正午十二时过后不久,将这一栋六楼建筑的支部完全镇压。经统计,遭射杀的信徒共有九十六名、受伤后死亡的信徒有十四名、自杀者二十八名、被逮捕的五十二名全部负伤、逃亡者无。而宪兵队方面则有十八人死亡、负伤者共计四十二人。支部的负责人高德恩大司教原企图服毒自杀,但就在他即将喝下毒药前的一刻,冲进屋内的宪兵以雷射枪的枪托殴打他,在他昏迷不醒的状态下宪兵用电磁石的手铐将他铐了起来,使他殉教失败。

  在那沾满血腥,到处一片零乱的支部当中,宪兵们顶着一团杀气四处来回走动,他们从焚烧炉燃烧的灰烬当中将烧剩的文件拖了出来,把死者的衣服剥下,甚至还将被血粘住的皮夹翻开,踢翻神坛,搜查底部台座,以搜集这批叛徒犯罪的证据。有一名负伤的信徒因责骂他们亵渎神明的行为,遭情绪激昂的宪兵踢中原本已经受伤的头部而死亡。

  就在拉夫特的部队在首都的一角进行着流血祭典的同时,帕伍曼准将所率领的部队已将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团团围住,全体穿上了军用皮靴等待攻击的命令。对于接受命令的一方而言,他们只要完全依命令行事即可,但是对于发布命令的一方,他所背负的责任却是极为重大的。甚至可以说皇帝陛下的性命,完全系于帕伍曼的舌端之上。

  ※       ※       ※

  就在外头动作频繁之际,察觉到周遭气氛有异样的是生命正遭受威胁的这一群人。在这种无声无息的情况下,经由空气所传来的讯息透过皮肤,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回路,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达成了一个共有的认识。这对于从未曾身历战场的海因里希而言,是不可能理解或感受到的。

  海因里希的知觉现在正集中在两件事物上。一是握在他手中的杰服粒子引爆开关,另一个则是皇帝莱因哈特从前一刻钟开始就不停地抚弄着,像是护身符一般的银质坠饰。

  莱因哈特的手一直无意识地在搓动着。如果是有意识的话,就应该得避免这种会引起暗杀者多余注意的行为。海因里希那病态的眼光果然察觉到了莱因哈特这项举动,甚且还不自禁地对于那个坠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希尔德也一早注意到了这个极度危险的连环动作,但是却是束手无策。因为如果她出声的话,只怕更会催促海因里希将他那病态的好奇心转换成具体的行动。

  但是,就算她没有任何行动,她所害怕的结局还是来临了。

  希尔德几乎可以看得到海因里希两次、三次将嘴巴打开之后又闭起来,但终究还是无法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最后还是开口问道:“陛下、皇帝陛下,您那坠饰相当的贵重吧。是不是也可以让我看一下呢——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请让我摸一下呢?”

  就在海因里希说出这一句话的同时,莱因哈特的手指冻结在他所佩带的银质坠子上一动也不动了,转将他的视线停放在海因里希的脸上。希尔德此时感觉到一般战悚流过她的身体,因为她知道表弟这句话一说出,就好像是穿着鞋踩进了皇帝那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域里。

  “我拒绝。”

  “我想要看。”

  “这个东西和你没有关系。”

  “……让我看,陛下。”

  “陛下!”

  最后这个呼声是修特莱与奇斯里同时喊出来的。这一回是他们向皇帝寻求妥协。因为我方的援军就近在咫尺,就算是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也是非争取不可的,在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东西比争取时间更为重要的了。如果只是一味孩子气的反抗,反而激怒了暗杀者的话,那就算是愚蠢了。

  但是看来莱因哈特似乎并没有这种体认。眼前的他不再是与他亲近的臣子们所一向熟知的那位头脑极为冷彻、眼光锐利且充满野心的霸者,反而像是一个满脸毫无妥协余地、桀骜不驯且固执不堪的少年。说得极端一点,他就像是一个将大人们眼中看来毫不值钱的玩具箱当作是极为珍贵的宝物,甚至为了保护它不将它交出来,不惜誓死抵抗的小孩。

  在希尔德眼里,现在的海因里希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暴君。表弟大概永远都不会被原谅了吧,希尔德心中这么想着。

  “陛下,您该不会是忘了谁才是这个场合的支配者吧?把它交给我,这是最后的命令!”

  “不!”

  莱因哈特所表现出来的顽固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根本无法教人相信他和那位出生在仅具贵族之名的贫寒之家,后来成为历史上最大帝国之君主的英雄会是同一个人。现在海因里希非理性的情感好像换了一种形式转移到莱因哈特身上。海因里希再也忍耐不住了。但是海因里希失去平衡的情绪,爆发的方向却和众人之预测不同,他那看起来好像是浸泡过福尔马林溶液的标本一般显得毫无生气的手,突然像是跳跃的蛇似地,迳直伸向挂在皇帝胸前的坠饰。而对方对于这样的一个动作所产生的反应也是超乎常轨且极不寻常的。莱因哈特竟然用他那为画家所渴望、线条美好的手结结实实地痛殴了这个几乎已经是半死的暴君脸颊。在场其他人的心肺功能几乎都已经要为之瘁毙,但是当他们看到引爆开关从男爵的手中被弹开掉落到石板上的那一刹那又复活了。奇斯里立即飞扑向海因里希,连轮椅一起扳倒然后骑在他的身上,动作之快连真正的猫也要自叹弗如。

  不要动粗……!”

  希尔德叫了出来,这个时候奇斯里也正要放开海因里希纤细的手腕,因为在他强有力的手掌当中,男爵细弱的骨骼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这使得有着黄玉色瞳孔的勇士有些退缩。奇斯里仿佛是为自己使用了不正当暴力而感到羞愧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这个正在急速接近死亡的大逆不道犯人交给金色短发的美丽表姐。这一幕是不需要他出场的。

  “海因里希,你实在是太糊涂了!”

  希尔德搀扶着表弟贫弱的身体,低声地悲泣着。一向具有极聪明、且丰富表现能力的她,在这个时候,却也只能勉强地吐出这几个字。海因里希笑了,但是此刻的笑容并不再像前一刻钟那样充满恶意,即将来临的死亡正逐渐将他身上的杀孽之气褪去,他此时的笑容几乎是像婴儿一般的无邪。

  “我只是想无论如何要做一点事情之后才死去,不管是怎样的一件坏事,或是愚蠢的事都好。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事然后才死去……只是这样而已啊!”

  海因里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他看起来像是美少年一般的表姐说道,奇妙的是这几句话说的清楚无比。他并未祈求要赦免他的罪,而希尔德也同样没有这样的要求。

  “……邱梅尔男爵家族,就要在我这一代没灭了。理由并不是由于我贫弱的身体,而是由于我的愚蠢。就算我身上的疾病会立即为人所遗忘,但是一定会有一些人记得我的愚蠢吧。”

  当他释然地说完心中事之后,海因里希生命的喷火孔也已经喷出最后的熔岩。长久以来仅靠着少许的能源勉强跳动的心脏,终于获得了永远的解脱,流动的生命之河化成为一滩细长的池水。

  表弟已经断气了,希尔德就这么抱着他的头,将视线转向莱因哈特。只见夏日的微风轻轻地吹抚着那头极为奢华耀眼的金发,年轻皇帝默默无语伫立着。苍冰色的眼眸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涛,一只手还是同样地继续把弄着他胸前那个银质的坠子。

  修特莱弯下身子将那个引爆的开关从石板上捡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奇斯里则大声地告诉包围在宅邸外面的己方军队皇帝平安无事的消息。骚动混乱的空气正逐渐为沉静所改变。

  这时,一名男子突然闯进这一行人的眼前。看起来像是被开始突入的宪兵队所追赶,才不经意地闯进宅邸里面来。他一只手持着手枪,一看到莱因哈特的身影,随即发出充满敌意的咆哮声,将枪口对准了年轻皇帝,但是流肯早已经瞄准了狙击点,一道闪光射过去,那名男子手上持有的手枪被击落了,男子的求生本能好像忽然被唤醒似地,转过身去死命地奔跑企图逃脱。

  流肯再度扣上扳机,另一道光线射中了这名男子背部的正中央,这时侯,这名男子的姿态就好像是一名正要抵达终点的短跑竞赛选手,摊开了他的双手、头部往后仰、胸部往前挺,当他身体向前裁下来时,竟由头部撞进枝叶茂密的树丛中。

  带领着仅有三个人的亲卫队跟在他身后约半步的距离,流肯跑向树林,小心地将死者的尸体拖出来之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死者右手边袖子的内侧。

  他所发现的是地球教信徒所特有的刺绣记号。流肯动了动自己的嘴唇,出声念出了几个文字:“地球是我故乡,将地球握在我手。”

  “是地球教的信徒啊!”

  修特莱中将在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出这一句话。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宗教团体的名称,而且也知道无论是在帝国中或是在同盟境内,该教团一直在扩展其势力,但是就算知道地球教的名称,对于地球这一个名词,一定有许多人已无法说出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吧。

  修特莱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地球吗?”

  对于这一个问题,流肯上尉回答说:“以前在历史课本上曾经看过,那是人类的发祥地,不过,那也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连我们的祖辈们也不一定晓得了吧……。”

  一般人对于这个过去曾经是人类生活之全部的地球,所怀有的关心也不过是如此而已。虽然说确实是存在于宇宙当中的一个实体,但是其存在意义却早已经遗失在遥远的过去里了。就算地球现在从宇宙当中消失,绝大部分的人类大概都不会感到有任何困惑或悲伤吧。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或者说正在为众人所逐渐遗忘,位于边境上一颗毫不起眼的小行星罢了。

  但是从现在起,“地球”这个专有名词,只要一出现在人们的身边,就会同时响起那近乎阴惨且不吉利的音律。因为那正是策划暗杀皇帝这样一个大阴谋的起源地。

  Ⅴ

  当回到居城新无忧宫的时候,皇帝莱因哈特看起来又完全恢复一个身为伟大的统治者的自我。但是对于那个最令众人出乎意料、导致局面破裂的银质坠饰却连一个字的说明都没有,使得修特莱中将和奇斯里准将多少有些还没有结束的感觉。而希尔德因为终究是大逆不道的罪犯亲属,就此返回自宅禁足思过。

  “皇帝陛下……”

  莱因哈特缓步地走在大殿里,担任首都防卫司令官兼宪兵总监的克斯拉一级上将恭敬地喊道。

  当莱因哈特停住脚步的时候,克斯拉还是按照仪式,为皇帝平安无事道贺,同时也为未能事先察知不法的阴谋谢罪。

  “不用了,你做得很好。你不是已经镇压了这次阴谋的据点地球教支部了吗?所以就不用再谢什么罪了。”

  “臣实感惶恐。此外,陛下,大逆不道的犯人邱梅尔男爵虽然已经死了,其死后的处置应该要如何执行呢?”

  莱因哈特轻缓地摇摇头,使得他豪气奢华的金发呈现出美好的波浪。

  “克斯拉,虽然你生命曾受人狙击,但逮捕了犯人之后,你难道还要处罚犯人所持有的凶器吗?”

  经过二、三秒的时差之后,宪兵总监理解了年轻皇帝不想说出来的话。皇帝等于已经表明了他不想追究邱梅尔男爵个人的罪责,这同时也表示说对犯人的亲属希尔德以及玛林道夫伯爵也不予追究。应该要被遣责、接受制裁的是在背后操纵这一事件的那些宗教狂热者。

  “臣立刻盘问地球教徒,查明事实真相予以处罚。”

  年轻皇帝以无言的点头回应宪兵总监的话,然后转过身子背对着他,隔着窗户眺望着那一片已经久违了的庭园。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在他的胸中低声地汹涌着。为掌握权力的战斗的确是有着令人满足的充实感,但是为守住已经到手的权力而产生的战斗却是毫无喜悦的感觉可言。他独自一个人低着头对着挂在他胸前的坠饰说道;“过去和你一起与强大的敌人作战,真是我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日子。但是在我已经成为最强大之主宰的今天,有时我甚至想要击垮我自己。这世上充满可以与之相互较劲的敌人的话应该是比较有意思的。如果你还活着的话,我应该就可以更容易了解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吧!是不是呢?吉尔菲艾斯……”

  ※       ※       ※

  皇帝的御旨透过克斯拉传达到宪兵队。地球教徒五十二名的生还者于是被强行带到忠诚心与复仇心沸腾的宪兵面前,宪兵所施加刑罚之残酷让他们不得不羡慕嫉妒那些已经死去的同伴。

  虽然说一种不管在化学上或是在医学上都不会伤害到受询问者之身心的自白剂始终都没有被发明出来,但是宪兵队却毫不犹豫地使用药性猛烈的药剂。本来以这样一项大逆不道的罪名,取得自白的需要就远比对嫌疑者的健康考虑来得优先,而且还有另一个理由就是,这些地球教徒那宛如正期待要殉教的顽固态度,更强烈地刺激了宪兵们的反感。因为这世上大概没有其他任何一项事物比对某特定宗教的狂热更会刺激和该宗教无缘的人所产生的强烈反感与嫌恶了。

  对于如此滥用药物而犹豫的医生,在宪兵们的怒声斥责之下,也不由得退缩了。

  “担心他会精神失常?现在这个时候还在担心什么?这个家伙从一开始就已经不正常了,难道用药能让他恢复正常吗?”

  就这样在宪兵队本部地下五楼的询问室,被审问者不管是在肉体上或精神上都大量的在流血。如果以一公克的血换得一个字来计算的话,那么在这些流血事件的最后宪兵队所得到手的情报,和所流的血和汗的量比较起来简直是无法相比。其实宪兵队所拿到的情报也只是表明了地球教团设置在行星奥丁上的支部,只是阴谋的执行机关,而不是下指令或是策划阴谋的机关。

  最高的负责人高德恩大司教,在企图咬舌自尽未遂之后,被注射了大量的自白剂,但是还没有要说任何话的样子,让医生们都为之惊叹。第二次被注射之后,精神的堤防终于出现了缺口,紧绷的意志开始失禁,情报一点一滴地露显出来。但是即使如此,他所说的话中比较重要的部分,也是在推测他们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被命令暗杀皇帝的理由而已。

  “……如果再稍假以时日的话,那个金发小子的权力基础就会更加强化。身为一个霸主,也只有在现在这个时候虚伪矫饰,注重简单朴素,并且尽可能消除与臣下和人民之间所可能产生的隔离。只要再过些时候,他必定会彰显其权威与荣光,而且使他的护卫更为森严。如果不趁现在采取行动,那么以后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大致就是这样罢。”

  所谓“金发小子”是皇帝莱因哈特的敌对者们在斥责他的时候所常用的字眼,光是使用这样的字眼,这个高德恩大司教就已经可以被判一条大不敬的罪名了。但是最后这名大司教并没有在法庭上接受审判。当被注射自白剂的次数达到第六次的时候,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着询问室的天花板和墙壁大声地乱吼乱叫,几秒钟以后,从他的嘴巴和鼻孔喷出鲜血来,然后就死亡了。“询问”的残酷程度姑且不论,这些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挖掘出来的事实当中,是没有疑问的余地的。地球教包括整个教团核心确实是为了某种理由想要图谋暗杀皇帝颠覆帝国。一旦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就只有使用严厉的手段,让他们清楚知道自己所犯下的罪状这一条路了。

  “但是地球教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究竟是为了什么样的原因企图刺杀陛下?这一点还是没有水落石出。”

  心中有这项疑点的并不只有克斯拉,事实上,这是其他知道这次事件的重臣们所共通的疑问。他们都是非常聪明的人,但反过来说,要从有限的事实当中发现这些宗教狂热者的梦幻境地也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到目前为止,皇帝莱因哈特对于宗教,与其说是宽容,倒不如说是不关心。但是只要有任何宗教团体做出否定他存在的举动,不管这个举动是最终目的也好,是一种手段也好,当然,他是不会置之不理的。从过去到现在,他对于任何的敌意或是侮蔑,从来没有一次会不以相等的、或在相等以上的报复来加以回应,一次都未曾有过。望过地平线上的任何角落,也找不出这一次得要对地球教特别宽大的理由。

  回头看莱因哈特的部下,文官们对于地球教所持有的愤怒与憎恶,或许比军人武官还要来得激烈也说不定。因为随着对费沙自治领的支配以及自由行星同盟的降伏,向外征讨已经告一段落,取代军人的文官时代已经即将来临了,但是如果在这个时候,新皇帝被恐怖主义所打倒,那么整个宇宙势将再度卷入分裂与混纯的漩涡之中,这样一来他们岂不是要同时失去投效忠诚心的对象,以及秩序的守护者了吗?

  ……就这样,在七月十日召开的御前会议之前,地球的命运,或者说至少是地球教的命运,就已经失去了连接未来的桥梁了。


2008-7-5 02:2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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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个退役生活者的肖像



       正当皇帝莱因哈特的身边,正演奏着小规模的流血插曲时,在那己经沦为银河帝国保护领的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奇迹的杨”也就是杨威利过着他一直所向往的退休生活——看来应该是这样的。

  后来被赞誉为皇帝莱因哈特最强劲甚或超越于其上的军事对手的他,在其生涯的自始自终从不曾期望自己是一个军人,一次都未曾有过。他之所以进入军官学校,是为了能够攻读历史而不必缴付学费,到最后虽然身穿军服,但也只是不断地找寻辞退的机会。十一年前他在“艾尔·法西尔大撤退”行动当中不经意地立下了巨大的功勋,在那之后战功和提升就不断交互地束缚着他,按照他个人的说法是,到了三十二岁好不容易终于得以退役了。

  当然,以杨的地位,相对地所被给付的退休金可以说是以不计其数的己方,以及远超过己方人数的敌人鲜血所换来的。当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在受良心遣责的区域内,就好像被人用针在狠狠地刺扎着他那属于精神层次的皮肤,不过,回过头来一想,自己这十二年来的宿愿毕竟如愿以偿了,只要放轻松点的话,双颊甚至还会因之而泛起笑意呢!

  “什么工作都不做,就白白领钱,想起来还真教人忸怩不安。不过如果把这想成是已经可以恢复到原来的自我了,或者应该说这才是可喜可贺的事情啊!”

  当时的杨将自己心中这迹近厚颜无耻的想法随笔写了下来,不过这些手稿也往往成了后世那些把杨视为极度神圣之存在的历史学家们所故意要忽略掉的地方。

  二十八岁担任准将、二十九岁晋升上将、三十二岁即跃升为同盟元帅——这些杨亲身的经历,如果换作是和平时代的话,大概仅存在于夸大幻想症患者的空想里面吧,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来说,这一切却是人尽皆知的事实,而杨也因而被称为同盟军中的第一智将,甚至还有一些什么史上的最高之类较为夸张的形容词也加诸在他身上。最近这三年当中,同盟在军事上所获得的成功,几乎全部都是从这位黑发的魔术师那一顶黑扁帽外型的高筒礼帽当中飞出来的。虽然说,在同盟本身已经对帝国屈膝投降的今天,杨的立场并不见得较为有利,但事到如今,就算忧虑也是无济于事的。

  退役不久之后,杨就结婚然后拥有家庭了。时间是在今年的六月十日。新娘是二十五岁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是杨在担任舰队司令官时的副官,拥有少校军阶。一头金褐色的秀发,清澈的淡茶色眼眸,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美人。当年从艾尔·法西尔撤退的时候,她还是一名十四岁的少女,从见到这位看来并不是十分可以依赖的黑发年轻少尉的那一刻起,心中便一直埋藏着对他的爱慕,而现在这一份爱慕之心终于有了圆满的结果。杨是知道她对于自己的心意的,但是一直到今年的年中,才总算能够有所回应。

  整个结婚仪式其实极为简单。第一个理由是杨本身对于盛大仪式之类的玩意儿最是讨厌,但除此之外,还有其它较为严肃的理由。也就是说,盛大的婚礼仪式很可能会引起帝国军的怀疑——这些前同盟军的旧干部们是不是假借婚礼宴会的名义,集结起来商议图谋不轨的计划?这么一来是极为不妙的。

  此外,如果采用盛大仪式的话,势必得邀请一些内外知名的人士,那么届时势必就会有一些杨所不喜欢的人来发表冗长的演说,搞不好连现在算是位居同盟政府之上的银河帝国事务官也得要邀请,这都是杨非常讨厌并且极力避免的事情。

  所以到了最后,被邀请参加婚礼的人,即使是杨的旧部下,仍算得上是现役军人的只有杨在军官学校的学长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一人,其余则一律是退役者。

  婚礼仪式当天,新娘子的美丽当然是无庸置疑的,但是说到新郎官,尽管他也特意地穿着正式礼服,不过就是让人感觉他像是一个看不出将来会有什么成功迹象的年轻学者。卡介伦甚至还极为恶毒地讽刺批评他说,两个人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好像是“公主与随从”。其实在婚礼之前,他就曾经因为这个新郎官抱怨说正式礼服太过于拘谨刻板而给予严厉的责骂。

  “所以说哪!这就是你自己不对了。如果你当初还在服役的时候就赶紧结婚,一身军服不就了事了?就像我一样啊!”

  最后,当他看到杨穿着正式礼服的时候,忍不住又揶揄地批评说:“你呀,看你穿的这副样子,还是军服比较适合你一点。”

  事实上,杨就算是穿上了军服,也是怎么看都不像是军人的。

  过去曾经在杨的舰队中担任由帝国流亡到同盟的贵族子弟所组成的近战部队——“蔷薇骑士”连队的队长以及伊谢尔伦要塞的防御指挥官,和杨一前一后地宣告退役的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也用讽刺与感慨的语气说道:“好不容易才挣脱军队这一个监牢,却又自愿被关到婚姻这一个牢笼里面去,你还真是一个好生事者啊!”

  听到这一句话,卡介伦接口说:“有些在十年的单身生活里面也无法领悟的事情啊,只要过个一星期的婚姻生活马上就可以领悟了,就让我们来期待一位好哲学家的诞生吧!”

  甚至杨在军官学校的学弟,同样也已经退役的达斯提·亚典波罗也和他们同一个调调,冷嘲热讽地挖苦着:“不过照我的看法啊,杨学长这一生中最大的战果就是这位新娘子了,只有这个才真正与‘奇迹’这个字眼相称。因为如果照一般常理的话,她不应该是会下嫁到学长这种地方来的人啊!”

  听到这一伙人七嘴八舌的批评,杨的被监护人,也就是十七岁的尤里安·敏兹轻轻地甩了甩他那头亚麻色的头发并且对他的监护人说道:“元帅竟然能够率领着这样的一批人而且胜利地走过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这些人可都是背叛者嘛!”

  “我的人格就是这样子被陶冶的呀!”

  不管说的怎样没人格,在场观礼的人全都起身要求杨要给新娘子一个热情之吻,杨虽然没有喝醉,却踩着摇摇晃晃的步伐从少年的身边走了过去。尤里安目送着他,原本春风满面的端秀脸上却瞬间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理由有两个。一是他对于这个比自己年长的女姓菲列特利加曾经怀着默默的憧憬。另一个则是今晚之内就得要离开海尼森,展开自己的孤独旅程了。后者虽然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是与自己所喜爱的人分离,独自踏上远达一万光年以上的旅途,也难怪感伤早已经走进了他年轻的心路回廊里了。

  结婚典礼一结束的时候,那些专门挖苦讽刺的人也纷纷告辞了,而尤里安也在和杨以及菲列特利加道别之后,就消失了身影。而现在已经成为夫妇的这两个人也动身前往离位于市区北边,距离约二十公里的科尔达列斯山地的湖沼地带。打算在那边借来的山庄中渡过十天的蜜月之后,便回到佛列蒙特街的租屋家中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之前所住位于银桥街的房子因为是属于军官宿舍,所以退役之后当然得要迁出另找新住处了。

  ※       ※       ※

  就这样杨好像已经翻开了理想人生的第一页,但是现实生活与梦境比较起来是没有那么甜美的。

  杨曾经身为元帅,虽然不能让他们俩过着有如王候贵族般的生活,但是应该还可以保障他们具有充分的行动自由以及物质生活的充裕。然而支付退休金的前提是政府必须有足够的财源之后,才能够顺利地实施。一旦这笔给付的退休金没能顺利到达他们手里的话,毫无疑问地整个经济状况会有所恶化。

  以姜·列贝罗为首的同盟新政权,必须想方设法去改善因已结束的那场战争而短缺、又因和约中所订的那笔给帝国的安全保障税而处于难以重建状态的财政问题。改善的办法其实是堆积如山,但是打算先从近距离着手的政府官员,达成了一个结论,那就是身在权力机构以及周边的人应首先调整姿态做好榜样,向市民展示政府重建财政的决心。

  于是担任公职的人全部予以减薪。平均调降的幅度为百分之十二.五,而列贝罗本人则为百分之二十五!本来这一切对于杨来说,不过是窗外的风风雨雨,但是当改善财政体质的手术刀也挥动到军人的退休金时,这股湿冷的风雨就从破裂的窗户吹到了杨的身上。

  前元帅的退休金删减率为二十五个百分点,而已退职的少校则删减十五个百分点,地位愈高的人消减比例就愈高,就原则上而言,这种作法总比反之要来得正确,所以杨也并未发出任何怨言。只是姑且先不论这样的姿态调整方式是否正确,但事实上对于杨这个既没有什么其它谋生技能,也没有勤劳精神的一家之主而言,他所强烈感觉到的是他所向往——不用上战场也可以领钱的理想境界,好像被一个从半路杀出来的人给践踏了。杨本身并不是一个贪图钱财的人,也从未曾有过金钱过多的困扰,他虽然一直是非常严肃认真的了解着金钱本身所代表的价值,但却不曾积极于金钱的追求,拼命地工作以增加其所得。后世的历史学家在史书中提到杨威利的时候,之所以记载“杨元帅对于赚钱这一回事完全没有兴趣”,就某一方面而言确实是一项事实。

  不论如何,他们俩的退休金加起来,还可以维持着起码的生活水准,而不须动用到其微薄的存款。杨的退役生活之所以变得让他喘不过气,最主要的并不是在于金钱方面。

  这个令杨感觉到喘不过气的征兆,在他于科尔达列斯山地短短十天的山庄生活中就已经出现了。无论是他在湖边垂钓的时候,还是到牧场经营的商店买刚挤出的新鲜牛奶的时候,总是可以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一旁冷冷地观察着他,一般厌恶的感觉袭击了杨的全身。

  这表示杨正在被监视当中。

  Ⅱ

  在这一年,也就是宇宙历七九九年、旧帝国历四九○年、新帝国历元年五月里所缔结的“巴拉特和约”第七条当中明文规定,帝国有权派遣高级事务官常驻同盟首都。其任务虽是代理银河帝国皇帝与同盟政府之间的交涉和谈判,但和约中所谓的“对和约的履行状况进行监察”,事实上也就是赋予战胜国对战败国内政的干涉权,所以直接称之为总督也不为过。

  这项要职是由菲尔姆特·雷内肯普被指派担任。几年之后,“艺术家提督”梅克林格做了以下的评论:“就任命的当时而言,这一项人事安排并不是最糟的,只是到最后却有了一个最糟的结果。在这一项人事安排之下,并没有任何人能够从其中获得幸福。”

  菲尔姆特·雷内肯普这个人从外表上看起来像是一个无精打采的中年男子,嘴上整齐端正的胡子,反而使得他整个容貌看起来显得有些不协调。然而事实上,他却是一个踏实的、在大大小小的战斗当中得到过无数功勋的用兵家,一般认为他本身在军队组织的管理和运用能力上并无不足的地方。当莱因哈特还是一名少校的时候,他曾经是莱因哈特的长官,他虽然并未给予这个“傲慢自大的金发小子”特别的礼遇,但却也非常公正地不准任何人对莱因哈特指指点点。他的名字也就因而出现在日后罗严克拉姆王朝创始人在脑中所拟定的人才选拔任用名录当中。

  由于菲尔姆特·雷内肯普本身具备有忠诚心、责任感、勤勉、公正、规律性等美德,所以也获得部下们相对的尊敬与信赖。如果在帝国军将帅列传当中给予他一章篇幅的话,那么无庸置疑地势必会有许多赞赏的记述。只不过与此同时也一定会有这样的记述吧——当他的任务超出纯粹的军事面而触及其它领域的时候,由于缺乏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弹性,以及渥佛根·米达麦亚对人对事所怀有的宽容,他所具备的以上美德却往往会将他自己和别人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此外,从他身上还可以看出一点:一个优秀军人所具备的资质,以及作为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伟大人性是无法两立共存的。

  接收了海尼森市中心位置的高级宾馆“香格里拉”之后,菲尔姆特·雷内肯普设置了事务官事务局,统辖着由四个连队的装甲掷弹兵以及十二个连队的轻装陆战兵所组成的警备兵部队。虽然,己方舒坦梅兹提督的巨大舰队在干达尔星系上随时待命,但是以这样的兵力留在前不久还是敌人阵地的同盟心脏当中,对于胆小怕事者来说恐怕是难以想像的。

  “同盟的家伙如果想要加害于我的话,就尽管试试看好了。我虽然不是不死之身,但是我的死对于同盟来说,也就等于是灭亡了。”

  他耸着肩膀放出了如此的话。

  雷内肯普的理想是“优良的军队”。也就是说,在没有任何不正当或反抗行为发生的情况下,长官疼爱部属,部属尊敬长官,同僚之间相互信赖且互助合作,朝共同的目标向前迈进。按照他的看法,秩序、和谐和纪律是最具有价值的东西。所以就某一方面的意义而言,他其实是一个极端的军国主义者,对于高登巴姆王朝的创始人鲁道夫大帝来说,雷内肯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晚了几个世纪出生的忠实弟子。不过他倒也没有像鲁道夫·冯·高登巴姆那样过度地自我膨胀,相反地在他的心目中仍有他认为应该要尊崇的主君存在,只是雷内肯普并不是将主君当作是一面从其中可以更客观地看见自我的镜子。

  ※       ※       ※

  在雷内肯普的命令之下,杨被当作是一个潜在性的、必须接受国军监视的危险人物。

  更让杨觉得不胜其烦的是,被要求在他外出的时候,得要报告他预定前往的地点以及回家的时间。理由是高级军官,不管是现役军人或者已经退役者,都必须要像公务人员一般,经常让政府能够把握其所在的地点。

  其实这一道像是典狱刑囚般的指示,原本并不是帝国军所提出的,而是同盟政府献于帝国军的一项提案。杨当然可以理解同盟政府为了不给予帝国军任何干涉的借口,必须很仔细地在许多事情上比对方走先一步的苦心,但是“难道不能稍微有点分寸吗”却是杨真正的心声。

  “我真想问问他们那些人,究竟妨碍我这样一个爱好和平又没有什么害处的人有什么乐趣,真是的!”

  杨对着新婚的妻子不断地发着牢骚,然而事实上,如果这世上有这么一个人,凡是人类社会中所发生的一切事物都在他所知道的范围内的话,或许他会将杨判定为一个“应该接受处罚的人”也说不定。因为杨并不是一个完完全全像是青天白日一般无瑕的身躯。从他援助尤里安·敏兹的地球之行、掩护帮助从帝国流亡而来的梅尔卡兹提督等人脱逃等几项行动说来,虽然还称不上是反帝国,但至少也是非帝国的举动。所以说,将自己看成是一个无罪的囚犯,事实上也是有些厚脸皮的。

  菲列特利加并没有明白地说出这一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管怎么样,一旦引起帝国军的猜疑,使同盟政府的立场为难的话,对杨来说也绝非上策。

  “所以说,就请你好好地当一条懒惰虫啦。”

  经妻子这么一说,杨看起来好像是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因为平静地、安稳地、而且懒散地过日子,原本就是他的理想。有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他更可以随心所欲的睡懒觉,或是发发呆,就算没有在发呆,也是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地一天过一天。

  有一天,负责监视杨的拉杰尔上校对他的长官做了以下的报告:“杨元帅的日子非常地平稳,看不出有任何对帝国具反叛意图的行为。”

  “哼,他现在的身份可真是令人羡慕啊,和他美貌的新婚妻子不用工作就有得吃,真可以称得上是理想的人生呢,不是吗?”

  雷内肯普的声音当中充满了反感与讽刺的火药味。他一直是一个给予勤劳的精神,以及对于国家的义务感极高评价的人,所以对于一个曾经在军部里担任要职,却将战败的责任束之于遗忘的高阁,悠游自在地过着退休金生活的人,自然是无法产生任何的好感。以他的常识和价值观来看的话,杨威利这位青年简直是一个难以理解的存在。

  过去杨曾经两度让雷内肯普尝到败北的苦酒。如果杨本身具有帝国主义式的美德,或许雷内肯普过去败北的回忆,会升华成为对于一个优秀的敌军将领的尊敬也说不定,但是对于这两人彼此都不幸的是,他们所居住的精神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如果他们活在这世上彼此无缘碰面的话还好,偏不巧的是他们虽然处于相反的两极,甚至可说是背对背不相为谋的存在,但是在任务上,雷内肯普却不得不回过头,回望着对方。

  不久之后,雷内肯普言之凿凿地说,那是一种伪装。杨威利不可能是一个甘于从此过着无为的退休金生活直到老朽的男子。现在的他,一定是在内心里面筹划着如何使同盟复活以及颠覆帝国的长期阴谋。为了要能够掩人耳目,所以才装傻扮懵过着这样平凡的生活……

  雷内肯普对于杨所产生的见解,很明显地是充满了典型的、忠君爱国型军人的偏见与误解。更糟的是,虽然这只是一个在思想上的不同,雷内肯普却盲目地强行闯进偏见的沼泽与误解的浓密森林中,好不容易才终于来到代表真实的城门前面。

  不过,他的部下并没有像他一样那么强烈的信念,或者应该说是不像他一样那么的偏执。如果说莱因哈特选择了雷内肯普是一项错误的人事安排,那么雷内肯普也是在错误的安排之下才选择了拉杰尔。这位上校在对杨进行监视的时候,态度极为端正有礼地对被监视人说:“这对于元帅阁下您来说,想必是极为不自由且不愉快的事,但这是上级所发布的命令,卑职不得不服从。请您无论如何多加原谅。”

  杨轻轻地摇摇手对着他说:“啊,你不用在意,上校。因为不管什么人都得要对他所领的薪水表现出相对的忠诚心啊,我还不是一样?束缚着通情达理之人的,不是一张纸,其实是一把锁呀!”

  拉杰尔上校要在他的脸颊上绽放出浅浅的微笑足足需要三秒钟之久,这是因为杨的玩笑不高明呢?还是拉杰尔的幽默感还没完全被开发呢?或许两者都是吧。

  由于这一件事情,杨接受了拉杰尔的监视。因为就算是在同盟军这个被称为注重民主的军队当中,长官的命令有时也是相当不合理的,在帝国军里面那就更不用说了。但是杨还是无法不对拉杰尔的长官感到极为不快,而且也曾经对着妻子批评他对那个人的为人与个性的看法。

  “雷内肯普这个人看来似乎是个十足的教条信徒。任何事情只要是违反教条,即使是善的也不予认可,反之,只要是合乎教条的,就算是恶的也会加以肯定吧!”

  杨在说这些话的同时,他内心想说的应该是,任何事情如果以教条来加以强制执行的话,就算是正确的,也是他所难以接受的。但是就因为他不会将他内心的看法很露骨地表现出来,而且在叫着“国王的耳朵是驴子的耳朵”这句话的时候,也会稍微衡量一下当时的时机与场合,他才能够平安无事地领退休金过日子。不过,以一个权力者或者是其所饲养的忠犬的眼光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无法将他看成是非常顺从的小羊。姑不论现在,过去杨也有着毫无理由地在审查会上遭受围攻的经验,只不过,以当时来说,虽然他再三地做出一些让他的学长卡介伦等在一旁看起来也不禁要为他捏把冷汗的事情,但是只要有银河帝国这个强大的敌人存在的一天,杨所具有的军事才能对同盟的权力者来说就是必要且不可或缺的,所以他们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抹煞这个“态度无礼的黄毛小子”,顶多也只是在审查会中折辱一下他而已。虽然今时已经不同往日了,但是对于杨来说,随着往日的记忆所产生的不愉快,便成了拒绝接受雷内肯普这一个作法的原因之一。

  “也就是说,你讨厌雷内肯普这一个人,是吗?”

  面时妻子这一个大胆地将事情加以单纯化的问题,做丈夫的回答道:“也不是讨厌,就是看不顺眼而已。”

  对杨来说,这样的说法就已经太足够了。

  杨并不是一个喜欢玩弄阴谋的人。正确地说,应该是他并不喜欢见到自己为了要陷害他人,而处心积虑地在钻研阴谋时的模样。但是雷内肯普一旦超越了限度,干涉到杨个人的生活的话,或许就会使得他不得不使用阴谋这一项武器来将他击退也说不定。毕竟杨的精神还没有达到绝对和平主义的境界,如果有人打他一拳的话,他也会想要回敬对方一拳的。

  尽管如此,教杨感到左右为难的是,如果让雷内肯普这种多事型的人站不住脚而被撤换的话,那么他的后继者也不一定是一个比他更宽容的人。无论如何,那种为了把狗赶走,却反而引狼入室的愚蠢行为是绝对使不得的。譬如说,如果换成一个像那位奥贝斯坦元帅一样冷酷且锐利的人的话,势必会对同盟实施极度严厉强化的监管,到时将会使得杨的精神窒息而死。

  “所以说,雷内肯普这一个混蛋……”这句话一说出口,杨仿佛觉得有些粗俗,所以换了一种较为绅士的说法而改口说道:“雷内肯普先生如果能够回去的话固然好,但是问题就在于他的继任者。如果是一个没有责任感,贪图物欲,在皇帝看不到的地方喜欢略施小恶,这种佞臣型的人物,对于我们来说其实是最好利用的。不过皇帝莱因哈特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采用过任何一个像这样的人。”

  “如果皇帝莱因哈特本身堕落的话,大概就会采用像这样的人吧!”

  “是啊,你掌握了事态的本质啊,就是这样了。”杨一脸哭丧着的表情叹气地说道。“以我们的立场来说,不但是欢迎敌人的堕落,甚至还得要刻意地去促进。这话说起来不是很可叹吗?当然政治也好,军事也好,通通是属于恶魔的管辖范围,但是神明见到如是的情形会感到高兴吗?”

  ※       ※       ※

  就在杨不禁叹息的这个时候,在帝国事务官事务局里,雷内肯普一级上将正在对拉杰尔下达新的命令。

  “不可以放松你的监视行动。那个男的迟早一定会干出什么坏勾当的。一切会为害到帝国以及皇帝陛下的事物,都必须要在成为事实之前就加以排除!”

  “……”

  “怎么不回答呢?”

  “啊,卑职将遵照您的命令,今后亦将对杨元帅严加监视。”

  他的回答听起来完全像是一个毫无天份的演员所念出的台词。

  对于长官来说,这样的态度是不能完全令他满意的。雷内肯普于是再度重新令他嘴上的胡子微妙地颤动着,提高声音强调说:“上校,我想请问你一句,身为征服者,我们所需要的,是被遵从呢?还是被欢迎?你说说看是何者啊?”

  “当然是被遵从了。阁下。”

  “你说的没错。”雷内肯普重重地点一点头,然后对着部下说教。“因为我们是胜利者而且是支配者。我们有责任要建设起新的秩序。即使短时间内会受到战败者的疏远与冷淡,但是为了要完成重大的责任,一定要具有绝不退缩让步的决心与信念。”

  不久之后,梅克林格写下了这样一段的纪录。

  “……皇帝是不是要为这个错误的人事安排负责呢?我是不这么认为的。皇帝之所以没有预先察觉到雷内肯普这种小气而放不开的心胸,是因为皇帝本身对于杨威利并没有怀着提防警戒的心理。这种在面对曾经打败过自己的人时所产生的心结,就好像是心理上高耸着的一座巨大山脉。拥有强大羽翼的鸟固然可以飞越这座山脉,但是对于没有如此条件的鸟来说,要飞越这座山脉是充满苦难的。所以说,雷内肯普在这个时候应该多加锻练自己的羽翼。因为皇帝之所以任命他担任事务官的职务,并不是要他来从事看守杨威利的工作。事实上,皇帝的确也并非全能。但是人们难道可以因为天体望远镜不能够兼有显微镜的功能而加以批评吗?我并不这么认为……”

  Ⅲ

  事实上在帝国军监视下的不止杨威利一人。其他许多的高级军官们也或多或少遭遇到类似的情形。毕竟自由行星同盟本身好不容易才免于遭受帝国军的完全占领,所以现在他们的处境就好像是被暂时停止处刑的死囚。

  由于雷内肯普事务官被赋予了在同盟政府所召开的各个会议中列席旁听的权利,虽然他不能下达命令或是陈述自己的意见,但是对于同盟政府的高官们来说,毕竟还是不能不顾他竖起来的耳朵,肆无忌惮地自由讨论。

  身为同盟的元首同时也是首席行政官的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在优布·特留尼西特抛下政权出走之后,接掌了同盟政权。虽然权力的甜美果实早已经被前人恣意采食且掉落满地,心知这一条重建国家的路会有无数的苦难,但他还是很辛勤地耕作着这一片已经荒芜了的果园。

  “不得给予帝国任何的借口。”

  姜·列贝罗做了这样的一个决意。即使只剩一个名义存在,仍得尽力维持这个拥有两个半世纪历史的自由行星同盟的存在,以期终有一天回复完全的独立。

  如果以野兽的理论来讲的话,罗严克拉姆王朝统治下的银河帝国随时可以凭压倒性的军事力量将自由行星同盟加以完全并吞,现在没有这么做,并不表示将来不会有这种意图。目前能做的,只有维持现状静待较为有利的情势来到。“巴拉特和约”就像是一把无形的枷锁,绑住了自由行星同盟的四肢。根据和约中第四条的规定,同盟须每年向帝国缴纳一兆五○○○亿帝国马克的安全保障税,这等于是整个军事费用的负担换了一种形式,成为同盟财政上一种持续性的沉重负荷。此外,根据第六条的规定,同盟有修改国内法规的义务,法中须规定禁止一切可能会妨碍与帝国间友好关系的活动。所以列贝罗于会议中提出“反和平活动防止法”法案的同时,不得不宣告有限期停止保障言论和结社自由的同盟宪章第七条。

  “言论和结社的自由如果不被认可,这不等于民主政治的自我否定吗?”

  同盟中的原理尊重派这么地抗议着。列贝罗当然也了解这个程度的理论,但是以他的立场来说,不得不考虑这个世界上也有所谓的权宜之计,且不断说服自己,为了不至于死亡,而将已经坏死的手腕加以切除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这本也是无可厚非的事,但是在列贝罗的心中却还有一个无法放下悬念——杨威利这位同盟最伟大的军事英雄,如果他被原理派的人推举出来,集合旧部,在帝国和同盟之间飘起叛旗的话……列贝罗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就忍不住全身的战悚。

  事实上,列贝罗也明白杨威利应该不是一个想借由武力来获取权力的人物。在过去这三年里,已经有好几次亲眼目睹了证实这一点的事例。但是过去的实例并无法全面性地保障未来。杨的新婚妻子菲列特利加的父亲,也就是人称军部内理性派的前同盟军上将德怀特·格林希尔,以前不也曾经因忧虑政治和外交的萎糜,在爱国心的驱动下,而被军部内的强硬派推举出来发动政变吗?

  当时独力镇压政变,挽救了民主政治的人就是杨威利,当时他如果有心要让自己成为独裁者的话,那么同盟早就已经落入他的统治之下了。但是在镇压了政变并将被占领的首都予以解放之后,他却立即回到了最前线,甘于当一名守备边疆的司令官。列贝罗虽真心认为杨这种行为的确值得赞赏,但是人这种动物毕竟是会随着时间和境遇而多少有些变化的。一个现年方过三十岁的青年,如果耐不往乏味单调的退休生活,而使得他那与才能相称的野心被唤醒的话……

  也就因如此的顾虑,杨威利在受雷内肯普监视的同时也受到了他支领退休金的自国政府的监视。这一个事实虽然没有特意地被告知受监视的当事人,但是杨要知道这件事也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当知道自己的生活经常被监视或窃看的时候,当然是不会感到高兴的。不过说是这么说,他也没有要大声表示抗议的意思,一方面因为他了解政府目前艰苦的立场,多多少少也感觉到有些同情,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达到借此阻绝那些繁杂访客的效果。

  不管怎么样,不管其他人有些什么样的想法,杨只想要悠哉地过着人生旅途中的有饷假日。虽然日后看起来,这个如意算盘也真是错得太离谱了……

  ※       ※       ※

  杨新婚的妻子菲列特利加,当然没有道理会像这个懒惰虫老公一样享受着这种除了吃吃睡睡、随笔写写连发表对象都没有的历史理论原稿,其余的时间就是一味地在发呆的这种——非生产性的日常生活。她如果也学习像丈夫一样的生活方式,那么这个刚刚组成的家庭,不久就要变成一个杂草丛生的废园子了。她希望这个家至少还能维持着像绿洲一样的机能。

  对于菲列特利加·G·杨来说,这个新婚家庭同时也是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家庭主妇的场所。在她的少女时代,曾经一度代替体弱多病的母亲承担着家务,但毕竟为时不长。现在想起来,当时父亲是为了要减轻她的负担,以及其它种种的考虑,所以在她满十六岁的时候,便让她到军官学校入学。在军官学校里面的时候,虽然曾经学过非常时期的食物调理法以及野草食用法等料理方式,但是学校里却从来没有教过任何家庭料理的烹调。虽然她一直想要在有机会的时候学一学,但自从她进军官学校以来,尽管有着人称像“电脑家族的堂妹”般无人可以与之相比拟的优越记忆力,但是在与家庭生活相关的方面,却一直没有能够显现出一个特别值得夸赞的优等生所应有的才能,这或许是实习不够的原因吧。

  举凡人类五千年历史的全年表,或是与杨有关的战历,以及他所获得的功勋等等,都能够正确地输入她的记忆回路,但是以目前的情况,不管是如何深远的学识、或是怎样高超的哲学,都无法帮助她如何冲泡丈夫所喜欢的红茶,以及在丈夫所讨厌的夏天里如何安排促进食欲的莱单。

  虽然杨对于菲列特利加做的料理从未曾有过任何一次的抱怨,但这是因为他衷心喜欢她所做的料理呢?还是说他其实并不觉得怎么美味,但是因为谅解她的苦心,怕说了出来让妻子难受,所以也就什么都没说,或者他根本就不怎么关心?她有些不明白。

  过不了多久之后,所有的拿手菜已经从头到尾表演过一遍,菲列特利加于是战战兢兢地问她的丈夫,对于她做的菜或是家庭的经营管理有没有不满的地方。

  “没有道理会不满啊,特别是你之前做的那个……那个什么东西的确很好吃。”

  这个虽有热忱但是却明显存在漏洞的回答,并不能够安慰妻子的心。

  “我,从以前就很不会做菜……”

  “没有这回事啦,真的!对了、对了,就是在艾尔·法西尔行星脱逃的那个时候,你帮我做的那个三明治就很好吃嘛。”

  这个说辞真的是事实呢?或者只是口头上的安慰呢?其实连说话的当事人也并不清楚。都已经是十一年前的事,他的味蕾早就已经失去了记忆。不管怎么说,至少他是想方设法、费尽唇舌地只为抚慰妻子的伤心,或许光凭这一点就令人感动了。

  “嗯,我比较拿手的只有三明治而已。不,其实也不只三明治,其它还有像薄煎饼、汉堡牛肉之类的……”

  “都是很可口、很有营养的食物哦!”

  杨表示非常地欣赏,但是以菲列特利加本人来说,不管丈夫是如何地不在意,或者在吃的方面非常地迟钝,但如果自己三餐只能准备像“早上夹蛋三明治、中午火腿三明治、晚上沙丁鱼酱三明治”这种菜单的话,那么自己就好像是一个不知锅灶轻重的家庭主妇。

  过去在军官学校里四年的寄宿生活,以及五年的军旅生涯,对于她如何成长为一个家庭的经营者几乎没有什么帮助。

  过去在舰队出征执行任务的旅途中,尤里安·敏兹曾经教过自己如何冲泡出好喝的红茶,包括热水的温度以及冲泡的时间点等等,这些高超独创的手法都对自己示范过。当时尤里安看着自己的手势动作,曾经说“动作不错哦”,不过菲列特利加却心想这似乎大过于奉承了。和懒散的杨截然不同地,她也可算是一个仍有待学习的妻子。

  Ⅳ

  人称同盟军首屈一指的文书工作名人,也就是一直在事务工作方面辅佐杨的亚列克斯·卡介伦,也因为受到帝国军的监视而陷入极为不愉快的气氛当中。

  反正只要一想到电话被窃听,也就没有心情和杨在影像电话里谈话。有一天,他坐在正打着毛线的夫人旁边喝着咖啡,隔着窗户看到了窗外五名监视的士兵,忍不住狠狠地啐了一口。

  “哼,一日复一日,也真是辛苦啊!”

  “不过倒也托了他们的福,这样就不用担心家里会遭小偷了呢。用公费来替我们撑场面,倒也应该要对他们说声谢谢,不是吗?嗯,就泡个茶或什么的来招待他们一下吧!”

  由于丈夫好像有些——随便你们好了——这样的觉悟,所以卡介伦夫人于是冲泡了五杯咖啡,然后吩咐大女儿莎洛特·菲莉丝把“最傲慢的那个人”叫进来。不久之后,一名脸上还留有雀斑痕迹的年轻士官,在九岁少女的带领之下,带着满脸不信任的表情,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地走了进来。当得知主人请他在餐厅内喝咖啡的时侯,士官很狼狈地急忙换了一副表情,很遗憾似地谢绝了。虽然早己经预料到他一定会说,现在正在执行勤务当中,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款待,但卡介伦却也陷入了让人勒令叫他把这五杯咖啡当作是“不可浪费的东西”一力包办的窘境。不过在这以后,负责监视工作的士兵,他们监视的视线,至少对于那两个女儿是放松了许多。

  过了几天之后,卡介伦夫人做了一个很大的派,然后吩咐两个女儿把派送到杨的家里。莎洛特·菲莉丝于是一手抱着派的盒子,一手牵着妹妹的手,当她见到在门外负责监视的帝国士兵满脸和蔼的笑容,使用笑脸回应着他们,然后似乎理所当然地在没受任何盘问的情况下,顺利地拜访了杨夫妇的新居。

  “午安,杨叔叔,菲列特利加姐姐。”

  虽是小孩子天真无邪的称呼,但是其中的差别着实叫杨感到极为伤心,只是新婚的妻子则很高兴地把这两位小使者迎进了门,然后像尤里安以前曾经做过的用添加了蜂蜜的牛奶雪糕来慰劳两个小女孩的辛劳,接着像是要安慰伤心失望的丈夫似地,赶忙拿起刀子来切派——就这样发现了派里夹有一张折起来的耐水纸。纸当中记载了几条不想让帝国军知道的联络事项。

  就这样,杨元帅与卡介伦中将成功地用一种简单而有效、监视的士兵们察觉不到的方法彼此取得联络,但是即使如此,同一种方法使用的次数如果过多的话,监视士兵的精神图里面,疑惑的曲线将会随着次数的比例而急速上升吧。而且对菲列特利加来说,她也必须要做一些蛋糕或是派等等之类的点心来答礼,这对她而言也真是一件极花工夫的事,且不用多久她的拿手绝活就会江郎才尽了。菲列特利加想着想着,于是宣称要学习做菜而去一趟卡介伦家中。这并不单纯是一个借口,事实上她的确是很希望能够有一位值得信赖的师傅,不仅仅只是在做菜方面,而且是在整体的家庭生活方面指导一下她。

  于是在整个时机成熟的时候,杨家这对年轻夫妇便带着小礼物,前往卡介伦家拜访。

  ※       ※       ※

  当他们二人无视于监视的宪兵们,自顾自地走在街头上的时候,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把他们的视线集中在他们俩人身上,而他们的脸上所显露出来的神色中除了诧异与崇敬之外还带着一丝的紧张。

  这个让市民们感到沉闷紧张的原因就站在街头的转脚处。两名全副武装的帝国军士官,正用满脸木然的表情,面对着眼前来来往往穿行的人们。在夏日艳阳的高照之下,虽然全身为汗水所濡湿,但却纹丝不动,连擦一下汗的动作都没有,这应该是训练与实战所锻炼出来的成果吧,但是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刚毅,却让人觉得是无意识的行为,且给人一种早已习以为常的印象。

  他们的视线终于捕捉到了杨以及菲列特利加的身影,当这两个人走过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虽然曾经由立体影像画面中见过这位伟大敌军将领的长相,但对他们来说,一位元帅级的人物,不应该是穿着洗白的棉质衬衫,连一个随从都没有带即随随便便走在街头上的人。于是一股迷惑的表情很明显地流露在他们的脸上,因为他们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不是杨元帅本人。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够稍稍看出他们属于人性化的一面。

  当卡介伦透过显像幕看到这对新婚的男女站在门前的时候,便对着夫人喊道:“喂,杨夫人亮相了。”

  “哎哟,一个人吗?”

  “不是啊,还带着她老公,不过怎么说呢,总觉得一个司令官、一个副官这种组合不太适合成为一对夫妇,对两个人来说大概都蛮辛苦的吧!”

  “那有什么关系呢?”夫人泰然自若地下了这样的评论。“以这一对夫妇的情形,像小市民家庭这样的舞台对他们来说是太过于狭小了。大抵上来说,涉足于这个地面上是个错误。不久之后,大概就会远飞到他们应该要去的地方吧。”

  “咦?我原本并没有打算要和一个女预言家结婚啊!”

  “哎哟,我可不是在做预言,这种事情我是知道的。”

  卡介伦一面看着夫人走向厨房的背影,一面在嘴巴里面咕哝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才走向门口去迎接客人。两个女儿也一蹦一跳地跟在爸爸的后面走向门口。

  当门打开的时候,杨夫妇正在卡介伦家的门口,与监视的帝国军士兵一问一答。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带的东西是不是可以让我们看一下?大概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面对这些神经质似的质问,杨耐着性子一一地回答。做父亲的于是轻轻地拍了一下女儿的背,当两个小女孩跑向杨夫妇身边的时候,士兵们这才向杨敬礼然后退下。杨于是将随手带来的礼物交给莎洛特·菲莉丝,然后说:“把这个拿给妈妈,是巴乐亚(一种用牛奶、鸡蛋、糖、巧克力加果汁做成的点心)喔!”

  当杨进到客厅后,这回换卡介伦为难他了。

  “喂,你这个不速之客。”

  “怎么样啊?卡介伦夫人的先生大人!”

  “顺便也带瓶法国白兰地啊,只带那什么女人家的玩意儿,真是的!”

  “这你就不懂了,如果要献媚的话,也要对真正握有大权的人才有用啊。做菜请客的人可是大嫂喔,你说对不对呢?”

  “哼,真是眼光狭小的家伙。出钱买菜的人可是我哦,不管表面看起来怎么样,真正握有大权的人还是……”

  “还是大嫂吧!哈哈。”

  一个现役的中将和一个退役的元帅两人之间交换着没什么营养的谈话,就在这个时候,卡介伦夫人也正在对菲列特利加以及两个女儿发号施令,命她们把色香味俱全的料理放在桌子上摆好。杨一边从侧面看着这幅情景,一边在心里面想着,在卡介伦夫人的眼里,是不是将她的两个女儿和菲列特利加看成是一样的呢?

  “我是想要好好地学学做莱哩。首先把肉方面的料理学好,然后学鱼的料理,接着再学蛋的料理。恐怕会给您添一些麻烦,不过,拜托请您教教我吧!”

  对于菲列特利加这一番极为热切的话,卡介伦夫人一面点点头,不过脸上显得有些迟疑地说道:“你真是用心良苦啊,菲列特利加。不过呢,你还是不要把自己照系统分门别类学做莱的想法太过于宣扬才好。而且除了做菜之外,在一个平行的地位上管教老公也是很重要的事情喔。如果你太宠他的话,那他可就要爬上天了。”

  ※       ※       ※

  当这一对年轻夫妇回去之后,卡介伦夫人对于菲列特利加的勇敢——而不是能力——真是赞不绝口。

  “我也觉得她真的是很有勇气呢。”

  卡介伦一面用他的一只手抚摸着下巴,一面严肃地说道:“……不过呢,尤里安那小子如果不早点回来的话,只怕他在阔别许久之后回到自己家门时,欢迎他的会是一对营养失调的年轻夫妇尸体喔……”

  “说什么话呀,真是不吉利。”

  “开玩笑嘛!”

  “开玩笑也要有些分寸啊。你根本就是缺乏幽默感的人,如果不注意的话,很容易就超过了玩笑的限度噢。太过分是会惹人讨厌的。”

  以四十岁不到的年龄即担任同盟政府后方勤务本部的代理部长,并且以他身为一个军事官员所具有的卓越才能,一直为人所称颂的卡介伦,这时好像完全被打败了似地,把坐在他脚下的女儿抱到他的膝盖上,然后靠近女儿那盖在浅茶色头发下面的小耳朵悄悄地说:“爸爸不是输了喔。在这个时候退出辩论,给老婆面子是维持家庭和睦的根本之道哪。现在你们也明白了吧!”

  接着他忽然想起先前妻子所说过的预言。如果杨终不免要挺身于宇宙中的话,那么他也不得不考虑自己本身的去留问题了。抬头着着父亲脸上原有的温和突然减少许多,女儿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Ⅴ

  雷内肯普对于杨威利的偏见,也给了后世许多的历史学家一些影响。他们受到了杨究竟是一个“民主政治的拥护者”抑或是一个“避世的智慧将领”这个幻影的迷惑,在他们试着解释杨的行为时,所采取的立场与其说是以一个研究者,毋宁说是以一个崇拜者,他们断定杨所有的行动都是在经过极细密的计算之后才产生的,就连他退役后乍看之下极为平凡的生活,也是在打倒帝国这个目的之下,为了要争取时间所采取的极为深谋远虑的计谋。不过以杨本身的看法而言,这样子被高估也算是一件蛮不错的麻烦事吧,毕竟年纪轻轻的不工作,就靠着退休金整天闲着没事干的生活是任谁都不会赞美的。

  不过就事实上而言,杨的“深谋远虑”确实也是存在的。对于他本人来说,这些想法或许只是单纯地打发打发时间也说不定,不过就当时的二、三个证人所传留到后世的内容大约有以下几项:

  一、这个计划的目的在于重新建立健全的民主共和政体。如果能够从银河帝国实质的支配当中脱离,恢复自由行星同盟完全独立自主之地位的话,当然是最善之作法。如果不成,那么无论规模的大小,都应该要谋求一个民主共和政体的成立。国家只是将市民的福址与民主共和政治付诸于实现的一种具体化手段,应切记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别的目的。自古以来,将国家视为神圣之存在的人一定是那些靠吸取国民的血汗赖以寄生的人,所以,如果只是为了要拯救他们而来发动另一次流血冲突是一点必要都没有的。

  二、重新建立民主共和政体的工作,必定得区分为四个范畴。分别为:A、理念,B、政治,C、经济,D、军事。

  A是整个计划的前提。也就是说民主共和政治的重建与市民政治权利的恢复,究竟能够汇集多少精神上的关心与支援。如果大部分市民无法认同民主共和政体重建的意义,那么无论是什么样的计划或阴谋都是没有意义的。要能够强力唤醒市民这种认同的话,大概必需要在——a、专制政府的暴虐压制之下,或者,b、有民主共和政治的象征性人物牺牲的情况下才可能做到。这两者之中无论那一种产生,都会成为在感情面、现实面加强这种理念的要素。但是如果这种情况的发生是经由民主共和阵营自己的手所导演的话,计划终将会流于一种阴谋。也就是说,这一切需要时间与踏实的努力才能够达成(但努力这种字眼并不是杨所喜欢的)。

  B的形成全凭A的达成结果,但是在同盟尚未能够保有内政自治权的情况下,在行政末端的单位当中建立起反帝国的地下组织也是可行的办法。特别是在税收与治安这两部门中使位于第一线的人组织化,比起其它的活动更要来得优先。此外,还要在帝国内部、以及帝国支配之下的费沙自治领内部制造协力者,而这样的协力者即使并不是有意识的也无妨。在靠近敌人权力中枢的地方最好也得派人设法渗透,如果能够制造出一些和己方互通声气的人则为最佳。虽然说来极为卑鄙下流,但是举凡收买、胁迫、或者为了要激起对方相互之间的嫉妒仇视所应用的密告或中伤都是应该要考虑的手段。

  至于C的话,在B的情况下,费沙、特别是独立商人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同盟每年得向帝国缴纳一兆五○○○亿帝国马克的安全保障税,所以自然无法期待财政状况得以好转。向费沙商人以高利贷来筹措资金固然也是一种办法,但与其这么做,是不是可以将矿山开发权或是航路优先权提供给这些独立商人,并且保证将来的存续与扩大,以谋求他们的合作。重要的是要让他们理解到,对他们来说,协助民主共和派比拥护帝国更有利益。在有关B的方面,如果能够使得帝国采取将产业国有化或者物资专卖化,那么要寻求费沙那些独立商人的协力将会更为容易。举例来说,古代的某个大帝国之所以会屡屡面临民众的叛乱,弄得焦头烂额终致四分五裂,原因之一便是该帝国将人类生存所必须的盐列为袭断专卖之项目,而官吏便得以从中贪图不当的利益。不管怎么样,要寻求费沙商人的支持,一定要能够给予他们相对的妤处才行,但是毕竟民主共和政治的重建,并不等于分别来重建同盟与费沙,所以也不需要太过于担心。

  有关于D所有的活动,都是在A一直到C所有的每一个项目完成之后才开始进行的。有关战术层面的构想,在现阶段是没有必要的。所谓的军事重建,是指在反帝国活动当中,负责实际作战方面所有组织的编成。这个组织里面必须要有一个核心的部队,这虽然已经安排妥当,但是还需要再增强其战力。另外指挥官的人选也是很重要的,自己所尊敬的梅尔卡兹提督在人格方面以及能力方面虽然都有十足的条件,但可惜的是,他是来自帝国的亡命者,就这一点而言,如果让他成为民主共和政体的军队指挥官的话,或许无法得到充分的信赖也说不定。那么,如果是比克古元帅的话呢?这得要深思熟虑才行。

  三、大概是永远适用的法则。也就是说尽量减少自己的敌人,增加敌人的敌人(对方的敌人不见得一定是我方)。这一切都是相对性的问题。整体的力量必须要超出对方。特别要留意情报的质与量。

  ……这些都是杨计划当中的基本部分,至于其它更为庞大的策谋,杨并没有记载于文书当中。因为他并未轻视雷内肯普高等事务官在维持治安方面的能力,所以自然不会留下任何对新王朝怀有叛逆意图的证据,让对方可以对他执行裁决。

  由序曲到最后的乐章,整个“叛乱交响曲”的全部音符,都已经收录在他的脑细胞当中。这个内容仅有极少数的人知道。当被问到军事方面的指导人名单为什么不包括杨本人的名字时,他的回答是这样的:“到了那种地步,我难道还要工作吗?我用头脑思考,至于身体力行的话就委交其他人吧!”

  杨的构想并不是基于所谓“中兴复国”的理念。因为自由行星同盟这一个权力机构本身,已不具有让人要用流血赌命来使它复兴的理由或价值。他认为国家这一个东西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个道具。他一直不断地告诉别人这一个观点,在文章当中也多次提到——只不过这当然都局限在私人的领域内。

  另外,在他的心中,从未曾对于他的敌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个人有过任何一丝一毫憎恶的念头。相反地,没有其他人像他一样给予莱因哈特这么高度的评价。依照杨的见解,莱因哈特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军事天才,而且他在作为一个专制君主的时候,见识极高,而且极少有私欲,施政公正廉洁,就目前看起来真的没话说,没什么可挑剔的。因此杨甚至也想过如果他的统治能够照这样子长久持续下去的话,应该可以说是多数人类的幸福吧。

  但是,值得戒惧的一点,在新皇帝莱因哈特借由他强大的政治力,为银河系宇宙招徕和平与繁荣,并且加以维持的同时,人们会习惯于将政治这档事完全委托他人来管理,这么一来,人们将不再是市民而是臣民,这对杨来说是很难忍受的。

  杨认为,专制君主的德政或善政这一个玩意儿对于人类的政治意识来说,应该就是一种最为甘美的麻醉药吧。不用参与、不用发言、甚至不用思考,政治就可以正常地运作,人们也可以享受和平与繁荣的话,有谁还会想去参与麻烦的政治呢?能够这样的话固然很好,但是为什么人们没有把他们的想像力延伸到另一个方面。自己如果会将政治看成是麻烦事的话,那么专制君主必然也是如此。当他也对政治感到厌烦,并且滥用他所被赋予的无限制的权力来满足他个人的私欲时,人民该当如何?所以就长远来看,权力还是应该要受到限制、批判和监视的,因此就本质而言,民主政治是比专制政治来得合理。

  但说是这么说,事实上杨本身的心理也不见得是稳固毫不动摇的。假设变革能够往好的方向进展,而人民也都能够享受和平与繁荣的果实,然后现实上看起来也似乎能够这样一直继续持续下去的话,那么又何必一定要拘泥在某一种政治形式上呢——杨有时也会不自禁地这么想。自己过去也曾经因为在投票选举日的前一天晚上喝酒醉得不省人事,等到第二天醒来,已经是黄昏时刻,投票已经来不及了,最后被以弃权论。当他回想起过去这个不名誉的经验时,也会面红耳赤。自己也没有什么面子可以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其实,当一个人真正想要做些什么事的时候,所有的这些理性思考好像都必须要立刻停止。在大多时候,人是一种叫做“信念”的动物。如果一个人必须要坚信唯有自己才是正确的,其他所有反对的人都是错误的这种信念,才能够成就大事业的话,那么杨这个人看起来似乎是没有办法成就什么大事业的。

  在后世的历史学家当中,也有部分的人认为信念可以使一切行为免罪,他们对于杨偶尔说过的一些侮辱了信念这一个神圣字眼的话,不但予以严厉批评甚至加以口诛笔伐。以下就是他们认为有问题的,杨在发牢骚时所曾经说过的几句话。“其实所谓的信念不过是人们为了要使自己的过失或者愚蠢的行为正当化,所使用的一种化妆掩饰的籍口。化妆化的愈厚,愈是不容易看清底下真正的面貌。”“为了信念的理由而杀人,其实比为金钱而杀人更下等。因为金钱至少具有万人共通的价值,但是信念的价值则仅限定于本人才有。”

  如果让杨接着说下去的话,那么他大概会说没有什么东西的存在比信念更为有害的了。就以鲁道夫大帝为例吧,他的信念不就消灭了民主共和政治,杀害了数以亿计人民的性命吗?任何一个人只要使用了像是“信念”这一类的调子,每使用的次数多加一回,那么杨对于这个人的评价就降低了一成。

  其实光凭自己本身想要破坏新兴秩序的意图看来,或许就足以被称为历史上的罪人也说不定,由后世人的眼光来看,大概唯有莱因哈特才是历史的继承者也未可知。杨对着爱妻说着说着,一口喝干了第一杯“添加红茶的白兰地”。

  “说到底,期待他人堕落的作法,不管怎么看都是卑鄙下流的,实际上就是想利用他人的不幸啊!”

  “不过,现在除了等待也别无它法了。不是吗?”

  新婚的妻子菲列特利加一面回答道,一面好像注意到什么似地,伸出手想要把白兰地的酒瓶拿到自己这边来,不过却以半瞬间的时差慢了杨一拍。

  “时间点还没掌握到啊,少校。”

  杨假装若无其事地说道,一面开始把白兰地酒注入自己的茶杯中,但是偷眼看到妻子的表情,也仅倒了原本预定的七分的量便停住了,他一面盖上瓶盖,一面好像为自己辩护似地说道:“人之所以会想要某种东西,是因为身体对于这个东西有需求。所以诚实地顺应自己身体的所需,想吃的东西就吃,想喝的东西就喝,这样对健康才是最好的喔!”

  ※       ※       ※

  虽然杨的视野比其他大部分的人都来得宽广,而且视线发射所及的射程也很远,但是怎么也不可能掌握全宇宙当中所有正在或将要发生的事情。当他在许许多多的限制当中,仍想着如何经营和谐的新婚生活的同时,在与他所新建立的家庭隔着有一万光年距离之远的银河帝国首都行星奥丁上,皇帝莱因哈特所亲自召开的御前会议当中,已经决定了要对地球派遣讨伐军的行动。
2008-7-5 02:2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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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访问者



       在人的一生中,难免会遇到一些状况的变化,是发生在自己的手所不及之处,这些状况的变化往往是自己所无法控制但却又实实在在左右着自己的生涯。当一个人身处于这种无奈之中,为了要让自己能够处之泰然,总会将“命运”这个古老的词汇从记忆的坟墓里挖出来。尤里安·敏兹虽然才过了第十七次的生日,还来不及将“命运”一一从坟场里挖出来,但也经常受状况的安排,在坟场的花坛上等待。

  这五年以来,杨威利一直是尤里安的法定监护人,他过去曾经说过“命运就好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老魔女”。杨过去,在并非出自本愿的情况下,却过了十二年的军人生活,他会这么说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五年前,由于所谓的“托尔巴斯法”的规定,战殁军人所遗留下来的孤儿得交由其他军人的家庭收养,就这样,尤里安被指定到杨威利“上校”家中。当他拖着比自己身体还庞大的行李箱,与这位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军人,也完全看不出像是一个英雄,有着黑色头发与黑色眼珠的青年面对面的时候,尤里安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窥见了命运的侧面,所幸看到的是一个善良祥和的老妇人。但是在那以后到底会有些什么样的变化是他所无法想像的。

  这一次的地球之行又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呢?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的这个人类的发祥地,就好像是一个笼罩在复杂且奇妙色彩当中的大土块,此时正浮现在宇宙船“亲不孝”号舰桥上的主萤幕上。在尤里安到目前为止所曾经见过的众多行星当中,地球并不属于美丽的那一类。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使然吧,在尤里安眼中看来,整个星球就像是一个缺乏和谐、呈现混浊色调的球体,令人感觉好像四周都缠绕着荒废与不毛的气息。

  从海尼森出发至今经过了一个多月,尤里安此刻已经来到了属于帝国领域当中极为偏远之边境的星域上。

  出发的时候,按照规定可以取道而行的是费沙、伊谢尔伦两条回廊当中的前者。后者是前不久帝国军与同盟军多次发生流血争夺战的宙域,经过二年半以后又重新回到帝国军的控制中,伊谢尔伦现在已成为军事要冲,当然是不会开放给民间宇宙船只通行的。这么一来航行的路线是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一想到伊谢尔伦要塞,尤里安内心中情感的水面,就不禁荡漾起微微的波纹。伊谢尔伦可说是使“难攻不破”这一个形容词呈现具体化的一个固若金汤的要塞,但是他的监护者杨威利于宇宙历七九六年,却连一滴己方的血都没有流就攻陷了它。在亚姆立札会战同盟军几近全军覆没之后,杨就一直担任要塞司令官兼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在国防的最前线守护国家的安全。尤里安也随他前往伊谢尔伦,在这个直径六十公里、拥有军人及平民共五百万人口的巨大人工天体上,度过了长达两年的岁月,就在这段期间当中,成为一个正式的军人。而这里同时也是尤里安体验最初战斗经验的地方,在这里和许多人成为知交,也在这里和许多人永远地分离。

  到现在为止,在他人生的沙漏里面,绽放着最明亮光彩的那些沙粒,都是从伊谢尔伦上捡拾而来的。在他目前仅只有十七年的人生岁月当中,为他带来最具有实质意义且最为丰富之记忆与经验的这个地方,如今落入帝国军的支配之下,其实可说是非常令人惋惜。当伊谢尔伦要塞在帝国军壮大的战略构想之下而呈现无力化的时候,杨威利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要塞,以确保舰队行动之自由的这一条路。尤里安可以理解杨的战略决策绝对是正确的,就算不正确,尤里安也会支持杨的这一项抉择吧。只不过这一项抉择的大胆也真叫尤里安吃了一惊。虽然这已不是第一次,但杨的行动对尤里安来说,一直都是充满新鲜感的。

  ※       ※       ※

  “亲不孝”号的船长波利斯·哥尼夫,此时站到尤里安的身旁,打趣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哥尼夫并不单纯是一个负责将尤里安载送到这儿来的宇宙船船长。他本身是一个享负盛誉的费沙独立商人,也是杨威利自幼时即熟识的朋友,同时还是同盟军中已经战死的击坠王伊旺·哥尼夫的堂兄。这艘宇宙船则是经由杨的关系,在卡介伦的安排之下才为他所拥有,原本是被建造来供同盟军作为运输船之用的。他原本是想为这艘船取名和他过去的爱船“贝流斯卡”相同的名字,但因为这个名字具有从许多不同的事情将帝国军的注意力引导到负面方向的危险性而作罢。除了这一点之外,这艘船本身的船型也是非法的,所以不得不尽可能从表面加以伪装掩饰。

  这时有人从哥尼夫的另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尤里安于是回过头来.看到由途中加入这一趟旅行的同行者奥利比·波布兰中校正在他们的旁边。这位年轻的击坠王正用他那绿色的眼眸冲着尤里安笑着,然后将视线投向主萤幕。

  “那个行星就是所谓的人类之母吗?”

  这其实只是一句人云亦云的话,所以波布兰的声音中的思古情怀听起来并不怎么令人感到特别的深刻。地球自从失去了支配人类社会的领导地位之后,到现在已经历经了将近三十个世代,而年轻击坠王的祖先飞离这个行星地表的时代,则更要再往前追溯十个世代了。感伤的泉源早已在遥远的过去里完全干涸。原本波布兰就不是因为对地球有兴趣才自途中与尤里安同行的,他对边境中这一个颓废的行星其实非常冷淡。

  “一个垂老的母亲我才不想看呢。”

  波布兰说着如此无慈悲心怀的言词。

  哥尼夫刚才好像和宇宙船的航员商量着什么似地,此时又再度走了过来。

  “就在喜玛拉雅的北方降落吧。那里比较靠近地球教的总部,而且,到目前为止所有来地球的船只也都在那里降落。”

  “喜玛拉雅?”

  “是地球最高最大的造山地带。所以也成为一般宇宙船的航行路标。”

  哥尼夫还一边解说着过去在地球的全盛时期,喜玛拉雅是能源的供给中心。利用高山上融化的雪水来产生水力发电、太阳能发电及地热发电,可供应一百亿民众的光与热需求,且为了不破坏自然的美景,所有的设施都经过精心设计。此外,在该处的地底深处还凿设了一个避难防空壕,以供地球政府的首脑阶层在紧急时使用。

  过去当反地球联合军(黑旗军)的大舰队突入太阳系,由于强烈的复仇心使然,而以最为狂暴苛烈的手段攻击这个“傲慢行星”的地表时,这座山脉连同其它的军事设施和大都市都成了攻击的焦点。在九百年前的某一天,这巨大的山岭因为喷出的熊熊火焰而增加了它的高度。泥土、岩石混和在冰河当中形成一道流动的墙壁,将地面上所有的人工建筑物全部冲失了。这座山脉一直是地球人的夸耀与骄傲,在某些时候还是地球人信仰的对象。但是对这些过去一直深受虐待与冷淡的殖民地人民来说,他们所真正憎恶的对象,并不是这一座奉为信仰对象的山脉,而是那些自大的地球人。

  在受到一番猛烈的攻击之后,地球政府的代表要求会见联合军总司令,希望能够籍谈判维持和平。但他们所表现出来的姿态并不是要祈求联合军的慈悲,相反地是以其居于全人类正统盟主极为高不可攀的地位,倡论守护地球的名誉是全人类所共有的义务。这一回可说是地球人最后一次还保有体面的姿态了。

  “一个抢夺孩子劳动的成果,自己奢侈地挥霍着,孩子稍有抗议即狠狠痛揍一顿的母亲,现在还想要伸张什么权利?现在剩下来留给你们的权利,就是在以下两者中选择其一的机会,一是自我灭亡,二是被灭亡,看喜欢哪一种你们自己选吧!”

  据说,那位年约三十岁的司令官,曾有过一段恋人受到地球军士兵的凌辱,最后自杀身亡的悲痛回忆。他燃烧的眼光所发出的炽热视线,震慑了这些地球政府的代表,最后他们也不敢再作出任何的伸辨。过去几个世纪以来,地球在殖民星球人民的心中种下了憎恶的种子,而他们自己本身丑恶的行为,更促进了种子快速的生长。不但无法取得妥协,甚至还无法求得其慈悲对待的惨状此时已经在他们的心中浮现。

  在悄然返还的途中,代表们自杀了。与其说是为交涉任务失败负责,不如说他们是无法正视不久之后地球上可能即将要展开的杀戮与破坏的狂宴。

  这场流血的狂宴整整持续了三天,直到联合军的政治指导部传来严令才告终止。在轰隆作响的雷鸣中,这位总司令官一边让雨打在他的身上,一边接受命令,停止了这一场杀戮。在他年轻的脸颊上,分不出是雨水还是激情的泪水仿佛瀑布一般尽情地流淌着……

  一想到在这颗小小的行星上曾经流过的血是那么样的多,被诅咒的罪孽是那么样的深重,尤里安那柔软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一股震悚的电流贯穿而过,因为这个时候他所被迫要面对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Ⅱ

  尤里安·敏兹前往地球的行程并不是呈一直线的。因为从一开始离开行星海尼森前往地球的这项行动本身就不是应该被许可的。

  虽然尤里安已经提出了辞呈,但他本身直到前些日子为止都还是同盟军军官的身份,再加上他是杨威利的养子,由帝国军以及同盟政府对杨有所猜疑并加以监视的眼光看来,尤里安这种举动不可能不受到任何怀疑。尽管尤里安和他的护卫路易·马逊少尉平安无事地脱逃了出来,但帝国军以及同盟政府有了这么一个借口,杨和菲列特利加夫妇可能会因而受到更大的压力吧。

  杨为了让他能够顺利地到达地球,作了各式各样的计划与安排。首先由卡介伦和波利斯·哥尼夫协力,作好了船只的调度,使尤里安和马逊正式登录为该船的搭乘人员,为他安排好了至少在表面上,帝国军和同盟政府都无法产生任何怀疑的整体环境。虽然杨的嘴里一边咕哝地念着:“就算是真正的父亲,大概也很少会为要出家门的儿子做到这样的程度吧。”

  一旦脱离了海尼森的重力圈范围,以后的事情就不是杨力量所能及的了。地球之旅是否能成行,就得靠尤里安本身的思虑以及波利斯·哥尼夫的机智了。而且这一趟旅程并不是只有看看,还要能够探访到地球教的秘密总部,然后平安无事地归来才算是大功告成。

  而旅程中的第一个障碍栏,在航行的第一天还没结束,即来势汹汹地出现在他们的航路上。

  “停船!否则将受到攻击。”

  当接收到这一个信号的时候,所有在“亲不孝”号上的,大概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连神经纤维都不微微跳动一下的吧。现在这个时候,帝国军所拥有的武力绝对是压倒性的。这种压倒性的武力,如果与人类所具有的本能中最为丑陋的一面结合的话,很容易会流于滥用。最惯用的伎俩是,先击沉了毫无抵抗能力的民间船只,然后声张该项攻击行动是正当防卫的结果,这种行为对帝国军来说也是有可能的。

  逃走的意念此时立刻抓住了哥尼夫船长,但是尤里安摇了摇他那亚麻色的头。因为在这往后的旅程当中,不晓得还要面对多少次像这样的检查盘问,如果每一次的反应都显得太过敏的话,恐怕始终会暴露出自己企图前往地球的意图。

  自己这一边虽然是满怀着不安地接受了停船的命令,但对方移乘到自己这艘船执行临检的年轻少尉,在问说船内是否有妙龄女郎,且得到“没有”的回答之后,脸上立即显露出想要快快做完习题似的表情。

  “船上应该没有搭载武器、毒品、或是当作商品来贩卖的人口吧?”

  “这是当然的。我们都是善良的商人,懂得天理和法律都是值得畏惧的。敬请您随意地调查。”

  人们一直都说逢迎谄媚是费沙人的第二天性,这一句俗谚的实例,尤里安今日终于得以亲眼看到,甚至连波利斯·哥尼夫都是这个样子的。

  帝国军驱逐舰的舰长之所以命令对方停船,其实并不是基于深刻的疑惑或者是警戒。最大的理由是帝国军现在得以深入航行到自由行星同盟的领域内,同时拥有任何时候可对同盟籍的宇宙船实施临检的权力,他之所以这么做,无非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这个事实,满足一下小小的权力欲望罢了。根据今年所缔结的“巴拉特和约”,这些留在同盟领域内的帝国军都是从已经成为帝国直属领地的干达尔星系出发,隶属于舒坦梅兹一级上将所指挥的舰队。舒坦梅兹在当时帝国军的提督当中,并不是一个特别突出的人,但是军队纪律甚严,对同盟也有相当的关照与尊重,除非有绝对的必要,否则他不喜欢他的部下对一般民众作出任何过份的举动。由几件事情看来,这个临检也仅止于一般的形式而已。假若不是这样的话,尽管尤里安·敏兹的旅程才刚开始,恐怕也不得不被迫立刻回航了。

  ※       ※       ※

  可以再一次与自己所怀念的人见面,是在他到达波里斯星域之后的事。在在这个星域里有一个几乎已经被破坏了一大半,同时也已经被放弃了的浮游补给基地——塔扬汗,而梅尔卡兹等一行人的舰队正潜伏在上头。于此处再度会面虽是早已经预定好的计划,但还是小心翼翼地交换了通讯的电波暗号之后,“亲不孝”号才得以进入塔扬汗基地。当他一走出船舱外面,第一个遇见的人让尤里安意外地喊了出来。

  “波布兰中校!”

  “哎呀,小伙子呀,怎么样,女朋友大概有一打左右了吧!”

  明亮的褐色头发,像是阳光跳跃一般的绿色眼眸,好久不见了。奥利比·波布兰,二十八岁的击坠王。和战死的伊旺·哥尼夫同为精于空中作战技术的佼佼者。在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的操纵技术方面是尤里安的教官。在同盟向帝国求和沦为附庸的时侯,毅然舍弃了同盟政府,选择了与梅尔卡兹等一行人共同行动。

  “以后也许会有几打,不过现在旁边的位子还是空空的呀。”

  “真是个不积极的家伙。对了,咱们的元帅大人最后还是和菲列特利加小姐举行洞房花烛典礼了,是吧?”

  “是啊,稍稍庆祝了一下。”

  波布兰用口哨吹出了将近三个音节的祝福曲。

  “咱们的元帅大人可说是创造了许许多多的奇迹,其中最神奇的莫过于用爱神的箭射穿了菲列特利加小姐的心哪。其实这或许应该说是这位好奇多事的小姐自己向箭靶冲过去的吧!”

  “伊谢尔伦上其他那些喜爱美色的男人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正当要这么说的时候,尤里安看到了梅尔卡兹提督与舒奈德副官的身影,立即向波布兰行了一个礼,快速向这位亡命的客将迎上去。

  双方互相交换行礼之后,梅尔卡兹以稍沉重、但极为温暖的笑容看着这位远道而来的少年。他是一位已经年过六十、风格敦厚稳重的军人。在伊谢尔伦要塞上的时候,他虽是担任杨的顾问,但是就一个人所显露出来的威严来看,任谁都会以为他就是杨的长官。

  “欢迎你来,敏兹中尉。杨元帅好吗?”

  此时尤里安身穿便服,波布兰穿着头上戴有黑色扁帽的同盟军军服.而梅尔卡兹等人则是身穿黑底配上银色的帝国军军服。这幅景象看起来并不觉得杂乱而不伦不类,反而让人强烈地感觉到整个大环境的共存,不过这也可能是尤里安偏袒自己人的心理作用吧。

  从欠缺景致但洁净的军官餐厅里端来了咖啡。在相互之间的寒喧大致结束之后,舒奈德于是换了一个较正式的姿势。

  “现在这个时候,我们拥有六○艘舰艇。六○艘这一个数字,虽然也可以称为一个集团,但如果就战力而言,则几乎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舒奈德的表情十分地严肃。“杨元帅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仍然能够蒙蔽过帝国军的耳目,为我们凑到了这个数字,我们实在是非常地感激。不过数量就是力量,就现状而言,我们所拥有的武力,只能够勉强地和一个以一百艘为单位的巡航舰分队作战。杨元帅这次派遣你前来,是不是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舒奈德一面来回地注视着梅尔卡兹和尤里安,说完之后将嘴巴闭了起来。

  “关于这一点,有几句杨元帅要我代为转达的话,那么就让我以口头的方式转述。”

  尤里安形式地清清自己的嗓子,将背脊挺直,以一副非常慎重的姿态说道:“根据‘巴拉特和约’当中第五条的规定,同盟军必须将其所保有的具远航作战能力的宇宙战舰以及宇宙航空母舰全部放弃作废。其中的一项处理,便是于七月六日,在雷萨维库星系的空间,对一八○二艘的舰艇进行爆破。”

  尤里安将详细的时间与地点分别重复了一次。

  “……因此,期待梅尔卡兹独立舰队能够妥善处理。以上,报告完毕。”

  “果然,妥善处理是吗?我明白了。”

  梅尔卡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的微笑。而舒奈德则兴味盎然地注视着他,因为他发觉他所敬爱的长官,自从流亡之后,对于幽默的反应似乎比以前还要来得敏感一些。

  “那么,杨元帅对于今后事态的演变,是不是有些什么样的预测呢?”

  “杨元帅并没有把他心中的看法全部告诉我,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不会就那样作一个隐者而终其一生的。”

  尤里安一面心里回想着,提督或许真想就这样过其一生吧,不过,还是作了这样的回答。

  “杨元帅好像认为现在还是等待的时期。要在原野上放起火来的话,不必急于选在雨季里。因为不管怎么样,适合火焰蔓延的干季总是一定会到来的。”

  帝国的高等事务官雷内肯普如果听到这一番话的话,一定会夸耀他自己的疑虑究竟还是正中了鹄的,强调自己对于杨是一个危险人物的结论果然有先见之明吧。

  梅尔卡兹同意地点点头,此时舒奈德在他的旁边,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尤里安,帝国所派遣来的事务官,真的是叫做雷内肯普吗?”

  “是的,舒奈德中校,您知道他的为人吗?”

  “梅尔卡兹阁下比我还要清楚这个人,您来说怎么样?阁下。”

  “优秀,嗯,应该可以说是一个优秀的军人。对上忠实,对下公平。不过他如果离开了军队,就算只离开一步,所有外界的风景可能会根本看不到也说不定。”

  也就是视野狭小吧。尤里安心里想着,不过这么一来,他感觉到环绕在杨夫妇身上的不安阴影更加浓重了,一个军队至上的人物,是不会对杨产生任何好感的吧。

  “尤里安,等待的时间大概需要多久,杨元帅曾经说过吗?”

  “是的,他说大约需要五、六年左右吧。”

  “五、六年?差不多吧,大概是需要那么长的一段时间。经过这样一段时间之后,罗严克拉姆王朝或许出现漏洞也说不定哪。”梅尔卡兹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这一段时间内,会不会有什么变异发生呢?”

  尤里安随口提出的这个问题,连他自己也感到相当意外,竟使得梅尔卡兹陷入一片认真的沉思当中。这位银河帝国老一辈的名将,从他的几次经验当中,对于尤里安在战略以及战术的方面所具有的天份以及敏锐的判断力,有着极高的评价。

  “这事实上不是预测,应该说是一个希望,希望什么意外的事情都不要发生,一切都能顺利进行,因为到现在为止,都还处于多事之际。而以我们目前的情况来说,还有许多的准备工作等着我们去做。如果贸然对帝国举起反叛的旗帜,那么一天的轻举妄动很可能将导致两天的退步……”

  梅尔卡兹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但是他所说的这一番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尤里安的记忆深处画出深刻的痕迹。

  “没有必要做什么笔记。”杨曾经对尤里安这么说过。“因为如果会忘记的话,那就表示这件事对本人来说并不重要。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事情,一种就是讨厌但仍记得的事情,另一种就是忘了也无所谓的事情。所以做笔记什么的都是没有必要的。”

  对杨来说,忘记有笔记本这个东西的存在,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杨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       ※       ※

  因为基地上并没有什么招待客人的设施,所以在距离出发还有十个小时的这段时间,尤里安便想在波布兰的房内小睡片刻。只是一进到屋内,却发现波布兰整个房间好像才刚刚遭过小偷光顾似地,一片零乱不堪的景象。而屋子的主人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很忙碌地整理着自己的行李。

  尤里安问说:“你在做什么呀?”

  这时年轻的击坠王朝他眨了眨眼说道:“我也要到地球去啊!”

  “中校您?”

  “用不着你担心,我已经得到梅尔卡兹提督的允可了。”绿色的眼眸活泼地闪耀着光芒。“只是地球上应该会有女人吧?”

  “那一定是有的啦!”

  “唉,我所说的可不是生物学上所谓的女人喔,而是具有成熟的风韵,了解男人价值的好女人哪!”

  “哦,那我就不敢保证了。”尤里安非常谨慎地说道。

  “嗯,算了,也没什么关系啦。其实我现在的心境啊,只要是有生物学上的女人就不会埋怨了。这里就是太缺少女人的气息哪,当初加入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大错特错。”

  尤里安强忍住笑道:“我可以体谅中校您的苦衷。”

  “喂,你真是太不可爱了,说的话愈来愈让人觉得讨厌哦。以前在伊谢尔伦要塞上,刚开始的时候看起来还像是陶瓷娃娃似地让人觉得可爱呢。”

  “不管怎么样,中校您到地球去的话,那么留下来的驾驶员们怎么办呢?”

  尤里安若无其事地硬是将话题转了一个角度。

  “就交给科尔德威尔上尉了。现在也差不多是他独立担任指挥官的好时机了,如果老是依赖我的话,是不会有成长的呀!”

  尤里安心想这虽是正确的言论,但问题在于说这话的人本身的信赖度,而不是他所说的话呀。不过尤里安也并不是一个迟钝的少年,笨到无法了解波布兰满口玩笑话的背后,其实有着挂心着自己安危的好意。

  “地球上如果没有美女的话,你可不要埋怨我哦!”

  “你也和我一起祈祷吧,但愿地球上有成群对男性感到饥渴的美女。”

  回答了这句话之后,波布兰换了一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表情,拍了拍尤里安的肩膀,带他来到斯巴达尼恩战斗艇的搭载区。

  “克罗歇尔伍长!”

  应波布兰的叫声,有一名飞行员快步地走了过来。身材不算高,因为是逆着光,所以无法看清头盔下的面孔。

  “这家伙虽然不太可能成为奥利比·波布兰第二,不过或许可以成为伊旺·哥尼夫第二也说不定。喂,把头盔拿掉打个招呼吧!这就是我常常提起的敏兹中尉,”

  当对方把头盔拿下来的时候,一头丰厚修长、呈“淡淡红茶颜色”的秀发在尤里安的视线里飘扬了起来,红色头发下面一对紫蓝色、充满了盎然生气的眼眸由正面看着尤里安。

  “我是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伍长。经常从波布兰中校那儿听到有关于敏兹中尉您的事情。”

  “……请多指教。”

  尤里安这句回答,是在波布兰用手肘碰了他一下之后才慌慌张张说出来的,看起来他好像是呆了一阵子似地。令波布兰如此赞赏的战斗艇飞行员竟然会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这真是大让人感到意外了。紫蓝色的眼眸淡淡地看了感到十分意外的尤里安一眼之后,卡特萝捷将视线转向击坠王这一边。

  “我还有些事要和整备兵商量,是不是可以就此先行告退呢?”

  波布兰点了点头,少女飞行员于是姿势端正地行了一个礼后便转身离开,整个动作充满了流畅感,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很漂亮动人吧!咱们先说在前头,我可没有对她采取任何行动哦。十五岁的年龄还是在我的狩猎范围之外。”

  “我又没有问你这种事!”

  “酒和女人啊,要达到香醇完美的境界,得需要一段相当的酝酿时间。卡琳呢,大概需要再过个两年罢!”

  “卡琳?”

  “卡特萝捷的昵称呀,怎么样,正值意气风发的少年同伴,想不想找个时间约她出来谈谈话呢?”

  尤里安摇了摇他那亚麻色的头发苦笑地说道:“对方根本不把我当一回事,不是吗?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种事嘛。”

  “那么你就设法让她把你当一回事啊!时间也是人找出来的嘛。你呀,天生一副好面孔,可不要把资源给糟蹋浪费了。像杨元帅那种呆呆坐着就有美女自动送上门的例子,一百万个里面也找不到一个喔。”

  “是,我会留意的。对了,从名字上看起来,那女孩好像也是从帝国那边来的人,是不是?”

  “我也是这么想,不过那孩子几乎绝口不提和她家族有关的事情,当然是一定有什么内情,不过想知道的话就自己去问吧,这是第一课,不肖的学生。”

  波布兰笑嘻嘻地拍了拍尤里安的肩膀。尤里安却歪着脑袋,内心里充满了疑惑。记忆的回廊里挂着几百幅、几千幅的人物画像,是不是有一幅是属于那个女孩的呢?尤里安心中生起想再度确认的想法,那个女孩虽是初次见面,但为什么她的面容会令自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       ※       ※

  “亲不孝”号出港的时候,梅尔卡兹提督、舒奈德副官,以及过去曾经是有名的“蔷薇骑士”连队长林兹上校等人在指令室里目送着他们的离去,虽然这只是一次小小的,但却是一次任谁都无法保证以后能否再度相聚的别离。

  “七月以前,一定得要事先拟订好夺取军舰的计划。”

  “是的,属下明白。”

  梅尔卡兹看起来好像正在凝视着在蕴藏他胸中的某一样东西。

  “舒奈德,我的任务在于维持、保全目前我方所拥有的战力,以备日后之所需。日后太阳升起的时候,将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一个更为年轻,且不受昔日阴影之牵绊的人物吧!”

  “也就是杨威利元帅,是吗?”

  舒奈德如是地问道,而梅尔卡兹则没有任何回答,事实上,舒奈德也并未期望会有任何的回答。在他们俩人之间,早有一个共同的认识,那就是不对未来随便予以谈论,这样的一个认识在暗默中将他们俩人紧紧地连系在一起。

  他们于是又再度注视着萤幕。此时的独立商船“亲不孝”号已经在一片无言声中,为蜂拥而来的星海淹没而无法辩识了。尽管如此,众人仍静静地伫立在萤幕前面。

  Ⅲ

  “亲不孝”号的船长波利斯·哥尼夫今年即将满三十岁。法律所赋予他的身份是费沙自治领派驻在自由行星同盟事务官办公室内的书记官,不过因为费沙本身的自治权为帝国的武力所强夺,他的身份也因而暧昧不明,悬浮在半空中。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是一名必须寄生于组织和制度当中才能够存活的男子,那么他的生活大概会因此而为不安所笼罩吧。

  但哥尼夫身处于这种境况之下,却从未曾感到有任何的怯懦和困惑。因为他一直认为,首先得要有他的存在,然后法律这种东西才能够有所依附。

  “一个小时之后进入大气层。”

  对着用一只手的手指头就可以全部数完,为数甚少的几名乘客,他发出了这一项通知。

  “着陆以后,我的工作就算完成一大半了。嗯,在地球这一段期间,希望各位不要和危险或歹运这一类的东西太亲近,因为对商人来说,运送尸体这种工作太晦气了。”

  哥尼夫发出了让其他人大皱眉头的笑声。

  “在这里各位都必须乔装成前来朝拜的地球教徒。这可能会让各位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不过这也是因为非地球教徒却来到地球是极为不自然的事情呀!”

  他说完之后,尤里安答道:“明白了。”

  而波布兰则对他嗤之以鼻地说:“早就知道了啦。”

  在航行的这段期间,他和船长两人便互相以对峙的姿态斜眼瞪着对方,在饭前饭后也不时以毒辣的言词,你来我往相互地嘲讽。波布兰更是故意说些惹人讨厌的话,像是声称和哥尼夫这个姓八字不合什么的。

  “现在地球上大约有多少人口呢?”

  “根据费沙通商局的资料,大概比一千万多一点吧。还不到全盛时期的百分之零点一八。”

  “所有的人都是地球教徒吧?”

  “嗯,这个嘛……就不在我们所知的范围内了。原本……”

  事实上无论规模大小,一个宗教一旦掌握了政治权力,也就是采取所谓“政教合一”体制的话,那么就不可能容许任何宗教自由的存在了,这里应该已经形成了一种非地球教徒很难在这里存活下去的社会体制。哥尼夫说出他自己的见解。

  “其实所谓宗教这种东西,对于权力者来说,是一种很便利的使用工具。因为,如果能够叫所有的人民都相信他们身受的所有苦难,并不是因为政治制度或者是权力上的弊病,而是他们本身的信仰不够虔诚所致,那么人民便不会有发起革命的想法了吧!”

  好像要把自己心中所有的厌恶一股脑儿清光似地,哥尼夫露骨亳不保留地批评道。他载送地球教徒到地球来,所得的收入固然可以让他不必变卖他的爱船,不过让他无法对之心生感激的顾客,确实也是存在的。虽然一些基层的信徒让他感受到他们的淳朴,但是那些可能是将宗教当作是支配与谋财之一种手段的教团干部们,则是让他连一点赞赏的意思都没有。

  “地球教的教主据说是一个叫做总大主教的老人,你是否曾经见过他呢?”

  “我还不够格哪,只有大人物才能够一窥那深奥庭院之究竟呀,就算是有机会,我也不会想要去会一会他。说来有点自吹自擂,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次因为听任何一个老人说教而感觉愉快的。”

  波布兰此时插嘴了。

  “那个叫什么总大主教的老人,一定有漂亮的女儿或是孙女之类吧?”

  “或许吧!”

  “那是一定会有的。而且还会与敌方年轻英勇的战士双双坠入爱河呢!”

  这回轮到波利斯·哥尼夫要嗤之以鼻了。

  “波布兰中校真可以成为立体儿童电视剧场的编剧家了。不过最近的小孩可是成熟世故的很哪,这种剧情是感动不了他们的。”

  “电视中的剧情才是永远的真理,你不懂吗?”

  “不过,严格的宗教教主如果结了婚而且还有女儿的话,那么这个教团组织还能够独立存在吗?”

  当尤里安的护卫路易·马逊一面笑着,一面说出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时,波布兰在一旁皱起了眉头,而哥尼夫则眉开眼笑地表示赞同。

  “就算是这样……”

  波布兰仍然皱着眉头,两手抱在胸前说道:“依我看,自称地球教的这一伙人真正爱的,并不是这一颗叫做地球的行星本身。”

  地球过去曾经独占所有的权力与武力,仗恃着这些优势,支配着居住在其它行星上的人们,并且掠夺他们劳动的所有成果。地球教徒真正爱的是过去的这些历史。

  “这些家伙只不过是把地球当作是一个号召,企图想要恢复自己祖先过去所拥有的特权。如果他们真爱地球的话,又怎么会让她再一次卷入战火与权力斗争当中呢?”

  尤里安心想波布兰所说的话应该是正确的吧。自己虽不想去否定宗教这种东西,但是一个企图想要获得至高无上权力的宗教组织则绝对是要加以否定的。因为它不只是想支配人类的外在行为,甚至连内在思想也要加以控制,这应该要算是一种最恶劣的全体主义了吧。排除掉价值观的多样化,以及喜好不一的个人差异,在人类所被允许的知性活动当中,唯一一项必须要接受其绝对存在的,就只有这个宗教的教义本身。而事实上,那些自称是“神之代理人”、“神之使者”的人物,却靠着那不受限制的权力到处加以虐待、迫害那些所谓“不信神的人”。无论如何,自己绝对不能坐视这种时代的到来。

  七月十日,尤里安踏上了地球的土地。而在谁都没有料想到的情况下,银河帝国政府所召开的御前会议也在同一天,作出了对地球实行武力制裁的决议。
2008-7-5 02:2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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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过去、现在、未来



       正当帝国首都奥丁发生皇帝莱因哈特遭人暗杀未遂事件的时候,有“帝国双璧”美称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及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都不在首都。前进也就是统帅本部总长,当时正在视察八个配置在国内的要塞,而后者也就是宇宙舰队司令官,正在优兹黑姆星系上查阅新舰建造工程以及新兵的演练。

  接到紧急通知的时候,这两位元帅便立即班师回帝都。他们一面感到惊恐,一面为了皇帝的性命曾经几乎成为姑息阴谋下的牺牲品而感到愤怒——这样的愤怒当中有一半的因素是来自于双方共通的心情,而另一半则是在各自迥异的心情下产生的。尔后的御前会议是等待他们二人回来以后才召开的,这充分显示出绝对至尊的皇帝对他们二人存在的一种敬意。

  当时,军务省建议对帝国整体的军事管制区进行重新划分编制的作业。根据这一项提议,包含地球在内的太阳系,将被划分在第九军管区的管辖范围内。但是,所谓的第九军区,到目前为止,只是一个在军部执行纸上作业时才会出现的名词,实际上根本没有司令部,也没有司令官派驻在那里。之所以会有这种情况产生,是因为银河帝国的传统都是将绝大部分的军事力量集中在中央,所有向外征讨或是镇压叛乱的舰队,都先组成浩浩荡荡的征伐军队之后,才由帝国奥丁出发。而莱因哈特之所以发布重新划分编制的命令,目的就是要摆脱这种过度极端的权威主义。

  一旦军事管制区重新划分编制的工作完成之后,要如何指挥运用就是统帅本部总长的任务了。因为统帅本部总长同时也要肩负国内军部总司令官的职务,所以罗严塔尔的任务可说是非常重大的。不过到目前为止,整个事态的发展仍是在早先安排好的计划之中。

  军务尚书与统帅本部总长之间像水乳交融般的融洽,一向就不是帝国的传统。两者之间一向都只是谨守着一般正式的礼仪,互相不看对方的脸,只说该说的话,只听该听的。甚至还有个人情感超出理性的支配,最后演变成你来我往,好像在较劲腕力似地互相讽刺批评。但一般而言,内阁中席次的排名,军务尚书是在统帅总长之上的。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与统帅本部总长罗严塔尔元帅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合的情况发生。罗严塔尔是一名智勇双全的将领,有着极高的声誉,在正式的场合中,一直都表现出理性优于私人感情的态度。而奥贝斯坦则被人称为“干冰之剑”,冷彻锐利,甚至叫人怀疑他是不是没有“感情”这种人类特质。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是一种很明显的偏见,而当事的双方并没有努力想要消除这种偏见则是事实。在好恶的观念上,两者确实是互相嫌恶对方,但是他们并未因此而否定对方的力量。

  另外一个人,也就是有“疾风之狼”之称的宇宙舰队司令官米达麦亚。对他来说,罗严塔尔是与他在战场上共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也是在人生当中一位为彼此的发展作抉择的同伴,经过多次生死的挑战,他们二人互相成了彼此的救命恩人。即使是地位的提升,也从未曾破坏他二人之间深固的情谊。而米达麦亚对于奥贝斯坦也从未曾以“奥贝斯坦那个冷血混帐”、或是“苛酷绝情的奥贝斯坦”之类下流的谩骂声来加以侮辱。顶多也只是以他所特有的,就像他用兵这神速果敢一样,无法为其他人所模仿的声调说“那个奥贝斯坦”。

  七月十日所召开的御前会议,出席的人除了上述三名之外,还有内务尚书欧斯麦亚、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朗古、宪兵总监克斯拉一级上将、内阁书记长麦恩荷夫、以及缪拉、梅克林格、瓦列、海伦法特、毕典菲尔特、艾杰纳等一级上将、皇帝高级副官修特莱与流肯,包括皇帝在内共计有十六名,内阁书记长则因为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和皇帝首席秘书官希尔德还继续在闭门思过当中,所以便以代理的身分代表文官出席。

  自己所信赖的两个人在御前会议缺席,对莱因哈特来说绝对是一个非常不愉快的经验。纵使他身为一个绝对的统治者,但也有必须要忍耐不悦的时候。特别是希尔德不在身边,更让他觉得焦躁难耐。虽然除了她之外,同时莱因哈特也有好几名秘书官,但是其中不是空有忠诚但缺乏办事能力,不然就是单纯只为了要求得功名,阿谀奉承的态度明显的让人透过皮肤便可以一眼望穿。莱因哈特所发射的电波缺少了一个优良的接收器,变成了单向的扩散。

  对地球派兵这个提议,获得了会议所有出席者的赞同,但是每个人所表现出来积极与消极程度则有一些个人的差异。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朗古就表示希望能再给自己这个机关一些时间,因为地球教真正的底细现在还不是很明朗,最好能够再进行更为仔细的调查,并且派员前往卧底秘密侦查,以期将来派兵征代能够万无一失等等,皇帝对这番话则一笑置之。

  “说话不要拐弯抹角。地球教叛乱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现在还需要去调查,或是作什么秘密侦查吗?”

  “这,陛下所言甚是,但……”

  “到目前为止,你对地球教所作的调查应该没什么错误,是吗?”

  “是,如皇上所言。”

  朗古重复着连一点技巧都没有的答词。

  “所以结论是,那些人除了他们所信仰的神之外,一概不承认其他任何的权威存在,甚至还用暴力强迫他人接受他们自以为是的权威。如果他们连和新秩序一起共存都不能做到的话,那么让他们为自己的信仰殉死,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大的一种慈悲吧。”

  朗古满脸涨红地行了一个礼。皇帝此一决断已经超乎了他惯有的官僚判断。

  皇帝莱因哈特微微地动了一下身子,使得他那像是狮子鬃毛般的黄金色头发呈现出华丽的波动。另外也有人描述这一个景象,说当皇帝的头发摇动时,就像是黄金粉末向四方撒开来似地金碧耀眼。在御前会议进行当中,一直恭恭敬敬地坐在皇帝背后靠墙壁的椅子上,服侍着皇帝的少年侍者艾密尔·冯·齐列,似乎确实看到了这样的一幅影象。这名十四岁的少年,长期居住在宫廷里面,一方面在皇帝身边服侍,另一方面则为了成为一名军医而继续在念书。像这种优惠的侍遇,或者可说是一个小小的但却令人愉悦的特权,还不足以被视为一种问题的存在。而艾密尔也充分地体会到这一点,所以绝不会作出任何愚蠢的举动,让他所热烈崇拜的主君对他的评价有所减损。

  “诚如陛下之御言,我等绝不可心怀与地球教徒共存之期望。”

  有着一头橘红色头发的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对皇帝表示赞同。

  “臣认为在此之际应给与叛徒相当的惩罚,以召显新王朝的威势与旨意。”

  “应该要召显威势?”

  “是的,臣谨请求陛下委臣下以此重任。”

  皇帝闻言,轻轻地摇着他那耀眼豪奢的金发,并无机地笑着说:

  “这次出兵只不过是要镇压边境上的一个小行星,如果这样就要动用到黑色枪骑兵的话,那么将被人耻笑帝国军不懂得轻重之分。这回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毕典菲尔特。”

  这位猛将被迫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下来,之后,莱因哈特将视线投向另一位提督的身上。

  “瓦列。”

  “是。”

  “命你担任这一次任务。率麾下的舰队前往太阳系,压制地球教本部。”

  “臣遵旨。”

  “教祖乃至教团组织的长老全部予以逮捕并遣送到帝都,其余干部如无法逮捕则格杀勿论。另外,得当心不可使其他非教徒者遭受祸害波及,不过,非教徒的人应该是不会在地球上罢?”

  如果此时波利斯·高尼夫也列席御前会议旁听的话,大概会拍手对皇帝的见解表示赞同吧。

  瓦列此时起立,恭恭敬敬地对皇帝行了一个九十度的礼,然后说道:“蒙陛下委臣下以此重责大任,实深感惶恐。臣定消灭地球教之暴徒,逮捕其首领,使其得知皇帝陛下之尊严与法律秩序是为何物。”

  金发的皇帝于是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举起了只手,对臣下表示散会。因为派兵前往地球此一决议作成之后,便是实际执行者的工作范围了。

  ※       ※       ※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不产生矛盾与内部对立的组织存在。即使是刚刚诞生的罗严克拉姆王朝,也出现一些小上的内部冲突与破绽。由于“邱梅尔事件”的发生,连带地引发出国内治安主导权上的一些问题。

  宪兵队与国内安全保障局这两个单位之间,与其说是充满了竞争意识,不如说充满了瘴气般险恶的对立意识。宪兵总监克斯拉与国内安全保障局长朗古两人之间的背景差距原本就已经太大,前者是军部的重镇,而后者则是没有任何功绩足以的夸耀的新进阁僚。不过朗古本身却又是一个对前王朝以来的秘密政治警察制度有着深刻了解的专家,同时还是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的心腹之一。但是国内安全保障局本身是属于内务省的一个部局,所以整个事态更显得有些复杂。以国内治安的负责人,也就是内务尚书欧斯麦亚来说,如果有人侵犯到自己的职权,或是扰乱了官场中所应该要加以确立的秩序时,那么他是绝对不会默默接受的。

  就这样,内务尚书欧斯麦亚和宪兵总监克斯拉在各种事态当中相互地有着一个默契,而在这二人与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和国内安全保障局长之间,一种非公然的对立正持续地在加深当中。

  当艾密尔送上咖啡,然后退出皇帝面前之后,军务尚书奥贝斯坦随即立刻请求谒见陛下。这个举动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所提出的进言却让皇帝吃了一惊。

  奥贝斯坦这么说道:“虽说不是紧急的事情,但是请陛下您认真考虑结婚一事。”

  莱因哈特的脸上一瞬间出现像是少年般呆滞的神情,他秀丽的脸庞上充满苦笑地说道:“你这话和玛林道夫伯爵所说的一样啊。朕没有配偶是这么奇怪的事情吗?你比朕年长十五岁,不是也还没成家吗?”

  “奥贝斯坦纵然断后,这世上的人也不会有任何的惋惜,但是,罗严克拉姆王朝不一样。王朝如果能为世人带来公正与安定,那么人民为了能够有皇帝的血统来保障该王朝的存续,当会祝福陛下的成婚及皇嗣的诞生。”

  对皇帝以附加条件的方式加以说明,这恐怕是奥贝斯坦真正的价值所在了。

  “不过,当皇妃的父史,也就是所谓的外戚,任意地夸示荣耀、滥用权力,往往会为国家带来莫大的祸害。在古代历史中,也有帝王在立皇妃的同时,将其一族全部予以诛杀,以断绝将来的祸根。这一点尚请陛下多多留意。”

  莱因哈特的双眼闪烁着苍冰色的光芒。如果是军务尚书以外的臣下,一定要认为要遭到巨雷轰顶了。

  “听起来,你好像是在反对某一个特定的人加戴皇妃后冠?现在连皇妃的候选人都还没决定,就时间而言,作臣下的人这么说,难道不觉得不适当吗?”

  “臣自知有僭越之处。”

  “皇妃如果成了政治仅次于皇帝的第二号人物,是很不妥当的事情吗?你大概是这样认为的罢?”

  如果罗严塔尔或是米达麦亚也在场的话,大概会紧张地紧绷每一条神经吧。因为他们了解有些事情会引起莱因哈特心中剧烈的疼痛。

  但是奥贝斯坦一动也不动。

  “陛下明察,臣不敢。”

  “不过,结婚生子之后,所生下的皇太子大概就不能说是要忌讳的第二号人物了吧?”

  “这是当然的。因为王朝的存续必须在制度上加以保障。”

  莱因哈特发出尖锐的咋舌声,接着用手抚摸着他那年轻的脸庞。展开了联想的羽翼整个话题到此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

  “……玛林道夫伯爵父女现在还在禁闭思过当中,是吗?”

  “他们身为大逆不道的犯人亲属,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其实在高登巴姆王朝的时候,满族灭门或是放逐等等都是惯用的刑责。”

  莱因哈特用一只手的手指头玩弄着他胸前的坠饰。

  “也就是说,地球教不只是要取朕的生命,还要将朕身边极为重要的国务尚书和首席秘书官也从朕身边夺走了?”

  无论是私人的情感,或者是身为一个公职人员的权威,莱因哈特都遭受到严重的挫伤。

  “这样就够了,没有必要再继续禁闭思过。传唤玛林道夫父女从明天开始出勤复职。”

  “……另外一件事,禁止对玛林道夫伯爵父女追究这次事件的责任。若有敢触犯此禁令者,得视同违背朕的命令,并处以相等的裁断,令众人知悉之。”

  专制君主的旨意屹立于万人的感情与国家的法律之上。奥贝斯坦将头深深地埋下,接受了皇帝绝不容许抗辩的旨意。莱因哈特用他那苍冰色的眼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臣下,没有任何声音且毫雪感情地将他高眺的身子转了过去。

  ※       ※       ※

  奥贝斯坦回到军务省办公室之后,接到了来自派驻同盟的高等事务官府的报告书,这个报告并未透过事务官雷内肯普,而是由事务官府中属于军务省的人直接以对军务省联络的立场所提出的报告。

  “……事务官现在对杨威利元帅加强监视。看起来事务官似乎认为杨元帅与同盟内反政府派的动向互相有紧密的联系。详情随后……”

  面对着军务省调查局长菲尔纳少将的报告,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将他那由感光电脑所组成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隙缝。

  “一群乌合之众,为了团结必须要有一位英雄。所以同盟的偏激派、原理派将杨威利视为偶像是理所当然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触摸着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半白头发。

  “雷内肯普是吗,嗯……”

  “就这样袖手旁观好吗?纵使杨元帅现在并没有想要造反的企图,不过如果长久被监视怀疑的话,也只怕不得不叛乱了。就好像一个人周遭都放满了原色绘图用具,迟早会被染上颜色。”

  虽然在一般人的看法里面,奥贝斯坦常被认为是个冷酷严峻的人,但是在他面前,菲尔纳却丝毫没有畏缩的样子,就这一点而言,菲尔纳可说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人才。军务尚书冷漠地瞥了部下一眼,但是就奥贝斯坦的感觉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恶意。

  “现在这个时候,最好不要插手管这件事。雷内肯普这个人最讨厌别人侵犯到他的职权。”

  “是的,不过尚书阁下,杨威利可说是同盟的国民英雄,雷内肯普事务官如果任意加以处置的话,同盟市民对于帝国的反感,恐怕会因此被引导到同一个方向——集结起来爆发抗争也说不定。燃烧折火一旦大了起来,那么要消灭的话就不是那么容易了,这道理是一样的。”

  菲尔纳少将的声音里头,似乎隐隐约约地有着那么一点等着好戏上场的味道。而奥贝斯坦这回看着他的眼神,也比刚才还要复杂了些。

  “对不起,我失言了。请您把它忘了吧。”

  菲尔纳向上司认错之后,奥贝斯坦默不吭声地挥了挥他那瘦削无肉的手,向属下示意让他出去。

  于是菲尔纳行了一个礼退出上司的面前,但却不由得揣测起军务尚书的想法。

  或许军务尚书是想要利用杨的存在也说不定。就好象在一盘铁砂当中埋下一块磁铁,铁砂自然就会集中过来一样,同盟的反帝国强硬派与民主主义原理派也会集中在杨的周围吧。集中了之后又怎么样呢?是要以此为借口把杨处决掉,以断绝帝国日后的忧患吧。还是先刻意使包围在杨身边的强硬派势力膨胀之后,接着挑起派系与同盟内对帝国协调派之间的抗争,然后再把这个抗争扩大成为内乱,如此帝国便可毫不出手就掌握同盟全土了。

  “不过,事态的发展真会如军务尚书的预料吗?”

  杨威利在战场上所展现的实力,可以看出他十足是一个智慧型的将领,甚至可以将皇帝莱因哈特这样的战争天才逼进死地。如今既没有舰队也没有士兵的杨威利,会甘于成为奥贝斯坦元帅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吗?古来即有穷鼠扑猫的寓言,如果真到了这种地步,那么雷内肯普的立场岂不像是遭穷鼠反咬的猫一样地可怜。

  “不管怎么样,这场戏是值得一看的。从这场戏的结局便可以看出眼前的和平究竟将缔造出一个新时代,或者只是一场动乱途中短暂的休息时间,历史未来的走向就要出现交叉路了。”

  菲尔纳的嘴角于是浮现出一个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过去是旧帝国门阀贵族军的一名幕僚,曾参与过暗杀莱因哈特的计划。不过并不是基于他本身对于莱因哈特个人的憎恶,而是单纯地忠于自己的立场。在那之后,他因获得莱因哈特的赦免而成了新皇帝的部下,并且在奥贝斯坦的手下参与作战方案的拟定与元帅府的经营,立下不少功绩。他虽然不是一个具有不法意图的野心家,但是却喜欢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观察着时代的演变。以他个人而言,平治还不如动乱来得有趣。而原因之一是因为他对于自己有着一种奇妙的自信,相信凭着自己的才干与行动力,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都能够存活下来的缘故。

  奥贝斯坦将他特有的无机眼光投向那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君主的不足之足必须要帷和臣下的来补强。更何况罗严克拉姆王朝与皇帝莱因哈特是他用他的一生作为赌注的作品。虽然这个作品创作的速度之快与主题之华丽是无伦与比的,但对他来说,这个作品的稳固性地有着些许的缺陷。

  ※       ※       ※

  在玛林道夫家的客厅里,伯爵和他的女儿此时正坐在沙发上,注视着那无形的时间缓慢地流过,好像在跳着懒洋洋的舞步似地。

  “我不觉得有必要去可怜海因里希。”

  希尔德对着父亲说道。

  “在那短短几分钟,他就像是一个主角似地站在那舞台上。我觉得他是刻意选择在森林那个铺石板的中庭里,倾注所有的生命力向世人展现自己的演技。”

  “什么演技呀?”

  父亲的声音里纵使有着几分知性,但是却没有一点活力。

  “您不认为海因里希根本不是真的有意要弑杀皇帝陛下的吗?姑且不论地球教唆使他这么做的企图,事实上,他只是单纯地想要真正去获得他生命里最后的那几分钟,所以才甘愿承受像刺客这种不名誉的罪名,不过这只是表面上。”

  起初这么想是希望能够稍稍缓和下下父亲心中的悲伤,因为希尔德很明白没有一个儿子的父亲,对于海因里希这个身体孱弱的侄儿是多么地疼爱与辜。不过希尔德此刻则认为自己本身的这个想法事实上是不是也抓住了几分真实性。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拒绝了以默默死去这种毫不起眼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将生命存折中仅存的一点生命力全部取出加以燃烧,以期生命中能够出现耀眼的火花,纵使这火花是极为短暂的。这是不是一种伟大的行为,希尔德无法断言。但是若要将海因里希咫对莱因哈特所怀有的这种羡慕与嫉妒的强烈情感加以净化,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呢?

  希尔德于是伸手探取放在桌上的摇铃,正想要吩咐管家汉斯为父亲和自己送来咖啡的时候,汉斯那气色极佳的脸庞和宽幅的身体比铃声还要快,这时已经出现在她的面前。

  “小姐,”管家高声喊道:“皇宫里面直接打TV电话来了,画面上的人说他是修特莱,说是有好消息要传达。请小姐到TV电话室去一下……”

  希尔德于是原封不劝地将摇铃放回桌上去,像是少年似地迅速站了起来。这个好消息早就在预料之中的。年轻的金发皇帝是不会将玛林道夫伯爵父女永远地逐出宫廷之外的。不过,自己也必须要预料到重新复职之后,宫廷内恐怕是会到处布满了刺人的荆棘吧。

  特别是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和他的那些走狗军部官僚们。为了不落入他们的口实,希尔德不得不保护父亲和自己。

  “怎么可以输给他们呢。”

  希尔德走在回廊下,嘴里一面咕念着的声音,传到了站在前头的汉斯耳朵里,管家回过头来,将充满不解的视线投向希尔德身上问道。

  “小姐,什么事呢?”

  “嗯,没有啦,我在自言自语。”

  这么回答之后,希尔德猛然想起,那些和自己相同性别的所谓“可爱的女孩”在这样的时候,大概会更令人觉得可爱地说是在自言自语吧。

  于是她用拳头轻轻地拍打了自己那一头暗色调金发的头,此举就像是一个少年,或者说更像是男孩子的动作。因为她并不是个像是“可爱的女孩”才被宫廷所需要的,而且这样的一种想法,就算她自己也会觉得跟自己毫无瓜葛。

  Ⅱ

  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和希尔德父女被解除了禁闭思过的禁令之后,还有一个最高兴的人,那就是渥佛根·米达麦亚元帅。

  “那个奥贝斯坦说的那些话简直就是没道理,什么要全族问罪,那种野蛮行为早就在前一个王朝就结束了。”

  他甚至想到希尔德应该要成为皇妃的候选人,于是对着妻子艾芳瑟琳也这么地说道。

  “如果他们俩之间生下孩子的话,那么这孩子一定是个绝顶聪明的皇太子。你觉不觉得这是一件很让人感到高兴的事情吗?”

  “应该是吧,不过这还得要看看他们俩位的想法如何才能决定,不是吗?”

  艾芳瑟琳若无其事地制止了丈夫像是天马行空的想象。二十六岁的她,或许也是因为还没有孩子的关系,新婚当时的纯真可爱,一直到现在丝毫都没有减损。她转身的动作还是像从前一样让人感觉到好似燕子般的轻盈,而做家事时的姿态也好像是音乐一般的轻快,让米达麦亚感到无限的愉悦。

  “我接受求婚的时候,并不是因为对方是一个有前途有能力的军官哟,而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呀!”

  “那个时候如果早知道,那么我会穿着更体面一些然后向你求婚哪。再也没有任何事情让我像当时一样感到那么样害怕了。”

  就在他二人愉悦地相互诉说的时候,家用电脑的音乐响了起来,表示有访客到了。艾芳瑟琳于是踩着丈夫所欣赏的轻快脚步,迫不及待地跑向客厅,想看是哪位访客,接着立即隔着门告诉丈夫说:“罗严塔尔提督来了。”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来到米达麦亚的家里,虽然不是绝无仅有的,不过比起米达麦亚上罗严塔尔家的次数可就少得多了。他对于这世上所谓的家庭或者是人妻一直从有色的、极为偏激的太阳眼镜这一边来看待,不过一旦把脚踩进了亲友家中的时候,却也都还能遵守着相对的礼节。不过又好像是为了要当众声明并未超出一般礼节似地,凡是送给夫人的礼物一律都是花束。

  艾芳瑟琳·米达麦亚于是将当晚所收到的礼物——黄色水仙花插进花瓶里,然后将装有自己亲手做的腊肠和软乳酷起司的碟子端到客厅里招待丈夫的客人,这时“帝国双璧”已经把酒摆在面前开始谈起来了。

  无意要插入男人之间谈话的米达麦亚夫人,将碟子摆好之后,立刻就退了出来,不过耳边还是听到了“特留尼西特”这个名字。

  罗严塔尔满脸鄙视的神情说道:“优布·特留尼西特这名男子,唯一会流传到后世的大概就只有绝代商人这个臭名罢?”

  “是啊,那家伙先把自由行星同盟和民主主义卖给了帝国。然后这一回又把地球教卖掉。每一次他把商品拿到市场上来的时候,历史就会跟着产生一番变动。不得不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足以和费沙人一较长短的生意人哪。”

  “说的也是,就卖方来讲,他确实是一个优秀的商人,不过买方就不行了。他所买到的是人们的鄙视与警戒心,有谁会尊敬他呢?他是将自己的人格切成一段一段地来出售呀!”

  统帅本部总长有点苦涩地笑了。

  “你所说的是没错,不过,米达麦亚,那种人在他活着的时候是不需要他人的尊敬或者是敬爱的。而且像那种无耻之辈,根部扎得特别深,而且茎部特别肥大。寄生木不就是像这样的东西吗?”

  “是没错哪,像寄生木一样……”

  这两位名将说到这里不禁陷到了沉默的谷底。

  在过去曾经身为自由行星同盟军驻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的杨威利提督,就因为直觉地发现到特留尼西特这种像是两栖动物的政治生命力,而曾经有过超越理性范围的恐惧与嫌恶。虽然说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所感受到的没有那么样的深刻,不过就根本而言却是相通的。

  “像那样的人,就算称他是一个卑劣之徒也难以形容出他卑劣的程度,他不但恶劣而且还不是一个普通平凡人。一定要好好地加以监视才行。”

  两位元帅至此得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在此时期,对于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发展确实有着不少的贡献,但是却未获得相对的尊敬与好意的,除了特留尼西特之外别无他人了。就算是奥贝斯坦元帅,虽然不能说他是受欢迎的,但至少也是一般人敬畏的对象。特留尼西特的名声可说是低落到了极点。过去在自由行星同盟,他虽然是一个极其显赫的人物,不过如今这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先前帝国军制伏了同盟首都海尼森,而与特留尼西特初次面对面的时候,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态度可说是冷淡之至,而渥佛根·米达麦亚的两眼里则透露出极为露骨的反感。在这种情况之下,希尔德不得不代替两位提督与特留尼西特进行交涉,不过,面对这样一个藉由出卖祖国与市民来换取个人的苟安,却仍然安然自若寡廉鲜耻的政治家,要希尔德用好意的眼光来看待他也是极不可能的事情。

  艾芳瑟琳后来又端上了盛有鸡肉冻的碟子,同时通知米达麦亚的部下拜耶尔蓝也前来拜访。这位年轻的猛将一如往常恭敬地出现在门口,笑嘻嘻地说道:“阁下,我因为有点事情到这附近来,所以就前来打扰了。另外,我最近还听到一项奇妙的谣传……”

  拜耶尔蓝正要踏进屋子内的一只脚,悬在距离台阶约五公分的上空足足有数秒钟之久。因为他根本没有预料到罗严塔尔也会到长官家中拜访,于是慌慌张张地赶紧在形式上行一个礼。

  “是什么样的谣传呢?”

  “其实这纯粹只是一个谣传,没有什么事实根据,究竟是真是假,也没一个准儿。”

  罗严塔尔的存在对于年轻的拜耶尔蓝来说,可真是一个心理上沉重的负担。米达麦亚意识到这一点,一边苦笑似地催促他往下继续说下去。

  “没关系啦,说说看。”

  “是,这是从同盟军的俘虏当中所流传出来的话……”

  “嗯?”

  “有人谣传梅尔卡兹提督还活着。”

  拜耶尔蓝一停住了说话,一阵沉默迳自踩着步子绕了室内一圈。米达麦亚与罗严塔尔好不容易将自己那几乎要被固定了的视线从拜耶尔蓝身上扯下来,然后互相注视对方的眼睛,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表情、相同的感慨。米达麦亚向部一确认道:“是那个梅尔卡兹吗?维利伯尔·尤希姆·冯·梅尔卡兹还活着,你是这么说的吗?”

  这时米达麦亚所使用的指称词“那个”,当然是和称呼奥贝斯坦的时候,有着些许不同的意味在里头。拜耶尔蓝在表面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从语调当中却可以感觉出他正缩着自己的头,他说:“这只是一个谣传。”

  “梅尔卡兹应该早在巴米利恩会战战死了。是什么人胆敢放出这种像是挖掘故人坟墓的流言?”

  “刚才卑职只是转达这个谣传而已……”

  这名年轻的勇将将自己困惑的声音降得极低。后悔的波涛此时环绕在他的周围并且溅到他的身上来。

  “这是有可能的事情。”

  罗严塔尔好像企图将自己从固定的观念中解放开来似地在嘴里念着。

  “当时确实并没有亲眼确认过遗体。如果说他当时蒙蔽过我们的眼睛,而此刻正活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这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米达麦亚闻言也应声首肯。

  在巴米利恩会战结束之后,如果梅尔卡兹还活着的话,那么银河帝国势必要将他处死。梅尔卡兹过去曾经是门阀贵族联合军的总司令官,带领贵族军和莱因哈特敌对,在那之后即过着亡命同盟的生涯,无论如何都不肯贡献自己的心力给这位年轻的金发霸主。他要处身于现世中是很困难的。

  “不过,这纯粹只是一个谣传。”

  一方这么地说道,而另一方则点头表示赞同。

  “是呀,纯粹只是一个谣传。只凭这样的谣传就轻举妄动捏造出罪名的愚蠢举动,就交给国内安全保障局去做吧!”

  “那么,属下就此告退了……”

  事实上,拜耶尔蓝原本只不过是要以这个谣传作为一个借口,好和他所敬爱的长官能够愉快地饮酒畅谈。不过罗严塔尔在场的话,只怕要令他畏惧发抖吧。也因为察觉到这点,所以米达麦亚在部属告辞的时候并未加以挽留。在他离开之后,米达麦亚重新在两个酒杯里注满了酒,另外换了一个话题。

  “对了,听说你好像又换了女人,是吗?”

  手里拿着酒杯的统帅本部总长,轻轻地抿着嘴唇,没有回答。

  “反正又是女人主动追求你的,是吧?”

  事实上这也是米达麦亚并没有强烈对渔猎女色的友人加以责难批评的理由之一,因为像罗严塔尔这样被女人追求的例子太多了。

  “你猜错了,这一次是我使尽了全力。”

  金银妖瞳的眼眸之中闪露出恶毒的光芒。

  “是用权力与暴力才将她据为已有的。我也变得愈来愈面目可憎了。如果不悔改的话,只怕要让奥贝斯坦和朗古这种人暗中窃笑了。”

  “不要说这种话,这不像是你。”

  米达麦亚的声音中,有着些许的苦涩。

  “嗯……”

  罗严塔尔注视着这位一直都是走在光明正道上的友人,看着看着似乎觉得有些耀眼。于是他点点头表示接受友人的忠告,然后注满酒杯中的酒。

  米达麦亚于是问。

  “那么,真正的情况是怎么样呢?”

  “事实上是那个女人想要杀我。”

  “什么——!”

  “那么我回家正要进门的时候,忽然有一把刀从门里刺出来,她好象很坚定地在那里等了好几个小时的样子。如果是平常,我是很欢迎有这样的一个美女在家里埋伏等我的。”

  酒精的余波在他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眸里摇荡着。

  “那个女人说出了她自己的姓名,叫爱尔芙莉德·冯·克劳希。然后又补充了句话,她的母亲就是已故的立典拉德公爵的侄女。”

  听到这句话,平时在胆量上绝对不输任何人的“疾风之狼”瞬间好像整个呼吸机能都紊乱了。

  “是立典拉德公爵家族的人吗?”

  金银妖瞳的提督点了点头。

  “听到她所说的话,我心里也就明白了。这样子被憎恨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对那个女人来说,我就是杀死他大伯父的仇人。”

  在两年前,宇宙历七九七年,旧帝国历四八八年,那时银河帝国正值“利普休达特战役”的动乱时期,政治、军事的领导阶层分裂成两个不同的阵营,就是以帝国宰相立典拉德公爵和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侯爵为核心的枢轴体制,这一个枢轴体制之所以成立,并不是因为老朽的权力主义者与年轻的野心家双方的友爱,而是在各怀鬼胎的企图打算,为了最后的目的暂时结合起来。也因为整个情势看起来,只要排除了门阀贵族,便可以由他们独占政军大权,所以枢轴的斗志极为高昂。

  最后的胜利落入了莱因哈特等人的手中。贵族联合军的实战总指挥官虽然是身经百战而且老谋深算的梅尔卡兹提督,但是最后仍遭到败北。追究其战败的原因,与其说是在才能上输给了敌人,毋宁说是已方的无知与不了解自己的处境才导致了最后的战败。对于莱因哈特来说,悲剧却是在获得胜利之后才开始的。当暗杀者的枪口瞄准自己的时候,身旁那位红发的挚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却为了抢救他的生命而牺牲了自己。失去了这位形同半个自己的挚友,金发的年轻人一时之间像是成了一个废人。当时的立典拉德公爵如果知道这个情况,一定会趁机一举肃清年轻人的同盟者,将所有的权力独占于一身吧。不过最后还是由莱因哈特的部下们先发制人,将立典拉德公爵及其余党全部予制伏,确保了主君的权力。

  “如果要追究仇人的话,那么我应该也没有什么和你不同的地方哪。”

  “不,不同。当时你赶到宰相府夺取国玺。而我在做什么呢?我袭击了立典拉德公爵的私邸,拘禁了那个老人,所以我是更直接的仇人哪!”

  罗严塔尔回想起两年前的一个夜晚。他率领着全副武装的士兵破门而入的时候,那个掌握着权力的老人正在其豪华的卧铺上专心地读着书。经过一番争辩,老人手上的书掉落到地上,士兵带走了那个已了悟到自己失败的老人之后,罗严塔尔用他军靴的鞋尖勾住那本书将它翻了过来,看了看书皮上面的文字,一看他不觉失笑出声。原来那本书的书名叫做《理想的政治》……

  “而且接着下来,那个老人还有他家族的处刑,是由我指挥的,这些行为当然会被人所憎恨啊!”

  “那个女人知道这全部的经过吗?”

  “本来是不知道的,不过现在全知道了。”

  “难道是……”

  “没错,是我告诉她的。”

  米达麦亚用了上半身全身的力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一只手抓了抓自己那像是蜂蜜颜色的头发。

  “这不是毫无益处吗?为什么连这些事情都要说出来呢?难道你比任何人更憎恨你自己吗?”

  “我也这么想。不过如果能了解这是毫无益处的话,那么我就还算正常。在那之后我一直是不正常的。”

  罗严塔尔让那酒杯中的酒,像是一条小瀑布似地流进自己的咽喉,咕哝自语地说着。

  “不正常,我自己很明白……”

  Ⅲ

  爱尔芙莉德坐在沙发上。坚木质地的门扉轻轻地开启,罗严塔尔宅邸的主人回到了家里,将他修长的身影投射在台阶上。这名夺走了她处女贞操的男子,正以他那双不同颜色的眼眸,观赏着这位有着奶油颜色的女人,裹在衣服里面娇嫩的胴体。

  “真是令人佩服哪,居然没有逃走。”

  “我又没作什么坏事,为什么要逃走呢?”

  “你可是企图要杀害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的罪人喔,就算当场被杀死的话也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不过我却连用锁链将犯人铐起来都没有,想想我也真是一宽宏大量的男人哪!”

  “至少我不像你们这些把杀人当作是家常便饭的累犯。”

  像这样讽刺的话根本伤害不了这位身经百战的勇者。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短短地冷笑几声,倒背着手将门扉关了起来,缓缓走近她的面前。这整个动作可说是强力与温柔的完全结合,凶猛和典雅几乎调和诠释得淋漓尽致,这名女子的视线完全被他的动作所吸引,而无视于对方的意图。当注意到的时候,她的右手腕已经在这名男子强韧的手掌当中了。

  “好美的手。”

  为酒精所湿濡的声音赞叹地说道。

  “听说我的母亲也有着这么一双美丽的手,就好像是用最高级的象牙雕刻而成的艺术品,她的那一双手从不曾为别人而动。但第一次她抱起她亲生儿子的时候,竟是想用刀子刺进她儿子的一只眼睛,当然地也是最后一次了。”

  爱尔芙莉德瞬时之间,只屏住了气息,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罗严塔尔两只不同颜色的金银妖瞳。

  “那真是太可惜了,你母亲竟然失败了。一个预知到自己的儿子即将犯下滔天大罪的母亲,舍弃了私情想要为社会除害。可惜这样一位伟大的母亲,竟有这样一个不肖的儿子。”

  “……很好,再推敲一下就可以刻在墓碑上当碑文了。”

  罗严塔尔放开了女子的手,将落在额前的深褐色头发拢上去。方才这男人抓住自己手腕的触感好像一个温热的环还留在女子的手腕上。罗严塔尔将自己修长的身子倚靠在十字花纹的墙壁上,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似地低着头。

  “我真的无法理解,虽然说到你父亲时代为止,特权一直都是你们所拥有,不过现在失去了,真的会这么样的愤恨不平吗?那项特权并不是你的父亲或是祖父靠着自己劳动的结果所得来的,想想看他们是不是每天优闲地过着日子呢?”

  爱尔芙莉德本想大声辩解,不过又咽了下去。

  “在那样的生活之中,何处有正义?所谓的贵族其实就是已经被制度化的盗贼,难道你还没有发现吗?用暴力夺来的就叫做邪恶,那么用权力夺取的就不算吗?”

  罗严塔尔将自己靠在墙壁上的身子直了起来,好像很失望与扫兴的表情说道:

  “我还以为你会是个好一点的女人呢,真是太扫兴了。快快走出这个房子,去找一个适合你的男人吧,找一个整天怀念着过去的时代,倚恃权力与法律来保障甜美日子的废物吧,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先说几句话。”

  这位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用自己的拳头在墙壁上捶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都加以确认地说道:“这世上最丑陋的事情就是既没有实力也没有才能,却能靠着世代相传,将政治权力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相形这下,纂夺要这种行为强上一万倍。至少,纂夺者为了要得到权力,一直在做着必须的努力,而且他也知道权力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爱尔芙莉德听了这一番话,虽然连从沙发上站起来都没有,不过整个人却像是化成了一道强烈的风暴。

  “我完全明白了。”

  隐藏着暴雨前热雷似的声音吹近了罗严塔尔。

  “我完全明白,你根本打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叛逆者!如果你认为自己是那么样有实力有才能的话,那你就试试看好了。在你如此骄傲自满的最后,大概也会想要背叛你现在所服侍的君主了吧!”

  爱尔芙莉德喘着气说完之后,罗严塔尔脸上的表情变了。他的两只眼睛好像充满了兴趣似地凝视着这个曾经谋略要杀害自己的女子。在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出声了。

  “皇帝虽然比我要小九岁,不过他是靠着他自己的力量得到这整个宇宙的。我虽然痛恨高登巴姆的皇室还有那些大贵族,不过我却没有像他那种想要将整个王朝予以推翻的气慨,这是我所及不上他的理由。”

  罗严塔尔于是转过身来背对着那名说不出反驳言词的女子,然后大步地走出了客厅。爱尔芙莉德默默地目送着他那宽大的背影逐渐离去,但是却又猛然地地把自己的脸背过来,因为在那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居然在期盼那个应该是自己所要憎恨的男人能够回过头来看看自己。她的视线于是停留在墙壁上那幅自己并不想去欣赏的油画上,在那里静止了大约十秒种之久。当她把视线收回来的时候,这座宅邸的主人已经不再是她的视线所能够捕捉到的了。在那个时候,罗严塔尔是不是曾经回过头来看看她,爱尔芙莉德当然没有任何求证的机会。

  Ⅳ

  当军部的重要人物们正在为派遣舰队到地球这一个出珍计划忙得不可开交,气氛极为热络的时候,帝国政府的其他部门当然不可能在睡觉。

  整个学艺省在尚书杰菲尔特博士直接的指挥之下,开始了“高登巴姆王朝全史”的编纂工作。这当然是高登巴姆家族崩坏以后才有可能实现的事情,藉由那些在过去被冠上国家机密的美名而遭到封死的大量资料,当可以使一些仅以非公开的情报或是谣传的形态而为人们所知的事实,呈现在光天白日之下。

  同盟军的退役元帅杨威利本来立志要成为一名历史学家,在他十六岁的时候,却因为父亲的过世,受制于经济上的窘境,只得在这个现实的地面上过着毫无卓越可言的人生。这样的他,如果看到帝国学艺省那些每天在未公开的资料宝山里过日子的研究人员,只怕会羡慕得全身的水分都化成口水如涌泉般地流出来罢。

  皇帝莱因哈特并没有指示学艺省要刻意将高登巴姆王朝所造的恶罪挖出来。这是没有必要的事情。任何一个王朝、任何一个权力体制,一定都是把自己的善行加以公开宣传,罪恶的一面则加以隐瞒。所谓未公开的资料绝大部分都是罪恶与不汉行为的证据。他纵使没有说,那些研究家们也一定会从这个丰富的矿藏当中,把高登巴姆王朝所有的恶行丑闻全部挖掘出来。下这道多余的指示,只会伤及一个君主的雅量。

  不过高登巴姆王朝的始祖鲁道夫·冯·高登巴姆,在五个世纪以前,可没有和莱因哈特一样的想法。他是一个绝对主观主义者的代表,他那坚定得令人惊异的信念,就好像是他双胞胎兄弟地,在同一个时候一起诞生到这个世界上。他最初是一名军人,后来是以作为一个政治家获得了成功。他无论是在肉体上或是在精神上,都有着挥霍不尽的过人精力,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固执在初级方程式上的中学数学教师一般,凡是没有与自己抱持着相同的思想、相同的价值观的人,最初他会先予以一记铁拳,最后再给予死亡。因此死在他个人所谓的正义之下的历史学家真是不计其数。

  莱因哈特并不想做出这样的事情。

  ※       ※       ※

  王朝的始祖鲁道夫大帝就好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巨人一样,凭着他无与伦比的威严感君临在全人类的头上。第二代吉斯穆特一世虽称不上开朗,但也还是一个有能力的专制君主,对于共和主义者的叛乱予以严厉的痛惩,另一方面则给予所谓的“良民”比较公平的施政,也正因为他懂得如何巧妙运用糖果与皮鞭,而得以稳固他的祖父所建立的帝国基础。第三代的利夏尔一世是一个爱好美女、狩猎和音乐胜过一切的皇帝,不过却也从未曾踏出一个最高权力者所应该要遵循的范围。他气势凌人的皇后与其他约有六十人之多的宠妾就好像一张错综复杂的网子,而他摇摇晃晃地在绳子上头来来往往,一直到最后也都没有摔下来,终其一生并无大难。

  第四代的欧佛瑞一世比起他的父亲要严肃许多,他是一个极度重视健康、禁欲、平淡无味的人,在这一方面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像一样令所有古往今来的学者都感到无趣。从他所有的行为看起来,好像他活着唯一的目标就是要消化那毫无情趣而且精密的行程表。无论是音乐、美术或是文艺,他一概没有兴趣,而他自己自动去看的书,据说只有始祖鲁道夫大帝的回忆录,以及有关家庭医学的书,也就因为如此他得到了一个“灰颜色的人”这样的称号。而他同时也是一个阴暗忧郁的保守主义者,所有的改革和变化都好像是病菌一样的可怕与忌讳,他一味遵循着前例,就好像在紧紧地抱住他所崇拜的鲁道夫大帝的大腿似地,有关于他的逸闻并不多,其中有一则是这样的:

  有一天,皇帝依照医师和营养师的指示,吃完了包括蔬菜、乳制品和海菜的午餐,然后依照行程表的规定,正打算到庭园作十五分钟散步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紧急报告,说军队基地发生了大规模爆炸事故,死亡的将官士兵在一万名以上。

  这位皇帝陛下听了之后,张了张他的金口毫无感动地说道:“今天的行程表里头,没有听取这种报告的项目。”

  对他来说,行程表是一种极度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但他本身却没有为自己订定行程胶的创造力与构想能力,所以可以想见的是,担任此项任务的皇帝政务秘书官耶库哈尔特子爵所拥有的责任和权限将如砂计时器的砂一样愈堆愈高,愈来愈膨大。不知不觉之间他同时又兼任了枢密顾问官和皇宫事务总长,甚至连御前会议的书记官也被他所辞退了。这个时候,就算没有特别锐利眼光的人也能够看出“灰色的”皇帝只不过是伴随着耶库哈尔特子爵所吹奏的笛声而有所动作的廉价机器人罢了。皇帝死去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要表示对于他生前的特质表示敬意,所有的人也都是毫无感动的。

  银河帝国第五代的皇帝卡司帕,在他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曾经表现出一般水准以上的聪明智慧,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聪慧的色彩却愈来愈淡薄。这或许是他为了要抗拒耶库哈尔特的专制,所以才故意隐藏自己的才气罢。有部分的朝廷重臣私下批评说:“先帝像是一篇灰色的散文,而如今的皇帝陛下则像是一篇灰色的韵文”,因为他不像他的父亲,反而像他的祖父一样爱好艺术与美好的事物。但是在走钢丝的本事上就比他祖父差得多了。

  而让母后和朝中重臣皱起眉头的是,这位皇太子对于异性可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受到皇太子宠爱的反而是皇室专属合唱团里的卡司托拉特。所谓“卡司托拉特”所指的就是已经去势的少年歌手。从古代以来,就可以在宫廷或是宗教组织的合唱团当中,看到这种为了永久保留男童高音而去势的男子。

  卡司帕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戴上了至尊的皇冠,而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便爱着一名十四岁名叫夫罗利安的俊美少年歌手,甚至连母后所劝说的亲事都不肯。

  鲁道夫大帝生前曾指向同性恋者将传流毒害于后世,而对同性恋者赶尽杀绝,如今在他的子孙里面出现了同性恋者,这或许算是一种报应吧。

  这时国政的实权仍然继续掌握在耶库哈尔特的手中,他此时已经是一个伯爵,威势之显赫无人可比,追随他的人甚至还半开玩笑地称呼是“准皇帝陛下”。整个国库已经成为他私人的财产,年轻时的精悍已经不复在,取而代之的是他那连灰尘都沾不住油滑肥满的身体,在酒池肉林里笨重地四处移动着。虽然作为一个国政的掌管者应该要有的责任感和手腕,在他身上都已经被磨灭了,但是他所给人的好像是一个权力病患者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少。他刻意安排希望能让自己的女儿取得新帝皇后的宝座,而他的女儿也十分像她的父亲,不过像的不是她父亲年轻时代的样子而是现在的模样。

  耶库哈尔特也曾经企图强迫皇帝和夫罗利安分开,不过这位在其他方面都很顺从的皇帝,这一回地不肯接受他的劝说和威胁。耶库哈尔特千方百计想要使自己的女儿当上皇后,为的就是要使女儿生下来的儿子能成为下一任皇帝宝座的接替人,在劝说威胁都无效的情况下,最后他终于兴起了要杀害这个卡在中间作梗的少年罗夫罗利安的念头。于是他带领着士兵赶到皇宫,当他走进“野玫瑰厅”的那一刹那,里斯纳男爵立即下令早已埋伏在里面的士兵开枪射杀,这个独占政权的伯爵终于被铲除了。原来里斯纳男爵一直对耶库哈尔特的专横感到极度的憎恨,这次得到皇帝的授意,得以发动“诛杀奸臣”的行动。到此为止,一切看起来似乎都非常顺利,但是就在这一场混乱平息之后,皇帝却留下了退位宣言书,带了些许宝石,和夫罗利安出走,之后就下落不明了,至此即位刚好满一年。

  皇帝的宝座空悬了一百四十天之久,由前二任皇帝的弟弟优利乌斯大公坐上了皇帝的宝座。而朝廷的重臣所真期待能够有一番作为的并不是即位的本人,而是大公的儿子佛朗兹·欧特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与名声。

  登上至尊宝座的优利乌斯皇帝当时虽已七十六岁了,但是身体的健康状况仍非常地良好。在他即位后的第五天,后宫里就纳入二十个美女,甚至在一个月后,又再度追加了二十人之多。

  而朝廷的国政就全部委由已近中年的皇太子佛朗兹·欧特大公来掌理。在他的管理之下,库耶哈尔特时代的弊病得以改进、纲幻得到肃清、平民们在他的施政下获得减税,而朝廷的重臣也因此为当初所作的正确选择而感到高兴。唯一出人意料的是当初优利乌斯皇帝即位的时候,众人都以为他年事已高不可能长久于人世,让出皇帝宝座是早晚的事情,孰料他不但活过了八十岁,甚至到了九十岁也还安稳地坐在皇位上。

  皇帝老而不死,使得整个政局的发展变成怎样的一个情形呢?就是当这位高龄的皇帝优利乌斯一世依然健壮地活到九十五岁的时候,这位“人类历史上最年长的皇太子”佛朗兹·欧特大公却以七十五岁的年龄病逝了。而因为大公的儿子也早死,所以便由他二十四岁的孙子卡尔接替成为“皇太曾孙”。

  事实上,卡尔如果能够等个几年的话,应该是可以在他还时值青年期的时候戴上至尊的皇冠吧。不过他却把这个老而不死的高龄皇帝视为一种绝对难以想象的存在。从卡尔懂事以来,优利乌斯就已经是一个老人。这个“永远的老人”似乎正像吸血鬼似地吸取着后世一个又一个继位者的生命力,皇帝宝座就好像是他会发光的棺柩,而他将在里头一直老而不死的活下去吧。

  卡尔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迷信的少年,但是他仰望皇帝的瞳孔上却镶着具有些许迷信及充满恐怖与嫌恶的透镜。也正因为如此,卡尔加害于老皇帝的意念,在些许野心以及更多自我防御的意识的培育之下,就像一颗施加了肥料的幼苗快速地增强茁壮。而银河帝国史上第一次弑杀皇帝的行动就于此开始了。

  旧帝国历一四四年四月六日那一天,九十六岁的皇帝优利乌斯一世,正与后宫五名年轻貌美的宠妾在一起共进晚餐,这五名后宫美女的年龄全部加起来,甚至还不及皇帝一个人所经历的人生岁月。进餐的时候,皇帝的食欲之大让发育期的少年都要惊叹万分,他将鹿肉料理全部一扫而空之后,接着举起冰凉的白酒一饮而尽,就在冰凉的酒流进他的咽喉之际后,呼吸忽然急遽地急促起来,接着愈形困难,并将所吃进的食物全部反吐出来,如此折腾一番之后,这位高龄的皇帝便嘴咬着白绢餐巾气绝而列了。

  老皇帝暴毙的讯息传来,着实让朝廷的重臣惊异不已,但他们的惊异并不是因为心中产生疑惑,而是因为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老实说,这些朝廷重臣没有一个不对这个老不死的皇帝感到极度厌烦。于是一个盛大但没有任何哀悼之意的葬礼在卡尔大公的指挥之下进行。丧期结束之后,朝廷重臣便开始期待新皇帝就任之后能够有一个政治清明的新时代,然而人民并不敢抱着任何的期望。因为他们仍没有赋予任何的政治权力,过多的劳动已经占去了他们太多的时间,再加上一点点的娱乐,就已经足够使他们精疲力尽了。不过在五月一日举行皇帝戴冠仪式的那一天,他们与多数朝廷重臣同样只能惊讶地望着天。因为正式戴上皇冠的并不是卡尔大公,而是已故欧特大公的次子,也就是卡尔的堂史吉斯穆特·冯·弗洛聂侯爵。

  新上任的皇帝吉斯穆特二世即位的内幕,当然没有被公布就不了了之了。整个经过的实情在被隐瞒三百多年之后,终于得以经由那些未公开的资料,向人们诉说当时的经过情形。当初老皇帝暴毙的时候,当时和皇帝同席的五名宫女,被卡尔大公强迫要一起为皇帝殉死。理由是她们身为老皇帝的侍奉者,在老皇帝危急的时候,却只是一味地惊惶失惜,怠忽了对皇帝的照顾,所以现在皇帝不幸身亡,这五名宫女应该以死对老皇帝谢罪。

  这五名宫女于是被监禁在后宫的一个房间内,强迫她们以服毒的方式来皇帝殉死。其中一名则于临死之前,将整个事情的真相,用口红写在手镯的内侧,托人带给她在近卫旅团担任军官的哥哥。她的哥哥看到了用口红所写下的文字之后,也就明白了老皇帝之所以暴毙,原来是因为卡尔大公将毒药涂在酒杯内侧,然后把那个酒杯献给老皇帝喝酒。这种毒药其实是一种化合物,在经由胃壁吸收之后会快速地破坏红血球对于氧的摄取能力,而他的妹妹正是被卡尔所买通的共犯。为了替自己的妹妹报仇,这位军官于是选择了一个最有效的办法,他将这个证据呈给了继卡尔之后第一顺位的皇位继承人吉斯穆特。吉斯穆特得到了这个得以名正言顺地将卡尔逐出皇位继承的理由之后,真是喜出望外。经过一番宫廷内部作业的结果,终于地迫使卡尔将皇位的继承权交出来。但他也并未将老皇帝是被曾皇太孙毒杀才暴毙的内幕经过加以公开,一切政变的经过都是在秘密状态下进行的。

  卡尔被拘禁在宫廷的一个房间,经过一段日子之后,被移送到近帝都郊外的一处精神病院,在那厚厚的墙内部,仍然受到相等礼节的待遇。他也颇为长寿,活到了九十七岁,甚至超过了他的曾祖父。当他死去的时候,吉斯穆特二世以及欧佛瑞二世的时候都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的欧特·亥因兹一世的时代了。这个在七十几年前,毒杀了先皇以继承帝位,最后却惨遭失败的老人,宫廷内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的名字。卡尔死去的当时是帝国历二一七年,而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同盟之间爆发“达贡星域会战”是帝国历三三一年,在这一段时间内,高登巴姆王家共计有八个皇帝,在他们继承皇位与掌管国政的期间,同时又发生了各式各样善恶美丑的故事,在时光交替的洪流中,默默地向人们诉说衷曲。

  ※       ※       ※

  莱因哈特浏览着由学艺省所提出尚未经过正式公布的研究中间报告书,时而冷笑、时而静静沉思。他虽不若杨威利对历史抱持着那么样浓厚的兴趣,但是作为一个放眼驰聘于未来的人,是不能够不知道过去的事情。

  尽管如此,并不是所有未来的指标都可以从过去所发生过的事例当中找到。莱因哈特也不可能会去追随某一个人的脚步。

  因为他本身就是所有人追随的目标。
2008-7-5 02:2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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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混乱、错乱、惑乱



       在宇宙七九七年、新帝国历一年的后半年里,整个宇宙情势发生了剧烈改变,在这些历史性的变化产生之前,是否已有人已经正确地预料到了呢?随着在这一年的五月里,“巴拉特和约”的订定,以及六月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正式加冕、登上至尊的皇位,长达两个半世纪的战乱大致上都已经平息了,而整个宇宙也应该在新秩序的统治之下恢复和平。尽管如此,若有人将眼前的秩序视为永久不变的和平,那么这免也太过于乐天了,不论“新王朝目前正专心致力于体制的整备,而同盟在这个时候还无法恢复复仇的实力。无论如何这几年应该能为世人带来短暂的和平吧,尽管这和平只是表面上的……”这种见解倒也不是俗论而是常识。即使是皇帝莱因哈特或杨威利,都无法脱离常识的地面,而遨游在自己独自构想与虚无的梦想所构成的宇宙中。

  帝国的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一直被视为这个历史剧场的演出者之一,他回答菲尔纳准将的疑问说道——自己只不是用心地看着整个情况所产生急剧演变,然后加以利用而已。

  “不过,对于我所说的话,相不相信是你的自由。”

  在宇宙历七九九年后半年所产生的混乱状况当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或许是这场混乱明显地是人为的,但是所有相关的人却都主张“自己不是主导者”,甚至是以最大限度的积极态度来进行所有行动的人,即使承认自己的确是舞台上的演员,但也会否认自己是监制人或编剧。毫无条件地相信神明或是命运的人,大概会叹叹气说声“这是神的旨意”或者“命运的捉弄”,然后逃进停止思考的温室里去就算了。不过,如果像是杨威利这种曾经当着众人面前公开说过“如果从明天开始,退休金突然增加十倍的话,那么就算叫我去信神也可以啊!”这种应该要遭天谴的无神论者,就会为了在人类理性和思维的范围内找出解答,而频添了不必要的辛劳。每当他提到与神相关的一些言论时,他新婚的妻子总是会很出乎意料地重新再看看他的脸,她的丈夫这一番将神明与通货膨胀视为同一件事的言论,让她不得不多少感到有一些不安。

  杨的结论是“最后这一场混乱的历史剧场,是由死去的编剧家和活着的演员双方共同创作的作品”,不过当有人问到真正的编剧到底是谁的时候,或许杨就不知要如何回答也说不定。尽管如此,他却可以很明显地指出那个“相信自己的编脚本的编剧”的演员姓名。那个人就是菲尔姆特·雷内肯普——帝国派驻在同盟的高等事务官、一级上将。

  雷内肯普之所以出任这个职务,固然是因为皇帝莱因哈特的安排,不过他并不是在阅读过整个剧本内容之后才决定角色分配的,当然也就因此留下了一个愤怒与悔恨的结局。

  雷内肯普现年才三十六岁,仅仅比杨年长了四岁,不过从外表看起来却好像有将近二十岁左右的差距。那是因为杨是那种从外表上看不出他在战场上历经过辛劳的那种军人,凡是可抗拒风雪的那种刚毅、或是千锤百练出来的精悍,这些随军记者所喜欢的形容词,这辈子大概都和他无缘了。杨的外表看起来让人感觉他好像是一个资浅而没有气魄的菜鸟,过去曾经因为他的缘故而一败涂地的舒坦梅兹在见到杨的时候,曾经怅然地喃喃自语地说道:“我真的是败给了那样的人吗?”

  当然,舒坦梅兹绝对是明白从外表来判断一个人是非常愚蠢的,不过或许自己这样的一种想法与自己失败的原因是共通的也说不定,舒坦梅兹这么地想着。

  雷内肯普一直无法摒除他那狭小拘泥的心胸,“艺术家提督”梅克林格也曾经指出过这一点,不过,如果说雷内肯普是唯一应该要负起所有责任的人,那么像是华尔特·冯·先寇布这种善于挖苦的人,恐怕会说:“那家伙有那么了不起吗?”

  一些微小而不负责任的谣传,便是事情发生的开端。

  “梅尔卡兹提督还活着。”

  像这种谣言就是导致纷乱的起源,在这种话的后面往往会接着“听说好像是……”这样的字眼,而当追问到谣传的发起人或是根据的时候,回答总是含糊不清,甚至比酒后乱性者的记忆还要暖昧不明。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之所以置之一笑,就是因为这种谣传属于这一类的。

  梅克林格在私人的记录当中这么地写道:“虽然没有多久之后,就证实了这项谣言真的是事实,不过第二个事实到现在还没有真相大白,到底是谁刻意地散布这个谣言,目的到底在哪里?”

  在群众的心中,永远存在一种心理形态就是“但愿英雄永远不死”,虽然梅克林格这么地断言,却也感受到以“命中注定”这个词句来形容主君的诱惑倍感强烈。

  梅克林格发挥了他的自制心,写成了这样的文章。

  ※       ※       ※

  无论如何,从这一年的六月起,那谣传就好像是漂染在宇宙当中的稀薄的物质群似地,在人与人之间散布流传着。而使得这样的谣传更加绘声绘影的,是七月十六日那一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天,按照计划要在雷萨维库星域进行爆破、解体的同盟军军舰一千艘,竟不知被何人给强夺了。

  执行这个计划的负责人是马斯喀尼少将。其实,如果只是舰艇被抢走的话,那么他大可若无其事地闭口不提。不过在舰艇被抢的同时,竟然有四千名的士兵和抢夺舰艇的犯人一起销声匿迹,这当然就不可能把责任转嫁给单纯的作梦或是幻想了。

  在统合作战本部的审查会接受侦讯的时候,他极力为自己辩解,全身几乎被汗水湿透。

  “当时我方众人,正根据巴拉特和约里所定下的条件,打算对那些已经被放弃所有权的战舰和宇宙母舰进行爆破作业。不料,突然出现了大约有五百艘来路不明的舰艇……”

  这个数字当然是太过于夸张了,不过在士兵当中,竟也有宣称“来路不明的舰艇有五千艘之多”,所以相对的马斯喀尼所说的话就被当成了较为客观的证词。而根据这个较为“客观”的证词,当时那些舰队是在经过通信联络之后,以支援爆破作业的姿态大摇大摆地出现的。因为战争已经结束了,所以丝毫没有会遭敌军欺骗的警戒心,而且对方舰艇的外型也与同盟军的没有什么不一样,所以便安心地迎接他们过来。哪知那些“卑鄙而且令人冷不防的”枪口竟然威胁地在他们面前摆开来,而且强夺了那些原本要接受爆破的舰艇群。当时担任爆破作业的旗舰被抢劫集团当作人质(也就是马斯喀尼提督被押作人质),而其他的舰艇在一旁也使不上力。这个“强盗集团”自称是反抗帝国专制的义勇兵集团,并且透过通信设备呼吁与他们有志一同且无后顾之忧的人加入他们的行列。而当时竟有四千人左右的“墙头草”与他们共同行动,跟着他们一起消失了。

  这个事件之后,人们也颇有兴趣地猜测到底是谁在指挥那个“强盗集团”。“八成是梅尔卡兹提督吧”,这样的说法虽然是没有根据,不过却是大多数人的共识。

  如果真的是梅尔卡兹提督的话,那么当时他以杨威利军事幕僚的身份参加“巴米利恩会战”以后就宣告失踪一事,也一定是在杨的理解之下作成的……

  整个谣传的过程,只有这个部分不管是事实上或是理论推理上都是正确的。当然杨也一定听过这个谣传,不过他并没有妄下任何的评论。

  Ⅱ

  或许杨威利并没预料到这个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谣传竟然会这样子广为流传吧。

  不过,如果按照他的说法,大概会说“即使事先预想到的话,也不能避免事态这样的发展”吧。要他将梅尔卡兹当作是牺牲的羔羊交给帝国来处置,当然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一次要他逃走之后,杨也不可能就此和梅尔卡兹断绝关系。事先没有预想到整个事态只因为一个没有事实根据的谣传而产生波动,或许也有些太过天真了。但无论如何,杨毕竟不是全知全能的。

  卡介伦夫人就曾经对杨的妻子菲列特利加这么地说道:“虽然杨年纪轻轻就被赋予了崇高的地位,不过这是因为战争所使然。如果是在和平时代的话,那么他大概会是一个担任闲职的职员吧。唉,或许这样杨还比较能够满足,你说是不是呢?”

  事实上菲列特利加也是抱持这样的想法。根据她对杨的了解,杨从不曾将自己看成是一个处于权力集团中心的人,而属于权力集团当中的人大概也不曾把杨当作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吧。杨之所以能够有今日这样崇高的地位,并不是因为他的政治力量或是他志在得到绝对权力,而是因为他在整个作战指挥营运上独特的艺术船手腕,以及凭着他的手腕所建立累积起来的功勋。

  所谓的权力集团,就那些独善其身的指导者意识以及对于特权的分配有着共通执着且具有排他性的自大狂集团,所以就算这个权力集团的门为他敞开,杨也不会乐于钻进那扇门吧。

  这么一来,杨就成了一个异形的怪胎。不管是在军官学校里也好,在军队里也好,在国家权力机构的中枢也好,他总是一贯地坐在角落的位子,尽管舞台中央的人装模作样、高谈阔论着正统及冠冕堂皇的各种言论,他一概置若罔闻,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所喜欢的书,他所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的一个青年。当这个异形的怪胎,建立了正统派之中任何人都无法追赶得上的耀眼功勋时,正统派的人尽管心中狠狠地啐着舌头,还是不得不奖赏他,而且给予厚待。

  不过那些正统派的权力集团却也因此而不知道积压了多少对杨的愤怒与憎恶。而对于这种情形,杨也多少知道一些,不过若因此而感到忧虑的话,那也未免太过于愚蠢,所以他一直是这么视若无睹地走过来。

  最后正统派的人经由他们的本能而不是智能,终于觉悟了杨绝对不可能成为他们中间的一份子。因为那样的一个身为军人,却否定战争的意义、否定国家的尊严、否定“军队存在的理由并不是为了要守护市民,而是为了要守卫那些寄生于国家的权力集团能够享有他们的特权”的想法的这个人,没有道理会成为他们的同伙。不过他们这伙人为了自身的安全,却不得不依赖这个异形怪胎的才干与手腕。这些权力集团的中坚份子曾经有一次利用非法的地下审查会对杨施加政治私刑,然而就在他们对杨大肆批斗的时候,传来了帝国军大举入侵伊谢尔伦要塞的消息。在极为狼狈的情况下,不得不直接从审查会的会场派遣杨出发上战场,因为只有这个他们最忌讳讨厌的男子,才能够守护他们。

  他们授与了杨“元帅”的地位,让杨成为同盟军史上最年轻的元帅,而颁发给杨的勋章奖状,几乎已经可以用千位数来计算。不过这个桀鹜不驯乳臭未干的小子居然一点都不领情,丝毫感谢或是感激的意思都没有。他们对杨如此地厚待,说来杨应该极为谦卑地搓着手、低头着、卑恭屈膝地请求加入他们的行列,那知道这小子竟然将神圣的勋章搁在木箱的箱底,还把木箱放在地下室里面。甚至像他们讨论特权分配这种重要内容的宴席,他竟然也缺席,自己一个人跑到湖边去钓鱼。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莫过于如何支配他人,让他们来服侍自己,如何使税金这种他人劳动的成果,公然成为自己挥霍的资产,以及如何拥有足够的权力可以制定法律来保护自己的利益。但这些最重要的东西,在杨的眼里,就好像是路边的一颗小石头,他看也不看一眼就毫不在乎地把它踢开,这真是一个罪该万死的异形怪胎。

  正因为对杨来说,权力根本就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所以之前虽然曾经有过无数次的机会,但杨却未曾想要用武力来强夺权力。而这种行为表现对于汲汲于权力的人来说,是一种绝大的侮辱,等于是在对他们的价值观、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他们的存在发出不屑的冷笑。

  这些权力在握的人对杨真的是憎恨到极点,他们没有办法不去憎恶他,因为如果肯定了他生活的方式,就等于否定了他们自己本身。

  无论如何,他们都在找寻一个机会,把杨从国民英雄的座椅上给拖下来,将他打进万劫不复的无底沼泽。当初有银河帝国威胁存在时没有办法这么做。而现在,银河帝国固然还是存在,不过存在的意义已经改变了。过去互相是敌对的国家,现在已经是骑到在他们头顶上的支配者了。曾经是他们的同僚当中最闪耀的那一颗星——优布·特留尼西特,不就已经投身到帝国军,过着安乐的生活吗?尽管有几千几百万的官兵因为他一篇极为煽动的演说而战死了,但拥有权力的最大快乐就是可以将国民生命这种廉价的商品恣意地浪费,所以就算再多一些人去送命也是无所谓的。那些因为特留尼西特的一番甜言蜜语就去送死的人,只能怪他们自己太低能了。特留尼西特将同盟的独立和民主主义卖给了帝国,得到了他自身的安全。如果现在我们这些人把从前曾让帝国军吃过苦头的杨威利出卖掉的话,也应该能够获得自身的安全罢。反正同盟也早就完蛋了。国家是永远不灭的存在这种傻话,只要那些愚蠢的国民相信就可以了。而我们这些知道事实真相的人,不应该眼睁睁地看着这次可以携带家当抱着财产换搭到另一条船的机会从身边溜过。

  ※       ※       ※

  就这样,几个寡廉鲜耻的“商人”为了要把这个叫做杨威利的商品卖给帝国而开始了接二连三的行动。几封密告函送到了帝国最高事务官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一级上将的手上。内容大多是大同小异的东西。

  “杨威利为了日后对帝国发起叛变,谎称梅尔卡兹提督已经战死,并且帮助他逃亡。一旦时机成熟,杨也会起兵和他相呼应吧。”

  “杨集结了同盟国内反帝国的强硬派与偏激派,正打算要对帝国举起反叛的旗帜。”

  “杨是帝国的敌人,和平与秩序的破坏者。他企图支配同盟成为独裁者,然后进一步侵略帝国,将整个宇宙踩在他的军靴底下……”

  负责监视杨威利的拉杰尔上校,曾经在高级饭店的事务官府大楼看着这些由雷内肯普出示给他看的密告信函,看着看着,拉杰尔脸上的由惊愕转变为愤怒的表情,事务官在一旁用冷眼看得清清楚楚的。

  “如果这些密告信函所写的内容是正确的话,那么我不得不说,上校你的监视网未免太过于松散了。”

  “不过,阁下。”拉杰尔上校鼓起了全身的勇气,为那一位曾经是已方敌人的将领抗辩。“这些密告信函没有一点值得信赖的地方。如果杨提督真是有企图要成为一个独裁者的话,那么又何必选择像现在这么困难的时间点,早在以前就曾经有过好几次的机会了。”

  “……”

  “甚至那些密告的人,应该都曾经好几次在危急的时候,获得杨提督的拯救。现在政治情况改变了,就反脸出卖自己的恩人,这真是现实丑陋到了极点。如果杨提督真像他们所说的一样,成了一个独占权力的独裁者的时候,那么他们大概又会改变立场,立刻匍匐在杨提督的脚下吧。像这样鲜不知耻的恶意中伤,阁下您会相信吗?”

  雷内肯普无言地点点头,在他看似平静毫无表情的外表下,心中的不悦好像是风平浪静时的暗涛,一直偶尔不断地浮现出来,最后,他令上校退出他的办公室。

  不过,拉杰尔毕竟无法了解上司的心理。

  事实上,雷内肯普并不是基于理智的判断才去相信那些密告信函的内容,应该是说他“想要去相信”。他排除了拉杰尔的谏言,对同盟政府提出劝告,要对退役的杨威利元帅,以涉嫌触犯和平活动防止法为由加以逮捕,这是在七月二十日那一天发生的事情,同盟他还对事务官府所属的装甲掷弹兵连队下达武装待命的命令。

  第二阶段的混乱到此揭开了序幕。

  这时杨的颈上等于已经套上了一个无形的桎梏。事实上,同盟权力集团的那些权力分子和雷内肯普内心真正的动机,杨并不是不能预测或是警觉不到的。只不过到最后,只要杨还在世上呼吸着空气的一天,就没有办法不叫他们心生忌讳。而如果真的要完全避免的话,就得要对这些权力分子哈腰磕头,来博取他们的欢心,并且在战场上输给雷内肯普,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是以杨的个性而言,要他去给那些利欲薰心的权力分子哈腰磕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至于说在战场上败给雷内肯普,除非说能够任时光倒流,追溯到当初两军交手的那一刻,否则也是无法变更的事实了。

  ※       ※       ※

  帝国高等事务官的首席副官,名叫伍德·迪塔·芬梅尔。芬梅尔这个人缺乏独创性,但是对于法律非常地熟悉,而且处理行政事务的效率极高。这固然是因为他本身具有优越的秩序整顿以及行政处理能力,但是他的勤勉也是原因之一,所以的一个人对于雷内肯普来说,的确是一个非常令人满意的辅佐人才。因为,如果是一个稍微具有一点独创性以及丰富艺术感性的人,对于军事占领行政这种工作来说,不但没有必要反而只是有害的。

  话又说回来,这世上有所谓“形式”这种东西的存在。在这种形式上,自由行星同盟仍然还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而雷内肯普也并不是殖民地上的总督。他的权限仅限于“巴拉特和约”当中有明白记载的范围内,不得再超出记载的范围之外。为了在规定的范围内发挥最大的权力限度,芬梅尔辅佐是不可缺少的。

  而事实上,芬梅尔也不时为雷内肯普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背地里完成一些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直接对军务尚书奥贝斯坦提出有关雷内肯普一切言行以及执行勤务中种种状况的报告。

  在二十日那一天晚上,雷内肯普又把芬梅尔叫到办公室里共同会商。

  “杨元帅并不是帝国的臣民,所以对他的处罚必须要根据同盟的国内法。”

  “我明白。根据反和平活动防止法。”

  “不,这太过于牵强了。他唆使梅尔卡兹提督逃亡是在巴拉特和约以及反和平活动防止法订定之前,我们不能够用法律条文追溯的方式,用这些法律来追究他的刑责。依卑职之浅见,应该可以适用同盟的国防基本法。”

  芬梅尔卡兹尔在刚上任的时候,就对同盟国内为数众多的法律以及政令做过一番全面性的调查,以便能够研究出合法中伤或是铲除帝国公敌的手段。他对上司揭露的这一项是针对智慧型犯罪者的作法。

  “杨元帅唆使梅尔卡兹提督逃亡的时候,一定有提供军用舰艇给他使用,而军用舰艇是属于国家的资产,便可以滥用职权擅自动用国家资产的罪名来予以起诉。就算依照一般刑法,也可以适用渎职侵占罪,这项罪名比触犯反和平活动防止法更加不名誉。”

  “确实是这样……”

  雷内肯普稍微牵动着他那在过度湛密的胡子下的嘴角,咧着嘴笑了。他之所以四处找寻借口想要处断杨威利,是因为他自始至终一直将杨视为新王朝以及新皇帝的最大公敌,而不是意图了却过去惨遭败北的私人恩怨。若会遭到“误解”,则非他的本意了。

  杨威利的名声之所以会如此响亮,除了因为他在战场上的不败记录、年轻之外,最主要的还是他身边就政治层面而言非常地清廉。一旦蒙上了渎职侵占这种这名誉的罪名,那么促使他名声如日中天的第三条件将会受到轻蔑,而杨的名声、地位也会因此而被视为是愚弄世人把戏。

  正当雷内肯普正咧嘴得意的笑着的时候,秘书长走了进来,对他行礼之后报告说:

  “事务官阁下,有您一个超光速通信的讯息,是直接从军务尚书那儿发过来的。”

  “军务尚书?哦,奥贝斯坦吗?”

  雷内肯普故作态势地说道,然后走着没有任何喜悦的步伐,将脚步移向通信室。

  透过中继传送的方式,从一万多光年以外的距离所传送过来的画面,整个轮廓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不过对雷内肯普来说,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不管是奥贝斯坦那个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的脸,或是他那不时放出异样光芒的义眼,本来就没有什么美感可言,激不起人想要看清楚的兴趣。

  军务尚书似乎不想浪费时间在礼仪客套上,立刻单刀直入切入话题中心。

  “根据我所听到的消息,你好像对同盟政府提出了要处断杨威利的要求,这难道是你想要报复过去他曾经让你吃败仗吗?”

  雷内肯普的脸色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变得铁青。因为对方最初的一击便击中了他的内心深处,他甚至都无法从容地反问对方,到底是从谁那里得到这种谣言的。

  “这与个人私事完全无关。本官之所以对同盟政府提出处断杨威利的报告,完全是基于一片为帝国以及皇帝陛下除去后患之忧的忠诚。认为本官是为了想要了结过去败给杨的私人恩怨才这么做,是一种下流卑劣的想法。”

  “那么就和我是相同的想法了。刚才我说的话请你不必放在心上。”

  奥贝斯坦的声音里并没有冷笑的意味。听起来完全是事务的性质,不过雷内肯普所接收到的负面感受却没有因此而稍稍减轻一些。画面上军务尚书的嘴部缓慢地一开一合地动着。

  “我教你一个可以将杨威利与梅尔卡兹这两个人同时解决的方法吧。如果你能够凭你的手腕将帝国未来的祸根予以斩除的话,那么你的功绩大概就要凌驾在罗严塔尔、米达麦亚这两位元帅之上了。”

  听到这一番话,雷内肯普感到非常地不愉快奥贝斯坦从正面直接想挑起他的竞争意识,这种作法让他感到不愉快,更过分的是对方甚至连先行肯定之后再进而挑逗的意图都没有,这更让他感到不愉快。

  “请务必指教。”

  在深刻的心理交战的最后,雷内肯普向对方屈膝了。但军务尚书并没有流露出一点获胜的骄傲。

  “并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手段。要让同盟政府明白你知道自己并没有那样的权力,但还是要求他们要求将杨提督交出来,然后你就公开宣布要把杨带到帝国的本土去。如此一来,梅尔卡兹那一伙人为了要拯救他们的恩人杨威利,一定会从他们的藏身之处出来吧。而你到时只要去攻击他们的藏身之处就可以了。”

  “……事情真的会像你所想的这样进展吗?”

  “试试看知道了。如果梅尔卡兹没有出现的话,顶多也只有杨提督这个人的身体被遣送到帝国本土之内罢了。至于他的生杀予夺要如何,就看我们这边是怎么的一个想法了。”

  “……”

  “为了激起同盟内的反帝国强硬派有所行动,必须要在没有任何理由的情况下,将杨予以逮捕。只有这样才能够激怒反帝国派的人,让他们产生暴动。这种方法看起来是有些蛮干,不过偶尔试试也未尝不可。”

  雷内肯普的脸色显得非常的阴郁,而陷入一片沉思当中。当军务尚书说“也未尝不可”的时候,他并无法因此而狂喜乱舞。

  “请教军务尚书,关于这件事,皇帝莱因哈特陛下是否知情呢?”

  这时奥贝斯坦那本来就没有血色的脸所显露出来的表情,经过影像化的处理之后可说是微乎其微。

  “这个嘛,怎么样呢?如果你有些介意的话,就直接去问皇帝好了,就说你想把杨威利除掉,请问陛下的看法如何?”

  雷内肯普再一次感到不悦了。因为他根本不可能去向皇帝莱因哈特说这种话。再者,令雷内肯普很难理解的是,年轻的皇帝似乎还对杨威利相当具有好感的样子。甚至雷内肯普真的这么做的话,或许更会招来皇帝的不悦也说不定。

  不过事情已经演变到这步田地,雷内肯普已经没有理由放弃这一场竞赛。就好象一个人身在水里,如果放弃继续游下去,那么就要沉在水底下了。他完全就像是一个市井小镇里的道德家,看一件事情只看它光明的那一面。反正不管怎么样,同盟都是要加以完全征服的,而且最好还是尽可能提早完成统一全宇宙、建立新秩序的千秋大业,以免夜长梦多。因为杨是一个危险人物,除了将他除去之外,虽无其他选择。说不定可以坐上帝国元帅,甚至是帝国军三长官这个席位也未可知。这个地位并不是规定让罗严塔尔或是米达麦亚所终身占有的。

  ※       ※       ※

  切断通信之后,奥贝斯坦毫无任何感动地望着那一片灰白并带着些微混浊的画面,然后喃喃自语地低声说道:“对狗要喂狗食,对猫就需要猫食了。”

  随侍在一旁的菲尔纳准将轻轻咳了几怕,然后说道:“不过,雷内肯普并不一定会成功。一旦他失败的话,那么同盟政府全体或许都会成为和杨提督站在同一阵线上也说不定。如果真的演变到了那种地步也没有关系吗?”

  菲尔纳准将这句话是将强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担心所说出来的,不过奥贝斯坦并没有因此而动怒。

  “如果雷内肯普失败的话,那就算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唯一有影响的事情就是还要另外派一个人去接替他的职务而已。辟道斩棘的人与铺设道路的人不见得要是同一个人吧,是不是?”

  没错,如果加害于皇帝代理人的话,那么很明显就是一种违反和约的行为。这么一来,帝国就可以得到一个可以对同盟再度出兵,然后予以完全征服的借口。菲尔纳将军务尚书所说的话,作了这样的诠释。军务尚书不仅要利用杨提督,甚至把已方的雷内肯普也当作是代罪羔羊一般地牺牲,他所想要的难道就是完全征服同盟吗?

  “但是,军务尚书阁下您不觉得要完全征服同盟,现在还嫌时机太早了吗?”

  “即使是现在,这样的想法也没有改变。不过如果就此袖手旁观,从目的地那一头看来就算是退步了。就算没有办法立即采取首善的对策,至少也得要采取一个次善的积极对策,是不是呢?”

  “诚如阁下您所言……”

  “雷内肯普这个人活着,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晋升到元帅,但他若殉职的话就可能升为元帅。要报效国家倒也并非只有活着一途。”

  菲尔纳听了军务尚书这一番话,此时此刻仍不免要感到毛骨悚然。奥贝斯坦对于雷内肯普的证人或许应该是正确的吧。不只这一次,奥贝斯坦据说吻话在道理上的正确性为讲,一直都占有压倒性的多数,菲尔纳心里这么地想道。只不过人这种动物存在的唯一要素并不是为了要将方程式或是公式加以具体化,人与人之间的相处还得要有所谓的感情,这不是可以用方程式或是公式计算的。一想到这里,菲尔纳不得不从心中升起一股反驳与嫌恶的感觉。而且最主要的,什么时候或许自己也会被放在与雷内肯普相同的处境也未可知。军务尚书应该也曾经想过这一点,菲尔纳心里面这么地想着,不过,于义于理他都没有道理要去对他的上司提出任何的劝告。

  Ⅲ

  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在接到雷内肯普所提出的“劝告”时,可说是陷入了一种极度为难的立场。因为对他来说,就算可以不管帝国方面的故意挑衅,对于总是成为焦点人物的杨,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杨是不是自恃自己是一个受到全体国民敬仰的国民英雄,所以就怠忽应有的注意,藐视了国家整体的存在呢。”

  列贝罗的心时有这样的一个疑虑。杨当时若听到有关于他自己的这个谣传时,一定是烦不胜烦,连自我辩白的兴趣都没有吧。不过,如果观察一件事情的时候,只是一味地在外面兜兜圈子而不去深入事情核心的话,那么列贝罗的心中会产生这样的疑惑也不是什么不自然的事情了。就一般社会的常识而论,年纪轻轻地就愿意舍弃这样一个具有殊荣的地位,只要他使点力就垂手可得的最高权力,竟然会毫不眷恋地一脚踢开,而甘于过着那种平淡无味的靠支领退休金渡日的生活,这样的男人在世人的眼里看来,如果不是精神不正常,那又会是什么?如果他是悄悄地藏在社会里的一个角落,暗自地策划着什么计划的话,还比较有一些说服力。

  或许杨是把他自己的形象看得太过于微不足道了。就算他其实是懒懒散散地在睡午觉,只怕那些得了英雄崇拜症的人也会对他产生一些过度好意的误解。比如说他们会认为杨其实是“一代智慧将领正在为国家以及全人类设想着千年大计”。所以依照杨的个性,他有时候就会稍微吹牛一番说:“这个世界上确实是有一些眼光透彻的有识之士存在,他们非常了解我,我其实并不是以懒散的心在睡午觉,而是为了整体人类的未来在苦心地钻研着”,但是有些人不明白这其实是杨在开玩笑。亲近且了解杨的人,比如像尤里安·敏兹听到杨的这一番话时就会说:“提督,您的未来我也都给您预测到了。今天晚上七点的时候,您大概会配着猎肉清炖的料理一面喝着酒吧?”然后就这样一语带过了。

  列贝罗现在所被迫面临的抉择有二,其一是保护杨一个人,招惹帝国的愤怒,然后使同盟陷入存续或灭亡的危机当中,其二是牺牲掉杨以挽救同盟全体的未来。至少列贝罗认为他所面临的抉择就只有这两条路。如果他脸皮厚一点的话,无论是帝国政府或是雷内肯普所提出的无理要求,他都应该据理驳斥,以争取更多的缓冲时间才对。可惜的是,列贝罗把事务官的意思原原本本地当成了皇帝的意思。他在左思右想之后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为了找个人来分摊他的苦恼,他决定要将已经下野的友人荷旺·路易找来。

  “要逮捕杨提督?你是说真的吗?”

  也许荷旺·路易真正想问的是“你的神智还正常吗?”也说不定。

  “你要明白我的立场,不,其实你应该早就明白了。我们不能够给帝国军任何再度举兵攻击同盟的借口啊。就算是国民英雄,一旦有可能会危害到国家的安全,也不得不将他处决。”

  “不过,这不太合乎情理吧。就算杨元帅帮助梅尔卡兹逃亡真的是事实,不过就时间而言,那时候‘巴拉特和约’以及‘反和平活动防止法’都还没有成立。追溯法律的适用效力,这在同盟宪章里是被严格禁止的喔!”

  “不,如果是杨唆使梅尔卡兹强夺战舰的话,那么这当然就是在和约成立以后的事情了。绝不是追溯法律适用效力的作法。”

  “不过,你要考虑到首先,根本没有什么证据。杨元帅本身,以及杨元帅的部下也不可能会接受这样的说法,或许会用他们的拥有的实力将杨元帅劫回去也说不定,不,应该是一定会这么做的。如果整个情况又再度演变成两年前同盟军彼此攻击的局面,那时又该当如何?”

  “如果真的是演变成那种局面的话,那么自然不能不给他们一些惩罚。因为他们并不是杨元帅个人的部下。他们所必须要守卫的不是杨一个人,他们的立场是必须要保卫整个国家的命运。”

  “他们难道会接受吗?”

  荷旺·路易又重复说了这句话,藉此对列贝罗表明连他都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说法。

  “而且,列贝罗,我个人认为真正令人感到不安的是不晓得帝国军所真正觊觑的是什么?恐怕他们所真正期待的是希望藉由激怒杨提督的部下,然后再进一步挑起同盟内部陷入内乱的状态。如此一来便给了他们一个介入同盟内乱的绝好借口。不管怎么样,没有道理因为他们怎么讲,我们就必须要跟着怎么做吧?”

  列贝罗点了点头,不过他并不认为还有其他什么可以挽救国家危机的好方法。

  如果将命运这种微妙的因素加以拟人化,只要命运的手脚不听使唤地乱动的话,中枢神经为了要收拾混乱的丑态,真的是困惑到了极点。无论如何,紧张的情势一直加速地在日渐升高。

  隔天,也就是二十一日,“国立中央自治大学”的校长严里凯·马契诺·波鲁杰斯·德·阿蓝特司·耶·奥里贝拉前来拜访议长列贝罗。“国立中央自治大学”基本上是政府官僚的养成学校,过去二十年来,同盟政府重要的智囊团及幕僚几乎都是毕业于这个学校。奥里贝拉和议长作了一次长达三小时的密谈。当密谈结束,两人从议长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几个轮值的警卫士兵亲眼目睹了他们脸上的表情。列贝罗紧闭着嘴,一副败者的表情,而奥里贝拉的脸上则布满了虚伪的笑容。因为方才在室内,产生了一个比列贝罗原先的决断还要犀利的提案内容。

  ※       ※       ※

  又隔了一天,也就是二十二日,杨威利在家里开始了一个和平的早晨。在菲列特利加不断地努力之下,终于有了回报,那就是起司夹肉卷的味道总算能够让夫妻俩都觉得满意,而红茶的冲泡方法也获得了相当进步的肯定。一阵阵的微风飘过林木之间,仿佛是掺有叶绿素与日光的香水似地将人的皮肤洗得舒舒服服。杨把桌子和椅子都搬到了阳台上,让他的全身都倘佯在由夏日所谱曲的阳光和风华尔兹里。杨又蠢蠢欲动地想把蕴藏在他心中的一部分知知性活动写成文章。因为他有一股预感,或许是一种错觉,认为一篇千古佳作就可以写出来了。

  “战争百分之九十的起因,是一些愚蠢得令后世人会为之一愣的理由,其余的百分之十,则是一些愚蠢得连现代人都会为之一愣的理由。”

  写到这儿的时候,他突然听到门口玄关的地方有一些嘈杂的声响,赶走了令人满心舒畅的夏日华尔兹,将所有的音符都吹得无影无踪。杨皱起眉头,往玄关方向一看,映在他黑色眼眸里的是菲列特利加紧张的身影,另外还有将近半打左右,穿着上下成套深色西装的男人朝自己这个方向走过来。这些外表裹着显示法律秩序铠甲的人,毫无诚心地对杨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一个看起来像是代表的男子,用他那迟钝的眼光望着杨,然后宣告:“杨元帅阁下,我等仅以中央检察厅之名义,以涉嫌触犯反和平活动防止法之理由,必须要将您拘留。请您现在就和我们一起走,不过在此之前可以先联络您的律师。”

  “真不巧,我没有什么熟识的律师。”

  杨用惋异的声音说道,并且要求这些人出示证明其身份的证件。而菲列特利加则替她丈夫更仔细地确认了这些证件的真假,另外还打TV电话到中央检察厅,确定这些使者确实没有说谎。确认的结果,让菲列特利加心中的不安感在质及量上都愈来愈大。根据她过去许许多多的经验,她非常清楚国家或者是政府并不一定都是正确的。杨知道即使自己拒绝和这些人一起前往也是徒劳无益的,所以安慰妻子说道:“你不要担心,我又没有犯罪,总不会就平白无故地被处死刑吧。这里是民主国家,至少政治家们都是这么说的,不是吗。”

  其实这些安慰菲列特利加的话有一半是说给这些不请自来的使者们听的。杨于是和菲列特利加作了一个离别的亲吻,结婚以来,他接吻的技术还是看不出有什么进步。于是,同盟军史上最年轻的元帅就这样穿着一件纯白的猎装和一件T恤,踏上了不得不与新婚妻子离别的路。

  目送着丈夫被那群讨厌的人们带走之后,菲列特利加立即转身回头快速地走进家里面,将身上的围裙脱下扔在客厅的沙发上,然后打开放置家用电脑那张桌子的抽屉,拿出了手枪,又顺手抓了半打的能源弹夹,跑向楼梯冲到楼上的卧室。

  经过了十分钟,当她下楼来的时候,服役当时的军服又再度裹紧了她匀整的肢体。本来同盟军的制服在实际作战的时候是没有男女之别的。黑色的扁帽、夹克、短靴子、象牙白颜色的围巾以及女式西服裤,一般女性在后方执行勤务的场合也有穿裙子的。不管怎么样,现在的菲列特利加不管在精神上、肉体上或是在服装上都已经是处于全副武装的状态了。

  她站在刚刚下楼梯的地方,一面与人一般高的镜子前面,调整那顶戴在她金褐色头发上扁帽的角度,确认系在腰上手枪的位置。从军官学校毕业的时候,她的她的丈夫不一样,是所有科目的优等生,而且也从未穿过裙子。因为不管可能性是如何的低,一旦有敌人侵入司令部的话,她必须随时都有可以手持武器应战的准备。

  当所有准备都完成之后,菲列特利加对着镜子大声地说道:“如果以为我们一直乖乖地任人宰割,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就算是某一方一直不断地痛殴别人,总有一天也会手痛的,等着瞧吧!”

  菲列特利加就这样发表了她的宣战公告。

  Ⅳ

  虽然手上并没有手铐,但杨还是以被收押的方式来到中央检察厅。中央检察厅是由几栋低层的大楼所构成的,而杨被押解进去的地方被称为“忘却之场”,是专门用来对具有社会地位之嫌疑犯进行长时间拘留以及讯问的建筑,里面拘留室的大小或设备并不比宇宙战舰当中供高级军官专用的个别室来得差。比起两年前,杨被拘提出席审查会之前,被扔进去的那个房间可以说是好多了。不过就算是再好,杨的心里并不会因此而得到安慰或者好过一些。

  检察官是一位容貌端正略显老态的男子,如果再称他是一位绅士的话,眉宇之间凶气则略嫌太重了些。因为对检察官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已经犯了罪的人,另一种就是想要犯罪的人。检察官形式上和杨打过招呼之后,用一种厨师正在看着料理材料的眼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位黑发的年轻元帅。

  “其实呢,最近我们都听到了一些奇妙的谣传。”

  “是吗?”

  杨的反应好象让这位检察官很意外似地。因为检察官所期待的回答是杨的反问他们所听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谣传。

  “您知道是什么样的谣传吗?”

  “不知道。”

  检察官把他的眼睛眯成细细的两条缝,从那缝里面好像要射出充满恶意的针来扎人似地。但是杨则表现得漠不关心,一副视若无睹的样子。杨过去曾经被一些拥有更高地位的同僚包围,被施以单方面的审问,就算是那个时候,杨也未曾退缩过。或许是因为对杨的名声和地位有所顾忌的缘故吧,检察官好不容易压抑住怒吼的声音。

  “就是在巴米利恩会战中应该战死的梅尔卡兹提督,事实上还活着的这个谣传。”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到。”

  “哦?第一次听到?这个世界对阁下来说,好像总是充满了新鲜的惊奇哪!”

  “托您的福,我每天都过得很快乐呀!”

  检察官脸上的肌肉因愤怒而微微地颤动着,对他来说,被嘲弄这种事情是很不习惯的。因为从过去到现在,他的对手所处的立场一直都远比他来得弱小。

  “那么这件事大概也是您第一次听到吧。关于捏造梅尔卡兹提督已经战死的消息,并且唆使他逃亡的人正是阁下啊?”

  “哦?难不成就是因为这种毫无证据的风声而被逮捕吗?”

  杨好像在对这件事情予以谴责似地提高了说话的声调,不过有一半也是正经的。他是因为对方出示了逮捕状竟然没有什么物证的根据,而其拘提行动本身所蕴藏的就是不合法的话,那么政府在做出这项决议的时候,背后所隐藏的那个因素就太可怕了。这时的检察官默默无言,好像强调着那可怕的程度似的。

  ※       ※       ※

  在杨被逮捕的时候,几乎是同时有道命令被下达了。

  “由于逮捕杨提督这一件事情,将可能会导致他的旧部下触犯法律秩序,藉以武力来救出杨元帅。由现在起,不论是现役或是已经退役,一律对杨舰队的旧干部加以严密监视,以使可能产生的危机能够防患于未然。”

  这道命令等于是一把双刃的剑。事实上,像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或是达斯提·亚典波罗中将这些已经退役成为一般平民的人,一些本来是他们不可能会知道的情报,在监视的人出现在他们的窗外时,却也可以因之而洞察到某种程度。其实像先寇布者,他的触角远比政府所了解的还要长而敏锐。而他以比杨更为周全的阴谋家的姿态,一直在从事着地下活动。

  那一天晚上八点,亚典波罗接到先寇布的联络,来到了“三月兔”餐厅。在路上,他曾经好几次回头看看他的背后,以显示他对后面尾随的监视人员的厌恶。来到餐厅的时候,一名脸上留有湛密郁须的侍者带领他来到位于角落的位子。看到酒菜都已经准备好了,而一派绅士风格的先寇布正冲着自己笑着。

  “亚典波罗中将,看来您的随从也不少哪!”

  “是啊,退役之后反而被当成重要人物看待,真是太荣幸了。”

  距离他们约有十公尺左右的墙,可以看到双方的监视人员已经凑在一起变成一群了。

  以同盟政府的情况来说,不可能有那么多的余力来监视全体已退役的军事干部,即使是帝国军也同样是不可能的。所以照情形看来,恐怕是带有偏风与警戒的透镜,将焦点对准了杨舰队的幕僚人员,亚典波罗这么想。

  “杨提督被逮捕了是真的吗?先寇布中将。”

  “这是格林希尔少校——不对,应该是说杨夫人联络过来的消息。不会错!”

  “不过,逮捕的名义还没有发布,到底会是用什么样的借口呢……”

  亚典波罗说到一半,忍不住要狠狠地啐舌一番。因为不管要用什么样的借口,全都看那些掌握权力的人怎么决定,什么样的借口都是有可能的。那些人认为他们独占有如何解释“正义”这一词的权利,只要他们高兴,要怎么修改字典都是可以的,不是吗?

  “不过尽管如此,在这个时候处决杨提督的话,不难想象许久以来一直弥漫不去的反帝国声浪,恐怕会因此得到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而大肆爆发,这应该是那些家伙都想得到的事情啊……”

  对于先寇布的回答,亚典波罗吸了一口气,发出了好像还没吹出就已经结束的口哨。

  “也就是说,他们企图以这个理由将反帝国派一网打尽,是吗?”

  “没错,杨提督就是这个陷阱的诱饵。”

  “真是阴狠狡猾!”

  亚典波罗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啐舌声。帝国如果没有完全支配同盟是一定不会满足的,不过就算想到了这一点——当敌人竟然使用这种阴险的手段来陷害他们的司令官时,就感觉到皮肤上好像有千万只的蚂蚁在爬一样。

  “同盟政府难道会上这个当吗?”

  “这个嘛——这虽然是一个狡猾的陷阱,不过同盟政府里面还不至于完全没有任何能够看出这种陷阱的人才,可是是他们明明知道这陷阱的毒辣程度,不过却利用这样的陷阱而想要采取其他的应变方法也说不定。”

  先寇布的话里有一些不想要说出来的地方,不过亚典波罗仍然能够体会到。

  “没错,同盟政府如果拒绝处决杨提督的话,马上就算是违反巴拉特和约的行为……”

  这么一来,帝国就可以获得对同盟二度开启战端的一个绝好借口。以同盟政府的立场,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要避免任何借口产生的。如果依照那些人的理论来推想的话,他们应该是会说:“与其让二亿个人死于非命,不如让一千人死于非命”。

  这时亚典波罗突然皱紧眉头,轻声叫了一声。

  “啊,我明白了。同盟政府唯一能够做的选择就是不给予帝国军任何介入或是干涉的空间,所以处决杨提督的这件事,就用自己的手来……”

  没错,聪明的家伙,先寇布对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同僚发出赞赏的声音。当他接到菲列特利加·G·杨的联络——大概一直都是在被监听中的吧——之后,就一直尝试着去理解这部同盟政府所赶编出来,以作为未来处理事态发展之用的剧本结构。在他脑子里面的填字游戏已经完成如下了。

  “在这里有所谓的‘反帝国过激派’的存在,他们完全不了解同盟政府为了免于遭受帝国军完全的征服所作的努力以及所面临的苦恼,只知道一味大声地伸张民主政治的原理。这伙人现在将国民英雄抬举出来,企图颠覆现在的同盟政府,不知自身轻重地正计划向帝国挑战。”

  先寇布低声地解说。

  “不过,身为民主主义之先锋的杨提督,拒绝使用暴力来颠覆政府,这些过激分子反而因之产生愤怒的情绪,遂将杨提督当作是背叛者,而企图加以杀害,当政府军接到这样的消息,立即赶去前往抢救杨提督,无奈晚了一步,过派分子已经先对杨提督下毒手了。杨提督是守卫祖国民主主义一个重要人才支柱——怎么样,这样的一个剧本确实是煞费苦心了是不是?”

  亚典波罗接着先寇布之后作了这样的说明,他说完之后,先寇布极为辛辣地笑了笑。亚典波罗用指尖轻轻地按住自己的额头,颗粒状的冷汗从额头滑落到他的手指头上。

  “不过,同盟政府是不是有足够的毅力与胆量能够把这个剧本演完呢?倒是有些值得怀疑……”

  先寇布那轻蔑的视线正注视着某一个并不在他眼前的人。

  “什么专制政治啦、民主政治啦,就算他们所披的外衣不一样,权力者的本质还不是都一样。挑起战争的责任全部都绝口不提,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而战争是因为他们而结束的话,就大肆自吹自擂自己的功绩。先把他们以外的其他人牺牲掉,然后再流泪给别人看,这不是那些肮脏的家伙最擅长的演技吗?”

  亚典波罗无奈地点点头,伸手将装有威士忌的酒杯送到自己的嘴边,好像想到什么似地,手停在半空中,然后压低声音说道:“……那么,我们这些被荣称为‘激进派军事领导者’的人,该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先寇布好像对这个年轻同僚聪明快速的反应感到极为默契似地接着说:

  “哦,您也是这么想的吗?我们在那些家伙所编写的剧本里面是担任这样的角色吗?”

  “是啊,大致上可以看出是这样的。那些家伙竟然连杨提督都像是消耗品一般地利用了,更何况我们这些身为部下的人,当然也会想好好有效地利用一番了。”

  先寇布点点头地笑了,并且以冷笑的视线瞄了那些在另一个地方热衷地观察着他们两人的那群便衣监视人员。

  “那些家伙一定是在猜想说,或许应该说他们正期待着我们是在商谈着如何对政府进行造反的事情吧。所以说,我们这些作演员的人,有义务要去满足这些观众的期待,是不是呢?”

  离开餐厅之后,亚典波罗乘着先寇布的地上车,上了夜间高速公路,往他郊外的家里的方向驶去。在这个时候,俩人的身体里都已经加进了些许酒精,所以地上车当然是以自动驾驶来运转的。在车内,当被问及心里头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值得牵挂的时候,亚典波罗立即回答说:“我一来是单身,而且也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无事一身轻哪。您也是这样吧?”

  “我有一个女儿哪。”

  说的人虽然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对亚典波罗来说,这或许可说是一个最大的惊奇了。

  “您有一个女儿?”

  “大概……是十五岁了吧!”

  亚典波罗本来想说,可是您不是还没有结婚吗?不过,后来又立刻觉得这样说不但太愚蠢,而且也觉得自己这样了的惊讶有些惹人嫌。先寇布虽然不像奥利比·波布兰那样“每到一个行星上就有不同的女儿”,不过如果要论女性关系的话,那么其多彩多姿的程度也可以足足用完一个画家画箱里面所有的绘画材料吧。

  “叫什么名字知道吗?”

  “她姓她母亲的姓,叫做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好像人家都叫她卡琳罢。”

  “从名字上看起来,她母亲也是和您一样,是从帝国过来的亡命者?”

  “大概是吧!”

  难道没有记忆吗?亚典波罗用稍微带有责备的口气说道,先寇布竟然很雪情地说,哪可能每一个都记得呢?

  “那时候,大概是十九、二十岁,一想起那时的荒唐行为……”

  “就要冒冷汗?”

  “不是,不是,我很想回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女人的存在看起来真的是太新鲜了。”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的?”

  亚典波罗知道先寇布这个话题一旦打开就会无法停止所以便将话题转移开来。

  “巴米利恩会战要开始的前一刻,她写了一封信通知我——她母亲已经死了的消息,寄信人的住址并没有写上去。到底对这样的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她可能让他知道这些也就够了。”

  “没见过面吗?”

  “见了以后又怎么样?难道要告诉她说,孩子,你的母亲是个美人?”

  第一次先寇布的脸上出现苦笑。这时候,从侧面来的一道闪光忽然出现在他苦笑的脸上。

  “我们是警察,那一部地上车立刻停下来。”

  那一道光线闪过之后,传来这样的声音。车内两人的视线立即扫过车内的计速器,确定自己没有任何违规的时候,看到了后方萤幕暗暗的画面上,出现了好几道光线。亚典波罗吹了一声不愉快的口哨,转向比自己年长的那个人征询他的意见。

  “对方吩咐我们要停下来,怎么办好呢?”

  “我这个人喜欢发布命令,可是很讨厌别人命令我。”

  “这真是性格喔!”

  于是两人无视于警察要求自己停车的命令,仍飞快地驶去。而警车也响起了气势凌人的警笛,咆哮地朝着地上车逼近过来。在警车的背后,几辆不属于警方的车也同时逼近过来了。全副武装的士兵的身影浮现在强化玻璃的上面。

  Ⅴ

  当被通知有人前来会面的时候,正巧是杨将那毫无气氛的晚餐原封不动地自面前推开的时候。

  大概是菲列特利加吧,不过就在这个想法浮现的那一刹间,杨就放弃了这样的期待。因为就算菲列特利加提出会面申请的话,有关当局也会予以拒绝的,这不用想也知道。那么大概就是那个男的吧,杨在心里面猜测着,不过就算这样的猜测是正确的,也是不会有任何喜悦产生的。

  同盟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戴着沉痛表情的面具,出现在这个遭到逮捕的黑发年轻元帅的面前。当门一打开,可以看到他的身后,跟随着大概将近有一打左右的警卫士兵。

  “在这样的一个场合和你见面,真的是太令人惋惜了啊,杨元帅。”

  虽然说话的声音完全与他的表情相合,不过却不是杨会为之所有感动的对象。

  “真的是惶恐之至,不过我并没有邀请您过来啊。”

  “确实是没有,嗯,我可以坐下来吗?”

  “请便……”

  比杨的姿态还要端正地,列贝罗坐在另一边面对面的沙发上,然后回答了杨无言的质疑。

  “帝国事务官府那一方面主张说,你触犯了反和平活动防止法,甚至危及到国家的存立。”

  “真的是这么想的吗?议长也是这么认为吗?”

  “我不晓得,我希望能由你来否定这样的一个想法。”

  “只要我否定,别人就会相信吗?”

  杨一面这么地回答,一面已经感觉到这一番对话不会有什么成果了。而列贝罗的表情愈显得深沉。

  “以我个人来说,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不过,整个事态的处理,并不是凭藉个人感情或是个人的道德标准就可以的。而且整个国家的存立与安全,并不是你我之间一对一的关系所可以左右的……”

  杨叹了一口气。

  “请等一下,议长,从以前一直到现在,所有的舆论都认为您是一个有良心的政治家,而且从您过去几次实际行动当中也都证明了这个说法。所以依照您的想法是认为说,为了国家整体的利益,而牺牲个人的人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此时列贝罗的表情看起来让人以为他是一个呼吸器官有障碍的患者。

  “我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在所有人类的行为当中,最崇高的就是自我牺牲。你到现在为止,也确实为国家做了不少的奉献牺牲,如果你能够将过去所做的牺牲奉献持续下去做到最后的话,那么后世对于你的评价也会相对地提高吧!”

  听了这些话,杨又想要说“等一下、等一下”了。对列贝罗来说,确实是有他的苦恼和立场,不过对杨来说,多少应该也要有些主张自我的权利。虽然仔细看起来,并不足以作为公务员的典范,不过他所立下的功绩总是在他所支领的薪水之上,却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而且应该要缴纳的税金也一直都是按规矩缴纳。同时还不得不忍受部下战死之后,其遗族指着自己叫骂是“杀人凶手”或者是被人丢石头。不过一个对杨下命令的人又有什么立场来说教?如果要说的卑鄙一点或是毫无忌惮的话,他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坐在沙发上的姿势。

  “那么,到底要我怎么做才好呢?”

  杨所说的这句话,当然没有要虚心讨教的意思,而是他想要知道对方内心真正想说的话是什么。因为列贝罗所说的话太过于抽象化,在话里有某些模糊的东西强烈地刺激了杨脑子里的警戒信号。

  “你年纪轻轻就拥有了名声与地位。和强大的敌人作战的时候,从没有任何一次败北的记录,屡次挽救了国家的危机,使得民主主义能够留存至今不至于遭到毁灭。后世的人对于你一定会极度称颂。”

  杨凝视着对方的脸。他感觉到对方这一些过度流于形式的话有些不寻常,没有办法把它当作耳边风听过就算了。难不成列贝罗现在“正在念某人的墓志铭”?或者列贝罗现在并不是在对杨说话,而是在对“当代以及后代”的人在作自我辩护。

  杨的思考回路急速地运作着。事实上,在他知性的果园中,已经有很多的果实已经结果了。在那些果实当中,和先寇布有着相同结论的已经成熟。他真的不愿意去相信这样的事情,不过事态的演变已经超越了他所能够左右的阶段。自己真的甘于受到这样的对待吗?杨并不这么认为。虽然是不安定,这个状况不也已经了五、六年了吗?自己一直默然地不当一回事,不过事态的发展却好像是压路机,正全速朝自己冲过来,而权力者的羞耻心却完全没有发挥煞车的效能。

  “遵守法律的规定对公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当国家违反了自己所制定的法律,而企图侵害个人权利的时候,如果公民还去盲从的话,那么就是一项罪恶了。因为当国家有犯罪或是谬误行为产生的时候,身为民主国家的公民,得有对这样的行为提出异议、批判、抵抗的权利与义务。”

  过去杨曾对尤里安说过这样的话。他并不对所有的斗争抱持否定的态度。当受到不当的待遇,或者是权力者有不正当的行为时,不宵会加以抵抗的人根本就是奴隶而不是公民。连在已身正当的权利受到侵害的时候都不能站起来抵抗的人,当然更表示不可能为他人的权利站起来奋斗。

  如果同盟政府以“任意处置同盟军所拥有的舰艇与兵器”为由来将杨诉诸于裁决的话,他或许会甘心接受这样的裁决吧。因为事实上,如果有触犯的话,那么被拘提到法庭上也是罪有应得的事情。但是杨现在的处境却无法那么达观。

  现在的他好像是要被谋杀了似的,被谋杀和蒙受不白之一样是应该要反抗的。按照正当的程序来制定法律,然后依法来处决人,是政府的权力,但是谋杀这种行为就不是正当权力所应该行使的范围了。这种行为本身正好证明了其背后动机的丑恶。

  而更让他感到无情的是,企图对他施予这种不当待遇的,竟然就是他过去也曾为之贡献过一些心力、为之苦战沙场上的祖国政府。这竟然是一个事实!到这里,杨不禁赶忙摇摇头,这根本是不合情理的想法,因为无论其杀人动机为何,被谋杀者理应是更值得同情的。

  就算再退一百步、一万步,就算政府有谋杀他的权利,杨都没有要默默任其宰割的义务。杨并不是那种对自己怀有强烈自我陶醉情怀的人,自然不会接受列贝罗那种“墓志铭”,认为唯有完成自我牺牲才对自我实现最有意义,因为那根本就是有被虐待狂的人才会有的行为。透过这个不请自来的悲剧演员,杨在他的背后看到了菲列特利加那一对淡褐色的眼眸。她是不可能任由杨被强行带走、甚或是在这种不当的情况下毫无意义地死去而袖手旁观的。她为了救出这个没什么积极性的丈夫,一定会竭尽所有的勇气与思考能力,在她赶来之前,一定要多争取一些时间。杨很专心地思考着,甚至连遭列贝罗站起来表示要走了也一点都没察觉到。

  ※       ※       ※

  当列贝罗政权开始的时候,就坐上统合作战本部部长位子的洛克维尔上将,这一天一直到深夜还没有回家,在办公室里等着部下传回来的报告。统合作战本部的大楼因遭到帝国军米达麦亚舰队的飞弹攻击,地面上的部分已经被夷为平地,现在只剩下地下的几间办公室,继续营运着日常的业务。

  午夜过后一点十分,特遣队指挥官贾瓦夫上校的通信影像传了回来。拘禁先寇布、亚典波罗两名中将的任务失败。上将忍不住露骨地表现出失望的神情,责问贾瓦夫上校说道:“先寇布中将是肉搏战技的佼佼者,而亚典波罗中将在这方面也是相当有心得的人,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两个人,更何况我不是派给你两个中队的人力吗?”

  “对方不是两个人。”

  贾瓦夫上校以稍微有些粗暴而且阴郁的口气纠正上司所说的话。

  “蔷薇骑士连队的士兵突然出现袭击我方,他们才得以脱逃。现在第八高速公路上都是火烧车辆以及尸体,从您那儿也可以看得到……”

  上校改变了一下上半身的姿势,只见到像是一块深蓝色的画布,火焰好像是橘红色的颜料正在上面缓慢地流动,来来往往的人影正穿梭在其中。洛克维尔的心好像作三级跳似地快要冲出来了。

  “你是说蔷薇骑士连队全体的人掩护他们逃走,是吗?”

  贾瓦夫上校用手掌一面揉着脸颊上被染成紫色的痣,好像在对他的上司说他已经尽力了。

  “虽然巴米利恩会战之后,人员就没有再补充,不过有一千名都是身手非凡的士兵啊。”

  洛克维尔上将听到这里,不禁要打一个哆嗦。没有必要继续听他的解释了。因为他早听说“蔷薇骑士”连队的战斗力可与普通一个师团相匹敌,这样的说法虽然有些夸张,但绝不是平白虚构出来的。

  “阁下,要点起这场火灾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不过灭火的准备是不是已经万全了呢?”

  贾瓦夫上校好像是挖苦似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他听到了上司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就不得不觉悟到这场大火的延烧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了。洛克维尔上将此刻的表情就好象有一堆坏虫子正在蛀蚀他似地愁眉苦脸,他无力地呻吟道:“我不知道,你去问政府吧!”
2008-7-5 02: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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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圣地



       这个标高四千公尺的高原,充满了过剩的阳光、以及缺乏丰富水气滋润而极为干燥稀薄的大气。尤里安·敏兹坐在一片不是经由风也不是不而是历经岁月侵蚀的大地上,眼睛注视着那缓缓地涌过来退回去的波浪,极为规律地运动。他将视线向水平面望过去,但是对岸的景象仍然为他的视线所不及。狂乱且缺乏温柔的风仿佛在嘲弄着尤里安那亚麻色的头发似地,无秩序地翻弄他的发梢。

  这个叫做纳姆·舟的湖,位于这片浩瀚大陆偏南边的内陆,距离最靠近的南方海岸大约一千公里,面积将近二千平方公里。来此交易的商人或是参拜的人,一般都是把宇宙降落在这个湖面上,经过一段高度适应的时间之后,再以搭乘地上车或是以徒步的方式朝地球教总部的所在地,也就是那一座名为坎千穹格,高度八千公尺的高山前进。身穿黑衣的人在这一片大地上缓慢地行进着,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个黑色的小点,这一幅景象看在尤里安的眼里已经有三天之久了。

  每当尤里安望着那一片蓝紫色的、好像具有磁力似地能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的天空,就情不自禁地会想起在波利斯星域的补给基地塔阳汗上,波布兰介绍给自己认识的那名少女的眼睛。那对眼睛的深处所蕴藏的生气,好像是在高压状态下的气体,当有人和她对视的时候,会将对方的视线给弹回去似地。正确的名字叫卡特罗捷,匿称叫卡琳,姓什么来着呢?总之,她那张脸一定是某张在过去人生旅程中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脸孔。相当的漂亮,而且留给自己的印象还不只有这些,这样的一个女孩所让人留下的记忆自然不可能会随风而逝……

  这时,尤里安感觉到好像有个人在自己身边坐了下来,于是调整了视线的角落,看到了奥利比·波布兰布满笑容的脸。

  “会不会头痛呢?”

  “不要紧的,我比中校年轻些,所以适应力也更强些。”

  “哈,还有力气耍嘴皮子,大概就不要紧了。”

  波布兰将他长长的两条腿往前一伸,然后两眼眯眯地仰望着头顶那片蓝紫色的巨大顶。只有在那片叫做“天空”以外的事情才是他所关心的,从降落到这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行星”地表上不过三天,他似乎就已经患了思乡病,而对大气圈以外的那一方感到无限地思念。虽然这位年轻的击坠王老早就说自己注定了不是活在地面上的人,不过这当然是有些许自夸的说法。此时此刻,奥利比·波布兰心中并没有什么所谓的乡愁,不过大概与波布兰有些同感罢,少年的心中这么地想着。

  七月十三日,尤里安和四名同行的人,搭乘事先就已经备妥的地上车,朝南方三百五十公里的坎千穹格出发了。同行的人就是奥利比·波布兰中校、波利斯·高尼夫船长、路易·马逊少尉、以及一名姓名极为冗长的乘务员拿破仑·安顿瓦奴·德·欧特尔。另外宇宙船的事务长马利涅斯克以及宇宙航行士维洛克则在“亲不孝”号上留守,以防万一有任何事态发生必须要从地球上逃亡的时候可以立刻出发。

  在留守人员的目送下,他们离开了湖畔,翻过了一个从大地上隆起的土丘之后,整个世界的色调仿佛都被控制在黑白底片之下,水的颜色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

  大地的颜色是单调的。前面和左右三个方向的地平线、以及南方的高山带,在灰白当中夹杂着一些棕色。想必造物者当初在创造这片土地的时候,调色盘里的颜料差不多已经用光了,才使得这片土地显得如此荒凉。

  周围的大气以及阳光接触到皮肤时,给人的感觉并不柔和。放眼望去,山棱线的轮廓就像是用画笔描绘出来的一般明显,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土地上,才能够严格地区分出彼此,藉着拒绝与否认其他的个体,才能主张自我的存在。

  从出发到抵达坎千穹格山,需要十二个小时的时间。不过在这样的高地上,是不能够对自己的体力太过度自信的。这样子千时迢迢地经过了一万光年的旅途才到地球上来,如果在最后却因患了高山病而倒下的话,大概会沦为众人笑柄吧。

  地上车的后面装载了所需的宇宙食物和药品,以及少许用来作为布施之用的银块。经由过去几次载送朝拜者的经验,这种布施物比商品所具有的货币价值还有效用,高尼夫更明快清楚地说,没有人不喜欢平白接受礼物的。

  尤里安等人一路上遇到在回程路上的朝拜信徒时,便若无其事地互相打招呼。在路途上高尼夫发表了一些有关于地球的知识。

  “反地球联合军称作是黑旗军,在他们全面无差别攻击之后,也还有大约十亿人口左右的居民,不过却在一眨眼之间,人口就急遽减少了。”

  这大部分的人口几乎都是舍弃了这个已经变成不毛之地的母星而移居到其他星球上,不过据说地面上所剩下的人,最初是为了生存,接着却投注于信仰,使得流血事件又延续下去。有关具体的事情,波利斯·高尼夫也并不晓得。不过确实存在的事实是已经失去人类社会支配者之地位的地球居民,仍然充满了支配欲以及斗争的心理,最后只得和身边的同胞互相残杀,这样的事实令听者不得不为之鼻酸。

  “地球现在这所以会这么地衰退萎靡,这场无意义的争半应该就是主因吧!”

  “啊……,西历结束已八百年,这个社会不但孤立而且闭锁,不衰退才是不可思议,不是吗?”

  这确实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真正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应该已经衰退到极点的地球,竟然利用极端异常的方法,使它的势力再度渗透到人类社会里去。

  “地球教的本部如果有什么资料库之类的就好了。”

  “就算有的话,也不一定能够暗中侵入啊。”

  “如果警戒森严的话,那么我们企图要侵入的时候,一定会遭到相当程度的反应吧。不过或许可以抓住什么机会也说不定。”

  尤里安不得不认为自己这样的主张,与其说是大胆,不如说是粗劣无章。如果不靠着事先收集更多有用的资料,更正确地加以判断,然后更有效率地采取行动的话,事实上真的是行不通的。杨提督应该早就已经领悟到这一点了。而杨之所以会允许自己这样草率鲁莽的计划,大概他已经设身处地考虑过在尤里安目前所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应该会有一些有意义事情吧……

  在隔天的下午,尤里安等人抵达了地球教的本部。地球教本部所在的这个坎千穹格山,过去应该曾经有着高耸入云的山峰,不过却因为飞弹从距离山峰约一千公尺处加以攻击,使得这座山看起来就像是在建造途中忽然被永远中止了的金字塔。高原与山峰之间,被深遽的山谷切割开来。尤里安等人放弃了地上车,必须赶在黄昏时刻之前下到山崖底下。

  在那道厚达六十公分,由钢铁与铅金属板嵌合成的巨大门扇里面,是一个四周由未经粉刷的水泥墙所包围起来的大厅,一群在原本身上所穿的各式各样衣服的外面又加罩黑衣的信徒,正静坐在里面等着人带领。尤里安一边用目视的方式算出里头大约有五百人左右,一边也像里面其他人一样地静坐下来。坐在他身旁的是个白发老妇,用毛毯铺在地上坐着,看起来好像已经等待多时的样子。那老妇人满脸善良的笑容,拿出了她提蓝里的黑麦面包,尤里安突然间不晓得该不该拿,最后他还是向老妇人道谢,伸手拿了一片之后,便请教老妇人是打从哪里来的。

  老妇人于是说了一个尤里安所不知道的行星名字。

  “年轻人,你从哪儿来呢?”

  “从费沙来的。”

  “哦,那就更远了,真令人佩服。年轻轻轻就这么了不起,一定是双亲教养有方。”

  “谢谢您……”

  利用这样善良朴素的人们单纯的信仰虔诚,从事阴谋的策划,企图要恢复权力的那些地球教干部,尤里安实在无法对他们产生任何的好感。

  正当尤里安又再度环视周围环境的时候,较深处的一个小门打开了,大约有五、六个大概是最基层、或者是还正在修业当中的圣职人员,穿着和信徒一样质地粗糙的黑衣,从那里面走出来开始绕着人群来回走动着。他们一边手拿着用防水布所做成的布袋收受信徒所捐赠的布施物,一边在嘴里颂念着像是祝福的词句,然后将说明书分发给信徒们。尤里安也学着其他信徒的样子,一面则尽量不要让人看到他的脸。

  “这里就是地下的防空避难所。过去地球政府军干部们就是潜伏在这个要塞里面指挥和各殖民星球之间的战斗。说来是很有名的……”

  进到大厅里面的时候,波利斯·高尼夫就曾以侮蔑的口吻说道。军事干部们自己躲在这个用厚厚的岩壁、强大的枪炮火力、和设有空气净化装置的坚固要塞里面,好像在看戏似地观看着地面上一幕又一幕的悲剧。不要说是粮食,甚至连酒或是女人也都不虞缺乏,根本就打算在这个地下天堂歌颂属于他们自己的太平。被他们这种极其卑劣的作法所激怒的黑旗军司令官,在知道了硬攻无用之后,便将一部分贯穿喜玛拉雅山脉地下的巨大灌溉用水渠爆破,让几亿吨的水流进这个地下要塞。当时躲在里面的男女大约有24000多人,而没有遭到溺死的人还不到100名。

  尤里安仔细地阅读着分发给每个人的说明书,心想要塞的全貌大概没有完全记载在这里面吧。不管是过去或是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宗教团体,会公布其所有的内幕,不管是宗教本部本身的建筑或是财政状态。不过有记载的部分应该就不是虚构的。

  说明书当中记载了大礼拜堂、灵骨塔、主教集会所、大主教集会所、总大主教谒见室、忏悔室、冥想室、审问室……等等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房间。其中当然也有专供朝拜信徒使用宿舍的餐厅,不过就是找不到资料室。

  “喂,有没有尼姑的休息室啊?”

  “嗯,好像没有的样子耶,中校。”

  “那么难道会是男女杂居在一起吗?”

  “……能有这样的见解可真让人羡慕。”

  尤里安半认真地回答道,将旅行衣挂在一只手上面然后站了起来。这时所有的朝拜者信徒已经在圣职人员的促使之下,顺从地排着队慢慢像流水般进门内。一进到门内的时候,立即有人递过来一个小牌子,上面所写的号码好像是每个人住宿的房间号码。

  于是尤里安、波布兰、高尼夫、马逊和欧持尔五个人很快地互相确认了彼此的房间号码。除了马逊和欧持尔是同一个房间之外,其他的人都各自不同。这是偶然呢?还是刻意的安排?尤里安认真地想着。就在这时候,一阵感激和兴奋的低语声,回荡在这个萤光灯照明的通路上。所有的信徒纷纷退到墙边,双膝跪在台阶上。理由很快就明白了,原来前方出现了看来很是阴森的黑衣行列,教徒口中传出了“总大主教阁下”的惊喜声。

  尤里安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跪拜在地下,用心深重地观察着那个位于行列中央的人物。

  那个人物看起来非常的虚无飘渺,身上同样裹着黑衣,但感觉上却好像是一个几乎不存在这世上的老人,仿佛要藉由黑衣才能让人感受他的存在似的,尤里安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立体影像。这个总大主教走路时也几乎没有任何的脚步声,皮肤像是整个融进萤光灯的光线里似地令人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而视线看起来则好像根本不是停留在现世里。这个老人的体内到底有着什么样的东西呢?尤里安非常想知道,而且也非知道不可。

  站在波布兰身边的一名老信徒一面流着感动的眼泪,濡湿了他的下半个脸,一面低声喃喃自语地说:

  “想要拜见总大主教阁下的尊容,一辈子里都不见得能够有一次机会。这次真是太让人喜出望外……”

  “如果能够的话,我这一生当中都不想参拜。”

  波布兰在一旁则悻悻地说,在他眼里看来,那个黑衣老人不过是一团皱纹和瘦弱筋崩凑合在一起而已。而且看起来像是干枯没有水分的样子,如果把他放在火葬场里面的话,大概很容易就会燃烧起来了吧,这个年轻的击坠王心里面有着这种比杨威利还要无神论的想法……

  走在黑衣老人旁边的是一位大主教。这名大主教很年轻,不过才三十岁左右。他之所以能被特别提拔,并不是因为他对教义非常地精晓或是因为信仰的深远,而只是凡夫俗子。地球上如果有官僚社会的话,那么他应该会是一个顶尖的人物,不过因为地球上没有这样的一个社会体制,所以他进入了地球教团,并且在十二年当中确保住总书记代理的地位。他的性格聪明圆滑,所以没有任何人对他有微词,不过在这些狂信者当中,他认为只有自己的才能才是众人信仰的对象。

  ※       ※       ※

  “奥丁的支部溃灭了,是吗?”

  “非常可惜,确实是这样的,德·维利大主教。”

  这个人生阅历比上司还要多出一倍的老主教,没什么脸见人似地垂下了头。

  “邱梅尔男爵死亡,支部所有人员都全部殉教了。”

  “邱梅尔男爵是吗?这个没用的家伙,到底是为什么而生为什么而死呢……”

  大主教的脸笼罩在一片阴沉失望的云雾当中。他的办公室是一间天花板极低的大房间,有人传说九世纪前那些遭溺毙的灵魂会在这个房间里面,不过灵异现象对他而言(当然绝不是可以公开谈论的),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虽然这次失败是邱梅尔男爵的过失,不过这是不是因为事态的进展太过于性急了呢?”

  老主教这几句话,有着批判上阶层战术判断错误的意味。至少大主教是这样解释这几句话的,于是他注视着这个远比自己年长的部下的眼光当中,充满了凶恶狠毒的因子。不过他已经习惯不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放在嘴巴上的表现方式。

  “帝国军的攻击已经迫在眉梢了。光是悔恨已经失败的过去也是无济于事。必须将眼前为害去除之后,再进行暗杀皇帝的行动。”

  “您说的是……必须要守住我们的圣地,以免落入邪恶的异教徒手中。”

  大主教将他的嘴唇弯成半月型,笑着说:“我们连皇帝身边都有办法靠近了,没道理连区区一个提督的身边都靠近不了吧?”

  Ⅱ

  在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的指挥之下,一支由5440艘舰艇所组成的地球讨伐军,于七月二十四日出现在太阳系的外缘。接受皇帝的任命之后,他日以继夜地编排这一支全由高速战舰所组成的部队,终于成功地完成了在航行中同时加以组织编列这一件高难度的初步工作。

  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是罗严克拉姆王朝创立的功臣。在他所经历的战役当中,当然也有几次败战的记录,不过属于胜利的一方则是具有压倒性多数的。由于他用兵巧妙果敢,为人刚毅,所以深得士兵们的信任。

  对他来说,最为屈辱的一场败战,就是这一年的三月,在自由行星同盟的领地达希利星域附近因为中了杨威利的诡计,而不得不沦为单方面挨打的那一次战役吧。当时那种强烈的悔恨,虽然灼烧着他全身的血管,不过他在给与敌人评价的时候,所表现出的宽容性,比起同僚的雷内肯普可好得太多了。现在的他对于当时杨所采用的智谋,虽然会发出夹杂着苦笑的感叹,不过并没有丝毫怨恨的心理,只是很坚定地下定决心绝对不再“第二次被耍了”。

  当皇帝莱因哈特对自己下达这个攻略地球教本部的决定时,对他来说是件相当令人高兴的事情,因为他并未期待这么快就能够有恢复名誉的机会。尤其皇帝是特地排除掉毕典菲尔特的志愿之后,才派给他这样的一个任务,无论如何一定得要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

  事实上,如果地球教单纯只是一个宗教狂信者的集团,那么或许可以采取和八世纪之前银河联邦相同的方法,将他们集中关闭在边境的一个行星上就算了。不过,一理当他们对于政治权力产生野心,并且也具有相当组织力量和财力的时候,就不能够再置之不理。

  更何况他们还是一个企图要弑杀皇帝的组织。对于这样一个假借宗教之名进行恐怖行动的集团,是不需要任何宽恕的。

  瓦列和杨威利、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同样都是三十二岁,身材高大,头发像是经脱色处理以后的铜线。五年前结了婚,婚后一年生有一子,妻子因为难产而去世,所生下的儿子则由瓦列的父母亲照顾。同僚劝他再婚的建议,大约有两手两脚全部的指头加起来那么多次,不过他始终没有那个心思。

  旗舰舰桥的主萤幕上此时出现了九百年前,那个位于边境上,被人类所抛弃了的行星。参谋长莱博尔中将、情报主任参谋克莱巴准将等人围绕在司令官的周围,在三次无显示器前商讨着攻击作战的对策。

  “原来如此,在喜玛拉雅山脉的地下,是吗?”

  “地下本部的上面,有超过一百兆吨的土块和岩壁保护着,就算是用超低周波飞弹攻击,打中一发两发的,对事态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帮助。”

  “那么是不是要经由陆路以装甲掷弹兵来攻击呢?不过会比较花时间就是了。”

  听到参谋长所说的话,瓦列稍微地歪着头说道:“地下本部有几个出入口呢?如果事先没有加以确认的话,那么我们的攻击会变成追着那些家伙跑,我们攻到哪里,他们就逃到哪里。如果我们只是破坏了本部,杀了一些泛泛的狂信者,让最重要的魁首逃掉的话,就不符合皇帝陛下的要求了。”

  “那么……”

  “先不要慌。”

  瓦列制止了参谋长的性急。

  “地球是不会跑掉的,而且那些家伙也不会逃到地球以外的地方。抵达行星轨道以前,得想出比较好的对策来。把密藏的那瓶四一零年份的白酒拿出来,慰劳大家一下吧!”

  指示幕僚人员先暂时解散之后,瓦列伫立在靠墙边的地方,两手在胸前交叉,从指挥席以外的其他角度注视着萤幕。这是他从新任军官时代就培养成的一个称不上是僻好的僻好。这时有一名士官用像是游泳一般的步伐向他靠近过来,不过他却没有察觉。

  “提督!”

  为了让他知道危险,幕僚从旁边所发出的叫声几乎近似哀号。

  瓦列一个反射动作将他那高大的身材扭转过来,一道闪光斜着穿过他急遽转过来的视野。那道光穿过之后,打在墙壁上又弹了回来,变成了像是战斗刀的形状。

  瓦列立刻举起了左手腕,保护住他的喉咙。地道光线打在他的手腕上,军服的布料发出异样的声音然后裂了开来,一股灼热的感觉在他的皮肤上和筋肉上急遽地扩散,一瞬间之后,那股灼热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疼痛感。

  瓦列看着暗杀者的眼眸——那一对充满着暗红色的杀意以及好像要喷职烈火似的眼眸。他立即按住了由他的手臂上喷涌出来的血,然后用右手扣上手枪的扳机,迸裂出来的光线正确地打中了暗杀者的右肩的右胸接合的地方。

  被光线击中之后,那名暗杀才拿战斗刀的手仍然高高地举着,整个身体向后仰,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

  这时,在旁边因为害怕伤到司令官而一直不敢开枪,不知所措的幕僚们,立刻丢开了一片空白的脑筋,将暗杀者拖倒在台阶上。

  “不要杀他!留下活口,问问他幕后主使!”

  尽管因为过度的出血和强烈的痛苦,整个脸看起来苍白得吓人,不过瓦列仍然靠着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并且发出这样的命令。但是随即,他的意义里突然出现一道白光在他的脑子里炸裂开来,这名地球讨伐军的司令官终于不支地沿着墙壁摔落到台阶上。

  军医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确认了刀子上涂有植物碱基的毒性物质。最后并且宣布,如果不切除左手臂的话,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于是手术立即展开了,瓦列用他的左手臂换取了他的生命。手术完成之后,仍有部分少量的毒素在他体内发作,使得他不停地发烧,看着司令官遭到如此的不幸,幕僚们都忍不住要感到心寒。

  如果是一般常人的话,在这样剧烈的重伤和高烧煎熬之下,恐怕早就和死神言合去了。瓦列虽然熬过来了,不过到他清醒为止,却是六十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瓦列对着部门的解释点点头,然后正视着这名暗杀者。

  “是谁指使你来暗杀我的?你打算要说了吗?”

  暗杀者那一双已经为灰色的尘雾所掩盖起来的眼眸,这时又开始要喷出那种暗红色的火焰。

  “没有任何人指使我。地球是我们的母亲,任何人只要侵犯到母亲的神圣,就会受到统治全宇宙超乎一切的旨意所给予他的惩罚。”

  瓦列疲倦的脸上此时浮现出些许笑容。

  “我所想知道的不是你的哲学,而是什么人指使你来暗杀我,他叫做什么名字?或者这舰上是不是还有其他和地球教相关的人?”

  紧张的情绪抓住了病房内的每一个人。暗杀者发出了一种疯狂怪异的叫声,并且开始狂暴地想要挣脱开来。瓦列无奈地摇摇头,举起了他所仅剩的右手,示意部下将这名暗杀者带回到单人的牢房。参谋长担心地注视着司令官。

  “是不是要再度进行询问呢?阁下。”

  “算了,反正他是不会说的。所谓的狂信者不就是这种人吗?对了,义肢什么时候会做好呢?”

  被问到的军医回答说在这两天内。瓦列于是点点头,低头看着他垂在被单上的左手袖子,袖子里面空无一物,为了不表现出感伤,他立刻将视线岔开来。

  “对了,说到义肢,这个舰上好像也有一个装着义肢的军官,对吧?”

  司令官这样不经意地提起来,其他的幕僚人员纷纷彼此交换着视线,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有以记忆力见长的克莱巴准将回答说:

  “舰队航法操作员当中有一名。就是肯拉特·林查中校。”

  “对对对,就是肯拉特·林查。奇霍伊萨会战刚刚结束的时候,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帮我介绍过——好,就叫他来吧。”

  就这样,帝国军中校肯拉持·林查接受了瓦列一级上将的命令,在主军之前先行降落到地球上,前往地球教本部进行侦查,并且为友军开辟一条进攻的道路。

  Ⅱ

  在地球教总部的地面上——其实应该说是在地下——已经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一段时间。自从七月十四日潜入地球教的地下总部以来,尤里安已经过了十天身为一个信徒的生活,不过在这一段期间当中,并没有任何的收获。

  这个地下部门到处都设有监视器和摄影机,根本不可能轻易地采取行动,而通往下层的楼梯或是升降机也一定都有好几名监视人员在看守。自己又和其他一道而来的同伴住在不同的寝室,想要彼此联络也非常不方便。尤里安心想,如此一来,只得尽力去争取他人对于自己的信任了。所以他便努力地参加所谓“自发性奉献”的劳动服务,并且趁礼拜、祈祷或是讲道空闲的时间,和其他的信徒们一起清扫大厅,整理粮食仓库,将地下本部的图面记在脑子里面。不过事实上这些天来,连尤里安自己都不免要感到这样的作法真的是太愚蠢了。更何况对于根本没有任何目的的波布兰和波利斯.高尼夫而言更感到无比的痛苦罢。

  二十六日的晚上(其实在地下根本就没有白昼或是夜晚的区分),尤里安好不容易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在自助式的餐厅里,坐在波布兰对面的座位上,可以低声地交谈。

  “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中意的美女呢?”

  “算了算了,全部都是一些古董,年纪都超过半个世纪了。”

  波布兰满脸难以下咽的表情,喝着那些难喝的豆子汤。在餐厅里,可以错过混杂的时间带,同时周围的人影较少,两人一面提高警觉,一面交谈了许久。

  “撇开这个不谈,你是不是已经找到资料室或者是资料库之类的地方。”

  “还没有。我想应该是在更下层的地方,最近应该可以找到才对。”

  “你可不要意气用事喔,要沉住气。”

  “我知道。”

  “另外还有一点,是我到现在为止一直都没有提过的。就算找到了资料室,里面也不见得一定有你所想要的东西。或许这些家伙根本就只是一个夸大妄想的狂信者集团也说不定。”

  波布兰说完之后,视线突然变得极为锐利,和平常谈论女人时的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地,隔着尤里安的肩膀,注视着他身后的变化。尤里安于是也回过头去,在他还没有完全转头过去之前,一种尖锐的声音早已经响了起来,刺激着人的耳膜。

  映在他视线里面的是一张连餐具都跟着翻倒的桌子,和站在不远之处挥舞着两只手臂的一名男信徒,以及一名桌子底下挣扎着的信徒。在那周围的老人以及女信徒发出了惨叫声并纷纷向旁边逃散开来。在那名男信徒黑色头巾的底下,那双已经失去控制和眼睛闪烁着怪异的光芒,他的臂力大得叫人惊异不已,此时又再度举起了一张桌子,将之抛入人群中。于是又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破坏声响以及众人的惊叫声。

  这时,可能是有人去通报的样子,五、六个持着高压电枪的基层神职人员从门外奔进来,将那名发狂的男信徒团团包围住。一条细细的电线从枪口射出,尖端扎进了那名男信徒的身体里面,低出务、高电压的电流使得那名男信徒的身体弹起来飞向空中,在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声之后,便撞向台阶一动也不动了。

  看到这幕景象,波布兰整个藏在黑头巾下面的脸完全变了一个脸色,原本藏在心中吉利的疑虑,好像得到了什么印证似地。

  “畜生,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波布兰低声地说着,接着突然抓住尤里安的手腕往餐厅外面走去。这时,一些听到骚动的群众纷纷向餐厅靠过来,而波布兰则抓着尤里安的手腕逆着人群往外面快步地走出去。尤里安好不容易才得以问说为什么,波布兰用那种深刻的视线注视着他说。

  “马上到厕所去,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出来。”

  “难道那里面有下毒吗?”

  击坠王立刻回答道。

  “算是毒药的堂兄弟吧!刚刚在餐厅里面不是有一名男子发狂吗?那就是身体对于塞奥奇辛麻药所产生的一种抗拒反应。”

  尤里安惊讶地咽了一口气,这时他所感受到的惊愕,就好像是有人在他脑子里用力地敲打着铜钹,不过,另外有个声音告诉了他真正的事实。原来这十天当中,他们在教团里所吃进去的食物全部被渗进了麻药。而且这种质地极为恶劣的合成药物,竟是曾使帝国和同盟暗地合作进行缉毒工作的塞奥奇辛……

  “地球教徒为什么会像一般的顺从,这应该就是原因之一了。”

  当这个问题超过了个人层次的时候,在两人心中逐渐扩大的不安,已经到了无法无视于存在的地步了。波布兰看起来很不高兴地耸了耸肩说道:“从前的革命家曾经说过:‘宗教是人类精神上的麻药’,当他们看到这种事的时候,不知道有什么话说。”

  于是两上人进到厕所里面,将手指伸进嘴巴里面扣着咽喉,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在漱口的时候,尤里安也被提醒要小心不要把水喝进去,因为水道里面的水本身可能也被掺进了麻药。

  “今天还有明天都不可以吃东西。不过万一麻药成瘾性症状出现的话,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食欲了吧。”

  “我们还必须去通知其他三人。”

  “我知道,无论如何要尽早让他们知道。”

  于是两人之间产生了共识。如果行动让监视器发现的话,或许会招来地球教团方面的不信任和猜疑。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赌一赌了。因为,如果还继续食用教团所提供的食物,那么除了让自己变成麻药中毒患者,沦为地球教所饲养的家畜以外,就别无选择了。

  “中校,您懂得事情还真不少呢!”

  在尤里安的赞美之下,波布兰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我啊,可不是一天到晚只为女人的事情烦心的人,对那些为青春苦恼的家伙来说,我可是一个会走路的博物馆喔!”

  ※       ※       ※

  当晚,好歹算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那些用裸露的岩壁来作为墙壁的大房间大概是官兵的宿舍吧,里面都是三层的床,有五十张之多,而信徒所住宿的地方,就只有破烂的帐幕是唯一能够保障个人私生活的东西。尤里安躺在床上,一面忍受着肚子里真实的空腹感,同时也对不久的未来将要产发的麻药成瘾性症状感到不安,在两种感觉交互地作用这下,尤里安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从隔天的早上开始,尤里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和情绪已经开始恶化了。他一面感受到一股恶寒从体内不断地升起,皮肤表面被冒出的冷汗所濡湿,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愈加扩大。这一天,他没有参加“奉献”的劳动服务,因为在没有进食的状况下,实在也没有力气去作任何劳动工作。

  完全的毒瘾症状在这一天夜里来临了。

  终于出现了。这样的预感在精神的地平线上急遽地扩散开来,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卷动似地声音从身体的深处响起的同时,一种摇摇晃晃的感觉侵袭了全身。恶寒沿着脊椎骨直逼而上,心脏的律动一时间全部都乱了。到这里为止,尤里安还是一直冷静地观察着自己,不过当毕生最严重的,从孩提时候到现在一直都未曾有过剧烈咳嗽产生的时候,就已经没有办法如此从容了。

  从其他的床上传来了斥责的声音,不过咳嗽并不是用人的意志力所能够控制得了的。尤里安只好把头埋在被单里面,尽他最大的努力不要让咳嗽声传到外面来。好不容易那一股咳嗽的刺激终于暂时消退了一些,正当尤里安努力地调整着自己呼吸的时候,从他上面的床传来了老信徒亲切的声音。

  “年轻人,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带你到医务室呢?”

  “不用了,我不要紧的,谢谢您。”

  尤里安好不容易才勉强地发出声音答道。身体所冒出的冷汗几乎完全湿透了他的脖子的胸部,身上所穿的衬衫也因为冷汗的关系湿湿地粘在皮肤上。

  “不要太勉强喔!”

  “不要紧的,我真的不要紧……”

  事实上,尤里安并不是因为客气才婉拒了老信徒的好意,而是因为自己如果随随便便接受医师的诊断,那么一旦被发现是患了麻药成瘾性的症状,只怕会被注射更强力的麻药,而不得不成为一个完完全全的中毒者,因为教团人士全都是同谋。

  在剧烈的咳嗽之后,取而代之的呕吐感,从胃部到嘴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剧烈地跳动着,而真正所吐出来的东西其实也只有胃液。尤里安立刻用床单按住自己的嘴巴,让床单吸收那苦苦的液体,当痛苦的呕吐终于告一段落的时候,刚才那种几乎要让自己喘不过气来的咳嗽再度向自己侵袭过来,这一次甚至比刚才还要剧烈,尤里安竟然咳得整个胸部发疼。

  而其他的四个人——波布兰、高尼夫、马逊及欧特尔此时也一定同样在忍受着这种痛苦的煎熬罢,不会只有尤里安一个人是特别的。而无论如何,这种狂猛地抓住全身,蹂躏着整个肉体的痛苦与不舒服感,是极为让人无法忍受的。感觉上就好像是一个人罹患了恶性感冒,正在最严重的时期,还被强迫参加最为苛酷的耐力训练。皮肤外面不但穿着为冷汗所沾湿的衬衫,而皮肤下面的筋肉细胸更开始任性地往各个方向狂乱奔窜,所有的内脏与神经网路同时一起歇斯底里地嘶喊着抗议的歌曲,尤里安的自我意识在这场狂乱的暴风雷鸣当中被不断地刺戮着。这种痛苦与不快感从身体的中心向四方放射,在皮肤内侧一阵胡乱反射之后,又全部往身体中央心激烈地敲打,就好像是一阵流星在阴郁的眼睑当中飞来飞去,炸碎之后又变成了更多流星,疯狂地打击着尤里安的意识……

  “你怎么了?喂。”

  当这种假扮成柔和的声音流进耳里的时候,尤里安把他苍白的脸庞从被单当中探出来。不知道痛苦已经持续了多久,此时尤里安体内的狂涛竟然正在缓慢、却是起初地将它所占据的位子让出来,身体的状况正逐渐在恢复平稳。两名男子正用有礼貌而且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尤里安。

  “其他的信徒通知我们,说你好像非常痛苦的样子。我们都有着相同的信仰,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你不需要觉得有任何的不好意思,到医务室来吧。”

  这两名男子所穿的黑衣,袖口上缝有白色方形的布块,那就是医疗小队的记号。

  加以拒绝吧,尤里安本能地产生出这个反应,不过随即又想到对方这种动作不正是自己应该要加以利用的吗?这么一想之后,尤里安于是乖乖地点点头,顺从地站了起来。原有的痛苦与不快感好像事先作过暗号似地,已经完全消退到过去的领域里去了。这时,为了要让自己的步伐显得非常地虚弱,还多少需要一些演技。

  Ⅳ

  来到医院室的时候,尤里安才知道阿里巴巴的山洞,在自己还没有来到之前就已经开门了。医务室里面已经有两个比自己还要早到的客人,一个是有着绿色眼眸、外型给与人一种潇洒印象的青年,另外一个则是像黑色牡牛一般健壮的巨人。这两个人看起来好像非常憔悴的样子,不过当他们将视线集中在尤里安身上时,却可以感觉到其中有一股锐气。尤里安在这一瞬间发现自己正逐渐在恢复自信与活力。对他来说,命运所展示出来的,仍然是一个老妇人那柔和的侧脸。

  “怎么今天身体不舒服的信徒好像特别多?”

  在这个黑衣集团当中,例外地裹着白衣的中年医生,用阴沉的声音说道。这医生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毕生奉献给医道的人,不过这或许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所致吧……

  “身体不舒服以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这名医生一面一一地盘点着排列在银色的盘子上大约有一打左右的注射器,一面问道。波布兰于是使劲踢了一下地板之后,发出隐藏着低气压的声音说:“有啊。”

  “哦,什么状况呢?”

  “因为有人让我们吃下伴有塞奥奇辛的番茄酱啊,你们这些小混帐!”

  这时,这名被揭穿假面具的医生,手里抓起一把镭射手术刀便扑了过来,不过无论如何也经不上波布兰的灵敏。年轻的击坠王将他那强韧的手腕一闪,一只注射针筒刺进了那名医生的右眼珠,于是他发出了凄厉得好像是要吐出什么固体物质的惨叫声,方才那两名医疗小队的男子,听到声音之后,便立即打开门冲了进来。

  就在他们要用电击枪射击的时候,尤里安的右脚比他们更快一步,用全身的体重踢进了黑衣人的腹部,这名男子连声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来就倒地了。而另一名男子也在马逊强大的手腕之下,以每秒十公尺的速度,跟墙壁接吻去了。

  波布兰从桌子的抽屉当中拿出白色的粉末,倒在杯子里面溶解之后,拿了一支最大型的针筒,把溶解了的液体吸进注射器里面,然后来到那个摔倒在台阶上,因痛苦和愤怒而喘气不已的医生面前,他用一只膝盖跪在地上,指示马逊按住医生的一只手,并且用橡皮管绑住医生的手臂之后,用非常柔和的声音说道:“你不明白吗?只要这么一点点的塞奥奇辛麻药注射到血管里面,你一分钟之内就会休克死了。”

  “住、住手!”医生大叫了起来。“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说。请你住手!”

  波布兰特意地使他的脸上表现出一种人类所特有的邪恶微笑,然后回头看着尤里安。于是尤里安同样也用一只膝盖跪在击坠王的旁边,对着医生问道:“我们想知道地球教的秘密。具体一点的话,你先告诉我们地球教的财政基础是什么?”

  医生左边的眼珠往尤里安的方向移动,眼球里面充满了恐惧与狼狈。尤里安用若无其事的口吻所提出的要求,使得医生的意志力产生了最大程度的动摇。

  “这种事情……我不知道,没有道理会知道……”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么我要你告诉我们知道的方法,或是知道的人。”

  “我不过是区区一个医生……”

  波布兰嗤之以鼻地笑道:“是吗?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用处喽。那么就让你变成区区一具尸体吧!”

  医生对着波布兰所说的话发出了惨叫声,不过就在这时候,骇人的警报声好像要压过他的惨叫声似地充满了整个空间。一股紧张的电流顿时贯穿了他们三人的身体。接着在一阵警报声中,又夹杂了枪声和爆炸声。

  这时门又再度被打开了,踉跄着冲进来的是一个主教级的神职人员,当他一看到了室内的光景,便立即扯开喉咙大叫。

  “异教徒入侵了!这里也有,把侵犯地球之神圣的人全部杀掉……”

  话都还没有说完,马逊那巨大的拳头已经挥向主教的下巴,主教的身体在空中飞了起来,腾空大约三公尺之后,猛力地撞向了墙壁。但对面的墙壁好像拒绝与他拥抱似地,主教整个身体便一声不响地滑落到地板上。

  “身为神职人员,竟想出卖无辜的人,到神的面前去忏悔你的缺德吧!”

  波布兰一面说着,一面动手将主教的上衣给剥了下来,打算作乔装之用。

  “男人的衣服真是不好脱。最主要的是脱下来也没有什么用处啊。我这样千辛万苦千里迢迢来到地球,难道就是为了要来作这种事情吗?杨元帅这个时候,正和美人过着甜美的新婚生活呢,真是不公平。”

  波布兰无视于被脱衣者的无奈,一面还冷嘲热讽地卖弄唇舌。突然他不经意地往门外一看,对着门外的景象吹出了没有声音的口哨,抱着衣服往后退了二、三步,很厌烦地摇着头说:“喏,尤里安,有很多事情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一帆风顺,不是吗?”

  “如果我们再继续观望的话呢?”

  “只怕,情况会更为不妙。”

  波布兰的手指头指的正是一群在交错的枪炮声中,持重军火的威力打开通路并往前迈进的帝国军士兵。
2008-7-5 02:2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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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战斗开启



       燃烧的火焰使得高速公路上的一角变成一幅橘红色的油彩画。消防队员和急救队员在散乱的尸体与车体的残骸当中来回地穿梭着,警笛的声音增添着人们心中的不安。蕴藏着紧张气氛的夜晚,此时正笼罩着同盟的首都海尼森。

  在远离街区一个微高的山丘上,一支武装士兵的集团伫立在那里,用肉眼和望远镜,注视着远处充满死亡和火焰的景象。

  身穿同盟军制服的三名退役军官,伫立在这个武装集团的中心,他们分别是退役中将华尔特·冯·先寇布,退役中将达斯提·亚典波罗以及退役少校菲列特利加·G·杨。现在这个时候,他们的身分仿佛已经变成了对同盟政府发动叛乱的部队指挥官。想想过去,当菲列特利加与杨结婚,另外两个人在递出辞呈下野的时候,在杨威利和同盟政府之间究竟要如何取舍,或许心中早就已经决定了。

  如果依照“战略就是制造情况的技术,而战术就是利用情况的技术”这个定义来看的话,那么先寇布和亚典波罗在这个晚上所采取的,应该可说是一流战术家的行动了。

  “第一、使骚动扩大。”

  同盟政府企图在没有任何物证的情况下,秘密地杀害杨,因为同盟政府害怕帝国军的介入,已陷入了过于恐慌的状态,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认为必须要杨提督不存在,国家的安全才能够得到保障。在这个时候,如果将骚动的程度扩大,让帝国军的势力介入到某一个程度,如此便可以顺庆他们救出杨的目的。

  “第二、控制扩大的骚动。”

  如果这场混乱无限制地扩大的话,相对的,帝国军所采取的因应行动也会大规模化,如此一来,所招致可能不是雷内肯普事务官这只狐狸,而是皇帝莱因哈特那只老虎了。这场混乱必须要在雷内肯普所能够处理的范围就把它结束掉,也就是说,将雷内肯普当作是一面挡箭牌。现在折当务之急就是争取时间。

  救出杨之后,便让他逃出海尼森,然后与梅尔卡兹等人会合。然后呢?然后就是杨威利所要思考、构想的事情了。为了这个目的,所以必须将他救出来。

  “问题是杨提督会说YES吗?”

  “就算我们逼他,可能还是会回答NO也说不定。不过,如果夫人来劝说的话,自然就不一样了。最主要的是,如果他说NO,然后狱中死去的话,那么任何人都不会得救。”

  先寇布这么说道,而亚典波罗则对他耸耸肩膀。

  “杨提督也真是可怜。好不容易脱离了军队,总算可以过着一手拥着新娘一手持有退休金,在花园里过着美满的生活哪。”

  先寇布对着菲列特利加眨着眼睛说道:“不过花园已经被资贼给糟蹋了,而独占美丽的花朵总也不是一件好事啊!”

  “哎呀,真是谢谢你们。不过我倒想要被独占哪。”

  菲列特利加若无其事地回答道。这时候旁边的这两个中将发现了菲列特利加的脚边,放着一只手提箱。

  “少校,这个手提箱是?”

  亚典波罗问道,于是菲列特利加大方地对他露出笑脸,然后回答道:“是他的军服。我想军服还是比其他任何礼服更适合他……”

  “也就是说,其他不管穿什么衣服都不适合他。”先寇布心里这么地想着,不过并没有说出口来。

  “我也想要放弃单身主义了哪。”亚典波罗对着夜空低声地说道。

  先寇布对武装的士兵吹出了尖锐的口哨声,示意他们开始行动。同盟政府因为害怕帝国军知道事态的变化,头脑再怎么糊涂,也很难下定决心让军队出动吧。只有乘着这样的一个空隙,“叛乱部队”才会有胜算。

  ※       ※       ※

  自由行星同盟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接获报告,是在他正打算要从评议会大楼的办公室离开的时候。通信萤幕上所出现的是洛克维尔上将僵硬的脸孔,当看到议长因为听到“蔷薇骑士”连队反叛的报告而恐惧地呆立不动的时候,洛克维尔结束了他的报告。

  “属下愿意接受任务失败的批评,不过从一开始,属下就反对采取这种卑劣且不登大雅之堂的策略。”

  “这个时候你还说这种话?”

  列贝罗好不容易抵制住自己差一点就要爆发的怒吼声。当初对自己保证拘捕阶段的技术层面没有问题,而现在又说什么政治性的行动过多的,就是这个军事官僚。在回避责任之前,总得先把“叛乱部队”镇压下来。

  “属下当然会予以镇压。不过,一旦事态扩大被帝国军知悉的话,那么就很难不给他们一个介入的借口。有关于这一点还请您多多费心。”

  洛克维尔大概觉得对议长已经不需要再表示任何的尊敬,于是就这样毫无表情地从画面上消失了。

  经过几秒钟的思考之后,列贝罗找来了当初教授他采用这样一个“卑劣且不登大雅之堂的策略”的国立中央自治大学校长奥里贝拉。当时他已经回到了住宅,经由列贝罗的嘴巴,知道了先寇布等人不但从逮捕网里逃走,而且更倾全力反击的事情。对方责难地说你的策略失败了的时候,原先因为白兰地酒所产生的醉意,已经一扫而空。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被你这么说……”

  这次轮到这位御用学者要发出不平之鸣了。他一直都是根据权力者的意向来解释法律条文,以使特权能够正当地合法化,他所失常的一直是这样的角色,而且不负任何的社会责任。对他来说,他所负责的只有提案和企划,决断和实施全部是他人的责任。他只要褒奖自己的企划能力,然后贬低他人的执行能力就行了。

  “议长,我不记得我曾经强制您一定要采用我的提案。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您本身判断的结果。此外,我必须要请您替我加派护卫,以使这一切不危及我本身。”

  列贝罗这时已经觉悟到不管是军部或是智囊团都是不值得信赖的,于是一言不发地走出评议会大楼,坐上了地上车。他看来就像是一艘即将要开始沉没的破船。不,应该是说同盟政府是一艘船,而他则是一名无能的船长。

  虽然对列贝罗来说,这一切充满了苦涩,不过这一个晚上,他得要和帝国高等事务官雷内肯普同席,欣赏歌剧的演出。如果缺席的话,对方就会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为了要渡过这一段超过两小时的时间,他不得不赶往国立歌剧院。

  一般在议长座车的前后只有各一辆的警卫车护卫,而这一个晚上,在列贝罗座车的前后却各有两辆警卫官的地上车跟随着。警卫的强化与统治能力的衰退是呈对比的,等到了明年或许还会变成各四辆、各八辆也说不定。坐在地上车内的列贝罗,两只手臂此时正为不安和焦躁所拥抱着,而一股悔恨的感觉坐在他的两边膝盖上正一秒一秒地逐渐扩大。他两手抱在胸前,瞪视着司机的后脑部。而与他同席的秘书官则一言不发,为了尽量避免看到上司的面孔,他将视线固定在车窗外的景象,不过却不经意地叫了起来,而列贝罗向着窗外的视线也被冻结了。因为从相反方向行驶过来的几辆地上车,竟然无视于法规的存在,突然迳自作了一个U字型的转弯,地面上的自动交通管制系统仿佛已经被切断,转换成完全手动的运作。

  驾驶员高声地骂着,而秘书官则高声地惊呼着。这些胡乱驾驶的地上车当中有一部向着议长的座车逼近过来,一名手上持有圆型武器——手提式加农炮的军人,从摇下来的车窗里将他的上半身探了出来。

  那名肩上扛着手提式加农炮的军官,将视线对准列贝罗的视线,然后露出了没有声音的笑容。这时列贝罗感到一股寒意从他的脊椎窜起,好像有冰块从他的背部滑落下去似地。虽然他已经觉悟,只要从在权力位子上的一天,就会成为恐怖主义者下手的对象,但是加农炮的炮口却将他这些观念性的决意压倒,唤起了他心中恐怖的念头。

  火箭飞驰,轰隆的炮声击碎了整个夜晚的宁静。警卫官的地上车瞬间成了块状的金黄色火焰,在路面上连续回转了好几个圈。所产生的块状金黄色火焰同时有四个,在列贝罗座车的前后打转,转得人头晕眼花。

  “不要停!继续前进!”

  议长发出了近似疯狂的声音高声地叫着,但是驾驶员最后仍然无视于权威的命令,选择向武力的屈服。窗外的景色也随着速度的变化而后静止。此时议长的座车已经被来历不明的车给包围,只得停在路上的一个角落。列贝罗下了车,用自己的脚走下来,是他差强人意的矜持。评议会议长的两肩因为沉重的挫败感而下垂着,不知所措地伫立在原地,这时一名军官向他走了过来,也就是方才用加农炮打中警卫车车体的高大男子。当然,他的肩膀上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的武器了。

  “您是最高评议会议长列贝罗吧?”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华尔特·冯·先寇布,在这里是要将您押作我们的人质。”

  “你英勇的名字倒是很耳熟。”

  “那真是太令我感到惶恐了。”

  先寇布以毫无热忱的声音回答到。

  “为什么你会参加这样的暴动呢?”

  “说话的时候可要小心了,‘暴动’这个字眼可是你自己说的。姑且不论我们这次的行动要称作什么,对于杨威利这次所遭受的待遇,你敢挺身出来说那是绝对光明正大的吗?”

  “这件事很难说,因为国家的存亡并不是以一个人的权力层次就可以谈论的。”

  “能够全力来守护个人人权的国家,才能够称得上民主国家吧。况且你难道都没有想想看杨威利过去对于你们这些人所作的贡献吗?”

  “难道你觉得我一点也不心痛吗?我了解这是很不人道的事情,但是为了要谋求国家的生存,我必须要忍受良心的谴责。”

  “没错,在你良心所及的范围内,似乎是一个有良心的政治家。”辛辣的笑容使得先寇布原本端整的面容显得有点扭曲。“不过,每到最后,你们这些权力者总是站在将别人割舍的那一边。要一个人将自己的手足切去,这的确是痛苦的事情,不过以那些遭切除手足的人看来,自己为这一切所流下的眼泪都只不过是过度地自我陶醉。自己为了国家,舍弃了私情来完成道义,做了如此牺牲虽然有些可怜,但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情操伟大的堂堂男子,你是这样想的吗?这算什么?哼!只要不轮到自己来牺牲的话,不晓得你还要流下多少高兴的眼泪哪!”

  列贝罗的舌头已经没有办法再编织出使自己的行为正当化的言词,因为对方已经明确地指责说,像是甘愿承受污名什么的说法,事实上只是权力者一厢情愿而且骄傲自大的表情。

  “先寇布中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当然是做合乎常理的事情。”这位退役中将沉稳地说。“杨威利这个男子并不适合悲剧英雄这样的角色。我只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立场要求修改一下剧本而已,然后视情况需要尽一点力。”

  先寇布又笑着补充一句话说,事实现在的做法已经是“情况需要”的领域了。列贝罗从他的笑容当中,领悟到已经没有丝毫妥协或让步的机会。再没有任何事情,让他更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只不过是其他人玩弄在股掌上的道具。

  Ⅱ

  在优布·特留尼西特放弃了他原先所拥有的地位,由姜·列贝罗顶替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位置之前,众人对于列贝罗所展现出来的政治手腕和个人的人格都有着相当程度的评价。宇宙历七九九年这一年,他正好满五十岁,曾经两度出任内阁幕僚人员,特别是在财政、经济方面,无论是政策立案的能力或是行政处理的能力,表现得可圈可点。他一向反对向外作无益无谋的征讨,反对军队的肥大化,在外交方面,则一向主张与帝国改善彼此间的关系。他的政敌优布·特留尼西特屡次被批评为“巧言令色”,但列贝罗在人格方面从未遭受任何的攻击。

  这样一个政治家,在接替最高评议会议长职务之后,不但屈服在帝国高等事务官雷内肯普的压力之下,甚至在帝国提出要求之前,就抢先将杨予以逮捕,企图将其抹杀,这种种行为自然成了众人大肆批评的对象,而且也因为这些事端,让人看出他“在平时确实是一个人才,不过在紧急危难的时候,身上的镀金就全脱落了。”

  不过,这样的批评很容易误导人们产生一种错误的偏见,认为“平时有用的人才”没有“非常时期的人才”来得有价值。如果要从某一个观点来看的话,杨威利可说是一个和列贝罗完全是两个极端的人才典型,如果他们俩人早半个世纪出生的半个世纪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话,列贝罗可能会是一个清高有能、对自由行星同盟极为贡献的从政者,而杨则可能是一个还算不上是二流的历史学者而且还可能会在学校举行母校会的时候,遭到家长“那个老师一天到晚叫学生们自习,都不认真上课”的批评吧。不过或许这样的生活方式才是杨真心想要的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无庸置疑的的是此时此刻的列贝罗,确实是作为人质的重要人物,特别对先寇布和亚典波罗来说,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先寇布从军用地上车上,将通讯频道切入了军部专用的TV电话回路。在这具携带型TV电话白浊的画面上,彩色与黑白的影像急速且有秩序的变化着,最后出现的是一名浓眉、方下巴、神情愕然的中年男子。电话的回路已经成功地和统合作战本部长的洛克维尔上将的办公室联接起来了。

  “我们是不法而凶恶的叛乱部队。秉持诚意和礼节,向统合作战本部长洛克维尔上将您,宣读威胁恐吓的文告,请您仔细听好。”

  先寇布所具备的特技之一,就是可以用一本正经的唇舌和态度,让他所看不顺眼的对方气得脑充血。此时的洛克维尔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血管和神经网路遭受对方的傲慢而气得吱吱作响了。他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但是对身体的健康状况感到非常满足,血压有点偏高是唯一令他感到不安的原因。

  “原来是蔷薇骑士的连队长先寇布,不要在那里乱嚼舌根,你们这些造反的家伙!”

  “真是抱歉,我个人并不擅长腹语术,所以不得不嚼舌根哪。那么接下来,我要开始宣读胁迫的内容了,好吗?”

  先寇布一面刻意地征求对方的许可,但是却又不等对方的回答,就朗朗宣读了出来。

  “吾等尊敬的同盟元首姜·列贝罗阁下,此刻正在设备良好的牢狱当中接受款待。倘若吾等之要求不能被接受的话,吾等只好请列贝罗阁下先前往天国避难,然后自暴自弃地以同盟军之名闯入帝国境内,邀请帝国的国民和吾等一起展开一场光辉灿烂的街头战。”

  一场帝国装甲掷弹兵与“蔷薇骑士”连队共同展开的街头战。

  这样的一种想象,使得洛克维尔上将全身颤栗起来。一部分是因为军人所共有的一种“流血浪漫主义”通病,而大部分则是由于恐惧与不安已经支配了的思绪。

  “你们,为了自己能够获救,难道要将无辜的人民卷入战火之中吗?”

  “应该说是你们自己为了自己能够获救,而企图杀害无辜的人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不要作这种没有根据的恶意中伤。”

  “那么我们继续胁迫的宣言吧。如果您不想要出席列贝罗议长的国葬仪式,那么就请将杨提督毫发无伤地释放出来。对了、对了,顺便再请您附赠上好酒一百打。”

  “这不是本官凭个人意见所能够决定的。”

  “那么就请您快点作决定。如果同盟政府没有当事者的能力,那么我们直接去向帝国高等事务官府交涉也是可以的。”

  “千万不要贸然行事,我会尽快回覆。你所有的交涉必须要以同盟政府和军部为对象,这是我的命令,不,是我的希望。”

  这位习惯以高姿态发布命令的本部长,在情急这下修正了他说话的口气。先寇布以冷笑的眼光瞥了他一眼之后,便切断了TV电话。洛克维尔原本一直瞪视着画面的视线,转到了副官的身上,这名副官的姿态完全是绝望的样子,因为他未能成功地查出对方一直在移动的电波发射源。洛克维尔大声地啐着舌头,气得好像要丢石头过去似地,对着白浊的画面大骂。

  “卖国贼!非我族类!我当然不能够相信你们这些从帝国来的亡命徒。梅尔卡兹也好、先寇布也好……”

  当然,重用这些人的杨威利也是一样。空有才能,但忠诚心和国家意识低落的败类不值得信赖,为战斗而活的人也是不需要的。只有那些没有疑问、没有反驳、完全顺从命令的人,命令他死,他就高高兴兴地去死的精神家畜,秀是国家和军队有用的人才。因为重要的不是守护民主主义,而是守护民主国家。

  洛克维尔想到这里,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一个可以化解眼前的危机,有些不稳当、不过却是正确的对策,此时正以难以抗拒的甜美在诱惑着他。要救出已经是俘虏之身的列贝罗议长是非常困难的。如果将俘虏的存在加以忽视,同盟军应该就可以亲手将这些叛乱军队予以摆平了,不是吗?就这样了,重要的守护国家。为了这个目的,无论是在质的方面或是在量的方面,所有的一切牺牲都将不是问题……

  ※       ※       ※

  就在洛克维尔的精神体温正在上下急遽跳动的时候,帝国的高等事务官雷内肯普正穿着刻板拘谨的军服,坐在那极尽奢华的国立歌剧院贵宾席上,整个情绪不断地往下沉。

  他对于艺术这种玩意的爱好,甚且及不上僚友梅克林格的万分之一,不过他也懂得所谓的社交礼节,所以在受邀时刻前的五秒钟到达了歌剧院。不过当他到达的时候,让他理所当然要感到愤怒的是,招待自己的主人竟然迟到了。

  “为什么没有看到议长本人?难道是因为不屑于和穿着军服的野蛮人同席吗?”

  “不,议长应该已经离开评议会大楼往这里来了……”

  列贝罗的文官房长卑屈地搓揉着两只手。他是那种有着官僚恶性的人,只能够以上下方向的轴承来掌握所有的人际关系。在这样的一个轴承当中,列贝罗在他之下,而雷内肯普更在列贝罗之上。对于在他之上的人,再怎么弯腰低头,都不会损伤他一点点的人性矜持。

  雷内肯普于是很不高兴地重新拿起了观赏歌剧用的望远镜,就在这个时候,一通TV电话打到了贵宾室里来。于是除了高等事务官之外,其他所有的人都像是仆人似地恭恭敬敬地退到走廊上,之后雷内肯普才开始听取事务官事务所首席武官萨姆中将所作的报告。这时候,高等事务官知道了列贝罗议长可能被杨的部下绑架的消息。

  听到了这样的消息,雷内肯普原本藏在鼻下胡须内的两片嘴唇不可一世地往上翘起,画出了一个圆弧型。再没有比这个更好、更求之不得的借口了。一个可以公然对同盟政府指责其缺乏处理能力,将杨予以处决,一步一步乔食同盟内政自治权的机会飞到他的口袋里来了。

  雷内肯普于是小心地从贵宾席那过度柔软的椅子上站起来,已经没有必要再掩饰自己低落的艺术修养了。雷内肯普傲然无视那些惊慌失惜的同盟政府和剧场工作人员的存在,大踏步走出了歌剧院。因为他所主演的流血歌剧将会更豪华亮丽。

  Ⅲ

  “那个时候,在彼此对立的阵营当中,究竟哪一方能够对事态有更好的掌握,大家自己都不明白。但是海尼森全土已经沸腾了起来,人们好像就在那一片浓重的蒸气当中,什么都看不见地四处走来走去,一次又一次重复着毫无意义的冲突。”

  日后,达斯提·亚典波罗好像历史证人似地说了这样的几句话,不过当时的他确实正与僚友先寇布联合起来,忙着在那一片错乱的火焰当中添加油料。假装自己是第三者对当时的情势加以评论的说法,或许应该要称之为厚颜无耻吧。

  当时被添加油料的那一方可说是气愤到了极点。不管是银河帝国高等事务官府也好、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也好,都是一面在周围挂起阴谋的蜘蛛网,一面企图要找出对方的弱点来加以利用,对于眼前混乱的事态却没能够有一个整体的掌握。首先,同盟政府对帝国军集结起来蠢蠢欲动的作法提出抗议。当时因为议长不在,国务委员长夏侬便成了同盟政府的发言人。

  “这应该是同盟内部自己解决的问题。请帝国军不要过度干涉。”

  “我方此时不得不认为同盟政府没有维持治安的能力。因此,必须要用自己的力量来维护事务官府的安全,以及帝国正当的权益。若有妨碍我方为维护自身安全所采取之行动者,无论其所,一律以帝国公敌对待之,请知悉。”

  “如果事态超出了我等所能够处理的范围,我等将主动向贵国提出要求,请贵国暂时等待到那时候。”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方希望能够与同盟政府之最高责任者,评议会议长直接交涉。议长在什么地方呢?”

  当对方夹杂着嘲弄的口吻问到这个问题时,同盟政府就没有办法回答了。

  “巴拉特和约”当中强制规定,同盟得对任何破坏与帝国之间友好关系的人予以镇压。这也就是“反和平活动防止法”订定的原因。不过和约当中,并没有任何条文规定凡触犯反和平活动防止法的犯人必须要交由帝国来处理。所以只要帝国军以及高等事务官府的相关者没有遭到杀伤,那么对方绝对找不到让他们能够加以干涉的正当理由。过去身为战败者的同盟,如今反过来利用过去他们被强制接受的和约,以同盟的立场来说,无论如何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在不失礼仪的情况下,阻止帝国军的干涉。但是以雷内肯普的看法则是这样的一个难得、稍纵即逝的机会,就算被指控漠视和约的存在,也必须要加以掌握。

  无论如何,事实上的情形是双方的视野会愈来愈狭隘,眼光所及的射程也变得愈来愈短,不管是哪一个阵营,只要能够将杨威利这个人掌握在自己手里,那么就将会是胜利者,这个奇妙的共识竟独立了起来,开始往下发展了。

  ※       ※       ※

  如果以杨本身的看法来评论这件事情的话,他或许会想说:“我也是风云人物呀!”如果混乱和错乱的情况扩大的话,对同盟政府的治安维护能力,以及帝国高等事务官对于危机的对应能力,将会是一个考验吧。在事态没有超过海尼森地表以前,选择一个适当的时机让这场戏落幕,以平分秋色的形式,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在暗地里悄悄采取对策,应该也是一个解决方法。但是,同盟的政府首长列贝罗也好,帝国的高等事务官雷内肯普也好,都是不可能采取这种厚颜战术的人,所以只得认真地,拼命地朝目的地游去,落得最后摔落到漠布底下的悲惨结局。

  想着想着,杨竟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忍不住内心的同情,想要对双方说一声,真是辛苦你们了。在这一场混乱的同时,杨也洞察到有一个促使这一场混乱持续扩大的要素,就是他的部下们了。

  “不要再煽火了哪,先寇布你们这些家伙。煽动专家,可不要做得太过火了。”

  就在杨于中央检察厅的一个拘禁室内搔着头的时候,那一道钢铁作成的门打开了,然后走进来一个仿佛全身的皮肤都被印刷是“军人”这两个字的军官。一丝不苟的发型,与抿得紧紧的嘴角。年纪看起来比杨还要稍微轻一点,是一名上尉阶级的军官。

  “时间到了,杨提督。”

  军官的声音和表情,与其说是沉痛,倒不如说是阴惨还要来得恰当一些。杨感觉到他的心脏已经开始跳起了笨拙的舞步。最为悲惨的预感此时开始盛装呈现具体化,正在企图将杨带往一个太过于寒冷的国度。

  “我肚子还不饿啊!”

  “不是来送饭的。从今以后,您再也不需要担心吃饭或者是营养的问题了。”

  当看到军官的手掏出手枪的时候,杨不禁叹了一口气。自己的预测竟能如此正确地与事实吻合,但是却没有丝毫的喜悦。

  “在这最后的一刻,您有什么愿望没有呢?阁下。”

  “是啊,我希望无论如何能够喝过宇宙历八七零年份的白酒以后才死去。”

  听到这句话以后,上尉足足推敲了五秒钟之久。好不容易才理解过来的时候,脸上出现了愤怒的表情。因为今年才不过是七九九年。

  “这种无理的要求碍难照办。”

  杨本来想说,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还是忍住,转而对他提出最根本的问题。

  “到底,我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上尉修正了一下的姿势,然后非常严肃地以一种劝戒的口吻,开始教诲一名不甘心就这样死去的死刑犯。

  “只要你活着的一天,就会成为同盟致命的后脚筋。所以要请您为祖国捐躯。唯有这样的死法,才能符合您英雄的名声。”

  “后脚筋对于人的身体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喔,这个比喻不好。”

  “杨提督,不要再废话了。请您勇敢地迎向光荣的末日吧,如此不才辱您英勇的名誉。虽然不肖,但卑职愿助您一臂之力。”

  说话的人沉浸在极度的自我陶醉当中,甚至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但是听讲的人被强制要接受自己所不愿意的死亡,则是连一点喜悦或感激都没有。当自己以雪白而非恐怖的情绪注视着枪口地时候,或许只得自行将之解释作觉悟了吧。上尉认真地作了一个深呼吸,伸直右手臂将狙击点对准杨的两眉之间,然后扣下扳机。

  不过从枪所射击出来的光线,却穿过了虚无的空间,将对面的墙壁炸裂开来。光线所产生的微粒子向四处迸散。由于这个意外的失败,使得上尉惊愕的视线,好像在搜寻着已经被他逼进绝路的猎物似地,将室内的空间纵横地切裂开来,但立刻就固定在台阶上的一点。原来杨在上尉开枪射杀前的一刻,连着椅子滚落在台阶上,避过了手枪所射出的光线。

  杨的行动,对于他的程度而言,可真是作得漂亮——事后知道他的人都这么说道。不过他也只是逃进了死胡同里罢了,一旦连椅子跌落到台阶上,动作就不可能比刚刚还要敏捷了。看着暗杀者脸上所显露出来的残忍表情,杨所能想到的是,到了最后只不过是将死亡的场所垂直往下移动到比刚才大约低一公尺的地方而已。

  “真是难看哪,阁下,这难道就是被称作是‘奇迹的杨’的那个人吗?”

  杨一面往下看着死亡的深渊,一面感觉到自己真的生气了。正当他想要回敬对方几句话的时候,一个光明的景象掠过他的视野的一个角落,军官的背后用钢铁所作成的门开了,接下来的一瞬间,一道光线从军官厚实的胸膛呈水平映照在空中,上半身向后仰的军官,对着天花板发出了惨绝的叫声,他那魁梧、仅仅是单纯魁梧的身体转了半圈之后,便把脸部撞向了台阶,然后一动也不动了。被人从生还的那一岸牵起手来的杨,眼前所看到的金褐色的头发,泪水蒙蒙的淡褐色眼眸,以及那不断呼唤着他名字的嘴唇。杨张开了他的手臂,抱住救命恩人那窈窕的身体。

  “谢谢你来探监,给我送来了生命。”

  杨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一句话,菲列特利加只是拼命地点头,也不晓得是不是真正理解了丈夫话里的念意。爆发出来的感情,此刻全部都被液体化,化作了源源不绝的泪水,冲走微薄的控制意识。此时的她,好像又驾到了那个十一年前的小孩模样,只知道不停地哭。

  “哎呀,哎呀,好端端的一个美人泡汤了。喏,不要再哭了……”

  杨这个时候简直比一万艘的敌人舰艇从背后袭击还要不知所措,就在他试着要安慰妻子的时候,二个不解风情的闯入者以一副要收拾残局的姿态出现了。

  “蔷薇骑士”连队的前任队长,以近乎优雅的大胆姿态向长官行了一个礼。一只手还揽着菲列特利加的杨,也毫不害臊地回了他一个军礼。

  “加班勤务,让你们辛苦了。”

  “不客气,就算自己活到长命百岁,如果人生无趣的话,那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这就是救出阁下的原因。”

  先寇布的作战行动可说是辛辣到了极点。他首先将议长已经被押作人质的消息告知军部,为了要争取时间,假装等待对方的回答,但暗地里已经将杨救出来。也就是说,洛克维尔被耍了。原先他想要藉拖延回答来争取时间,不过却反而让先寇布的行动占了便宜。但先寇布却也没有料想到洛克维尔会将这个事态当作是一个良机,反而作出将杨“处理”掉的举动。原先他还认为时间非常充裕,打算从容不迫把杨给救出来,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及时赶到了。

  “嗯,暂时还是请你拿着手枪吧,说不定还会派上用场的。”

  先寇布于是打了一个手势,“蔷薇骑士”连队的代理队长莱纳·布鲁姆哈尔特中校将枪递给了杨。

  就法制上而言,“蔷薇骑士”连队现在的指挥官,就是这一位布鲁姆哈尔特中校。第十三代的连队长先寇布因为已经晋升到将官级,当然不可能再担任一个连队的指挥官。而第十四代的连队长凯斯帕·林兹上校,则率领半数的队员,投靠了梅尔卡兹的舰队,在官方正式的记录上,是依战斗中下落不明来处理的。布鲁姆哈尔特回到首都之后,即接获出任代理连队长的命令,不过一旦同盟屈服在帝国之下,这支由帝国亡命者的子弟所编列而成的“蔷薇骑士”连队,是否能够被容许继续存在,可能性并不高。连队如果是被解散那也还好,这些队员或许还将成报复性处罚的对象也说不定。这股不安的情绪,于是决定了他们战斗旗帜的颜色。依照杨对梅尔卡兹等人负责的模式,他们将由先寇布来负责,在这一天内,他们已经以最大限度的行动,为他们以及布鲁姆哈尔特中校本人的未来作了选择,回头的路已经不存在了。

  门外有一些警备兵正在蠢蠢欲动。

  “我们是蔷薇骑士连队。”布鲁姆哈尔特用麦克风夸耀地报出自己的名号。“如果明知此事仍坚持要战斗的话,就先写下遗书以后再过来。我们会立刻为您效劳。或者也可以由我们用各位的鲜血来代笔。”

  这其实只是虚张声势。不过先寇布以及蔷薇骑士过去所立下的战功,要用来吓唬中央检察厅的警卫兵已经是足够的了。他们的战斗心急速地熄灭,毕竟要谈勇敢或者是大胆的话,得先要有性命才行。过去同盟政府为了要吓住敌国,曾经将先寇布等人的勇猛加以略为夸大的宣传,如今被这阵乘夜风而来的声音所吓住的,竟然是过去曾经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上的人。

  一部大型地上车驶过了沉静无声的夜晚,杨在这部车的后座换上了军服的时候,短暂的支领退休金的生活已经结束了,杨又回复到过去在伊谢尔伦要塞上出任指挥官的姿态。菲列特利加很高兴地看着丈夫的“英姿”。

  “是什么样的动机促使你们今天晚上这样自告奋勇呢?先寇布中将。”

  杨一面让妻子为他调整头上黑色扁帽的角度,一面问着今晚事件的主犯。

  “像你这样一直遵从命令,受法律束缚的人,一旦从这样的一个桎梏里逃了出来,会是怎样的一个想法,采取怎样的行动,我非常地有兴趣,这样您还满意吗?”

  对于先寇布这样的问题,杨并没有回答,只是把一个模仿袖扣形状作成的超小型短波发射装置拿在手上玩弄着。当他被中央检察厅的人员从家里押走的时候,这就一直别在妻子所为他穿上的猎装衬衫上。就靠着这个东西,让妻子知道他的所在地,然后拯救了自己的性命。杨把这个小救命恩人放在口袋里收好之后,好像在沉思着什么似地,又再度提出了问题。

  “你从以前就一直在挑唆我,现在还是一样,说什么权力应该要掌握在我手里。如果我真的掌握了权力,但是在那之后整个人格改变了怎么办?”

  “要是你这样就改变了的话,那么你也不过如此尔尔。历史是不断在重演的,如果整个历史年鉴上就只有一个人比较特殊的话,那么也只是让后世的中学生更加头痛而已。啊,与其要在这啊那地谈论味道如何,何不尝试着吃吃看呢?”

  杨把两手交叉在胸前低声地哼着。

  甚至连杨在军官学校里的学弟达斯提·亚典波罗也对杨皱着眉头,点头地说道。

  “先寇布中将说的没错。杨提督,至少对这些为了救出你,不惜去战斗牺牲的战友们,你有一份责任。你已经不亏欠同盟政府了是不是?现在是你自掏腰包下赌注的时候了。”

  “听起来好像都是在威胁我嘛。”

  杨对他们发着牢骚,不过或许有一半是认真的也说不定。从被人拯救性命的那一刹那起,他已经不再是属于自己的所有物了。

  “你们太过于乐观了。以帝国和同盟为对手,然后还要能够存活下来,这根本说不过去。或许明天就要坐在殡仪车上了也说不定哪。”

  “就算这样也是好的吧。人总不可能是不老不死的,况且如果真的会死的话,我也宁可这样死去。与其作为帝国的奴隶而死,倒不如作为反叛者杨提督的幕僚而死,至少我的子孙还会高兴一些。”

  这时候,提出抗议声音的不是杨的嘴巴,而是他的胃。杨这时才发觉到自己已经大半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菲列特利加这时心有灵犀地拿出了一个提蓝。

  “我作了三明治,请用吧。”

  “啊,谢谢。”

  “还有红茶。”

  “有加白兰地吗?”

  “当然有啊!”

  亚典波罗一面摸着下巴咕哝地说道。

  “天哪,这家伙是来野餐的吗?”

  先寇布也一面苦笑地回答说。

  “你错了,野餐这件事是很严肃的喔!”

  ※       ※       ※

  当杨威利的身影出现在视野的中心时,姜·列贝罗反射性地立刻将他的视线移开,不过还是又转了回来,然后固定在杨的脸上。因为身为同盟元首,他必须要维护自己的威严并且伸张正义。看到他如此挺胸昂然的姿态,杨不禁要叹气。若以公务人员来说,这样的人确实是值得尊敬的,不过如此私人朋友来看的话,这样的人也的确是很难交往的。

  杨他们现在的所在地是“蔷薇骑士”为防范日后之需所秘密成立的一个地下指挥处,是距离帝国高等事务官府所在地“香格里拉饭店”大约只有一公里处的一栋大楼里面的一个房间,真可说是大胆之至。这栋大楼因为屋主人在大楼即将落成之前破产了,所以被弃置而空无一人。裸露的水泥内壁上装设有隔音板。以这样的一个房间来招待一国的元首,在格调和设备方面,还有很多不够完善的地方吧。

  最初的第一句话,是从人质的口中发出来的。

  “杨元帅,你应该知道自己所作的事都是犯罪行为吧?持武力触犯法律、损害国家尊严、破坏社会秩序。”

  “我犯了什么法?”

  “像这样非法地把我监禁在这里,难道还要强辩自己是无罪的吗?”

  “啊,说得也是。”

  一抹苦笑的表情掠过了杨的脸上,这时的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被教授指出论文缺陷的副教授。亚典波罗故意将声音提高发出笑声,不过这当然是讽刺列贝罗而发的。列贝罗立刻就明白了这一点,整个脸因为屈辱而进青时白地提高声音说道。

  “如果不想要再罪加一等的话,那么现在就立刻将你释放。”

  杨脱下了头上的黑色扁帽,搔了搔自己的头发,然后以一种像是话剧老师在观看学生表演的眼神注视着他。列贝罗在这种眼神的注视下,感到心虚怯懦,刚刚高傲地耸起的肩膀不由得垂了下来。

  “你们有什么要求是吗?有的话就说说看好了。”

  “真相。”

  “……”

  “开玩笑的,我不会作那种无益的要求。我们的要求就是我们自身的安全而已,当然也不会是永久的,有附带期限。”

  “你们已经是政府的公敌了,这种违反正义的交易我没有办法答应。”

  “那么也就是说,只要有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存在的一天,我和我朋友们便永无安宁之日,是吗?”

  列贝罗并没有立刻回答,或许是感受到杨的语气中带有些危险存在吧。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只好变成利已主义的信奉者了,如果有必要的话,或许会把我们自己所属的国家,很廉价出卖给帝国也说不定喔!”

  “这种事情难道是可以被允许的吗?你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元帅,过去也担任国家的重要职务,你的良心难道不会感到可耻吗?”

  “这种理论真是太了不起了,你的意思是说,国家出卖个人是可以的,反过来的话就是不被允许的吗?”

  先寇布在一旁冷笑着,但列贝罗并不予理会。杨轻轻地咳了一声之后说道。

  “那么是不是请您考虑一下我的提案呢?”

  “提案?”

  “我们要雷内肯普事务官来作为人质,然后离开行星海尼森。同盟政府到那时候就依照是被胁迫的样子,希望不要追我们。对帝国那边,由我负起争乱全部的责任。同盟只需低着头说希望帝国能够讨伐、逮捕杨威利,这样你们对帝国也就可以有个交代了。”

  列贝罗处于一片沉默之中,好像是在考虑着杨的提案。对自己有利的盘算在心里面那一片迷宫当中,为了要找寻一个安全的出口,正急急忙忙地四处奔走。

  “另外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请您绝对不要对那些还留在同盟政府的人施以任何罪行惩罚。曾经在我麾下的人——卡介伦、费雪、姆莱、派特里契夫等等还有许多的人,他们对于这一次的事件完全不知情,如果您能够以同盟政府以及民主主义的矜持来承诺绝对不牵累到他们的话,我就此退出海尼森。至于议长您,当然也会加以释放,而且绝对不带给市民任何的困扰,您觉得如何呢?”

  不说政府说是市民,从这一句话当中,或许也为杨的心情作了一个辩解吧。列贝罗重重地吐了一口气,看起来好像是找到了出口的样子。

  “……杨提督,我并不想要向你谢罪。我在最艰辛的时期,被托付了最大的责任,只要能够让自由行星同盟继续存立下去,然后把它交给下一辈的人,不管是什么样卑劣的手段我都去用,至于这样做会遭受到什么样的批评,我早已经有所觉悟了。”

  “也就是说,您赞成把雷内肯普当作是人质的这个提案了,是吗?”杨的反应可说是毫无感动。“……应该是这样吧。先寇布中将,实战指挥的任务就完全委托给你了。”

  “就交给我办吧。”

  先寇布看来很高兴地点点头。列贝罗用视线瞥了他一眼,好像在暗骂好战分子似地。不过他接下来是询问,自己什么时候可以恢复自由,于是杨回答道:“不幸的雷内肯普失去自由的时候。”

  ※       ※       ※

  刚刚一直靠在墙边,注视着这些大人物在交谈的一名组员,也就是巴格达胥上校,这时走近先寇布的身边,低声用语说道。

  “我们所提的方法固然是很妙,不过还是不要太轻易相信的好。并不是指列贝罗议长个人,而是在他周围的权力分子集团,因为那些家伙的存在就是为翻脸不认人的。”

  “照你这么说的话,那些家伙难道会拒绝杨提督的提案吗?”

  “他们当然会说YES的,不过一旦这个事件本身没有办法隐瞒到底的话,那他们就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杨提督身上。不过,究竟会不会这么做,还得要视情况怎么改变。如果他们认为有利的话,那么就算将雷内肯普和我们全部一起抹杀,也并不是什么难做到的事罢?”

  巴格达胥是一名谋报和破坏工作的专家,因为过去他曾经在和杨敌对的阵营里工作,所以即使他现在已经投身为杨的幕僚群,还是经常会遭人白眼。不过,在这一次的事件里,他在情报的惧分析和袭击列贝罗的计划方面,做了相当大的贡献,属于他自己的地位和别人对他的信赖终于有慢慢累积起来。不过或许也因此而失去了些许翻身的时机也说不定……

  “我所持念的是杨提督对于同盟的民主政治还有所留恋。如果他只要同盟能够安泰,就算自己被处罚也没有关系的话,那么这可就麻烦了。”

  “还不至于吧。到了这种地步,就算他后悔然后又回去自首的话,总不可能说还有退休金可以领吧,到头来还是得死心不得不自立啊!”

  “那么阁下也死心了吗?”

  “死心可是我唯一的专长哪。从两年前,被先寇布阁下看穿我的计划时起,就应该已经是那样了。”

  先寇布高兴地笑笑,没有回答。巴格达胥看了看手表然后说道。

  “说着说着天就亮了哪!”

  巴拉特的太阳已经从夏日那厚厚的云层间将第一道光线投射到地面上了。漫长的夜晚正急速地撤退,不过昨晚所发生的混乱,好像已经被人类社会遗弃了似地,那漆黑的阴影一点都没有要移动的意思。海尼森各个街头的交通都被截断,同盟军和警察在混乱的指挥系统之下来来往往。

  “那么,我们这就去做黎明前的突击吧!”

  先寇布拿起了装甲战斗服的头盔。

  “香格里拉饭店是吗?”

  布鲁姆哈尔特中校从他记忆的街头上拾起了几块铺在路中的石子。上面记载着重要的情报。他满怀胜算的表情笑了笑,然后集合了所有中队长级军官,授予战术上的指示。

  ※       ※       ※

  在帝国军士兵全副武装的环绕之下,此时的香格里拉饭店就好像是一个四周被海水所围绕的巨大岩石。帝国军所摆出的阵势,只要雷内肯普的一道命令,帝国军的士兵便可以压制同盟首都海尼森所有的重要的街头,并且宣告戒严令开始。一旦同盟元首成了“叛军集团”的俘虏,任何有关于尊重主权独立的鬼话,就只有被扔到桶里面的价值了。

  对雷内肯普来说,现在他只要将整个事态变成一个既成事实就可以了。同盟就不去管它了,只要自己能够在帝国本国还不知道事态的演变之前,将同盟首都完全予以压制的话,那么“同盟”这一个名词,就只有在修正版的字典里面才能够找得到了。

  面对于同盟政府来说,他们拼死也不让帝国军知道的事态,是一直到昨天半夜里所发生的事情。

  同样在半夜以后,驻屯在海尼森的帝国军,为了不让已方得到这边的情报,同样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

  因为在饭店里面的第十五层布阵的雷内肯普,正打算以海尼森行星的地面部队,也就是在他指挥之下,总共是十六个连队的兵力,把这里所发生的事态给处理掉。要是以这样的兵力还不能够把目前所燃烧起来的火灾给扑灭的话,那么高涨的火焰势必会经由宇宙的深渊,映到帝国军屯驻在干达尔星系的斯坦梅兹提督的眼里。

  万一事态真的演变到那种地步的话,那么镇压海尼森的功劳将归斯坦梅兹所有,而雷内肯普将会因为在事态处理方面的无能而遭到弹劾吧。如果雷内肯普不能够亲自将杨等一伙人加以镇压,使同盟政府隶属于帝国之下,并且因他的功绩获得相对的地位和权力的话,那么从昨晚以来所发生的混乱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叛乱集团的人员,就算是以勇猛的“蔷薇骑士”为核心,充其量也只不过是一千人左右。愚蠢的同盟政府没有先掌握住他们的动向,就贸然要把杨秘密地处决掉,结果反而先被这些反叛者将了一军,这种丑态真可说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令人啼笑皆非。不过事实上,雷内肯普本人也并没有能够完全掌握住他们的动态,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列贝罗出卖给杨这一伙人了。

  早上五点四十分,雷内肯普忽然感觉到他脚底下的地毯连着地面好像震动了一下,在震动之后,传来了迟钝的爆炸声。如果此时展现在窗外的不是都会景色的话,那么他恐怕要产生自己的座舰被敌炮击中的错觉了。就在他心里面想说“这或许是地震吧”的时候,一名脸上血色稀疏的军官闯进了办公室,向他报告说底下第十四层楼已经被来路不明的武装士兵给占领了的消息。在这瞬间,雷内肯普周遭的景色似乎都失去了色彩,而他也只能惊愕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原来饭店的地底下有一条供通信线路专用的地下通道,先寇布等人先穿过了这一条通道,再经由纵向联络饭店整栋建筑物的电梯专用修补洞,以魔术师的姿态活生生地出现在第十四层楼上。他们破坏了两处电梯和三处楼梯,而在帝国军全力防堵之下才幸免于难的东边楼梯上,和帝国军对峙。

  一名身上配戴着上校徽章的帝国军官喊道:“放弃无谓的抵抗,否则就准备到血海里面去练习游泳吧!”

  “这可就为难了,我们又没有带泳装。”

  受到对方嘲弄之后,那名军官的血压急遽上升。

  “你们尽管去耐嘴皮子,投降吧!如果拒绝的话,我们就要开始攻击了!”

  “那么就把你们最强的一面展示出来看看如何呢?”

  “给我住口,简直是大言不惭,你们这些下水道的鼠辈们!”

  “你们才是呢,要开战之前自己先好好反省一下吧!听对方说话的时候,要全部听完以后才出声哪。”

  这名帝国的上校原来张开的嘴巴好像被人用一只无形的手给掩住了似地,发不出声音来了。在他要发出惊呼声之前,部下给他的报告,使他心中的疑惑进一步成为事实。

  “不行,不能够使用枪炮火器。杰服粒子的浓度已经到达红色警戒区了。”

  上校因为敌人的狡诈,气得咬牙切齿。当场立即作了一个决断,他将五个中队的装甲掷弹兵全部叫到饭店的内部,无论如何都必须使用肉搏占打倒这些入侵者,然后救出孤立无援的高等事务官。

  ※       ※       ※

  当楼梯底下有一大批穿着银灰色战斗服的帝国军士兵集结过来的时候,先寇布仍然毫无惧色的透地他的钢盔注视着底下的情况。他所表现出来的无惧无畏已经超过了一般所谓豪胆的范围了,当初他出生的时候,大概是将人类天生的恐惧心放在娘胎里面忘记带出来了也说不定。连一向尊敬他的布鲁姆哈尔特都禁不住要这么想,而看在那些不断向这边靠近过来的帝国军士兵眼里,只能将先寇布的勇猛解释作无神经的傲慢,但是全身却也忍不住要感到一股灼热。

  当突击命令被下达的时候,帝国军将楼梯踩得如雷鸣一般地作响,迅速冲了上来,打先锋的士兵手里拿着的战斧镶有闪闪发亮的碳素水晶刀刃,向四周发出反射的光芒,对着先寇布跳了上来。

  这种凄惨的互相残杀,在一些中了浪漫主义毒素的人形容下,有了一个叫做“红色阶梯瀑布”的名称。这一场残杀当中,最初的血柱,从这名不幸的士兵的肉体上向外飞溅开来。先寇布首先低下了自己的身体,让对方的战斧挥空,然后在接下来的那一瞬间,让自己的战斧斜斜地滑走,一刀就切断了头盔与战斗服之间的接缝处,在那一道接缝处的里面有颈动脉,那名士兵的血一面飞溅开来,然后身体就倒地了。从楼梯下传来的怒吼声和憎恶声随着那名士兵的倒地而激烈起来。

  “中将,您在阵头指挥太危险了,请退回去吧。”

  “不用作多余的操心,我还打算要活到一百五十岁呢,还有一百一十五年哪,怎么能够死在这里呢?”

  “而且也还没有女人呢,是不是。”

  知道先寇布在战场以外的战绩也是极为显赫的布鲁姆哈尔特说着自己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开玩笑的话。先寇布无法加以反驳,因为他根本无暇反驳。另外一队士兵已经踩着骇人的脚步声冲上楼梯来了。

  先寇布以及布鲁姆哈尔特两个人,将他们的身体放置在怒吼与惨叫、金属声音与冲击声、还有鲜血与火花交错而构成的旋风当中。只要他们的战斧划出一道弧形,那些受到致命伤的帝国军士兵,便以在空中游泳的姿态,身上裹着鲜血的上衣,一个接一个地滚到阶梯底下去了。

  先寇布当然不会作出同时间和好几个敌人交战的愚蠢行为。他的四肢、五官和手上的战斧,在中枢神经完美的控制下,每一次只在单方向设定一个敌人,然后在一番苛烈而短暂的斩击比划之后,就将对方推进无法再继续战斗的深渊里。

  他敏捷地扭转身体,巧妙地躲过帝国军士兵跃向自己时所作的攻击,然后战斧一闪便击中了对方的颈部。当身负致命伤的敌人滚落到地面上的时候,加害者就已经移动了好几步,和其他新的敌人交战去了。

  当有一把战斧挥起一阵旋风的时候,就有另外一把战斧将旋风加以挥散。火花和炭素水晶的碎片在空中飞舞着,像喷泉一样的鲜血飞溅到地面上和墙壁上,一片又一片地好像要快速完成一幅拼图似地,因为死亡而中止的痛苦,不停大量地制造出来。先寇布一开始的时候,还一面巧妙地避开四散喷洒的血溅到自已身上来,不过为了要能够有完美的防御,也不得不放弃讲究美学了。银灰色的装甲服令人联想到中古世纪骑士所穿的甲胄,不过此时已经布满了各种血型的鲜血。在这一场凄惨的激战之后,已经无法再继续蒙受损伤的帝国军,虽然是咬牙切齿,但也不得不像是雪崩似地退下阶梯来,这时先寇布拍了拍布鲁姆哈尔特的肩膀说道。

  “虏获雷内肯普的功劳就偏劳你了。赶紧带十个人去吧!”

  “不过,阁下。”

  “立刻赶过去,砂漏里面的砂粒,这时候比钻石还要贵重。”

  “知道了。”

  当布鲁姆哈尔特率领十名左右的士兵消失了身影之后,带领着剩下来二十名士兵的先寇布,让他那高大的身材出现在楼梯口要下去的地方,挑拨似地将他那用人血琢磨出来的战斧在帝国军士兵的面前挥了挥。

  “怎么啦,已经没有人敢站在我华尔特·冯·先寇布的面前了吗?”

  先寇布大言不惭地放出这几句话,因为他必须要将帝国军放置到怒气与复仇心的池水当中,拖延他们往理性的那一岸游去,好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一名年轻的士兵,虽然有丰富的觉悟,但是却缺乏经验,禁不住先寇布的挑衅,奋不顾身地冲上楼梯来。挥动战斧的动作当中充满了精力,但是看在先寇布眼里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

  战斧猛力地互相撞击,拼裂出激烈的火花。胜败在一瞬之间就已经决定了,战斧从这名年轻的士兵手中飞了出去,落在地上像车轮似地不停打转。当对方的战斧低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这名士兵感觉到先寇布脸上所出现的是魔鬼一般的笑容。

  “年轻人,有没有爱人啊?”

  “……”

  “有没有呢?”

  “有、有……”

  “是嘛?那就别急着死嘛!”

  被战斧的斧柄击中胸部的这名士兵,发出了短暂的叫声,漂浮在半空中,然后身体就滚落到楼梯下面去了。楼梯下面此时又再度传来了怒吼的呻吟声,不过要能够使这股愤怒与战斗意志结合的话,得先跨过由人血所填出来的壕沟,而这一道壕沟太深太宽了。就在先寇布挖掘这一道壕沟的同时,布鲁姆哈尔特等人闯进了雷内肯普的办公室内。当门一打开的时候,一道比较浅的人血壕沟又开始被凿开了。

  帝国军虽然勇敢但是无益的抵抗,几秒钟之后就奏完了最后一个乐章。八具尸体接二连三地滚到地面上之后,就只剩下高等事务官一人了。

  ※       ※       ※

  手枪的杀人光线从雷内肯普的右手迸裂开来,而且这种杀人光线并不是一闪而过,而是不停地连续快速发射,命中准确性非常地高,因为他过去也曾经是一名战士。

  “蔷薇骑士”连队的队员当中有一名,因为太逼近发射处来不及闪避,被这连续发射的杀人光线击中了头盔的正中央,整个身体横倒在地面上。不过他的牺牲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代价的,布鲁姆哈尔特趁着雷内肯普连续发射的时候,绕到他的右边侧面,战斧一挥便将手枪打落到地面上,然后用战斧的斧柄往事务官的事巴猛力挥去。

  “你杀吧!”

  因为下巴受到重击而几乎要站不住的雷内肯普,用双手顶在桌面上,支持着自己身体免于倒下,从他流着鲜血的嘴里,虚张声势地喊道。

  “我们不杀你,你现在是俘虏了。”

  “如果是一名下级士兵的话或许还情有可原,但我是堂堂一级上将之躯,你想我会甘心地成为一名不名誉的俘虏吗?”

  “请你无论如何要心甘情愿。对于你的美学或矜持我没有兴趣,有兴趣的是你的生命,你活着的身体对我们来说是必须的。”

  布鲁姆哈尔特放出的这几句话,除了无礼之外,好像还有其他什么东西刺激了雷内肯普的思考力,事务官于是低声地哼道。

  “原来如此,你们是打算用我作人质去交换杨提督吗?”

  雷内肯普的这一番洞察虽然并不完全正确,不过布鲁姆哈尔特并没有予以纠正。

  “我想你要感激我们一下吧,竟然还能把你看成和杨威利具有相等价值的人。”

  这一句话让雷内肯普所受到的伤害究竟有多大,说话的人绝对没有办法想象到。雷内肯普整个脸连他嘴上的胡子似乎都变白了,变白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所受到的屈辱。

  “不要以为我会因为吝惜自己的生命就和你们妥协。”

  “我们是没这么想啦,不过要妥协的人不是你,而是你的属下同僚们才对。”

  “……你们应该就是所谓的‘蔷薇骑士’吧?那么原本应该就是帝国的人民,你们这么做难道不会觉得有愧于祖国对你们的恩情吗?”

  布鲁姆哈尔特两眼凝视着对方,不过并不是因为对他这番话有所感动。

  “我的祖父因为是一个共和主义思想家,所以被帝国内务省抓了起来拷问,到最后我的祖父被杀了。如果我的祖父真的是一名共和主义者的话,那么这应该可以称得上是名誉之死吧!不过事实上,我的祖父也不过是一个单纯爱发牢骚的人罢了。”

  布鲁姆哈尔特咧着一边的嘴角笑道。

  “这就是帝国所赐给我们应该要感激的恩情哪。这种大恩我无以为报,只好用复仇来加以回报了。唉,不要再说废话了,现在的时间比绿宝石来得更珍贵哪,请阁下跟我们一起走吧!”

  布鲁姆哈尔特中校用夹杂着盗用的口吻催促道。

  而他用这种比喻事实上也是正确的。因为原本在他们脚底下的那一层楼所演奏的肉搏战狂想曲,此时已经可以在同一个水平位置上听到了。先寇布等人已经放弃了第十四层楼,不过还是一直不断地斩杀敌兵。

  三分钟以后,全身沾满血汗和复仇心的帝国军冲进了雷内肯普的办公室,不过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想拯救的人,以及他们所想要斩杀的人,此时都已经消失了身影。如果先寇布等人和来时走相同的路线的话,就应该没有办法那么从容,但他们还是成功地脱离现场了。在那之后,大楼电梯的修补孔发生了爆炸,而唯一的追踪的路线就在帝国军的眼前消失了。

  Ⅳ

  雷内肯普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内,凝视着四周的环境。先是天花板下面,然后地面上、眼前的墙壁。此时此地,绝望的情绪就像是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巫婆,正阴惨地唱着破灭的歌。他现在正坐在叛乱部队地下指挥部里面的一个房间内。裸露的水泥墙壁和水泥地面,还有被钉上去的隔音板。和在香格里拉饭店里面那间豪华的办公室比较起来,两者之间的差距简直是无法想象的。

  “已经完了。”成为俘虏之身的帝国高等事务官在心里想着。他已经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这里来的原因了,他不仅是败给了杨威利一伙人,而且还被同盟政府的代表列贝罗给出卖了。

  如今还有什么脸可以晋见皇帝?皇帝不但赦免了他败给杨威利的过错,还赐给了自己高等事务官这样一个显赫的职务。皇帝的宽大和信任,自己无论如何都一定要予以回报。为了新王朝的千秋大计,自己必须要除去所有的障碍物,为帝国将来能够顺利完全征服同盟领地,自己得先要开拓出一条道路来。不过事实又是如何呢?自己在被带到此地来的途中,一直在寻找空隙,计算着扭转劣势的可能性。不过当他看到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顿时觉悟到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小丑。而当他又看到站在杨的背后、或许是因为愧疚而一面转过脸去的列贝罗议长时,雷内肯普却连责备他的力气也都在那一瞬间消失了。如今能够逃避敌方和已方来嘲笑自己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个方法了……

  雷内肯普原来狭小的视野,如今变得愈来愈狭隘了。他那已经失去了正气,而且不断地以那双曾经利欲熏心而自大的眼神,往上看着天花板。

  一名送来中饭的士兵,发现雷内肯普悬在半空中的身影,已经是二十分钟以后的事了。他屏住了呼吸,注视着穿着军服在空中左摇右晃的身躯,将陶制的盘子小心地放在房间里面的一个角落之后,即徐徐地放大声音,让其他人知道这个紧急事故。于是那具上吊的尸体经由急急忙忙赶来的布鲁姆哈尔特等人的手中被平放到地面上。

  具有急救兵资格的士兵,跨在这个比自己阶级还要高十级以上的躯体上,根据教科书上所学以及自己经验,用遍了所有的人工呼吸法。

  “不行,没有办法苏醒过来。”

  “让开,我来。”

  布鲁姆哈尔特于是将急救兵的作业又完美地重复一次。而同样的结果也再一次重现。雷内肯普无视于他的努力,仍然关紧了通往复活的门扉。当中校以和死者相同的脸色站起来的时候,牢门打开了,已经接到通报的先寇布出现在门口。此时他刚刚依照约定,将列贝罗带出监禁的地方,然后将他手脚都捆住弃置在公园里。不料才刚刚回来,就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一贯的傲慢无畏,此刻仿佛刀口上出现了缺口,表情极为深刻。如果慢一点履行约定就好了,不过就算后悔,此时此刻也追不回来了。

  ※       ※       ※

  “不可让雷内肯普已经死亡的消息泄露出去。否则同盟政府那帮家伙,一定会把他的死当作是一个良机,然后对我们发动全面攻击的,用所有的方法也要让他继续‘活下去’。”

  如果没有了人质,那么就再也没有任何理由让同盟军犹豫是不是要对“叛徒集团”发动攻击了。况且雷内肯普一死,那么所有的真相都将随着他一起被埋葬到地底下。对同盟政府来说,他们只要将所有的事实和风声全部丢到火里面就不会有再有后顾之忧。

  听到雷内肯普的讣闻之后,杨陷入一片沉思当中,不久之后,好像终于咽下了苦药,满脸又苦又涩的表情决断地说道。

  “正式发表的场合,我们就得请雷内肯普提督暂时为我们活着,这虽然是对于死者极度的冒渎,不过也没有其他的方法了。”

  杨心里面想着,就算只有这么一次,阎罗王也肯定会为自己保留一个特别席吧。菲列特利加则向杨提出一个提案。那就是如果替死者化一点妆的话,或许可以让人以为他只是暂失神了。这个提案听起来好像还不错。

  “不过,这种不愉快的工作让谁来做呢?”

  “由我替他化妆,因为这是我自己说的,而且女性也比较适合。”

  房间里面的那一群男人,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脸,胆量方面姑且不论,至少在化妆技术上很明显地是技不如人了。所以口齿含糊地不知说些什么之后,便将这一个不愉快的工作交给了成员中唯一的女性,而走出室外。

  “给死人化妆是第一次,同时也应该是最后一次经验吧。如果稍微像个美男子的话,化起妆来应该会好看一些吧。”

  菲列特利加嘟囔地说道。如果不对死者开一些玩笑的话,自己恐怕也没有办法忍受这样一件阴惨的工作吧。不过这终究是自己提议的,也只得由自己来完成。菲列特利加提起了化妆箱开始工作,这时杨打开了门,用很过意不去的表情看着她。

  “菲列特利加……这个……让你来做这样的事……”

  “如果是抱歉之类的话,那我可不想听喔!”

  菲列特利加并未让自己替死者化妆的手停下来,不过还是先制止了丈夫所想要说的话。

  “我既不后悔,而且也没有对你生气。虽然结婚才不过两个月,不过却过得很快乐,从今以后你要有你在的话,那么我这一生应该都不会无趣了。无论如何请让我期待吧,老公。”

  “像夫妻生活上的消遣是吗?”

  杨脱下了头上的黑色扁帽,搔了搔了自己的头发。眼前一位已经成为他妻子、年轻貌美的女子,经常都会让他感到惊讶,对作丈夫的人来说,夫妻生活应该也不会无聊才是。

  “不过,这里好像不是一个有情调的好地方哪。”

  杨嘴里咕哝地说着轻率的话。这是一种和前一刻的菲列特利加同样的心情吧?存在新婚夫妻两人之间的第三者,在他们相互交流的感觉中,落下了一片浓浊的阴影。

  菲尔姆特·雷内肯普、银河帝国的高等事务官、一级上将,这个身体和杨威利处在同一个行星的地表上,不过两人的心却相距数百万光年的男子,以这样悲惨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应该是他原有的价值观当中所难以忍受的方式吧。雷内肯普本人姑且不论,当一想到雷内肯普的遗族时,杨就忍不住替他们感到难过。或许以他为复仇对象的人,又要增加几个了。

  杨轻轻地摇摇头,为了不妨碍妻子完成这一件不愉快的义务,特意地把门带上。被强制走向无奈的死亡,和被强制过着无奈的生活方式,到底是何者比较靠近幸福的支配领域呢……
2008-7-5 02:2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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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休假结束



       在这一年——也就是新帝国历元年、宇宙历七九九年七月三十日,帝国首都奥丁接获了两个报告,一个是吉讯,而另外一个则是凶讯。

  其一是地球讨伐军司令官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所传来的消息。

  “本职前往地球,为完成皇帝陛下所交付之压制地球教恐怖集团本部、逮捕教祖及其干部之敕令。日前,战斗已近尾声,已经得以歼灭地球本部。但教祖及其干部因引爆地下本部,将其自身之躯体埋葬在土堆之中,以致最后未能逮捕。皇帝陛下所交付之敕令未能无瑕达成,谨在此深表谢罪之意。”

  瓦列舰队在派遣肯拉特·林查中校以下的两个大队先行前往地球教本部,然后中校的联络,得几处地面上的入口之后,便一举突入大气圈,开始发动总攻击。而中校所得到的情报,事实上大多是一个以“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为代表的费沙独立商人集团所提供的。

  在帝国军发动攻击的时候,面对全副武装的士兵,身穿黑衣的地球教徒们所持的对抗武器,竟然是小刀或者是一些轻型枪炮武器。面对这样一群无谋的人,帝国军不禁哑然。但是他们也并非绝对的和平主义者,所以当场也就揭开了战火。帝国军士兵以他们强大的火力,要对付这些仅持有原始武器的狂信者,简直比割草还要容易,他们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地踩着死者的尸体,往地球教本部的深处侵入。

  如此单方面的杀戮,在一开始时,或许使得这些已经习惯了鲜血与火焰人生的士兵一时沉浸在陶醉的气氛当中,但是他们属于精神性方面的肠胃最后终于达到饱和的界限。当那些身心受到狂信和塞奥奇辛麻药腐蚀的教徒们,一个又一个地掉入死神口袋里的时候,这些士兵也开始呕吐,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声,最后开始泣不成不声。

  当战斗往下蔓延达到地下第八层的时候,帝国军知道自己已经深入到这座地下迷宫的最底层。

  到了这里,信徒们的抵抗已经到了极度激烈的地步,以视死如归的枪火来回应帝国军弃械投降的劝告。三次的劝告所换来的是三次枪火的射击,这时候帝国军不得不放弃逮捕教祖这个老人——以总大主教为首的教团首魁——的念头,而决意要赶尽杀绝。

  无论在火力上、人数上或者是战技方面,都占有绝对优势的帝国军,之所以会陷入苦战(或者应该说是恶战)当中,主要是因为地球教在地理上所占有的优势,以及信徒对于死亡完全没有恐惧的心理。他们不但经由通路引进地下水,淹死了自己同伴以及敌兵,而且还将神经毒气弹扔进同伴当中,让他们为所信仰的宗教殉教,同时也让敌兵一齐牺牲。

  “那些家伙,混帐!”

  帝国军当中之所以有军官会这么样地叫起来,是因为他们禁不住要对那些对同伴的死亡欠缺感性的地球教徒感到恐怖和厌恶。那种行为甚至不叫做相互残杀,而是在帝国军的炮火之下,地球教徒一种“自杀的行为”。他们自己甚至在最后把根据地的最深处炸掉了,连同自己也葬身在其中。

  “这些狂信者全部都被消灭了吗?”

  “这个嘛……”

  帝国军士兵们的脸上完全没有因为获胜而感到欣喜的神情,只是低声地彼此交换着这几句话。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所留在他们脸上的只是疲倦。

  别说是那个叫做总大主教的老人了,连大部分的信徒的尸体也都没有找到,看来好像是全部都埋在那几兆吨的泥土底下了,但是他们的欲望和怨慨都不见得也和他们一起埋葬在里面。这个方形的、每边长达十公里的地球教根据地四周的地形陷没了,而所谓的圣山也因此歪斜了一边,将它无比凄惨的形状显露在稀薄的大气中。

  ※       ※       ※

  尤里安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叫瓦列的提督时,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衰弱。虽然尤里安已经听说他是因为受到重伤的缘故,不过当看到他刚毅的表情以及他所表现出来的临危不乱的言行,内心忍不住要激赏不已。原本尤里安所崇拜的是杨威利的那种“一点都不像是英雄”的气质,不过他这时也感受到了这种与杨本身的气质完全不同旨趣,像是用钢铁打造出来的刚毅同样地有其魅力。

  “据林查中校说,在攻略地球教本部的时候,得到你不少的协助。”

  “是的,其实一方面也是为了要报复这些将我们强抓走的地球教徒,所以我们是很乐意地提供所能够做的协助。”

  这位名叫瓦列的提督很明显地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所以对他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让尤里安感到非常为难与不安。

  “我想要用个什么礼来答谢你的功劳,你们有没有什么希望呢?”

  “只要我们一行人能够平安无赖地回到费沙,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如果你们的生意有遭受到任何损失的话,就由我们来补偿吧,不要客气,尽管说出来。”

  如果加以推辞的话,那么就显得太不像是费沙人了,如此一来或许会招致对方的怀疑也说不定,所以尤里安就老实不客气地——或者应该说是有些厚颜地接受了司令官的好意,向他回答说等日后结算出来的时候再提出来,就当作是给波利斯·高尼夫的谢礼吧。而他本身的报酬只要一片光碟片就够了。

  在那里面有着这样的记载。失去统治人类社会之霸权的地球,以其本身的欲望和怨恨为动力之来源,在最近这九百年里,纺织出这一段不为人所知、和葛布蓝式地毯一样充满怨恨的历史。只有将这一段历史完整地交到杨提督手上之后,尤里安千里迢迢俄这一次地球之旅才算是稍有收获。尤里安表现出一副要为帝国军作向导的姿态——事实上也真的是替他们作了向导。为了摒退那些挥舞着小刀的信徒,并且在资料室检索和改写资料,意外地花了五分钟的时间,才将不想要让帝国军得手的残余记录全部消灭掉,不过后来那间资料室也被一起埋葬,自己费劲地去除掉的那些资料反而变成是多余的了。

  尤里安从瓦列面前退出之后,便伫立在断崖的边缘上,低头望着那一片已经陷落了的地形。这个时候波利斯·高尼夫来到了他的身边。

  “信徒的遗体也都被埋在那下面了。”

  “对教团来说,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信徒的生命更廉价的了。就像国民之于权力者、士兵之于用兵家一样。这或许值得生气,但却不值得感到惊讶哪。”

  尤里安感觉到波利斯·高尼夫这一番恶毒的话当中,有着自己所难以同意的地方。或许是因为自己一个极重要的船员在这一场战乱当中不幸丧命的原故吧,波利斯的神情显得非常的不高兴。

  “看来你好像想说杨提督是不一样的,是不是?”

  尤里安一副好像被看穿了的样子,对着船长耸耸肩膀。

  “如果把杨看成是一个普通人而去喜欢他的话,我同意。就像我也喜欢他。不过,如果把他当作是一名用兵家来尊敬的话,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用兵家这种职业本身就是该遭天谴的工作。杨本身应该早已领会到这一点了,所以你也不必不高兴,反倒要了解这一点,去容许别人对军人批判啊。”

  奥利比·波布兰在距离不远的地方一直看着他们。

  “尤里安这个家伙也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击坠王稍微地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地说道。虽然他自己也不例外,不过大概是因为自己比尤里安年长,所以也就将看护他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这应该就是人德吧。”马逊以一种陈腐但却具有说服力的说法应声地说道。他的身上有好几个地方用含水膜(一种用极薄的塑胶膜将水包在里面的医疗用品)和绷带包着,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斑马。以他的臂力和战斗能力来说,地球教团里面无人能比,不过因为他身体的表面积过大,所以当爆炸发生的时候,皮肤也无可避免地被各式各样的破片击中了。

  “人德?哼,这家伙还在修业当中哪。”

  波布兰耸了耸自己的肩膀。在地面上战斗的时候,他的动作极为敏捷,所以全身上下都没有受到战斗的伤害,可说是全身而退。虽然地面作战并不是他所喜欢的,不过他的表现就连马逊也不得不感到佩服。

  “没有谈过一、二十次的恋爱,这样也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吗?”

  他们的声音并没有传到尤里安那边,所以这个时候这名少年只是站在断崖边缘,让他那亚麻色的头发在地球的风中飘动着。

  尤里安是有一定的目的,所以才到地球上来,不过他连一次都未曾想到要再回地球,以后大概也不会吧。他所该要回去的地方、该生活的地方、该要死的地方,这种种的地方没有一个是在叫做“地球”的这个行星上。

  有这种想法的,应该不只尤里安一个人。对大部分的人类来说,地球是属于过去的领域。只要把它当作是博物馆来加以尊重就行了,而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果允许它再度成为权力政治或者是军事中枢的话,是不会为人类带来任何好处的?正如杨威利所说的:“当人类的手脚都过度长大的时候,就不可能再回到摇蓝里面了”。虽然地球上有人类的过去,不过却没有人类的未来。不管是美还是丑,是聪明还是愚昧,人类的未来应该是要在其他的地方继续扩展的。

  八月一日,瓦列舰队的第一批士兵离开了地球,踏上了班师帝国奥丁的归途。而“亲不孝”号也跟在后面,展现出小小的英姿。

  反正都是会踏上归途的,所以可否藉此机会到帝国的本部——帝都奥丁——看一看呢?尤里安提出了这样的想法,也获得了大家一致的赞同。

  Ⅱ

  在瓦列这一份的报告的前后这段期间,从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所传来的情报是非常不祥的。

  雷内肯普事务官遭到绑架,以及同时发生的许许多多的事件,震惊了帝国所有的重臣。甚至连那些出生在乱世当中,钻过了无数的死亡界限,征服过许多恒星世界的勇将们,也无法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一个惊愕。

  随着这份正式的报告,雷内肯普提督麾下的拉杰尔上校,也以超光速通信将一份急报传给了好友奈特哈特·缪拉。

  奈特哈特·缪拉用他那砂色的眼睛极有兴趣地注视着不鲜明的画面。

  “那么你所主张的是雷内肯普提督身为一个事务官但却有欠公正。”

  “对一个国家的重臣,而且对我有大恩的上司,这样说是太无礼了些,不过以雷内肯普提督那样的做法,根本就是在平地上兴风作浪。”

  根据拉杰尔所说的话,雷内肯普在没有任何物证的情况下,相信了几封密告信函,就强迫同盟政府将杨逮捕。如果这真是一项事实的话,那么无论是在公务上,或是因为个人理由,这样的一种做法很明显已经超过限度了。

  “你能够在正式场合作证言吗?”

  “可以,不管是军法会议或是在审判会上。”

  缪拉看着如此断言的拉杰尔,然后点了点头,带着这个情报,参加了军事最高干部的会议。

  在通往会议室的走廊,他遇见了渥佛根·米达麦亚。缪拉和他肩并肩地一面走着,一面将拉杰尔所作的证言告诉了米达麦亚。

  “原来如此,原来这里面还有这样的内幕。”

  米达麦亚啐了一口,对于雷内肯普心胸的狭小感到不屑。

  雷内肯普本身的期许是对皇帝莱因哈特的忠诚心,所以才打算要那么做,不过以米达麦亚等人的看法却是他操之过急,而且心胸过于狭小了。就像拉杰尔上校所说的,这样做只会平白地引起另外一场混乱。

  “疾风之狼”也就是渥佛根·米达麦亚是一名军人,站在互相较劲的立场和一名强敌作战是他所希望的。至于以一种像是检察官、或者是一个进行拷问者的身份来凌虐一个弱小的人,米达麦亚打从这种行为存在的根本部分就予以反对。

  出席该会议的人,一律都是一级上将以上的高级官员,只有一个例外。皇帝莱因哈特因为些微的发烧,所以并没有出席该会议,所以变成自由讨论之后,再将讨论的结果禀奏给皇帝知道。

  缪拉第一个请求发言——他平常并不常这么做的——向出席者揭露了拉杰尔上校的控诉。

  “事情攸关帝国的名誉,特别是在事态公正性方面。请不要局限在帝国或是同盟的立场,希望能够提出一个能够让万人信服的结论。依照下官个人的意见,首先应该要查明哪些人企图利用这种不负责任的密告来促使事态的恶化,以及这些人的所在。”

  宇宙舰队司令官米达麦亚对缪拉的意见表示赞同。

  “拉杰尔上校所说的话应该是正确的。首先得要将那些寡廉鲜耻的密告者加以裁决,以维护皇帝陛下的威信。如果杨威利的行动,是其本身对密告者的违法所采取的一种正当防卫的话,那么我们应该要对当时的情况感到极度的憎恶吧!”

  “这样的一种说法对雷内肯普提督来说,似乎显得有些残酷。”其自身的策谋和盘算丝毫不露痕迹,奥贝斯坦如是地应声说道。“他也是为了国家安全的目的,才企图想要将杨威利除去,以免成为日后的祸根。难道不能把它解释成是一种不得已的谋略吗?”

  “要靠谋略来立国吗?”

  受到刺激的米达麦亚使尽全身的愤怒加以反驳。

  “只有靠信义才能够立国。至少,如果没有这种意识的话,要用什么向人民和士兵解释新王朝存立的意义在哪里。虽然是我方的敌人,但事实上杨威利也称得上是一位名将。对这样的一个人不但没有以礼相待,反而还想要凭密告和谋略来将他除去,这样的做法,要如何向后世辩解呢?”

  “您这话真是了不起,米达麦亚元帅。真令人想不到这会是两年前参与过肃清立典拉德公爵阴谋的人。难道是现在良心感到不安了吗?”

  米达麦亚的两只眼睛,喷出了难以抑制的怒气。当时提出肃清立典拉德公爵阴谋的罪魁祸首,竟然若无其事地在纠弹同谋共犯!正当他打算要这么回答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那一个人物,轻轻地举起了一只手,阻止了僚友再继续说下去。

  这个人就是统帅本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他的金银妖瞳放出了犀利的光芒,而军务尚书的义眼也身出了另一道光芒,两道光芒好像在空中展开了正面的冲突。

  “当初对于立典拉德公爵的肃清,是一种两相较劲的争斗。如果迟了一步,那么我们就变成屠宰场里任人宰割的羔羊了。当时我们只不过事先采取对策而已,没有必要觉得羞耻。不过这一次的事件是怎么样的呢?难道不是企图要对一个已经退役、正过着平凡的市民生活的后备役军官,以无实的罪名来加以陷害吗?我们为什么要去袒护那些寡廉鲜耻的同盟政客为了自保所做出来的犯罪行为呢?军务尚书是基于什么哲学,来肯定这些丑行的呢?”

  罗严塔尔不仅仅是舌锋锐利,而且他所说的也符合了在场各个将领身为一个军人的心情,所以赞同的耳语声此起彼落。

  这时候,“艺术家提督”也就是梅克林格发言了。

  “如果杨威利与同盟政府之间的关系难以修复的话,或许他会反过来和我们帝国军之间缔结关系也说不定。我个人的意见是,应该要先呼吁他不要有任何军事行动,另一方面,应该要尽早派遣调查官前往查明真相才是,如果要我接受这样的一个任务,前往海尼森进行调查的话也是可以的……”

  “各位好像有些误解。”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面对站在同一立场的一大伙政敌,丝毫没有动摇的神色。

  “我认为问题不在于是不是真的有人去密告,问题在于杨威利所犯下的罪行,他偕同他的部下,挟持了帝国的代理人雷内肯普,来帮助自己逃亡的这一件事情。如果不去过问这一个事实,而且也不予以处罚的话,那么帝国和陛下的威信岂不是荡然无存,请仔细想一想这一点。”

  这时米达麦亚又再充开口了。

  “我非常不愿意对自己的同僚落井下石,但这难道不是因为轻信密告,将一个无辜的人,至少是在没有任何物证的情况下,就想要加以处决的雷内肯普所自找的吗?如果真的有错的话,能够坦诚地加以纠正,这才是真正维护威信的方法。”

  这时候有人反驳了。那人就是内务省国内安全保障局的局长朗古。

  “任用雷内肯普一级上将出任事务官的是皇帝陛下。司令长官阁下您如果批评雷内肯普的话,就等于伤及皇帝的声望了。这一点不请您多多加以思量。”

  “住嘴,你这个下流的东西!”

  这一个像是用皮鞭在鞭打对方的叱吒声,不是米达麦亚,而是从罗严塔尔的口中迸出来的。

  “你不用自己的见识而假借皇帝陛下的御名来封住司令官的正当言论吗?你这只狐假虎威的臭狐狸。而且你不过是内务省区区的一个局长,你有什么资格来到这个只有一级上将以上的人物才能够出席的会议当中大放厥辞呢?甚至还插进元帅之间的讨论,未免太狂妄猖獗了。现在立刻滚出去,或者你不喜欢用自己的脚走出去呢?”

  这时候的朗古,整个人化成了一座萤光色的雕像。梅克林格见这幅景象,在心里面评论着说,如果要为这一座雕像想一个主题的话,应该要称这为“屈辱”了,虽然有些不够优雅,这一座“屈辱的雕像”有些微微发抖,一面求救似地看着奥贝斯坦,但是对方并没有提供他所要求的东西。

  “会议结束之前,你先出去吧。”

  当军务尚书这么说的时候,朗古于是对着在座的列席者机械式地点了点头,从头到脚跟全身苍白地走出了会议室。在他的背后,好像有人用冷笑拍了拍他的身子,他用苍白的心认定那一定是罗严塔尔。虽然事实上,对他做出这个动作的是克斯拉和毕典菲尔特,不过在他的精神视野里面,已经将这两个人排除在外了。

  ※       ※       ※

  在会议结束之前,一直在另外一个房间内待命的朗古,大约等了一个小时之久,才见到奥贝斯坦的身影。在这刻里面,他把自己平常所拥有的冷静全部都丢向一边,对着奥贝斯坦控诉自己所遭受的对待。他的脸整个都为冷汗所湿透,捏着手帕的手不停地上下挥动。

  “我、我从来没有这样被羞辱过。不,如果只有我自己的话还不打紧,连军务尚书您也同样被羞辱了,不是吗?”

  “你那种论调,不只是罗严塔尔元帅,我也同样不喜欢。”

  奥贝斯坦的反应极为冷淡,他没有打算要落入朗古阴险的煽动陷阱当中。

  “而且你出席这个会议没有先得到他人的瓦解,这的确是我的疏忽。内务尚书和宪兵好像也都不喜欢你太靠近我的样子。”

  “如果在意的话,这就不像是阁下您了。”

  “惹人嫌的话也就算了,如果还被人扯后腿的话,那可就麻烦了。”

  朗古将手里的手帕翻过另一面,再一次擦着汗水,两眼眯成一条细细的缝。

  “……属下也会加以小心的。不过对于罗严塔尔元帅那种非常具有挑战性的言行举止,为了日后着想,是不是应该要事先有所打算呢?”

  这时奥贝斯坦脸上的表情完全消失了。没有听到明确的话之前,朗古从偷窥当中,根本没有办法知道奥贝斯坦的内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罗严塔尔是建国功臣,而且皇帝对他的信赖,是雷内肯普没法比的。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去诬陷他人的这种愚蠢行为,你应该已经从雷内肯普这一个反面的镜子当中学到了吧?”

  朗古的两眼充满了油质的亮光,从他歪斜的嘴里裸露出一部分的牙齿来。

  “我明白了。我会尽力去找出证据,找出不可动摇的证据……”

  自前王朝以来,他对于两种工作一直都发挥着优秀的手腕。一种是处罚有罪的人,另一种就是让无辜的人背负罪名。只是过去他一直将这些当作自己职务在做,其动机并不复杂,或许说应该不是私人的欲望或是复仇的心理。

  不过,现在的朗古为了他个人受到重创的名誉,为了要挖出这名金银妖瞳提督的弱点,然后用这样的弱点让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个不但不正确而且不具意义的执念深深地抓住了朗古。

  Ⅲ

  稍微有些发烧的皇帝莱因哈特,正让身体睡卧在寝室的床上。贴身侍者艾尔密在一旁跟随照料,而医师也随侍在侧。

  自己的体制难道这样的虚弱吗?莱因哈特心想着,不过艾尔密的想法是,这么样地致力于战争的政务,如果连一点发烧都没有的话,才是奇怪的事情。这位未来的皇帝主治医生甚至还说,如果是自己的话,早就因病倒下去了。

  “不过,朕最近经常感觉到疲倦啊。”

  “因为太认真工作了。”

  莱因哈特轻轻地笑着。

  “喔,那么你是说要朕偷懒一下哦?”

  像这种程度的玩笑就会让这名少年面红赤了,所以皇帝也就经常像在逗弄小鸟似地逗着他玩。不过这只小鸟会说人话,还经常会说出一些聪明的话来。

  “陛下,请您原谅我的无礼。以前先父曾经对我说过,猛烈的火焰燃烧得比较快。请您务必要放轻松一点。”

  莱因哈特并没有立刻回答。自己所害怕的不是烧得快,而根本没有起火,只是在那里干冒烟。这名少年大概还没有办法理解吧。

  “不妨早点迎娶皇妃建立一个家庭吧。”

  少年所说的话,一定是因为曾听过人说,然后现学现卖的罢。

  “光朕一个人就已经够吃力的了,如果在加上皇妃和皇太子的话,那么负责警卫的人员负担岂不是更重了?”

  一般说来,莱因哈特的幽默感大概也只到这种程度而已,称不上是丰富。这个时候他所说的话,如果说是玩笑话的话,那么实在也不怎么高明,即使是艾尔密也没有办法接受。

  这时,侍从长出现在莱因哈特眼前,向皇帝禀报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前来参奏谒见。说是军部最高干部会议当中,好不容易做成了结论,特前来请皇帝裁示。因为皇帝轻微发烧后身体有些虚弱,所以莱因哈特便在邻近寝室的一间谈话室中接见他。

  奥贝斯坦将会议召开的大致情况向皇帝做了简短的说明。令人意外的是,他在对皇帝的报告中,强烈地批评雷内肯普的轻举妄动,并且主张对整个事件的真相予以追究调查,不过也做了这样的一个结论,就是同盟本身很明显地缺乏维持秩序的能力,所以帝国必须有随时都可以出兵的准备。至于罗严塔尔将朗古逐出会议室一事则一字未提。

  “任用雷内肯普是我的错误,竟然连一百天的地位都无法保住,这也就是说有些人是需要朕拿着链子牵着,才会发挥出能力的吧。”

  莱因哈特咕哝地说道,几名还活着的人或是已经死去者的面孔,呈现在他的脑海里,而奥贝斯坦则完全无视于他的感伤。

  “不过,却也因此得到了一个完全征服同盟的名分,不是吗?”

  “别多嘴!”

  一股烈气化成怒吼,从俊美皇帝的嘴里吐了出来,他不经意地喝止了对方的言论。奥贝斯坦行了一个礼,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因为内心产生畏缩,反而像是考虑到不想要去刺激病人的样子。莱因哈特将自己的呼吸调整过来之后,即命令暂时由舒坦梅兹提督代理高等事务官职务,与杨威利交涉释放雷内肯普的相关事宜。

  “听听雷内肯普自己的证言也是有必要的。至于处断杨威利一事就等听过雷内肯普的证言之后再做决定吧!另外得充分注意同盟政府的动向,如果有企图妨碍帝国之行动者,就由舒坦梅兹采取必要的对抗处置。”

  说完之后,即命军务尚书退下。

  事实上,莱因哈特的心理也并不单纯。虽然对于雷内肯普的丑态禁不住感到很不痛快的愤怒,但是把这个单纯军人所不能胜任的要职交付给他的却是莱因哈特自己。虽然最初的构想是由罗严塔尔担任此一职务,但遭到奥贝斯坦的反对而作罢。不过最终的责任仍得由莱因哈特来负起。

  “难道我内心也在期待着这件事情的发生吗?期待雷内肯普的失败……”

  或许是这样也说不定,莱因哈特心里这么想着。当知道雷内肯普凄惨的失败而导致争乱产生的时候,莱因哈特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细胞仿佛都跳跃了起来。自己登上皇位虽然没有多久的时间,但是他却已经感觉到这种庄重的安定让自己几乎感觉到呼吸困难。所谓的皇位,不过是一个装满黄金的笼子,而他那壮硕的羽翼则显得太过于巨大,无法收纳在其中。

  身为一位建设者的莱因哈特也有着丰富的才能。自从两年前,击灭了贵族联合军、肃清立典拉德公爵而将独裁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以来,他已经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使无数的改革得以实现。过去一直独占特权与财富的贵族阶级,已经失去了过去五个世纪以来不当的荣华富贵,而平民则因为税赋制度以及审判的公正化而感到高兴。医院、学校、福利设施已经取代了贵族的宅邸和城馆而成为都市景观的一部分。

  这些改革内容都是在他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就已经在胸中蕴酿完成了。不过这些改革的实现,虽然让莱因哈特感到喜悦,却无法让他有任何跃动的感觉。经营善政是他的义务以及责任,但不是权利。他从未曾畏惧伴随着地位所产生的义务和万事俱备,而他也一直努力着让自己在获得权力之后成为一个好的权力者。不过,调和与安定却好像与莱因哈特精神上的本质有着些微的出入。

  莱因哈特甚至也曾经认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任何权力,他所需要的是另外其他的东西,不过当他了解到这并不是绝对可以得手,而且是绝对没有办法再重新回来的东西时,莱因哈特的情绪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再高扬起来。只有在他凝视着前方战火的时候,才能够感受到活着的充实。或许,更贴切的说,只有在作战的时候,他才能够深信自己的确是充实地活着。

  或许自己将会成为一个好战的皇帝为后世所知也说不定。这样的想法好像是来得太早的初雪,飘落在莱因哈特的心中,不过这种与生俱来的本质却也不是可以轻易改变的。自己并不是喜欢流血,而是喜欢在战斗时,那种与对方的意志和智谋这间的冲突……

  莱因哈特召来了重新回到宫廷里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令她记下他口述的布告文。

  希尔德一面写着口述笔记,一面想着他的人生需要敌手吗?想着想着,希尔德不禁感到有些心痛,同时也不得不感到些微的担心。她希望陛下这么样膨大而成锐角生长的生命能源,能够一直朝着正确的方向延伸。除了为帝国,更是为了他自己。

  “或者说,眼前的他是太早达到顶点了。不,如果他生在五世纪前,能够以像鲁道夫大帝那样巨大且完全受到否定的人来作为敌手的话,或许是最好的也说不定哪。”

  希尔德甚至还这么想。对于杨威利这样的对手所具有的力量,她自己本身除了赞叹之外,却也无法产生任何憎恶的念头。

  莱因哈特拿起由希尔德所撰写的口述文章之后,重新看了一次,不经意地露出充满恶作剧的微笑说道。“伯爵小姐,经过闭门思过那一段时间之后,你的字体好像变硬了一些哪?”

  这好像是他刻意的玩笑话。

  ※       ※       ※

  八月八日,皇帝莱因哈特发布了一项布告。

  “大本营迁往费沙。奥丁与同盟领之间的距离过于遥远。朕之代理以及统辖奥丁的任务,将委由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负责。”

  除此之外,莱因哈特还命令了十名阁僚当中的军务、工部两名尚书随同皇帝将办公室迁往费沙。一级上将以上之最高级武官当中,宪兵总监兼任首都防卫司令官的克斯拉,以及担任“后方指挥官”、掌握旧帝国领土将近全域之查阅、指挥权的梅克林格,以及完成地球讨伐任务、现正在归途中的瓦列,三名在帝都留守。如果一来,等于是将帝国的中枢及大半的军事力量全部转移到费沙上,而且布告文上还加上“此项措施并非暂时”的注释。这个时候,以米达麦亚、罗严塔尔元帅为首的提督们才知道皇帝未来有意将首都迁往费沙。

  这项迁移行动预定在年底前完成,皇帝本身于九月十七日离开帝都。除米达麦亚元帅于八月三十日率先前往之外,其余以罗严塔尔元帅为首的提督们则与皇帝同行。

  从皇帝御前退出之后,米达麦亚对着和他并肩同行的友人说道:“费沙是吗?原来如此,他的想法和我们的层次果然是不一样的。那个地方是比较利于将所有的新领土统合起来管辖的。”

  罗严塔尔无言地点点头,但他所想的是个人的事情。因为他是单身,所以随时能够配合军队的阵容,由奥丁动身出发。不过那不知不觉已经在他的宅邸当中住下来的、个性刚烈的女孩怎么办呢?她应该是憎恶罗严塔尔的,不管她是要随着一起前往费沙也好,是要将宝石偷窃一空然后隐藏行踪也好,她喜欢怎样都好,随她的意思就是了。

  “不过,陛下的错误应该在于任用一个奥贝斯坦,而不是雷内肯普。那个家伙或许打算让自己成为一名忠臣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这样一直下去的话,与他不相为谋的人就会一个接一个被他排除。总有一天王朝的基石会出现裂缝的。”

  米达麦亚不屑地说,而罗严塔尔则转动着他那两只不一样颜色的眼珠子看着友人。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我特别在意的是皇帝陛下和奥贝斯坦之间,最近好像有裂痕出现。如果有一天他们与我也不相为谋的时候,不知道会怎样……”

  连自己也有这样的担心真是太奇妙了,罗严塔尔不禁要苦笑了。他本身不是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有不屈居于任何人之下的地位吗?尽管如此,这个希望应该也是有其可行之道的。如果他一直给予高度评价的莱因哈特成了奥贝斯坦的傀儡的话,将是件多么有趣味的事情呢。

  Ⅳ

  正式的资料中并没有写到当尤里安在想着杨的时候,杨曾因为有所感应而连续打喷嚏的记载。

  杨在释放了姜·列贝罗之后,便以死去的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为人质,和菲列特利加、先寇布、亚典波罗、以及被解除了软禁共且赶到的旧部属们一同搭乘雷达Ⅱ巡航舰,离开了海尼森。那是在七月二十五日的晚上。舰长由亚典波罗担任,他利用已经死去的雷内肯普为挡箭牌,成功地向同盟政府掠夺了大批的粮食和武器。不过这以后的事情,就交由杨的头脑来构想了。他此时一副宇宙海盗的姿态,很高兴地吹着口哨。

  菲列特利加·G·杨夫人,脱去了花围裙,换上了黑色扁帽的军服,在丈夫的旁边担任着辅佐的工作。

  在即将由海尼森动身出发之前,杨曾经想要和比克古提督打一声招呼,最后却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因为这位前任的宇宙舰队总司令官,虽然已经退休在家里颐养天年,不过同样也招致同盟政府的猜疑。虽然是个人性质的打招呼,但只要双方曾经通过讯息,那么这个通讯本身,将足以构成使老提督的立场恶化的条件。所以杨只能将心中的念头按捺下来,祈求自己和老提督能够有再见的一天。

  另一方面,杨和亚历克斯·卡介伦中将取得了联络。因为他是从一开始最早表明自己立场的人,如果没有联络的话,反而容易被猜疑他和杨两人之间事先就已经有密约存在了。在此之前,一直在后方勤务部,等于是被放到情报所不及之孤岛上的卡介伦,在知道整个事情经过之后,立即和妻子联络,扯下了阶级章放到桌子上,然后便赶忙投身到杨的麾下。他说“如果没有我的话,杨那个家伙一定没有办法做下去的”。当洛克维尔得知后方勤务部长代理离去的时候,立即发出了慰留的声音,但是卡介伦头也不回地只从他的肩膀上对上将“哼”的一声便离去了。

  而参谋长姆莱、副司令官费雪和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等人,则因为分别在边境上从事军务工作并不在海尼森,所以无法和他们取得联络。

  ※       ※       ※

  这一年的夏天里,被收纳到维利伯尔·尤希姆·冯·梅尔卡兹手中的有战舰464艘以及宇宙母舰80艘,都是舰队构成当中所缺乏的部分,所以整个战力的强化有了飞跃性的进展。

  同时在人力资源方面,也有了一批人数虽少但实战经验丰富的士兵加入了他们的战斗行列。他们当然都是不屑于成为银河帝国之从属的一群,其中更有一名极出名且优秀的舰队战术指挥官,也就是哈姆弟·亚修少校。当他被引见到梅尔卡兹所乘座的战舰西瓦旗舰上时,他对于全面认可梅尔卡兹之指挥权方面,做了某些程度的保留,而且毫不胆怯地陈述出自己对于这些人的看法。

  “在对帝国举起反抗旗帜的方面我们没有异议。不过我们本身的舰队要以什么来表明自我的立场?是以民主共和政治呢?还是不同于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王朝帝政?甚或是军国主义?”

  当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舒奈德回过头来看着梅尔卡兹,而这位亡命的客将则示意要亚修继续说下去。

  “这说来是极失礼的言论,不过阁下过去曾经是帝国军的泰斗,而且在亡命到我国之后,又曾经担任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正统政府的目的,应该是在于恢复高登巴姆家族所失去的世袭权力。对于这样的一个目的,卑职实难协助。”

  在他背后的那些新进士兵不安地发出了嘈杂声表示相同的意见,从这一点便足以证明了亚修并不仅仅是他们的上司,而且还是一个具有威望的人物。梅尔卡兹缓缓地点点头。

  “这一点我要加以声明,我军的目的并不在于使高登巴姆王朝复活。”

  “提督的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我们就相信这一点。不过,接下来的也是相当失礼,也就是说,如果要纠合信奉民主共和主义的将兵,那么以梅尔卡兹提督的名号稍微有些缺乏吸引力。”

  “那么,要什么人来担任反帝国军义勇军的指挥官,您才能接受呢?”

  当舒奈德这么反问的时候,亚修那精悍微黑的脸轻轻地斜到一边。

  “以一名民主共和政治下的军人而言,比克古提督在实绩和威望方面都不缺,只是因为他的高龄而很难由他担任领导未来的旗手。而席特列、罗波斯两位历代的统合作战本部长也已经是过时的人了,所以希望由较年轻、具有人望和威信的人来担任。”

  “你是指杨威利提督吗?”

  “……不要特意将姓名讲出来,或许会给他本人招来一些麻烦也说不定。总而言之,这并不今天或明天之内就可以实现的。卑职暂时还是遵循梅尔卡兹提督的指挥权。这一点请您相信。”

  因为和总舰艇数比起来,乘员总数显得过少,所以亚修便被委托协助舰队运行的工作,当他点头表示接受之后,便在士兵的引导之下离去了。舒奈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面咕嗳地说道。

  “这家伙的理由还真多哪,不过看起来是可以信任的样子。”

  梅尔卡兹此时则难得地苦笑着说。

  “他说的没错。我确实是没有资格作为民主共和政治的旗手。不管怎么说,二、三年前我还是专制国家的一名军人,而与共和国的军队作战。如果现在就以民主共和政治来作为自己的旗帜的话,大概也会被后世的人批评是一个没有贞操的人吧!”

  “阁下,这可能是您太过于疑虑了。阁下一直都是处在被环境所迫的状况下,竭尽所能地做着最妥善的应对,这是谁都知道的。”

  “后世的评论姑且不论,就事实上而言,除了杨提督之外,没有适合的人能够纠合民主共和派的将兵。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同盟政府和帝国方面才会对他有所顾忌吧……”

  这个时候,他们自己本身的行动早已经成了一些谣传的泉源了,甚且杨威利及其一伙的人也已经脱离海尼森,这种种都是他们根本也没想像到的。

  这时梅尔卡兹忽然转变了话题。

  “陛下的行迹还不明,是吗?”

  梅尔卡兹所说的“陛下”,并不是指年轻的金发霸主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而是指高登巴姆家族第三十七代的皇帝,亦即五岁即位、七岁被迫流亡的艾尔威·由谢夫。

  舒奈德将脸埋下低着头说:“是的,抱歉之至。不过听来虽然有些为难,但请听属下的辩解。在目前的状况下,调查是非常不顺利的。”

  这一点是梅尔卡兹也明白的。因为他们现在还是不断地潜伏、逃避,以期能躲开帝国军耳目之身,当然不能够公然地着手调查或寻找。已经无力化的同盟军姑且不论,斯坦梅兹所率领的帝国军的搜索能力仍是不容轻视的。

  无论如何,梅尔卡兹之所以执意要搜索前代王朝的幼帝,是因为他知道幼帝在失踪之前,精神状态已经产生分裂了。幼帝的精神状态时时会爆发,使得靠近他的任何生物面临流血,随着这一滴滴的血,人心也就一点一点地远离高登巴姆王家。就算他超越常轨的粗暴是来自天生的资质,不过罪过在于周遭的环境未能予以纠正,这是在他周围的大人所应负起的责任。

  高登巴姆王家的再兴已经是不能寄予希望的了,最主要是因为人心没有这样的期望。梅尔卡兹所希望的艾尔威·由谢夫能够身心健全地长大成人,然后作为一个无名的平凡市民,过着平稳的生活。不过,这样的一个希望,或许比复兴王家这种痴人的梦想还要难以达成吧。另外梅尔卡兹还有一个希望,就是给予杨威利一个活动的舞台以及舞台所需的基本兵力。这两件是自己人生当中最后的工作,梅尔卡兹如是想着。

  ※       ※       ※

  在雷达Ⅱ号巡航舰的舰桥上,杨舰队的三位中将卡介伦、先寇布以及亚典波罗正以杨结婚典礼当天同样的恶毒的舌锋,修理着他们的司令官。

  “真希望杨威利这位名演员能够将自己实力发挥到最高的境界。不过他好像老是没有自觉到自己是一个名演员似地,害得那些把他赶到舞台上的人们真是辛苦哪!”

  “这就好像是老师在为成绩很差的学生苦恼的心情吧,先寇布中将。”

  “其实啊,我曾经想过要当老师,因为我不喜欢被人家出习题……”

  “你是喜欢出习题给人家吧?”

  卡介伦笑着说道。本来后方勤务本部长这样一个荣誉的职务是他垂手可得的,不过他却“哼”的一声就把这个职务给踢得远远的。失去了这名具有卓越行政处理能力的男子,或许让同盟军比失去杨威利更觉得后悔也说不定。

  “不过,先寇布中将,在那样缺乏情报而且变化激烈的情况当中,你还能够看穿政府毒辣的诡计,也真是不容易哪!”

  在卡介伦这样的称赞下,先寇布却显得有些难为情似地说道。

  “这个嘛,或许政府并没有想得那么远,可能只是我的妄想罢了。”

  “喂、事到如今你怎么……”

  “没错,亚典波罗中将,到了这种时候来追究事实的真实性是无济于事的。而且不管是在那个时候,或者是现在,我一直都相信同盟政府确实是怀有那样的恶意和阴谋。我并没有特别要欺骗您的意思哦。”

  “只不过是煽动罢了。”

  亚典波罗讽刺地回了这句话,不过又好像在想着什么似地,一脸好像在将回忆的底片重新倒回去的表情。

  “你后悔了吗?对这些已经成了事实的事情。”

  “没有的事,卡介伦中将。”

  在三个人当中年纪最轻的这名男子摇着头说道。

  “我不过是一个还不满三十岁的黄毛小子,却得以被称呼为阁下。这是拜在杨提督麾下赐,或者说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必须要负起责任啊。”

  “不过,啊……”卡介伦脱下了黑色扁帽,仰起脸说道。“虽然我们被称为叛乱部队什么的,但就我看来,不过是一群离家出走的孩子组成的集团罢了啊。”

  另外的两个人似乎并不打算要反驳的样子。

  ※       ※       ※

  成为一名元帅也好、被称作是叛乱部队的指挥官也好、或者单纯只是离家出走的孩子也好,杨威利终究还是杨威利,此时的他正两脚跨在司令官席的桌子上,黑色扁帽盖在他的脸上,已经整整个两个小时以上,身体一动也不动。

  而菲列特利加·G·杨则在距离丈夫仅有五公迟之远的座位上,发挥着她与杨成对比的勤勉性,正在作巡航舰雷达Ⅱ号、梅尔卡兹舰队、以及杨“叛乱部队”各个相关资料的分类整理工作。以便让杨能够根据正确的兵力来作出作战方案。

  自从把丈夫救出来以后,对于未来的事情,菲列特利加想都没有想过。不过杨打算走上哪一条路,她只会以身为杨的半身似地跟随着丈夫走过来。就杨来说,从脱离海尼森以后的事情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构想。最主要是因为他本身一直都被激烈的状况所围绕着,在这种状况下,根本不可能会产生什么构想。

  “那对夫妻虽然有正当的防卫意识,不过好像并没有在考虑未来的样子。如果不让他们变得更有野心的话。”这句话是达斯提.·亚典波罗对于杨夫妇的评论,确实也掌握了一些事实的真实性。不过以杨来说,亚典波罗是将他拖到这场激变状况的罪魁祸首之一,应该没有道理要这样地被他评论吧。

  还在海尼森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采取将同盟政府以及驻守的帝国军为人质的一种抵抗形式,不过这样做的话,无疑会将海尼森上几亿人口的住民卷进这场争乱。所以最后的结果是,杨受到了同盟政府的恩将仇报,不得已只有“离家出走”。

  现在这个时候,将放在遗体咻存用的密封容器内的雷内肯普,正保障着他们的安全。如果将雷内肯普的死讯加以公开,并且将尸体送回给帝国军的话,或许会招来其他新的危险也是未可知的。

  事实上,自古以来有多少的名将,虽然从战场上平安无事地归来,不过却被迫钻进自己的祖国所高高筑起的肃清或放逐的门墙中。一个武勋反而招来了一百万的嫉妒与反感,在往阶梯上爬的时候,每爬一层,脚下的空间就愈来愈狭小,而从阶梯下摔下去的时候,所受的伤会更大更深。

  在古代的一个帝国当中,一名以叛逆罪名被逮捕的将军,对着皇帝问到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样的罪。皇帝将他的视线岔开回答说。

  “朝廷的臣子们都说你企图造反。”

  “那不是事实,而且也没有证据。”

  “就算没有事实,但你是在想着要造反吧。”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

  “原来如此,不过你却持有造反的能力。这就是你所犯下的罪。”

  ……握有一把好剑的人,所害怕的是那把剑的刀刃有一天会朝着相反的方向。最后的结果是,这把剑本身不得不被当作是一个怀有某种企图的第三势力。

  就算要建立起一股第三势力,光凭军事力量是绝对无法维持的。如杨基本构想中的一部分,除了军事力量之外,还得要有政治力量以及经济力量,但是叛逆的卡介伦立刻就反弹了,根据地要摆在哪里?此时此刻,不仅仅帝国军,甚至还有同盟的攻击要如何应付?雷内肯普的死什么时候要公布,还有补给呢?组织呢?对外的交涉呢……?

  这一切需要有时间,不是老去腐朽所需要的时间,而是成熟和发酵所需要的时间。但是杨并没有时间。对于杨来说,绝对不可或缺的不是权力、不是权限,而是时间。

  在这非常短的期间内,杨的心中有几个目的地。其一就是与梅尔卡兹,将指挥系统统一化,将以后的共和军组织编列起来。其二是迎接尤里安从地球归来,得到有关于地球教的情报……这些目的达成之后,未来该何去何从?为了回避不当的死亡,挟持了姜·列贝罗作人质,之后又使得菲尔姆特·雷内肯普踏上自杀一途所得来的自由,要如何地行使呢?

  漠然的构思,此时已经以半透明的姿态出现在杨的意识范围里面。全宇宙的霸权就交付给皇帝莱因哈特。相对地,即使是在边境也好,要使共和主义者在某一行星上的自治权受到认可。有朝一日罗严克拉姆王朝中,出现必然的腐蚀和崩坏之时,全人类民主共和思想的幼苗就得以开始萌芽了。因为民主共和思想的发育和品质方面的提升,所需要的时间远比它本身的需要的时间还要长得多。

  只要人类被主权国家这种麻药所污染的现象持续存在,或许国家坚持不牺牲个人的社会体制就无法存在也说不定。不过,国家舒不得牺牲个人的社会体制,似乎是值得去向往的。在杨的这一代,并不是什么事情都能够顺理成章。不过,播种的事情应该可以吧。就算所做的尚不及经历一万光年长征的亚雷.海尼森的一步。

  尽管如此,杨不得不重新再一次自觉到自己绝对不是万能的。如果他有预知未来的这种超能力的话,那么在今年的春天就不会放弃伊谢尔伦要塞了。因为这个在战术上,具有难攻不落、固若金汤之地理位置的要塞,可以把它当作是一个民主共和政治的根据地。不过在那个时候,为了拯救自由行星同盟,他除了离开伊谢尔伦,以求取行动自由之外,别无其它的选择。

  如今要后悔也是无济于事的。最主要的,在那之后的巴米利恩会战中,能够无法无视于政府的命令,给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最后一击的人不就是自己吗?最后的结果是,杨的行动只是在杨本身器量范围里面的事情。过去在帝国之内,仍能确保自治权的费沙人所具有聪明睿知与机巧,杨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

  “费沙是吗?”

  此时的杨,并不知道皇帝莱因哈特,已经正在考虑着要迁都到费沙之上,然后把费沙当作是宇宙的中心。而费沙与地球教密切结合,一直以地球教之傀儡的姿态从事各种活动的事实,这时候也还不是莱因哈特所能够知道的。不过,在皇帝本身的长期构想当中,这却是一个不能欠缺的要素。

  “如果能够经由波利斯·高尼夫取得独立商人们的支持是最好的……”

  不过这也是尤里安回来以后的事了。杨于是中止了继续在思索的迷宫当中散步,从他脸上拿下了黑色扁帽出声道。

  “菲列特利加,红茶一杯。”然后又再次把扁帽放回他的脸上。而他在扁帽底下咕哝所说的话,任何人都没有听到。“两个月,就只有两个月!原来按照预定,应该能过个五年不工作的生活才对的……”

  ※       ※       ※

  姜·列贝罗被“叛乱部队”释放了以后,当然不得不面临与帝国军相关者之间的交涉。在交涉之前,他给了国防委员会一个指示。

  “立刻办理比克古提督恢复现役的手续。视状况需要,或许会需要用到那个老提督的手腕来讨伐杨那一党人也说不定。”

  列贝罗也担心着自己是不是一直走在一个“反派角色”的路上,但是他认为在帝国的压迫下,无论如何也要守住同盟的独立与主权,即使只有在形式上。这种义务感的强度远超过他对自己角色扮演的担心。不过后世历史家一直强烈地认为他这号人物与那些基于卑劣的意图,企图要谋陷杨威利的特权集团,其实只有一线这隔。不过,最后的结局是列贝罗相信自己所属的国家,而杨不相信。不过这道墙壁的厚度,却使得两者之间一般认为“如果能够妥协的话将会很理想”的关系,却以最为恶劣的一种形式迸裂开来了。而列贝罗所绝对料想不到的是,就因为他与杨威利之间的关系,他的存在才能够为后世的人们所知悉。

  ※       ※       ※

  一般匿称为卡琳的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此时正伫立在尤里西斯战舰的了望室内,蓝紫色的眼眸发出像是星星一样的闪光。她刚刚结训练,脸颊上还是红通通地,而心脏的鼓动也稍微强了一些。她一脚伸得直直的、另一只脚则稍微弯曲、整个背部靠在墙壁上,或许应该说是轻轻碰在墙壁上来得较恰当些。她的母亲说这种姿势“像极了你爸爸”。而卡琳则认为这种姿势任谁都可能会有,如果自己是个男孩也就算了,何况自己还是个女孩。被人说像是父亲,而所谓的父亲其实只不过是曾经作过母亲短暂爱人的那个男人,卡琳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卡琳捏扁了手中那个用来装添加蛋白质碱性饮料的杯子,并且作了一个嫌恶的表情。当她想要挥去父亲的印象时,另外一张脸孔却出现在她的意识范围里面。那个有着亚麻色头发、比她年长两岁的少年不过才见过一次,这时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是她所料想不到的。

  “什么嘛,那么软弱的家伙。”

  卡琳以一种自己都无法确信的语调咕哝地说着,然后再度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的星海。她并不知道一艘载着她父亲的巡航舰此时正朝着自己接近当中。

  ※       ※       ※

  宇宙历七九九年,这使得人类社会产生了巨幅震荡的一年,现在大约剩下三分之一的日子。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一年,像这一年这么样地叫人感觉到历史在给予人类时间的时候是这么样的吝啬了。这一年,确实是有一些事情发生,但对于千千万万的人类来说,这其中是不是有着什么所盼望的东西,人们并没有办法可以得知。人类应该是已经疲于战争——不过,或许人类理乐习惯于和平。

  在这一年的八月,靠近伊谢尔伦的一个恒星系自治体,发表了脱离屈服在帝国之下的同盟而独立的宣言。

  那就是艾尔·法西尔。
2008-7-5 02: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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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涛篇

第一章 黄金狮子旗下




        当银河帝国统帅部总长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为了参加御前会议而跨着大步走进指定的会议室时,已经有两名同伴先到了。这两个人是军务尚书巴尔·冯·奥贝斯坦和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渥佛根·米达麦亚两位元帅。人称“帝国三长官”很难得地共聚一堂。

  这三个人从外表看来就显得极为不相同。一个是头发半白、装着义眼、身材纤瘦而血色不怎么好的军务尚书;第二个是有着深棕色头发、右眼珠黑色、左眼珠蓝色,素有“金银妖瞳”之称的美男子统帅本部总长;第三人则是有蜂蜜色头发、灰眼珠、个子较为矮小的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后两者不只是单纯的同僚而已,他们还是长久以来即生死与共的好朋友。这三人都正值少壮之年。

  宇宙历七九九年,新帝国历元年十月九日。

  费沙行星才开始其为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大本营所在地的历史。这一年九月,二十三岁的年轻皇帝放弃了长达五世纪的帝国首都行星奥丁,把他的宝座移到至去年为止尚歌颂着治外法权之春的费沙去。距离他戴上皇冠还不到一OO天。

  在首都远至费沙之后,皇帝莱因哈特把大本营设置在他没没有戴上帝冠之前,于“诸神的黄昏”战役中充当临时元帅府的旅馆中。不管是当时或现在,这家旅馆在设备或格调上都没有太高的评价,但是,和宇宙港及都心之间的联络却很方便,这大概是它唯一的商业价值。这一点或许是莱因哈特选定此地的理由,不过,这位年轻貌美的征服者具有和他本身的容貌及才能并行的尊重实用性的精神,却也是原因之一,甚至连旅馆内的房间都只是适合一个普通的单身汉居住的摆设。

  罗严塔尔走进的房间也只是一间谈不上豪华的平凡会议室,家具的价格或许昂贵,但却没有值得称道之处。只有一面墙上装饰着不久前才制定的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军旗,这面旗帜对着这个没什么个性可言的旅馆中的一室放射出压迫性的光芒。以前,高登巴姆王朝的军旗是黑底配上金黄色的双头鹰。现在这面旗已经被废弃了,取而代之的是罗严克拉姆王朝有金黄色滚边和鲜红底色的军旗,中央则配上了金黄色的狮子像。这面极尽奢华之能事的军旗被称为“黄金狮子旗”。在创意方面来说并没有什么独创性,它之所以让当时和后代的人有如此深刻的印象,是因为它象征着拥有这面军旗的金黄头发的年轻人及跟随他的众将官。

  而在这间房间里面的三名元帅就是所有将官的代表人物。他们的地位、功绩、知名度都紧紧跟在皇帝之后,奥贝斯坦身在总司令部及后方,其他两人则在前线,参与无数的战役,同时赢得同样多的胜利。尤其是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被称为“帝国双璧”,和年纪轻轻就去世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是帝国军的常胜军。“疾风之狼”以三十一岁,“金眼妖瞳”以三十二岁的轻轻年纪就爬上了军人生涯的最高峰。跟在他们后面的后进或许有之,但是,却没有人能追过他们。

  罗严塔尔朝着先到的两个人行注目礼后坐了下来。由于这是正式的场合,他断不能无视于一向不和的军务尚书的存在,而只顾着和密友米达麦亚谈笑风生,这种事应该在其他的机会及场所做的。

  “陛下什么时候接见?”罗严塔尔问道,不过,那只是形式上的发问。他的密友回答他:“大概快了吧?”

  罗严塔尔这次把箭头对着军务尚书说:“陛下叫我们来是为了什么理由?”

  “或许是为了达列肯普的事吧?”

  这正是最重要的事。

  “是啊!舒坦梅兹提督有报告进来了。”

  “怎么样?”

  奥贝斯坦用义眼看着发问的罗严塔尔和把身子微微探向前的米达麦亚,然后回答道。

  “达列肯普已经命丧黄泉了。这几天遗体就会送回来了。”

  军务尚书提到了驻军在自由同盟领土的正中央干达尔星系的行星乌鲁瓦希上的一级上将的名宇。今年七月,驻同盟的高级事务官菲尔姆特·连列肯普一级上将被同盟军的不法分子强行拉走,使得舒坦梅兹不断地和犯罪集团及同盟政府进行交涉。

  “啊,果然……”

  这不是意料之外的事。自从接获达列肯普被绑架的消息之后,大家都认为他生还的机会几近于零。这是在动乱的时代选择了动乱人生的人们特有的嗅觉,也是一种常识。

  “那么,达列肯普的死因是?”

  “自缢。”

  军务尚书的回答极为简洁,声音也极其低沉、干涩,但是对听话的人来说,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渗透力。两位沙场上的名将不禁无言对视。有着充满活力的灰眼珠的米达麦亚歪着头说道:“那么,连列肯普的死不能归罪于杨威利吗?”

  米达麦亚这样问,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提出了问题。对于今后军事上的决定及行动,他必须要了解皇帝莱因哈特及军务尚书的意思。

  “如果是处于顺境,连列肯普断无自杀的理由。很明显的,事情会演变成这样,杨威利要负一部分的责任。更何况他也不做辩解,现在也还在逃亡当中,问罪于他也是不得已的。”

  “杨威利”这个名宇对同盟军或对帝国军而言,都具有不可轻忽的意义。在同盟军的提督中享有不败盛名的他,在同盟屈膝于莱因哈特之后便退役过着退休生活了。连列肯普以前在战场曾两次败在杨的手下,这种屈辱是令连列肯普难忘而且也难以释怀的。或许他就是在监视杨的一举一动,却仍然找不出任何疑点的情况下想逮捕杨,却反而遭到难以反抗的袭击吧?事情在没有办法表面化的情况下,所有枝微末节都只能用推测的。但是,败北的沉重心灵重担模糊了连列肯普的判断力,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他被赋予了超过他本身能力的职责,这件事似乎成了皇帝莱因哈特在人事上一个极罕见的失败例子。

  米达麦亚交抱着两手。

  “连列肯普是一个对部属极其公正的男子汉哪!”

  “很遗憾的,杨威利不是他的部属。”

  连列肯普的缺点在于缺乏对敌人的宽容及思想上的弹性,这是不容否认的事实。不管是罗严塔尔也好,米达麦亚也好,他们不无哀悼同伴的心情,但事实上,他们对敌手杨威利的评价原就高于那个不幸的同伴,所以,如果发生了和现实相反的情况,或许他们反而会觉得很失望。关于这一点他们两人都有共识,不过,军务尚书奥贝斯坦的心情却还没有透明化。

  以前莱因哈特曾感佩于杨的力量,而有意要他加入帝国军的阵营,或许到目前为止,他也还没有完全死了这条心。在知道了主君的这种心意时,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心中都表赞同;但是,奥贝斯坦却极为有礼地、但又态度强硬地持反对的意见。当时奥贝斯坦主张,如果非要杨加入帝国军的阵容,就一定要杨遵守以下的条件。

  “当时你主张什么样的条件,我实在很有兴趣知道。”

  “你想听吗?罗严塔尔元帅。”

  “不,不听我也知道是什么。”

  “哦……?”

  “你的意思是要让杨任职旧有的同盟领地,支配他的祖国,并让他去讨伐以前的同志罢?”

  奥贝斯坦只是一味地拨弄着他的手指头,脸上的肌肉及声带似乎连动都不想动。罗严塔尔用他那金眼妖瞳的锐利眼光,凝视着奥贝斯坦的侧脸,微微地弯起了嘴角。

  “这就是你的想法吧?试炼人才比让人才集中在陛下的身旁还重要?”

  “集中人才固然重要,但是认清这个人值不值得信赖,不就是我们的责任吗?”

  “难道每一个在陛下身边的人都得接受你的审问吗?很好!那么,请问又该由谁来确认审问者本身是公正而且忠于陛下的呢?”

  面对这么苛刻而猛烈的讽刺,义眼军务尚书至少在表面上是回之以漠然的反应。

  “这让你们来执行就行了吧?”

  什么意思?罗严塔尔不出声,用他那两只颜色不同的眼晴质问道。

  “姑且不论制度,帝国的兵权实际上是在你们两位手上。如果你们发现我有任何不轨的行为时,一定会有办法将我排除的吧?”

  “军务尚书似乎有所误解。”

  罗严塔尔的声音充分显现出他露骨的反感,米达麦亚勉强□下自己即将爆发的怒气,担心地看着自己那亲密的朋友。凭着十年来的相交,米达麦亚知道罗严塔尔不是一个容易犯上的男人,但是却常常在言语表现上有过度激烈的反应。

  “误解?”

  “我是指关于兵权的所在一事。在我们罗严克拉姆王朝中,兵权是由皇帝莱因哈特陛下全权掌握的。我自己,或者是米达麦亚司令长官都只不过是陛下的代理人而已。照军务尚书的说法,似乎有意唆使我们将兵权纳为己有……”

  这种说法原像是奥贝斯坦贯有的辛辣言论。军务尚书经常在他的义眼中闪着冷漠的光芒,一抓住辩论对方的弱点就会说出让对方脸色涨得鲜红、无言以对的狠话。尽管现在立于防御的立场,奥贝斯坦仍然冷静异常。

  “这真令我感到意外。如果以你的论调来看,那么我对陛下是不是公正,似乎打一开始就无需你劳心了。我的公正只要陛下来判断就可以了。”

  “真是诡辩!”

  “你们还不停止吗?”

  米达麦亚用左手手掌重重地击在桌子上大喝一声,军务尚书和统帅本部总长于是结束了规模虽小但极其苛刻、猛烈的唇枪舌战。低沉的呼吸声很难以去判断是发自何人,但是瞬间之后,罗严塔尔重新把身体深深埋进沙发中,而奥贝斯坦则站了起来,消失在洗手间。

  米达麦亚用一只手拢了拢不太整齐的蜂蜜色头发,故意发出了揶揄的声音。

  “原本我以为和军务尚书斗嘴是我的工作哪!这一次竟然由你来出头了。”

  被密友这么一说,罗严塔尔只能苦笑着。

  “别讽刺我了,米达麦亚,我自己也知道刚才的举动太过小孩子气了。”

  事实上,他认为自己很不可取地为战斗的情绪所控制,那都是被奥贝斯坦所具有的冷漠气质所刺激而一时失去了理性的控制所致。

  米达麦亚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有些犹豫,这一点并不像他的作为。

  奥贝斯坦灰着脸回到室内,空气中微微飘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但是,这种不愉快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大长的时间。他们的皇帝飘着一头金黄的头发,修长的身材裹着黑色和银色交织而成的军服姗姗而来了。

  Ⅱ

  “皇帝用他自己的生命和生涯来表现自己。他是一个诗人,一个不需要语言的诗人。”

  这是有“艺术家提督”之称的梅克林格一级上将对他主君的评语。这大概是所有跟随在这个年轻的霸者身旁的勇将们一致的想法。即使是那些不会去深思时间的大河将流向何处的人,也不会对因跟随着这个年轻人而使自己也名留千史一事感到丝毫的怀疑。

  “高登巴姆王朝盗取了宇宙,而罗严克拉姆王朝征服了宇宙。”

  一部分的历史学家的评语虽然不一定公正,但是,和即位前的政略及即位后的弹压大相迳庭,和反历史轨迹而行的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相较之下,莱因哈特的霸业倒是充满了刺激人们罗曼蒂克心态的光彩。

  自从十五岁上战场以来,莱因哈特大概有七成的时间都奉献在军神的祭坛上。他在战场上的以及周边的无数成功都是靠其本身的智略及勇气缔造出来的。以前批评他为“骄傲的金发小子”的人们,不禁要对胜利女神明显地偏爱他一事咒骂连连。然而,莱因哈特总只是命令女神给他与其力量相符的战果,他从来不曾依赖过女神的垂怜。

  莱因哈特已经证明了他自己是吃立于历史上的名将,但是,他是否是一个明君则尚待时间的考验。

  他在任职旧银河帝国宰相时所做的各种政治、社会方面的改革是很值得赞赏的。历经五个世纪之久,沈淀于历史底部的腐败及颓废几乎被他一扫而空,特权阶级也因此被放逐到时间的坟墓当中。大概没有其他的统治者像他一样,在短短的两年之内完成那么大的业绩。

  然而,对明君而言,最大的课题便是维系明君的声名于不坠。以明君的姿态出现而能不以昏君或暴君的结局收场者实在是少之又少。一个君主在接受历史的审判之前,必得先承受得住自己精神上的衰弱。立宪君主可以把一部分的责任委交给宪法或议会,但是一个专制的君主所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本身的才能、度量及良心。如果是一个打一开始就欠缺责任感的人或许还比较好收场,倒是那种想当个明君却屡遭挫折的人往往会成为最坏的暴君。

  罗严克拉姆不是高登巴姆王朝的第三十九代皇帝,而是罗严克拉姆王朝第一代的皇帝。而在继任者还没有诞生之际,他应该也算是唯一的皇帝。现在,“新帝国”不是依赖传统及制度,而是靠着至高者个人的力量及人格耸立在历史的激流中的。这个基盘显得太脆弱了,而企图利用制度及血统使这个王朝强化及永续化,便是军务尚书奥贝斯坦着眼之处。这是一般人的看法。

  皇帝已经知道连列肯普的死讯,但是,当他接到军务尚书重新整理过的口头报告时,仍然持续了短暂的沉默。当气氛沉潜下来时,这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看来不像是病人或死人,倒像是用水晶雕刻而成的雕像一样显得有些无机质感。不久之后,雕像发出了声音,这使得他看来恢复了不少生气。

  “连列肯普原本就不是一个人格完整的人。但是,他也不是罪大恶极至需要被强制致死的男人。我深表遗憾。”

  “陛下是不是想到要将罪过归到某人身上?”

  罗严塔尔冷静但尖锐地问道。他并无意批评莱因哈特。身为统帅本部总长的罗严塔尔必须了解皇帝想把罪过委至何人身上,他好准备动员帝国军。是要追击逃亡中的杨威利呢?或是要求束手无策、甚至任凭事态恶化的同盟政府,屡行“巴拉特和约”的义务?或者反过来要同盟政府去追击杨呢?不管是做哪一种判断,都已经超过纯军事的范围了。

  同时,罗严塔尔心中有一种希望年轻的主君能给他一个不平凡答覆的私人感情。对于聪明、敏锐如他者而言,这也是一种难以整理的心理要素。当高登巴姆王朝的权力结构看来还是屹立不摇,坚固不可侵犯的时候,罗严塔尔就和密友一起投效到莱因哈特的麾下了。他们把自己的未来全权委交给没有门阀背景,只有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而这个选择似乎有所回报了,罗严塔尔以三十二岁的年纪就跃上了帝国元帅、帝国军统帅本部总长的宝座。当然,他本身也具有足以与其地位相符的才能及功绩。他在战场上立下了无数的武勋,对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及王朝霸权的树立有着极大的功劳。

  在这期间,他在战场以外的场所也建立了很大的功勋。两年前,时值“利普休达特战役”的末期,相当于半个莱因哈特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为了保护挚友不被暗杀者所杀而牺牲自己的生命时,大家都担心莱因哈特会因为这场巨大的冲击及悲哀而陷入人格崩溃的绝境中。在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之后,罗严克拉姆一党却面临了最大的危机。当时,采用了奥贝斯坦辛辣的策谋,主导打倒背后的敌人立典拉德公爵的行动者便是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如果光是奥贝斯坦如此主张,恐怕是无法怂动其他的提督们的。由于这次行动的决断力及指导力,他们两人——“帝国双璧”——确立了自己光辉耀眼的宝石地位。

  这些行动、功勋都在在增加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巨星般的光芒。关于这一点,罗严塔尔并不感到有任何的不平。他心灵深处不稳的部分只有在巨星的光芒出现阴霾的时候才会激烈地动摇。或许是因为罗严塔尔希望他忠诚的对象是一个完美的人。

  不管是罗严塔尔的自负或者是客观的评论,罗严塔尔的才能和气度都远远超过高登巴姆王朝历代的皇帝们甚多。而要统御这样的他,当然必须要具备有凌驾他之上的才能及宽大的气量及深沉的人格。

  他的密友渥佛根·米达麦亚一向以单纯、明晰而且一以贯之的生存方式自我要求。罗严塔尔对其正确的选择敬爱有加,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追随其后的。

  ※       ※       ※

  莱因哈特应该也洞察了统帅本部总长简短的质问中隐藏了被压缩了的膨胀心情。年轻的皇帝轻轻地拢起覆在他白晰额上的头发,顿时,室内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

  这当然是他无意识的动作。在他的生涯中,他从来不曾以自己的美貌作为武器。不管他的美貌是如何地出众,然而,他自己本身在这方面却没有任何的贡献,功劳应该归于和他所憎恶的父亲,及和亲爱的姊姊相较之下,印象显得极为淡薄的母亲的血统。因此,美貌不是他想夸耀的重点所在。然而,尽管他本人是抱持着这样的态度,但他那令雕像也不禁为之黯然失色的美貌及华丽的动作在在都让旁人不得不发出赞叹的声音。

  “与其惋惜去年的葡萄酒不好喝,不如好好地研究今年所种的葡萄品种,这样或许会比较有效率。”

  这个回答似乎有避开主题的嫌疑,但是,罗严塔尔并没有不快的感觉。莱因哈特的才华及智略从来不会让他感到不快。

  “我倒是想趁这个机会,利用杨威利和同盟政府之间的嫌隙,把那个异才纳到我的麾下来。军务尚书你认为如何?”

  “应该是可以的。”

  年轻的皇帝长长的睫毛间闪着意外的表情,奥贝斯坦用他那两只义眼凝视着皇帝,慢慢地说道。

  “但是,应该利用杨威利切断自由同盟的命脉,这是条件。”

  莱因哈特微微地动了动他那像是用古典派画家的笔细致地描绘出来的眉毛。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带着咋舌的表情无言相视。没想到军务尚书竟然堂堂地提出了刚刚还被统帅本部总长批判的方案。

  “杨威利如果臣属于陛下,就等于抛弃了他以前所属的国家,否定了他以前战斗的理由了。如果是这样,抹掉任何一个会成为他日后三心二意的要素也是为他自己好啊!”

  “……”

  “但是,下官不认为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莱因哈特坐在沙发上翘起他那双长长的腿。他把手肘枕在扶手上,把像要透视人心般的锐利眼神投向军务尚书。

  “杨威利不可能服从于我,这就是你想说的话罢?”

  “是的……”

  军务尚书冷然地避开了可能会被解释为主君的才能不足的答覆。他的大胆,或者该说是感觉迟钝,连极端讨厌他的其他两位元帅也不得不为之侧目。

  “再说,就算杨威利愿意臣服于陛下跟前,什么样的地位、职责才适合他呢?如果安插的地位过小,可能会引起他的不满;如果过大,也可能引起其他人的不安。”

  他虽然没有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但是,一旦杨成了皇帝的臣下,就一定会成为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的竞争对手。杨有可能凌驾他们之上,统合旧同盟的势力而稳坐第二把交椅。

  第二把交椅是必须加以排除的。因为罗严克拉姆王朝的开山始祖莱因哈特,可以说是在半世之内急速蓬勃发展起来的,主君和臣下的关系尚未制度化,传统也还没有成立。足以取第一位而代之的第二把交椅是不能存在的。不管是罗严塔尔也好,米达麦亚也罢,对于自己身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个人的臣下、罗严克拉姆王朝的朝臣一事,大概意识也都还很薄弱。更何况如果尚抱着彼此并不是君臣而是盟友关系的想法的话,君臣的秩序就难以维持下去了。组织化、传统化了的忠诚心正是使罗严克拉姆王朝永续存活的要素,所以,目前的关系不是“皇帝和朋友”,而是“皇帝和臣下”,这应该是唯一的关系。

  “……我知道了。杨威利的事情就先搁着吧!”

  莱因哈特不说他已经完全死心了。或许是控制自己不要再紧紧追问吧?奥贝斯坦也沉默了。

  “尽管如此,连一个杨威利都容纳不下的民主政治不是显得太偏狭了吗?”

  莱因哈特心里想着,不觉说出了口。渥佛根·米达麦亚对此有了反应。

  “话是没错,但是,陛下,问题不在制度本身,而是在运用制度的人。陛下的英才也不见容于高登巴姆王朝呀!请陛下想想不久前的例子。”

  “没错,的确是这样啊!”

  莱因哈特苦笑道。然而,脸上已经没了那股热劲,罗严塔尔看在眼□遂问道:“那么,陛下,应该怎么做呢?要趁着连列肯普死亡之际,一口气并吞同盟所有的领土吗?或者要暂缓脚步?”

  “帝国军倾巢而出,快刀斩乱麻也是可以,但是,那些共和主义者们正热情地狂舞着,我们不妨就先站在高处看他们张牙舞爪,直到他们疲累了为止。”

  莱因哈特如此说道,似乎有意要控制自己的霸气似的。三个元帅都有些感到意外。难道光是把大本营移到费沙就能满足皇帝的英气吗?皇帝那只白皙的手把玩着垂挂在他胸前的坠饰。

  年轻貌美的皇帝那闪着金黄色光辉的头发上方,和他的头发呈现同样色泽的狮子无言地咆哮着。三位元帅同时朝着军旗和皇帝行了一个礼。每个人的眼中各怀着不同的感怀及思绪。这个时候,对着正要退出的三个元帅答礼的莱因哈特,其表情微微闪着对自己本身些许的焦躁和不安。

  罗严塔尔元帅的副官艾密尔·列肯道夫少校,为了几件统帅本部的事务有待上司的裁决而在室外等着。结束了御前会议退出室外的金眼妖瞳青年元帅和有着蜂蜜色头发的密友,轻轻地打了声招呼便往走廊上走去,一边接过部下呈上来的文件。他快速地看过之后便立即下了指令。他那明确但略带机械性的语气让副官觉得有些异样感,副官看着上司,但是,罗严塔尔心灵的悸动哪是一个外人所能透视的?

  ……皇帝,请不要给我反抗的空隙!我是为了选你做为历史的舵手、拥立你、炫示你的军旗而来的。请不要让我后悔我的选择。你应该随时随地走在我的前头,而且必须永远散放着傲人的光芒才对。消极或安定岂是你的光源?无人能匹敌的霸气及行动力,才是你的真正价值所在啊……

  Ⅲ

  皇帝的首席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理所当然地跟着莱因哈特来到费沙。她的父亲国务尚书佛兰兹·冯·玛林道夫伯爵则留在原来的帝都行星奥丁处理国事。和皇帝、首席阁员距离数千光年之遥,再怎么活用超光速通讯,国事实在难以做到如预期般的顺利、圆滑。但是,这只是暂时的权宜体制,不久之后,国务尚书应该也会跟在皇帝后面来到费沙的,不可能是皇帝去迁就属下的。奥丁已经不可能再成为帝国的中枢了。

  希尔德辅佐莱因哈特处理政务,另一方面也为莱因哈特分析急速而且大幅度的情况转变。连列肯普的妄为及同盟政府的昏庸促使杨威利自立,因此,构成现状的政治、军事上的要素当然也就更加复杂了。任何一小撮集团的势力都让人无法安心。因为不管是罗严克拉姆王朝或是自由同盟,都是由一滴水渐渐汇聚成大河的。

  A新银河帝国罗严克拉姆王朝
  B自由同盟的现有政权
  C杨威利的独立势力
  D费沙的旧势力
  E旧帝国高登巴姆王朝的余党
  F宣誓独立的艾尔·法西尔

  稍为想了一想,希尔德又添加了第七项。

  G地球教的余党

  或许是自己的猜疑心过重罢?希尔德把视线投向桌上的小镜子,试着在自己装模作样思索着的脸上眯起一只眼晴。结果,一扮起这个表情,蓄着短发、像个美貌的少年的伯爵千金的脸看来就更像个少年了。

  希尔德耸了耸一边的肩膀,将两只手高高地举起做深呼吸。她充满活力的脑细胞偶尔也需要休息。

  说来,古往今来的政治状况都很单纯、明快。半世纪之前,帝国和同盟的刑事警察曾经合作破获麻药贩卖组织。只要双方的首脑部门同意;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的。当时没有尝试过第二次,而现在,每一个分裂人类世界的细胞似乎都挥着对自己有利的字典,尝试告诉他人什么是真正的正义。

  希尔德所属的阵营中握有的字典应该比别人的要来得厚。但是,莱因哈特却从来不认为屈服在大贵族们手中的金边字典是一件清高的事。和莱因哈特敌对的阵营中,又有谁能说以前的莱因哈特是不存在的呢?

  希尔德重新看了看从A到F各个势力。她发现每一个势力或大或小都有一些弱点。D和G失去了根据地,没有了公然的武力。B和E则欠缺人才。F软弱无力一如婴儿。而A和C则完金取决于统率者个人的力量。如果没有了统率者,组织本身可能就会面临解体的命运。希尔德只要一想到今年五月的巴米利恩会战中,没有后继者的莱因哈特如果真的被杨打倒所将造成的后果,她就不寒而栗。最值得警戒的是B、C、D和F的结合,也就是以杨威利的人际关系为核心,同盟军和费沙的不满分子集结在一起。军事力和经济力合体产生化学反应时,或许就会引发诸如一点点毒烟就可以击倒一只巨龙之类的事态。即使是杨也不可能认为自己只凭着单薄的军事力量就能打倒莱因哈特。如果真的这样想,杨就不会是那么可怕的人物了,只不过是一个英雄式的自我陶醉者罢了。

  “如果能打倒皇帝,杨威利日后会有什么展望吗?”

  这个疑问盘据在希尔德的胸中。她虽然无以透视宇宙的一切事象,但是,以她正确的分析能力,她知道杨的行为不是根据计划而行的,而是以紧急避难为主。只要看他在巴米利恩会战中的表现就知道了。由民选政府所发出来的命令,对他而言就如同神明的托付。

  希尔德对杨威利有很大的兴趣。在希尔德眼中,杨的才能和性向的不一致性太大了。他虽然具有极高的处理现实问题能力,但是,他本人却似乎很厌烦于这种事情。希尔德可以想像得出杨失望地望着年纪轻轻就成为整个国家中最重要人物的自己时的景象。

  巴米利恩会战结束之后,杨为了和莱因哈特会面而被请到莱因哈特的爱舰伯伦希尔上来。希尔德从亲卫队长奇斯里准将等人那儿听说了,杨本人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一个建立了无数功勋的男人。与其说他像一个元帅或司令官,倒不如说更像一个心思纤细的年轻学者。但是,他虽然只身来到敌舰上,却丝毫没有畏惧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杨的真正价值所在。

  如果没有杨威利这个有着些许特异人格的人存在,同盟军的武力或费沙的经济力也就失去了化合的触媒。然而,若果真如此,帝国军就势必要各个击破每一个蠢蠢欲动的大小势力了。而这种情形在无形中就增加了不少麻烦。

  即使聪明如皇帝莱因哈特,在这几个礼拜中,处埋状况时也无法有明快的决断。

  “不知道陛下到底怎么想?”

  希尔德对年轻皇帝的才能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可是,她也发现到莱因哈特的精神线是由强韧的超高度钢和纤细的银线搓捻而成的。在战场上,经常是由前者发挥机能,维持莱因哈特不败的神话,在处埋行政上也是如此。但是,意欲完成历史上无人可比之霸业的年轻人精神基调却是由银线所编织而成的。莱因哈特内藏的火焰是熊熊地燃烧着,但是,激烈的火焰不是容易烧尽的吗?这个恐惧在聪明的伯爵小姐脑中落下了一大片阴影。

  Ⅳ

  皇帝莱因哈特转移大本营到费沙,对新帝国的技术官员而言是一种颇具魅力的刺激剂。身兼工部尚书和帝国首都建设长官的少壮派席尔瓦贝尔西住在大本营附近的老旧大楼里面,昼夜不分地执行着他的任务。只有一个礼拜的病假是例外的情形。

  工部省的次官是一个叫古尔克的中年官僚政治家,他应该是一个有足以担起职务的男人,但是在席尔瓦贝尔西请病假期间,古尔克虽然勤奋不懈,却还是延误了工作。当他看见销假回来上班的工部尚书立即投入工作,开始处理案件时,顿时丧失了自信,遂向皇帝提出了辞呈。

  年轻貌美的皇帝很意外地对着等待挨怒骂声的次官露出了笑容。

  “次官的职责就是接任尚书的工作。如果你的才干凌驾席尔瓦贝尔西的话,当尚书的就是你而不是他了。你很了解自己,这一点就很够了。”

  由于皇帝的意向如此,古尔克仍然继续担任工部省次官的官职。莱因哈特虽然没有说出口,不过,他确实没有意思让工部省这个巨大的机构和权限永续下去。不管是哪个国家机构和社会体制,只要安定化了之后,都会把实地业务部门委交给民间以缩小组织。在创业及扩充时期是需要像席尔瓦贝尔西那样的异才,但是,在缩小组织及安定的时期反而需要像古尔克这样坚忍踏实的人。在皇帝的眼中,古尔克就像一种计量器,把他手上过多的部分削减掉就剩下适当的规模和权限组织。

  莱因哈特在人事的布着上就像任用驻同盟高级事务官连列肯普一级上将一样,有失策的时候,但是,因这样的宽大和见识而成功的例子远较失败的例子多得多。连皇帝也认同其异于常人才干的席尔瓦贝尔西计划腾出巨大的能量的一部分,把行星费沙变成全宇宙的中心。

  他是人类宇宙史上第一个工部尚书,已经名留后世了,只要行星费沙存在宇宙当中,他的名字就不会被遗忘。

  另一方面,费沙人的心境总是难以平静。以前原为他们的祖父的行星被帝国估领,而现在更是被生吞活剥、消化了。有人恶意地开玩笑说:“下一步就是被排泄的份了”,这正是费沙人深刻之败北感的证明。原本他们竭尽全力去利用费沙处于帝国及同盟两大势力中间的地理条件,努力地使用财富和权谋术数实质地去支配宇宙,但是,现在一切都已成泡影了。

  “文明人的智慧输给野蛮人的臂力。”

  也有人这样说道,结果,那也只不过是不得不承认自己败北之后的自我怜悯罢了。因为事前他们无能洞察对方诉诸臂力的迹象。

  “左看右看都是帝国人不愉快的面孔。”

  “尽管如此,一年不到,好像情况已经有所变化了呢!”

  在费沙人交换着感慨的视线当中,帝国军黑、银搭配的制服却每一天都在增加中,整个大气的一半似乎就是为了提供他们呼吸似的。

  有一大半的费沙人并没有任何理由对皇帝莱因哈特抱持好感,可是,他们对其构想力的壮大、决断及行动力的迅速却不得不大加赞赏。这种感觉的确或多或少都掺有某种不纯的因素。如果莱因哈特是个无能的人,那么,被一个无能者所打败的自己岂不掉进了无名的深渊中了?原应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经济力在武力面前根本没什么看头,原本应为独占性的情报也没有带来任何益处,而他们就在这种情况下被帝国军所占领了。才略丰富的费沙人一向住在保守的世界观的温室中,在被金发的年轻人敲破之前,他们都不晓得玻璃的脆弱。

  不管怎么说,皇帝莱因哈特正在创造历史是一件无庸置疑的事。同时,身为一个费沙人,他们不能不关心在这个正在被创造的历史豪华舞台中,他们到底是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也有人自我要求从事积极的展望和行动。原本费沙人的长处就是在被赋与的政治状况中完成最大的利益。原来的费沙也不是人人平等的天国,有因获得既得权利的横暴豪商而哭泣的中小商人,也有因商场失败而衰败的一家人。对这些人来说,莱因哈特的征服所带来的时代激变可以说是败者复活战的唯一机会。他们努力寻求征服者的欢心,为军需品的调度、士兵宿舍的建设、提供经济及交通、地理、市民感情等的相关情报而四处奔走。尤其是年轻的一代对长老们的反弹及对年轻的征服者情绪上的支持更是一日快过一日,而帝国政府也有意图地对年轻的费沙人以礼相待,开始搭乘云霄飞车朝着共存的道路飞奔。

  Ⅴ

  更巨大的变动而足以摇撼众人脚步的是十一月一日的事。

  这一天,已故菲尔姆特·连列肯普一级上将的秘密葬礼正式举行。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担任治丧委员,皇帝莱因哈特及政府军部的高级官员都列席了,但是,和故人的地位相较之下,葬礼却显得有些过简。帝国政府方面对于高级官员的死是否要公开化一事尚未接到皇帝的裁决,而且故人的死和前年去世的坎普提督一样,由于其死因是极不名誉的自缢,所以列席的提督们也很难以因为他的死而激发昂扬的战意。

  有着灰色头发和灰色眼晴的奈特哈尔·缪拉对邻座的米达麦亚低声说道:“这么说来,连列肯普提督没有办法晋升为元帅了?”

  “因为他不是战死的。”

  “即使是殉职也不行吗?”

  米达麦亚无言地点点头。正加缪拉所说的,连列肯普确实是殉职的没错,但是其中的罪过却多过于功绩。或许由于他擅离岗位,而使得帝国政府为根据“巴拉特和约”所建立起来的新秩序所投下的建设及整备的心血、时间都白费了。连列肯普再怎么样都无法避开尽管只是暂时的假象,却有可能浮上水面的平和时代,却因他的莽撞而再度使和平的曙光沈没于罪过的深渊中。

  在葬礼之前,一个隶属于连列肯普舰队的少将恳求米达麦亚。

  “下官在连列肯普一级上将的底下做了五年了。或许他多少做了没有办法让人通融的事,但是他毕竟是我的上司。请您要求皇帝下令进行复仇战!”

  米达麦亚很能了解少将这样的要求。但是,根据米达麦亚的见解,连列肯普的地位仅止于少将或中将的话,对他自己或别人而言都是比较幸连的。人各有才,而且在大小、形式上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譬加,一个优秀的舰队指挥官不一定是个优秀的事务官。错看这一点或许是皇帝的失败,但是旁人也不能否认这是连列肯普贬低自己价值的结果。当然,他违背了皇帝的期待,破坏新王朝的权威,罪过也不小。

  因此,连列肯普不值得晋升为元帅。皇帝莱因哈特不给他元帅的封号,于情似乎过于严峻,但于理则是正确的。加果皇帝碍于情面而给予连列肯普“元帅”的封号,就等于造成双重的错误。第一次的错误是不能用第二次的错误来弥补的。

  这种事并不是授予臣下高位就可以解决的。如果说贤帝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的继任者寇尔涅尼亚斯一世,有些许缺点而不足以被称为明君的话,那罪不在其才能或业绩方面,他滥颁元帅封号给臣下,甚至连小舰队的指挥官也授予元帅权杖。虽然在征服自由同盟失败之后,或许是有所觉悟罢,但到他死前再也没有给过元帅的封号了……

  米达麦亚想转移话题,他用灰色的眼晴看着眼前的同事。

  “对了,怎么样了?搭你那般新旗舰的感觉如何?”

  “棒极了!”

  缪拉避开因周可能投射过来的奇异眼光,脸上微微泛着喜悦的光芒回答道。

  自从罗严克拉姆王朝建立以来,兵工厂最先完成的战舰便是“帕西法尔”,而蒙皇帝下赐此舰荣誉的便是他奈特哈尔·缪拉一级上将。他在“巴米利恩会战”中解救主君莱因哈特于危急之时,在激战的漩涡中曾四度换乘战舰奋战不已,充分表现了他勇敢善战的特性,也因此“铁壁缪拉”之名广为敌我双方所熟悉。就连因他而无法获得完全胜利的敌手杨威利都赞扬他是一代良将,缪拉的功名遂继“帝国双璧”之后而名扬于世。然而,他也不因此而骄矜,仍然保有同事间最年轻者所具有的诚实态度。

  还想回答米达麦亚问题的缪拉,灰色的瞳孔中映出了一个新的人影。皇帝莱因哈特的次席副官挨近两人身边来。

  迪奥多尔·冯·流肯晋升为少校了。那是前些日子在邱梅尔男爵府邸中发生暗杀皇帝未遂事件时,他成功地射杀了犯人集团中的一员而受赏的。和皇帝同年龄的他,在表现方式上虽然和主君有些不同,但仍有未脱的稚气,看来就像军官学校中不知天高地厚的低年级学生。

  “请元帅和各位一级上将到十六楼的花岗岩室集合。皇帝陛下想听听各位的意见。”

  关于谈话的内容流肯不可能会知道,所以米达麦亚也没有问。他的脑海□浮现了前些日子在御前会议中犹疑于决断和选择之皇帝的身影。

  花岗岩室不像个会议室,倒像个宽广的沙龙,已经为提督们准备好了咖啡了。

  “难道皇帝要亲征?”

  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自言自语地说道。然而,同僚们都知道,他不是在发问,而是心中如此期侍着。毕典菲尔特是最强烈表现出新王朝的武断性格的男人,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用他那淡茶色的眼晴兴味索然地环视着室内的装饰。

  “陛下希望有敌人的存在。他是一个为作战而生的人,但是,战争却又结束得太早了……”

  奈特哈尔·缪拉这样认为。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军人,年龄也还不到厌战的时候。如果说他对充满荣光的年轻皇帝除了尊敬之外,还有一些怜悯的话,似乎就显得不敬。然而,他也亲眼看到了当吉尔菲艾斯提督死亡时,莱因哈特悲痛的模样。

  “陛下迁到费沙来固然好,可是对于军制改革,我总有些许的不安。军事力量采中央集权的好。如果给予每一个军管区兵权,一旦中央的统制力衰退时,不就容易形成割据的局面吗?”

  留守在奥丁、身居后方总司令官要职的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曾这样对缪拉说过。皇帝莱因哈特虽然年轻,充满了生命力及可能性,但是就算是天才或英雄都难免一死。一个人活在世上时的价值越大,死后所留下的空隙也就越大。这是梅克林格所担心的事,但是缪拉还不致于如此悲观。从年龄上来看,梅克林格及缪拉都一定会比皇帝先走一步,以后的课题就交给后世的人去烦恼吧!

  当他把咖啡杯拿在手上时,耳还传来了“帝国双璧”的小声交谈。

  “那么,同盟政府或军部对这次的事件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拖?”

  “左往右来,然后结束。”

  同盟军部目前的混乱及迷惘尤其明显。关于连列肯普事务官的横死及杨退役元帅的失踪,同盟政府都还没有发表正式的声明。他们把前者的责任归于帝国政府的秘密主义,至于后者,他们则强辩不可能知道一个平民的动静,结果,整个事情的演变越发显得暧昧、混乱。

  “事情至此只能说已经失去了统治能力了。一旦盖子松了,煮沸的汤喷出来,接着就一定是一场混乱了。”

  把咖啡杯放回桌上后,毕典菲尔特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那么,不是应该由我们去松掉盖子的吗?同盟政府的混乱就是大神奥丁要我们并吞同盟领土的契机呀!”

  “就算我们要出兵,也还没有补给的准备。”

  米达麦亚冷静地指出缺失。

  “三年前的亚姆立札会战就是一面镜子。这一次挨饿的可是我们哪!”

  “只要掌握住同盟的补给基地就行了。”

  “根据哪一条法律?”

  “哪一条法律?”

  毕典菲尔特哼哼笑道。橘红色的长发在空中摇晃。即使做出这样的不礼貌行为,这个猛将身上也看不出一点邪气,米达麦亚也无从憎恶起。毕典菲尔特轻轻地推开了咖啡杯。

  “法律的根据有那么重要吗?”

  “同盟政府只要有镇压反抗政府武装势力的意思及能力,我们就不能对杨威利下手。因为在巴拉特和约中清楚地记载着不干涉他们内政的条文。”

  “他们虽然是有这个意思,但是很明显的,他们欠缺这方面的能力。杨威利现在在哪里?连列肯普到过哪里?我个人觉得这个疑问也就是他们的界限了。”

  毕典菲尔特的说词极其痛切,米达麦亚只能苦笑着沉默不语了。事实上,他也想过类似的问题。如果是在平时,要制止毕典菲尔特急进论的应该是梅克林格的任务……

  “总之,我们帝国或同盟政府都是不合理地对待杨威利,或许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米达麦亚朝交抱着手臂沉默不语的奥贝斯坦投来一道几近嘲讽的视线说道。他一直怀疑连列肯普的妄为虽不致于是全面性的,但有可能是受了奥贝斯坦的唆使。

  即使撇开这件事不谈,帝国军的选择也不简单。如果确认杨威利是新银河帝国的公敌,那么,帝国军就可以采取直接的行动除掉他。然而这样一来,同时也让其他许多无秩序的反帝国运动以杨为象征而统一起来。

  “即使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只要有杨威利那样的聪明头脑,就可以发挥出超乎其实力甚多的力量。另一方面,如果与我们敌对的势力就保持这样的分裂状态,我们也只有一个一个地予以击破了。这可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呀!”

  “那么,干脆就让杨威利去统合反皇帝的势力。然后,只要处置了杨,就可以一举断绝火山脉了。熔岩再怎么流,冷却之后也没什么力量了。”

  毕典菲尔特的意见听来似嫌过于粗杂,但是,从战略论上来说却也没错。直接攻击统一的组织中枢,比各个击破分立的小组织要来得有效率。然而,如此一来也有可能产生以杨为中心的统一势力超越帝国方面的制御能力而有巨大化的危险。新生的罗严克拉姆王朝在军事方面具有压倒性的力量,而且亲自率领大军的年轻皇帝又是一个战争的天才。但是,军事力量并不是支撑历史和空间的一切要素,并吞费沙和屈服同盟而膨胀出来的部分,当然就使得构造密度变薄了。当这个部分发生破裂的情况时,是不是有可能再修复?

  “杨威利是这样,但是……”奈特哈尔·缪拉歪着头说道。“他是传闻中一连串骚动的原因,而真正的情形又是如何呢?梅尔卡兹提督还活着……”

  提督们都投以奇异的眼光。正如缪拉所言,让连列肯普强向同盟政府要求逮捕杨,造成同盟政府恐慌并使自己做出脱序行为的关键,就是在军方的声明中己经战死于巴米利恩会战的梅尔卡兹提督的生死传闻。

  “这么看来,他应该还活着吧……”

  法伦海特一级上将淡蓝色的瞳孔中闪着光芒。梅尔卡兹提督和他是旧识。以前他和梅尔卡兹在莱因哈特的指挥下和同盟军在亚斯提星域作战。而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法伦海特正是不得不担任贵族联合军总指挥官梅尔卡兹的僚将。当利普休达特战役结束时,梅尔卡兹在副官的劝说下亡命到同盟去,而成为俘虏的法伦海特并没有被定罪,反而成了莱因哈特的部属。

  “现在,我跟他是属于两个不同阵营的人了。这两三年来的变化可真是大呀!”

  法伦海特并不是那种容易感伤的人,然而前瞻未来,回顾过去,他又难以平息心中汹涌的波涛。这个转变会以什么样的形式结束呢?在没有看见结局以前是不能死的法伦海特在心中喃喃说着。这个时候,在花岗岩室中莱因哈特的幕僚只有三名元帅、四名一级上将。和利普休达特战役胜利之后比较起来,吉尔菲艾斯、坎普、连列肯普三人已经升天了,梅克林格、克斯拉、舒坦梅兹、鲁兹四人则留在任职地,瓦列则因负伤正在疗养中。生者总是还有再见的一天,但是,当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将们注意到莱因哈特身边的幕僚人数减少了大半时,瞬间,每个人心头都罩上了一层寂寥的阴影。

  “越来越寂寞了。”

  毕典菲尔特轻轻地摇了摇头。

  坐在他旁边的是亚伦斯特·冯·艾齐纳哈一级上将。年龄三十三岁,稍为显得纤瘦了些,红褐色的头发整齐地梳理着,但是,后脑部却有一小撮朝天直立着。

  艾齐纳哈无言地点了点头。他是一个极端寡言的男人,有人说,他在皇帝莱因哈特面前甚至也只有“是”和“不是”这两句话而已。当然,传闻多多少少总是有夸大之嫌,但是,他的副官及士兵总是习惯于从他的表情及动作而不是从声音去反应,这个传闻却又近于事实。譬如,当他搓响三次手指头,士兵便得以几近于音速的速度送上放了半颗砂糖的半杯咖啡。缪拉就曾看过两次这种场面。

  据说,他在军官学校念书时除了吃饭的时间之外,就从来没有人看过他开口,即使被搔痒时也只是无声地嗤笑着。更有传闻说他在高级军官俱乐部“海鹰”喝咖啡时不慎把杯子掉落地上,他喃喃地说了一声“糟糕”,当时,同席的米达麦亚和鲁兹两提督闻言不禁盯着他看,事后还彼此询问道:“那个人说话了吗?”

  然而,尽管这一类的传言再多,对于艾齐纳哈身为指挥官的能力却没有人表示过怀疑。或许是守护天使没有善尽职责吧?在巨大的会战中,他很少有机会在华丽的场合中出现,但是,在搅乱敌人的后方、阻止敌人的增援部队前进、防卫己方的补给线及佯攻作战、陆上支援方面的重要任务上,他总是默默、确实地达成工作。对于这个从来没有让年轻的主君失望,忠心地追随在一旁的艾齐纳哈,莱因哈特给他和那些建立了许多功勋的勇将们同样的待遇,授予他一级上将的地位。连对莱因哈特的武官人事经常有不同意见的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也积极地劝皇帝这样做。或许是不管接受什么样的命令都不会有厌恶或不平的表情,一心一意只为己方奉献的他,也获得了一向严格考核的奥贝斯坦之极高评价。

  艾齐纳哈还有太太及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至于这个太过于沉默的男人是如何追到现在的太太,米达麦亚等人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

  莱因哈特麾下的最高干部中,已婚者占少数。元帅方面只有米达麦亚结了婚,一级上将中则只有瓦列及艾齐纳哈纳已婚,而瓦列又已和妻子死别,所以目前有家室的人就只有两名。连缪拉和毕典菲尔特都因为来往于战场之间而错过了结婚的机会,就只有这个“沉默提督”有了太太。米达麦亚虽然有爱妻,但是遗憾尚未有孩子。至于他那个亲密的好友,虽然年纪轻轻已经爬升上元帅的高位,但是,他那让道德家不禁要皱起眉头的好色习性,不管在奥丁或是在费沙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离开奥丁时,米达麦亚曾试着劝好友赶快结婚。

  “结婚?”

  罗严塔尔不禁低声笑道。他除了以无奈的笑容感谢挚友的关心之外,再也找不出可以平衡自己感情的方法了。笑过了之后,他那令无数女性迷惑的金眼妖瞳闪着难以名状的光芒。

  “我没有组织家庭的意思,我也没有那种资格。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的,不是吗?”

  “唔,我不晓得。”

  米达麦亚放冷箭般地回应道。金眼妖瞳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不像他该有的不安表情。

  “喂,不要让人心里发毛啊!”

  “你会有担心的理由吗?”

  两人相视苦笑着和解了。

  “对了,以前那个女的跟着你到费沙来了?她真的那么喜欢你吗?”

  “这个嘛……我想她是想亲眼看着我毁灭才待在我身边的。这不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吗?”

  定居在他宿舍里的艾尔芙莉德·冯·克劳拉,是被罗严塔尔处了刑的立典拉德公爵外甥的女儿。

  米达麦亚的心上了好几道担忧的锁。奥贝斯坦会怎么想呢?或者,他正怎么想呢?

  “你打算怎么做,我不知道,不过,罗严塔尔,那个女人不好。”

  “那你说该怎么做呢?”

  “给她一些钱,把她赶走,只有这样了。”

  “这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嘛!”

  罗严塔尔有些意外似地看着眼前的挚友。

  “不管用什么方式,总之,就是要找出一条解决之道。你正一步一步走向迷路深处。在我眼里看来是这样。”

  “你看来真的像是这样啊?”

  “不对吗?”

  “不,事实上,我自己也不得不这样想……”

  蓝色、锐利的左眼和黑色、深邃的右眼在这个时候罩上了一层同样颜色的阴霾。然后,罗严塔尔装出了笑容拍拍朋友的肩膀。

  “不要担心,米达麦亚。说来我也还算是个军人。要毁就会毁在剑上,不会毁在女人手里的……”

  当米达麦亚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时,金眼妖瞳元帅伸直了脊背站了起来。

  “疾风之狼”也慌忙跟着站了起来。皇帝莱因哈特走了进来。

  Ⅵ

  莱因哈特感到不愉快。自从连列肯普被杨威利的余党绑架之后,他就一直显得非常迷惑。而这个有着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并不习惯于“迷惑”这种事。

  连列肯普的横死已呈现表面化的现在,他应该向同盟追究责任,讨回公道吗?或者暂时不动声色,等侍敌人的自灭,把一切委交给时间去裁夺呢?

  帝国军的三个长官难以理解前些日子皇帝的想法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连皇帝本身也无法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消极。之所以使他这样犹疑的理由是,他一再自我告诫不可以采用高压的形式来行使几近于无限制的权力。在缔结巴拉特和约之后的四、五个月,又对手下败将使用武力这件事,让他的意识有些犹豫。

  而毕典非尔特的一番辩论又使他挥开了犹豫的阴霾。当毕典菲尔特被皇帝问及意见时,他便把先前对米达麦亚的辩词说给年轻的主君听,然而,一开始时,他的说法似乎并不怎么能够打动人心。皇帝认为毕典菲尔特太理所当然会提出主战论。然而,下面的这段话却决定了整个事态。

  “陛下之所以被夸为常胜军,是因为您一直在带动历史。难道这一次您要袖手旁观让历史来左右您吗?”

  这段话对金发的年轻人造成的效果极为惊人。看来就像一股生气吹进了雕像的躯体当中一样。

  “毕典菲尔特所言甚是。”

  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的皇帝,水蓝色的瞳孔中散放着猛烈的光彩。无数的灿星在他的眼中乱舞着。他并不是被毕典菲尔特说动了,而是因为他又发现了他本身所要追求的束西。

  “朕考虑得太多了。至高的大义名分就是宇宙的统一,在这个名分之前,区区的正当性是不值得考虑的。”

  在空气像是结晶化了的一片静寂中,皇帝的声音形成了律动的音波。

  “毕典菲尔特提督!”

  “在!”

  “朕命令你带着黑色枪骑兵舰队迅速地赶往同盟领地去。和在行星乌鲁瓦希的舒坦梅兹提督会合,维持我本队所到之处的当地治安。”

  “遵命!”

  在橘色的头发下,年轻猛将的脸色潮红。他的期待获得了最大的回应。接着,莱因哈特把他那双水蓝色的眼晴投向跟随在一旁的首席秘书官身上。

  “玛林道夫小姐,在近日将连列肯普的死公诸于世,发出向同盟政府追究责任的出兵宣言。在这个礼拜内完成演说的草稿。”

  “是,陛下!”

  希尔德也被莱因哈特的霸气所制压,连忠告或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在她的眼中,皇帝看来耀眼得令人惧怕。

  “不过,陛下,在居城完工以前没有固定的座位。”

  毕典菲尔特说完,莱因哈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华丽的金黄色头发扬起了一阵风。年轻的霸主从他端丽的嘴唇说出后世的历史学家在写他的传记时一定会写下的台词。

  “我不需要居城,我所有的就是银河帝国的王城。目前,战舰伯伦希尔就是宝座的所在。”

  几近于战栗的昂扬感鞭策着提督们的中枢神经。这种霸气就是他们称颂的皇帝的本质。皇帝不是宫殿里的居民,他是属于战场的。

  然而,撇开莱因哈特的霸气不说,巨大的星际帝国是需要政治、军事、情报的中枢地的,而莱因哈特把费沙视为最佳考虑地点的构想并没有改变。以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为指挥官的帝国首都建设本部的活动也更形活泼化,皇帝的新居城暂定名称为“狮子之泉”的设计如火如荼地展开。但是,众所周知这座宫殿的建筑并不是从莱因哈特一世期间开始进行的。

  莱因哈特优美的身影消失在门的那一侧,目送着皇帝离开的提督们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温度不断地上升,随即各自散会了。

  ※       ※       ※

  十一月十日。

  在“黑色枪骑兵”舰队的旗舰“王虎”的舰桥上,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交抱着两手看着萤幕。在他的视线中,行星费沙已经只化为众星群中最大的一颗星了。虽然是匆忙出发,但是他被要求的倒也只是慢速前进而已。

  舰队副司令官哈尔巴休泰德上将、参谋长格雷布纳上将、高级副官迪尔克先准将等幕僚都带着精悍的表情并列在司令官的四周。看着他们的脸,率领“黑色枪骑兵”的橘发猛将大胆地说道。

  “哪,我们就为举杯庆祝胜利前往同盟首都吧!”

  舰桥的壁面上,“黄金狮子旗”放射出豪奢的色彩,新王朝的军队就在新军旗的率领下开始了他们最初贪欲的远征。这是距离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金黄色的头发上戴上皇冠后一四一天之后的事。
2008-7-5 02:3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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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背弃一切旗帜



       当罗严克拉姆王朝的支配者和其军队在耀眼的“黄金狮子旗”带领下,开始粉碎历史和宇宙的行动时,有一团没有任何旗帜,在永远的黑夜里流浪着的宇宙船队。

  后世多半称他们为“杨威利独立舰队”,但是,主事者却简单地自称为“非正规队”,他的部队则称为“杨非正规队”。总之,由于必须有一个称呼做为他们的专属记号,这个不甘心地从温室中被迫逃往寒风袭袭逼人的现实世界中、追求退休金生活者,只好让队员们为自己取个名字。虽然表面上的理由是为了促进队员们的连带意识及自觉,但是事实上,最大的动机却是因为命名实在太烦人了。

  这一招的确有效果。也有人觉得这个名称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过这绝对是“我们的军队”这一种自觉所产生出来的偏见。杨从数量之多足以编成一个旅团的应征名称中选出了一个奇特的作品。

  一个曾有一段时期离开了本队的有名干部,在决定名称的当时囝为有自己的存在而决定命名为“俊男奥利比·波布兰和衬托的男人们”,很遗憾的,没有一个人赞成他的意见。总而言之,杨威利并不想为自己的集团取一个大过矫饰的名称。

  “流亡的集团。”

  杨知道和他敌对的一方为他们取了道个辛辣的名称。如果无视于他们之所以落到如此地步的经过而只看现在的话,道个评价也有其正确的一面。即使杨威利任司令官,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辅佐他,华尔·冯·先寇布、亚列克斯·卡介伦、达斯提·亚典波罗充当幕僚随侍在侧,他们和国家的正统性依旧无缘。这五名将官可以组帜、指挥的军队甚至可高达五○○万人的规模,但是事实上,他们只有舰艇六○○多艘,兵员一万六○○○名。

  既没有政治上的保护,也没有补给基地。当和梅尔卡兹一行人在被废置了的塔扬汗基地再会的欢呼告一段落之后,非正规部队的干部们就得为今后的出路大伤脑筋了。

  只有达斯提·亚典波罗一边梳着他那纠结在一起的铁灰色头发,一边开始了实际的行动。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个堂堂的提督,倒像是一个行动派的革命家。杨原本对这个军官学校晚辈的战术指挥能力就有很高的评价,然而,一旦卸下了军队的枷锁,亚典波罗却又表现出令人大感意外的行动力及组织力,他从事军队的再编制作业及拟定战术、兵员训练等,其勤奋及活泼的做事方法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杨因为无所事事,所以特别注意到他充沛的精力。

  “怎么样?元帅,我们去把伊谢尔伦夺回来,把到艾尔·法西尔星域的回廊周边当成解放区,以应付帝国的攻势吧!”

  达斯提·亚典波罗的提案就像是不折不扣的“学生革命家”的主张。或许是因为他用了“解放区”道个说法之故。杨虽然很想讽刺地告诉他“说得可真轻松”,但是,仔细一想,这个晚辈的提案也不无战略上的价值。

  “即使占领了伊谢尔伦要塞,也只是让回廊孤立而已。不过,如果能确保艾尔·法西尔为桥头堡,和迪亚马特、亚斯提等其他的周边星域连接起来,使解放回廊成立的话,或许不管今后的状况如何变化,我们都比较好应对。可是,目前时机似乎还没到。”

  杨是这么想的。如果再就战略方面来考量,似乎应该多储存一些将来政治上的交易材料。

  与其承认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及新银河帝国的霸权,要回伊谢尔伦要塞,或许使艾尔·法西尔在“帝国自由都市”的名目下半独立,守护着民主共和政治微弱的灯火要来得可行些。要使皇帝莱因哈特认同这个约定就需要付出相对的代价。

  这个时候,杨完全没有考虑到莱因哈特破坏约定的可能性。那个像是用灌注了艺术之神气息的画具画出来的美貌年轻人,或许会征服、侵略、肃清、复仇,但是,应该不会破坏自己曾约定过的誓约。在见过他一面之后,杨就从对方的身上感受到这一点。

  “这么说来,皇帝莱因哈特好好活着对整个局势来说比较有利了。”

  仅仅半年前,在巴米利恩星域中将莱因哈特追逼至面临败北命运的杨现在竟然这么想。原本他对莱因哈特个人就没抱什么敌意。

  杨威利这个人是由无数的矛盾所构成的有机体。他轻蔑军队却又爬升至元帅的阶级;他忌避战争却又不断获得胜利;他对国家的存在意义感到怀疑,却又对国家贡献良多;他忽视勤勉的美德却又缔造了无人可比的实绩。因此,也有人指责他欠缺哲学,然而,在杨的心中一贯秉持的想法是自己只不过是历史这个舞台剧中的替身演员,只要有一个更具伟大个性的人物登场,他就会让出主角的宝座,自己返到观众席去,或许这就是他最大的愿望了。

  “宇宙是一个剧场,而历史是一部没有作者的剧曲。”

  杨在他还没有完成的历史论中这样记载着,这只是重温极为古老的箴言而已,并不是什么具有独创性的产物。但是,从这一小部分就可以了解他的观点了。

  如果和自由同盟的国父亚雷·海尼森生在同一个时代的话,或许杨的生涯会比较单纯、明快些。他对海尼森的思想和人格有着无可置疑的忠诚,如果他在军事上只担任辅佐的角色,保持着走在指导者的后面一步的地位,或许更能使他振奋。

  也有历史学家指出,杨有不想做第一人而宁愿屈居第二的心理倾向。譬如,杨对老前辈亚历山大·比克古提督的倍加敬爱,并不单单是由于敬爱而产生的感情,也有一部分是他自己想居于第二位的深层心理所致。悲叹对同盟军而言最有利的布阵为以比克古为司令长官、杨为参谋总长而始终不能如愿的人们,大概也都是出于相同的见解。

  当然,杨本身对这些评价并没有明确的回答。然而,在他不长的生涯中,始终没有找到足以做为他在政治上忠诚的对象却也是事实。而这个事实究竟是幸或不幸,或许连当事人杨都没办法弄清楚吧?

  Ⅱ

  和部下一起从政府的蓄意谋杀行动中逃脱并和梅尔卡兹一行人再会面之后,杨知道了艾尔·法西尔星系政府发表了从同盟政府中独立出来的宣言。亚典波罗的“解放战略”当然是根据这情报而立案的。

  “请马上赶往艾尔·法西尔去。那边的人们即使有无限的热情,却在政、战两方面都没有任何策略。他们一定很欢迫您去当最高指导者。”

  华尔特·冯·先寇布也这样劝说杨。与其说是劝说,杨倒觉得听起来更像唆使。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杨还是拒绝居于反帝国运动的最高指导者的地位。

  “最高指导者必须是一般的平民。没有由军人支配的民主共和制度。我不能做什么指导者。”

  “太顽固了!”

  向来不懂什么叫客气的先寇布使用了毫不饶人的表现方式。

  “你已经不是军人了。你只是一个政府既没有给薪水又没有支付退休金的无位无官的平民而已。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不是客气。”

  杨的说法听起来几乎只是单纯的抗辩,然而,他不想立刻赶往艾尔·法西尔的理由不只有一个。他想说的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你有没有想过你和皇帝莱因哈特之间的差别在哪里?元帅。”

  “是才能上的差别。”

  “不,不是才能上的差别,是霸气上的差别。”

  被先寇市一针见血地指出痛处,杨把一只手放在头顶的扁帽上,怅然地说不出话来。他没办法反驳先寇布的主张。

  “皇帝莱因哈特是那种如果命运想从他身旁溜过,他就会用力抓住命运的衣领,好让命运听从他指挥的人。不管这样是对是错,那就是他的价值所在。然而,换做是你的话……”

  出乎杨的预料之外,先寇布并无意再继续指责他,只是他那像绅士般端整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你好像有什么话想说,元帅?你在想什么?在目前这个阶段……”

  微征地犹豫了之后,杨小声地说道。

  “我所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希望列贝罗议长能够巧妙地掩饰我的不在。”

  从同盟首都海尼森逃出之后,杨一直在思考及策略的迷路中摸索着,而且是边走边想。

  如果给他五年的时间,或许杨就可以像使用刀叉一样,使用其建设性的构想力及破坏的策谋力料理整个宇宙,施行接近于他理想中的民主共和国了。然而,实际上在他手掌上的砂漏里的砂粒只有六十天的份量。连列肯普的擅行及列贝罗的过度反应,等于是用顽冥的水泥把砂漏的流出口给堵住了,使得杨从微微的冬眠巢穴中被逼了出来。

  他向往中的退休金生活只有短短的两个月,甜美的演奏随即结束。过去的十二年间,杨都从薪水中付出了退休金的预备金,然而,现在他只拿到两个月的退休金。这笔生意很明显地是吃了大亏。结果,杨不管于公于私,不管是理想或现实都有着极大的不满足感。

  尽管如此,他又不能放着参加构筑历史的责任不管。

  艾尔·法西尔虽有些无谋却又毅然扬起自立的旗帜的时候,一时之间,杨把急速赶往该处之事纳入考虑范围。他还不至于被亚典波罗或先寇布所怂恿。但是,如果前往艾尔·法西尔,他就有了大义名分及根据地,而艾尔·法西尔则可以获得有力的军事专家。

  然而,杨也预测到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场壮丽的暴风将会登场,而在这场暴风袭卷的方向尚未分晓之前,他不想在自己和同盟政府之间制造决定性的间隙。

  如果现在他就投靠到艾尔·法西尔去,引发一场大恐慌的同盟政府有可能因此和帝国完全串联起来。或许也会有呼应艾尔·法西尔而掘起的星系政府,但是以杨目前的战力而言,他根本救不了他们。也许他只能在远处看着他们被帝国军巨大的躯体挤扁、压碎。

  皇帝莱因哈特一定会有所行动,对于这一点杨是绝对不怀疑的。在今年之内,他一定会亲率大军,把自由同盟领地内的每一个星星倒进他金黄的酒杯中,像古代神话中的巨神一样一饮而尽。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杨把莱因哈特的为人掌握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像是将水晶固体化而作成的美貌年轻人是绝对不允许宇宙的命运在自己的掌握范围之外稳定存在着的。在覆着宝盖的睡床上等待着成果来报的样子并不适合那个年轻人。对于先寇布如此评断莱因哈特,杨完全表示赞同。

  一思及此,再反过来看自己,杨不禁要莫可奈何地苦笑了。先寇布的观点是这样,而他想的是自己正走在原本不属于自己的道路上。

  后世的人对于这个时期的杨也有很严苛的批判。

  “杨威利叛离自由同盟的时候并没有做战略上的任何盘算。他只不过是在生命面临危机时,采取极为冲动的、单纯的自我防卫的行动罢了。如果这是被称为智将的他所采取的行动,那真是大让人失望了……”

  “如果杨威利是一个想制霸宇宙的野心家的话,在巴米利恩星域会战时,他应该就会无规于政府停战的命令而将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打倒在炮火当中。另一方面,如果他想当一个忠于自由同盟的军人以终其一生的话,他不就应该遵循政府的意恩,即使是不近情理的受死也甘之如饴吗?总而言之,杨威利并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杨也知道自己并非完美,所以面对这些指责,他也没有办法反驳。当然,他也不会像个乖孩子一样毫无条件地接受这种指责。

  若要说起不完美,那么,“奇迹杨”的新婚妻子菲列特利加·G·杨也彻彻底底地知道自己实在是一个很不完美的主妇。当她试了几次料理都失败,把炖羊肉变成黑色的黑炭时,同乘在旗褴上的卡介伦家的女儿莎洛特。菲莉丝就会安慰她。

  “没关系,菲列特利加姊姊,只要不断地练习就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谢谢你,莎洛特。”

  但是,莎洛特·菲莉丝的父亲担任杨独立舰队的补给及会计管理职务,以他的立场来说,他是没办法无限制地予以宽大的供给的。菲列特利加每失败一次,就等于浪费了一份士兵的食粮。尽管亚列克斯再怎么擅于文书工作,他也不能无中生有。他用委蜿曲折的表现方式说服菲列特利加,她应该还有比学习料理更重要的事情。

  菲列特利加于是选择了能活用自己长处的副官之职,而不固执于主妇的立场;暂时专心于她办公桌上的工作。她的丈夫及前辈们是不是因为她这个决定而松了一口气,甚至用纸杯盛了威士忌酒干杯庆祝,这件事倒没有留下任何记录。

  总而言之,杨并不怎么指望这个小他七岁的年轻妻子能成为家事名人。

  另一方面,菲列特利加任职副官的能力却又远在水准之上。她对上司意思的理解力、记忆力、判断力、事务处理的能力都值得众人一再的赞赏。从她个人的历史来说,担任杨的副官时代比做杨的妻子时间还来得长。而杨似乎也很喜欢以菲列特利加为对象说他个人在战略上的想法。

  “如果皇帝莱因哈特大举亲征,同盟政府可能有一半会匆匆忙忙派遣使者来我这里。没错,他们甚至会委我以兼任统合作战本部长及宇宙舰队司令长官的军事全权。”

  “你会接受吗?”

  “这个嘛,如果他们在双手奉上礼物时突然插一刀,那实在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以杨的观点来看,人之所以坏也是不得已的。如果在接受各种荣典,欢欢喜喜地出面时被暗杀的话,或许就会让祖先蒙羞,让后世人嘲笑。同盟政府也有可能将杨当成牺牲的供品以求取国家的安泰。上次他就险些被谋杀了。

  杨忧郁地想起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严谨的表情。列贝罗曾企图谋杀杨,不过,他并不是因为了个人的野心也不是出于任何恶意——虽然这很让人伤脑筋。他只不过是为了使自从国父亚雷·海尼森之后,有二个世纪半历史的自由同盟继续存活下去罢了。为了让国家得以存活下去,他宁愿承受在历史上留下谋杀“奇迹杨”的主犯恶名。即使那只是一种类似自我陶醉之精神的作用,至少如果他有主观而彻底的信念及觉悟的话,耍对付还真是不简单。

  现在最让人伤脑筋的一件事是列贝罗所代表的政府及军部的意思未必是一样的,决定他们行动的最大因素恐怕是“冲动”。尽管杨再怎么精于洞悉人事,也几乎不可能去猜测出造成他们冲动的内容。但是,他仍然做了一个最坏的预测,他甚至没有将这个预测的内容告诉妻子。如果他的预测没错的话,他也已经知道自己该采取什么行动,但是为了使自己的行动正当化,目前,他就不能到艾尔·法西尔去。

  ※       ※       ※

  达斯提·亚典波罗带著令人大感兴趣的情报来到司令室,是在他们从海尼森逃脱出来之后的第三个礼拜。虽说是情报,却与军事及政治无关,反倒是类似市井的杂谈闻话。他制止了想离席的菲列特利加,刻意地降低了声音。

  “您知道先寇布中将的私生女儿也在这条舰上吗?”

  亚典波罗直视着杨夫妇的脸浮起满足的表情。要让“奇迹杨”发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他的话既不壮大,也不具任何建设性,更不是什么高次元的话题,但是,他确实让杨吓了一大跳。

  亚典波罗在本质上是一个喜欢争乱的活泼气息远胜于和平之无聊的青年,但是,他还能够分辨出什么秘密是可以泄漏,什么秘密是攸关生命的范围。他甚至没有把事实告诉当事人先寇布。

  他在确认“非正规部队”所有人员的名单时,发现了卡特萝捷·冯·克罗歇尔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他停下了思绪去探索自己记忆中的片断。让他去想起先寇布以前曾跟他说过关于行踪不明的女儿之事,着实花了他不少的时间。

  “于是,我为了一睹先寇市中将的千金尊容,刚刚便到飞行员的休息室去看了看。”

  “怎么样?”

  杨的声音中充满了好奇心。

  “年龄大概在十五、六岁左右,可是个大美人呢!而且看起来很有爬升的可能。不过,可能个性有些倔强。”

  “你打算放弃独身主义了吗?亚典波罗提督。”

  被菲列特利加这么一问,亚典波罗一瞬间陷入了沉思。在杨夫妇看来,他有一半以上是认真在思考,但是,结果他还是摇了摇铁灰色的头。

  “啊,别开玩笑了。要称呼先寇布中将岳父似乎不是一件很愉快的未来梦想哩!”

  杨似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亚典波罗遂微微地笑了笑。

  “从年龄上看来,我倒觉得她和尤里安可能比较相配。”

  “不行哟!尤里安有莎洛特·菲莉丝了。”。

  杨和亚典波罗都不知道杨的被监护者尤里安和卡特萝捷,已经在今年六月见过面了,雨个人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

  “……可是,如果卡介伦的女儿和先寇布的女儿同时爱上尤里安的话,那可就有好戏看了。那些愚笨的父亲们该怎么竞争呢?”

  看着亚典波罗那毫不负责任的兴风作浪态势,菲列特利加感到有些厌烦,她便毫不留情地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是呀!不过,不论是哪一方获胜,杨家都会有一门很好的亲戚的。”

  听到这句话,杨深深地陷入沉思的状态中,菲列特利加及亚典波罗见状不得不强忍住笑。

  “不管怎样,尤里安那孩子到地球去也已经好几个月了……应该会没事吧?”

  “那是当然的,他一定平安的。”

  杨的语气稍微加强了些。

  这一年,杨三十三岁,而作为杨的被监护者已经有五年之久的尤里安·敏兹也以十七岁的年纪晋升到中尉了。虽然他比保护者当年爬升的速度快了四年,而且有实绩,然而,以他的年纪来说,还是一个异数。

  “或许他二十岁就可以做到校官,二十五岁就会晋升为提督了。比你还快哪!”

  卡介伦如此预测道。

  听卡介伦这么一说,杨也装模作样地回答着,然而,他的表情却又和他的声音背道而驰。

  原本杨并无意让尤里安当军人的,但是,他接受了尤里安本人的意愿,不论在公或私方面都给与少年军人式的教育。杨亲自教他战略及战术,白刃战由先寇布担任教官,空战技术则由奥利比·波布兰负责指导。至于办公桌方面的重要性就由菲列特利加及卡介伦一手调教。以杨的立场来说,他是打算先确认少年的资质到底适合朝哪个方向发展。另一方面,他也想藉着一流教师的阵容让尢里安感受到压力而放弃当军人的志愿,但是,这样说又未免太露骨了。

  然而,尤里安天赋异禀,不管在哪一方面他都能够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教师们都感到很满意,但是,同时又有一种恐惧感。

  奥利比。·波布兰曾这样对亚麻色头发的少年说道。

  “尤里安,你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很好,要注意一件事!战略战术方面不要输给杨威利;白刃战要赢过华尔特·冯·先寇布;空战技术要胜过奥利比·波布兰。否则,你会成为‘一无是处’这句话活生生的例子。”

  他所说的这些话大概是在为杨的心情做辩解,但是在这段训示之后,他又附加了一句话,而这段话大概就是波布兰式的心情了。

  “所以啊,尤里安,你至少得努力在性事上超越过我呀!”

  但是据亚列克斯·卡介伦的说法,波布兰的说教及杨的担心都没什么说服力。如果尤里安的战略战术凌驾波布兰、白刃战胜过杨、空战技术超越先寇布的话,这三个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向少年自夸什么了。

  但是,不管怎么说,他们每一个人对尤里安都是善意的关怀,都希望他平安并成大业。

  杨所以不采取行动的理由之一,是因为他在等待尤里安带着贵重的情报从地球回来的日子。他虽然不必为事情的发展负主要的责任,但是,他不能守住尤里安应该可以归去的家而流落到这个地步,让杨有负债的感觉。

  Ⅲ

  杨威利和他的部下们逃脱之后,自由同盟的首都海尼森就像一只困在干枯的沼地中的食草性恐龙一样,凄惨而痛苦地翻滚着。当杨逃离之际,他的部下和同盟政府、已故菲尔姆特·连列肯普事务官麾下的帝国军三者之间有过一阵枪火来往,而这是市民所不知道的事。从那一天之后,海尼森的大气及大地就在无声和无形中渐渐龟裂了。

  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自由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为了守住急速解体的国家轮廓及向心力,仍然不断地四处活动。尽管如此,事实上也几乎没有什么实效。

  列贝罗没有把连列肯普事务官的横死及杨元帅的不得已脱逃让市民知道。因为他相信,为了同盟政府的名誉及安全,这么做是必要的。在首都内部展开的市街战被以“不值得评论的事故”为由处理掉了,但是,这种做法只是增加了市民的不安及不信任感而已。

  后世的历史学家这样说道。

  “姜·列贝罗对国家的忠诚心及责任感是不容置疑的。但是,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无谓的努力及无益的奉献。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所做的事就是这样……”

  “姜·列贝罗的不幸从他在优布·特留尼西特不名誉的逃亡之后坐上元首的实座时就开始了。如果他是一个在野人士,或许就不会和企图谋杀杨威利的可耻事件扯上关系,也或许他就可以坐上杨一意推行的平民革命政权的宝座。但是,一切的可能性都背他而去……”

  原本列贝罗就不是肥胖的人,而连日来的苦恼及过度的疲累更使得他形消骨毁,他看来显得瘦骨嶙峋而了无生气。皮肤失去了光泽,只有两眼中布满了微血管的红丝。

  看不过去的文房官长及秘书官都劝他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列贝罗一句话都不说,仍然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办公室,运私务上的朋友关系都斩断了,只有他和他自己的影子形单影只地埋首于公务上。

  “看来是撑不了多久了。”

  底下的人不禁大胆而一针见血地预测着。话中虽然省去了主语,不过,所指的不是一个人名就是一个国名吧?

  上一届的最高评议会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被其反对派称为“巧言令色之徒”,但是,在操纵支持者及浮动阶层的情绪上,他却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的容貌及辩才是他颠倒众生的原因之一,最厉害的是从国防委员长晋升为议长时,他在就职典礼上招侍了四个十几岁的少年及少女。其中一个是和家人从帝国亡命而来的少年,当他们逃离时,他的双亲被杀了,之后,他靠着自己的苦读,以第一名进了军官学校,他的名字叫克里斯道夫·迪凯尔。另一个是虽然考上了大学却志愿从军当护士,在战场上救了三个士兵生命的少女。第三个则是成为救济伤病兵募款活动领导的年轻少女。第四个则是从沉迷麻药的世界中及时抽身,在父亲的农场中工作,在乳牛的竞赛及辩论大会中勇夺冠军的少年。

  特留尼西特介绍这四个人为“年轻的共和国民”,在讲台上和他们一一握手,并送给他们他所想出来的“青少年荣誉奖”。而他在颁奖之后的演说更是极尽缺乏羞耻心及客观性之能事。那一段话简直就是美辞丽句的洪水、永无间断的自卖自夸的瀑布。沉浸在他飞沫中的人在那一瞬间都被他那扩大了的陶醉波涛卷入万丈深渊中。所有在场的人彷佛都成了守护民主主义及自由和帝国进行圣战的战士,幻想的能源在他们的血管里沸腾着。

  当特留尼西特和四个少年少女肩并着肩,高声合唱同盟国歌“啊!我们是自由之民”的时候,场内的兴奋及感动之情宛如活火山一样爆发了。与会者成了一波波肉体形成的人海站了起来,把同盟和特留尼西特议长笼罩在欢呼的豪雨中。

  参加典礼的人当中当然也有特留尼西特的批评派、反对派,他们对演出的结果感到极端厌恶,然而,他们又不能不跟着拍手。因为他们必须避开被视为国家的敌人之危险,而和特留尼西特敌对就等于和整个国家作对。

  “果然这四个人看来都很不同凡响。可是,这四个人所做的事跟特留尼西特的政策及见识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超光速连讯上的影像,当时伊谢尔伦要塞的司令官杨威利不禁要这样问道,然而由于他人在距首都四OOO光年以外的地方,所以他的疑问并没有传到有力者的耳中。杨一直认为同盟的最大敌人不是莱因哈特·冯。·严克拉姆,而是自己的元首。

  “每次一听到那家伙莎士比亚戏剧般的演说,我的心头就要长出麻疹了。”

  “真是遗憾,如果是身体长出麻疹就可以请假了。”

  经常是杨威利谈话好对象的尤里安·敏兹一边小心地在红茶中加进蜂蜜,一边这样回答道。

  ※       ※       ※

  据说那个优布·特留尼西特让自己的安全及私有财产获得了保障,在银河帝国的首都奥丁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人们一方面指责他的变节,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认撇开善恶不谈,特留尼西特是支撑政府亦不灭的支柱。即使他的所作所为都是虚伪的,但是,特留尼西特会掌握、鼓舞人心,相较之下,列贝罗那种近似孵着无精卵的行为只让人们感到失望而已。

  知道杨威利逃脱事实的少数人及不知道实情的大多数人,都不得不意识到自由同盟这栋木造房子的地基已经开始腐蚀、放出臭气了。只有列贝罗还捂着鼻子,继续在倾斜了的家中拚命地工作着。

  他的责任感及使命感并没有用在正确的方向上。在外人的眼中,他似乎想靠他自己一个人的肩膀支撑起六个肩膀也扛不起来的责任,想靠自己的力量去解决所有的事情。他的朋友荷旺。路易也在被他以忙碌为由而拒绝会面之后,耸耸肩就不再来拜访了。友人不得不判断他想把原本就没有什么余裕的精神消耗殆尽并且封闭起防卫的门。

  在这期间,帝国还一直保持沉默,但是,这只不过是等待爆发时机的休火山罢了,一旦它开始活动,沸腾的熔岩就会将整个宇宙都吞食殆尽。至于会以什么形式?什么时候开始喷火则这超乎人们的想像之外,然而,每一个人的心中已经覆盖起一片浓重的喷烟了。

  杨威利一行人消失在星海的深处不见踪影,像深海中的鱼一般潜航着。当然,有关单位把搜索的触手伸向四面八方,但是,因为连列肯普事务官的横死及杨元帅的出奔,以及造成杨消失于无重力世界之成因的帝国事务官府的命令,和同盟政府的谋议都在极机密的情况下作业,所以搜索指令没办法彻底执行。

  巡视中的同盟军舰艇曾经发现过杨的“非正规军”,但是,同盟军中人人知晓的杨元帅在通讯萤幕上现身说明“身负政府的特别命令正从事极机密的任务中”之后,同盟军舰甚至感动得敬礼目送着他们离去。这是军部的权威主义及政府的秘密主义被倒用,不过有不少的高级官员都有一个共识。

  “如果他们知道事情的真相,岂止不会逮捕杨,搞不好还会要求加入他们的行列呢!”

  不管是前线的将兵或是后方的市民,他们的心都在杨威利身上,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无法给与朋友忠告的荷旺·路易每天坐在书房的窗口凝视着历史湍流的一部分。

  自由同盟的破灭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了。既然是要破灭了,应该拒绝连列肯普事务官逮捕杨威利的要求,使民主主义国家存在的意义明晰化才对。没有法律的依据是不能逮捕任何人的。个人的正当权利及尊严应该优于暂时性的国家权益。只有这样,同盟的存在意义才得以被记载于历史上的吧?

  ……然而,一切都已大迟了。

  友人列贝罗献身于“没有人格”的权道而招来失败是荷旺·路易最痛恨的事。本来列贝罗是一个近乎严谨、真挚而一意追求理想的男人。贯彻自己原有的主张,甚至以身相殉也已经不太可能做得到的朋友,几乎要从荷旺·路易的视线当中消失了。荷旺·路易无法透视在汹涌的波涛底下的世界。

  Ⅳ

  自由同盟宇宙舰队在司令官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退役之后,就没有了最高指挥官。总参谋长邱吾权上将以现职之身暂代司令官之职,但是,人们却又给了一个“面包店第二代老板转任废铁店老板”的评语。事实上,这个人就任之后所做的事,就是根据巴拉特和约废弃同盟的战舰及宇宙母舰。而且正确地说,他也只是在文件上执行这件事,至于统计的数字是不是值得信任,连他本人都尽量不去评论。

  “用‘代理’这两个字等着杨威利回到我们的阵营来的时候吧!除了他之外,没有人可以做司令官。”

  邱吾权对想正式任命他为司令官的列贝罗这样说道,谢绝了他的好意。

  “强行拉走连列肯普事务官,使帝国和同盟正式决裂的人是他。现在他更不可能回来了。”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如果杨威利为复仇心所蒙蔽,而投靠到皇帝莱因哈特的阵营去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我们没有必要封闭重修旧好的大门,倒是应该整备好他随时来归的环境才对。”

  邱吾权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但是他的意思就是同盟政府应该进行各种策略,好让杨来归的时候,多多少少能够指挥、统率有效的战力。

  “如果您要我和杨威利作战,我会照办。但是,我可没有任何胜算。第一,您认为士兵们想和那个常胜提督作战吗?或许结局是士兵们都拿着武器投靠到他那边去了。”

  这段话的内容几近于胁迫,但是因为邱吾权的表情及语气都极为悠闲,所以列贝罗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精神回路呈现过度负荷的状态,将他人的言行举止投影到意识范围的机能开始产生破绽了。

  这个人就要燃烧殆尽了——邱吾权这样观察了出来,或许这样对这个不幸的元首来说还比较幸福些。事实上,因前还会直言不讳地给列贝罗忠告的就只有这个男人了,但是,他也没有将他的观察说出来。

  ※       ※       ※

  “政府应该把事实的真相告诉国民!”

  新闻媒体的叫喊声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激烈,不断地鞭策着帝国。如果批评政府,可能要有心理准备会遭到报愎,但是要说批评同盟政府,大家的笔锋还是挺锐利的。

  尽管帝国高等事务官想公布事件藉以暴露同盟政府的欠缺统治能力,但是,如果连列肯普事务官被强行带走的事实被知道了,帝国政府的权威也一定会受到严重的伤害。除此之外,这件事也会给与同盟市民反帝国情感的渲染口实,结果造成使杨威利成为抵抗帝国的象征。各种的条件使得他们保持了沉默,不过,这也是帝国政府的指示。连列肯普的副官弗恩梅鲁就像某种夜行动物一样蹲踞于事务官府的暗处,忙着磨他的利爪和尖齿。

  “我要问的问题只有两个。第一,连列肯普高级事务官在哪里?第二,退役的杨威利元师在哪里?我只想知道这两件事。政府为什么不给我答覆?”

  某个新闻媒体紧逼着政府要答案,但是,就是这两件事是政府答不出来的。

  “当事者的沉默就是流言之母”这句俗话如此一来就被证实了。

  “……杨元帅被连列肯普事务官强行带走,幽禁在帝国直辖领地的行星乌鲁瓦希的收容所中。”

  “……不,杨提督被同盟政府藏在某座高原的山庄里面。附近的牧场主人曾亲眼看到杨提督夫妇。元帅环着夫人的肩膀,低着头在庭院里散步。”

  “……根据正确的情报,元帅和连列肯普事务官互击而受了重伤,现在军医院里。”

  “……都是胡说八道!杨元帅已经不在人世了。被皇帝的部下暗杀了。”

  这些流言几乎都没有接触到事实的表面,但是,最能获得大家回响的就是将杨的名声及才能做最大限度夸张的传闻。也就是说,杨元帅为了民主共和制的永续而制定了千年的大计,选择了艾尔·法西尔为根据地。一连串的事态都在杨元帅的手掌中。不久之后,元帅就会在艾尔·法西尔现出他那不败的勇者之姿,坐上革命政权首脑的宝座,发表向全宇宙进军的宣言……

  “我们并不孤立。他一定会和我们相呼应,把真正的民主共和政治散布到全宇宙。我们由衷地欢迎最大的民主政治的拥护者杨元帅的来访。”

  没有后继者,深感孤立的艾尔·法西尔独立政府的发言人这样说道,当然引起了反对派的反驳。

  “艾尔·法西尔自治政府的言行破坏了同盟整体的利益,严重地威胁到共和政体的存立。抛弃独善的做法,回归国父亚雷·海尼森的理想才是最正确的。”

  列贝罗虽然这样说,但是杨威利的生死及所在至今仍无消息,所以他的说词也就欠缺了一股魄力……

  邱吾权所提示的可能性,也就是杨和皇帝莱因哈特的结合模式,也在列贝罗已极度狭窄化的视野中亮起了红灯。

  “如果我们逼杨逼得太紧,使得无路可逃的他和皇帝莱因哈特联手起来,成为皇帝的麾下,这样好吗?”

  邱吾权是这样说的没错。此外再也没有别的解释了。

  “即使不是他自己所愿,但是,在没有其他的生存方式之下,他也有可能被迫做唯一的选择。不能逼他逼得太过火。”

  “可是,就算我们再怎么逼他,喝民主共和政冶的水长大的杨可能去投靠于专制君主的政体下吗?”

  “请不要忘了,阁下,鲁道夫·冯·高登巴姆也是以民主共和国家的指导者姿态出现的,到了中年才以专制国家的支配者身分结束王朝的。”

  “那么,我们是不是得在那之前把杨威利处置掉?”

  “您是说在尚未孵出的蛋中将蛇杀死?可以,但要和杨元帅作战也需要将兵啊!而这可是一个大难题哩!”

  杨是帝国的最大敌手。亚斯提、亚姆立札、伊谢尔伦回廊、巴米利恩的各个会战就是证明。对同盟军的士兵们来说,计伐杨,只会让他们觉得便宜了帝国。

  “我不认为和杨作战就代表同盟沦为帝国的走狗。”

  “议长,我说的问题是士兵们的心情,不是您的见解。”

  义正言词地说出这句话之后,邱吾权上将就从懊恼不已的元首面前告退了。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能浪费时间在这种实际但无用的对话上。

  ※       ※       ※

  让列贝罗从懊恼的旋转木马上跌下来的,便是有着豪奢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这一年的十一月十日,银河帝国皇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以新军旗为背景,出现在全宇宙的超光速通讯画面上。

  “告同盟市民!重新考虑你们的政府是不是值得支持的时机到来了。”

  以这段开场白开始演说的皇帝莱因哈特,着实让同盟政府及市民们为之一惊。

  帝国高等事务官菲尔姆特·连列肯普一级上将的自杀、同盟军退役元帅杨威利逃离首都、产生这些结果之主因的事务官强行要人,及同盟政府的谋略等人们想知道而又得不到的情报,都在这个时候如排山倒海般地涌出来了。

  “……我承认自己的不够英明及帝国政府的没有见识。这些事情都必须受到指责,对于人才的失落、世界的平稳局势遭破坏,本人深感遗憾。但是,同时……”

  因为此一冲击而呆在当场的人们的视线中,金发的霸主看来就像一尊复仇之神的黄金雕像。水蓝色的眼睛绽放着炽烈的火光,炙烧着人们的网膜。

  “但是,同时,我也不能轻易放过同盟政府的无能及不实际。故连列肯普高级事务官要求逮捕杨元帅殊属不当。同盟政府理应将此事告知于我,以保护对同盟具有最大功劳的杨元帅的正当权利,然而,同盟政府竟然为了奉承强者而自行决定行动。而且在事情失败之后,为了避免帝国军的报复还对高级事务官下手!”

  被数千光年之外的皇帝弹劾的列贝罗在秘书官的包围之下,在最高评议会大楼的地下室里蜷缩着苍白的身子。

  “为了一时的利益,连国家的有功人员都可以卖掉。然后又回过头来出卖我的代理人。共和政体的矜持及存在的意义在哪里?这种非正义的行为正说明了这种政体的存续有待商榷。巴拉特和约的精神已经被亵渎了。要修正这条已出轨的轨道就只有靠实力。”

  这是背弃和约及再度宣战的警示。所有有人居住的行星都像笼罩在一片栗然的沉默中。皇帝那穿透沉默、稍稍变了语气的声音又传进了人们的耳膜。

  “杨元帅对整个事态来说也不是完全没有责任,但是,他是受害者,他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权利。如果杨元帅到我这里来报到,我将对他及其一党予以厚待。”

  由于莱因哈特投下的言论弹头,同盟政府的威信受到了严重的致命伤。大概连幼儿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如此一来就知道会产生什么结果了,而且似乎没有第二个选择了。即使是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悬在半空中。”

  同盟政府的高级官员中也有人带着如释重负的解放表情喃喃自语着。或许说这些话的人希望能够在巨大而且呈压倒性胜利的一方所规画的设计图中坚实地生存下去。能够拿到纯白的画布,高高兴兴地拿着画笔挥毫的人本来就不多。

  听从命令、隶属于某人的生活是比较快乐的。这就是人们之所人接受专制政冶、整体主义的精神土壤。五OO年前,银河联邦的市民以其多数的自由意志选择了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支配。

  总而言之,有些人就是逃不过重责的追究。现在已经被孤立的最高评议会议长姜。列贝罗以及率领着在精神上及装备上都已呈空洞化的军队而要迎接帝国的再侵略的军部首脑就是这样的人。

  Ⅴ

  以年老生病为由要求退役,再三拒绝复役要求的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是在皇帝莱因哈特再度宣战使整个宇宙为之动乱不安的第三天来到宇宙舰队司令部的。

  在老元帅退役当时任副官的施恩·史路少校以飞快的、几乎让头上的黑色扁帽飞落地上的速度跑向司令部的玄关去搀扶敬爱的老将。他把比克古带到司令官室去,就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由于长官代理人邱吾权不在,于是,施恩·史路想让老长官坐在椅子上。如果代理长官在的语,或许他还会把邱吾权赶走好确保老长官的座位。比克古笑着挥了挥手,把老迈的身体沉进客席的沙发。

  “您穿着军服到这里来是不是要复战以和帝国军作战?阁下,您是不是还要回来指挥我们?”

  少校的问题几近于表达了他的愿望,但是,比克古只是淡淡摇了摇头。

  “我和杨提督不一样,我领了同盟政府五十年的薪水。现在我更不能装作事不关己一样视若无睹。”

  热血的青年士官自觉到自己眼球四周的温度及湿度急速上升了。在对老长官又敬了一个礼之后,他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阁下,我也跟您一起。”

  “你今年几岁?”

  “啊?二十七岁……”

  “唔,很遗憾。三十岁以下的这一次不能同行。这是个成人的宴会。”

  “怎么这样说呢?阁下……”

  了解了老提督的意思之后,史路少校无言以对。比克古并无意带著有着大好前途的他同行。老提督突然露出了顽童似的笑容。

  “好不好这样,史路少校?我有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你可不要等闲视之。”

  比克古老提督对着全身犹如被紧张的无形之锁绑住的史路少校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说明。

  “你到杨威利提督那儿去,然后告诉他,不要想为司令官复仇,他应该有只有他能做的事。”

  “阁下……”

  “啊,或许传达这些话会是多余的。我不相信会两次输给比我年轻五十岁的黄口孺子。或许会有个万一……”

  身体行动稍微有些不灵活,比年龄看来还年轻的肌肉也松落了,比克古的外表已明显地显现老态,但是,他的眼神和声音都还有着足以胜过壮年人的活力。他之所以敢这样发出豪语并不是对青年的不服,而是发自他肯努力的信念。少校因为理性之外的因素知道了自己只能遵从老提督的命令。

  司令官室的门开了,“第二代面包店老板”现身了。或许是他已经接到报告,他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带着温和的表情朝着老元帅敬了礼。

  “欢迎您回来,阁下。”

  史路少校事后曾说过,他从没见过这么贴切的问候语。

  “您好像说不带三十岁以下的人吧?我已经三十八岁了。我想我应该有资格同行的……”

  闭上本来要张开的嘴巴,比克古元帅摇了摇他满头白发。因为他知道这和史路少校的情形不一样,他多说无益。

  “你也是令人伤脑筋的人,虽然杨提督很需要人才。”

  “前辈太多的话,年轻人很难处理事情的。杨提督只要有卡介伦一个人就够了。”

  老元帅点点头,越过墙壁,把视线投向远方。

  “……皇帝莱因哈特没有把你我当成战争罪人来处置。就个人而言,他甚至有恩于我,而我却要违背他。年轻人固然不需要拒绝这个散漫的国家,而我已经活够了。”

  老元帅抚摸着削瘦的两颊,对着站在一旁的史路少校笑了笑。

  “啊,对了!史路少校,我家地下室里有一个黄色的木箱,里面有两瓶上好的白兰地。你带一瓶去给杨提督做礼物。”

  ※       ※       ※

  莱因哈特发出华丽的怒吼直达真空宇宙的一端。杨威利在“非正规队”的临时旗舰,号称不沉的战舰尤里西斯的一个房间内听到了这一段话。

  年轻貌美的皇帝和在他背后展开的鲜红色军旗,在杨的脑海里重叠着扩大开来。就是那面黄金狮子旗!除了那个年轻人之外,没有人适合与这面旗同时出现、存在。

  “礼遇杨元帅”这句由皇帝口中所说出来的话,在杨的心里投下了外人所无法比拟的阴影。表面上他只是调侃地说道“难道不给契约金吗?”而遭到幕僚们白眼相向。可是,就因为是“非正规部队”的幕僚,所以他把他们的玩笑当玩笑来包容,以同盟政府的立场来说,他们一行人的行为并不正当,同盟那边一定会把杨的发言视为投靠帝国的证据。

  事情走到目前这个地步,杨也不是没有左右为难的困境。如果把因不当地逮捕他、谋杀他未遂,而使得他逃离海尼森的经过明确剖析出来的话,就暴露了同盟政府侵犯法律尊严的事实,造成人们对民主共和政治的不信任。如果杨要问“我是为了什么而战?”那不仅否定了他自己的过去,也严重地伤害了那些为共和制度而奋战者的尊严。

  杨知道自己很傻,但是,他对同盟政府还抱着一些期待。他还希望政府自认错误,当面向他谢罪,请求他回去。

  若是在原来的情况下,这种事情是应该值得期待的。民主政治不就是从否定国家及权力机构的无谬性而出发的吗?承认自己的不对,有自省及自净的意念不就是民主政治的优点所在吗?

  然而,同盟政府只是一味地沉默着,自始至终都以最彻底的形式允许帝国的先发制人。因为帝国公布的是“事实”,所以同盟只能以凌驾这个“事实”的具有真实性的虚构“事实”来加以抗衡。而这个“事实”又不存在,所以同盟政府只好保持沉默。

  杨回归同盟政府的路已被斩断了。在事情尚未发展到这个地步之前,他不呼应艾尔·法西尔的自立宣言,以吃光物资而无可选择的形式持续潜航的心血都白费了。皇帝说要礼遇杨的宣告并不是谎言。在巴米利恩会战之后,莱因哈特也曾劝他加入帝国军。莱因哈特藉着诉说自己的真正心意来提高最大限度的政治效果,完全斩断了同盟政府和杨之间的关系。这就是金发年轻人不凡的地方。杨不得不对他大加赞佩。

  杨虽然否定专制政治,尤其是“戴着慈悲面具而有效率的”善政,但是,他并不憎恨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这个人,这是他理性的偏狭呢?抑或是因为感性的无原则性呢?杨自己也很难去判断。不管怎么说,杨现在不得不乘着帝国和同盟之间的对立抗争而注意到第三势力了。

  第三势力?杨不由得耸耸肩。这种称呼也得在第二势力的自由同盟还健在的时候才算数。目前,同盟有可能面临瓦解。

  “回伊谢尔伦吗……”

  杨的喃喃自语听在菲列特利加的耳里,心头不禁涌起了一股近似乡愁的波涛。虽然只离开了一年,但是,心中却对那个无机的银色人工球体有着无限的怀念。那个地方才是杨“非正规部队”、杨舰队的故乡。

  “然后再控制艾尔·法西尔以确保通往回廊的出入口。就照着亚典波罗的计划吧?”

  艾尔·法西尔充其量只是边境的一个星域,但是,要作为杨威利一行人的补给基地应该是足够的。再加上尤里安从地球回来的时候,应该有一个迎接他的家才是,而除了连结伊谢尔伦和艾尔·法西尔的“解放回廊”之外,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杨的黑色眼珠中开始充满了生气。潜藏在他身体内部的历史家以外的要素开始蠢动。被封闭在他脑□的冰块破裂了,思绪就像溶解的冰一般地源源流出。

  “皇帝莱因哈特大概会命令鲁兹提督从伊谢尔伦要塞出击吧?诸神的黄昏作战将要再现了。机会来了……”

  菲列特利加用她全身的注意力倾听着杨那充满热力的独语。
2008-7-5 02:3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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