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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独眼胖子

[贴文][科幻]《银河英雄传说》[10集96章全]作者:田中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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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迷宫



       兴高采烈地到宰相府报到的博尔德克事务官,垂头丧气地拖着两条沾满晦气沼泥的腿,回到费沙驻帝国事务所的办公室内。

  在他的部下当中,原先持乐观看法的人,觉得仿佛是季节倒转,心中又再度笼罩着一片寒意。而原先就持悲观态度的人,虽然早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却也不敢夸称自己的先见之明,就像某种爬虫类似地缩着头,悄悄地探视着周遭的状况的演变。

  博尔德克并不是一个暴君型的上司,但就像一般担任外交职务的人一样,随着办公室内外之不同,所戴的面具种类自然也各不相同。

  在职务上,必须在各种大小事项上辅佐事务官的一等秘书,当然不能像普通职员在逃避北风似地逃之夭夭,他硬着头皮来到了事务官的办公室。当被问到交涉的过程与结果时,博尔德克粗暴地反问说,难道我现在像是成功的样子吗?

  “那个金发小子,反倒威胁起我来了!”

  “您是说?……”

  “就是这样!那家伙说他们也可能会和同盟联合起来,共同在军事上征服费沙,不要以为只有费沙才处于有利的立场——”

  事务官并未看着秘书的脸,因为他明白对方必定是极度的惊慌。

  “但是、但是,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才对。罗严克拉姆公爵和同盟联手这样的事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简直是毫无道理的梦话!”

  事务官立即就推翻了属下的常识推论。如果这种“不可能会有”的想法是对的话,那么自由行星同盟的领导阶层对于帝国与费沙合演的“皇帝亡命记”正在等着开幕的这种事情,不仅仅是无从得知,甚至也不会去相信吧。莱因哈特如果利用某种途径让同盟知道这件事,而且加以巧妙地唆使的话,两军共同出兵,在成功地征服费沙之后再平分所得的利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去年成功地让同盟军内的强硬派发动政变的不就是这个金发小子吗?

  同盟在经济上的权益多被费沙所垄断,而且又负债累累,无力偿还,可说是处于一种费沙的半殖民地的状态。如果能够将费沙予以消灭的话,负债当然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在行动上往往欠缺原则性的同盟领导阶层,很难保证不会受到短期欲望的驱使与诱惑。

  或许是我方犯下了致命性的错误。到目前为止,博尔德克一直是被莱因哈特牵着鼻子走,由会谈的进行乃至于结束,始终都在咬牙切齿。当自己意识到有某处的计算错误时,已经像是棋盘上被迫得走投无路而且孤立无援的将军了。最后,那个喊了一声“将军”的对手说道:如果不想尝到一面倒的败果,就提出相对的承诺吧!并且还冷笑着,别不自量力地想要有什么对等的盟约之类了!

  应该不至于会这样的,绝对不应该到这种地步的!握有交涉的主动权,而且大卖人情缔结盟约的应该是费沙这一方才对。是花招耍得太过头了?利用代理人去密告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潜入,使莱因哈特等陷入不安和猜疑当中,然后制造交涉的契机,看来这似乎是一个好主意,但事实上却是严重低估了对方。自认为精通外交与谋略的他,所犯下的错误却是何等的幼稚。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呢?事务官阁下。”

  一等秘书鼓起了所有的义务感与勇气,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博尔德克不耐烦地盯着部下。

  “什么叫该怎么做?”

  “就是兰斯贝尔克伯爵和休马哈上校。不如将所有的计划取消,把他们两个人解决掉,然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

  “虽然很可惜,不过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秘书预期着上司的怒骂声,静静地将头低下,但博尔德克一言不发地陷入沉思之中。

  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目前的地位着想了。由自治领主的副官,乃至于派驻帝国的事务官,这在费沙的权力架构当中,是一个受到充分敬重的地位。虽然说费沙人原本对权位就没有什么尊敬的概念,特别对那些没有独立经商的机智与气魄的小官小吏更是十足的鄙视。但到了像博尔德克这样的地位,则是人们表现相对敬意的对象。但是如果在重要的对帝国外交上失败,而辜负自治领主对自己的信赖的话,那么就成了一个与本身地位不相称的无能之人,不但会受到嘲笑,而且可能还会被外放成为一个有职无权的普通官员。

  但是如果屈服在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恫吓之下,将费沙回廊交出来给帝国军的话又会怎样呢?这将使得费沙不凭借武力,长期以来单靠独立贸易路线所建造起来的自立与繁荣,全部毁于一旦。

  费沙本身并不是一个可简单划分为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一体化主权国家,而是由许多交易商人们,为求在战乱中坚守住自己本身的自由与利益,而自发自主地所组成的有效率共同体,就像是一间大公司一样,由股东、工人及管理人员所构成,商人们就相当于大小股东,自治领主就相当于大股东选出的执行总裁。这至少是历史表面上所显现出来的事实。

  对此感到自豪且引以为傲的独立商人们,应该不可能会答应将费沙回廊让给帝国军。这很可能会引发抗议破坏交易国家费沙的独立性与中立性的暴动。自治领主虽然是终身制,但是只要有二成以上有选举权的“大股东”提出要求,就可召集由六十人所组成的长老议会,会中如果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多数表示赞同的话,则可以将自治领主予以中途罢免。

  自第一任自治领主雷欧波特。拉普以来,这个罢免制度还没有真正被运用过。

  但事实上所谓的传家宝刀,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必须将宝刀拔出的那一天所准备的。鲁宾斯基假如将费沙回廊的通行权出卖给帝国军,商人们势必会群情汹涌,到时就可能会动用这传家宝刀。

  如果这一切都成为事实的话,那么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受弹劾而被罢免的自治领主,他难道会甘心承受这样的评价吗?博尔德克一点都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不管正式记录的说法如何,鲁宾斯基所以能成为自治领主,最主要还是地球教总大主教授意的结果。长老会议中所进行的提名、演说、投票、开票,这些都只不过是演给观众看的舞台剧罢了。

  博尔德克的嘴角稍微泛起了笑意。那些相信自己是自由且无拘无束的商人,还有那些自以为厉害、现实且精于算计的商人们,是何等的容易满足啊!博尔德克忽然羡慕起那些认为唯有自己的财富与创造财富的努力,才是宇宙中最高价值的单纯金权主义者。

  但无论如何,鲁宾斯基一旦下台,被视为其心腹的博尔德克自然也无法安稳地坐在现在的位子上。到目前为止,可与之竞争自治领主身边第一把交椅宝座的人,虽然连个影子或脚步声都没有,但是在他出任帝国事务官之后,按替他副官地位的鲁伯特。盖塞林格,虽然是年纪轻轻,但却以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精明能干的手腕快速地强化其在自治政府内的影响力。如果稍有差错,在鲁宾斯基与博尔德克被贬谪之后,这名工于心计的年轻小子,很有可能会泰然自若地踏上这最高权力的宝座。当然,在此过程当中有着必然且不可或缺的要素,也就是地球教总大主教的支持——这个人物虽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不为费沙的市民所知,但却是费沙真正的支配者。

  尽管鲁伯特。盖塞林格是如何地用尽心机,企图登上这最高权力的宝座,但只要那黑衣老人干瘪的面孔一摇,他那缺乏自知之明的野心,终将像那未做完的梦一般,宣告终止。

  但是等一等——博尔德克忽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然地抽动一下。要能确保在费沙的最高权力,一定必须得到那个不管再怎么努力都难以令人喜欢他的黑衣老人的支持。但如果以相反的角度来看的话,这样不是很好吗?只要得到总大主教的支持,他,尼古拉斯。博尔德克不也就有资格可以成为自治领主了?这难道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妄想吗?不,即使是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注定是自治领主的。前一任的领主,在成为领主之前,也是好不容易才勉勉强强地挤身在长老会议的末席。与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共同联手支配宇宙的,如果换作是尼古拉斯。博尔德克的话,又何尝不可呢?

  现在这个时候,由于连续的计算错误,反倒被那金发小子将了一军。但是,不妨先让他觉得自己很好对付,以待日后乘其不备而攻之。而且关于费沙回廊的通行权问题,并不是简单地给予一种口头承诺就完事的,不妨将之当作是一种谈判筹码,充分发挥它的利用价值。而且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最后的王牌。那个故作聪明的金发小子,做梦都想不到这世上存在着一个诡异的老人,正张开他那黑色的羽翼,由地球遮覆到整个字宙,所以无论是进是退,这一点都可以当作一种强而有力的武器,有助于巩固他自身的立场。

  总之,当初的计划应该要继续进行下去,博尔德克拟出了这样的一个结论。现在这个时候,是没有理由要宣告终止的。即使计划实施的能力上有疑问,顶多也只是让鲁宾斯基觉得不悦而已。只要在计划实施的过程当中,努力将失分扳回,且更进一步转为得分也就可以了。因为尼古拉斯。博尔德克有着如此的才能与器量……

  事务官由沉思之中回神过来之后,对着那位一直不安地注视着自己的一等秘书,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让他安心。然后吩咐他照原订诱拐皇帝的计划行事,并且开香槟来预祝成功。

  Ⅱ

  阵雨使得帝都的市街上,笼罩在一片无色彩的凸纹帘帐当中。雷欧波特。休马哈注视着攀爬在窗上的雨滴,心里想着今年的天候似乎并不调顺。本来在这个季节里,帝都的中心街道上应该是充满了阳光和绿意,到处都可以听到赞美那洋溢着透明感的大自然带与人类丰裕生活的讴歌。在过去,甚至有人说大自然往往扮演着缓和平民阶级当中不满情绪的角色……

  “上校,你不吃些东西吗?”

  餐桌上摆满了酒菜,环视周围的眼神中洋溢着情感的兰斯贝尔克伯爵在上校的背后问道,未待其回答,随即在深底的玻璃杯中注满了黑啤酒,并且一饮而尽。

  帝都黑啤酒的丰润,到底是费沙那儿所无法比拟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不无偏见地想着,不仅仅在生理的需求上,同时也在心理上满足了他那纯朴的乡土爱。休马哈回过头来无言地看着,他知道那黑啤酒根本就是在费沙投资的工厂中生产出来的,不过也没有必要破坏年轻伯爵的兴致。他们所投宿的旅馆也是费沙出资经营的,他忽然想说出一句非常讽刺的话,不久之后,是不是连他们所呼吸的空气,都要打上费沙的商标呢?

  对兰斯贝尔克伯爵来说或许是有充分的理由,但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样的一个地方呢?自嘲的阴影悄悄地溜过休马哈的脸颊。

  在宇宙港等许多地方,海关官员及宪兵们态度上的变化,休马哈没有理由会没有察觉到。不是坏的变化,而是愈来愈好的一种变化。他们这些人在以前一向将权力和权威玩弄在股掌之间,遇到身份地位高的人就哈腰弯背、逢迎陷媚,而面对普通平民则是以一种高压的姿态,露骨地公然索贿,但是现在的他们,却是礼仪端正、勤勉工作、忠于职守。这无疑地是纲政整肃的结果,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改革,确实是深入到整个社会体系的每个角落。而自己之所以由亡命之处重返此地,却是为了要斩断这一切改革与整肃的源头。

  年轻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正陶醉在拯救皇帝这种甜美的英雄主义梦想当中。自称为“忠诚派盟主”的瑞姆夏德伯爵承诺将赐给他在流亡政权当中显赫的地位,并且增大他将来的领地,作为对他的激励。

  “报酬等等并不是问题,重要的是在于行为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亚佛瑞特如此断言,应该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吧!而对休马哈也承诺将给予提督的称号,但这并不是他所想要的。亚佛瑞特还好,他坚信自己的行为是充满正义的,而休马哈却是连这一点也不予认同。银河帝国-高登巴姆王朝势必在不久的将来终要灭亡,不,事实上已经灭亡了。随着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堀起,以及门阀贵族联合军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的败亡,这个灭亡已经是注定的了。这原本就是历史的潮流,而在这个时候,仍然想要建立流亡政权复辟旧制的意图等等,只能算是对于历史进步的一种反动罢了。况且,如果只有骑士道信徒兰斯贝尔克伯爵,或者是梦想阴谋家瑞姆夏德伯爵的话那也就罢了,正因为编写剧本的是费沙一伙的功利主义者,那么自然会令人想到字里行间,另外还有着字面上所看不到的真实剧情。

  如果能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加以选择的话,那么休马哈根本就不想参与这种使行星违反自转方向的无意义行动。他是受到了威胁与逼迫才身陷其中的,并不是他本身受到危害的缘故,而是与他一同亡命的部下重新建立的新生活受到了威胁,虽然如此,他也丝毫不觉得有所慰藉。这件事另当别论,当整个的行动定下来之后,他对自己发誓,将尽可能在行动中使费沙的利益受到最大的损害。与其说是报复,不如说是为了回避今后发生同样的事情而被迫且心不甘情不愿地为费沙卖命。

  除此之外,休马哈还有些事耿耿于怀。从这次行动一开始时,他就不曾抱持着乐观态度,甚至可以形容是在满满的一大杯悲观饮料当中,重新又加入了一滴,而这一滴并未破坏表面张力微妙的均衡,反而更使得里面的酒不容易由大杯中溢出来。既然做了,他当然希望能成功,或者说是不希望失败会来得更为贴切,而这也与他本身是一个行动参与者的矜持有关。将幼帝自宰相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手中救出,然后在自由行星同盟内建立亡命政府,将来的话,当然就是打倒罗严克拉姆公爵,凯旋回归帝都奥丁——当由费沙自治领主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那里听到这整个构想时,休马哈怔住了。整个行动简直就是毫无成功的可能性且没有意义的愚行。在那之后,虽然有不少令他相当在意且无法接受的事情,但光就费沙在帝国驻在事务官博尔德克是当地接应他们的总负责人这一点看来,休马哈不得不多加以小心谨慎,以免有什么把柄落在他的手中。

  休马哈心中盘算着最坏的情况,费沙说不定会一面唆使他们去诱拐皇帝,另一方面则将这个情报透露给罗严克拉姆公爵,把他们二人当作是牺牲的羔羊,送给罗严克拉姆公爵卖个人情,或许是这样的一些小动作吧,又或者……

  不论如何,目前并没有足够的情报可以分析出真正的状况。休马哈感觉到流进他喉咙的黑啤酒,有着一股令人不愉快的苦涩。像傀儡一样地受他人操纵指使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即使那是为了达到一个崇高的目的,更何况眼前这件事,早已经摆明了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Ⅲ

  当行动的最终决定下达的时候,休马哈与亚佛瑞特再度对潜入新无忧宫的具体计划加以检讨。

  新无忧宫的地形草图并未对外公开,所以尽管动用了费沙组织的力量,想要取得也并非容易的事。虽然说在权威主义下的政治体制当中,籍由非公开而使一般市民处于无知的状态,类似的惯用手法对于权威的确立与维持是非常有效的,但就防止恐怖行动这一点看来,也是有其实际上的价值。

  在这壮丽的宫殿群当中,大致区分为举行谒见与会议的政权中枢“东苑”,皇帝一家人生活起居的“南苑”,被称为“后宫”有着许多美女居住在那里的“西苑”,以及在广大的森林与草地上放养着许多鹿和狐狸的猎园“北苑”等四个地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无法划分所属的独立建筑物和庭园等等,占地总面积多达六十六平方公里。喷水池二○○○个,大理石所砌成的回廊,总长达四○○公里,凉亭更多达七五二处-还有其它不胜其数的建筑,在在向人们诉说着这个皇宫的规模。莱因哈特的姐姐安妮罗杰,过去就曾在西苑当中靠近北苑的地方修筑别馆。

  “新无忧宫当中,很令人意外的是并没有设防。”

  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由于身为贵族,过去曾无意间进入这壮丽的宫殿之内,因此对此知之甚详。在使用智能机械就可解决的事情,却特意地使用人类的劳动力,这是在帝国当中,为了夸耀本身的权力和权威所产生的特殊状况。无需追溯到鲁道夫大帝全盛的时代,在过去那段岁月里,不管是在庭园或是在回廊下,几乎每二十步的距离就有全副武装的近卫兵仁立在那里。在被称作是“暗红色的六年”的佛瑞德李希三世治世的晚年当中,由于阴谋、暗杀、恐怖行动四处横行,为了防范近卫军的叛乱,专门设置有“北苑龙骑士旅团”以及“西苑步兵旅团”,据说这些部队的炮口所指的,就是近卫师团的司令部。

  继佛瑞德李希三世之后即位的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后来虽然废除了北苑及西苑这些应该说是皇帝私人卫兵的军队,但这些军队却转而与竞争皇位继承的失败者联手要打倒新任皇帝。由于有这样的危险性存在,使得原本为侍女,后来晋升封后的齐格琳蒂皇后,不得不时时身上带着枪,守护在皇帝丈夫的身边。但尽管如此,仍然未能防范不幸事件的发生,新任皇帝被害饮毒倒下,经过一番抢救之后,性命算是保住了,但是视力却极度地衰弱,而陷入一种半失明的状态。他本身虽然具有足以被称为名君的资质,但如果没有皇后齐格琳蒂全力的辅佐,与那位整肃国政,身为实质宰相,性格刚直的司法尚书缪札的协助,其治理国家的能力恐怕就要大打折扣了吧!有着半盲的障碍,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却还能够使帝国免于内部的崩溃,奠定了再出发的基石,甚至被后世赞扬为“中兴之祖”。但是,就整个大局来看,在其后的一个半世纪里,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间始终未见完结的战争,这个责任或许也要归属到将帝国重建起来的他身上也未尝不可。

  其后,以智能机械来取代人类的思想被实施贯彻,但也只是在人数上有些变动,士兵们的身影却从未曾在壮丽的宫殿当中消失。

  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大幅地削减了宫廷的预算,并且将西苑与北苑完全封闭起来,其余在东苑和南苑的建筑物也大半都关闭。除了一部分形式上的国事议式之外,所有政治上实务的计划与裁决,都在莱因哈特的宰相府当中进行。无意义的宴会或园游会的次数也大量减少,过去曾夸耀不夜之繁荣的皇宫也失去了原有的华美,而逐渐显露出孤独颓废的残像。

  “进到新无忧宫里面以后,就让我来带路吧!现在虽然是被封了,但并没有被改建,只是弃置在那里不用罢了。”

  亚佛瑞特说道。并且保证在他记忆当中的那些窗、回廊、门等等,现在应该全部都还可以用。接着,他将声音压低,说出不为人知的秘密。原来在这壮丽的宫殿当中,各处都设有秘密的通道和密室。即使是罗严克拉姆也不见得会全部知道,这些应该可以作为有效的利用。

  关于这些事情,休马哈也是知道的——虽然也都只是听说而已。历代的皇帝们害怕有暗杀或革命,为了能及时避难或脱逃,故在二层墙壁之间另外建了小房间,或在地下挖掘秘道,而将出入口设在庭院茂密的灌木丛当中。所以便有人偷偷流传着,说整个的新无忧宫就好像是一座迷宫一样。

  在这些迷宫当中,也曾经多次被实际使用,因而有许多悲剧和喜剧也随之产生。皇帝威尔赫姆二世的次子亚尔伯特大公,十五岁的时候带领着侍从武官到地下迷宫探险之后,经过了一个世纪,至今仍下落不明。有人说这整个事件是皇帝的宠妃朵罗蒂亚所策划的。她受皇帝宠爱,生下了亚尔伯特,因而招致皇后康丝丹倩强烈的憎恨。当皇帝卧病在床的时候,朵罗蒂亚因害怕皇后会加害于自己的儿子,故委托忠诚的年轻侍卫,带着她的儿子由地下道逃走,亡命到远远的自由行星同盟上,过着平民般安稳的生活。但另有一派的人认为,皇后康丝丹倩才是这整个事件的罪魁祸首,是她故意怂恿亚尔伯特到地下迷宫去探险,在少年迷路之后弃之不顾,并任其悲惨死去。

  这样的传说众说纷纭,但为一般人所知的事实是,亚尔伯特大公跟侍从武官在地下行踪不明之后不久,威尔赫姆二世病殁,由皇后的亲生子即位,在封号寇涅利亚斯二世之后的数天,朵罗蒂亚在遭受毒杀的征兆下瘁然死去,一个月之后,先前的皇后康丝丹倩也因罹患不明原因的热病发狂而死——等等这些事情,都在在充分刺激着人们的好奇心与想像力。二种不一样的传说,自然形成日后二种不一样的故事结局。有某一个贵族坚持说曾经在费沙的客船内,见到亚尔伯特已长大成人的身影。另外又有一名军人,在事件发生十年之后,奉命下地下迷宫进行调查时,声称曾经听到由墙壁的另一面,传来少年诅咒皇后的声音。

  这些都确实成了悲剧,但也有喜剧由这些悲剧之中衍生出来。事件发生二十年之后,寇涅利亚斯二世身无后嗣而重病卧床,应该由什么样的人来继承皇位呢?贵族们有的急着物色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选,有的疯狂奔走,极力游说别人认定自己的继承资格。就在这时候,一名自称是长大后的亚尔伯特的男子出现了。他凭着高明的口舌与那些看似真实的证文与证物,获得了很多贵族的信任。长年怀疑着自己母亲罪行的寇涅利亚斯二世,甚至将“弟弟”叫到病床前,出现了一个泪流满面的相认场面,贵族们期待着他或许会成为新任皇帝“亚尔伯特一世”,纷纷争先恐后地赶来拢络他博取好感。

  对于由某个大贵族所免费提供的豪华别墅,亚尔伯特(该名自称亚尔伯特的男子)非常高尚有礼地对他们的好意表示感谢,并且慷概地承诺他们将来的地位与领地。他的名望是愈来愈高了,但忽然有一天,这个骗局终于真相大白。下任皇帝候补第一号的亚尔伯特大公殿下,竟然偕同一名叫人怜爱的侍女,带着相当于五千万帝国马克的财宝,自帝都奥丁逃去无踪了。留下来的是一大群被骗走财物愕然不知所措的贵族们,以及超过十人以上怀着他的孩子,梦想着将来能成为皇后的千金小姐。这些贵族小姐半数以上生下了不名誉的私生子,而有几个与亚尔伯特同名的贵族,也因难耐与这个天才骗子同名,而纷纷改名。平民们则因为有了可以嘲笑这些愚昧贵族的话柄而暗自窃喜。

  但这件事另当别论,也有人认为这名自称是亚尔伯特的男子,事实上可能就是真正的亚尔怕特也说不定。但这个大胆的骗子并未再度出现在这些被害者的面前,事实究竟如何,终究不得而知。

  不管是诗情画意也好,平淡无奇也好,自鲁道夫大帝以来,经历了五个世纪沧桑演变的新无忧宫,为各式各样无数的传说所围绕着。自己及其他人的行为,在几个世纪以后,也会辉煌成功地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吧!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非常确信地对休马哈如是说道。

  真是无可救药的“行动派诗人”啊——……休马哈这么地想着,但是因为亚佛瑞特在人格和品德上并无过失,所以他这么想并无轻蔑的意思。毕竟,休马哈认为自己本身也没有任何资格来轻视任何人。自己和亚佛瑞特唯一不同的是,他是为了那连自己也不相信的事情而赌上自己的性命,如果这不是愚人的愚行的话,那又该称之为什么呢?

  总之,无论如何,当看到亚佛瑞特时,休马哈心里想着,就算是为了让他高兴也好,努力使这次行动成功吧!况且,故意吓唬一下那个金发的小子不也挺有趣的嘛!

  Ⅳ

  在另一方面,被贵族视为是“残忍地对皇帝横加迫害”的金发青年,此时也正召集了主要幕僚在商谈对策。

  帝国宇宙舰队总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当听到费沙与门阀贵族的余党一起共谋诱拐皇帝的计划时,脸上几乎看不到一丝惊愕的表情,他原本就不被认为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此时也只是用他那副感光电脑所组合而成的义眼,一面正经严肃地注视着年轻的主君,一面点头表示同意。

  “看来应该是费沙黑狐做的好事,编剧和导演由他们在幕后担当,而实际登上舞台演出的则是另外其他的人。”

  “因为如果自己也登上舞台的话,很可能会受到来自观众席的攻击,故由他人来冒这个危险是最好不过了。”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呢?您是打算顺应费沙的提议,让皇帝被诱拐吗?”

  在这位俊美的帝国元帅那冷峻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的笑意。

  “或许是吧!让他们去试试看的话也蛮有趣的。”

  “那么,是不是要减少皇宫的警卫,好让他们容易下手一些。”

  “没有这个必要。”莱因哈特的反应显得相当漠不关心。“因为依目前的警备状况并不是十分地森严。而且就另一方面来说,宇宙中甚至也有人可以不流血地占领伊谢尔伦要塞,费沙策划这件事,自应有相当把握,否则的话,我们难道还值得和连一个皇帝都无法挟持的无用之辈联手吗?”

  挟持皇帝——这对实际行动的人来说却是拯救,如果这项行动成功的话,莱因哈特则与费沙暗地里缔结盟约,把和同盟之间的军事对决推展到最终局面。而如果他们这项行动失败的话,莱因哈特也可以获得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指责费沙才是阴谋挟持皇帝的幕后主持人而加以讨伐。无论结果如何演变,对莱因哈特而言,都可以自由地选择各种牌法的组合。

  博尔德克,那个自信过度的费沙事务官,是耍花招玩把戏做的太过头了。他是不应该故意向人暗示自己不管大大小小任何事都晓得的。如果他若无其事地一直保持着旁观者的立场,到事情成功之后才来进行秘密交涉的话,那么这一边无论如何都不得不作出某种程度的让步。那家伙是失败了。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在于他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误认为是和那个二流诗人一样甘愿被当作是傀儡的人。博尔德克理应为这样的无知和无礼付出相当的代价。

  “这样吧!奥贝斯坦,对那个心中点燃着忠义之火的二流诗人加以监视,只是监视就行了,没有必要加以干涉,不过万一要是费沙改变计划,也有可能会杀人灭口,到时候你就帮帮他们吧!”

  “遵命。如此事先帮助他们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好处?”

  二流诗人等人不但可以作为证明费沙阴谋存在的活证据,而且在必要的情况下,今后与费沙交涉时也会有些利用价值。另外,对莱因哈特来说,如果休马哈是一个难得的人才,那么能够与之会面也是一件好事。

  “没错。还有,前任的帝国副宰相凯尔拉赫,现在是不是由你的部下在监视呢?”

  肯定地回答之后,奥贝斯坦的两只义眼,闪烁着一种异样的亮光。

  “是否要预先作逮捕的准备呢?”

  “先准备好。如果能被视为挟持皇帝,不,拯救皇帝的共谋者,这应该是开朝以来的每一个王公大臣应有的光荣宿愿吧!”

  “或许,说不定会意外地发现有共谋的事实也说不定。”

  莱因哈特在这一瞬间,望着对方的脸,但是总参谋长看起来不像是刻意地在说笑话。

  “不,应该不会。”

  第一,凯尔拉赫并不被认为有这样的勇气与行动力量来企图和莱因哈特作对;第二,如果门阀贵族派的余党将凯尔拉赫牵扯到这个阴谋当中的话,不但要保证使他由帝都中安全逃出,而且以他原为帝国副宰相的身份,还要承诺给予他在流亡政权中相当高的地位。如此一来的话,彼此之间产生权力斗争的可能性也就提高了。如果是那个二流诗人的话也就罢了,对其他的野心家而言,则无异是自己为自己树立一个竞争对手,种下了日后头痛的种子。

  不过,如果计划者与执行者之间缺乏完全的沟通的话,那么像行动派诗人兰斯贝尔克伯爵那样心无城府的人,为了要有更多的同伴,或者说,为了将达成伟业的喜悦与他人共享的话,那么或许他会私下去找凯尔拉赫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目前的不明朗因素太多,靠理论性的思考来推断也是有限度的。由于莱因哈特本身从头到尾一直都是处于应对费沙所设圈套的立场,所以并不打算要先发制人,而且也没有那个必要。

  “目前也只有走着瞧了,这样也好,过不久,就让那二流诗人表现一下他们的爱国行动让我们看看吧。”

  “就遵照您的指示……”装着义眼的总参谋长轻轻地干咳一声。“一旦皇帝被挟持的话,那么负责皇宫警备工作的人自然要被问罪了!摩顿中将势必要用他的性命来为这件事赎罪吧。”

  “一定要让他死吗?……”

  莱因哈特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诚实敦厚、六十岁左右的年老军人的身影。

  “摩顿中将是一个思想颇为老式的男子,一旦皇帝被挟持,即使阁下您赦免他的话,他本人大概也不会就这样领受您的好意!”

  似乎在斥责年轻主君一时的心软似地,奥贝斯坦显现出极为冷峻的表情。对于敌人也就是门阀贵族势力从不宽容的莱因哈特,对于己方的人则未必能做到如此。是否会激怒到他姑且不论,如果因为情势盘算所需,而必须让无辜的部下牺牲性命的话,那么在他精神回路的深处,总会有两种不同的声音在交互呐喊着。

  又是一条必须流血的路!莱因哈特在心里低吟着。如果红发至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还在的话,是绝对不会容许这种将无辜的摩顿牺牲掉的作法吧。过去当知道莱因哈特利用“威斯塔特大屠杀”作为政治策略的时候,吉尔菲艾斯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满怀悲痛地想要劝阻莱因哈特。后来,同样因为作权谋上的考量而选上坎普当总司令官,以致让他战死那一次,莱因哈特事后回想起来,滋味也绝不是好受的。

  “……知道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到时候,就让摩顿来负这个责任吧!不过仅限于摩顿一人,不要再牵涉到其他人!”

  “摩顿的直属上司是克斯拉……”

  “克斯拉是一个很难得的人,如果连宪兵总监也被处以重罪的话,士兵们或许也会受到动摇。警告和减俸,这样就可以了!”

  听到这些话,总参谋长的心中或许在叹气。

  “阁下,虽然会玷污您的耳朵,但请让我说一句话。如果一棵树也不舍得砍,有石头也不剔除的话,是没有办法在茂密的树林里开出一条路来的。”

  莱因哈特用他那冰蓝色的瞳孔瞪视着奥贝斯坦。在这近似苛烈的眼光当中,好像欠缺了点什么,又好像多了些什么。

  “你所说的就像是给中学生上的马其维利主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种思想)的教材。你难道认为我连这个都不懂吗?”

  “话虽如此,不过卑职认为,阁下您有时会忘了最基本的事情。打从人类历史一开始,所有的英雄帝皇都是将宝座奠基于不仅敌方,甚至己方的大量的尸体之上的,没有任何一个为王的人是双手洁白的,这一点即使是身为部下的人也都有所了解,臣所希望阁下您明白的是,有时候对部下赐死正是报答其忠诚的一种方式。”

  “那么,你是说即使你自己也会不惜为了我而甘愿牺牲喽?”

  “如果有必要的话……”

  在这样的回答当中,充满了沉着的义务感,但是却缺乏一种非理性的热情。

  “好好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没事了,你下去吧!”

  年轻人的声音当中,隐约地有着怒气难抑的焦躁。一时之间,奥贝斯坦虽然想说点什么,但还是闭上嘴忍住了。他行了一礼之后,自年轻主君的面前退出。

  ※       ※       ※

  当奥贝斯坦回到家之后,首先出来迎接他的是达尔马西亚种的老狗,它高兴地摇着尾巴,允许它的主人走进门口。跟着迎接他的管家,一面伸出那原本应该接住主人外套的手臂,一面询问晚饭配酒的品牌。

  “不用了,罗严克拉姆公爵稍后应该会再召见一次,酒就不用了,晚饭简单一点就可以了。”

  当奥贝斯坦身着军服吃着没有酒的“简单晚餐”的时候,影像电话铃声响了,画面上出现的是莱因哈特的首席副官阿尔兹。冯。修待莱少将的身影。

  “总参谋长大人,罗严克拉姆公爵紧急召集,公爵现在还在元帅府,所以请您入府晋见。”

  修特莱少将一如往常礼仪端整地报告,看到奥贝斯坦在自家里面吃晚餐却仍然身着军服的景象,不免觉得奇怪。配有义眼的总参谋长,当然不认为有加以说明的必要。

  “……有件事我忘了。”

  再度见到总参谋长时,这位俊美的帝国宰相将所有的寒喧和前言全部省略,立刻切入正题。

  “请问是什么事呢?”

  “你应该不会意外吧?如果你不是早已经料到的话,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应召前来了。”

  “下官惶恐。下官认为阁下势必会考虑到继艾尔威。由谢夫陛下之后,新的皇帝人选。”

  “没错。关于候补人选,你有什么意见?”

  像这样由他人听来必定会感到异常愕然的重要对话,却在两人之间被平淡地轻轻掠过。

  “有一位先帝鲁道威希三世第三皇女的孙女。父亲是贝克尼兹子爵,他并未参加去年的内乱,是一个除了象牙雕刻品的搜集之外什么都不感兴趣的男子。母亲是博典道夫伯爵夫人的侄女。虽然是一个女孩子,不过在这个时候立个女皇帝也无妨吧!”

  “年龄呢?”

  “刚出生八个月。”

  不管是奥贝斯坦的表情或者是声音当中,都没有任何一点会刺激起幽默感的东西。莱因哈特之所以想笑,无疑地是因为一种感觉荒谬之至而不得不笑的冲动。

  七岁的小孩自王座逃离,由出生八个月的婴儿继位。不久之后,即将诞生一位连一句话都还不会说的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类的统治者,甚至还是制定宇宙所有法则的全能之神。

  如果要用来象征权力与权威的愚劣的话,没有任何东西会比这幅活人像画要来得更贴切的了。拥有尚书或提督等等头衔的大人们,跪在这个连尿布都还不能拿掉的婴儿面前敬礼跪拜,甚至还必须诚惶诚恐将她的哭声当作是敕语来聆听。

  “这,不知您意下如何?或者是要再另外找寻其他的候补人选?”

  奥贝斯坦的话事实上并不是询问,而是在催促对方赶快下决定。

  莱因哈特停止了笑声,好像嫌麻烦似地点了点头。

  “好啊,就让那个婴儿登上王位吧!送给小孩当玩具的确是缺乏些趣味性,不过能够拥有这种玩具的小孩,宇宙中只要有一个也就够了,要有二个的话就嫌太多了。”

  “遵命。不过那个贝克尼兹子爵,听说因为有部分象牙雕刻的货款没有还清,正被商人经由民事诉讼提出控告,应该如何处置呢?”

  “原告要求的金额是多少?”

  “七万五千帝国马克……”

  “设法让他们庭外和解吧。如果新皇帝的父亲因欠钱未还而入狱的话,这未免太不成体统了。用宫内省的预算来支付这笔费用吧!”

  “是。”

  奥贝斯坦行礼之后站了起来,由宰相面前退下,这次是为了回家休息而退下的。

  自少年时代姐姐被佛瑞德李希四世强纳入后宫开始,这位金发的年轻人就曾想像过,如果有朝一日,自己能握有废立皇帝的权力,究竟会给自己的心情带来何等的愉悦痛快呢?然而到了现在,自己虽然已经掌握有这样的权力,但是每当在行使这份权力的时候,他的心却好像是收起了翅膀一般地蛰伏不动。跨越了五个世纪之久,独占了所有的权力和光荣,处于阶级社会的顶点君临天下,但却成为社会一切弊病的恶瘤——也就是社会财富与政治权力分配不公之根源——的高登巴姆家族,已经由黄金建造的宫殿跌落到阴沟里面去了。这原本是应该令人感到有一股复仇的快感,但是代之而起的却是一股酸味强烈的苦涩由胃部涌到咽喉,莱因哈特忽然有了一种恶心得想吐口水的感觉,挣扎犹豫了五秒钟之后,他将其实行了。

  Ⅴ

  在休马哈的实行计划当中,有一项不可或缺的条件,那就是声东击西的调虎离山之计。也就是说,在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与休马哈要潜入新无忧宫的同时,在另外一个方向,没有军队把守的帝都市街当中,进行对警察设施大规模的破坏工作,目的是将警备相关人员的注意力吸引到那个地方去。

  在听到这一个计划的时候,亚佛瑞特稍微地斜着头说道:“这个方法应该是不错,不过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个头脑非常清醒的人,说不定会看穿我们的企图。”

  他并不曾像其他的大贵族一般,把莱因哈特叫做是“金发小子”,或许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节度分寸,成为休马哈对他产生好感的原因之一。

  “但是至少试试看的话,对我们并没有损失。我是打算让费沙的工作人员来替我们做这件事。”

  “不好做这样无理的要求吧!他们一直在旁边帮助我们达成这崇高的目的。到目前为止,这不是已经很足够了吗?上校!”

  休马哈的想法就不一样了。他不但不认为自己等人的行动是高尚的,而且也知道被利用来达成对方目的的不是费沙而是自己。但是他说出来的却只是:“或许吧!或许我们没有理由期望太多。”

  “不但如此,上校,这件事必须要完全借由我高登巴姆王朝的臣下的手来完成,才能益发显出其可贵的光芒。”

  “没错,确实是这样。”

  休马哈言不由衷地说道。他原先的用意是希望由费沙来负责直接的破坏工作,把他们由共犯的立场拖进来成为主犯。他认为不管用如何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费沙,都不算是什么过份的事。如果事态的进展不顺利的话,那么连费沙人也不敢保证绝不会将亚佛瑞特与休马哈出卖给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既然如此,我等不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对费沙索取相对的价码吗?

  想到这里,休马哈又再度陷入厌烦的思绪当中。自己本来应该是在战场上展现智谋的武人,为什么被拖进这场毫无意义的行动当中?费沙自治领主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对他说“你不应该是个在泥土和肥料中终其一生的人”。虽然说没有必要让他们那些人来判定自己是属于什么类型的人,不过或许自己也是确实没有资格可以混混沌沌地过一生吧!换另一种角度来说,那个年轻但不草率的副官或许也道出他真正的心声……

  “撇开这件事不谈的话,上校,有关潜入路线……”

  亚佛瑞特的声音里面充满了无法抑制的兴奋与昂扬的感觉。

  “我个人是希望能利用这一条路线,可以经由北苑和西苑来到南苑吉斯穆特一世铜像的脚下面。这些地方现在都被封锁,所以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

  亚佛瑞特的手指头在地图上头用力地指着。这张地图是费沙的事务官所提供的,他说这面图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拿到手的,让人听起来很明显地是在故意卖弄人情。

  由帝国博物学协会大楼的地下室开始,总长达十二。七公里的地下通路,是亚佛端特前面的第五代祖先,奉当时的皇帝肯奥克二世的敕令所建造的。其祖先因此功绩而由皇帝下赐一名宠姬,且蒙受皇帝的托负,其后世子孙负有光荣的使命-在皇帝危急的时候,利用这条通路护驾脱离险境。

  “我早已在五代以前,被注定了要来完成这项神圣使命的命运,这只能说是一种奇缘吧!”

  “问题在于要怎么样才能潜入博物学协会。虽然说这比潜入皇宫内部要来得容易的多。”

  兰斯贝尔克伯爵家族这项神圣的使命,并不在休马哈所关心的范围之内。因为在实务上必须解决的难题,还有很多正等着他去处理。注视着地图,他不断地在心里重覆着严谨的自问自答。

  Ⅵ

  七月六日的夜晚,亚佛瑞特。冯。兰斯贝尔克伯爵与雷欧波特。休马哈已经到了新无忧宫的地底深处。

  在那一个晚上,帝都的南方郊外,由于有人举报揭发激进派共和主义者的秘密武器工厂,故动员了大批的宪兵前往处理。他们在发现工厂,没收了所有的武器之后,大概也没有能够逮捕到任何一个共和主义者吧!因为那是应休马哈强烈的要求,由费沙的事务官博尔德克所一手编导的。他利用废屋的地下室加以改造,并且搬来所有的设备与武器,花了三天的时间把这里布置成看起来像是一个工厂的地方。如果只是要制造当天晚上的混乱,那么这样也就够了,但是休马哈仍然要求使这“工厂”爆炸以增加混乱的程度,博尔德克却以“恐怕会造成人员伤亡”为由加以拒绝,不过还是答应向治安当局或新闻报导机关放出假消息,并且在地下通路的出入口,也就是帝国博物学协会大楼的前面准备一部地上车,待休马哈等人回来之后,立即将之载往事务官办公室并且加以保护。这或许也是因为休马哈不顾亚佛瑞特在一旁的愁眉苦脸,强调是为了要保护皇帝和自身的安全所采取的必要措施的缘故。

  不管如何,夸称是全宇宙之统治者的银河帝国皇帝,由于害怕被暗杀或叛乱,而不得不在一个行星的地底深处挖掘逃生隧道的这个事实,想必是滑稽至极了,然而现在这个时候,自己一行人却身处在这种地道里面,这简直像是小丑的行为般一样地可笑,休马哈如此地确信着。

  在这长达十公里以上的隧道当中,他们二人当然不可能步行。而且,去的路上姑且不论,回来的路上更是需要争取时间。休马哈所驾驶的是一部利用太阳能电池作动力的四人座轻型地上车。这部车是由一种特殊的有机质树脂材料所造成,只要在上面倒上一种酸性物质便会立即溶解。但接下来,只要将化学上的酸性物质除去,便可以再度重新作为材料来使用。对休马哈等人来说,由于还要靠它来逃跑,而且很容易便可以湮没证据,所以在这个时候,这是一辆贵重的宝物。

  由于秘道建筑的目的是强调实用性,理所当然的这条隧道的内部也就去除了高登巴姆王朝一贯的所有建筑物均过度矫饰的通病,在这半径二点五公尺半圆形的内壁当中,所看到的都是未加粉饰的强化水泥。据说兰斯贝尔克伯爵家族五代前的家主,为了使皇帝能够顺利逃亡,甚至在隧道内部装置有阻止后面追兵的各种机关,不过到了亚佛瑞特这一代,这一切都已经被忘却,沉淀到记忆河流的底部去了。

  不久,在前方有灰色的壁面阻挡着,两人于是由地上车上下来。天花板上的一处有萤光色圆形的灯光正淡淡地闪耀着。亚佛瑞特用左手食指上的戒指向那圆形灯光的中心推进,极低周波的电流接通,大约十秒钟之后,天花板一声也不响地开了……。

  五分钟之后,二人爬出地下通道,来到南苑的地面上,立即潜入目标建筑物。如果是前任佛瑞德李希四世在位的那个时候,这举动必然会遭到近卫兵的盘问。但如果说此时是天助我也的话,是不是太过于讽刺了呢?

  ※       ※       ※

  二楼上,一间有着宽阔阳台的卧室。在那个房间里面,有一个少年正坐在黄罗锦盖的床上。尚未完全脱离幼年期的年龄,穿着极为昂贵的丝绸睡衣,抱着一个几乎有自己半身高的布偶小熊。黄色的头发,茶色的眼珠,突起的下巴,平滑但却缺少光泽的皮肤,如此的特征映入侵入者的视线之内。而这名小孩也抬头意外地看到这二个大人。

  “皇帝陛下……”

  年轻伯爵的声音里面,荡漾看激动的波浪。

  这名少年就是亚佛瑞特效忠献身的对象,也就是银河帝国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

  少年皇帝迟钝的眼光,奇怪地瞪视着双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行礼作揖的青年贵族。或许是因为在夜里而睡意上升的缘故,但看来又好像不是这样,似乎是缺乏一种鲜活灵敏的感受能力。当亚佛瑞特又要开口说话的时候,幼帝抢先尖声说道:“这个人为什么不跪下呢?”

  伴随着那尖锐的声调,他那谴责般的指尖,指向雷欧波特。休马哈。上校一直是以冷静且极为嘲讽的旁观者的态度,在背后冷冷地看着这幕应该要觉得感动的景象。

  “上校,在你眼前的这一位就是统治全宇宙的皇帝陛下啊!”

  亚佛瑞特回过头来所说的,当然并不是说明,而是间接式的命令,休马哈顺从了伯爵省略的那一部分的意思,于是便单膝跪了下来。这并不是因为对于皇帝的敬畏,只不过是对于这个年少同行者的一种体谅。他一面形式化的郑重行礼,一方面感觉到内心愈来愈强烈的不平衡感。幸好当时并没有其他旁观的人在场,这或许该说是幸运吧!

  “陛下,小人乃陛下的臣民,名为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为了将陛下从奸臣手中救出,故冒死前来谒见。由于事出非常,故请陛下原谅臣等诸多无礼之处。往后希望能终生侍奉陛下作为赎罪。”

  七岁的皇帝不为所动地将忠臣热情的申述置若罔闻,只是一声不响地用手粗暴地玩弄拉扯着布偶小熊,对于亚佛瑞特所说的话不但没有兴趣,而且根本无法理解。以七岁的小孩来说,当然无法理解亚佛瑞特所使用的庄重措词,而爱国的浪漫骑士——年轻的伯爵却期盼着幼主会是一名天才儿童。亚佛瑞特的两眼,顿时浮现出淡淡的失望。然后他又立刻提醒自己说:这样的期盼超过了一个臣子应有的本份。于是接着便以柔和的声调,央求那小孩跟着他们一起走。这一回并没有使用任何难以理解的措词。

  但七岁的皇帝好像一点都听不进去似地,还是迳自地拉扯或搓揉布偶的耳朵,最后终于将小熊的耳朵揪了下来,起先是只有耳朵,最后则将整个布偶撕烂,狠狠地扔向床边,抛得远远的,当他由床上缓慢地走下地来的时候,无视于两个大人的惊愕,以背部对着他们。这个小孩很明显地是有一种精神失调的症象。

  “啊,皇帝陛下!”

  亚佛瑞特的声音里暴露出一种失望的狼狈。少年皇帝的态度,与他所有的想像完全相反。虽然并未期望会受到赞赏或感谢,但如果能稍微有一点像大帝国君主的反应,或者是正常孩子模样的反应也应该都是好的。可惜如今在艾尔威。由谢夫的言行或容貌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可以被形容为“天使一般”的要素。

  “怎么办呢?伯爵。”

  休马哈问道,当亚佛瑞特回答说,“不得已,没有办法了!”的同时,他已经开始付诸行动了。他跨出大步追上神圣不可侵犯的皇帝,由背后将之抱起。

  七岁的皇帝发出了好像金属摩擦般的尖叫声。休马哈将粗暴程度减至最低地立刻用手迅速将他的嘴巴封住了,亚佛瑞特慌慌张张地对着幼帝连声解释说,臣等失礼了。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担心是否违背了臣下应守的礼节。

  “陛下,您有什么事吗?”

  隔着一道门,外面传来女子询问的声音。顿时,两个人都成了化石。休马哈抱着正在挣扎的幼帝,亚佛瑞特拔出了荷电粒子枪,二人立即躲到门的后面。

  接着出现了一名身穿宽松唾衣,大约三十岁前后,身材瘦削的女子。大概是幼帝的个人教师兼看护人。如果不是处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休马哈几乎冲动地想问问她,到底是用什么样的礼仪和教育来教导艾尔威。由谢夫这个孩子的。

  当这名女子走近铺着黄罗锦盖的床边时,绊到了那个被扔得远远的小熊布偶。她发现到布偶有一只耳朵被扯掉的时候,黯然地叹了一口气,但未显现出讶异的样子,看起来这大概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陛下……”

  这名女子对着无人的空间呼叫着,当她忽然回过头来的时候,入侵者的身影进入了她的视野。她的嘴巴张了开来,惨叫还未发出就结束了。在她意识到亚佛瑞特反射性地将枪口向着自己的时候,便已不醒人事地晕倒在地上,就好像是廉价的粘土玩偶一般。这对双方来讲都算是幸运的事。两个入侵者互看了一眼。接着听到门外有许多脚步声便立刻逃走了。

  这就是拯救吗?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绑架!休马哈苦涩地自我嘲讽着。对兰斯贝尔克伯爵这样说是太残忍了,但事实上这根本就是一场闹剧。他所知道的,只是一个一点也不可爱的小孩,被两个将未完成的梦托负在这个小孩身上的大人强行带走了。如果这一旦成为历史改变的要素,那么历史本身,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重要的玩艺儿……

  照理说宫里的侍从婢女们应该会立即将所发生的事情通报给在皇宫警备的士兵们。但究竟是因为这个突发事件使得他们狼狈不堪、不知所措呢?或是朝廷的旧臣对莱因哈特派的反感在从中作梗,当士兵们察觉到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氛时,竟然是在经过了五分钟以上之后。

  ※       ※       ※

  负责皇宫警备的摩顿中将,原本在警备司令部附属的宿舍中就寝。在收到突发事件的报告之后,立即赶了过来,第一件事当然是先确认皇帝是否安然无事。但是,负责照顾皇帝的老侍从,却是惊慌失措,不得要领地如惊弓之鸟,语无伦次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只是问你,皇帝陛下人在哪里?”

  摩顿中将的声音并没有特别的尖锐或强烈,但是却有着一股沉重的威压感,那是柔弱的宫廷之人所无法抵抗的。老侍从于是好不容易地调整身心两方面所应有的状态,勉强维持住体面,尽可能委婉地报告有二名恶贼侵入皇宫,绑架了幼帝的经过。

  “为什么不早说呢?”

  摩顿对老侍从加以斥责,但并未将时间浪费在过失的追究上面,而是立即召来副官,小声地命令他分派人手在宫殿内加以全面搜索。副官脸色大变,回应命令立即飞奔出去指挥士兵们。

  “这件事情,绝对禁止泄露!”

  对于摩顿这句话,侍从只是一味地点头。在摩顿看来,比起幼帝的安全与否,他们所关心的只是自己是否会被追究责任而已。

  一般的士兵们并不知道“皇帝被挟持”这个事实,真象也无法立刻对外公布。士兵们只是理解到事态的非比寻常,纷纷带着残留热量测定装置和星光测定仪器,分散在广大庭园的各个地方。士兵们好像夜行动物一般地,在那相当于十万户民宅面积的宫殿范围内四处地搜索。

  不久之后,副官奔驰而回,带来搜索的报告。根据残留热量的测定,发现有奇怪的行踪,但接着尾随之后,却由地面上消失了。

  “大概就是在吉斯穆特一世陛下铜像的附近。据推测恐怕是有地下道与外部相通,但我等无法决定是否可以大胆不敬地动手去检查皇帝像。如果能得到您的许可的话,那么便可以立刻进一步调查……”

  摩顿一言不发地仁立着,因为他想到新无忧宫的地底下,简直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一股挫败的感觉正逐渐地蚕食着这位老练军人那厚厚的胸膛。他原本就已下定决心将被交负的任务实现到最完美的地步,而且事实上,由去年以来到现在为止,也从未曾有过任何的闪失。然而,对现在来说,这一切都已成了过去式……

  ※       ※       ※

  伍尔利。克斯拉过去曾经无数次在战场上身历险境,但每次都能勇敢地渡过难关,也因此能晋升到今日上将的地位。但当他听到皇帝被恐怖份子绑架的报告时,也无法不受到相当程度的震撼。他一边穿着军服,一边接二连三地发布封锁宇宙港、在市街通往郊外的干线道路上设立岗哨截查出入车辆,以及出动宪兵队等各项指示。完成这些动作之后——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胆敢犯下这样的罪行呢?他的脑细胞快速地运转着,于是二个人名映出在他的脑海当中。是亚佛瑞特。冯。兰斯贝尔克伯爵和雷欧波特。休马哈上校两人吗?前几天,罗严克拉姆公爵才下令停止对他们的监视,为什么竟然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呢?时间上是不是太巧合了……

  克斯拉的表情突然地变了,原来的惊愕与焦虑,顿时化成一片空白。转而变成窥探深渊的表情。经过意识层面上的一番挣扎之后,他戴上了另外一种表情的面具,带着端整地穿着黑银两色相间的军服,仿佛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躯体,缓缓地走出官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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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箭已离弦



       七月七日凌晨三点三○分,银河帝国宰相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接到宪兵总监克斯拉上将的紧急报告,即使是在深夜也只得立刻起床。由影像电话的画面上看到惶恐的克斯拉,莱因哈特一面对着他点头,心里一面想着,果然,到底还是发生了,对于这种情况的变化,无疑他是乐于见到的。这应该是对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解除监视后的效果吧!

  莱因哈特到达元帅府不久之后,希尔德也跟着到了。身为银河帝国宰相首席秘书官的她,当然必须随时跟随在莱因哈特的身边,所以值班的军官得经常与她保持联络。同样地,首席副官修特莱少将,还有晋升为上尉的次席副官流肯,以及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等随侍在侧的人,不久之后也纷纷到齐了。

  指挥莱因哈特亲卫队的奇斯里上校,是个二十八岁的青年军官,有着像铜线般刚硬光泽的头发和黄玉般的眼珠。由于他颜色奇特的眼珠,以及穿着军靴时走路也几乎听不到脚步声的独特步伐,心怀好意者,将他比喻为豹;心怀恶意者,则把他叫作是猫。莱因哈特当然不是因为对他的长相感到有趣才将之任命为身边的护卫,而是因为他拥有水准以上的勇敢与沉着,而且这两种特质极为调和。此外主要也是考虑到他过去在地面战与要塞战当中,立下了不少的战功。

  不久之后,克斯拉上将偕同摩顿中将一起来到莱因哈特的面前,在莱因哈特身旁随侍人员的注视之下,二个人跪在主君的面前,一同为皇宫遭不法之徒侵入及皇帝被劫而请罪。

  “克斯拉,与其来跟我请罪,不如赶快善尽你的职责,不要让陛下被劫离帝都。”

  被主君这么一说,克斯拉立即退出,带头指挥着宪兵队执行任务。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他一直在努力地不去直视年轻主君的脸。接下来只留下摩顿,他双膝跪地,罪孽深重地把头低下。

  由上往下注视着摩顿的后脑部,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眼眸毫无表情。而其毫无表情的原因,恐怕与大部分的人所预料的完全相反,事实上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生气的资格。这除了他自己本身晓得以外,其他的人都不知道。箭一旦脱离了弓弦,除了继续往前飞之外别无选择。他仍然木无表情地说道:“摩顿中将,明天的——不,已经是今天了,正午以前会通知对你的处分,在这之前,留在自己的办公室,整理好身边的事务。不要留下任何的遗憾……”

  摩顿把头低得更深了。他已正确地理解到年轻主君的言下之意,脸上甚至浮现出感激的神情,行了一礼之后平静地退下了。目送着他,莱因哈特感觉到脸颊上正受到一股强烈视线的注视。他的秘书官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她那刚劲强烈得近乎责难,并且不知畏惧的深绿色眼眸,正注视着年轻的帝国宰相。

  在令其他人也退下之后,莱因哈特对着他美丽的秘书官沉静地问道:“伯爵千金,你有话想跟我说吗?”

  “阁下,我在前几天曾跟您说过,费沙协助高登巴姆王朝的余党潜进帝都来,目的应该就是挟持要人,而且对象也是特定的……”

  “啊!我记得。”

  莱因哈特的回答,虽然试图表现得不动声色,但仍然无法掩饰住他内心波动的情绪。

  “罗严克拉姆公爵,为了令姐,特别加强了佛洛伊丁山庄的警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在另一方面,却松懈了对皇帝的保护,眼睁睁地看着他落到侵入者的手中,我只能说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希尔德虽然已经特意地不使得自己的声音太过严厉或尖锐,但其所说的话本身却毫不留情地刺到莱因哈特的痛处,年轻的帝国宰相当然不会觉很好受。

  “……那么,你的结论是什么?”

  “我认为,是罗严克拉姆公爵您与费沙一起联手,故意让皇帝被挟持的。不是吗?”

  问的一方显然是不容许有任何辩解的余地,而回答的那一方也没有意思要欺瞒。

  “没错。”

  听到莱因哈特的回答之后,希尔德怅然若有所失地摇着头。俊美的帝国宰相,感觉到有说明的必要性,于是又接着说道:“不过,说得再正确一点,并不是和那些家伙——费沙共同联手,只是利用他们而已,并没有和他们达成任何的承诺或约定。”

  “您是想将费沙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是他们那些家伙想要来玩弄我。”

  莱因哈特将心中所有露骨的轻蔑和厌恶全部吐露出来,接着将与费沙的事务官博尔德克之间所进行的对话内容,悉数地告诉希尔德。希尔德轻蹙着她那如画一般美好的细眉静静地聆听,当莱因哈特说完的时候,她一句话就说中了年轻宰相的意图。

  “那么,您是打算要对自由行星同盟发动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是吗?”

  “没错。这是早就已经决定的事情,只不过时间多少是提前了一些而已。而且又有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

  “那么,将摩顿中将牺牲掉,也是您伟大战略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环节喽?”

  “我会善待他遗留下来的家人。”

  虽然明知即使这样做也并不代表就可因此而免于责难,莱因哈特还是好像要抛开似地说道,手掌一挥终止了这次谈话。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之后,次席副官流肯上尉带来摩顿中将已自杀身亡的消息。莱因哈特无言地点点头,命令那情不自禁对中将表示无限同情的流肯从事善后处理,并且特别嘱咐要保护摩顿的名誉以及安顿他的遗族。这不是可笑的大伪善吗?莱因哈特不得不这么想道。但是,做了应该比没做要来得好吧。如果真的是必须要受到惩罚的话,那么报应迟早都会来的,虽然不晓得会由谁来执行……

  不久之后,他又召来希尔德并吩咐道:“召集所有一级上将与上将阶级的提督。”

  “遵命。罗严克拉姆公爵。”

  希尔德短暂的笑了笑,这是否应该可看作是和解的表示呢?莱因哈特并不明白。

  Ⅱ

  在当时,银河帝国的一级上将有巴尔。冯。奥贝斯坦、渥佛根。米达麦亚、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三名,上将则有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克涅利斯。鲁兹、奈特哈尔。缪拉、伍尔利。克斯拉、亚德鲁贝尔。冯。法伦海特、艾涅斯特。梅克林格等十名,其中缪拉因为在伊谢尔伦回廊的要塞对要塞战役当中身受重伤,至今仍横卧在床,而克斯拉则要秘密指挥皇帝被挟走后的搜索工作,所以应宰相之召集令前来参加会议的仅剩十一人。

  现在正是黎明的前一刻,清晨拂晓正用它那看不见的手驱走黑暗,所有的人,当然都是在沉沉的睡梦中被唤醒的,但是看起来并没有任何一个人还受到睡魔的诱惑,不愧都是年轻有为的高级将官。比起去年莱因哈特阵容完整的元帅府,虽然失去了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和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但是仍然充满了一种清新蓬勃的生气活力。帝国宰相冰蓝色的眼睛,交互地停留在并列在会议室中每一个提督的脸上。

  “今天晚上在新无忧宫内发生了一点事情。”莱因哈特用了一种过于含蓄的表达方式。“一个七岁的男孩不知被什么人挟持带走了。”

  虽然并没有风,但是室内的空气却摇曳着,因为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将们全都一同吸气、一同吐气。在场若有任何一个人还不明白所指的那名被掳走的男孩是谁,是绝不容许成为莱因哈特军队里的干部的。唯一不觉得惊愕的大概只有奥贝斯坦一个人,其他的提督则或许将他的沉着看成是他一贯冷酷无情的性格所致。

  “克斯拉正在严密搜索当中,犯人到现在尚未被逮捕。我想要听听你们各位的意见,以便应对今后事态的发展。不要有任何顾虑,尽管发言吧!”

  “犯人应该是门阀贵族派的余党,其目的在于以皇帝的名义纠集部众,企图恢复他们的势力,这应该是非常明显的。”

  米达麦亚环视其他的战友,首先说出自己的看法,赞同的声音由四处响起。

  “如果是这样的话,光是就潜入皇宫挟持皇帝陛下然后成功脱离这件事来看,那么这些门阀贵族派余党的组织能力和行动能力是不容忽视的。主谋者会是谁呢?”

  当瓦列这么一说,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精光一闪。

  “这是迟早会知道的事情,如果犯人被逮捕的话,克斯拉会使之招供,如果没有被逮捕的话,那些家伙必然会得意洋洋地吹嘘自己的功绩。因为如果不让大众知道皇帝在自己手中的话,那么原先挟持皇帝的目的就等于是零了。”

  “就如你所说的,不过要是他们真的那样做,势必会招致我方的报复,那些家伙不会不觉悟到这点吧?”

  当鲁兹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毕典菲尔特立即应声回答道:“恐怕是在有所觉悟之后才采取的行动吧!或许,是想拿皇帝当作是挡箭牌来躲避我们的攻击也说不定,虽然说并不会有什么用处。”

  “没错,不过至少在眼前,他们或许有把握可以躲过我方的追究。”

  “那么他们有此自信的根据是什么呢?只要是在帝国境内,终究是无法逃避我军的追踪和攻击的,不是吗?”

  “或许会在边境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建立一处根据地吧?”

  “这么说来,不就成了第二个自由行星同盟……?”

  在这个时候,一个非常冷静的声音插了进来。

  “不该称之为第二个,在这个时候,是应该要把自由行星同盟的存在列入考虑范围之内的!”

  这个声音的主人,原来就是巴尔。冯。奥贝斯坦。

  “门阀贵族的余党和共和主义者之间虽然好像水与油一般地互不相容,但是如果为了要达到阻止罗严克拉姆公爵确立霸权的这个目的,不能说没有互相私通的可能性。如果犯人逃到自由行星同盟的话,那么我们确实就没有那么容易能加以攻击了。”

  “自由行星同盟?”

  提督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往宇宙中的某一处集中的时候,尖锐的紧张气氛顿时扩散开来。

  罗严克拉姆体制腹背两面均受敌,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敌人也就是门阀贵族势力的余党以及自由行星同盟。但是两者共同携手合作这件事,则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难道是反动的守旧势力与民主共和势力之间,缔结了原本不可能有的盟约?

  “如罗严塔尔所说的,不久之后,陛下所在的位置便会明了。现在不需要急着作出结论。不过,如果那些僭称自由行星同盟的叛徒果真参与了这件不法行为的策划,那么就一定要他们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为了一时的贪欲而坏了大局,他们以后恐怕会后悔莫及。”

  莱因哈特充满锐气的一番话,让注视着年轻主君的提督们全体有了相同的感应,他们于是重新修正自己原有的心态。

  “皇帝不在的这一段时间,就以生病为由来加以掩饰。此外,国玺仍由宰相府加以保管,所以暂时对国政没有妨碍。对于各位,我只有二个要求。一是皇帝遭挟持的事情绝不可泄露,二是务必让各人麾下的部队保持可以随时出动的状态,以应付日后所可能产生的紧急事态,就是这两项。其它视情况需要追加指示。天没亮就召来你们,让各位辛苦了,就此解散吧!”

  提督们全体起立,目送着莱因哈特步出室外之后,都暂时先返家,以便回到平时勤务的工作岗位上。

  ※       ※       ※

  当罗严塔尔正要回家的时候,米达麦亚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怎么样,要不要到我家去吃顿早餐?”

  简洁地这么邀请着。“疾风之狼”米达麦亚经常自豪地扬言说——我太太是位烹调能手,所以现在这个时候并不需要多作说明。

  “哦,是吗?那么我就不客气喽!”

  “随便些是件好事。”

  “……偶而吧。”

  二个人肩并着肩在走廊上走着,沿途数次向行礼的士兵回礼。

  “真让人意外呢,罗严克拉姆公爵竟然没有为这件大事所动啊!”

  米达麦亚的话语中充满了赞叹。

  罗严塔尔一面随声附和着,但是在他的思想回路当中,有一道活门被卡住了。将皇帝由权臣的手中救出这样的行为,可以说是充满极度幻想的骑士道浪漫主义,但是如果说在这项行为的背后没有任何企图,而只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单纯的话,是怎么也无法令人相信的。随着这场挟持戏的上演,应该有人会从中获得了某种利益。

  事实上,由皇帝遭挟持这件事看来,最大的获利者不就是罗严克拉姆公爵吗?如果杀了七岁的幼帝,想必会招来人道的批评,但如果是被挟持的话,那么罗严克拉姆公爵不就可以不玷污其手而把这个麻烦除去了吗?而且,如果自由行星同盟与这件事有牵连的话,那么不就有了堂而皇之的借口可以对其发动前所未有的大规模攻势了?这出挟持戏的上演恐怕只是一场震撼全体人类社会的——包括政治上和军事上大幅变动的前奏曲而已吧!

  金银妖瞳的提督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血液开始激烈地翻涌着,或许这将是他自己本身的前途又多出一种选择的机会也说不定。

  “不久的将来,可能会有一次空前的军事行动吧。”

  米达麦亚喃喃自语,他到底是经由与罗严塔尔相同的思考程序,或者只是靠单纯的直觉反应而获得这个结论的呢?罗严塔尔一时之间无法判断,不过,这些在战乱的时代里凭着自己的实力而得到崇高地位的人,确实有着优于一般常人的敏锐嗅觉。

  无论如何,被赞扬为帝国军双璧的二位青年提督,在这个时候达成了一致的想法,也就是说如果要攻占同盟领地的话,则势必要与驻留伊谢尔伦要塞的同盟军司令官杨威利发生正面冲突吧!那位在今年的五月让他们的战友卡尔。古斯达夫。坎普化为宇宙尘埃的男子。如果不能打倒他,那么通往同盟领土的大门就无法开启,而如果是从正面交锋的话,想要获得胜利自然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罗严塔尔与米达麦亚从未妄自匪薄,但都懂得对伟大的敌人表示尊敬。不过,在另一方面,无论他二人再多么聪敏,在这个时候尚无法得知莱因哈特所考虑的是经由费沙回廊来发动攻势的宏大战略。

  Ⅲ

  与银河帝国的帝都奥丁之间相隔有数千光年之远的行星费沙方面,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此时正在听取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的报告。

  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与雷欧波特。休马哈已经从新无忧宫当中成功“救出”幼帝,并且终于逃出帝国军宪兵队的搜索,此时正藏身在费沙籍货物船“罗西南德”的偷渡专用舱内,正朝着费沙行驶,预定在二周内抵达。而在费沙方面,则准备好让瑞姆夏德伯爵及跟随他的亡命者乘上费沙预先为他们安排的船舰,在进入和自由行星同盟领域接界的宇宙点上,向同盟发讯请求给予流亡庇护。当这个消息被公诸于全宇宙的时候,除了一小部分人之外,只怕全人类都将为之震惊。

  听完报告的时候,鲁宾斯基用一只手托着他那厚实的下巴说道:“罗严克拉姆公爵,他在皇帝被挟持之后,自己并不见得会立刻登上王位,可能还是会暂时立个傀儡登基吧!”

  “我也是这么认为。他如果要当上皇帝的话,大概会是在消灭了自由行星同盟,或者至少是给予它致命的一击之后吧!目前帝国在内政方面已经日益充实,接下来他所希望的应该是军事上的重大成功吧!”

  “确实应该如此。不过,姑且不论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意图如何,对我们而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算顺利,看来博尔德克也做的不错。”

  “关于这件事,根据我所获得的情报,在某些方面,博尔德克事务官也有着不尽成功之处。”

  鲁宾斯基稍微地眯起眼晴,斜睨着这位年轻的副官,也就是他的亲生儿子。

  “可是,罗严克拉姆公爵并未采取任何手段来阻止挟持皇帝这项行动,这不就应该是博尔德克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交涉有着相当程度的效果吗?”

  “就表面上来看,的确是如此,不过事实上却是博尔德克事务官故意将客观与主观条件加以改变,刻意制造出对自己较为有利的报告。”

  “你的意思是说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是博尔德克?”

  “恐怕是的。”

  虽然并不算是很明显的恶意中伤,鲁伯特。盖塞林格在传达对博尔德克不利的情报时,并未感到任何犹豫。以互为竞争者的角度看来,对于这个将来有可能挡在他前面的男子,理所当然应该要用尽所有可能的方法,以便使他由舞台的中央消失。至于博尔德克这一方,也是毫无疑问地把他视为新兴的竞争者,正用心地策划着如何对付他。鲁伯特。盖塞林格自然不会甘于保持绅士的风范,而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应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召见时显得自信满满的博尔德克,回到事务官办公室之后,据说却是非常地无精打采如丧家之犬。令人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到他与罗严克拉姆公爵之间的交涉结果必然是与其原先的预期相违背。其原因应该在于低估了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交涉谈判能力,因为事实上,在现在这个阶段根本就没有必要和罗严克拉姆公爵进行谈判。他原先的用意或许是为了让挟持皇帝的行动更为容易进行,同时夸示费沙的实力,以便为自己制造有利的立场吧!不过结果却是判断错误,不但整件事的时机没抓对,而且又大过于卖弄小把戏了。比较好的作法应该是在皇帝到达费沙的时候,再通知罗严克拉姆公爵有关皇帝的所在,然后由费沙出面和他交涉。而博尔德克却妄想对方从头到尾都依照他所希望的方式,让对方来配合自己的安排行事,这是一个不能忽视的过失。

  不过,要是博尔德克果真逼于情势,而将费沙回廊的通行权承诺给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话,那么以鲁伯特的立场来讲,也不能只是一味地把它视为竞争对手的过失而暗自窃喜。虽然说为了确保对方相信费沙的诚意,让罗严克拉姆公爵握有军事上的霸权,始早是应该要将费沙回廊的通行权让出来,但是在时机上面不但要慎重地选择,而且还得让对方付出相对的代价,没有必要提早促销或廉价叫卖。

  鲁伯特的想法是,只有当罗严克拉姆公爵在伊谢尔伦回廊遭受到重大的挫折之后,“费沙回廊通行权”这个饵才能充分的达到诱惑效果。如果要卖人情以强化我方立场的话,最好的时机莫过于是在对方陷于窘境时才对之伸出救援的手。相反地,如果是在对方一帆风顺之时,却刻意地要卖弄人情与之亲近的话,是没有道理会受到欢迎的。在这种情况下,对方如果只是冷笑地不加理会的话倒还好。但如果相反地还被人看穿企图的话,那么不就等于为将来种下祸根了吗?

  “博尔德克事务官的失策如果只是限于他个人的话就无所谓,不过要是与费沙整体的利益相关联的话,那么可能就会有大问题产生了。特别对手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时候,将来的发展不禁使人担心。”

  “眼前还不能够判断是否真有失策之处,总之先不要轻举妄动,因为皇帝本身也根本还未到费沙。”

  “不过……”

  鲁伯特还想要提出反对的意见,但是却打住了。如果被看出他正对竞争者的失策心中暗自欢喜的话,对他来说是非常不利的。反正迟早都会知道博尔德克是否真有失策之处,眼前没有必要多加强调。况且——鲁伯特在内心偷偷窃笑,如果博尔德克事务官真有失策之处而连累自治领主鲁宾斯基下台的话,这无异是鲁伯特所期待的。因为如果费沙回廊果真让渡给帝国军的话,无疑地必定会导致信仰费沙之自主与中立地位的多数市民的惊愕及愤怒。到那个时候,“费沙的黑狐”要如何善后呢?借用帝国军的武力加以镇压吗?还是依靠地球教的信仰使人民冷静呢?或者是凭着他本身的声望和政略来使之平息?不管如何,这样的举动将使得费沙一个世纪以来的历史产生地壳变动般的动摇,而造成绝大的副作用,这是可以肯定的。整件事情的演变看来会愈来愈有趣。

  ※       ※       ※

  由自治领主府退出之后,鲁伯特。盖塞林格前往距离首都约半天行程远的伊斯迈尔地区,拜访了亡命贵族瑞姆夏德伯爵。得知兰斯贝尔克伯爵等人已成功地将皇帝“救出敌人魔掌”的消息,当然使得他欣喜若狂。

  “奥丁大神庇佑!到底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正义存在的!”

  鲁伯特极力忍住笑意附和了一番后,瑞姆夏德交代身旁的执事,命其准备八二年份的白酒以示庆祝。鲁伯特对此表示由衷的谢意,并且一再叮咐在自由行星同盟承诺允许皇帝亡命至同盟内之前,务必使这件事保持极度的机密。亡命贵族连连点头表示认可之后,两人转入其他话题。

  “我已仓促地拟定了将来流亡政府阁僚人员的名单。由于只是应急之用,所以还有许多不甚完备之处。”

  “这真是办事神速啊!”

  虽然说是应急之用,想必这名亡命贵族打从知道了拯救幼帝的计划之后,便已开始构思这个以他自己为首的政权了吧!尽管缺乏实质内容,但是只要组织能建立起来,便希望能立于顶点的愿望,是所有从事政治活动的人都必然会有的。

  “如果可以的话,是否能让我端详一下那份名单呢?伯爵。”

  明知对方是希望能展示一下,鲁伯特故意上当似地问道。瑞姆夏德由于受到白酒的刺激,脸色显得有些兴奋地说道:“嗯,本来是打算在政府成立的时候再对外公布的,不过以后可能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倚仗费沙的支持,或许先让您知道正统的帝国政府阵容会比较好。”

  “当然,我费沙全体都希望能给予阁下全面性的支持。在政略上,虽然有些地方不得不对罗严克拉姆公爵采取敷衍的态度,但事实上是阳奉阴违,我等真正的好意,永远是对着以阁下您为代表的帝国正统政府的,这一点请您明白。”

  鲁伯特恭谨地接过上头印有“银河帝国正统政府阁僚名簿”等字样的册子,视线快速地扫视着被列入名单的姓名。

  国务尚书 瑞姆夏德伯爵军务尚书 梅尔卡兹一级上将内务尚书 拉特布鲁夫男爵财务尚书 谢兹拉子爵司法尚书 赫伍得子爵宫内尚书 郝晋格男爵内阁书记官长 卡尔那普男爵

  当鲁伯特将脸由名簿当中抬起来的时候,故意作出谄媚的表情面对着情绪颇为昂扬的贵族说道:“在这些人选上面,想必您一定是费了不少苦心吧!”

  “这也是我份内之事,亡命者的数量虽然多,但我们要找出其中对陛下诚心效忠,而且具有相当的能力者。这些人,不但要值得信赖,而且一旦被选上,应该会对这样的信赖有所回应。”

  “有个问题想请教您一下。阁下身为国务尚书来主导整个内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为什么您不正式用帝国宰相这个称号呢?”

  瑞姆夏德伯爵对于这祥的吹捧,虽然显得有些高兴,但是看来又有些苦恼。

  “这一点,当然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总觉得有些过于狂妄自大。如果要称为帝国宰相,希望能等到尊奉陛下回到帝都奥丁之后。”

  如果这真是他的本意,那么似乎是有什么奇妙因素,让他有所顾虑,鲁伯特心里想着。

  “明知道是有所逾越,不过还是要向您禀告。请务必要正式使用帝国宰相的头衔。只有这样,才能有资格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甚至全宇宙发表帝国正统政府的宣言,不是吗?”

  “你说的是没错,不过……”

  瑞姆夏德口齿模糊地说道。而鲁伯特则突然间明白了。大概伯爵是害怕如此一来,目前尚留在帝国内部的门阀贵族恐怕会受到过度的刺激,为了自保,转而加入罗严克拉姆公爵的阵营。伯爵或许是想避免这种情形的发生吧。

  “关于这一点容日后再作讨论吧。这一回对救出陛下有功的兰斯贝尔克伯爵和休马哈上校,您打算给予什么样的奖励呢?”

  “我当然不会忘记。已经替兰斯贝尔克伯爵准备了军务省次官的位子。至于休马哈的话,目前先给予提督的称号,同时打算让他辅佐梅尔卡兹。再怎么说,他们都是曾在同样的战场上与那个金发小子作战的同伴。”

  鲁伯特再次确认这个被草拟为军务尚书人选的姓名。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是去年“利普休达特战役”中贵族联合军的总司令官。拥有四十年以上的军历,并以坚实的用兵手法著称。他目前正在同盟一方,以“客座提督”的称号,在伊谢尔伦要塞上担任司令官杨威利的顾问,姑且先不论其本人的意愿和性格如何,看来好像是命中注定了要和罗严克拉姆公爵敌对似的。如果他早半个世纪出生的话,或许可以作为帝国当中忠诚且出色的军人而终其一生吧!

  “梅尔卡兹提督被指派为军务尚书,这一点以能力的观点看来,是无庸置疑的。但是其本人的意愿,还有同盟方面的意向如何呢?”

  “他个人的意愿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同盟方面,只要能够承认流亡政权,就应该会满足我们这个要求吧!”

  “应该是的,不过,军务尚书所管辖的军队又该如何组织起来呢?”

  在这样的时刻,提出这样的问题是毫无用处的,而且也不是鲁伯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提出的。由这个问题所呈现出来的,不是鲁伯特的理性,而是感情用事。对于端姆夏德这种典型的企图利用冠冕堂皇的名义来掩饰与其个人能力不相称之野心的恶劣贵族——鲁伯特内心所真正认为的——他性格中苛薄毒辣的部分在这样一句无意的问话中被暴露了出来,这或许就是鲁伯特的不足之处吧。如果换作是他所憎恶,并且无时无刻想要凌驾于其上的亲生父亲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话,大概会把这个问题留在心里吧!

  敏感地察觉到鲁伯特的问题当中,充满了无意识之嘲弄的,并不是提出问题的人,而是被问的一方。端姆夏德伯爵自觉到体内奔腾的热血正急速地冷却,但也很聪明的没有把这个变化表现在脸上。

  “除了召募亡命者,加以训练组织之外别无它法。问题就在于经费……”

  “如果是经费的话则无需挂心。只要您说出所需要的数额,我们会为您准备的。”

  “那么就太感谢了。”

  鲁伯特并没有说是“没有代价”,而且对于收据说明、或者是经费使用的监察等等也都只字不提。这些都只要在“帝国正统政府”对于费沙的负债到达一个巨大的额度之后,再去唤醒他们的注意就可以了。因为首先,即使身为这个正统政府的生身父母之一的鲁伯特想要让这个正统政府可以保住其能够清偿债务的命脉,但事实上这个命脉并不存在。由于这个政府仅为极少数人所期望,徒具虚名而已。如果将它喻为生在黑暗当中的私生子,恐怕也只是将自己的不幸反映在别人的眼中,最后步上预期的死亡命运吧!当然,如果这个私生子本身具有强韧的生命力和进取心的话则又另当别论-比如说,像是鲁伯特。盖安林格。不过,对银河帝国正统政府而言,这个希望就非常渺茫了。

  对鲁伯特。盖塞林格来说,还有很多必须要做的事情,这些事情可以分为公开的与非公开的,如今对于年轻而同时又具有优越智力的他来说,最为贵重的东面恐怕就是时间了!他在请示过瑞姆夏德伯爵,复印了一份流亡政权阁僚的名单之后,就向伯爵告辞了。

  此时的屋外,黑夜已完全驱走了白昼的余辉,夜里的寒气已经开始夹杂在干燥的空气里面。自治领主府方面只要明天早上过去报到就可以了,他打算要在某个地方渡过这短暂的夜晚。

  ※       ※       ※

  鲁伯特出生于宇宙历七七五年、帝国历四六六年,比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年长一岁,现年二十三岁。盖塞林格是母姓,他的母亲是点缀费沙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人生的众多情人之一,或许,应该说还算不上是其中一个吧!鲁宾斯基并不是一个正统的美男子,甚至可以说是长相奇特的人,但是对女性却有着磁石般的吸引力,后代的传记作家恐怕得花好大的力气才能确认这一点。

  在对外公开的场合中,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是没有子裔的,不管是男是女。但是自己却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不是吗?鲁伯特嘲讽地翘起嘴角。名义上是费沙自治领主实质为地球的代理人、欺骗了全体费沙市民的父亲根本就是人类的垃圾,而自己正是那人渣的排泄物。这不就应该称为有其父必有其子吗……

  鲁伯特所来到的地方,是位于西普斯庞地区内的宏伟宅邸。在地上车里打开车窗,右手按在门柱的前面,掌纹经确认之后,那扇青铜雕刻的门扉寂静无声地开了。

  这座宅邸的主人是一个女人,对外有着许多的头衔。不但是珠宝店与夜总会的老板,而且是好几艘货船的船东。过去曾经是歌手,也曾经是舞女、女演员。但是这些头衔并不具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身为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亲密情人之一这样的身份,当然是不会被明白地记录在名人录当中,不过这才是她对政治家或大商人都有着绝大影响力的泉源。但是,现在这个时候,鲁宾斯基的脚步已经走远了,称之为“过去情人”或许来得更为贴切也说不定。她——多米妮克。珊。皮耶尔在八年前还是一个年仅十九岁的夜总会歌手的时候,尚未成为自治领主的鲁宾斯基对她一见钟情。鲁宾斯基为她热力奔放的跃动舞步所着迷,而且非常欣赏她喉音丰润的歌声,此外,据说还深深为她的聪明伶俐所打动。她是一个有着红褐色头发的美女,不过因为在姿色上远胜于她的美女不计其数,所以许多人并未提到这一点。

  在大厅迎接访客的女主人,用她那好像歌唱一般昂扬的语调高声说道:“今天晚上要在这儿过夜吧!鲁伯特。”

  “我可没有那个能力代替我父亲喔!”

  “就不要再说这些蠢话了,不过这些牢骚也蛮衬你的……要来点酒吗?”

  “嗯,先给我酒吧。趁着脑筋还清醒的时候,有件事情要先拜托你。”

  当多米妮克把装有深红色喜多乐威士忌的酒瓶和冰块拿到沙龙来的时候,这位年纪较小的年轻人用着性急的语调说道。

  “说吧,是什么事呢?”

  “有一个叫做德古斯比的地球教主教。”

  “我知道他,脸色青白的怪异……”

  “我想要抓住他的弱点。”

  “想要拉拢他成为自己人吗?”女方问道。

  “不,要让他成为我的手下。”

  那极为不逊的表情和语调,或许正是他用以自我鼓舞的凭藉也说不定。虽然他所要面对的战争并非是微不起眼的规模,但是他并不希望有与自己对等的同盟者,他所想要的只是单方面地要为他牺牲的人。

  “那个人看起来好像是禁欲主义的化身,就不知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假装的话,那么便有充分的机会可以抓住他的把柄。即使真的是禁欲主义者,只要花一些时间和手段,也应该可以让他改变吧!”

  “必须要花的另外还有一样东面哦,费用啊。如果吝惜出钱而期望要有好结果的话,那是不可能的。”

  “这你不用担心,必要的部分我会出。”

  这等于是将对瑞姆夏德伯爵说过的话又重述一次。

  “副官的薪水有那么高吗?啊!对了对了!你说过还有各种额外的收入。不过不管怎么样,那些什么地球教还有亡命贵族们等等,现在这个时候可真热闹呢!”

  “好比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在这个国家里面,不管任何时候,都不过是一些人在利用另外一些人。而我是绝不会被他人利用的。”

  看起来颇为端正的鲁伯特那年轻的脸庞上,一时之间,竟然好像有瘴气漂浮在上头似的泛起阴沉的笑意。他把深红色的酒倒进空的酒杯当中,没有加水也没有加冰就一口倒进喉咙里。他所享受的并不是酒的香味,而是那股灼热的刺激,整个胃部和食道都仿佛要燃烧起来的充实感觉。

  最后站着的人一定是我!鲁伯特如是地想着。只不过,不管是什么人,不也都是这样想的吗……?

  Ⅳ

  费沙籍的货船“罗西南特”是不隶属于任何一家星际航运公司的独立商人私有船当中最为庞大的。银河帝国幼年皇帝艾尔威。由谢夫、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雷欧波特。休马哈、以及奉博尔德克事务官之命要照顾幼帝的年轻女仆一共四人,被视为贵客受到郑重的接待。

  这艘船被用来载运偷渡者,这已经不是头一遭了。为了要载运没有被列在货物清单上的乘客,“罗西南特”船上甚至还特别建造了一间设备完善的专用室。秘密门是声纹反应式的,而为了使红外线探测的功能瘫痪,在内壁与外壁之间,循环着与人体温度相同的温水。事实上,对“罗西南特”来说,搭载那些企图亡命的偷渡者无疑地就是它最大的收入来源。船长波梅尔过去曾成功地摆脱过多达两位数的帝国海关官员和宪兵的临时突击检查。有的时候是靠演技,有的时候则是靠贿赂。面对官宪的临检时,在判断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奏效的正确性上,是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驻在帝国的费沙事务官博尔德克为了能让艾尔威。由谢夫二世等人由帝都奥丁当中成功逃脱而选上了这艘船。

  波梅尔则是因为受事务官亲自嘱咐委托,而且所有的费用也即场以现金预付的方式支付完毕,所以为了能够将这些贵宾安全且快速地送抵费沙,正打算不惜付出相对的努力和辛劳。由于不去探听客人的真正身份是这一行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尽管他心里面觉得这种中年男子一名、青年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一名以及幼儿一名的组合非常奇妙,但并未加以追根究底。并且还指示大副要提供最高级的餐点和服务。这一次载运亡命者的航行如果能好头好尾的话,那么今后为政府载运贵客的机会或许也会增加吧!波梅尔在内心如此地期待着。

  不过,当船由解除封锁的奥丁宇宙港出发之后不久,波梅尔的恶梦就开始了。

  “那小孩真是无可救药的兔崽子啊!”

  负责送餐点的船员回来之时,一付悻悻然的表情向波梅尔申诉。当被问到左边手腕上为什么烫肿的时候,船员解释是那名小孩说不喜欢这个味道,一边说着一边就把整个炖熬鸡肉的深底器皿连着装在里面的东面全部一起扔出去。那名女子正想要阻止的时候,他竟然又用力地拉扯她的头发,那名女子于是就哭了出来,而那二名男子则好不容易才加以制止,听到这里,连波梅尔都忍不住要吃惊不已。

  “大概是家庭环境的教养大差了,根本就是不可理喻。大贵族的兔崽子们可能就是那副德性吧!总之,送餐点这件差事请船长交给其他的人来做吧。我是恕不从命了。”

  肯定地表态之后,船员就到医务室治疗烫伤去了。

  到下次用餐的时候,波梅尔命其他的船员送去,但这人却带着脸颊上深深的抓伤回来,第三个船员回来时则带着淤血的紫色鼻粱。一向富有商贾敬业乐业精神的波梅尔,在此时忍耐力已经超过了极限,因而前往提出抗议,我们这艘船不是用来载山猫的,无论如何请严加管束。那位看来高尚的青年一脸惭愧地郑重道了歉,并且给了相当金额的小费,说是给受伤船员的医药费,所以波梅尔就收下了。但是,当他看到那名女子的脸上、手上都有着不少伤痕的时候,又再度惊讶了。

  “或许这不是我所应该说的话,不过小孩子还是要严厉地加以管教才行。未经教养的小孩和野兽是没有什么两样的,是吧!”

  波梅尔试着提出这样的忠合,那名女子却也只是虚弱地笑了笑。原本以为她可能是小孩的姐姐或姑姑什么的,如今看来却好像只是一般佣人。

  ※       ※       ※

  波梅尔知道了自己所搭载的这个“没教养的小孩”,可能就是那位传说中是如何神圣不可侵犯的银河帝国皇帝的时候,是在抵达费沙卸下了船上货物和四个偷渡旅客,然后在“朵拉库尔”酒馆里,听到自由行星同盟宣告皇帝流亡的广播之后,他低头注视着自己那只正握着酒杯的左手自言自语地说道:“不管罗严克拉姆公爵究竟是野心家或者是篡位者,就算没有他,那个兔崽子皇帝迟早也会把自己的国家给啃倒的。这难道能够责怪别人吗?”

  在无法委托其他船员只得亲自送餐点的时候,艾尔威。由谢夫二世重重地咬住他的左手不放,至今那深深的齿痕仍然像一个完整的半月形似的留在手背上面。

  ……到现在为止,表面看起来脾气有点过于暴躁的年幼皇帝,当自我受到压抑的时候,只能藉由一种不正常的暴力来渲泄情绪。
2008-7-5 02:1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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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银河帝国正统政府



       就在银河帝国的帝都奥丁,幼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遭人挟持失踪,而费沙自治领上的某些人正热烈地从事各种不同的思考和策动的时候,自由行星同盟地处最前线的军事据点伊谢尔伦要塞,此时却还在贪婪地享受着迟来的春眠。

  兼任伊谢尔伦要塞以及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的杨威利,现年三十一岁,是同盟军中由过去到现在最为年轻的上将。身体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过严格说来应该是属于微瘦的身材。他那稍微有些卷曲的黑发,并不像一般的军人剪得短短的,而是显得有些过长。前面的头发经常落在额头上,所以必须时常且看来似乎非常厌烦似地把头发拨回去。如果头发乱但短的话,看起来可能会比较好些吧。不过自这一年的春天,在那毫无意义的审查会上因头发过长而遭讽剌之后,杨就一直没有理过发。是他本人没有自觉呢?或者是嫌麻烦懒得去理?又或者是故意这么做,以示不向政府那些人屈服,在他而言,如果政府那些人因为他头发过长而把他罢免,可能是最好不过了……。他的双眼漆黑,有时看来柔和,也有时看来好像在发呆。后世有的传记作家将之形容为“带着知性的温柔,以及蕴藏着温柔的知性”,但事实上并未给予人如此夸大的感觉。至于他的相貌则经常被人形容是“极为普通的英俊”,这或许是与他在战场上的竞争对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那个拥有稀世杰出的俊美容貌的战争天才相比较而言的。以他个人的情况来说,他看来要比实际的年龄年轻,另外,杨始终看来都不像是一名职业军人等等这些让人感受深刻的印象,比起他实际的相貌和五官,为更多的人所描述和传颂。

  无论如何,杨威利并不是因为他的样貌才建立起今日的地位。原本希望成为一名历史学者的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上了一名军人,二十一岁时因成功地将人民由艾尔。法西尔星域当中救出而晋升为少校,二十九岁时在亚斯提星域会战中晋升为少将,伊谢尔伦要塞攻略战中晋升为中将,到了亚姆立札会战则升为上将,一年之间连续跃升三级。若论他的战功,在同盟军中无人可与他相比。不过,反过来说,这也会令人联想到那些无数被埋葬的敌军的墓碑。他确实是一个战争的艺术家,但给予这些功绩与其意义最低评价的却是他本人。他一直渴望能早日辞去像军人这种对文明和人道均毫无贡献的职业,而悠闲自在地过着响往已久的退休生活,然后专心著作历史书。

  在今年五月击退了挟带着秃鹰之城要塞做空间跳跃而来的帝国军攻击之后,杨患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之久,下床之后也是每天都缺乏那么一点工作的紧迫感。

  杨的被监护人,现在已晋升为准尉的尤里安。敏兹,见到那看起来好像在发呆,整天游手好闲平白地浪费时间的杨,仍然以为在他头盖骨的内部可能正在进行孤独的高度知性活动,或者正在构想壮大的战略理论,甚至是正在深远的历史哲学当中沉思。事实上,这是由于尤里安对于他的监护人在每天的日常职务之外的精神活动,总是会给予过度的评价所致。这个时候看起来双眼无神的杨,事实上真的是在发呆。

  在非战斗领域内的工作,事实上都是交由精通桌面文书工作的亚列克斯。卡介伦少将以及杨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来处理,杨只要在文件上签名就可以了。他原本就是一个在不必要的范围内就绝不勤勉的男子,而在这近乎二个月的时间里,更是除了吃饭和午睡之间的空档之外,都不在中央发令室内。即使在的话,也只是看看历史书,或者是猜猜填字游戏,完全称不上“繁忙的表现”。在他的头盖骨里面属于知性的广大田园,由于久未耕作而杂草丛生,长着翅膀的虫子在上面飞来飞去。这片田园的所有者辩解说是土质本身不够肥沃,而只热衷于吃和睡这两件事。

  虽然如此,可能是想证明自己并非无所事事,有一天他好像心血来潮想要从事某些创造性的活动似地,开始提笔写起以“文明与酒”为题,像是论文之类的东西,不过也只写了开头部份的几行,笔就不再动了。所写的部分却也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文章。

  “……人类的文明与酒共同开始,而文明的结束大概也会伴随着酒一起到来吧!酒是知性与感性的泉源,可以说是将人类与野兽加以区分的唯一方法……。”

  尤里安看了这些文字以后批评说:“即使是小酒馆里的宣传文字,恐怕也会写得比这个更高明些吧!”

  对此残酷的批评感到失望的杨,自觉知性周期的低落,于是放弃了无谓的努力。自此以后,如果按照要塞防御指挥官华尔特。冯。先寇布的说法,也只好甘于做个“薪水小偷”了。

  不过,若论先寇布本人,也并非是军人道德的借鉴。现年三十四岁的他,目前还是单身,从身为“蔷薇骑士”连队指挥官开始,在征服女性方面就一直非常有名。在伊谢尔伦要塞上,于这方面有资格与他并称双璧的是第一空战队长——“击坠王”奥利比。波布兰少校。这两位刚好也是尤里安学习射击肉搏战技与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操纵的指导老师。因为这两人都是分别在这两个领域拥有超一流技术的人,杨也因此把尤里安委托给他们两人来教导,但日后会不会有什么令人头痛的副作用产生呢?谁也不敢保证。

  关于先寇布和波布兰这两人,有好几则逸闻为众所周知,其中一则是这样的。

  有一天早上,当先寇布由女军官A少尉的房间走出时,碰巧约在同一个时刻,波布兰也由隔壁的女士官B曹长的房间里面走出来。二人互望一眼之后就分别离开了。二天后的早上,二人又在同一个地点碰面。只不过,这一次,先寇布是由B曹长的房间走出,而波布兰则由A少尉的房间走出……

  并没有任何证据来证实这一则逸闻的真假,只不过是以一种一传十、十传百的方式传了开来,但是听的人大部份都认为这是事实。当被问道是否真有其事的时候,当事人之一的波布兰回答说:“为什么只有男方的姓名是真名,而女方的就用代号呢?这不是很不公平吗?”

  而另一当事人先寇布所说的则是:“我的品味才不像波布兰那么差呢!”

  ……如果尤里安受了这两个人的影响的话那可就麻烦了,尽管杨心里面有这种担心,不过这大概也是勉强不得吧!尤里安本身就是一个相貌端庄俊俏的少年,在首都海尼森的学校里,曾经是名噪一时的飞行球名选手,受到同年龄少女们的欢迎和崇拜。到了伊谢尔伦要塞这个住有数十万居民的宇宙大都市上,身为司令官的养子,而且又是在初次上阵时即摧毁敌军巡航舰的战斗英雄,因此无论在小孩或是大人的圈子里头,尤里安都有极好的人缘。

  “也就是说,你所不会的事情,尤里安全都会。”

  要塞事务总监亚列克斯。卡介伦,也就是杨在军官学校时候的学长,曾这么地对着学弟开玩笑。这个卡介伦有二个小女儿,有个颇具真实性的传闻说,卡介伦希望尤里安能成为他大女儿莎洛特。菲莉丝的新郎。但如果照杨的说法则是“莎洛特是个好孩子,不过问题在于她父亲……”。

  杨不管在军事方面或者是在政略方面都一再地展现出他那卓越的洞察力,甚至有不少人把他当作是一个千里眼。但是,现在这个时期,他却对周遭的变化表现得非常漠然,一点都没有不安的预兆。他也懒得去理会帝国与费沙、还有在同盟本国内是不是正在政治上、外交上、战略上有什么蠢蠢欲动的迹象,每天只是关心着红茶里面渗进了多少白兰地,还有创下了立体西洋棋连败的记录。

  Ⅱ

  被后世称为“字宙历七九八年共济协定”,是在八月二十日公布的一顶协定。所谓的“共济协定”,就是银河帝国旧体制派与自由行星同盟两者,针对于新银河帝国的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所相互订定的协助关系。

  自由行星同盟不但接纳了银河帝国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的逃亡,而且承认了以瑞姆夏德伯爵由弗恩为阁僚班底之首的流亡政权的成立。此流亡政权自称为“银河帝国正统政府”,在将来打倒罗严克拉姆非法政权,凯旋回归祖国之后,将与自由行星同盟建立对等的外交关系,并且缔结互不可侵犯条约以及通商约定,并承诺会在帝国内部重新制定宪法,开设议会,藉以促进政治与社会的民主化。而在努力使银河帝国正统政府回复其原有的地位和各项权力之际,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得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双方将为建设银河系宇宙间新的恒久和平秩序,一同向前迈进。

  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特留尼西特与银河帝国正统政府首相之间,在八月上旬对上述事项达成了协议。为避免造成无谓的误会,必须要在小心谨慎以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能把两者的协定公开。原本,双方在达成协议的过程当中,就绝不是那么顺利的。

  在瑞姆夏德伯爵等人的“陪同”下,艾尔威。由谢夫二世进入到自由行星同盟的领域内是七月份的事。德森上将在接获特留尼西特的直接命令之后,亲自将他们一行人藏匿在首都防卫司令部的一座守卫森严的建筑物里面。德森这个人作为一个实战指挥官的能力经常受到怀疑,但对于这种必须要保守秘密的工作就不能说是无能了。之后双方的交涉长达三个星期之久,瑞姆夏德伯爵尽管心中极不情愿,最后仍无奈地承诺将来要朝君主立宪政治的方向努力。

  ※       ※       ※

  就在这一天,八月二十号下午,在伊谢尔伦要塞上,尤里安高声地对着黑发的司令官说道:“特留尼西特议长要发表对全国的演讲,听说是有紧急、而且很重大的消息宣告……”

  “紧急的事不一定就是重大的。”

  杨好像很不高兴地回答道,很明显地就是一副如果可以不听的话,那干脆就不听算了的态度。但是首都方面却又特别传来要求全体人民和官兵都必须观看超光速广播的指示。杨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这也是薪水份内的工作,于是当中央发令室的巨大银幕上映出议长的脸时,杨只好稍微地仰着身子看。

  “同盟全体市民,我,自由行星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特别在此向各位宣布全人类的历史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转机。我很高兴,而且非常引以为荣,今天能有此机会来发布这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

  要高兴你自己去高兴个够吧!杨在心里面咒骂着,大概是又在什么地方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这位同盟军中最为年轻的上将,对于同盟元首一点都没有尊敬的意思,甚至可说是厌恶到极点。

  “前些日子,有一位亡命者为求自身的安全,而专诚来到这里成了我们这个自由国度的贵宾。本着人道和民主主义的精神,我国过去从未拒绝过任何一个逃亡者的申请庇护,许多人因此得以脱离专制主义暴政冷酷的魔掌,而来到这个自由的天地过上新的生活。不过,这一次这位客人的名字却是特别地响亮,相信各位市民都不会陌生,那就是艾尔威。由谢夫。冯。高登巴姆!……”

  他好像对自己所发表的演说效果感到非常满意似地,在此停留了数秒的时间,使听众们得以消化这则震憾人心的消息。

  身为一个富于煽动性的政治家,此时的他或许正迎向政治生命的最高峰也说不定。自由行星同盟一三○亿的市民确实真正地感受到没有伴随着光、热、和声响的巨雷落在自己的四遭。其中半数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轻呼的声音,另外半数则是连轻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瞪大了眼睛定定地凝视着那位在通信银幕当中的元首昂然挺胸的姿态。

  银河帝国的皇帝亡命到这儿来了!抛弃了应该要去统治的国家、应该要支配的民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各位敬爱的市民。”特留尼西特议长的声音,继续很清楚地流泄出来。“帝国的权臣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倚仗着强大的武力,清除了所有的异己,现在更进一步掌握了独裁者的所有权力。不但残忍地虐待年仅七岁的皇帝,更为了迎合一己的欲望而任意变改国家法律,把各部下安置于要职,打算将整个国家变成他私人的财产。这并不仅仅是帝国内部的问题而已,他那邪恶的野心,甚至还伸展到我国,企图把全宇宙置于他一个人专制的支配之下,熄灭我们伟大的先辈和我们多年来一直在守护着的人类自由与民主之火。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能与之相依共存的。我们不得不在此舍弃过去的种种歧见,与遭受罗严克拉姆暴政之压迫的不幸人们共同联手,一起来克服我们免于遭受全人类将被迫面临的巨大威胁。也唯有在排除了这个威胁之后,人类恒久的和平才能得以在宇宙间实现!”

  自字宙历六*四○年,帝国历三三一年的“达贡星域会战”以来,长达一个半世纪,高登巴姆王朝时期的银河帝国与自由行星同盟之间,就一直以彼此的存亡为赌注而持续交战至今。其间为了在这两个各自拥有不同政治体制的势力之间,即使无法共荣但至少是否能建立互不干涉的共存关系而四处奔走、呕心沥血的政治家绝不在少数。但是他们的大胆尝试和努力,每每因双方的强硬派、理论派的反对而遭受挫折。一边是将对方视为违逆帝威的叛徒,另一边则是将对方当作是黑暗的专制国家,互相不承认彼此的存在,只能藉由武力来贯彻自己的正义。为了要将邪恶的敌人由宇宙中抹杀掉,而使几亿同胞的生命断送在战场上。

  现在好了,戏剧性地摇身一变,为了达到共同的目的,竟然变成一起携手合作。人们的惊愕是必然的。

  尤里安观察的视线,快速地扫过这些集结在中央发令室内的人们脸上。就连卡介伦和先寇布这样的毒舌家,也好像被吸去了毒气似地,一反常态地沉默着。至于杨,则好像不知道应该如何选择表情似地,茫茫然地注视着那位新出现在画面上的银发人物。

  “我是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首相由弗恩。冯。瑞姆夏德。这次,承蒙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基于人道立场的帮助,无私地为我们提供了复兴祖国的机会和根据地,着实感激不尽。谨代表下列同志,向自由行星同盟政府和全体市民致上万分谢意。”

  说了上述前言之后,瑞姆夏德伯爵逐一地宣读组成“正统政府”的阁僚名单。国务尚书由瑞姆夏德伯爵自己兼任,其他的阁僚则是一些亡命贵族的名字——“军务尚书梅尔卡兹一级上将。”

  当这个名字被发表出来的时候,所有愕然的视线都集中在这位亡命的客将身上也是情理之中吧!但是所发现的却是自己等众人所注视的对象,所表现出来的惊讶并不亚于自己。

  “梅尔卡兹阁下,这是……?”

  脱口而出提问的梅尔卡兹副官舒奈德上尉,发现了周遭讶异的视线,随即代替无言的上司作辩解。

  “请各位绝对不要误会。梅尔卡兹阁下还有下官对这件事也是第一次听到。为什么瑞姆夏德伯爵会说出阁下的名字,这也是我们想弄清楚的。”

  “我也明白。没有人会认为梅尔卡兹提督会出卖了自己。”

  杨在劝慰舒奈德的同时,制止了以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梅尔卡兹的部下们继续发言。

  瑞姆夏德伯爵应该还没有取得梅尔卡兹的答应吧,或许是他一厢情愿地认定提供了这么一个崇高地位的话,对方一定不会拒绝,所以根本没有事先和对方打个招呼。

  “我如果是瑞姆夏德伯爵,大概也会把军务尚书这个位子安排给梅尔卡兹提督,而不会考虑其他的候补。”

  “我也有同感。”

  在适当的时机,先寇布说出了这句话,杨于是安心了。不过,那也只有一刹那的时间。瑞姆夏德伯爵所发表的“银河帝国正统政府阁僚名单”当然是获得同盟政府的首肯后才颁布的,所以近日之内,梅尔卡兹势必得离开伊谢尔伦要塞,去担任筹组“正统政府军”的任务。对杨来说,看来是要失去身边这位伟大的顾问了。

  波布兰少校是这场演说当中受到最强烈怒气刺激的一个。

  “我们如今成了那些扶助流浪的少年皇帝,与邪恶的化身——无恶不作的篡位者作战的正义骑士哪!真是太了不起了!简直就是立体电视剧里面的主角嘛!”

  波布兰想要大笑但是失败了,于是痛快地发泄着心中的怒气,将黑色的扁帽用力地掷在地板上。另一位“击坠王”,战友当中的伊旺。哥尼夫以一种与之相对的冷静将帽子拾了起来,交还给波布兰。但年轻的击坠王根本不打算接回来,怒火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们必须要为守护高登巴姆王朝而牺牲流血呢?从曾祖父的时代开始到现在连续奋战了一百年以上,难道不是为了要打倒高登巴姆王朝,使全银河系回复自由与民主吗?”

  “但是,如果因此而和平可以来临的话,政策的变更也是不得已的吧?政府此举或许也有它的理由。”

  “如果和平真能够降临的话,那也无话可说了。但是,和高登巴姆家族之间的和平来临了,和罗严克拉姆公爵之间又如何呢?不要忘记了,现在罗严克拉姆公爵才是帝国实质的支配者!换作是你是他的话,绝没有道理会对此感得愉快,毫无疑问的,他必定会狂怒地大举攻来!”

  “但是不管怎么说,都没有道理要把皇帝赶回去吧。事实上,虽然是皇帝,却也只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孩。我们作为一个民主国家,在人道上是有义务给予任何受压迫的人们协助的。”

  “人道上?高登巴姆家族的那些家伙也有权利要求人道吗?鲁道夫还有他的子子孙孙们杀了几百亿人的民众?回去再重新翻翻历史教科书吧!”

  “那是祖先的罪孽,而不是小孩的过错。”

  “你倒是一个雄辩家,说的头头是道!”

  “我也并不是那么的……”

  “不用谦虚了。我是在讽刺你啊!”

  波布兰的声音好像炸弹地投了过来,知道对方识趣地没有回答的时候,才一把抢过那顶被归还的扁帽,用手很粗暴地捏着气呼呼地走开了。伊旺。哥尼夫一边看着他那离去的背影,一边耸耸肩苦笑着。

  Ⅲ

  “……也就是说,银河帝国与高登巴姆家族现在已经不是一体了。”

  任由掺着白兰地的茶的热气熏陶着下巴,杨叹息着说道。会议室内全座的幕僚们,除了红茶党的杨一个人被孤立着之外,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咖啡,但是现在任谁都没有那种闲情逸致来品味香气。

  尤里安站在杨后面的墙边,恭谨忠实地斟着茶。

  “一个只有七岁的小孩,怎么可能是在自己的自由意志之下决定要亡命的呢?虽然说是救出或者脱逃,事实上应该是遭挟持强行带走的吧!被自称为忠臣的那一伙人。”

  当卡介伦作了上述的发言之后,立刻有赞同的声音由许多同僚的口中发出。

  “不管怎么样,各位是否有想过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反应呢?如果他要求把皇帝送回的话……”

  姆莱少将为此紧紧皱着眉头的时候,派特里契夫准将随即迟钝地耸耸他那宽大的肩膀。

  “议长的伟大演说您也听了吧,那样夸大的话一旦说了出口,即使心里想收回也是不可能的了。”

  先寇布以熟练的手势将咖啡杯放回托盘,两手手指相互的交叉着。

  “如果是要拉拢关亲的话,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应该共同携手了。在对方完全失去了实质的权力而亡命的时候才来建立关系,这不是蠢得可以吗?”

  “和敌人分裂的一方联手对付另一方。若按照马其维利主义的权谋术数,这种作法也并无不可。但真是要这么做的话,除了要选择适当时机之外还得要有相应的实力。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并不具备其中任何一个条件。”

  杨伸了伸脊背,无精打采地把身体埋进椅子里面。同盟政府如果要贯彻马其维利主义,利用帝国国内的拥罗严克拉姆派和反罗严克拉姆派之间的抗争从中获利,那么最好的时机应该是在去年“利普休达特战役”的时候。那时如果同盟军介入帝国内乱,乘此鹤蚌相争之际,则可充分坐收渔人之利。

  但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却以他那令人不能不感到畏惧的敏锐透视了这个可能性,反过来早一步煽动同盟内部的不稳份子发动了政变,而防范了同盟军介入帝国内乱于未然。在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独载权力已经稳然确立的现在,反对派根本毫无收复失地的可能。先寇布的发言可说是一矢中的。

  在这个时候,杨认为同盟政府如果要利用马其维利主义的话,则必须先要把亡命过来的幼帝妥善安排送回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手中,同时承认他在帝国内的霸权,并且与之约定今后的和平相处。这样的行为或许会招致非人道的批评,但是依杨所见,罗严克拉姆公爵应该不会用他自己的手来杀害这个幼年皇帝。那位年轻俊美的独裁者应不致于如此残忍和愚劣。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想出让幼帝活着并加以利用的有效方法。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同盟等于平白浪费了一个向帝国展开外交攻势的机会。如此看来,说不定同盟政府根本就是帮罗严克拉姆公爵收回一张碍手碍脚的鬼牌。

  罗严克拉姆公爵并没有因为皇帝的逃亡而有任何的损失,甚且对他来说更有不少好处。其一,在是否接纳皇帝的问题上,使同盟国内产生舆论分歧;另者,可以用“夺还”乃至“救回”皇帝的名义,使对同盟的军事行动正当化,甚至还可以增加帝国内民众对于高登巴姆王朝的旧党和自由行星同盟的敌意,促进国内的团结和统一。如果放任让皇帝亡命同盟的话,罗严克拉姆公爵就可以从中坐享这些利益。

  杨为自己的这项发现感到不寒而悚。他一直对于莱因哈特在政治和军事上的才能有着极高的评价,所以很难相信这位年轻俊美的独裁者会这么轻易地被门阀贵族的余党将皇帝自自己的眼皮底下夺走。当杨把自己的这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满座的人顿时鸦雀无声。到先寇布提出反问的时候,已经是过了好些会儿之后了。

  “……也就是说,罗严克拉姆公爵是故意让皇帝被挟持的喽?”

  “非常有可能。”

  杨严肃沉着地说道,他无视于尤里安那近乎非难的眼神,把白兰地倒进已经空了的杯里去。白兰地瓶子被放回桌上之后,卡介伦接着抓起瓶子,把酒往自己的杯子里面灌,然后先寇布接过了酒瓶之后又传给了姆莱。杨注视着被传来传去的酒瓶,表情显得有点担心,当接触到尤里安的视线时,杨才猛然回过神来把意识拉回到罗严克拉姆公爵身上,表情自然而然地紧张了起来。

  如果他所推测的这种情形真是罗严克拉姆公爵顺水推舟的结果,那么这幅极其壮大华丽的拼图游戏无疑已趋于完成。但是,这是罗严克拉姆公爵一个人所想出来的吗?皇帝是经由费沙逃亡至同盟的,银河系各方势力之间,假设这一回被戏弄的对象是同盟政府与帝国的旧体制派两者,那么编导这场傀儡戏的,是不是出自另外两者的合作呢?

  最令人感到恐怖的,莫过于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与费沙联手的可能性。军事力量与经济力量、才能与野心,这些因素会因为彼此共通的利益而结合起来吗?对了,一定是费沙在冀望获得某种利益的情况下,主动把手伸给莱因哈特要求联手的,这一点可以肯定,但是到底是什么样的利益因素让他们与莱因哈特订下了如此的协约呢?应该是为了要在统一的新帝国内独占经济权益吧!这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答案。罗严克拉姆公爵应该会同意吧!但是,这是真实的答案吗?其中有没有什么耐人寻味的东西呢?例如,让罗严克拉姆接受进而使之忽略的陷阶存在的可能性……。或者费沙想要的是更为巨大的目标,他们所故意显现出来的一副拜金主义者的姿态,只不过是为了隐藏其真正面目的伪装而已……

  陷入沉思当中的杨感觉到头壳内部轻微地痛了起来。此时卡介伦与先寇布之间的对话传了过来。

  “骑士症候群好像正在首都里面蔓延呢,高呼着要由暴虐而且毒辣的乱臣手中,守护年幼的皇帝,为正义而战什么的。”

  “让高登巴姆家族的专制权力复活,难道就是正义吗?套用一句比克古提督的话,‘那么又需要新的辞呈了。’难道没有人反对吗?”

  “也不是没有比较慎重的观点,只不过一开口就被人骂作是非人道、冷血、毫无人性。光是为了一个七岁的小孩,什么理性的思考大概都抛到九宵云外了。”

  卡介伦厌恶地瞪着杯底再度朝天的咖啡杯,用渴望的眼神,盯着那个手拿不到的白兰地酒瓶。

  “如果是一名十七、八岁的美少女,恐怕疯狂的热度会更为高涨吧!因为一般的民众最喜欢王子啦公主啦什么的。”

  “从古时候开始,童话里的王子或公主一定都是正义的化身,而弄权的大臣则是卑鄙和无耻。不过如果使用和童话相同的角度来判断政治的话那就糟糕了。”

  杨一边让他们之间的对话,在他的听觉神经里当中回转,一边开始在他脑里那片许久未曾整理的宏大知性田圃里努力地耕作,不过光是拔除杂草就得费一番很大的工夫……

  政治、外交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单就军事面来说,同盟正面临一个空前的危机。罗严克拉姆公爵为了同盟收容挟持皇帝的不法份子之事,必定会前来兴师问罪,发动史无前例的攻击。或许他会这样鼓动平民和下级贵族出身的士兵:各位士兵和平民,你们一直以来的敌人是旧时代百般剥削和压榨你们的高登巴姆王家和门阀贵族们。他们虽然被打败了,但是仍有一些人死心不息,梦想复辟旧制。让我们拿起武器,打倒和这些人狼狈为奸、窝藏皇帝、企图使专制政治与社会间的不平等复活的自由行星同盟吧!他们自称是共和主义者,可是事实所显示的,却是高登巴姆王朝的爪牙,为了守护你们得之不易的权益和正义,集中全力把同盟打倒!……这样的煽动,是多么富有说服力呀!

  旧体制派的余党之所以将皇帝“救出”,是对于骑士道精神的浪漫主义与政治野心相结合的一种充满错觉的依恋结果,但这种依恋却只能说是毫无价值的。在这一次事件当中获得最大利益的,应该就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他过去曾经需要皇帝的权威来作为后台,所谓挟天子以令诸候,但是在消灭了门阀贵族联合军,以及整肃了宫廷当中的竞争者立典拉德公爵之后,现在无疑地已经牢牢掌握了帝国的独裁权力。而七岁的皇帝则成了阻挡在他与皇座之间的一个褪了色的障碍物。以他现有的权力和武力,要排除掉这个障碍物,甚至不需要动到一只小指头。但是,正因为罗严克拉姆公爵并不是野兽,要废除幼帝,自己戴上至尊之冠,必须得有能够满足现在,而且也能够满足未来的正当理由。比如说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如果是一个任意残杀人民的恶虐暴君,那么将他废掉就是正义之举。但是年仅七岁的幼帝,还不至于会像过去的几个皇帝,依自己的意思做出像抢夺臣下之妻将之纳入后宫,或宣称要维持秩序而唆使部队屠杀手无寸铁的民众之类的行为,也未曾阴谋杀害继承皇位的竞争者及其连同幼儿在内的家人。

  Ⅳ

  高登巴姆王朝的历代皇帝当中,暴虐之名最为昭彰的就是宇宙历五五六年、帝国历二四七年即位的奥古斯都二世,又名为“流血皇帝奥古斯都”。

  据说,他在二十七岁成为皇座主人之前,早已享尽了人生的极乐。由于大量的酒精、恣欲荒淫和过度的美食,再加上经常使用鸦片来抑制痛风的发作,他的肉体逐渐的崩坏,身体里面的脂肪和水分占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他那虚弱的骨骼和筋肉自然无法承受其巨大的体重。于是只好将自己那像是逐渐开始溶化的猪油般的躯体,放在机器轮椅的羽毛垫上来移动。这样的丑态当然势必会引起父王里歇尔特的反感,但是奥古斯都好歹也是长子,当时在智能上也不见得特别恶劣,父王终究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将他废掉。另外,也是因为奥古斯都的三个弟弟,无论是在资质上或者是在素行上也未必凌驾他们的长兄。奥古斯都即位的时候,并没有传来漫骂的声音,而赞赏的声音也听不到,银河帝国的宫廷与政府毫无感动地将这个史上恶名最为昭彰的暴君迎向皇帝的宝座。

  成为皇帝之后,将无限的权力放在手上当成玩具的奥古斯都,由王位发布了第一道命令。就是将亡父后宫里的宠姬全部迁到他自己的后宫里去。而按照历代的惯例,都是发一大笔钱财给先帝的宠姬们,并且让她们全部搬离后宫,然后再由新登位的皇帝重组后宫。因此这一道命令不但使得重臣们大吃一惊,而且触怒了奥古斯都的亲生母亲——伊雷妮皇太后。对着这位责骂儿子的行为大异伦常的母亲,青年皇帝却斜着一边脸邪笑着说:“母后,我是想要替您消除心中被那些女人将父王夺走的愤恨呀!”

  就在他抓起皇太后的手,而母亲发觉到儿子异样的眼神而感到恐惧的时候,这位青年皇帝已二话没说将母亲强行拖进里面的屋子。不久,侍从们听见女性极为恐怖的惨叫声。就在那惨叫声的余响还在环绕之际,由里面的屋子里踉跄着冲出来的皇太后跌倒在地毡上开始剧烈呕吐着胃液。连忙上前将皇太后扶起的侍从们,鼻孔里窜起一股夹杂着金属味的血腥臭气。

  原来当时皇太后所看到的竟是多达数百名的后宫宠姬遭受虐杀的尸体,甚至有人传说那些尸体全部都被剥了皮。由此可见奥古斯都精神的崩坏还比肉体早了几步。他的精神地平线早已经变成了细细的一根线,而最后仅存的一丝理性的余光,也在他获得了无限权力的那一瞬间消失了。整个新皇帝的内心已为黑暗所支配。

  从那天以后,这个像是一大团裹着奢华的绸缎衣服的猪油块般的皇帝,每次只要动一动他那只肥肿得过度的手指下一道命令,帝都奥丁的人口就会相应减少了。三个皇弟是被他当作是企图篡夺皇位的阴谋者加以处死,尸体用雷射刀切碎以后被扔进有角犬的巢穴里头。而皇太后则被指控须为将他三人生到这世界负责,最后被迫自杀。新帝即位后的一个星期内,已经没有一个内阁大臣还是活着的。近卫师团旅长项巴克准将依照皇帝的“直觉”搜捕反叛者,每每诛连九族,连吃奶的婴儿在不放过。无论对贵族或是平民,所有的处刑和财产没收全部“公平地”进行。

  由于皇帝诛杀罪犯的时候,也规定要使用前无古人、其他人所无法仿效的“特别”方式,以致不计其数的男男女女便成了他杀人哲学里的实验品。

  帝国的正式纪录里面,一定没有留下关于奥古斯都二世暴行的正确纪载。原因之一在于对使高登巴姆王家的污点公开化有所顾虑,不过为了要称颂和警示他后世的皇帝,也有必要将暴君的恶迹作适当记录。因此,历史上正式记载的,遭奥古斯都二世虐杀的人数最多达二千万,而最少也有六百万。不过要达到这个最小的数字也够惊心动魂的了。况且他并不像是鲁道夫大帝或者是吉斯穆特那样,虽然是专横跋扈,但也是在确信有必要之后才杀人,奥古斯都根本就是将权力当作是玩具般地胡作非为。

  皇帝吃人肉、将人血渗进酒里面喝等等这些传闻很明显的是太过于夸张。不过,将钻石磨成的细针刺进囚犯的眼球里,然后将眼底和头盖骨刺穿,使之脑受伤后发狂至死的方法,被称作是“奥古斯都的注射器”而流传至今,事实也显示确实有很多人是被这种残酷方法所杀害的。

  就这样,足足有六年的时间,整个银河帝国在暴君的统治下呻吟。说来虽然讽刺,但是在这段期间内,不管是大贵族、下级贵族或者是平民百姓,都在共通的恐怖当中颤抖,而其原本相互对立的情结,全部都抛到宇宙里不知哪个角落去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沉淀累积下来的恐怖,终于起了化学变化,化成了狗急跳墙、群鼠噬猫的勇气。

  首先起来发难的是先帝里歇尔特三世的弟弟安德列斯大公的儿子,也就是奥古斯都的堂弟耶里希。冯。林达霍夫侯爵。他见到皇帝的精神已经脱离了理生的岸边正漂向疯狂的大海,察觉到将来要加诸在自己身上的危机,于是早早逃离了帝都奥丁,躲到自己的领地去。不久,几乎已将帝都内的近亲都斩尽杀绝的奥古斯都,突然想到了那己经逃走的狡猾堂弟,于是命令他前来谒见,但是耶里希并没有与断头台相互拥抱的打算,于是把心一横违抗了召见的命令,同时号召邻近的帝国军屯驻部队起兵响应。此时,耶里希不得不有必死的觉悟,于是事先在自己的口内埋藏了毒胶囊。以备万一被皇帝抓住时,提早结束自己的生命,以免遭受残酷虐杀。此次他所发动的兵变,原本已心存败北的打算,没想到却有三个年轻有为的提督前来投靠并立誓效忠。这三人已经放弃了这个无药可救的暴君,其中一人的妻子更是惨遭皇帝的杀害。他们在托勒巴哈星域迎击皇帝的讨伐军,一举将缺乏战意的敌人击溃。而讨伐军的投降人数更多达战死者的二十倍,几乎是全军倒戈的场面。

  不过,在会战胜负确定之时,奥古斯都也已经成了故人。原来是近卫师团旅长项巴克认为主君的气数已尽,趁其正在向有角犬的洞穴抛投生肉之时,由背后猛然地推了一把。这位暴虐的皇帝发出了文字难以形容的怪叫声之后,跌落到洞穴的底部,于是他那由脂肪和水分所组成的肉块,立即被有角犬的爪和牙撕碎,在这些野兽的胃中被消化了。

  就在“新皇帝万岁”的欢呼声中,耶里希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地凯旋回归帝都。第一步便是传唤项巴克,奖励他杀了暴君,为国家和人民除害,并让他晋升成为上将。接下来则又将满心欢喜的项巴克加以逮捕,以他作为皇帝之心腹残杀无数贵族平民之罪名,处以枪毙死刑。

  耶里希即位之后,虽然没有实施特别独创、开明的统治,不过却也一扫奥古斯都恐怖时代的阴影,把帝国由水深火热的地狱当中解救出来,并且安定了人心,在这些方面的功绩确实不可加以漠视,不过,和他的子孙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一样,挽回这个必然会步上灭亡之路的专制帝国,就更高的意义而言,他或许也算是历史上无意识的罪人吧……

  Ⅴ

  不管怎么说,幼年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并没有犯下足以被称为暴君而必须被废掉的罪行。

  而且,幼帝如果真的死了,即使是自然死亡,人们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是有遭受谋杀的可能性吧!以罗严克位姆公爵本身来讲,为了要避免惹上“残杀幼儿”的罪名,势必会想方设法来维护幼帝的生命与健康。这么说来应该是一个相当讽刺的立场,不论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多么的聪明灵敏,也将为该如何处置皇帝而烦恼不堪吧!这是很容易便可以想像得到的。但是,因为这一次的事件,原有的难题被解决了。皇帝逃去,留下了无人的皇座,皇座在失去旧主人之后,由新的主人接手,原来的主人难道可以为此提出异议吗?

  姑且不论旧体制派的主观意愿如何,最终的结果却是他们特意地替敌方卸下了沉重的负担。对于这样的结局,罗严克拉姆公爵或许会一如他平常的华丽神情而失笑出声吧。不管事情的真相如何,对他来说都是有利的——如果皇帝是按照自由意志,舍弃了皇位与臣民而迳自逃亡的话,那么便可以对其没有责任心而且懦弱的行为加以谴责,继而名正言顺另找傀儡或自己取而代之。如果皇帝是在与他本身的自由意志相反的状况下被强行虏走,那么便可以对绑架的犯人加以声讨,并采取行动以“拯救”皇帝。也就是说,最后的选择权都是被收在那位俊美年轻人的口袋里。而另一方面,不加思索便把皇帝与自称是忠臣的人来者不拒迎进怀里的自由行星同盟,则只能伴随着自己的心脏的鼓动,静静地等待着对方将要抽那一张牌,因为轮到自己这一边选牌的机会已经错过了。

  尽管如此,对罗严克拉姆来说,这一切难道只是从天而降的幸运使然吗?这是杨所一直沉思的问题。而令人心悦诚服的答案,在这个时候看来似乎是不可能的了。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个充满野心与锐气的年轻人,绝不是终日无所事事守株待兔的类型,他个人的意识,应当是以某种形式左右着这个事态的发展。毕竟,过去曾经唆使同盟军内的不满分子发动政变的就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虽然不能断言他是从整个计划一开始的时候即牵涉其中,但有很大可能是明知道有挟持皇帝的计划,却故意地加以忽视,而将事件的结果作最大限度的利用。第一是令人难以置信旧体制派的余党竟有挟持皇帝由帝都奥丁逃亡出来的组织行动能力。他们究竟是怎么潜入帝都的呢?又是如何能够安然地逃离?而且在这段期间,又是怎么样能够避开宪兵队的眼睛,使之未察觉到自己的存在?纵使对手不是罗严克拉姆公爵,也会令人想到这个如此完美的行动背后是否有什么人在大力帮助。那背后的人势必是拥有庞大的组织、丰富的资金与人手,而且心怀着独自的利益与目的,聪明又狡猾地支配着整个行动……

  能够具备这些条件的,费沙……?

  难道又是费沙?杨忍不住要为之咋舌。他以身为正统历史学派末端之人的身份,是希望排除所谓“阴谋史论”的。历史的潮流不应会为少数人的阴谋与策划而改变。历史本身不应该是这样的一个东西。

  然而,无论如何,同盟政府都必须要负上责任。不是对其起因,而是对其结果……

  自由行星同盟与银河帝国的旧体制派联手。他们那些人明显是心怀不轨的反动分子,而并非是自称的什么“忠臣”。他们所希望的就是要再创高登巴姆王朝的正统权威,以此权威为依靠,由自己重新掌握国政,独占权力和财富,使历史逆流。而自由行星同盟政府竟然与这样的人联手,去相信那仅画在纸上的毫无保证的“未来民主化”,而与今日实际在改革政治与促进社会进步的罗严克拉姆公爵敌对。这样的选择应该可说是集愚劣之大成吧!

  杨自觉到有不少偏见的微粒子溶入了自己思考领域内,但却意志坚定地坚持自己的想法。自鲁道夫大帝以来,高登巴姆王朝历经了五个世纪的岁月,应该有无数的机会可以纠正其政治与社会的极端不公平现象,但是却一一地加以姑息。最后终于因为彻底腐化的特权阶级所呼出的毒气,不仅仅是王朝的花朵,甚至连茎和根都枯竭所死。而那已经枯竭了的特权阶级的余党,到底还能够期待些什么呢?

  盗贼的种类有三,这应该是什么人所说过的话吧!依靠暴力的窃盗者、依靠智慧的窃盗者、以及依靠权力与法律的窃盗者……。而这些特权阶级,无疑就是属于最为人所鄙夷的后一种。

  靠着罗严克拉姆公爵,由大贵族支配体制的车轮下被解放的帝国二五○亿民众,绝不可能会饶恕与强盗联手的自由行星同盟吧!这是必然的事情。看来,就如原先所想像的一样,我方将要与银河帝国的“国民军”交战了!到了那个时候,正义当然是在他们的那一方……

  ※       ※       ※

  “……那么,梅尔卡兹提督,您打算怎么办呢?”

  一个并不是那么大的声音,将杨的意识唤回到伊谢尔伦的会议室内。他用视线探索着幕僚们的脸,知道了那声音的主人原来是姆莱参谋长,而其他的幕僚们也只是在程度上稍微有些差异,均无法完全掩饰困惑的表情,对于被指派为“帝国正统政府”军务尚书的梅尔卡兹将来的去留,恐怕是全体幕僚最为关心的,但是每个人都刻意地回避由正面将这个敏感问题拆穿。但是姆莱却把这层顾忌,像一张纸般地将之刺破了。

  “瑞姆夏德伯爵,那位流亡政权的首相大概没有考虑到梅尔卡兹提督是不是有可能拒绝就任吧!不过我想应该也不能违背他们的期望……”

  姆莱少将的声音听起来并不讽刺,但却也缺少一种允许逃避或隐藏的宽容,让人感觉到梅尔卡兹的退路被切断了而只能不得不回答。一本正经的姆莱就这样毫不转弯抹角地,直刺在这位亡命客将的痛处上。

  梅尔卡兹以困盹的眼睛对着提出问题的人说:“……我并不一定会与瑞姆夏德伯爵抱持着相同一致的见解,我对皇帝陛下的忠诚心并不输于他们,但是以我个人来讲,我倒希望陛下能成为一个平凡的市民,过着平静无波澜的生活。”

  这位老练军人的声音,这个时侯显得极为沉痛。

  “纵使建立了流亡政权,想要推翻罗严克拉姆公爵的霸权也只是痴人说梦,因为他将民众当成是自己人,并且深受他们的爱戴和支持。我所难以理解的……”

  梅尔卡兹缓缓地摇着头。那本来并非是肉体方面所造成疲劳阴影,以一只无形的手控制住他的身体,好像要将他紧紧抱住似地。

  “……那些应该要保护年幼陛下的人,看起来却相反地想要把陛下置身于阴谋与战争当中。要建立流亡政权的话,他们自己去建立就好了。没有道理把甚至还不具备判断能力的陛下也牵扯进去。”

  杨一言不发地将黑扁帽摘下放在手里把弄,仍然继续保持沉默。先寇布对杨的举动轻轻一瞥之后,开口说道:“只要稍加思考的话,就可知这是需求与供给完全一致的结果。”

  “需求与供给……?”

  “没错,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权力基础在于民众,早就已经不需要借助皇帝的权威。而另外一方,瑞姆夏德伯爵可说是没有任何实质的依靠,为了要把握流亡政权的主导权,只能利用有名无实的皇帝来增加自己的号召力。”

  “梅尔卡兹提督您的见解我明白了,但是我想要请教的是阁下您本身将如何选择?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呢?”

  “姆莱少将……”

  杨终于开口了。他并不希望让梅尔卡兹坐在被告的位子上。对于姆莱的一丝不苟性格与思想的致密,年轻的司令官固然是给予高度的评价,但是这些特质因时间与地点之不同,也有可能成为伤人的毒针。

  “我想身在组织当中的人,如果一切都能按自己本身的意志来安排的话,想必是件美事吧!以我自己来说,我有一堆像山那么高的话想要对政府的那些首脑们申诉,而我最为生气的莫过于他们总是将自己任意决定的事情,强行地要我们底下的人接受。”

  卡介伦、先寇布、菲列特利加一起点了点头,因为姑且不论杨的论调如何,他们大概都已把握到了他的意思。梅尔卡兹并不是依照一定的程序,在征得他本人的同意下才被正式要求参加流亡政权的,而是同盟政府和流亡政权之间秘密协议下的强制牺牲品,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时间点上,对他要求最终的答覆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姆莱轻轻地低着头退出会议室,或许是他本身也明白了这一点的缘故吧!

  因担心未来的事态发展,在未获得任何结果的情况下会议呈现胶着化,杨于是命令大家暂时休息一下,不过先寇布却以一种不甚高尚的笑脸对着司令官说:“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想说的话像山那么高的话,那不妨下定决心说出来看看。即使政府那些首脑们的耳朵就像是驴耳朵,那么大骂一通之后,心情也舒服一些啊。”

  “在公开的场合上,现役军人是不允许批评政府的,没错吧!”

  “我认为海尼森的那些傻瓜们,是应该要被好好地批评一下了。”

  “想的方面是自由的,但是说的方面就不见得是自由的了。”

  “说的也是,言论自由的领域是比思想自由要来得狭窄得多。自由行星同盟所谓的自由和平等,到底是有何凭籍呢?”

  这正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杨在内心里认真严肃地想着,但是并没有说出口,只是耸了耸肩膀。要塞防御指挥官见状于是轻轻地眯着眼睛说道:“自由的国度吗?我六岁的时候就被祖父母带着亡命到这个自由的国度里来。转眼已经过了二十八年,不过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好比针戳一般刺骨的寒风,以及将亡命者当作乞丐一般对待的入境管理官员所露出的鄙夷眼神。大概到死都不会忘记吧!”

  先寇布会将自己的过去说给别人听,实在是属于一种稀奇的事咧,杨的黑眼睛因此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不过,先寇布并没有意思再继续扩大关于自己的话题。他抚摸着自己那有点削尖的下巴,用一种像是要将记忆撇开的语调说道:“也就是说,我是曾经一度丧失祖国的人。如果由一度转为二度的话,那也没什么好惊讶或叹息的。”

  ※       ※       ※

  在另外一个室内,也是在上司与下属之间,正交换着颇为辛辣的对话。

  梅尔卡兹看着舒奈德,脸上呈现难以区别是苦笑或是自嘲的表情。

  “人类的想像力,实在也不过如此啊!早在一年前,根本从来没有想过命运竟替我作这样的安排。”

  舒奈德抚然地说道:“是下官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认为对阁下您有利,所以才劝您逃亡的……”

  梅尔卡兹把眉毛扬了扬,说道:“不,你应该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觉得高兴才对。对与罗严克拉姆公爵对抗的军人来说,有什么比‘银河帝国正统政府军务尚书’更好的头衔呢?不过……”

  如果说这话的人不是梅尔卡兹的话,那么舒奈德就只能将之解释为带着利针的讽刺了。他很难过地摇头说道:“说起来是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却也只是表面上好听而已。事实上,由阁下您指挥的士兵连一个都没有,不是吗?”

  “现在也同样地是无一兵一卒可以指挥的身份……”

  “不过,杨提督的舰队有时也会交由您来指挥。今后是连这种机会也不能奢求了。只是空有虚名,而无任何实质的权力……”

  舒奈德的舌头打住了。

  “瑞姆夏德伯爵的话还好,至于其他的贵族,则除了是拥有爵位之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才能。以这样的组合,却妄想与罗严克拉姆公爵相抗衡,下官不得不觉得汲汲可危。”

  “但是,有皇帝陛下在……”

  梅尔卡兹的声音,在舒奈德的耳中听来非常沉重。上尉颇为惊讶地注视着这位作为银河帝国皇帝的臣下已经有四十年以上岁月的老将——他那快速衰老的脸上的深刻线条。舒奈德当然也存有自己身为皇帝之臣下的意识,但是比起梅尔卡兹那根深蒂固的思想是浅薄得多了,或许可说是有代价的。

  眼里看着这位找不到应该说的话而仁立不动的副官,梅尔卡兹微笑地说道:“再怎么烦恼忧虑,终究还是于事无补的啊,反正也还没有收到正式的通知,就慢慢地好好考虑吧……”

  ※       ※       ※

  是暴风雨前的预兆吗?危机的信号已经开始被送出了,但是杨并没有对此采取因应的措施,或者更正确地应该说是根本不打算采取什么措施。在军事层面上,如果帝国大军杀到伊谢尔伦要塞来的话,那么这位用兵的艺术家便可以发挥他那巧夺天工的手腕与之周旋,然而若是在自己本身未参与的政治层面上,他身为民主国家一介穿着制服的军人,是无权作出任何干预的。不过,在整个事态的发展当中,杨总是将自己置于旁观者的立场。

  “阁下!银河帝国方面传来了超光速广播,好像是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在对全帝国、全宇宙发表什么讲话!”

  大约是在帝国流亡政府成立的报导之后,相隔一次用餐的时间,通信士官带来这个紧急报告。

  中央发令室的主萤幕上,传送来莱因哈特的身影,他头上的金发就像是狮子的鬃毛一般的豪气奢华。

  黑与银两种颜色的华丽军服,是帝国军自古以来的传统,但却好像是几个世纪以前即为这位金发的年轻人所特别设计似地,完美地衬托着他那绝世的容姿。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隐藏着暴风雪,由正面对着他的时候,一股战悚的波动穿透了每一个观者的身心。不管喜恶的感觉如何,千千万万的人们均不得不承认这位年轻人本身就是一种非比寻常的存在。

  当莱因哈特一开口,那像是音乐一般流畅悦耳的声音,怡人地刺激着听者的鼓膜。但是,所说的内容却是极为苛烈。年轻俊美的独裁者,宣告了皇帝遭受挟持的事实之后,投下了一枚无形的炸弹。

  “我在此宣告,利用不法并且卑劣的手段来挟持幼年的皇帝,企图使历史倒流、强夺人民已经被确立之权利的门阀贵族的余党,必将遭受与其罪孽相等之报复。而与之苟合私通,阴谋破坏宇宙的安定与和平秩序的自由行星同盟的野心家们,也难逃同样的命运。错误的行为,必须用严厉的惩罚来加以矫正。罪大恶极的犯人所需要的不是交涉也不是劝导,他们本身并不能理解这些善意的做法与良好的意愿,唯今之计,只有武力才能启发的他们贫乏的智慧。今后,无论有多少流血的事件发生,大家必须铭记在心的是,愚劣的绑匪与收藏绑匪共犯要负起完全的责任!……”

  不作交涉与劝导——当了解这其中所包含之意义的时候,人人都感觉到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面跳出来似的,帝国旧体制残余份子的流亡政权,以及支持此政权的同盟政府,都被当作是要用武力来加以“矫正”的对象。如此迅速且毫不宽赦的反应,恐怕是那将被“矫正”的一方所始料不及的吧!

  当莱因哈特的身影自萤幕上消失之后,先寇布立即对杨说道:“也就是说,罗严克拉姆公爵正式宣战了,我甚至有一种多此一举的感觉……”

  “所谓‘两国交战,先礼后兵’,在形式上也是有必要这样做的。”

  “伊谢尔伦又要变成最前线了吧!这可真是为难的事情呢!政府那班首脑们就是仗恃着有这个要塞存在,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满不在乎地犯下愚昧的行为。这是容易想见的。”

  杨在瞬时之间,像是有什么要说似地动了动嘴,但最后还是无言地透过那已经变成灰白色平板的萤幕,好像在凝视着什么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
2008-7-5 02:13: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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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一次出发



       随着银河帝国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的“逃亡”以及帝国宰相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发布的“宣战公告”,自由行星同盟的上上下下均被卷进乱气流的正中央。以优布。特留尼西特为议长的同盟最高评议会,在决定接纳以瑞姆夏德伯爵为首的流亡政府的这项行动当中,当然也有预测到莱因哈特可能的反应,但却也不得不为其苛烈的程度而受到强烈冲击。评议会中的一员卡布朗后来在回忆录中如此说道,他们正考虑要利用流亡政权作为外交交涉的有利条件时,却被对手抢先在脸上打了两记耳光。而且还被敌人告知自己的选择已经是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了。

  “金发小子想要以武力为后盾来胁迫我们!”

  卡布朗满腔激愤地说道。但招致此严重后果的责任其实就在于他们轻率的政治选择,现在不管再怎么对莱因哈特加以责难,都难逃自己先前的判断太过于天真的批评。因为给予莱因哈特这个前来加以肋迫之借口的正是他们自己本身。

  对他们来说,原本勉强还可以享受到的幸福,却因为他们在这场费沙和莱因哈之间显得有点奇妙的“合作”——由费沙策动安排、莱因哈特故意忽略——的阴谋之下作出了愚蠢透顶的选择,而懵然不知情地丧失了,还自以为得了甜头而沾沾自喜,却不知在这小小甜头的背后,原来孕育着极为巨大的苦果……

  ※       ※       ※

  二位在野的政治家——姜。列贝罗与荷旺。路易在一家餐厅共进晚餐。这两人因为审查会的关系,都和杨多少有些因缘。现在他两人正共进晚餐,其谈话的焦点也同样是集中在杨身上。

  “杨威利是不是具有成为一个独裁者的资质?这倒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在没有成为事实之际,是觉得有点好笑吧!不过就怕是笑到一半而脸色发僵的结局,我这一辈子里面已不知道见过多少回这种场面了!荷旺。”

  列贝罗是一个不管在能力上或道德上都具有相当水准以上的政治家,但可惜就是缺乏那么一点幽默感。荷旺常常因这点而为这个朋友觉得惋惜。

  “要能够成为一名独裁者,就好比是在调鸡尾酒一样,里头需要放很多的成分和要素。必须要有屹立不摇的信念与使命感,不但能独善其身,还要有能够将自己的思想和行为正当化作最大限度表现的能力,除此之外,其城府之深还必须要做到有克己之忍及容人之忍,即使那个人是自己的敌人,也能够因利害关系而与对方合作,对付政敌决不会呈一时之快,而会设法找个正义的理由等等,这些你应该都明白吧!列贝罗。”

  “你说的没错,那么,杨威利又如何呢?”

  “这,似乎有些勉强吧!杨威利这位年轻人,就好像是甜甜的鸡尾酒,依我个人看来,还缺少一些成为独裁者的要素。当然,并不是其能力和道德方面的问题。而是在对自己本身的言行坚信不疑以及对权力的迷恋程度这两个方面,他并不具备,这或许是我个人的偏见也说不定,不过我的看法就是如此。”

  当白身鱼做成的汤端上来的时候,两位政治家都停止了谈话。列贝罗看着那名上汤的侍者离去的背影。

  “但是,我和你的看法不同,我觉得他应该具有对自我本身毫无过失的确信。不就在几天前吗?我还听你说过他是一个相当勇猛果敢的弹劾家、而且还是个不屈不挠的辩论家。”

  荷旺摇摇头,但那不仅仅是反对列贝罗所说的话,同时也像是在对汤的味道表示不欣赏的样子。

  “啊,那一次确实是那样的没错,但那是对那些愚劣的审查官感到忍无可忍的反击,而不是特别为了他自己本身的利益才发出挑衅的。如果仅就那次审查会来说的话,他的确是一个杰出的战术家,但也仅止是战术家而已。如果是战略家的话,一定会为了日后的打算,将那些即使心中讨厌的同事拉拢到自己这一边吧!不过,我们这名好青年杨威利啊……”

  荷旺一副难以下咽的表情,把汤送进嘴里去。

  “却在面对着一条猪的时候,明明白白地告诉它你是猪。以作为一个正常人来说,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应该高兴的时候高兴,应该生气的时候生气,人才能够维持其尊严。可惜,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很多过去的事例告诉我们,一个人所应有的尊严,与其政治上的成功,往往是作为等值交换的……”

  一会之后,荷旺用责怪的眼神瞪着那只空了的深底盘子,拿起杯子里的水含在嘴里。

  “目前我的结论是,杨威利不会成为一名独裁者。至少,他本人没有那个意愿。”

  “但是事态的发展不会全依照他个人的意愿吧!”

  “没错,而且那并不仅限于杨威利。列贝罗,你也不例外吧!你好像只忧虑着杨提督的事似的,不过假使真有那么一天,杨在非出自他本意的情况下,步上了独裁者的位子,英明地引导同盟走向未来的话,那么你对自己本身的去留又作何打算呢?”

  列贝罗无法立即回答,只是静静地皱着眉头。而荷旺也不敢再加以追问,因为他自己本身也并不是已经有了确实的展望以及答案在他的口袋里面。

  腐败的民主政治以及廉洁的独裁政治,究竟应该要如何取舍?这或许是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里面最难解答的问题吧!现在银河帝国的人民,或者应该说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由腐败的专制政治,这种根本不需作任何议论便可以肯定是最恶劣的状况当中,被拯救了出来。

  ※       ※       ※

  在这样的一个时期当中,人类社会的各个角落均充满了无数的估计错误与灰心气馁。即使是将那位被视之为奉献忠诚与献身之对象的幼帝迎接过来的“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成员,其失望的程度在当时看来,也算是其中的佼佼者的吧!

  “什么嘛!那个兔崽子!实在一点都不可爱!无礼、粗暴,简直是比一只歇斯底里的猫还要难以应付啊!”

  愤怒、失望以及厌恶的情绪在胃中沸腾,他们可以感觉到嘴里面的唾液有着极为强烈的酸味,也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们原本对于这个被莱因哈特以及前任帝国宰相立典拉德公爵所拥立的幼帝就不是很了解,但压根儿连想都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么一个不足以刺激臣下忠诚之心的劣童。

  如果这个幼帝继续这样不知自我克制而长大成人的话,那么所能期待的,大概就是一个可以和奥古斯都二世相媲美的“暴君”吧!正统政府的人们甚至这么想道。

  奥古斯都这个名字,对高登巴姆王家以及帝国的历史来说,是最大的一个污点,如果在他之后的皇位是由他的儿子继承的话,那有关这个暴君的一切肯定要被慎重地抹杀掉。还好,对后代的人们和历史家们而言非常幸运的是,他的后继者耶里希为了要使自己的起兵作反成为正当化,因此便将暴君的所作所为明白地公开出来,对于与奥古斯都相关的言论也并未予以钳制。

  但是,就因为相貌与性格与大人们所想像的不一致,而责怪艾尔威。由谢夫二世的话,这是一件相当残酷的事情。第一,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孩,不应该被强求必须要对自己的成长负责。其原因不管是遗传也好,环境因素也好,他的人格之所以会演变至今天这个地步,最应该被怪罪的,是他周围的那些大人们。他的双亲早已经不在世上,而帝国宰相莱因哈特对高登巴姆王朝的一切厌恨有加,对待幼帝自然不会像是父母亲那么地亲切,只是尽一尽最低限度形式上的义务而已。虽然说亲情、爱情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一切,但是在这些情感完全失落的情况下,自然没有理由会产生好的结果。

  一个年仅七岁的小孩,在精神上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颓废,而且更逐渐在扩大与加深当中,这当然会招致他周围的人的忌恶与逃避。

  对于“正统政府”的要人来说,皇帝根本不必是一个英雄或名君,毋宁说是一个平庸的傀儡才是他们想要的,但是如果水准太过低劣的话,那也是相当令他们苦恼的。对于这个既没有可以统制的领土,没有可支配的人民,也没有军队这种以支配为目的而设立之暴力机关的流亡政权来说,自由行星同盟所给予的保护,以及费沙所提供的援助,是其生存所不可欠缺的。尽管他们心里也明白这两者的行动实是基于他们自身的利害关系与盘算,但是为了要博取他们的好感甚至于欢心,以便为日后的反抗与重建工作作准备,所以也有必要赢得他们对于幼帝个人的好感。

  因为这个理由,七岁的皇帝便被希望能成为一个像是由童话里面走出来的“可怜天使”,但是他们现在已经明白这是绝对无法加以期望的,那么,应该要采取一些至少不会招致讨厌的安排。

  “尽可能不要将皇帝陛下带到别人的眼前。”

  他们达成了这样的结论。他们命令医师给幼帝服用精神镇定剂,并且将幼帝的世界限定在“行宫”寝室的床铺上。奉命担任“御医”的医师,虽然担心过度用药将会带给孩子原本脆弱的肉体有不良影响,但最后也只得依照他们的意思行事。

  就这样,凡是要求与幼帝会面的同盟政治家、财经界人士,言论人士,以及希望投靠流亡政府的人们,都只能满足于在大门的附近,远望着那名被强制滞留在睡眠国度内的小孩沉沉的睡姿。在所有的来访客人当中,当然也有人因见到那沉睡的脸而触动感伤的情怀,但是相反地,将这个七岁的小孩,看成是集五个世纪以来之专制政治所有的黑暗于一身,并且列出观念上的用语,对他加以批评攻击的人也是存在的。

  事情已经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了。现在不管是谁都是用感情而非理性来下判断并且作出选择。基于同情的思想加以赞成,或是因为心理上的反感而加以反对。接纳皇帝亡命这件事,对于民主主义的存续及和平的到来究竟是不是有意义?这个问题已经被撇开不谈了。无论是持赞成意见的人或是持反对意见的人——前者在人数上占有较多数——都只是一味地痛骂对方的愚昧,也不打算要花时间和功夫来加以劝导。

  在明白了幼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并没有像一部分人凭空想像出来的那么甜美得像是天使一般的长相,而且非但不天真可爱,甚至还是一个教养极差的小孩后,流亡政府中那一股狂热浪漫的骑士情怀已经多多少少冷静了一些,但是幼帝仍然被认为具有充分的政治利用价值。姑且不提那名以下犯上的野心家罗严克拉姆公爵,他们预测在帝国军的将兵当中,应该有大多数人仍迟疑着是否要将枪口对着幼帝。在古代的地球上,回教徒在骨肉相残的时候,有一方的军队将回教圣典可兰经的正本高竖在阵头,敌人见到了可兰经,均纷纷弃械溃走——这样一个古老的传说也被加以利用了,但是这样的一个预测,根本只不过是一个被生在奢望与妄想之间的私生子,或许,持有这项主张的人本身在潜意识里也明白这一点也说不定。

  但是,尽管两手环抱着不安与后悔,亡命者与支持他们的同盟政府已经被追迫赶到一个无可转寰的地步了,莱因哈特那雷光电闪般的反应,已将他们由拳击场的中央逼退到旁边的围绳上去了。被宣告没有妥协的余地之后,势必要用武力来加以解决。于是军事力量的加强与整备自然成了当务之急,而同盟政府所首先着手的军方人事方面,抛除了对军部的顾虑之后,为了要加强政府,事实上应说是特留尼西特政府的影响力,于是就陆续以特留尼西特派的高级军官来接管各军事部门的要职。

  如此一来,统合作战本部长库布斯里被迫以疾病为由宣告引退,而由过去曾任代理本部长的德森上将接替。虽然说德森的忠勤是受到了特留尼西特政府相对的回报,但军方首脑隶属当时的政权领导人派系致使政军合一这件事,或者至少表面上看来是如此的,引发了不少反对的声浪。虽然人事变动并未波及到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但是却间接地将它那只无形的手伸到杨威利这边来。这一天,在他的头顶上,响起了一阵雷鸣。

  ※       ※       ※

  “尤里安。敏兹准尉晋升为少尉,并任命为费沙驻在事务官事务所之武官。应于十月一日之到当地赴任。”

  当这道命令以超光速通信送达伊谢尔伦要塞的时候,一开始,杨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简直不敢正视长官的脸孔。

  Ⅱ

  杨知道自己的权限离“全能”相去甚远,正因为在民主共和政体当中这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杨一直接受着这个事实。但是在收到这道命令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救国军事委员会”发动政变之际,先寇布半开玩笑时所提议的事情——干脆当独裁者算了,这名要塞防御指挥官曾对他作了这个极为不安份的进言。果然!如果自己一直太安份老实的话,那么就会被四周这些愈来愈充满了无限自大傲慢的同僚欺负!

  将卷宗抱在胸前,在一旁难过地注视着杨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杯希尔,精确地算着杨已经在自己前面,来来回回地走了六十次。青年司令官一面焦躁地来回地踱来踱去,一面用力将头上的军扁帽抓了下来,粗暴地搔了搔那黑色头发,呼吸声好像间歇泉水似地吞吐着,凶狠的视线仿佛在瞪视着某种不在场的东西。最后甚至用两手用力地搓着军扁帽,在无意识之间,显然是将扁帽当成了是某人的咽喉。当菲列特利加忍不住出声叫着“阁下”的时候,杨一脸好像顽童被人由背后抓住领子的表情,失神地看着这位美丽的副官,停止了扼杀那顶可怜黑扁帽的动作,放松全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格林希尔上尉,把尤里安找来。”

  “是的……嗯,阁下。”

  “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所以我不是要你把尤里安找来吗?”

  杨的声音和用语都充满了不稳定,但菲列特利加深深明白这位年轻司令官心中的感受,便照他的命令去做了。

  ※       ※       ※

  尤里安是公认的聪明伶俐少年,但是因为菲列特利加极力抑制着自己的语调和表情,所以当他来到脸上表情像是用窗帘遮住一般的杨面前,由他手中接过命令书的时候,还不知道凶运正以极快的速度在接近当中。

  他反复好几遍地阅读着命令书。当理解到那些无机的文字贯连起来所表示的意思时,激愤之情顿时充满了全身的血管。他的视线由杨身上转移到菲列特利加,再由菲列特利加移回到杨身上,但是实际上所看到的却只是他自己本身愤怒的波动。一股想要将命令书撕碎的冲动,终于还是被理性之墙那无情的厚壁挡住了。

  “请您加以拒绝!这种命令!”

  尤里安大声叫了起来。虽然他也自觉到声音里面的激动,但不觉得有一点羞耻。那种在接到这样的命令却还能保持着冷静的人,一定在感性上有着重大的缺陷。

  “尤里安,如果你还是军人眷属的话,那么任免或调动是按照所属部队司令官的意思。但是你现在已经是正式的军人,有义务要服从国防委员会与统合作战本部的安排。事到如今,不必要让我再来告诉你这些基本的原则吧?”

  “即使是无理的命令,是吗?”

  “什么叫无理?”

  杨反问的样子,不管由任何角度看来都像是故意的,所以尤里安避免了直接回答。他端正了脸上的表情认真地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就要求回复原来的眷属身份。这么一来就不必按照命令了,可以吗?”

  “……尤里安,尤里安。”

  杨的声音里交杂着无限叹息。他从未大声地斥喝过尤里安,但是在这个时候,似乎让这名少年被人大声骂一骂的话,感觉上会来得舒服些。或者,是因为杨本身太过于高估尤里安的“老成”也说不定。

  “这件事情目前说来到底可不可能,并不是由你来作判断的。第一,你是自愿成为一名军人,而不是被强制的。再者,在立志当个军人之前,你应该早已觉悟到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杨此时说教的内容,或许应该说是老生常谈了。如果这些话会产生说服力的话,那么并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因为尤里安从杨的表情和语气,感应到在这些后面所包含的无法完全表现出来的情绪而导致的。

  但是,这样的感应并不够完全,所以尤里安虽然在努力地恢复心理上的平衡,但却仍然像是水面一样地难以保持平静,脸上的皮肤下面,血液的流量不定地时增时减。

  “我明白了。奉命赴费沙就任驻在武官,但是我所奉的不是统合作战本部的命令,而是杨威利提督您的命令。如果您只有这件事的话,那么下官先请求告退了,阁下。”

  脸上毫无表情,连声音也像是石膏般地僵硬,尤里安形式上地行了一个动作完美无瑕的军礼之后,迈着很明显地欠缺豁达开朗的步伐走出了这个房间。

  ※       ※       ※

  “尤里安的心情是可以了解的。”

  不久,菲列特利加如此说道,她的声音之中仿佛有责难的成份在里面,杨之所以有此感觉,应该不仅仅是他个人的敏感吧!

  “他一定觉得是不是自己的存在对阁下而言已经是不被需要的了。”

  现在难道不应该要顾虑一下少年的情感吗?这或许就是菲列特利加真正要说的,但这些话并没有透过言语,菲列特利加只是默默注视着年轻的司令官,用她那淡荼色的眼眸,打动了他的心扉。

  “什么不被需要,哪有这种事啊!”

  杨一面生气一面试着为自己辩护。

  “不需要就不放身边,需要就放身边什么的,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即使不需要我也希望能让他留在身边的……哦!不是,所谓的需要,指的并不是有帮助或没帮助的问题……”

  杨因为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丧失了自信,最后终于都沉默不语了,用手搔一搔那头黑发之后,两手交叉在桌面上叹着气,他之所以下这样的决定是有充分理由的,但自己即使有千万个正当的理由,却也没有道理在取得对方的理解之前就这样放手让他走,正如菲列特利加所说的,不能让尤里安产生任何误会。

  “还是必须要和他谈一谈的。”

  杨自言自语的说道,稍微想一想的话,这应该是事先便需要沟通的啊!杨不禁为自己的粗心大意感到生气。

  ※       ※       ※

  伊谢尔伦要塞里的广大植物园,是氧气的供给工厂及供人们做森林浴以达到人体活性化的场所,在要塞中占有极重要的位置。在数不清的四周有加卡兰达树所围绕着的长椅中,有一张不知道为什么平常并没有人去使用它,只是偶而杨会在上面睡午觉。现在尤里安就坐在它上面陷入沉思当中,得知此事的菲列特利加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将这幅景象告诉了杨。

  十七点一到,杨一点都没有要加班的样子,立即冲出了中央发令室。

  静静地坐在植物园的长椅上,不知如何才能平息心中之不平而正在沉思当中的尤里安,意识到有人走了过来,于是抬起了头,看到了一只手拿着罐装啤酒,一脸想要和解的表情的杨。

  “提督……”

  “啊,嗯,我可以坐下来吧,这里?”

  “请。”

  杨动作有点笨拙地坐了下来,打开罐装啤酒的拉环,将部分的泡沫及液体灌进胃袋里面之后,呼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之后说道。

  “尤里安。”

  “是的,提督。”

  “将你调到费沙去,虽然是军部的命令,但是依我自己个人的想法,也一直是希望能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替我去观察一下费沙那边真正的情况。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你还是不想去吗?”

  “可是,照目前的情势如此地发展下去,伊谢尔伦要塞将会再度变成最前线吧!我是想,我在这里的话还可以帮一些忙,所以……”

  “事实上是这样的,尤里安。”

  将第二口啤酒灌入喉咙的深处之后,杨深注着少年说道:“没错,每个人都以为帝国军会从伊谢尔伦回廊入侵。但事实上这既不是规则也不是法则。”

  “但是,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会由那里入侵呢?难道会从银河系的外侧绕一个大圈过来吗?再不然就只有经过费沙回廊了,不是吗?”

  “是的。”

  杨极简短地回答道,尤里安吃了一惊,等待着更进一步的说明。

  “对罗严克拉姆公爵来说,最为有效的战略就是,一部分兵力用以围攻伊谢尔伦,其他的兵力则用以突破费沙回廊。他是有足够的兵力可以这么做的,而且如此一来的话,伊谢尔伦要塞就好像是路旁的小石子一样地孤立着,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不过,如果这样的话,帝国不就是变成与费沙为敌了吗?”

  “问得好!不过在这个时候,这不是问题。罗严克拉姆公爵如果真要通过费沙回廊的话,有两个前提条件,第一个,就是在他能够以实力来排除费沙的有形或无形抵抗的情况下,第二就是不需要将费沙的抵抗列入考虑的情况下。”

  说到这里杨并没有再加以说明,但尤里安已经正确地理解了这位黑发的司令官所暗示的事情。

  “……也就是说,罗严克拉姆公爵与费沙暗中秘密联手?”

  “完全正确。”

  杨将啤酒罐举到与眼睛齐高,对少年所表现出来的心思敏捷表示敬意。

  但尤里安并没有因受到褒奖而感到高兴。罗严克拉姆公爵与费沙联手,所代表的就是银河系宇宙当中最强的武力与最强的经济力之相互结合,而且,有了费沙回廊的通行无阻,他们的锋芒不就会轻而易举地入侵到自由行星同盟不设防的领域吗?这与尤里安平日所熟悉而且长久以来所维持的政治、军事状况——帝国与同盟两者对立,而费沙则与两者保持等距离的中立的模式相比,已经有了大幅的改变,短时间内要接受这样的改变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尤里安,我们经常会误以为现在的状况是自古以来就已经固定的了。但是,你想想看,所谓的银河帝国,并不是五百年前就存在着,自由行星同盟的历史也只是它的一半,至于费沙就更年轻了,仅仅历经了一个世纪的岁月。”

  不是由宇宙的起源开始就已经存在的东西,没有道理会一直继续存在直到宇宙的尽头。变化是一定会产生的。这个变化是经由像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这么杰出的人格,接下来会继续延伸其触须,以至于触动全人类的社会。

  “那么银河帝国,不,高登巴姆王朝就要灭亡了?”

  “是会灭亡的,不,事实上已经灭亡了。政治与军事的实权都在罗严克拉姆的手中,而皇帝则丢下了国家与人民逃亡了。现在的银河帝国只是名义上没有变更而已,事实上已经是罗严克拉姆王朝了。”

  “的确是如您所说的,但费沙与罗严克拉姆公爵真有联手的可能吗?”

  “假设存在着A、B、C三者的势力,而A与B彼此之间是对立抗争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C采取的策略是,A为B所压倒时救A,B为A所压迫时则救B,待这AB两者相残至两败俱伤之后,就将两者一起消灭。但是,如果A的势力很明显地增大,即使去帮助B也无法与A抗衡的情况下,那么C或许就会干脆去帮助A,一起将B加以击倒。”

  “但是,这么一来,A不就具有压倒性的强大力量了吗,如果它在消灭B之后乘胜追击C的话,那么C不是只能由孤立步上灭亡之途吗?”

  黑发的年轻提督仿佛深受感动地注视着这名有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是的,就像你所说的。其实我整个思考的瓶颈也是在这里。费沙将自己所拥有的情报、财富和其战略位置,提供给罗严克拉姆公爵,但所换来的结果可能是费沙失去了它的政治独立也说不定。这一方面他们究竟是怎么盘算的呢……?”

  杨于是手拿着啤酒瓶,陷入了沉思之中。

  “或许,费沙真正的目的,并不在于其本身的?嗯,倒也说不定……不,这个想法或许大过于异想天开了,首先,根本没有任何证据。我是在想,或许费沙是打算要独占新银河帝国统一之后经济上的巨大权益,但是单靠这么一个理由并不能完全说服我自己。”

  尤里安稍微地侧着头,那亚麻色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呈现浮动的波浪。

  “如果他们盘算的不是物质利益的话,那么会是精神方面的吗?”

  “精神方面?”

  “比如说是文化、社会、经济的意识形态,或者是宗教……”

  这一回轮到杨睁大眼睛了。他无意识地将手中的啤酒罐不停地旋来转去,一边咕哝地说:“是宗教吗?对了,这是有可能的,就表面上来看,费沙确实是一个典型的功利主义集团,但或许在令人意外的某个方面,受到某种牵制也说不定。宗教吗?应该是的。”

  在这个时候,尤里安并不是经由细密逻辑的思维,一步一步地踩着推论的树枝,才得到以上这个结论的,而是信口说出的而已,所以当杨投以赞许眼神的时候,尤里安并未喜形于色,反而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一下之后,向年轻的司令官确认。

  “我到费沙去,也许可以稍微探到他们的政策与政略,甚至还可以知道一些帝国军动向,这样是不是就可以对阁下您有帮助呢?如果是的话,那我会很乐意地到费沙去的。”

  “谢谢。但是我认为尤里安你还是到费沙去比较好的理由,除了这个之外,还有一个。”

  “是什么呢?”

  “啊,该怎么说比较好呢!当我们由一个角度看山的时候,也仅仅是看到山的一面,无法捕捉到整体的景象……,不,在这之前,有件事我想先问问你。”杨重新将腿盘着坐好。“照目前这样子继续下去的话,恐怕我们势必要和罗严克拉姆公爵作一生死决战。那么,尤里安,你认为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个邪恶的化身吗?”

  这个问题令尤里安有点不知所措。

  “我想不是的……”

  “没错,所谓邪恶的化身这种东西,大概只有在立体TV的戏剧当中才存在的。”杨的声音当中交杂着苦涩。“坏就坏在这一次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与帝国的旧体制派联手。至少就现实面看来,这种举动并非加速了历史的潮流,而是使潮流逆转。后代历史或许会将我们归类到邪恶的阵营那一边。”

  “会有这种事吗?……”

  “这也是历史里面正常的观念啊!”

  杨本人并没有意识要作如此夸张奇怪的思考,只是试着作一个未来的假设。如果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成为全银河系的霸王,并且为全体人类社会带来秩序与和平的未来。到那个时候,高登巴姆王朝的旧银河帝国当然是会被说成是邪恶的一方,而自由行星同盟也会被视为是阻挠统一与和平之实现的敌人而被染上邪恶的色彩吧!即使是杨个人,也不见得不会被历史的教科书描述成“因为有那个人的存在,以至于造成许多无益的流血牺牲,并且延迟了统一的来临”吧!

  或许就是由于有绝对的善与完全的恶这种思想的存在,所以使得人类的精神无限制地僵化了。认为自己是善,便将对立者视为是恶的时候,就无法由其中产生协调以及谅解了。实际上,执着于这种思想的人,只不过是将自己本身加以优越化,并且将打败对方并加以支配的愿望和行为变成正当化而已。

  杨并不是一个由天神所选出来的神圣战士,而是在几个不能被断言是绝对正确的选择结果之下,成了一个以军人为职业的人。如果所生的时间、场合,以及环境不同的话,自然而然地所走的路应该也会有不同吧!总之,不管如何,自己并没有那种如果自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那么后世也会对之加以认同的一厢情愿看法。或许这样说吧,只要在主观上认为自己的动机是正确的,那么便不理别人怎么想一意孤行的这种思想,往往会产生极坏的结果,这种例子应该不胜枚举吧!

  凡是人类,均无法忍受自己是邪恶的认知。唯有在确信自己的正确性的时候,才可能变成是最为紧张、最为残酷、最没有慈悲心肠的人。鲁道夫大帝就是因为相信自己是属于正义的,所以才在人类社会中造成了那样吓人的流血,甚至在将他整个治世期间涂上一片血红之后却仍然处之泰然。不,或许那是伪装的也说不定,当那一副包住自己像是花岗岩巨塔般的肉体使自己正当化的铠甲出现龟裂的时候,那个巨人是用什么来作为自我的保护呢?

  “尤里安,你知道有关于诺亚洪水的传说吧?那个时候,将除了诺亚一家以外的所有人类消灭的,并不是恶魔而是天神。除了这个传说之外,无论在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神话传说里面,都有与此类似的记载,在在都说明了借由恐怖与暴力,企图支配全人类的,常常不是恶魔而是天神这项事实。”

  杨知道自己这个案例的极端性。但是,所有事物的价值观,正与邪的判断基准都是在相对比较的情况下所产生的,这一点不管再怎么加以强调也都是对的。而人类所能作出的最佳选择,只不过是在眼前所出现的众多事物与表象当中,将被认为是比较好的那一方加诸在自己身上而已。相信完全的善是存在的人,又将如何来说明在“为和平而战”的这种表现行为当中,所包含的巨大矛盾呢?

  “所以,尤里安,你到费沙去如果能亲眼见到他们所谓的正义与我们的正义之间存在的差异,这应该不会对你造成负面的影响。多作些相互比较的话,那么你就会明白国家的兴亡等等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真的喔!这一点。”

  “即使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兴亡,是吗?”

  杨抓了抓他那头黑发笑了。

  “大概是吧,不过我倒希望至少在我支领养老金的这段期间还能存在。其实,就历史意义的角度来说,自由行星同盟这个国家是在与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政治思想相对抗的情况下所诞生的。”

  “这一点我明白。”

  “过去我们一直主张与独载专制相对的立宪体制,以及与非宽容的权威主义相对的开明民主主义,并且实践到现在。但是如果鲁道夫的那一套东西已经借由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手被否定,被埋葬的话,那么同盟便不见得有应该继续存在的理由了。”

  “……”

  “喏,尤里安。不管再怎么不敢面对现实的人类,也不会真正地去相信自己会不老不死,但为何一旦说到了国家,便有那么多的呆子坚信会是永远不灭的呢?你不认为这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尤里安无法予以回答,只是静静地用他那深褐色的眼睛,凝视着这位既是抚养自己的义父,同时也是教导自己的战略与战术的青年,杨的思考经常是跨越时空而展开的,而且所采用的是近乎急进、直接的一种表现方式,所以不仅仅是尤里安,连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等人,偶而也会感觉到一种战悚。

  “尤里安,国家这个东西本身不过是一种道具。只要能不忘记这个事实,大概就可以维持住理智吧!”

  人类文明中所产生的最大恶疾,大概就是对于国家的信仰吧!杨如此地想着。其实,所谓的国家只不过是人类的群体在维持生存的时候,为了更有效率地达成彼此之间互补关系的道具。发明这个道具的人类到头来反被道具所支配是再也愚蠢不过的事情了,不,更正确地说是大多数的人类被少数懂得如何操纵控制这个道具的人所支配。所以没有必要让尤里安像自己一样要看特留尼西特这种家伙的脸色行事,杨这么地想着。只是没有说出口而已。杨甚至还考虑到,如果尤里安发觉到住在费沙那边的感觉反而较好的话,那么不妨就舍弃同盟而成为费沙的人吧?但是,姑且不论将来的发展如何,现在能够与尤里安心灵相通,杨已经感得非常满意了。

  “卡介伦学长只替我做了一件好事,那就是将你带到我的世界里来。”

  杨本来打算要这么说的,但不知为什么,当这些话一到了嘴边,就立即失去了真实性,像是风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杨也就只有静静地盘着腿,任由空的啤酒罐以及遭受百般虐待发出无言抗议的黑扁帽躺在他的腿上,凝观着那幅呈现螺旋状在空中舞动的人造黄昏。

  Ⅲ

  当尤里安。敏兹即将离开伊谢尔伦要塞,离开杨的身边只身前往费沙自治领的消息传出时,着实让杨的旧僚们大大地吃了一惊。曾经是杨在军官学校里的学长亚列克斯。卡介伦一听到这个报告,立即在吃午饭的时候,在高级军官餐厅里拉住了学弟,既未表示感叹也没有发问,只是对着他说:“到头来还是要让尤里安自立吧,你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不是吗?”

  “没有办法啊!是不是?这是国防委员会所下的命令。不过,以前我在父亲过身后到军官学校就读时也是十六岁。这或许是一个自立的适当年龄也说不定。”

  “这倒还是一个伟大的见解啊,不过尤里安走了之后,你还能够井然有序地生活吗?”

  他的声音当中虽然有些讽刺,但带着更多担心的成分,所以杨因而生气了。

  “格林希尔也是这么说,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尤里安一不在,我就会变成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呢?”

  “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卡介伦不给予对方任何辩驳余地立即加以断言,并且对着正在搜寻有效反击方法的杨,提出希望他和尤里安一起来共进晚餐的邀请。因为,如果尤里安前往费沙赴任的话,那么好一段时间内两家相聚相乐的机会大概就很少了。

  卡介伦与先寇布之所以常常看着杨会觉得奇怪,是因为他一本正经地对着尤里安说教的时候,还刻意地表现出一副过来人的态度。卡介伦等人的看法是,被说教的那一方很明显地比说教的一方还要有资格作为一个懂得如何生活的人。

  “一个完全不按常规行事的人,却还想要用常理来说教,根本就不对嘛!”

  “就是说啊!以小孩来讲,并不是依照父母所说的来表现行为,而是模仿父母的言行举止。光用嘴来说是不行的啦!”

  原本,如果听了他们之间的这一类对话,杨或许会觉得他们竟然还好意思自认为是经验丰富的人,其言语与事实之间实在有太大的不协调了!卡介伦的话还好,因为他至少维持着一个圆满的家庭——虽然说这大多是他妻子所下的功夫而不是他。至于先寇布,杨则非常确信——他比自己本身还要持续多三年的单身日子,每天夜里的生活就像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国王一般。这样的人根本没有资格把别人看成是一个毫无常识、不合乎常规的人。

  只不过,杨并不乐于对着他们这些自称为常识者的家伙作口舌之争,或针对他们说一些惹人嫌的话。不管怎样,眼前还有一些当务之急,那就是应统合作战本部的要求选出除了尤里安之外,另外一个派遣到费沙的武官辅佐人选。

  杨在取得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的认可之后,选中了路易。马逊准尉。他曾经担任杨的护卫,是一名勇敢的黑人,在忠诚心与战斗力方面,有先寇布亲笔签名并镶有金边的保证书。如果是他的话,应该可以好好地辅佐并且保护尤里安的。事实上,驻在费沙的武官几乎全部都是特留尼西特派的成员,在杨感觉上那好像是在“半敌地”的事务官办公室当中,他必须是尤里安唯一、而且值得信赖的自己人。

  在费沙的首席驻在武官是一位上校,在他的下面有六名武官,八名武官辅佐,共同组成一个十五人的“驻在武官团”。

  首席驻在武官是仅次于事务官、首席书记官,在事务官事务所当中属于第三号的人物。而六名武官则全体是军官阶级,由校官与尉官各半数所组成。八名的武官辅佐全部都是士官阶级,因为其人数不足,所以要求杨加以补充。对于这件事,杨感觉这是敷衍的作法故颇为不悦,不过既然尤里安的人事调动已定,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放过这次为少年改善环境的机会。杨也感觉到这样的举动是否有些过于保护,不过杨本身在十六岁的时候,也未曾因公务而被派出国。所以这种程度的考虑应该是被容许的吧。

  ※       ※       ※

  当派遣马逊前往赴任被决定之后,杨接着做了下面的事情,就是写亲笔信给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因为尤里安并不是直接就前往费沙赴任,而是要先到同盟首都海尼森的统合作战本部去接领人事命令书之后,才转往任地赴职,所以这封亲笔信应该可以经由他顺利将障碍加以排除而送到老提督手上。

  杨在他的亲笔信当中,首先指出了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与费沙共谋,或者是在事后共犯的关系下,主导出挟持皇帝这出戏剧的可能性。杨深感遗憾的是,暂时并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这个结论。不过,姑且不论暗杀皇帝这件事,单就挟持皇帝这个行为本身,对罗严克拉姆公爵并无任何不利点存在;此外挟持犯竟然能够带着皇帝,由罗严克拉姆公爵那绝非松弛的治安维持系统中轻松逃脱;并且在流亡政权成立之后,罗严克拉姆公爵立即就发表“宣战公告”,其动作之迅速仿佛是早已预知了这一切(这项动作切断了同盟利用皇帝亡命来与帝国进行外交交涉的可能性,是一个非常高明的政治决断,但是尽管如此,其反应过于迅速这一点仍引起了杨的怀疑)。如是种种,应该都可以成为有力的佐证吧?

  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已经言明了“要以武力来加以惩罚”,恐怕不久之后就会以空前的大军阵容与战略构想来发动攻势,而使得他能够如此做的,便是因为皇帝被挟持至同盟,故有了前来兴师问罪的名义,而大多数人都会预测其进攻路线势必会经过伊谢尔伦回廊。但杨并不认为整件事会这么单纯,像是用帝国军将兵的尸首来铺设伊谢尔伦回廊这种愚劣之至的做法,不应该是精明如罗克拉姆公爵所会采取的。

  表面看起来好像是策动大军准备要进攻伊谢尔伦要塞,实质是要突破毫无防备的费沙回廊,然后据此入侵同盟领域。如果这整个行动是由那位用兵神速的名将渥佛根。米达麦亚来指挥的话,那即便杨离开伊谢尔伦前去迎击,只怕在他赶到之前,海尼森已经落入帝国军的手中了。此外,如果负责牵制伊谢尔伦要塞方面的帝国军司令官是另一位名将奥斯卡。冯。罗严塔尔的话,自然没有道理会坐视杨由伊谢尔伦离开而置之不理。最坏的情况是,杨离开伊谢尔伦之后,势必难逃遭帝国军此二位一流的名将前后夹攻的命运。而且,即使躲过了他们的攻击,那么那位杨经由直接或间接方式所得知,被称为是宇宙中最杰出最伟大的战争天才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也必定在前面安逸地等着他前来自投罗网。

  整个情况想到这里,或许是有些过头了,但是对于帝国军利用费沙回廊来作为入侵途径的可能性,则不管再怎么担心畏惧都是不过份的。他们如果使用费沙回廊,当然是可以趁同盟军之虚突进,而且也可以利用费沙作为巨大的后勤补给基地。另外使杨感到不寒而悚、心惊胆跳的是,费沙有质与量非常齐备的交易体系,其中包括宇宙航行用的星际航线图,在有了这些资料的提供之后,帝国军便可以消除在地理知识方面大部分的障碍,这是一个事实。

  一五○年前,“达贡星域会战”之际,同盟军总司令官林。帕欧与总参谋长尤斯夫。托波洛便是利用帝国军对地理不熟悉的弱点,将之引诱至宛如迷宫一般的达贡星域内,最后运用壮大的包围歼灭战,完成了一出大获全胜、名颂后世的战例。但如今的帝国侵略军,在拥有强力的领导阶层,明确且一贯的战略构想以及精密的星际航线图之后。那么原先两者之间战胜与败亡的立场恐怕就不得不逆转了。

  杨用一只手拨了拨散落在额前的头发,心里想着一个世纪半以前的名将们和现在的他比较起来,真的是幸福多了。林。帕欧也好,尤斯夫。托波洛也好,只要全心全意把心思放在战场上就得了。在他们那个时代里,民主共和制充满了蓬勃的活力,市民们按照自己的意愿与责任,对他们投票所选出的政府有着充分信赖和尊敬。政府的机能十分完备,位于边境的军人不需要为政治的前途担心。

  军事不是用来弥补政治缺失的。这是一项历史的事实。自古以来,从来未曾有过任何一个在政治上水准差劲的国家,能够获得军事上最终的成功。一个强大的征服者在那之前必然是一个有为的政治家。政治可以导致军事上的成功,但是反过来看的话就不能成立了。军事其实只是政治的一部份,而且是其中最为狰狞、不文明、拙劣的一部分。而无法认清这个事实,甚至将军事力量当作是万灵丹的人,不是无能的政治家就是自以为是的军人,或者是精神偏执的狂人。

  据说,当林。帕欧总司令官以“请准备二十万打香槟”的表现方式向首都报告在达贡星域所获得的全面胜利之时,当时的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马奴耶尔。琼安。帕特利希欧正在与国防委员长寇涅尔。杨布拉德下着立体的西洋棋。议长在拆开秘书官所呈上来的通讯电文时,表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只是对着正摒息凝神等着说明的少壮国防委员长说:“那些年轻的伙伴们看来是已经完成了一件工作。这次会战结束之后,恐怕要对大约一百家的酒馆打影像电话了……”

  过去传说的时代真是光荣啊!杨将那眼睛所看不见的玻璃杯用一只手高高举起以示致敬。不知是哪个人曾经说过,将过去加以美化,就好像是凭一个走远的女性背影来判断那是一个美女一样。姑且不论这个比喻是否恰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不能将绳索套在以往的过去,而将之硬拉到目前来。他被委托来处理的这件事,暂时仅仅是现实一部分而已。

  Ⅳ

  尤里安虽然为出发前的准备与身边事物的整理而忙碌,但因为在日常生活的水准上有着比杨更富有秩序性的处理能力,所以自己本身应该做的事很快就处理完毕。由于忧心着杨的日常生活,有一天的夜晚,少年说出了自己对于杨家中酒精消费量的不同见解,引起了年轻主人的注意。

  “酒是人类的朋友,难道舍弃朋友应该吗?”

  这真是一个充满友情的回答。

  “即使人类这么认为,酒本身又作何想法呢?”

  “酒的话当然是希望能够有人喝它喽!到底,人类在五千年前就已经开始喝酒了。”

  “我说的是当前。”

  “如果五千年后人类还存在的话,应该还会继续喝下去吧。”

  “我的问题不在于五千年后,而是从下个月开始以后的事。”

  就这么样地将对方反对的意见完全封杀住,但尤里安并未再对年轻的司令官穷追不舍地问下去。因为自己一方面也不想太过于霸道,另一方面杨在这些年来,酒量虽然明显地增加了许多,但酒品从未低落过。只要不妨害健康就行了。这么一想,尤里安于是改变了话题。

  “那么,还有起床时间。如果我没有叫醒你的话,七点能够准时起床吗?”

  “可以起得来的。”

  杨想都不想一口断定,但并不是因为自己本身有此自信或根据,说得严重一点的话,是基于反射性的虚张声势。

  “真的没问题吧!”

  “喂,尤里安,如果其他人听到这种问答的话,难道不会误认为杨威利这个男子是一个毫无生活能力的人吗?”

  杨以质问的形式加以抗议,但尤里安只是无言地耸耸肩膀,好像在期待着杨本身的记忆与反省心而不是自己的回答。

  “在你来到我家里以前,我还不是一个人生活得好好的。这就说明我不借助任何人的力量仍然能够充分地维持一个家庭。”

  “是与霉菌和灰尘一起呢!”

  尤里安笑着。杨虽然想回以不高兴的表情但是失败了,只得一个劲地苦笑,他回想起了四年前初春的时候,他二人头一次面对面的情景。

  早晨的太阳似乎还在顾虑着冬天的余威,空气的流动缺乏生气而显得迟钝笨重。杨穿着睡衣无精打采地坐在起居室的沙发里,正在想着该如何打发这一天漫长的假日。即使没有约会的对象,但仍得将假日完全消耗掉是杨一贯的主张,就在他想把红茶倒进杯内,却发现茶壶已经空了而不高兴地吐吐舌头的时候,门铃大声地响了。

  就在门铃大响了三次之后,大门终于开了。站在门廊下的是一名有着深褐色眼眸,大约十二岁左右的少年。由于两手拖着过大的行李箱,让他看来仿佛是行李箱的附属品。这名少年的额头充满了微微透明的汗珠,亚麻色的头发被汗水沾湿而贴在额头上,从他的头发下面有一道笔直的目光凝视着杨家的年轻当家。

  “请问杨威利上校在吗?”

  有回答的必要吗?杨在心里暗忖着,因为少年所问的问题其实只是在作确认。杨原本想恶作剧地告诉他说:在隔壁!但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很高兴第一次和您见面,我叫尤里安。敏兹。从今天开始要在您家中受您的照顾,请多多指教。”

  杨不禁糊涂了,他问自己,难道是自己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惹了什么将来必须要负责任的男女关系?但接下来听到尤里安所说的一句话时,所有的疑惑都像是前一晚所结的霜,在春日阳光的沐浴下立即溶化消失了。

  “是卡介伦准将介绍我过来的”。

  在那个时候,杨还是上校,而卡介伦则是准将,所谓的“战时托孤法”,即战殁军人所遗留下来的孩子由其他军人收养抚育的方式才刚开始推行不久。

  “那个时候,提督您嘴里含着牙刷就走到门口的廊下来了。”

  尤里安是这么说的,不过杨并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那么样的一副邋遢样,这大概是少年自己想像过度吧!不过如果要由别人来判断当时的杨是否真是那么一副德性的话,大部份人一定会支持尤里安的,就好像是在尤里安的磅秤上再加上一些信赖的重量一样。有的时候,卡介伦就对着杨说,如果想知道有关他的任何消息或资料的话,公事方面就找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而私事方面,则尽管找尤里安就可以了。当然,以杨本身来讲,当然会问说为什么不跟他本人作确认?卡介伦的回答则是非常肯定的。

  “不管是任何人,都一定希望能得到正确的情报吧!但是对于一个将镜子的左右边都弄错的家伙,能要求他画出正确的自画像吗?”

  对于这样的判断和比喻,杨当然有着很大的异议。但是既然会让朋友和部下有着如此根深蒂固、牢不可拔的看法,杨也不得不私下检讨自己究竟应该要负多少责任。不过这也是卡介伦个人的说法,或许他并不是出自真心,只是挪揄一下杨而已也说不定。

  ※       ※       ※

  在为出发的准备而忙碌的并不只有尤里安,同时还有应来自“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请求,前往赴任军务尚书此一职务的梅尔卡兹,另外还有他的副官舒奈德上尉。最后,梅尔卡兹还是没有其它的选择,仍然只得接受如此无奈的安排,梅尔卡兹一旦心意已决,杨也只能眼睁睁地目送着他离开。至于舒奈德,自然是不愿意踏进没有梅尔卡兹的地方。

  当尤里安郑重其事地来到卡介伦面前向他道别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这个把少年介绍给杨的负责人说道:“你可不要见异思迁喔!否则莎洛特会哭的。”

  尤里安回以苦笑,心里想着:也许,不得不苦笑的情形大概就像是这样吧!

  另一方面,负责指导尤里安有关空战技术的老师奥利比。波布兰少校所说的话,刚好与卡介伦成强烈对比。

  “你应该在伊谢尔伦多待一年的。还有许多事情没学会吧!”

  “是的,如果能再多向您学习一些的话就好了。”

  “没错,还有一些比操纵单座式战斗艇更有趣的事情要教你呢。”

  年轻的击坠王一面笑着一面说一些让杨听了之后或许会难以保持平静的话。

  “我十六岁的时候,打下了第一架敌机,征服了第一个女人。在那之后,全部的战果加起来算一算,任何一方面的数目都已经上了三位数。”

  真是了不起啊!尤里安向他表达了自己平凡的感想,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但如果是像先寇布那种人的话,或许会很讽刺地嘲弄说:“你从以前就一直是重量而不重质啊!”,不过年仅十六岁的尤里安并不会一下子就有如此的反应。并不是因为杨的感化,尤里安本身在“这方面”是非常单纯的,有时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的面前,还会毫无理由地脸颊发热——像是这样一个单纯的程度,对波布兰来说,暂时是失去了“这方面”的传承弟子。

  波布兰的同僚兼朋友,同是“击坠王”的伊旺。哥尼夫少校,在面对尤里安的道别时,最初只是说“好好保重”,这一会儿又加了句“我记得的确是有一个堂兄在费沙……”,之后又停了一会,自己便做了一个结论“不过从来没有见过面,费沙也是很大的……”,在尤里安伸出手握别时,他握住了尤里安的手,再度说了一次“要好好保重啊!”。

  参谋长姆莱少将,是一个头脑细密,办事认真且端正的人,但是有着一副与卡介伦等人不同的臭官僚作风,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尤里安和他一直不是很亲近,但也不能只对他一个人不告而别。当这名显得有些拘谨的少年到参谋长的办公室时,姆莱形式上地说了一些勉励的话之后,语气改变了。

  “嗯,是到了现在这种时候我才说的,目前我的任务就是协助杨提督……啊!不,不要用这种表情,我不是有什么特别自卑或不平的……”

  在发觉姆莱改变语气的时候,尤里安或许是满脸“如果对杨有什么不满就尽管说吧!”的表情也说不定。

  “杨提督是一个同时具有指挥官的资质以及作为一个参谋所必须之才能的稀有人才。如果说他需要参谋的话,那么也只是想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然后作为自己作战的参考而已。”

  尤里安也认为确实是那样没错,只不过这一回他将表情收敛起来,避免自己有粗率的反应。但是姆莱又来了。

  “以我个人的立场,在被期望成为艾尔。法西尔英雄的参谋时,我在想自己应该做的任务是什么,但却无法获得立即的结论。获得的时候,是在攻陷伊谢尔伦要塞以后了。所以我明白自己的任务,刻意地高唱常识论,与梅尔卡兹等划分界限来应对。或许有些令人看来觉得讨厌的地方,但是你能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但是为什么您要告诉我这些呢?”

  当由意外当中觉醒过来的时候,尤里安不得不有此疑问。

  “是啊!为什么呢?说来好像不太合乎常理,不过,或许是你有着什么让人信赖的特质吧!我想杨提督还有其他的伙伴们也都会对你说了许多的话。这些都是你以后必须要珍惜的,一定会成为你今后所拥有的一种宝贵财产吧!”

  最后他所说的话显得有些陈腐,不过那或许也是一种好意的表现吧!尤里安道谢之后,似乎也隐约明白了这位秀才官僚型的参谋长为何能够成为杨的幕僚的部分原因,杨之所以会选择他作为参谋长,应该是有相当的理由。在还没有听到姆莱方才所说的话之前,在这方面欠缺的洞察力,或许就是尤里安还不能比得上杨的地方吧!

  接着,尤里安分别到费雪少将、派特里契夫准将、亚典波罗少将等人的地方去一一道别。三个人各以其不同的表现方式来表示与少年离别的惋惜之情。费雪是默默一言不发地拍拍尤里安的肩膀。派特里契夫是在说了二、三句激励的话之后,同样地也是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好像稍微有点太过于用力了。而亚典波罗则是交给了他一把生了锈的古铜钥匙说这是一个幸运物。当尤里安问说“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幸运事吗?”的时候,伊谢尔伦要塞上最年轻的提督展颜一笑。

  “是这样的,以前在军官学校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超过了门禁的时间,翻过学校围墙要爬进去的时候,被值班的高年级学长杨威利撞见,可是他假装没看到,因此我便逃过了一劫。”

  ※       ※       ※

  而那个差劲的高年级学长,却在这个时候担心着尤里安的安全,先寇布取笑他说:“不是已经加派马逊了吗?已经没有别的护卫会比他更值得信赖了。”

  “可是,即使是马逊,在二十四个小时里面,还是会有些时候没有办法一直跟着尤里安啊!”

  “这您不用担心,尤里安的枪法和格斗技术都是在阁下您之上的。”

  “被你这么一说……”

  “觉得不舒服?”

  “不,是觉得很为难,不知是要觉得佩服然后就可以放心了呢?还是要觉得在我之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应该要感到不安……”

  “那么我就再重说一次,事实是远在阁下之上,绝对可以保护他自己本身的安全。这样你可以安心了吧?”

  “……也只好安心了。”

  杨的表情和语气都有些不释然的样子,不过也放弃了再继续追究下去,于是由要塞防卫指挥官的身旁走开了。

  ※       ※       ※

  那一天到了傍晚的时候,在饭桌上杨送给了尤里安一个礼物。

  “把这个带去吧,或许在某些地方会用得着。”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杨所亲手交给他的是费沙五大银行之一北极星银行的存款卡,尤里安接过来之后赫然发现这个以自己的名义所开设的帐户里面,竟然被汇进相当于杨半年份薪水的金额,尤里安急忙地要把它还回去。但是黑发的年轻提督轻轻地抬起手挡了下来。

  “没关系的,你带去吧!我在金钱的使用方面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杨的生计当然是不会困苦的,和他的年龄相比,他毫无疑问的是属于高薪阶层,但是杨的经济观念并没有像他个人所主张那么发达。当尤里安成为军职人员的时候,税赋一下子高了许多,杨曾经发表自己对于薪资体制的怀疑和不平。但是他却粗心地没有注意到税金之所提高是因为他已经没有扶养亲属的负担了。以他这种程度的经济观念,整个家计之所以会不致于出现赤字,应该要归于杨并没有那种挥金如土的资质吧!在服装方面也好,在生活用品方面也好。只要是不讨厌的话,即使是便宜的东西也会非常满足。洗得褪了色的棉质衬衫仍然毫不在意地穿在身上。例如买太阳眼镜的时候,在听过店员对产量有限的名牌作了将近三十分钟的说明之后,却还是买了平日所常见的批量生产的廉价品。按他的说法,太阳眼镜只要是镜片有上颜色就可以了。买旧书的时候,也并不一定坚持说非得要买初版不可。至于酒的话,也没有那么好的味觉可以品尝出七六○年产与七六二年产的酒有何区别。也就是说,他是一个对于物质享受并不是很在意的人。吃饭的时候,虽然是常常都到高级军官用的餐厅,不过却是为了要享受与他人自由谈话的乐趣才去的……

  就杨本身而言,对于这份用心的礼物,或许还是籍由菲列特利加的提醒才想出来的也说不定。杨在自己并不擅长的领域,绝不会以借用他人的智慧为耻,因为这种狭窄的心胸是与他无缘的。不过,基本上,杨所表现的应该就是来自父亲所传授的哲学吧。也就是说“在自己能够控制范围内的金钱,可以保障自己拥有相当程度的自由”。

  “……谢谢。我一定不会随便浪费的,提督。”

  对现在这个时候来说,唯有接受才是回报对方好意的最佳方法。

  “你当然是不会随便浪费,在觉得有必要的时候,需要多少你就用吧。另外,是不是可以帮我把这样东西交给比克古提督。”

  杨把刚写好的亲笔信亲手交给尤里安。

  这封亲笔信后来被视为是证明杨威利并不仅仅是一个战术家,而且还是一涵盖意义最广的战略家的最为重要的证明。不过此时的尤里安当然不可能会预测到这种程度,但也不需要特别叮嘱便已明白这是一封非常重要的书信。

  “我一定会直接交给他。”

  “嗯,那就拜托你喽。”杨笑了,不过表情立即又严肃起来。“知道吗?尤里安,不是为了什么人,以后就是你自己的人生了。凡事都要先想想对自己有什么影响。然后……”

  杨正在努力思考接下来还有什么话要说,不过语言的源泉在这个时候好像是暂时干涸了的样子,不久之后,只说了一句毫无创意的话。

  “小心不要生病了,好好保重自己。”

  “提督您也要好好保重。”尤里安拼命地压抑住自己澎湃汹涌的感情。“如果可以的话就少喝一些酒吧!还有,不吃水果和蔬菜是不行的喔。”

  “哎呀,真是一个临到出门还罗罗嗦嗦的家伙。”

  杨目不转睛地抓住了尤里安的手。杨的手温温地、干干地,触摸起来的感觉很好。这样的感觉到了很久以后,尤里安仍然能够很鲜明地回想起来。

  ※       ※       ※

  尤里安。敏兹和梅尔卡兹提督、舒奈德上尉,以及马逊准尉一起登上了巡航舰塔那特斯Ⅲ号,离开了伊谢尔伦要塞。

  那是在九月一日的上午。

  当事者尤里安以及梅尔卡兹,还有要塞上的主人杨,虽然都不是喜欢仪式典礼的人,不过还是举行了一个规模可以称得上是盛大的饯行仪式。平常仅登台做“二秒演说”的杨司令官,这一次打破了惯例,发表了大约是平常一百倍时间的讲话。不过如果由一般常识来看的话,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重复了台词“依照政府强烈的要求”达六次之多,令列席观礼的人看出他心中有着些许的稚气与任性。

  即将远行的人得由女性赠与花束,而将花束献给尤里安。敏兹——这位同盟史上最年轻的驻费沙武官——这个荣誉,落在年仅八岁的莎洛特。菲莉丝。卡介伦小姐的身上,于是人们拍手的声音更响亮了。

  关于这件事,有一段伊谢尔伦内部背地里的传闻,据说最初对于“赠与花束”这么一件极为普通的事情,杨司令官与卡介伦事务总监两个人倒是难得意见一致地反对说“花束又不能吃”。最后这件事之所以能够安然地定案下来,还是因为听够了这些男人一些极不负责任的点子之后,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的一句话“对于这种事来说,某些形式是必要的,而且又不是什么重大的形式”,对于这样沉着稳静的断言,他们就无法再提反对意见了。

  “那么战友们,在我们这个伊谢尔伦要塞里,谁是最贤明的人呢?”

  这一段在这么一个愚昧的问题下画下句点的传闻,确实是让人们的精神上获得了某种调适,不过对于那些提供这些话题的当事者来说,气氛或许就不是那么愉快了。

  卡介伦等人一致认定将这个笑话传播到全要塞的犯人,一定是先寇布少将或者是波布兰少校当中的一人,或者两个都是,不过当然并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虽然说逸闻本身的真实性就是令人怀疑的,不过在尤里安临行出发之际,杨和卡介伦令人意外地并没有做什么,反倒让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在各方面安排的干净俐落。或许正因为如此,刺激了像波布兰之类的人的创作欲望,所以才产生了这种传闻也有可能。

  仪式结束之后,菲列特利加来到杨个人的办公室里一看,只见黑发的年轻司令官随随便便地将两只脚架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酒杯,一副情绪很差的样子,凝视着窗外那广阔星海的一部分。桌上有一瓶很明显已经少了三分之一的白兰地酒摆置于他的面前。

  “提督……”

  犹豫了一下之后,菲列特利加轻轻地把声音提高了一些。杨一回头,满脸像是少年恶作剧被逮到的表情。但今天菲列特利加无法再提供任何意见,只是轻柔地说:“已经走了。”

  “嗯……”

  对菲列特利加的话点头的时候,杨把空了的酒杯放在桌子上,然后拿起了酒瓶,但是犹豫了一下后却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他所顾虑的对方,是现在在场的人呢?或者是不在的人呢?菲列特利加并不明白。

  “……下次见面的时候,大概又会长高许多了吧?”

  杨自言自语地说道,这是一个不会落空的预言。
2008-7-5 02:1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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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作战名“诸神的黄昏”



       “一亿人,一百万艘规模。”

  自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对自由行星同盟和“银河帝国正统政府”发出措词强烈的“宣战公告”以来,这句口号便在帝国军首脑部之中私下流传开来。在“用武力加以惩罚”的声明背后,没有军籍的平民阶级青年,纷纷自愿离开工作岗位或学校,竞向各地的军队征募事务所报名。在这些人之中,兵役期满返乡后却又希望重回军旅而舍弃平稳生活者,比比皆是。

  因为莱因哈特已成功地结合了平民阶级对高登巴姆王朝的门阀贵族专制统治长期累积下来的不满和憎恨,以及对自由行星同盟重新燃起的同仇敌慨。

  “打垮门阀贵族的残党!绝不容许他们再复活!保护平民的正当权利!”

  “打败与门阀贵族狼狈为奸的共犯——自称自由行星同盟的家伙!”

  后者的声浪在产生的同时,即开始急速成长,一周过后,掀起高潮性的惊涛骇浪,气势堪与由来已久的前者匹敌。莱因哈特与这股旋踵逼至的浪潮,固不无关系,但他并没有助长其声势的壮大,而且也没有这个必要。发出“宣战公告”之后,莱因哈特并没有直接进行广泛宣传促成平民们群起效尤;若他大力作这种煽动,那么,如同主动与被动的累进互动效果,自由行星同盟势将被动地在无可选择之下,决意与门阀贵族连袂合作到底,而且更主要的是,他也必须小心翼翼以免暴露出本身牵涉进诱骗皇帝计划中的事实。

  “国民们!起来吧!”——对于这一类的煽动行为,莱因哈特一概不予考虑,也没有必要这样做,因为平民们本身即具有忧患意识了。他们最害怕者莫过于一度到手的社会、经济上的公平权利再次被剥夺,以及骑在他们头上达五世纪之久的特权阶级再度抬头。

  ※       ※       ※

  许久未曾露面的帝国军上将奈特哈尔。缪拉,再次出现在高级军官俱乐部“海鹫”,是在进入九月后的第一个礼拜六。这天早上,好不容易结束了医院的疗养生活,缪拉即第一时间赶往莱因哈特的元帅府报到,领取早已为他备妥的现役复职命令后,便到俱乐部与多位同事们聚首。在帝国军上将以上的干部中,除了莱因哈特,最年轻而且又单身的人就是他了,所以他并不需要急着赶回官舍。

  “抱着医院的床睡觉,我已经受够了!不好意思!让各位担心了……”

  缪拉向着自扑克牌桌上站起来相迎的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露出笑容。疾风之狼向俱乐部的服务生——一个幼校的学生——点了咖啡后,连忙请缪拉入座。

  “总算出院了,最近街头巷尾常可听到‘一亿人、一百万艘规模’的议论。”

  “为数是很可观,不过,有可能真的动员起来吗?”

  缪拉一面坐下一面说道,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闪闪生光。

  “……量的方面是有可能!但是,在机能运用上,就另当别论了。首先碰到的问题是——补给,要喂饱一亿人,并不简单啊……”

  “想起来是很简单,做起来就不简单了!”

  米达麦亚深表同意道。常常身处前线作战,饱尝补给屡屡拖延甚至中断之苦的他们,深谙纸上谈兵不切实际的道理。有时侯往往是生产计划达成了,却由于欠缺输送计划,使得堆积如山的粮食在后方屯置以至腐烂也运不到前线来,面对这种现象,他们的愤怒与遗憾,是任何笔墨不足以形容的。因为碍于物资短缺,他们只得放弃辛苦修筑的据点,无功折返。

  闲谈不多时,罗严塔尔起身向两位同事告辞,目送着他那消失于门口的潇洒身影,缪拉对疾风之狼笑道:“罗严塔尔提督好像又有新的女朋友喽!”

  “可能吧!”

  米达麦亚苦笑参半地答道,他的内心实在百感交集。

  就行为表面上看来,罗严塔尔堪称是猎艳高手,不过说也奇怪,他有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习惯,那就是绝不同时与两个以上的女人交往。他的恋爱史上没有一次是长久维持的,但当他与一个女人交往的时候,这个金银妖瞳便不会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或许是因为如此吧,被他无情抛弃的女子,一时之间还兀自深信他的心依然是属于自己的,更有许多女人因而对他毫无怨言、死心塌地,令其他男子嫉妒不已,却只有望而兴叹的份儿!

  “罗严塔尔又换女人了!”

  “这么说来,不就一个月换一个吗?”

  这类对话经常在同事之间流传。“艺术家提督”梅克林格在日记中写道“年年岁岁花相同,岁岁年年人不同。”不乏讥讽之意。当然,对于他人的讽刺和批评,罗严塔尔并不放在心上。虽然米达麦亚知道,这位朋友的好色是在差点被母亲挖出右眼的可怕境遇下造成精神创伤所引起的,但他并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这件事,处事一向明快俐落的他,一碰到有人谈及朋友的风流韵事时,也只好含糊带过:“罗严塔尔固然不该,但迷恋他的女人也有错啊!”

  “说起女人呐,为什么在打雷或刮风时,她们常常会抱着枕头不放呢?”

  有一次,罗严塔尔一脸认真的问道,被这么一问,米达麦亚几乎招架不住。

  “大概是她们害怕吧!”

  也只有这样回答了,但罗严塔尔却不以为然。

  “那抱我就好了,干嘛抱枕头!她们觉得抱枕头有用吗?”

  虽然明知这种现象没有合理的解释可循,但就像用兵一样,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仍固执于对合理性的要求。

  “女人就是这样!问我为什么也是自问,因为,我也不知道!”

  米达麦亚投降了。表面上推得一干二净,但若以交往的女子人数来看的话,他远远比不上罗严塔尔,只是他已有结婚成家的纪录,但这时的罗严塔尔对已婚者的权威结论并不信服。

  “不要说大话噢!你对女人又有多少认识!”

  这句话一出口,气压立时开始下降。

  “我认识艾芳瑟琳,艾芳瑟琳是个女人!”

  “老婆不算在女人之列!”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放下盛着黑啤酒的大杯子,罗严塔尔压低嗓门道:“成天艾芳瑟琳长,艾芳瑟琳短的!被一个女人绑住!还会快活的起来吗?自己的世界变得那么窄小,有何乐趣可言?真搞不懂哪!”

  这就是人称“帝国双璧”之间的对话!不免令人颇觉有失大将风度,最后两人似乎是大打出手了。说是“似乎”,其实是两人的记性有问题,目击者也三缄其口,第二天,当全身上下的伤处疼痛不堪时,两人也只有勉强为各自的疼痛各找说辞了……

  “罗严塔尔提督独占资源,害得我们只有望着美女干瞪眼的份儿!”

  缪拉的语气毫无恶意,幼校的学生端来咖啡,他轻啜着。据说,中尉时代的缪拉,曾有过一次惨痛的失恋经历,但他只是一笑置之,表现得出奇的冷静,冷静得不像他那个年龄该有的反应,这个传闻无从辨别是真还是假。无论如何,在往后,这位将被称颂为“铁壁缪拉”的青年,也有着与战场上不可一世之名大异其趣的一面。

  Ⅱ

  九月十九日,元帅府召开最高作战会议,出席者有十七位。

  银河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首席副官修特莱少将、次席副官流肯上尉、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三名一级上将——巴尔。冯。奥贝斯坦、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渥佛根。米达麦亚,十名上将——瓦列、缪拉、法伦海特、鲁兹、克斯拉、毕典菲尔特、梅克林格、斯坦梅兹、雷内肯普、艾齐纳哈。

  克斯拉身为帝都治安的总负责人,曾因皇帝被挟持一事遭到指责,被处以申诫和减俸,以及暂时的禁足处分。现在随着处分解除,他终于可以在公开场合中露脸了。

  帝国军的全宇宙舰队已进入第一级出动准备状态,只待罗严克拉姆元帅发号施令,二十四小时之内,为数达十五万艘大大小小战舰的庞大舰队,就能出现在奥丁的上空。

  莱因哈特优美的修长身姿昂然入座,提督们同时行礼致意,此时,他那如同狮子鬃毛般的金发,闪耀着黄金般的光采。

  “今日召集众卿于此,是想就以武力惩戒僭称自由行星同盟之叛徒一事,听听各位的意见。”

  莱因哈特作了如此的开场白后,语气淡然地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我先说说自己的腹案。这次和以往直接攻击伊谢尔伦要塞的战略有所不同,也就是说,我军将经由费沙回廊直取同盟领土。费沙将放弃政治及军事上的中立地位,归属我方阵营。”

  半晌之后,会议室内一阵无声的骚动,莱因哈特看看大家,举起一只手来做了个手势。

  提督们的视线集中望向门口,他们的个性从各自的表情上流露无遗。

  紧随素有“猫”及“豹”之称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亲卫队长姜塔。奇斯里上校背后出现在提督们眼前的赫然竟是费沙驻帝国的高等事务官尼古拉斯。博尔德克。

  “这个人将协助我们。当然,并不是毫无条件的。”

  对大伙介绍了博尔德克之后,莱因哈特收敛了嘲讽的口吻,补充说道。莱因哈特已和这个老谋心算的事务官签订密约。合约内容是,博尔德克将用一切可能的手段,使帝国军得以顺利通过费沙回廊,而条件是莱因哈特必须遵照博尔德克的要求,放逐现任的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并支持博尔德克继承其宝座。莱因哈特虽然未言明这些细节,提督们已能大致了解了。

  “也就是说,他要出卖自己的祖国喽?”

  毕典菲尔特直截了当地说道,完全显露出自己对博尔德克的反感与不信任心态。事务官感觉到他的敌意,露出受到伤害的表情。

  “所言甚是!但我出卖的仅是费沙形式上的独立,这种形式上的独立对费沙的存在,并无实质的意义和价值。抛开无用的形式,费沙会变成更为丰足的实体。”

  “话倒说得挺漂亮的嘛!那么,出卖亲人、背叛朋友,也都有充足理由喽!”

  “够了!毕典菲尔特!”金发的帝国宰相冷静地制止了这员猛将毒辣的舌锋。“若是没有他的帮助,我军要通过费沙回廊会有不少麻烦。对于他的帮助,我方自应有所报酬,因此当以礼相待。更何况今日邀集众卿,是想听听各位的意见,罗严塔尔,你认为呢?”

  “依下官之见,我们不应完全相信狡猾善变的费沙人。”被指名询及的罗严塔尔态度严肃,但语气平静地陈述了自己的主张。“通过费沙回廊进攻同盟领域,万一他们突然改变主意,封锁回廊,我军将成瓮中之鳖,孤立无援。且不谈补给和通讯,我们连回廊的地理情形都不了解,这个风险未免太大了!”

  甫说毕,毕典菲尔特立刻反驳道:“罗严塔尔一级上将的顾虑固然没错,但是,如果费沙胆敢使出这种卑鄙的手段,我们可以用武力立刻还以颜色,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啊!”

  “您是说在费沙回廊调转舰队回头?”

  “是啊!费沙的武力太弱了,不足以构成威胁,我们可以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当我们回过头来时,同盟军若乘势从背后挟击,怎么办?这样做对我们的处境非常不利呀!虽然或者未致于会酿成失败,但造成不必要的牺牲是难免的!”

  主张慎重论的军人,往往会被人讥刺为胆小鬼,但帝国全军却没有人会如此指责罗严塔尔。毕典菲尔特尽管有所不满,终究缄默下来,其他的提督也没有附和任何一方。

  莱因哈特开口说道:“罗严塔尔说得有理,但就基本构想而言,我已决定要通过费沙回廊,进攻同盟领域。若是仅仅设定伊谢尔伦回廊是唯一的一条进攻路线,会严重缩小了战略上的可选择范围,这不正重蹈了过去同盟军以官兵尸体铺设伊谢尔伦回廊的愚昧行径吗?通过或不通过费沙回廊,决定权在于人类本身,不是自宇宙自古以来的法则。同盟军那班乌合之众要怎么想,就由他们去吧。我们没有义务和他们奉行相同的想法。至少,通过费沙回廊这个方法必会使敌军大出意料之外,单就这一点来看,已远胜其它策略一筹了。”

  环视在座的人,他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意思,接着说道:“所以,首先,就如大多数人预期中的一般,挥军直指伊谢尔伦回廊。兵员将比今年春天坎普和缪拉所率领的兵力更多,不过,我要事先声明,这只是表面作战!”

  莱因哈特白晰的双颊气色旺盛,只要事情非关乎政略或阴谋,而与战略及战术有所牵连时,这位年轻的战争天才便会不知不觉流露出振奋昂扬的神态。

  “当同盟将注意力集中在伊谢尔伦回廊时,我们再暗中发动主力,一举突破费沙回廊,进入同盟领域。杨威利人在伊谢尔伦要塞,同盟军的其他兵力、其他将帅,都将不足为惧!”

  “阁下说得没错,不过……”疾风之狼歪歪头。“问题仍在于杨威利。我们必须考虑到,他有可能察觉到我方主力大军的动向,进而提前离开伊谢尔伦,远道赶来迎击我军的主力啊!”

  “那时,负责表面作战的我军就突破伊谢尔伦回廊,配合主力前后夹击杨威利,让他成为民主国家殉道者!”

  莱因哈特精神抖擞,语音抑扬顿挫。大多数的提督都点头表示赞同,唯有奥贝斯坦一语不发地盯视着窗外的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罗严塔尔开口说道:“最后的结局会如此圆满吗?”

  面对这位年轻貌美的独裁者,这种质疑的说法未免过于大胆了。渥佛根。米达麦亚的视线在两人的脸上,快速的交替着,一反过去的豁达明朗,他的动作显得忧虑而紧张,不过,似乎没有人发现他的神色有异。

  “卿放心,我会让这策略顺利进行下去的。”

  不知是否意识使然,莱因哈特以温和的语气回应了罗严塔尔的问话,秀丽的嘴角浮现水晶柔光一般的微笑。从过去到现在,即使是对莱因哈特心怀敌意、否定其才能的人,也无法抗拒这种充满魅力的笑容。

  “……希望如此!”

  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也报以微笑回答道。米达麦亚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卡尔。古斯达夫。坎普死后不久,罗严塔尔曾在言语间透露出对于莱因哈特的不信任感,令在场的米达麦亚大为吃惊。后来,虽然他解释那些话是酒后乱语,而米达麦亚也表示谅解,但米达麦亚的心中,却一直回荡着一般莫名的不安。罗严塔尔讨厌在心中存有芥蒂,他更厌恶让别人知道这一点。罗严塔尔总喜欢在适当的时机和场合下,语不惊人死不休。

  “不知作战名称是什么?”

  问话的人是缪拉。

  莱因哈特俊美的脸庞上,泛起会心的笑容,他用手拨拨前额如金丝般的头发,语调曼妙如音乐地答道:“……作战之名是‘诸神的黄昏’。”

  “诸神的黄昏!”

  提督们沉吟般地喃喃自语,一股难以言喻的颤悚感传遍全身,直透精神的最深处强烈摇撼着。这些身经百战的猛将们,不约而同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眼前似乎浮现出一幅壮丽的幻象——燃烧殆尽的恒星,以及与其休戚与共的行星文明之余光。

  这个作战名自莱因哈特的口中说出来,提督们再也想不出来除此之外还有哪些命名更适合此次作战,不!他们甚至觉得,由于这个命名的产生,作战的成功已是指日可待的了。当然,这只是瞬间的错觉,在沙场上几经出生入死的他们,深知横在前面的路途必将艰困无比,神色间因而立时转为严峻。但不可否认的,作为乱世的武人,听到如此一个作战名,都难免会挑动起潜伏在他们体内那种勇往直前的锐气和豪情。

  提督们相继朗声要求主君,让自己参加此一壮大的作战行动。因为令武人最兴奋者,莫过于在战术上取得优势之前,先踏出战略胜利的第一步。再者,立国已达二世纪半的自由行星同盟,谁能为其历史划上句号,谁便能名垂千古。

  Ⅲ

  提督们和博尔德克退出之后,只剩总参谋长奥贝斯坦一级上将一人,他针对下次会议所要讨论的各种细节问题,加以一一确认。

  “对于博尔德克这种人,不能抱有过高的期望啊,宰相阁下!”

  莱因哈特扬了扬姣好的双眉。

  “可是,博尔德克至少比费沙的黑狐鲁宾斯基,容易应付多了!”

  “您说得没错。不过,有另一个问题必须加以考量,也就是关于博尔德克是否有足够能力驾驭费沙之事,他虽不至于无能,但也仅止于辅佐的能力而已,充其量不过是借黑狐之威横行一时的小人罢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没有立于千万人之上的器量?”

  “器量太大也不行,我是指他如果连平息己方阵营中不平份子的能力都没有的话,那就只会扯我军的后腿了。”

  莱因哈特对于总参谋长的悲观论调,付之一笑。

  “这样不是很理想吗!试想,如果他没能安抚民心,为了恐固自己的地位和权力,势必会疯狂镇压反对的人,如此一来,费沙所有的憎恶和反感将集于他一人身上,届时,我们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名正言顺地解决他,如同处理掉一件旧道具一样,这对我们占领费沙岂不事半功倍?而且这么做,是绝对不会引起反对声浪的!”

  “……原来如此,阁下早已有如此打算了。”义眼的总参谋长,此时毫不掩饰地表露出心中的赞佩之慨。“真是失礼了,属下也再无其他顾虑了,就请依照您的意思行事吧。”

  对于奥贝斯坦的满腔赞佩,貌美的帝国元帅毫不引以为意,他进一步的思索着。

  “或许在征服自由行星同盟时,也可以使用这一招,你认为呢?总参谋长。”

  “您说得极是。”奥贝斯坦点点头。“企图依仗新银河帝国的权威和武力为后盾觊觎旧同盟领总督之位者,必大有人在!建议您应尽早挑出人选来。”

  对于总参谋长的这番话,莱因哈特默不作答,只轻轻地颔首示意,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像。

  ——那就是杨威利。同盟军智慧最高的年轻大将,年纪轻轻便建立卓然功勋的军人,其功绩和才能往往招致小人嫉恨,尽管他似乎不在意目前所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但当酬以新帝国的同盟领总督之位时,他还能对那个民主国家保持高度的忠诚,而丝毫不为所动吗?这的确是个最耐人寻味的问题。

  自己的命运绝不可任人摆布,应该去支配他人的命运——自从年少时代,自己最钟爱的一切被剥夺了之后,莱因哈特便一直这么认为。直到现在,这种想法也未曾稍有改变。

  但是,他一心一意消灭帝国的门阀贵族和征服自由行星同盟,将所有权力掌握在自己手中,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其所持的理由还有很多。

  即将诞生的罗严克拉姆王朝,不能只自满于为宇宙带来统一与和平,罗严克拉姆王朝的治世,必须比帝国的高登巴姆王朝时代更公正,比自由行星同盟更有效率。至少,不能将国家大权交给只会炫耀血统与家世的大贵族公子哥儿们,也不能将权力交给光会以辩舌和利诱,愚弄人民的煽动政治家!

  而对于杨威利这样的男子,应该提供足以使其充份发挥其才能的环境,只是,不管集聚多少个才智卓绝的人才,也无法弥补去年失去红发挚友的遗憾,这一点,莱因哈特比任何人都清楚。

  ※       ※       ※

  希尔德,也就是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对于莱因哈特的战略,尤其是政治策略仍有一些不明白之处,因而两人私下研商。

  “我们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间,真的没有和平共存之道吗?”

  这不是疑问,也不是想加以确定,希尔德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对方的回答也一如所料:“是的!是他们自己主动关闭了这条路的。”

  莱因哈特应道,或许自己也注意到这种过于武断的否定语气,他追述事态般地进一步补充说道:“假如他们真是一流的马其维利主义者,那么,他们就不会因为自己是奉行民主主义而执着于皇帝是个可怜的小孩这种感情层面的束缚了!假如他们将皇帝和诱拐者一并遣返,就目前而言,我并不能在外交和军事上,随便策动任何对他们不利的行动。事实上,是他们自己签下死刑执行书的。”

  莱因哈特认为,当国家权力为二流以下的马其维利主义者所垄断之时,也必是亡国之兆显现之时。在历史洪流的流向中,有必然的因素,也有偶然的因素。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论是高登巴姆王朝抑或自由行星同盟,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都种下今日“气数将尽”的恶果,而就在这个时候,反映出历史的流向,对这一切作出了结的人——莱因哈特出现了,这种想法应该不过份吧!只是,莱因哈特无法忍受自己只是历史潮流的一个表象的想法,他是按照出自于己身的意愿,消灭高登巴姆王朝和自由行星同盟,使人类社会从五世纪前的怪物-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的顽强符咒中解脱出来的。但是,即使如此……

  “伯爵千金……”

  “是!罗严克拉姆公爵。”

  “你认为我的手段毒辣吗?”

  希尔德一时之间无以为对,而注视着伯爵千金的冰蓝色眼睛却是一派认真。

  “如果我说不会,阁下会很高兴吧?”

  犹疑了一下才这么回答,希尔德当然知道,这并不是莱因哈特想听到的答案。年轻的公爵,端整秀丽的脸上流露一抹苦笑。

  “我非常感谢你!玛林道夫小姐。真的!那个时候即使我本人赶到山庄,姐姐也不会见我的。多亏有你设法相劝,姐姐才肯答应接受护卫。”

  看到眼前这位年轻人沉缅于往日的情怀,流露出率真的感情,希尔德不禁觉得,他和那个霸气的莱因哈特简直判若两人啊!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这个问题似乎问得有点幼稚,不应该这么问的。只是,希尔德脑海闪过一个念头——哪一个他才是他自己所喜欢的呢?

  “就算姐姐不高兴,我也不能再走回头路了。如果我退出征服世界之路,又有谁能够统一宇宙,恢复和平的秩序呢?难道要把全人类的未来交给逆料难卜的自由行星同盟,或执迷于旧体制的反动份子?”

  这种说法似乎是想让别人明了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是出自正当的理由。莱因哈特想到这一点,立刻感到一阵嫌恶。他那冰蓝色的瞳眸,泛射出锐利而强烈的光芒,再度恢复了支配二五○亿人民的独裁者神情。

  “明天宣布废立皇帝!”

  莱因哈特扬声下令道。

  七岁的皇帝——艾尔威。由谢夫二世,将被剥夺帝位,由贝克尼兹子爵的女儿——诞生甫八个月的卡洛琳,继位为女皇。她是高登巴姆王朝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位皇帝,可能也是最后一位皇帝了。

  莱因哈特可以想像,当旧体制派的残党获知他立一个婴儿继任帝位时,那种愤怒和憎恶已极的情景。“那个金发小子胡作妾为不说,竟还如此冒渎权威和传统!实是大逆不道之至!”诸如此类的攻讦将交相而至,甚至有可能进一步燃起他们报复的火焰。然而,他们口口声声强调的所谓“权威”和“传统”,却不过是五世纪前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所一手构筑的空中楼阁而已。

  当支撑这个楼阁的两大支柱——政权与暴力消失时,楼阁自然也将土崩瓦解了。对于旧体制派所抱持的错觉,莱因哈特一方面感到不解,一方面又觉得可悲。

  Ⅳ

  海德里希。朗古在二年前晋身官界要阶,担任内务省社会秩序维护局的局长,专事检举政治犯、思想犯、国事犯,监视并钳制言论活动,进而干涉教育及文学界。在他任局长期间,作为帝政内部权威专制主义的支柱,他无时无刻不渴望掌握更强大的权力,以扩充权限,进而跻身内务尚书之位。

  后来在罗严克拉姆新体制确立期间,朗古以旧势力派重臣之身,却能幸免于难,理由有二。其一,他在秘密警察的领导方面确有才能,不但精于情报收集,甚至握有许多贵族的相关资料。其二,这个男子具有职业性的意识和忠诚,自过去的主人(“饲主”——这是米达麦亚等人充满嫌恶的叫法),也就是那些大贵族们没落之后,他便自然而然地表示了侍奉新主人的意愿。

  莱因哈特废除了社会秩序维护局,朗古固然大失所望,但对本身能力信心十足的他,却仍决意坚忍到底。等待太阳再度升起,扫除他前途的阴霾。

  他的忍耐终究使他得到回报,而且这份回报比他预期中的来得更早。那些把谨慎视为本身任务之一的宪兵们,将他从软禁的官舍中放出来,并带他至奥贝斯坦一级上将的办公室。

  朗古实在太幸运了,因为在奥贝斯坦严密周延的调查下,仍然找不到他滥用职权、中饱私囊的证据。在旧体制时代的重要人物当中,他以行事独特而闻名,私下行为没有缺点,连门阀贵族们也视他为古怪的人,他这个社会秩序维护局局长也因此而蒙上一层神秘色彩,令人难以捉摸。由于他忠于职守,勤奋有加,因此,被冠上“猎犬”的封号。

  冷冷注视着他的奥贝斯坦是否在压抑内心那极为贫乏的幽默感,就令人无法下断言了。乍见外表,实在看不出来海德里希。朗古是一个能力与实绩兼备的男子。未及四十岁;褐色的头发已褪去昔日的光泽,勉强地附在两耳旁;黑色的眼珠又大又灵活,转不溜丢;嘴唇又红又厚,但嘴形却很小;个子不高,头倒是很大;全身肌肉发达,连外露的皮肤也红润而富有光泽。

  海德里希。朗古给人的视觉印象,有如刚喂饱母奶的健康婴儿,凡具有健全想像力的人,几乎都无法将他的外表和他的职务联系起来。一般说来,秘密警察的头子应该具有冷峻、阴沉的外表,这就是为什么人们难以接受他那形象的原因。

  而更令人觉得不搭调的是他的声音。这样一个男子,发出的声音该是“犹如小孩那般尖锐”,具有一般想像力的人都会先有这种心理准备吧。但是,事实上,自朗古口里发出的声音,是一种极端庄重沉稳的男性低音,听起来恍似古代的宗教指导者,在信徒们的面前,对着天上的唯一的神祷颂一般。那些心怀不轨、不将他放在眼里的人,还有那些满心以为会听到幼儿般的声音而暗自窃笑的人,当面对此一事实时,所承受的打击与震撼也愈大。所以朗古的容貌和声音,反而成为他识破对方意图、为自己制造有利立场的询问利器。

  然而,现在坐在朗古眼前的,是装着电脑义眼、投射出无机质冷酷无情视线的男子,而且,这名男子还具有向帝国宰相罗严克拉姆公爵报告他是否值得宽恕的权力。

  “总参谋长阁下,我的看法是无论披上何种外衣,真实的政治只有一种!”

  朗古表明自己的主张,奥贝斯坦评量着朗古话中的内容。

  “哦?是哪一种?”

  “由少数支配多数!”

  朗古的声音听来宛如在向上帝陈述真理和事实,只可惜没有管风琴的伴奏。不过,此时此地的奥贝斯坦,掌握着他的生杀予夺大权,光凭这一点,奥贝斯坦对于朗古而言,实无异于上帝了。因此,他在表明自己的诚心之时,也不敢过于放肆。

  “民主共和制主张在自由意志之下,由多数支配,关于这一点,你又有什么看法呢?”

  “若把全体当作一百,超过五十一以上达成一致意见时,另外四十九以下就必须服从,这就是以多数支配。但是,按照这种思想,当多数分裂为若干小集团时,在这五十一当中,只要有二十六以上赞成就足以控制这五十一从而支配全体的一百了,如此类推下去,实质上也是少数支配多数。当然,这只是一个样式化、单纯化的例子,不过,从这里也可看出主张以多数人支配的民主共和体制是何其空洞和虚伪,聪明如阁下您,不用我多说,也应该知道的!”

  奥贝斯坦无视于朗古有意无意的恭维,他和主君莱因哈特一样,都不喜欢他人的奉承阿谀,关于此点,连讨厌他的人也都知道。虽然碰了一个钉子,朗古并不引以意,继续说道:“既然政治的实质是由少数支配多数,所以我认为,为使政治得以安定,绝对不能缺少像我这样的人。”

  “你是指秘密警察组织?”

  “我指的是治安维护体系的管理者。”

  朗古的措词经过巧妙地修饰,但奥贝斯坦完全无视于对方的自我美化。

  “对于执掌大权者而言,秘密警察或许是非常方便的工具,但其存在往往成为众所憎恨的对象。由于你过去担任社会秩序维护局的负责人,因此,前一阵子维护局被勒令解散时,有许多人要求处罚你,其中包括开明派的卡尔。布拉格。”

  “布拉格的事有待商榷,而我一心只对朝廷效忠,从未曾假借行使职务之便,达到追求个人利益之目的。如果,我因为无私的忠诚和勤于职守而遭受处罚,对罗严克拉姆公爵而言,除了有损他个人的威信之外,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

  善意忠告的外衣下,隐藏着威胁的甲胄。他无非是想指出,一味追究他过去的罪行,或者该说一味追究社会秩序维护局过往的种种,在此同时自己也得三思,不是吗?

  “罗严克拉姆公爵本人似乎也并不十分欢迎你这种人哦……”

  “我知道罗严克拉姆公爵堪称伟大的战士,天生具有骋驰战场征服宇宙的才能和气概!但是,有时候一句流言可以胜过一万艘大舰队,未雨绸缪的防御足以匹敌强大攻势。我只希望罗严克拉姆公爵及总参谋长阁下能明察秋毫,并从宽处置。”

  “我倒是免了,至于罗严克拉姆公爵,你打算用什么来报答他的宽宏大量呢?这才是重点所在。”

  “这是当然的!我会付出绝对忠诚,竭尽所能,为公爵的霸业贡献自己绵薄之力!”

  “说得好!不过社会秩序维护局已经解散,没有理由再次重组。为了不落人口实,避免被批评为开明政治在开倒车,必须考虑换个名称或做点改变。”

  听到这番话,朗古健康红润的脸上,益发显出光采,他以充满魅力的低分贝音量意气风发地连忙说道:“既是如此,不必总谋长操心,让我来想想好了!”

  审时度势的歌剧歌手适时发表了他心中早已拟妥的演辞:“国内安全保障局——怎么样?这个名称,听起来是不是不同凡响?”

  义眼的总参谋长只是略略点了点头,看来似乎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

  “旧酒装新瓶!”

  “我会让酒也完全变新的!”

  “好吧!那你就好好干吧。”

  ……就这样,从旧体制的社会秩序维护局局长,到新体制的国内安全保障局局长,朗古为自己涂上了不同的颜色。

  ※       ※       ※

  “诸神的黄昏”作战计划即将发动,帝国军的最高干部们已暗中密锣紧鼓地开始准备,但是与费沙合作之事,仍使罗严塔尔感到忧心忡忡,他最亲密的战友再次注意到这点。

  “罗严塔尔阁下真是杞人忧天啊!”

  米达麦亚露出笑容,取笑他道。

  不过,毕竟对方不是单纯的小姑娘,而是费沙的老狐狸啊!对他们心存怀疑也是人之常情。米达麦亚曾经想过一个方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攻势取得军事胜利,使费沙没有设计陷阱的余地。但是万一失败的话,就会成为罗严塔尔所说的“孤军”了。

  “那么一来,就必须在当地搜集官兵们足以糊口的食粮。即使作战成功,也免不了会被冠上‘掠夺者’的污名吧!”

  米达麦亚自己愈想愈不痛快,未来的远景真是缺少明朗感啊!

  “如果是作为‘征服者’被人讨厌还无所谓;但如果沦为‘掠夺者’,遭人瞧不起的话,可不是一件教人愉快的事啊!”

  “话说回来,也要当地有掠夺的物资才行哦!对方若像我们前年一样地采用焦士战略,可就糟糕了!还记得那时的同盟军有多狼狈凄惨吧。”

  无论使用何其美丽的辞句来宣传自己的正义,只要亲眼目睹到军队烧杀抢掠的事实,民众是绝对不会容忍征服者的。为达到军事目的,一时的破坏,或许还能得到宽容,但若欲使征服和占领发展为永久的统治,那么在一开始就要小心谨慎,若任意妄为而招致民众强烈反感,将会对以后大大不利。

  “……但是,关于这一点,我们再怎么说也没用,罗严克拉姆公爵已经决定了呀!”

  奈特哈尔。缪拉客气地暗示他俩不必再枉费心思了,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因而点头同意,就此收住这场没有结果的讨论,把话题转到实务的工作上。但与此同时,罗严塔尔却从缪拉的话中,触通了一种想法。

  “遵照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决定,是吗?……”

  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在心中暗忖道。在内政方面,金发的年轻帝国宰相,励精图治之名流传四方,至少,和门阀贵族时的旧体制相较之下,莱因哈特的治世是公正多了。将来他对敌国的百姓,也会维持这份公正吗?

  罗严塔尔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只要占据一个阶梯,就不会放过下一个阶梯以更上一层楼,这是属于乱世枭雄的资质。打倒上级,取代他的位置,这份不甘居于人下的野心约自一年前开始,便已在他的内心深处作动不已。然而,这并不是痴心妄想,他确有成为一个霸主的器量和才能,假使一直没有机会,而且事实也证明莱因哈特的力量和运气,的确在罗严塔尔之上,那么,他才会断然死心放弃追求至高宝座的企图。但前提是莱因哈特必须能够由始自终证明他自己才是唯一足以称霸的人,如果他没能及时证明白己的能力,届时……

  Ⅴ

  帝国军大规模出动之日迫在眉睫,这项情报陆陆续续透过各类管道和途径传至费沙,但大多数人的反应冷淡,完全是事不关己的样子。过去,他们还会以一副局外人的口吻嚷道:“哎呀!又来了!”现在,他们连嚷都懒得嚷了。连精明狡猾的费沙商人,也早已习惯了一个多世纪来三国鼎立的局面,他们深信,昨天的时钟,明天照样可以用。在其他人愚笨的杀戮空隙中,继续自己囤积财富的事业。他们胸有成竹的算计着,并寄望在各种领域里——投资、金融、流通、生产等等——大显身手。至于竞技场外,旧的游戏规则已为某些人的意志而改变,部分人正在蓄势待发,这就非他们所可想像得到的了。

  在他们的观念中,和平繁荣的宇宙海洋之子费沙自治领及其周边费沙回廊,绝对不会葬送在银河帝国的军队手上,自主独行的费沙商人,也不会成为无形牢笼里的囚虏。的确,在过去,同盟和帝国两方也曾多次策划通过费沙回廊的计谋,但每次都因费沙的巧妙化解而化为泡影,不断排除的结果,才造就了今日的费沙。这次,自治领主的政府也能够摆平一切吧!只有这样的政府,才有资格从商人们的所得中抽取税金。自己只要专心自己的工作——经营、谋生——就行了,这是费沙一般市民的想法。

  不过,现在的自治领主对市民们是不是还保有无私的忠诚,就很难说了。不!应该说,自第一代的雷欧波特。拉普以来,历代的自治领主便一直为一个问题所苦,那就是应该对费沙的市民还是地球的总大主教效忠呢?直到现在的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终于解决了这个烦恼——因为鲁宾斯基将他的忠诚放在第三个方向上,也就是他自己。

  “只就硬体而言,伊谢尔伦要塞确有易守难攻的优点,而且,那里还有一位同盟军的最高智将,应该可以放心才对啊!至少对同盟那些平庸的政客们而言是如此。”

  鲁宾斯基正与鲁伯特。盖塞林格谈论同盟目前的状况。

  “不过,这种安心的感觉,却也使同盟首脑部失去健全的判断能力,并做了最坏的选择。过去的成功造成现在的错误判断,有亚姆立札会战的沉痛教训,如今竟又一犯再犯,等于是同时剥夺了他们自身的未来,这真可以说是最好的前车之鉴啊!”

  这个教训对谁最有益呢?——鲁伯特。盖塞林格在冷笑中忖度着。假使自治领主自以为可以置身事外,那么,他将成为历史的笑柄。因为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此时也正是他那鲜为人知的儿子,为其父亲奋力掘坟的最佳时机,不过,此刻正忙着掘坟的人,似乎不只他一个人。

  “我对博尔德克事务官的动静,愈来愈有兴趣了!”

  鲁伯特。盖塞林格的声音充满有毒的钉刺,值此时际,是没有必要刻意隐藏恶意的。在鲁伯特看来,博尔德克犹如一个丑角,正挥动着自己几乎不胜负荷的镐锄,在挖掘坟墓。而自己要做的,是设法让父亲看到此一情景,可能的话,把他们两个一并推落到这个坟墓中去。

  “博尔德克这家伙,太早亮出底牌了,让罗严克拉姆公爵得到乘势反击的机会,真是欲速则不达。”

  “没想到他是那么无能的人!”

  他的言外之意是在指责重用无能者的自治领主,但鲁宾斯基却无动于衷。

  “是罗严克拉姆公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罢了!博尔德克平事办事倒是挺认真勤劳的,这次失败只能说是他遇人不淑。可是,我没想到他连最后的阶段也搞砸了!”

  “怎么处置他呢?”

  青年一副恶魔般的口吻问道,但对方并没有回答。鲁宾斯基、鲁伯特。盖塞林格、博尔德克,这三个人的思想超越了空间,卷成漩涡,纠结难分。

  其中,谁是最丑恶的背信者呢?实在很难下定论。他们三个人对于“以理想的价格出卖其他两人”一事,在良心上都不会有半点罪恶感,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不过,对于出卖费沙一事则不得不要在事前考虑再三,犹疑难决。就算计上说来,费沙的财富、组织和战略位置,是他们未来发展的保障,掌握住这个关键之后,就可以坐下来好整以暇地袖手旁观银河帝国宰相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及地球教总大主教之间所展开的角力游戏。

  鲁宾斯基话锋一转:“……对了!最近,那个叫尤里安。敏兹的少尉,已经到同盟驻费沙的事务官事务所赴任了吧!”

  “他好像是杨威利提督最疼爱的儿子,不晓得是怎么个疼爱法!”

  鲁伯特冷笑成癖,比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管如何,不过是个才十六岁的黄毛小子,成不了气候的。”

  “十六岁时,罗严克拉姆公爵就已经上战场建立功勋,晋身少校阶级了。尤里安。敏兹的步伐,只比他慢了一些而已啊!”

  “还不是受养父的庇荫提携!”

  “不过,他的确建立了不少功绩,我可不想犯下将虎子看成猫的错误哩!”

  鲁伯特。盖塞林格点头表示同意。反观自己十六岁时,不也已经下定决心排挤亲生父亲,篡夺他的地位和权力了吗?而且还不时激励自己,要凭真本事把父亲不给、不传的一切给夺回来,不是吗?古代的圣贤曾经说过:“才能是由点而扩张成面的。”只要有了开头,就可不断扩大成长。野心和欲望也是如此。

  鲁伯特。盖塞林格以冷峻的视线利刃般地射向父亲宽大的侧脸,然后立刻移开。鲁宾斯基是抛弃他母子的父亲,也是无耻权力者,两者之中任何一个都足以使他憎恶,然而,鲁宾斯基却同时兼具了两者的角色!
2008-7-5 02: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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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七章 驻在武官敏兹少尉



       ……尤里安。敏兹正做着无限甜美的梦,梦中的他,置身于晦暗的光影之中,有数不清的花瓣正伴着他跳着波卡舞……。

  他在想,等起床后要洗个淋浴,刷完牙后就准备早点,他要泡加奶的红茶和切三片黑麦面包及土司各两份。土司上面要涂奶油,加上少量的生菜和柠檬汁。接下来再加点熏肉和苹果奶油派,真不错。还有新鲜的沙拉和简单的鸡蛋料理。昨天吃的是煎蛋,今天就做炒蛋加牛奶吧……!

  最后,幻想的泡沫消失了,把他拉回“现实”的环境中。他上下左右地环视着,发现已经天亮了,室内的家俱摆设都清晰起来。枕头边的钟指着六点三十分。尤里安觉得有点不适应,早起的习惯似乎已经渗透到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里面了,虽然他的身体现在还需要一个小时的睡眠……

  “提督,七点喽!起床了!早餐都准备好了!”

  “拜托!再睡五分钟,不!再四分三十秒也好!不!再四分十五秒……”

  “不能再赖床了!身为司令官的人却睡懒觉,怎么当部下们的楷模呢?”

  “就算没有司令官,士兵们也应该会正常作息呀!……”

  “敌人都攻来了!如果由于你赖在床上不起而被敌人偷袭成功的话,后世的历史学家们都要笑你是个大笨蛋了!”

  “敌人还在睡呢!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也还没出生!放过我吧!好不容易做了个好梦……”

  “提督!”

  四年前,当这位“提督”还是“上校”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常常有这种情况发生,杨赖床不起和尤里安硬拖着他起床的次数,前前后后也不下一千次了。时至今日,关于准时起床这一点,杨威利可以说是一点进步也没有。

  尤里安在床上坐起身来,夸张地伸了一个懒腰。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那就是,如果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那就没必要准备早餐了。他一面想着身为一名军官该如何安排自己的生活,一面跳下床来。

  尤里安一边淋浴,一边放松了自己年轻的皮肤及富有弹性的肌肉。洗完澡后,穿上制服,照着镜子小心谨慎地戴正帽子,等到这一切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之后,距离七点却还有一点时间。杨甚至主张说,如果上级军官起得太早,就会让下面的士官和士兵们为难!想来这话倒也有它的道理所在。目前他乘坐的这艘船距离到达费沙尚有四个小时,但旅途的最后餐点却显然还没有安排妥当。

  ※       ※       ※

  尤里安待在同盟首都海尼森的日子只有三天。在这段时间里面,他忙于在政府和军方有关部门间来回奔波,他明白这是有人要恶意刁难的结果。同时,他也悔悟到自己已然陷入到这个封闭丑恶的权力社会中无法挣脱。当然,如果和杨所面临的困境比较起来,那只是小巫见大巫,但是他已切身体会到,若是一个人得到与自己年龄不相称的荣衔时,尽管那是他凭本事得来的,旁人也一定会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对他指指点点,不会给他好气受的。

  设于国防委员会下面的有统合作战本部、后方勤务本部、技术科学本部、及其它的形形色色的部、局等。目前的防卫、查阅、经理、情报、人事、装备、教育、设施、卫生、通信、战略等各部的部长,若是现役军人的话,不是上将就是中将军阶的高级军官。杨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的父亲——已故德怀特。格林希尔上将就是前任的查阅部长。若想接领费沙驻在武官这个职务的命令书,非得去见人事部长里巴莫尔中将不可,因为即使自己只是一名少尉,但考虑到费沙驻在武官一职的重要性,所以其任职安排是由人事部长直接掌管的。

  尤里安事前虽然已先和人事部长约好了时间会面,但对方还是以有要事在处理为由,硬是要他在办公室外面等了两个小时。尤里安知道他是故意要他等的,这根本是毫无疑问的事,而他也无暇理会,因为他心中也还想着其它许多事情,以至于无法静不下心来。杨一定很惦记着自己这次的海尼森之行吧。他在想,权力社会中的现实处境常常会剥夺人的精神活力,使得其单纯的忠诚心逐渐萎缩。……当他正想着这些事情时,有一位副官终于喊了他的名字,把他请进中将的办公室内。

  尤里安待在室内的时间只占了他待在室外时间的五十分之一。中将只是和他形式上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将任职命令书及阶级章交到他手中,尤里安向他敬了礼之后就走出去了,如此而已。

  接着是拜访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尤里安觉得和刚刚好像置身于下水道的阴沟当中相比,现在去拜访比克古就好像走进绿野仙踪一般。他把杨的亲笔信交给老提督之后,觉得如释重负,放心了许多。他和杨以及菲列特利加一样,都很敬重这位老提督,觉得还能见面心里也很高兴。比克古因为有事,所以必须先等上一个小时。但尤里安心中却丝毫不在意,大概是感性的主观影响吧。搞不好也是被杨的坏习惯所影响的也说不定。

  老提督终于出现了,他高兴地欢迎尤里安。

  “喔!长高了不少呢。一年半不见,这也是情理当中吧!你现在正是‘一瞑大一寸’的年纪嘛!”

  “司令长官身体也很好呀,真是令人高兴。”

  “算了罢!我是越来越接近地狱之门了!总有一天,我将会到那里去,如果能看到鲁道夫皇帝被丢在热腾腾的油锅中煎熬的样子,到时候我就真的很高兴了。对了!人事部的里巴莫尔中将有对你说些什么话吗?”

  “没有,他什么也没说,连一些非正式的客套话都没说。”

  “是这样吗?”

  比克古笑着说:“里巴莫尔中将是属于百分之七十左右的政府主流派——特留尼西特派那边的人,或许他虽想在议长心目中留下好印象,但终究放不下身份和颜面去讨你这位十六岁少年的欢心,所以就干脆什么都不说。除了公务本身外,没有说其它的废话,这是保持他基本的矜持。”

  尤里安听了觉得非常纳闷。

  “他想博取我的欢心?为什么博取我的欢心就能使特留尼西特议长对他留下好印象?”尤里安那双深褐色的眸子露出些微淘气的神情。“我是杨威利派的,可不是特留尼西特派的呀……”

  “告诉你吧!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呐!你这次的人事调派,是由国防委员长亲自下的命令。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可以说是特留尼西特议长的第三只手,至少在表面上,大家都会觉得你可能很受议长的喜爱。”

  “这么复杂!”

  “我想应该是这样吧!但也不必那么大声地说出来。这是我和杨提督的缺点,你可不要学啊!”

  老提督欣然地笑着,那种表情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样。接着,他告诉尤里安有关特留尼西特政府对于军方人事上的一些想法和计划。基本上,不只是特留尼西特政府,也不只是自由行星同盟而已,世界上所有国家的历代统治者最在意的,一直是那些远离首都的地方部队问题。这些部队的司令官常因为中央政府的鞭长莫及而将军队私有化、军阀化,最后发展至不愿受政府的监管和控制。这种情况实在是所有主政者心中永远的恶梦。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中央政府往往使出它握有的最有力武器——人事任命权,经常性地调动部队的重要成员。当然,这种调动也要注意一点,那就是以不破坏其对外的作战和防卫能力为前提。

  “……这么说,我这次的调动也是这种计划中的一环喽?”

  “答对了,可以这么说。”比克古得意洋洋的样子。“所以,他们就把杨提督身边最得力的顾问梅尔卡兹提督首先调走了!表面上说是应帝国流亡政府的要求,实质上是他们这一系列人事调动的重要组成部份,不是吗?”

  老提督听了这句话相当高兴,因为他认为尤里安的问题显示出他的战术概念在水准之上。

  “不错,刚开始时是这样。”

  比克古接着说,中央政府今后的政策,可能是连理由都不提,就会把卡介伦和先寇布等杨身边的重要幕僚们一个个调走。

  “可是,这么做又算什么呢?只会削弱杨提督和伊谢尔伦要塞的实力,相对的强化帝国军的力量罢了!”

  对于这种不明事理,只一味地在派系和权力斗争中考虑问题和处理事情的愚蠢弄权者,尤里安真是感到生气极了。权力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容易使人丧心病狂的东西,许多人为了安稳地握住它,视野就会变得窄短狭小,心思也会变得极端自私起来。

  比克古打开杨的亲笔信,一面不断地点头一面看下去。就纯军事理论而言,帝国军会通过费沙回廊的可能性,是有必要详加研究的,可是,由于长期的安定,人人都已渐渐失去了危机意识,要做一些危机对策根本就不受人重视。而早先以同盟和帝国皆势均力敌为前提,所订出的军力部署和军需生产方案,如今早已经因为局势的变化而不再有其存在的价值了。

  比克古把杨的亲笔信摘要地告诉了尤里安。

  “杨提督的提案是这样的。如果我们要事先防范帝国军通过费沙回廊入侵同盟领域,必须要籍由费沙的人民在得知消息后,起而抵抗帝国的侵略。具体的说,第一,可借助费沙人有组织的罢工行动,达到使社会及经济体系瘫痪的目的。第二,可将民间商船全数列于费沙回廊之内,堵住航路,阻止帝国军的进入。”

  “这样好吗?”

  “杨提督是这样写的,不管进行得怎样都没关系。如果有必要的话,就算拿费沙人民来当同盟的盾牌,挡在帝国军的前面,也比在战场上发生残酷的杀戮好得多。”

  “……”

  “一旦在费沙的人民中出现这种勇敢的行为,必然会唤起他们那种独立不羁的精神,进而演变成他们不屈服于任何国家军事力量的实际行动。不过,话虽如此,如果等到帝国军真正进驻费沙时再反抗的话就已经太迟了。”

  杨亲笔写道:所以我们有必要事先在费沙国内散播一些流言。流言的内容是——费沙自治领政府和银河帝国的罗严克拉姆公爵私下作了交易,要把费沙的国土和市民及自治权都出卖给帝国。其证据就是,短时间内帝国军将进驻费沙,费沙回廊将提供给帝国军做为进攻同盟的路线。要防止这件事的发生,就必须打倒现在的政府,建立一个严守中立的新政权……。如果这样的流言在费沙境内广为传开的话,帝国军想要顺顺利利进驻费沙就没那么容易了。若他们硬要强行进占,一定会激怒人民,使人民挺身反抗。就算帝国军最后还是进驻成功,对于同盟而言,也能争取到一些缓冲的时间,同时也可能结交到一些反帝国的朋友们。当然,这种挑拨邻国的行为多少会受到别人道义的谴责的……

  比克古摇了摇他那头花白的头发。

  “杨提督对于未来将会发生的事看得真透彻,可惜没有人支持他。当然,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他本人也是碍于权限,没办法再做更有建设性的事了。”

  “这是因为制度的关系吧!”

  尤里安说的话使人觉得他胆子不小,老提督听了,眉头都皱了起来。

  “制度吗?……”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本身是很讨厌现行的制度的。我们一直夸耀自己是民主共和国的一名军人。自从我在你这个年纪当上二等兵以来,到现在一直……”

  比克古这半个世纪以来一直陪伴着民主主义渡过其逐渐变质、衰弱的历程。他觉得理想好像是包着糖衣的毒药,而现实就像癌细胞一样,慢慢地侵蚀其内在。

  “我始终认为民主共和制限制军人的权限是对的。军人不应该扩充其在战场以外的其它权限。还有,军队应该接受政府和社会的管束,使之国有化、公开化,这样才能有健全的民主政治。”老提督再一次强调他自己的价值观。“民主主义的制度本身并没有错。问题是实行其制度的人不能偏离制度本身的精神。目前,我们的政府就是已经偏离了原先的精神,走歪了!也不知到何时才能……”

  尤里安默默地感受着老提督沉痛的心情。除了这样,他也想不出其它补救的办法。他仍是个未成年的孩子,没有什么力量,他十分清楚自己目前还不成气候。

  ※       ※       ※

  尤里安向比克古告别之后,马上又前往“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所在的大楼。他想再次和被迫出任亡命政府军务尚书的梅尔卡兹打声招呼。这栋“正统政府”大楼往年曾是亡命贵族们时常聚会的热闹地方,如今盛况不在。尤里安并不知道梅尔卡兹在何处,却意外地在大门前碰见了梅尔卡兹的副官舒奈德。

  “那些穿着礼服的衣冠禽兽真是乱七八糟。一个失去国民的政府和失去士兵的军队也想去跟别人争地位、争称号。幕僚人员加起来要是有六、七个就要谢天谢地了。尤里安,你若也加入正统政府的帝国军的话,至少可当个少校。”

  尤里安不禁要怀疑,舒奈德讲话这么尖酸刻薄到底是天生的呢?还是在伊谢尔伦要塞将近一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结果?

  “梅尔卡兹提督想必很忙吧?”

  舒奈德絮絮叨叨地说,“正统政府”封梅尔卡兹为帝国元帅。但这却是一个没有半个兵可指挥的元帅,所以当务之急是向同盟政府筹措资金及旧式的军舰,以亡命者为对象募集士兵,编组军队。

  “要以那种兵力来对抗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这样的政治和军事天才,也不知道该说是志气可嘉,还是因为脑袋是用巧克力做成的关系。我想大概是后者吧,特别是一想到自己也被卷进去时就更伤脑筋了!”

  舒奈德知道梅尔卡兹“晋升”为元帅,那自己一定也会升为中校,可是他一点也不高兴。

  “……唉!现在唯一可以安慰自己能够打赢对方的想法就是,因为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个天才,而历史上,天才败给凡人的例子并不少,我们只好等待奇迹的出现了。否则,无论如何胜利是绝不可能的。”

  他的想法显得相当悲观。如果他当面对梅尔卡兹说这些话,以梅尔卡兹的立场一定相当难堪,而他又找不到其他对象可以诉说自己的心情。刚好尤里安可以了解他这些牢骚话而让他有了渲泄的机会,因为他明白舒奈德对梅尔卡兹是忠诚的,所以听了也不会误会和不高兴。尤里安得知梅尔卡兹目前的情形,不禁对他同情起来。如果换作是杨的处境也和梅尔卡兹一样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对他感到灰心,不抱希望的。不管发生什么事,尤里安都一定会站在杨这一边。

  最后,尤里安请舒奈德代他向梅尔卡兹问好,并且告诉他,他即将离开首都海尼森,看来会有好一段时间无法和他们再碰面了。

  Ⅱ

  当宇宙船靠近行星附近时,行星费沙的微妙色彩变化,照耀了人们兴奋的眼睛。他们背后的宇宙一片漆黑,点点银色的光点胡乱飞舞着,而前面的行星却有如音乐般一明一暗地闪烁着,好像一首小夜曲随着明暗奏出动听的乐章。

  尤里安。敏兹隔着窗户远眺眼前的行星,其光线的变化历历印在眼帘,使他想起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这位大他八岁,但又比杨威利还小几岁的女性。一想到菲列特利加就让他很自然地联想到杨,这是一种很微妙但却也很清晰的想法。尤里安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在出发前往费沙前,和她的一段谈话。在对话中菲列特利加告诉他,和杨邂逅于艾尔。法西尔星域的事。

  “杨提督当时还是个中尉,戴着一顶黑色军扁帽,看起来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

  当时这位初出道的年轻军官也没什么值得人尊敬和信赖的理由,所以艾尔。法西尔的居民们一开始根本就看不起他,还是个少女的菲列特利加见此情景感到相当义愤,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支持这位独自肩负起艰巨责任的青年军官似的。

  “我那时仔细地观察他。像他那样无助、孤独的人,昼夜不分地忙着指挥撤走的各项工作,睡觉时衣服也不脱就倒在沙发上,早上起来也不洗脸,一句话都不说就咽下没有涂奶油的土司的男子,如果不是我去喜欢的话,恐怕也没有别人会去喜欢他了……”

  菲列特利加笑了。她笑得并不单纯。如今,在经过了十年岁月以后的她,已经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或多或少地影响了她,也影响了她的笑容。

  “我并不是喜欢英雄或名将。或许,我有先见之明,能慧眼识英雄吧!”

  一定是这样!尤里安回答她,但这种回答菲列特利加未必同意。尽管如此,十年的岁月已过去了,杨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有发生过变化吗?

  “不,杨威利没有变,变的是他周围的环境,他本人一点也没变。”

  当杨还是中尉时,他看来就像个初出茅庐的中尉。现在他被人尊称为提督,但无论怎么看起来还是像个初出茅庐的提督,以后,当他晋升为元帅时,他一定也还是像个初出茅庐的元帅吧!——不管像这样的形容是否贴切,也不论他的责任和能力是否和他的地位相称,总之,他总能给人一种他不习惯于自己目前所处地位的印象。杨威利从不曾积极地想成为一名军人,他到现在仍一直希望自己是一名历史学者。不过,如果真要他现在站在大学讲坛上授课的话,菲列特利加和尤里安一定都会觉得是一名军人站在教坛上的。而难以令人理解的是,杨的心里到底对菲列待利加是什么想法呢?尤里安真的好想知道……

  船上的铃声响了,它告诉少年尤里安,船已经将要降落费沙宇宙港了。

  时值费沙标准时间的正午,这是尤里安生平第一次踏上这个行星的土地。也是指定期限的最后一天。

  Ⅲ

  尤里安早就耳闻自由行星同盟驻费沙办事处的首席驻在武官维欧拉上尉是个又高又胖的人,但今日一见之下,却仍然感到意外。因为他这个人,说是胖,却又似乎没什么肉,在他那青白的皮肤之下所掩盖的好像不是筋肉也不是脂肪,而是涨满的瓦斯气体似的。尤里安觉得他看起来好像轻飘飘的,像是一艘鼓鼓的飞行船。以前好像曾经听过别人给他取了个“地上的气球”这样的绰号,现在他终于明白原因了。

  “敏兹少尉,以后还请多加努力!过去你曾立过一些功劳,不过这些纪录是不会在我们这里起任何作用的。如果自以为了不起的话,最好先收敛收敛!”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指尤里安若想要借助杨的权势在此炫耀是没有用的。

  “是!我会谨记在心。以后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多多指点!”

  尤里安礼貌周到地应对着,心里不觉火气上升。以前,他在伊谢尔伦要塞的时候,不要说是这种虚伪的外交场合他没经历过,就是连一句刻薄的话他也没听过。没想到一向生活在温室里的他,如今终于要面临外界完全不同的环境了。而这个外界的环境似乎是杂草又多又可怕,和伊谢尔伦比起来的确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嗯!嘴巴倒是蛮会说话的,小小年纪表现还不错嘛!”

  虽然上尉说这些话不过是他心胸狭窄的表现,但是听在自知刚刚说话言不由衷的尤里安耳里,却特别感到刺耳。上尉说话时的声音高八度,以及他那一双长在胖脸上的细长眼睛,比他所说出来的话更为刺人,更令人不舒服。看来,想讨好他必须花费相当的精神和体力了。

  不管怎么说,尤里安认为有一件事是绝对错不了的,那就是他目前所在的费沙,是个不折不扣的敌境。而这个同盟驻费沙的办事处,不用问已能感觉到无论是室内或者室外,都对他充满了相当高的敌意。他发现目前只有路易。马逊准尉一个人才是值得信赖的同伴。

  办事处内充斥的敌意,同时也反映了一件事,那就是特留尼西特派的人对杨威利一样是抱有相当浓厚的敌意。对于尤里安个人而言,虽然多少会有些人嫉妒他是“同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驻费沙武官”,但不管怎么说,他不过还是个羽翼未丰的少尉而已,对周围的事不会起太大的影响。尤里安自己也明白,在这些人的眼里,他不过是杨威利提督的附属品而已。因此反过来说,如果尤里安有任何犯错的话,一定会累及杨威利的,他自己得小心行事才行。

  虽说尤里安已打定主意诸事都要小心,但却也不能自闭到整天关在办事处里。身为一名驻在武官有他自己份内的任务要执行。虽然此次费沙之行是由于特留尼西特政府的派阀斗争策略运用下的结果,但尤里安既然身为驻在武官也必须要认真地执行其任务,不得有任何理由推卸责任。

  尤里安对于衣着方面不太注重。在公众场合中,穿穿军服也就罢了。至于便服,杨威利在帮他选购时,自己对自己的眼光也没什么把握,所以总是把他带到店里,让较熟悉的店员为他挑选。杨威利对于自己的东西总是尽可能买较便宜的,但对于尤里安的东西,则宁可多花钱买品质较好的,这也是蛮令人感动的一点。亚列克斯。卡介伦就曾说过,杨威利和尤里安两人同样是不太注重服饰的人,但两人所穿的衣服质料却相差很多,本来,尤里安由于没有吸引众人视线的必要,自然不必在衣着上下功夫,而杨威利就不能这么简单了。但是事实上却刚好相反,尤里安反而穿得比杨还要讲究……

  驻在武官的重要任务包括收集及分析情报、在街头巷尾观察市民生活和社会动态等。尤里安在忙完手边的一些事情以后,松了一口气,于是和马逊一起到费沙热闹的市街上去。尤里安穿着一件浅色的罩头毛衣和斜纹长裤,加上他那一头惯有的亚麻色头发,看起来和杨威利一样,一点也不像军人。而和他同行的马逊则穿着厚重的毛衣,包裹着他那结实发达的肌肉,两人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幅神话中巨龙保护着流浪王子的样子。而马逊那双圆圆的眼睛,流露着对主人敬爱的神情,使得原本充满危险刺激的气氛柔和了一些。

  结束了事务方面例行的报到手续之后,尤里安与马逊暂时告别拘束的时间而外出逛街去了。如果他们没事待在办公室里头晃来晃去,搞不好还会妨碍到上司和同僚们办公。而且看情形也不会有人约他们出去吃饭的样子,反正无所适事地在办公处里空等也是蛮惹人厌的一件事。

  尤里安和马逊准尉以悠闲的步伐走在充满活力而扰嚷的市街上,此时迎面走来了一群和尤里安年纪相仿的年轻少女,其中大概有三四个女孩毫不掩饰地往尤里安的脸直盯着看,尤里安也不知不觉地看着她们,她们却突然高声地爆笑了出来,然后小跑步地从他们两人旁边经过。背后还传来了她们响亮的笑声对尤里安的评语,说他的衣服虽然旧了些,可是人倒是长得挺俊的。尤里安轻轻地摔了摔他那亚麻色的头发。他在想,女孩子的事情跟暗室中的政治权力斗争真是完全不一样,他一点也搞不懂她们。如果波布兰在他身边的话,或者就会向他解释一些吧!

  他们在弯进一条小巷之后,随即走进一家服装店。店员看见他们,马上趋前殷勤招呼,看见尤里安视线所注目的衣服,马上向他推荐说:“客人您真有眼光!这件衣服和您很相配啊!它是衣着中的极品,配上您的身形品貌是再适合不过了!”

  “好贵啊!”

  “别开玩笑了,这样的衣服,订这样的价码,对我们来说是牺牲价哩!”

  “我记得上个月看到时好像价格便宜了二十马克,为什么现在却……”

  这话当然是胡吹的。

  “您大概搞错了!请你看看电子报纸好了,我们目前的物价指数很平稳,并没有多大的变动啊!”

  尤里安听了一边含有深意地点点头,一边转头高兴地对店员说:“那么,我就买二件好了!有收据吧?”

  尤里安付给他九十费沙马克,然后把找回的几分钱放进口袋中。虽然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情报,但是收集它的代价却未免高了些。两人出了店后,走到露天咖啡座去,尤里安拿着刚刚店员告诉他的某种电子报纸一边看一边说:“目前物价很稳定,生活水平也很高,再加上费沙国内没什么重大事故发生,整个社会和经济的运营自然也就相当健全。”

  “我国在这方面就差得远了!”

  马逊发自内心地感叹着。若和自己的国家自由行星同盟的荒诞无度比较起来,真有天壤之别,费沙的强势经济是银河系当中首屈一指的。

  “我们国内不是有人流血就是有人杀人,还有人专吸别人所流出来的血……各式各样的事都有!”

  尤里安以相当厌恶的口吻说道。他目前是以一种中立的立场在观察费沙,以前,杨也曾对他不只一次说过费沙的繁荣景象,但是,费沙的繁荣可说是很大程度得益于帝国和同盟两者经年累月的战争,若是拿因好战而自作自受者和在战争中大发死人财的人来相比较的话,他还是对于后者较无好感。如果光是凭尤里安这样感性的特质来看,无疑他想要通过严格考核而成为一名正规的军人是相当困难的。

  走出咖啡座之后,尤里安和马逊马上发现他们被跟踪了,不过他们还是毫不在乎地走向市区内的银河帝国驻费沙办事处的大楼。当然,他们并没有走进去,只是在外面眺望着,感觉此刻和帝国那边的人似乎是处于吴越同舟的立场,虽彼此敌视,却也相安无事,办事处里面的人仍然是像往常一样的作息。

  “想想看,敌我双方现在竟然是处在同一个地方,这种情况真是奇妙!”

  马逊听了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尤里安则一直盯着这栋有一半外观被高耸的树木遮蔽着的白色建筑物。他想,搞不好对方也正用红外线监视系统在注现着这里呢!这对费沙人而言,说不定又是另一个笑话的题材了!

  Ⅳ

  虽然说很多规矩都只是形式上的而已,但不照着做又好像怪怪的,因此,欢迎新任驻在武官的派对还是于翌日在巴特亚酒店举行了。这次派对之所以不在办事处内举行,是因为怕里面有敌人装设的窃听器,不过,尤里安心里却认为,搞不好在这家饭店里也早就被装了窃听器也说不定。但是他自己是这次派对中的主角,想不出席都不行。

  尤里安知道派对中的主角往往都得要在宴会的全场招呼应酬客人,根本没时间吃饭,以前杨就常常“空腹”到散会为止。再加上尤里安品貌出众,自然而然地成为场中所有人评头论足的焦点,他多少也要努力地装出笑脸来迎人不可。杨以前就曾经叹息地对他说,一个人若可以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不知有多好,但这实在太难太难了!

  若说尤里安是对方观察的对象的话,那么观察他的人同时也给了尤里安相对的观察机会。这次尤里安被视为杨威利的代理人,可以的话,他希望能在费沙人之间散布“帝国军要进驻费沙”的流言,至于这些流言被散布出来后,到底是如何地鼓动人心,其毒素又是怎样的蔓延,那就只能在日后才能判明了。如果他所放出去的流言能够发挥最大的效用的话,那么费沙的自治政府将和它的人民产生对立,因为自治政府竟然把全体市民当做抵押,和帝国进行秘密约定——若事实真是如此的话,自治政府也不得不应市民的强烈要求而毁约,如此一来,同盟所面临的危机——帝国军自费沙回廊侵略同盟,也就化解于无形了。如果事实并非如此,但自治政府因顾虑到在费沙市民当中所可能产生的恐慌,也一定会在付与帝国在费沙回廊的通行权之前考虑再三。这对同盟而言,也可算是一件好消息。

  不过,杨在构思这个计划的时候,他想到其中有一种所可能导致的结果让他稍感犹豫,那就是万一费沙市民一时群情激愤,以武力封锁回廊,因而和帝国军之间起了流血冲突的话那就不好了。因为杨认为,为了一国的利益而将其他国家牺牲掉,这无异于是个极权的帝国主义者的做法。最后杨只好假定帝国军若真的要进驻费沙回廊的话,费沙的人民必定要不惜一切地来阻止他们,这样,人民的流血事件自然就不是因为他所放出去的流言所引起的了。

  杨在写给比克古的信上曾经说过:“……基于以上所说的种种,我认为费沙自治政府和帝国的罗严克拉姆公爵之间极有可能订有密约,要将费沙回廊出卖给帝国。如果我这项假设成立的话,那么一向以独立不羁为豪的费沙人最后还是难免要面临和自治政府摊牌的命运,这就不是光靠我们在旁煽动,或在旁穿针引线所造成的了。到头来事情要怎样发展,就全靠他们如何了结。如果他们为了捍卫本身的自由和尊严而不惜牺牲的话,那势必会发生流血抗争,否则的话,帝国军将不必动武就可进驻费沙。最坏的情况是如果费沙人走漏了这个消息,帝国军可能会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就先发制人,这样可就适得其反了。一旦让帝国方面抢先有了动作,搞不好到时候我们连防守也来不及了……”

  就因为看了这段话,比克古和亚列克斯。卡介伦都一致认为“杨对于未来要发生的事,实在是看得又深又远。”他早就能看到将来最不好的结果了。

  无论是身为一名战术指挥家,还是身为一名谋略家,杨都具有极高的才能,不过光是才能还不是他资质的全部。由于他的性格和志向,使他觉得光靠谋略来达成任务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对他而言,最有意义的事,就是从战争和谋略中总结出使国家长治久安之道。身为一名职业军人,而且像他这么年轻、官阶又高的军人,能有这种想法真是非比寻常。想必在这一代或后世中,一定会有人恶意地批评杨的这种信念,他们会说:“不管杨对战争到底有没有人道的精神,但是他建立了那么多的功绩,可见他同时也杀了不少人。”当然尤里安等人是不会那样批评他的,而杨本身面对这样的指责,大概也只有苦笑而已,不会作任何反驳。或者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知名人士由于殆忽了人类必须主张自我原则的义务,结果受到众人的非议也时有所闻……

  尤里安穿着军官用的白色礼服站在派对会场中,他那头亚麻色的头发,俊俏的脸庞,深褐色的眼眸所散发出来灼灼有神的目光,以及他那英挺匀称的身影,在在都吸引着出席者的视线。

  如果是有莱因哈特在场的地方,光是他一个人的光芒就足以将四周的所有人压倒,好像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黯淡无光一样,只有他一人具有华丽无比的色彩。而尤里安则没有像莱因哈特这样强烈的光芒,相反的,他就好像是一幅图画中不可欠缺的东西,可以给人一种与整个环境和谐地融合在一起的感觉。

  当主持人在这一个为欢迎同盟史上最年轻的驻在武官而举行的酒会作了开场白之后,欢乐的笑声随即传遍了整个会场。尤里安也按照自己事先即预想好的计划,开始笑着和费沙的绅士淑女们逐一打招呼。

  “少尉,您对费沙的印象如何?”

  “嗯——大街小巷洁净的程度令人感动!另外,宠物的数目也很多,全都养得肥肥胖胖的!”

  “哇!你感兴趣的事好像跟别人不大一样啊!”

  对方竟然这么反应,尤里安听了心中不免失望。其实他是想让对方了解他的观察入微,因为大街小巷若打扫得很干净,就表示这个国家对社会各公共设施的管理运营系统相当健全,而宠物多则表示人民生活水准高,家家户户丰衣足食。尤里安只简单地说两句话来表示自己能从其日常生活当中,观察到此一国家国势强盛的一面,但听的一方却似乎不能理解的样子。尤里安觉得自己好像在对牛弹琴。如果刚刚听到这番话的人换作是杨的话,他一定想都不必想就说:“嗯!说得好。”而尤里安听了倒要觉得不好意思了。

  “少尉觉得费沙的女孩如何呢?”

  对方转移了话题。他大概觉得自己经验老到,想要使这位过于年轻,尚不习惯于这种交际场合的少尉感觉轻松一些。

  “长得都很漂亮,而且都很有活力。”

  “嗯!你很内行嘛!”

  的确,尤里安这一番话虽不是出自真心,但倒也说得无可厚非。

  “费沙从漂亮的女孩到改造行星系统等货品都一应俱全,只要出得起价钱,什么都买得到。不过,如果是像少尉你这样出色的人物,我看钱也不用花了,只要笑一笑,就能买到女孩子的心了,真是令人羡慕啊!”

  “我会努力试试看的。”尤里安尽量装出邪恶的样子,可是好像还是不怎么成功。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逞能。

  “不过,要谈起买卖这件事的话……”尤里安以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慢慢把话导入正题。“我听说费沙回廊和费沙自治领将要出卖给帝国军了,真是使人担心啊!”

  “你说什么?”。

  对方故意不明其意地反问,这是一句客套话。尤里安也故意诧异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咦?你不知道!费沙难道没有将回廊本身当做商品一样地卖给帝国军吗?”

  “这个嘛,少尉,是您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吧!帝国军……”他突然笑了出来。“您是说帝国军想经由费沙回廊去入侵同盟吗?听起来是很有意思,不过啊……”

  他好像是企图想制止这个年轻人不适当的猜测似的,一副教导他的样子。“你的想像力真的太丰富了。费沙回廊是个和平之海,往来的船只不是客船就是货船,挂着军旗的舰艇是绝不允许通过的。”

  “这到底是谁规定的呢?”

  尤里安咄咄逼人的口吻,和他那好看的脸容一点也不相称。对方听了也只是回了一句“这个……”但已经是笑都笑不出来了。

  此时四周的人也察觉到他们两人的话题似乎相当严肃,大家都一齐望着尤里安,而尤里安则压下兴奋的心情提高声音说道:“我认为如果规则是由人所定的,那么自然也能假人的手将之破坏。我在想,帝国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为人处事的作风不像是会默守成规的那种,像不久前发生的当今皇帝弃国逃亡的例子,以前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但也发生了。”

  “……”

  “说起罗严克拉姆公爵这个人,他为了要得到胜利,打败敌人,一定会不惜打破传统和一些不成文的惯例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我想在座的各位,也没有一个人敢保证他不会这样做吧?”

  在场的人一阵骚动,似乎没有人能对尤里安刚才所说的话提出反驳。

  “本来,我以为罗严克拉姆公爵就算有如此大的野心,但是费沙人也不可能会平白甘心地把自己的祖国出卖的。可是如今……”

  尤里安在说这番话时,外表看似镇定平静,其实内心相当紧张。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的这种挑拨将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毕竟他还是个毫无经验的生手,对于掌握人心没有多大的自信。

  有一个长相精悍的年轻人站在距离尤里安约十步远之处,正一面与人谈笑风生一面以锐利的眼光盯着尤里安看。这人就是自治领主鲁宾斯基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

  他心中不怀好意地批评着尤里安:这小子嘴巴还蛮厉害的嘛!他认为尤里安不可能光靠自己的思考就能下此结论,一定是杨威利告诉他的。他向和自己聊天的人轻轻道了声“失陪”,然后加入围拢着尤里安说话的那群人当中。他迅速地站在尤里安正对面,一副要和他对谈的样子。

  “敏兹少尉,您说费沙会把自己出卖给帝国的这种推测未免太大胆了!”

  “是吗?对于费沙而言,独立不过是形式上的独立,并非是最高的价值所在吧?”

  “但是它也近似至高无上了,你可不要太低估它啊!尤里安。敏兹少尉。”

  鲁伯特。盖塞林格刻意地叫着尤里安的名字,这使得尤里安相当不悦,听起来仿佛是一种嘲弄和优越感在空气中无声地传播着,尤里安感觉到额头前浓密的头发似乎都浮起来了。

  盖塞林格和尤里安之间相差了七岁,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有很大的不同。其差别指的并不是知识上的,而是在观察事物时的角度不同。在盖塞林格的眼里,尤里安只不过是一个在杨威利保护之下,未见过世面的无知小子。

  突然,维欧拉上校从人群中急急地跑了过来,以他那不堪入耳的难听声音开口插了话,打破了现场不愉快的僵持气氛。他说:“敏兹少尉,你是应邀来参加欢迎酒会,不是来发表言论的。请你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各位,对不起,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得罪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没想到这个俗人所说的一些俗话,在此时竟然也发挥了一些效力,悠扬的乐曲再度响起,会场中歌舞升平,与会者之间又再度开始了那些虚伪的对话。

  Ⅴ

  鲁伯特。盖塞林格坐在驾驶座上,使尽整个胸膛的力量用力呼吸着。他刚刚才喝了酒,所以呼出来的气息是温热的,可是此刻他的心情却不太好。车厢内很暗,也没开灯,只有旁边一个长宽约十公分的影像电话的画面发出了些许的光亮。画面上映着一个光头但精力充沛的男子的脸,他就是自治领主鲁宾斯基。盖塞林格在派对结束后立即打了电话给他。

  “……看来,杨威利恐怕已经洞悉了帝国军的整个战略构想了,怎么办呢?”

  “就算他知道,又能怎么样呢?他什么也不能做啊!”

  “是吗?”

  盖塞林格故意以嘲弄的口气说着,他对自治领主仍然有着深深的怀疑。他当然是不会把尤里安。敏兹少尉放在眼内,可是他觉得鲁宾斯基不该无视于杨威利的存在,他太过自信了。

  “再怎么说,那小子在派对中向出席的人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有些人虽然喝醉了,但也会把它记在心里,若是被一些对政治怀有野心的人加以利用,那麻烦就大了!不是吗?”

  “说那些都太迟了,就算那些家伙真有什么不轨企图,只怕他们连想出计策的时间都没有呢!你就不要太担心了吧!”

  ……鲁伯特。盖塞林格挂了电话,眼睛还是兀自瞪着微亮的画面嘀咕着——说我太过担心,我这也是为了你啊!不是吗?

  鲁伯特。盖塞林格在科贝尔街下车之后,就直接走到一家古老的大屋里去。室内发出了一阵性别不明的电子合成声音,来回地查证他的身份有三次之多。通过检验之后,他毫不停留地直上到楼上去,脚下踩踏着的水泥楼梯虽然倾度很大,不过还好,他的脚步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所以完全不存在危险。等到弯弯曲曲的走廊走到尽头后,他打开那唯一的一扇门,一道很奇怪而不健康的橘色光线随即照在他身上。鲁伯特看着室内一个蹲坐在沙发上,好像濒死的动物一样的人影,开口问道:“你觉得怎么样啊?德古斯比司教,身体还好吧?”

  对方并没有回答,只是诅咒般辛苦地喘着气。盖塞林格扬起嘴角冷笑着。在这间空气完全不流通的室内所充斥着的,尽是紫黑色快乐和欲望的烟气。

  “酒、迷幻药、还有女人都是这个世界上令你我快乐的东西,现在竟然连立誓禁欲的司教大人都难逃它的诱惑!地球上的总大主教猊下对于阁下所犯下的荒唐行为,不知会不会从宽处置呢?”

  “是你对我下药的!”

  这位年轻的主教喘着气反驳他道。他那双眼晴看起来好像微血管破了似的,整个眼球混杂着青红的颜色。

  “是你用卑劣的手段对我下药,使我堕入罪恶的深渊之中,你这个亵渎神明的下流叛徒!你后悔自己恶行的日子就快来临了!”

  “到时候你可得先通知我喔!是会被雷劈呢?还是陨石会栽下来?”

  “你难道不怕受到正义的谴责吗?”

  “正义?”年轻的副官放声嘲笑着。“鲁道夫大帝并不是以正当的手段称霸宇宙的,而安德鲁安。鲁宾斯基也不是因为拥有完美的人格而登上费沙自治领主的宝座。得到最后胜利的人都是拥有最强大力量的人。能真正握有支配权的不是正义,而是力量!”

  鲁伯特。盖塞林格无情地驳斥了他。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正义,以这为根据来判定人的好坏是没有意义的,被鲁道夫所屠杀的那好几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是因为愚蠢地相信正义而遭此报应。如果你是个有力量的人,又何必惧怕总大教主呢!所以我说……”

  他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我对于宗教上的权威什么的并不在乎,你大可以独霸其中。如果能成为其它各个领域中的支配者的话,就没有必要再去嫉妒别人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我要你控制整个地球及地球上的教会。”

  “……”

  “我会把鲁宾斯基干掉,然后自己取而代之,而你则去取代总大主教之位。”

  “现在已经不是那些家伙的时代了。我要让恶魔们把八百年来地球上的恩恩怨怨都给吃掉,以后就是你和我的世界了……”

  没想到德古斯比竟突然大声笑了出来,鲁伯特皱起眉头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个连自己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知道的白痴!”

  德古斯比狠狠地臭骂了他,瞳孔中满布了无法抑制的愤怒和鄙视之情,好像要喷出火来似的。他那两片薄唇上下掀动着,怒气和嘲弄的声音从咽喉中发了出来,被黑衣包裹的身体由于笑骂而不停地颤动着。

  “你想以自己的野心和无知来对抗总大主教陛下?简直是一大笑话,太没有自知之明了!畜牲就只能发畜牲的梦。一只狗也想和象对抗,真是垃圾!”

  “……你尽管笑吧!司教,”

  鲁伯特。盖塞林格平静地说道,但事实上这时他的精神已异于寻常。如果他内心真的很平静的话,应该会说一些气话才对,他向来没有被别人抑揶的习惯,他也不喜欢被人嘲笑,只有胜利的人才有权利去嘲笑别人。

  “你酗酒、吸毒、玩女人的丑态都被我录下来了。你若不和我合作的话,这些有趣的东西我自然要加以利用喽!虽然这种手段太老套了,不过还蛮有效的,所以也常被人使用。不想身败名裂的话,最好是下定决心和我合作。”

  他们四周升起了一片异样的沉默。

  “狗杂种……”

  司教最后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但声音已经变得软弱无力起来。

  ※       ※       ※

  尤里安。敏兹此时正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光是这一个晚上也不知道翻过多少次身了。以前的他是很少有这种失眠的经验的。今天晚上还曾一度因为觉得嘴里有晚餐残留的菜渣而起身漱口。他原本觉得自己的脑中塞满了视觉上的记忆,但现在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到战争有各式各样,而同时自己更是深切地了解到,像今天在派对会场中和鲁伯特。盖塞林格所发生的这种战争并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在这广大的宇宙空间中,若是非要战斗不可的话,也要和那些光彩夺目的,像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一样的强敌互相较劲,比拼智谋和勇气才行。当然,这只是自己心中的一个大愿望。他也不愿把莱因哈特胜过自己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虽然连杨提督都对罗严克拉姆公爵非凡的天份赞叹不已,而自己只不过是杨身边的一个未独立的人而已。可是,就像舒奈德所说的,连凡人有时都会认为自己胜过天才……

  就这样,他胡思乱想了一夜,把睡魔赶得远远的。

  尤里安突然好想喝酒。有这种想法,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过,在此时会想喝酒应该是可以理解的。而这个念头倒好像是今晚的最大收获似的。

  然而在尤里安的房门外,无声无息的世界正在急剧地旋转。
2008-7-5 02: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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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安魂曲的邀宴



       十一月一到,有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发生了,它使得原本已在进行的活动更加如火如荼地展开。帝国军连日来不断地进行各种实战演习及模拟作战,同时也积极准备物资、重新编组部队、整修舰艇、检阅兵器等等,好像正在为一次从未有过的大规模远征做准备。十一月四日,一个由三万艘以上舰艇所参与的大型军事演习举行了,阅兵总司令为罗严塔尔一级上将。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大规模演习,操演中甚至有超过一百人以上的士兵因此丧生,其惨烈的程度可见一斑。

  在非军事方面的工作也同时进行着。费沙驻帝国的事务官博尔德克在莱因哈特的命令之下,答应将帝国军即将进军伊谢尔伦方面的相关假情报陆续提供给费沙。

  而博尔德克则相对要求莱因哈特于计划成功之后,让他登上费沙新自治领主的宝座以为报酬。博尔德克满心以为自己的这项要求会被同意,但没想到莱因哈特却迟迟未能答覆他的请求。其实莱因哈特并不是一个吝啬的人,他是顾虑到将来同盟被征服后,费沙就成为连系同盟和帝国这两块领土的重要通道,若交给别人掌管,而自己仅间接统治的话,绝非他所愿意。莱因哈特打算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当费沙总督,这样费沙就仍旧是自己的直辖区,而不是自成一家的属国,至于博尔德克则给他一个虚位而高薪的职位就可以了。

  不过,上述想法虽然合乎统治的道理,但却不能达到使费沙人憎恶的视线转移到博尔德克身上的目的。所以莱因哈特最后只得向博尔德克保证,若费沙初期的治安没有办法维持的话,就由博尔德克来担任自治领主。当然,博尔德克要负上全部责任来维持费沙的治安以及他和帝国军之间的合作体制。

  就这样,博尔德克开始向祖国费沙方面进行传递假情报的工作。当然在这些假情报中也得掺杂一些民间来源的消息,这样才能尽可能使假倩报容易为人相信和接受。其实,博尔德克目前的心境是半年以前的他所没有办法想像到的,当时他对鲁宾斯基是多么的忠诚啊!但如今鲁宾斯基却已和他成为不同世界里的人了。自己从以前和莱因哈特的敌对立场,到如今完全倒戈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博尔德克为了要让自己觉得不那么心虚,心中不断告诉自己鲁宾斯基的诸多缺点,这样他的权力当然迟早有一天会被取代的!博尔德克此时根本还没想到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也有野心要取代鲁宾斯基之位。他认为盖塞林格只不过是狐假虎威,假借鲁宾斯基的威名到处横行的鼠辈罢了!他不认为盖塞林格的存在对自己构成任何威胁。大概只有盖塞林格本人才觉得博尔德克太小看自己了。

  十一月八日,莱因哈特终于就“诸神的黄昏”作战计划中的人事安排敲定。

  这项作战的首要行动为率大军浩浩荡荡往伊谢尔伦回廊进发,以此将全宇宙的注意力集中于此,造成假象。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举占领费沙行星和回廊。想要达成此一目的,指挥费沙方面大军的人须有准确和快捷的当机立断能力,能迅速调动军队,在费沙来不及设防的最短时间内予以全面占领。而这样一位人才,则非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莫属。

  作战计划中第二阶段的指挥官为不久前伤愈出院的奈特哈尔。缪拉上将。莱因哈特在这么重要的作战中,将一向有优秀表现的缪拉安排在“疾风之狼”的后面上场,自有他人事上的妙用。原本缪拉很渴望能参与进攻伊谢尔伦要塞方面的行动,以期一雪从前被杨威利打败的耻辱,不过,如今他这项个人希望可能不得不就此打住了。

  接下来第三阶段的指挥官为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自己。在他的直属部队中,包括有亚特林肯、布拉斯契、卡尔那普、克留尼曼及特奈杰等五名中将。另外,总参谋长奥贝斯坦一级上将、首席副官修特莱少将、次席副官流肯、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小姐、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等,这些人都群集于伯伦希尔旗舰上。伯伦希尔搭载女性人员,这也是史无前例的。

  第四阶段的作战由斯坦梅兹上将指挥。斯坦梅兹曾是莱因哈特的伯伦希尔旗舰的舰长,以前一直担任边防的工作,虽然立下许多汗马功劳,可是因为并非名门贵族出身,所以官位只做到中将。在利普休达特战役后,被赋与边境支配权,并晋升为期待已久的上将,宣誓效忠莱因哈特。

  最后一个阶段的作战由瓦列上将指挥。瓦列上将于“利普休达特战役”中曾辅助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平定各边境星域,骁勇善战,是个智勇双全的良将,此次交付给他负责后防联系费沙回廊和帝国本土的重要任务,相信他必能不负所托。

  总计这次的军事行动所动员的兵力为一二○○万人,舰艇八七五○○只。其中单是负责费沙和同盟等占领地警备工作的陆战人员就占了四○○万人。

  另一方面,进攻伊谢尔伦方面的部队也是阵容鼎盛。虽然在基本战略上,这支部队只是掩人耳目的一个假象,但为求逼真以达到目的,当然会安排相当的兵力、人才、舰艇和物资等。而且,如果情况有变,这支部队还可弄假成真,突破伊谢尔伦回廊,趁乱攻入同盟领土,然后和入侵费沙的友军会合,一起扫荡同盟领域。总而言之,这次作战是战略上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环节。负责此一任务的总司令官必须具备有相当强的统御力、细致的用兵能力、以及审时度势冷静判别情况的头脑。这个人选非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莫属。

  副司令官为鲁兹和雷内肯普两名上将。鲁兹和瓦列一样,曾经担任吉尔菲艾斯的副将。雷内肯普则和斯坦梅兹一样,在历经了“利普休达特战役”之后,成为莱因哈特的部下,晋升为上将。他同时也曾经是莱因哈特少年时代的长官,是个老资格的军人,但外表看起来稍嫌古板了些。

  法伦海特和毕典菲尔特两位上将奉命统领预备兵力等待适当时机。他们两个都有相当强劲的攻击力,于决战时的适当机会投入必能尽展其所长予敌军沉重打击。要特别一提的是,毕典菲尔特的舰队素有“黑色枪骑兵”之称,以勇猛无双出名。

  克斯拉上将担任帝都的防卫司令官,奉命留守奥丁,“艺术家提督”梅克林格上将也和他一起留守帝都待命。梅克林格同时也担任军务省和元帅府的总管大臣,所有后方物资的统筹补给及后援部队的编组等事务,都由他全权负责。

  上述这些人事命令中,所有与对伊谢尔伦方面的军事行动有关的皆被有意无意地公开,直到大军自帝都出发的那一天为止,已经有许多人都获知此一消息了,这件事情的本身也可解释为作战计划的一部份。

  ※       ※       ※

  “根据各方消息显示,帝国军即将任命罗严塔尔一级上将为总司令官,对伊谢尔伦回廊采取军事行动!”

  同盟的情报网在接收到帝国军方面如此明白的讯息后,迅速地将此一危机传回首都。

  消息一到,震撼了同盟首都海尼森。不过,他们仍然相信这次的军事行动应该会获致最后的调停。就好像冬天一过,春天的脚步也会跟着来临一样,他们深信安定的日子终有一天还是会恢复的。不过,这件事仍然让人觉得奇怪,因为大家都知道伊谢尔伦是个易守难攻的要塞,其中更有一位年轻的长胜将军驻守于此,年初坎普和缪拉率领的秃鹰之城远征军才大败而回,帝国军怎么可能明知故犯,竟然打算再次进犯此处呢?

  这时同盟政府的高级官员们似乎已将杨当做是另一派系的敌对势力,丢入了记忆的深渊,连在首都召开影响军事决策的重要作战会议之事也不知会他一声。

  在聚集了政府及军部最高级干部的国防协调会议中,宇宙舰队司令长官比克古上将,在三次要求发言遭到故意忽视后,终于被叫到了名字。老提督指出:对伊谢尔伦的攻势只是伪装作战,敌人的主力很可能指向费沙回廊。

  比克古此言一出,在座的各个高级官员都愣了一会儿,不过,并没有人同意他的看法,反而不断地对他冷笑,并且出言讥刺。

  “比克古司令官的见解真是不同凡响啊!不过,费沙是绝不可能放弃政治上的中立地位,舍弃百余年来的传统,进而和帝国合作的。最重要的是,如果帝国真的因此而变得更强大的话,那费沙本身的存续也会受到相当大的威胁。他们是不会不考虑到这一点的。”

  “费沙在我们同盟国内投入了相当大的资本,也拥有相当大的权益,如果同盟被帝国所吞并。那他们在同盟所做的一切投资都将血本无归,你想他们会吃这种亏吗?”

  老提督的发言遭到各方的攻击,但他还是坚持初衷地说:“费沙的确是在同盟投下了相当的资本,但他们是对同盟领域内各行星、矿山、土地、企业等投下资本,而不是对同盟政府本身。他们大可以和帝国军达成协议,在破坏同盟的政府机构之后,仍然保障自己在同盟领域内的利益不受损害,也就是说,同盟政府的存在与否,对他们根本无关痛痒。这就是费沙人。”

  比克古再度提出了反驳意见,大家听了一度沉默了起来,他毫不放松地继续说:“难道,费沙真的有对我们同盟政府投下资本吗?”

  “提督,请你说话时小心一点,不要乱讲!”

  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忍不住高声制止比克古。因为比克古刚刚所说的话,根本就是暗示着同盟政府的高级官员中可能有人接受来自费沙的贿赂或回扣。面对这样一个指责,相信敢摸着自己的良心发誓说自己绝无收受贿赂的官员们一定没有几个。同盟当年的建国者亚雷。海尼森一定没想到自己为了理想千辛万苦所建立的国家竟然会被这些下流的官僚所败坏,他们没有效法先人的爱国情操,反而学到了费沙个人利益至上的精神文化中最丑陋的一面,将自己所应对国家和人民付出的义务,都出卖给金钱了。而且这些贪官污吏似乎越来越多,抓也抓不完。加之舆论界、文学界和政界结合,报导重点均着重在一些政治派系间的政争而已,对社会问题和国家前途漠不关心。

  最后,比克古的发言被指为无稽之谈,会议最后只是决定了要强化伊谢尔伦回廊的警戒,只要伊谢尔伦要塞方面提出请求,政府立刻会准备其所需的军用物资。结果,出席此一会议的人,除了有一个人感到不满外,其他人可说是在称心如意的情况下散会的。

  Ⅱ

  最近,同盟军驻伊谢尔伦要塞舰队所属的战舰尤里西斯号的舰长尼尔森中校的心情变得非常恶劣。但是他一直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心情不好的原因,也因此,他的部下们纷纷行使他们应有的权利——也就是当上司不在场时,大家公开地谈论上司的权利,发挥他们的想像力来猜测舰长心情不佳的原因。有人猜可能是因为没升官啦!和老婆吵架啦、和波布兰少校玩牌被耍老千啦、和先寇布少将打赌打输啦……等等的各种猜测都有,但其中受到众人一致“激赏”,还因而获得“大奖”的“创作”,就是菲尔兹中尉所说的话:“事实上舰长是为了尤里安。敏兹,大家都知道,尤里安现在任职费沙驻在武官,而且人已前往费沙到任,我们的舰长失去了这样一位单恋的对象,当然失望极了,难怪他心情不好,我们应该多多安慰他!”

  听到这样的理由,大家都笑晕了!每个人都知道,尼尔森中校是个正常的大男人,他是绝对不会去喜欢少年男子的,上述所说的话完全是笑话罢了!事实上使得尼尔森心情不佳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现在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人了,可是却还在长智齿!这才是使他闷闷不乐的原因,而他的部下们却没有一个人猜对。

  伊谢尔伦回廊各处所设置的监视卫星在坎普和缪拉舰队来袭的那一次,已几乎完全被破坏掉,但由于国会的预算不足,这些设备一直都没有修复好,所以在侦察敌人方面的功能就自此大打了折扣。杨威利为了这件事情,曾经再三要求国防委员会追加预算,但因追加预算必须先由经理部来监察。而此项监察却一直还没进行,故在法令上就一直无法通过预算。

  所以单就这件事而言,国防委员会之所以迟迟未能通过预算案的原因,并不能说是因为他们不喜欢杨威利的缘故,只能解释为单纯的国家机构在处理事务上的无效率而已,其态势之严重也由此可略见一斑。

  不过,无论如何,侦察敌人的行动不能因追加预算案未通过而终止,以舰艇巡逻为重点的查哨工作仍然要照常进行。接着,就在十一月二十日这天,也就是尤里西斯号出巡查哨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

  当时尼尔森舰长正不高兴地抚摸着自己右颊上肿起的包包,操作人员突然以一种紧张的声音报告舰长,说他发现了敌人的行踪。但舰长听了却一点也不以为意,看来他现在全身的注意力已全部都集中在他那颗智齿上,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来感受恐怖和惊吓了。

  “无法测定!数不清的舰艇数!”

  监控员对这种事虽然已经有过数度的经验,但对于这次敌军压倒性的规模仍然感到相当害怕。

  “怎么办?要和他们打吗?”

  “笨蛋!”舰长骂道:“伊谢尔伦驻留舰队是永远不败的,它之所以不败,原因之一就在于没有胜算时就决不开打。杨的舰队不需要明知会输还要去送命的蠢材。”

  “赶快逃走吧!不要拖拖拉拉的!”

  就这样,同盟军落荒而逃了。帝国军罗严塔尔舰队的索敌系统捕捉到了他们的踪迹。

  当被问到是否要展开追击的时候,这位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摇摇头,示意让他们逃走吧。

  一方面是必须让这些同盟军逃回伊谢尔伦要塞,好去报告帝国军来袭的消息,以扩大宣传的效果,这也是作战计划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是罗严塔尔和他的同僚米达麦亚有个共同的毛病,他们对于追击小小的敌人是不会感兴趣的,唯有在面对强劲的对手时,像同盟军中最有智慧的名将杨威利时,才会感到浑身充满斗志。

  以上就是这次“诸神的黄昏”宏大作战中两军的第一次对阵。也是为自由行星同盟所奏起的安魂曲的第一小节。

  ※       ※       ※

  杨威利在听取了逃回的尤里西斯战舰的报告之后,召集所有的幕僚人员至会议室开会。

  会议中,卡介伦回想起上半年遭遇敌军的狼狈惨况,他脸色沉重地忆述着:“今年春天,坎普提督来袭时也是率领了庞大的兵力,这次我看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菲列特利加听了忧形于色地道:“我认为这次只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大规模战略中的一个小小的环节而已。不是吗?”

  杨点了点头。由皇帝艾尔威。由谢夫的逃亡开始即展开的巨大战略中,这只是地域性的一部分。如果莱因哈特只是个光会模仿以前同盟军徒劳无功行为的人,那杨威利就对他就毫无惧意了。

  姆莱参谋长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说道:“我看尤里西斯以后还是别进行巡逻的工作了!只要它一出巡,就会把敌人引来。”

  杨听了这句话,略感意外地瞪了参谋长一眼,他在想,到底姆莱说这句话是在开玩笑呢?还是认真的呢?听起来好像是在开玩笑似的,可是看他的表情,又好像很认真。

  “算了,事情各有不同观点。以后尤里西斯在出巡时,会比平常更为提高警觉,这样反而有效率。”

  杨威利最后下令要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和要塞事务总监卡介伦遵照规定进行战前准备。他也不管参谋长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了。

  其实,现在最令杨头痛的不是前方所面临的敌人,而是后方自己的同胞。因为后方的首都和自己目前的所在相隔有四千光年之远,如果战争是发生在伊谢尔伦回廊,那首都的高级官员们大可不必担心,因为他们都相信伊谢尔伦是个攻之不破的要塞,而杨威利对于自己的作战指挥能力也有相当自信,有信心可把帝国军拒之于国门之外。但是,如果在另一边的费沙回廊同时燃起战火,一旦费沙回廊被占领,那同盟领域的那道无形的大门就等于被打开了,届时帝国军必定会一涌而入,如此那些政府官员们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他们一给逼急了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杨威利在这种紧急情势下受命赶赴首都救驾,那伊谢尔伦要塞又该怎么办呢?

  一旦接到命令就不能抗命。因为就像他以前对尤里安所说过的,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不可依自己的意愿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但问题是,帝国军的指挥官是绝不会眼白白轻易地放过杨威利的。罗严塔尔和米达麦亚素有双璧之称,他一定会料得到若同盟首都告急,则杨威利将奉命兼程救援的可能性。如此一来,他不但可趁机夺回伊谢尔伦要塞——这个原本属于帝国的据点。搞不好还会乘胜追击,从背后袭击杨的舰队,那就更麻烦了。如果要杨威利在挽救首都危机的同时并保住伊谢尔伦要塞,那只有祈求奇迹的降临了。到底自己要表现到怎么样的地步才会令那些同盟的官员们觉得满意呢?连杨自己也想不透了。

  杨威利在要塞防御计划中,有一个点子是这样的:当敌人快将接近之前,舰队先从要塞暗中出动,埋伏在回廊内,等敌人进攻到要塞面前时,再从背后施行突袭,前后夹击之下,必能重创敌人。不过,这次帝国军的行动相当快速而有秩序,想要夹击成功恐怕没那么容易。这世界上多的是这种还未实行即告放弃的计划和构想,因为毕竟客观事实是永远存在而不会被主观假设所击倒的。

  杨威利不久后就把敌人大举攻击伊谢尔伦要塞的消息传回首都去,他在报告中还分析敌人的这项攻击行动背后可能隐藏了别的目的,并非是单纯地攻打伊谢尔伦回廊而已,莱因哈特的整个战略应该是升东击西,连带地还会攻打费沙回廊,所以请首都也要对费沙回廊方面的入口加以防范。

  这样的报告想必首都是不会多加重视的,但至少对于比克古司令官在国防会议中的孤军奋战来说,总是个精神上的支援。

  Ⅲ

  罗严塔尔的舰队终于在伊谢尔伦要塞的面前摆开阵势了,不用说,他们当然还是位于要塞主炮“雷神之锤”的射程范围以外。

  杨威利认为这次的布阵已绝非虚张声势而已,从他们的整个阵势看来,恐怕真的是要大举入侵伊谢尔伦了。

  如果对方只是伪装性的作战,阵容不会如此的庞大,想必敌人是想运用压倒性的兵力一举控制住伊谢尔伦回廊,然后再和入侵费沙的友军相会合,接着一同往同盟领域攻去。若果真如此,那杨威利就真是左右为难了!是要迎战眼前的敌人而任由帝国军自费沙回廊入侵同盟不设防的领域呢?还是要不顾背后被袭和伊谢尔伦要塞陷落的危险而急急赶去费沙回廊阻截入侵之敌呢?而罗严克拉姆可能就是在等着看杨的下一步棋要怎么走呢!如果他能逆转情势就好了!可是真的太难了……

  罗严塔尔那两只不同颜色的眼睛一直凝注着萤幕中的银色球体,其人数足以与一个大都市人口匹敌的部下们全部紧张的在等着他下令射击。最后,这位司令官终于举起右手从空中往下一挥:“射击!”

  超过三十万座炮门同时投掷出了光之利箭。在经过镜面处理的超硬度钢、结晶纤维及超硬陶瓷四重复合装甲的要塞外壁上,杂乱反射的粒子光束发出白热的光辉,浸浴在炮火中的要塞宛如虚空中灿烂闪耀的巨大宝石,压过了背后的星群的光芒,向相隔数光年的彼方无言地说出自己的存在。

  “它连晃一下都没有!完全毫发无损!”

  参谋长贝根格伦中将看到这种景象不觉呆然,口中仍然不敢相信似地念念有词。

  “这样硬来根本就不应该,不过,如此大张旗鼓的攻势,不也是我们这次任务所在吗?就让大家来开开眼界吧!”

  暂且不管不确定的未来,罗严塔尔是绝对无法忍受在目前的任务上失败而招致“无能者”这种污名的。一个连这种扰乱敌人视线的任务也无法达成的人,如果他打算举旗反叛一位霸主,是不会有人肯投靠他、为他效命的。因为一个人的威望是由实际的政绩或战绩所累积而来。即使所接到的任务只是对敌人作伪装战,但若能成功地完成,取得战绩,又或者甚至能将同盟军最有智慧的名将打倒,夺回伊谢尔伦要塞的话,那他的威望和名声也自然会随踵而至。

  “联络鲁兹提督,要他按照原定计划,采半包围态势将敌人围困。”

  罗严塔尔和己故的吉尔菲艾斯一样,相当信任鲁兹。鲁兹虽然看起来欠缺生气勃勃的感觉,但他有一种坚定实在的处事手腕,在奇霍伊萨星域会战时,他就曾圆满地达成任务,对吉尔菲艾斯的大胆用兵及戏剧性的胜利,有着相当大的贡献。

  ※       ※       ※

  在受到攻击的一瞬间,伊谢尔伦要塞中央指挥室中的巨大萤幕上充满了爆发而乱舞的光彩漩涡。

  杨威利在指挥战斗时,习惯动作总是坐在指挥桌上,一脚屈起,手肘支在屈起的那只腿上,然后托着腮帮子讲话。杨并不认为上司的姿势可以左右在一旁的部下的心理精神,可是他相信他的这种姿势至少不会显得过度紧张,部下们看了也会安心一些。如果他现在僵直地坐在位子上,两眼布满血丝,说话激动,语无伦次,或许部下们不败的信念就会因此而动摇了。所以,身为一名指挥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有时候不演演戏也不行。对杨来说,这也是挺苦恼的一件事。

  此时,在要塞的主要港口内待命的亚典波罗少将报告说:“舰队随时可以出动……”

  与其说少将是在报告,倒不如说他是在请求出击。不过,杨威利还是命他继续待命。因为敌人已经掌握了先机,只有以不变应万变,多花点时间来观察和把握机会了。

  就在杨威利想着该如何应对的同时,有一部份的帝国军已巧妙地远离了要塞主炮的射程距离,对要塞采半包围的阵势了。这种包围,无论从那个角度看来都似乎完全没有死角。

  杨威利终于下令出击了,不过,由于他本人不得不待在要塞内掌握全盘的战局,所以委派费雪和亚典波罗担任前线指挥。命令下来后,费雪的表情还是淡淡的,而亚典波罗则看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此时杨威利是想要运用战术,让罗严塔尔尝尝滋味。而罗严塔尔这边,则在以秒计时的精确度,对付杨舰队的出击。

  这在时间上真是绝妙的巧合。就在杨坐在指挥桌上一边思考一边紧盯着萤光幕的同时,要塞主炮射程界限上的两军舰艇亦陷入了乱战状态。敌我双方的舰艇如象棋的马一样错乱地突入,想要射击对方,其背面、斜后却又出现友舰,到最后只能使用小口径的火炮互相射击。不少的舰艇甚至连这点都做不到,光是顾着避免冲撞和摩擦就花去全部的心力。

  在这种状态下,要塞的主炮就无用武之地了,因为这样虽然可伤及敌人,却也可同时伤及等量以上的我方舰队,根本就是同归于尽了。

  “真的要束手无策,任人宰割吗?”

  杨叹了一口气,看到对方这种优异的战术能力,他并没有表现出咬牙切齿的样子,他只是在想,难道就没有其它办法能突破目前的这种困局吗?罗严塔尔军目前虽然是绝对处于优势,但总有一些破绽可寻吧!

  对于罗严塔尔这方面来说,他已完全掌握了有利的局面,大可从容不迫地守住目前的战况。

  同盟军若想救自己,不能仰赖主炮,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从要塞中加派增援部队。而罗严塔尔若看到敌军增援,一定也会相应地投入更多的后备兵力。

  这种拖延消耗的战术对兵员和舰艇数均占优的罗严塔尔军而言无疑相当有利,可以使得敌人疲惫不堪。但对方既被冠以“奇迹的杨”、“魔术师杨”等外号,一定会有什么压轴的计策等着出炉,罗严塔尔兴致昂然地期待着。

  Ⅳ

  杨的舰队自要塞出击,由费雪统领,亚典波罗指挥,两军就在要塞外陷入混战,双方的炮火你来我往,在黑暗的夜空中不时有火光闪来闪去。

  光之豪雨中的帝国军战舰玄涅贝克,在复合装甲和能源中和磁场的负荷超过界限的时候,舰体化成了一团光球。膨胀之后成为超短命的微小恒星,跟着又无声无息地散去。余光的脉冲尚未消失,一旁又出现了新的火球,在热与光的变幻中沸腾,还原成无数的原子。

  同盟军方面也不是没有损伤。就在奥克西纳战舰迅速地赶上三艘驱逐舰,并巧妙地将之击毁后,它本身的弹道发射孔却被核融合散弹给击中了,舰艇从内部开始爆炸,在爆裂的声光中,舰艇也随之毁灭。另外,留布利亚纳战舰的正面被两道强力光束射中,在两处龟裂连成一处的时候,整个舰体便由左到右分成了两半。其余还未被波及的军舰仍然火力毫不间断地攻击对方。

  就在这混乱的情势中,杨舰队又从要塞中派了新增的兵力出击。罗严塔尔的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立刻以电脑查询这支新舰队中其中最大的一艘军舰的舰型和名字,最后终于查到了。

  “是休伯利安旗舰!”

  监控员用一种连自己都不太相信的声音喊道。

  连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罗严塔尔都觉得意外,他表面上虽然并没有说什么或表示什么,但是,对于敌方增援舰队竟然由总司令官亲自带兵出击这件事,内心中真的是感到相当意外,难道这位智将还意外地也是一名喜欢打头阵的猛将吗?

  杨和罗严塔尔都是三十一岁,虽然这不过是个巧合,但是像他们这样同在一个战场上,又同样年纪轻轻就拥有这么高的军阶,并且又互为敌人的情形实在不多。

  “全舰前进!最高战速!”

  罗严塔尔下了命令。这次或许是他们成功与失败的一个关键呢!活捉杨威利或将之杀死是全帝国军的提督们所渴望的,功劳也必定相当大。想到这一点,年轻的罗严塔尔一瞬间产生过盛的战意,也是当然的事了!

  托利斯坦旗舰赶在帝国军的最前面,往休伯利安急驰过去。就在即将进入射程的时候,士兵们都惨叫了一声踉跄失足,原来舰体本身被一巨大的钝物撞击到,仔细一看,竟然是一艘敌舰偷偷地从斜后方猛然冲撞过来的结果。

  当敌舰撞上托利斯坦时,它利用强烈的电磁石的作用,牢牢附着在托利斯坦旗舰的舰体外壁上,然后利用大钻孔机凿穿舰体,喷入酸化剂,才几分钟的时间,这两艘舰艇的连接部分就贯通成一个直径两公尺的洞穴来,许多身着装甲服装的陆战队员一个接一个地跃入托利斯坦舰内。

  原来这招是杨的诡计。他在想,要对付像罗严塔尔这种一流或以上的强劲的用兵家,若不用点二流的诡计制造机会乘虚而入,要制伏他恐怕还得大费周折相当困难吧!于是他只好用自己的旗舰作诱饵,让敌人误以为自己就在舰上,将敌旗舰诱出,再以突击的方式使陆战队员们入侵,然后俘掳罗严塔尔或将之杀死。入侵的具体策略是由先寇布提出的,指挥官当然就是先寇布自己。

  “有敌军入侵!有敌军入侵!现在采取非常迎敌体制!”

  当尖锐的警戒声在舰上四处响起时,中央通路上已经发生了惨烈的枪击和肉搏战了。“蔷薇骑士”连队拿着经过复合镜面处理,可抵挡雷射光束的盾牌,一无所惧地往前直冲,遇到敌兵就拿战斧砍杀,弄得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沾满了鲜血。帝国军士兵的勇敢也不输与入侵者们。被斩伤肩膀的士兵们在倒地时仍然抗拒着死神似地紧抓着雷射枪不放,执拗地连连向涌上前来的敌人射击,直到力气使尽才躺在血泊之中。

  “不要管这些虾兵蟹将了!我们的目标是他们的司令官,快找到舰桥!”

  先寇布指挥着部下。就在他们挥舞着战斧的身后和脚下,已经有不计其数的敌兵倒了下来,再也不会活过来了。

  “绝不能让他们活着走出舰外!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这种愚蠢的行为所该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罗严塔尔的参谋贝根格伦中将下了这道命令。贝根格伦以前曾经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身边的得力助手,吉尔菲艾斯死后担任罗严塔尔的参谋长,是个充满知性又有气质涵养的人,他眼见目前的事态危急,因此挺身而出,亲自指挥迎敌。

  在参谋长的指挥之下,眼看着帝国军的士兵们就要自通路两侧夹击入侵者的那一刹那,先寇布突然猛然往前进逼,闪电般将两名敌兵击倒,另外一名敌兵因被同僚的血雾洒到,下意识地往旁边闪避时,先寇布又是迅速的一击,对方应声倒下。面对这样快速的砍杀,其他人想逃都来不及。

  不知该怎么说,总之是出自于偶然。往前突进中的先寇布,为了躲过自前方跑过的士兵群,顺手打开了身旁的一扇门,跳到一个房间里面去。在一片惊愕和喊叫声中,他看到有一名军官和两名士兵拔了枪站在那里。

  在经过一次短兵相接之后,敌我共四个人横躺在地上,而依然站在那里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先寇布,另一个是帝国军的一名军官,这名军官在这间方圆不过十公尺的房间中,似乎本来想穿上装甲服出去对付入侵的敌军,但还来不及穿上就已遇上了敌人。

  他看见全副武装的入侵者并未显得狼狈的样子,也没有大声呼救,只是微微地皱着眉头。先寇布看见眼前这人如此的气度和胆识,再加上他身上穿着黑银色的华丽帝国军军官制服,尤其是他身上佩戴着只有将官才会有的金黄色阶级勋章,先寇布心中更加确定此人的身份。

  “你是罗严塔尔提督吗?”

  听到对方以帝国标准语问他,这位青年提督以他那双金银妖瞳看着这位无礼的闯入者,点着头说:“不错!你是同盟的鹰犬吧!”

  他的回答低沉有力,毫无惧意。先寇布听了也不再多费唇舌,举起斧头就要砍下去,他知道说再多也没用,这种人不会接受招降的。

  “我是华尔特。冯。先寇布,在你没死之前,先记好我的名字吧!”

  话还没说完,他那把战斧已经如风地击出。

  罗严塔尔当然不会笨到呆站在那儿领受这种猛烈的攻击。他修长匀整的身子在意识的完全控制下,跳开了两公尺的距离。战斧在半瞬间前罗严塔尔头颅的所在之处,与地板平行地横扫而过。但是,当罗严塔尔刚拔出手枪的时候,应该已呼啸而去的战斧,却无视惯性规律似地以同样的速度,从反方向再度劈来,罗严塔尔不得已只好蹲下了身子。战斧的利刃将他那黑棕色的头发斩下了数根,飘向空中。罗严塔尔蹲下的身子顺势在地板上滚了一圈,在再度站起来的同时扣下了扳机。闪光如箭一般往对方的头盔射去,但对方却及时地以战斧将面前的光束挡了下来。战斧的握柄因为无法承受能源的负荷而断成两截。

  当握柄断为两截的同时,先寇布手持的那一截也随之飞弹而出,打落了罗严塔尔手上的光束枪,两人此时同是手无寸铁,但这也只是一刹那间的事,两人像有默契似的几乎同时动作了起来,先寇布很快从腰间拔出一把相当长的战斗刀,而罗严塔尔则就近把躺在地上一名同盟军士兵尸体上插着的战斗刀拔了出来。刀身上还沾满了那名士兵的鲜血。

  两人持刀对峙着,踏着军靴的脚步就这样来来回回地敏捷挪动,刀身散发出来的寒光几乎冻结了他们两人的眼睛,两个人都毫不放松地小心翼翼留意着对方的动作,一人往左挪一步,另一人就往右挪一步,一人往右挪一步,另一人又往左再挪一步,看来这场肉搏战不会在短时间内分出结果来,两人的肉搏战技巧都已精熟,苛烈攻击与完美防御的均衡不会那么容易被打破。

  就在此时,有许多杂乱的脚步声渐渐来到这房间,原来是“蔷薇骑士”连队的队员前来找寻他们的指挥官,而帝国军则在尾后步步亦趋。

  在凯斯帕。林兹的侧面扫射下,有好几个帝国军士兵被击中,相继倒在地下,而增援的同伴又前赴后继地一边跨过倒下的尸体,一边对准入侵者开火。

  战况又陷入一片混乱,室内充满了怒吼声、鲜血和光影,在双方胜败未分之前,罗严塔尔和先寇布已被各自的士兵们给团团护住了。

  大约三分钟之后,同盟军被赶出室外,陆续撤回。赶来救援的贝根格伦中将直到此时才得见司令官本人。

  “司令官阁下没事吧!”

  罗严塔尔默默地点点头,顺手拨了拨头发,那两只金银妖瞳露出自嘲的表情。没想到自己竟意外地演出这场闹剧,身为舰队总司令的人被逼得和敌将单挑,虽然说是勇敢迎击敌人,但自己这样子,和去年与之对阵的奥夫雷沙一级上将比起来,也没什么两样了。

  “刚刚那些家伙就是蔷薇骑土吗?”

  “应该是没错。”

  “马上中止战斗,全舰队撤退。我们这次竟让敌人的陆战部队入侵旗舰,简直太不像话了,我太过急功而上了敌人的当。”

  “真是对不起!”

  “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立功心切,结果为敌人所引诱,我该让自己的头脑冷静冷静。”

  如果杨威利听到罗严塔尔这几句话,一定会认为他不只是个有才能的将领而已,同时也是个有器量的一流人物。

  ※       ※       ※

  而另一方面,率领部队回到要塞的先寇布,一手抱着钢盔,装甲服也没换掉,就直接前去向杨报告战况。杨看到他装甲服上斑驳的血迹以及满脸未能杀死敌人司令官的抱憾表情,觉得他就好像是传说中的圆桌武土一样。

  “这次真的是让一条肥鱼给溜走了。不过入侵敌军旗舰成功,也不能算是全无战绩可言,是不是?”

  “这倒是可惜了。”

  “大概对方也是这么想呢!对方司令官的格斗技术相当了得,竟能再三地避过的我的攻击。”

  “搞不好就可改变历史了呀!”

  杨笑了起来,先寇布也在一旁讪笑着,此时他们两个都在开玩笑地说着话。

  Ⅴ

  罗严塔尔发挥了非凡的手腕,不单把处于乱战状态的舰队撤离战场,更同时将之回复了原本整然有序的面貌。而且是在和杨舰队对战之中完成的。而杨这方面不消说,他原本也想过要趁隙追击,但却发现这些撤退的敌军似乎没有什么可乘的破绽,因此,他马上下令舰队收兵回到要塞,先将这场舰队战停下来再说。

  杨威利盘腿坐在桌上,表情不大愉快地喝着红茶,他之所以不高兴,并不是因为眼前的战况,而是因为这杯入口红茶的味道。杯中的茶叶是上等的,但是注入开水的时间把握得不对,以致喝起来舌头的触感不好。他现在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同意国防委员会的命令放尤里安到费沙去的。虽然尤里安不是天生下来就得为了帮他泡茶,但与其说让尤里安成为一个能攻善战的军人,倒不如让他为自己泡一壶好茶更合适。这是杨自私的想法,因为他喜好红茶甚于一切。

  “再怎么说,一山还是比一山高的。”

  卡介伦喝了一口咖啡后谈论着。杨威利单脚跳下指挥桌,轻轻地踏在地板上。

  “如果对方一直那么执着地攻击就好了,不愧是帝国军人称双璧之一的名将,实在与众不同!”

  杨一点也不吝于对敌人的赞美。先寇布在一旁毫无顾忌地问道:“现在的情况是要塞对舰队,倘若是在舰队对舰队的时候,有把握可以打败罗严塔尔吗?”

  “我不知道。当初坎普被我们打败,但他用兵的柔软度并不及罗严塔尔,我们就已经胜得那么勉强,这次看来得靠运气了……”

  “不要说这种没有把握的话。我认为你连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都能打败。现在却连打败他的部下都没有信心,那怎么得了!”

  “虽然你有思想上的自由,可是也不能凭自己的主观想像来编织客观的结果啊!”

  杨这句话有一半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他那次面对着帝国军勇将卡尔。古斯达夫。坎普时,他心里也在想,如果当时他所面对的是莱因哈特本人的话,不就更难应付了吗?所以绝不能败给眼前莱因哈特的部下。不过,就像卡介伦所说的,敌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厉害呢……

  经过这一役,帝国军便和伊谢尔伦要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杨威利心里盘算着,如果帝国军一旦进入要塞主炮的射程内的话,他就要下令炮击敌人,或设法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接近敌人施以奇袭。可是目前敌人没有动静,他自然也就不宜采取任何行动。不过,杨还是派遣了少量的舰队从长距离炮轰敌军外围的舰只,企图诱发战争,把敌人引进要塞主炮的射程里来。

  可是,罗严塔尔却威令如山,把整个帝国军舰队治理得一丝不乱,行动迅速确实,始终没有堕入杨的圈套,伊谢尔伦要塞的监控员们都渐感焦躁不安起来。

  先寇布开始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杀死罗严塔尔了。

  ※       ※       ※

  十二月九日,帝国军突然展开全面的攻击行动。帝国军舰停止了原先在要塞主炮射程以外的地方游弋,而是将舰艇五百只、五百只地组合成一组一组,然后以个别袭击的方式,一组一组接近要塞实行攻击。

  这是一种自杀性的攻击,一旦被火力居全宇宙之冠的伊谢尔伦要塞主炮“雷神之锤”轰中,五百只舰艇一定无法承受九二四○兆瓦的热能,在一瞬间即会被蒸发掉,无一幸免。即使舰队的速度再快,机动性再高,也不能完全避得开,一般来说,只有对付主炮以外的炮塔和枪座时才能用这种打带跑的战术。以上这些道理,罗严塔尔当然明白,但他却因为某种理由,还是不顾一切地展开攻势,这种战斗真是前所未见的惨烈。

  要塞的炮塔在经过舰队的连续轰炸之后,许多炮塔都在白光闪烁下被摧毁了。剩下来的炮塔犹兀自对着天空连连开火。而急速俯冲而下的小型军舰一旦不小心被要塞人工重力的魔掌攫住,盘旋了几圈就往要塞外壁上撞过去,炸得稀烂。一波的攻击刚刚结束,又是一波袭来,能源的豪雨没有间断地撞击着外壁。

  经过半小时后,帝国军方面已经损失了两千只以上的舰艇,而伊谢尔伦要塞的外壁上也有两百多个地方遭受破坏。罗严塔尔的战斗指挥能力的确非同凡响,他巧妙地指导舰队接近要塞炮塔射不到的死角,然后再彻底集中火力猛烈轰击,使得要塞外壁终于产生龟裂,而一旦有了裂痕,外壁的缺口自然而然地就逐渐扩大了。

  虽然伤及要塞外壁,但是这对杨来说也不是什么致命伤,他只要再加强战术,就可弥补这场防御上的缺失。

  然而,这时杨却显得相当意气消沉,尽管他早就料到这场战争的发生,但他却没有积极地去应战。虽然杨还应付得了罗严塔尔的猛烈攻势,也能巧妙地防止战局的恶化,减少人员的伤亡,但这种表现不能算是一位主动的创造性艺术家,只能说是一个善于处理工作的职业技术专家罢了!杨此时就像菲列特利加私下所暗暗担心的那样,一副无精打采、心不在焉的样子。他似乎觉得,只要不打败仗就好了,就是这么简单,别无所求。

  ※       ※       ※

  “我第一次打过这么无聊的仗!”

  奥利比。波布兰少校身穿战斗服,坐在驾驶员餐厅中一面吃饭,一面愤愤不平地抱怨道。因为当他们要出击时,敌人就不肯接近,而当敌人来攻时,却又没他们上阵的机会。这种凭恃着坚固的外壁,只和敌人打炮战的战争是没有办法引起像波布兰这种人的兴趣的。

  “到底对方在搞什么名堂?难道他们是在耍我们不成?”

  伊旺。哥尼夫望着波布兰,觉得自己的猜测可能是对的。而波布兰则在粗鲁地咬了薰肉和喝了啤酒之后才回答说:“与其与认真拼命打仗的敌人交手,我倒还比较喜欢边打边玩的家伙!”

  “我现在不是在讨论你的嗜好问题,我是在讨论帝国军这次作战的心态和用意!”

  “我知道啊!你所关心的问题,司令官早就想过了吧!那个呆子在谈恋爱方面拿零分,不过,若论起战略和战术来,比他优秀的人倒是没有。”

  “跟你正好是相反啊!”

  哥尼夫讽刺地回了他这句话,心想不知道他会不会生气,而这位自命为谈情说爱高手的年轻击坠王却毫不引以为意地笑着说:“我还不敢这么自大,到底没那个能耐啊!光是因为我的博爱主义就不知要扣多少分了。”

  ※       ※       ※

  杨威利的确就如波布兰所说的,早就洞悉帝国军整体的策略了。不过,他虽然想制止,却无能为力,弄得满腹重重的心事。以前他也曾经看破莱因哈特的计谋和战略构想,而这次又是如此,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与其作为一个预言者,还不如做一个实际行动者来得有意义呢!

  尤里安如果在的话,他大概会劝他“不要这么意气消沉”吧!杨的确是感到“意气消沉”。他想大声疾呼“自由行星同盟到底会变成怎样啊?”……而此时尤里安如果能在他身边就好了!他真的很后悔放走尤里安。而这种后悔到底对不对呢?他也不知道,只觉得心烦意乱。

  Ⅵ

  十二月九日罗严塔尔对伊谢尔伦要塞的攻击行动终究是失败了。虽然伊谢尔伦要塞也有损伤,但仍然是立于不败的地位,罗严塔尔最后还是从要塞前方撤退。不过,说到底这一切只是帝国军表面上的手段而已,他们早就预定好要对伊谢尔伦进行大规模的攻击,然后再把失败的消息传给同盟和费沙方面。

  这是一出既壮观又讽刺的戏剧。剧本的内容是:帝国军要使同盟政府和人民及费沙的政府和人民们产生错觉,让他们作出错误的判断,进而加速历史的转变。

  帝国军入侵伊谢尔伦回廊的部队总司令官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于是向帝都报告说,因为伊谢尔伦要塞的防御力和抵抗力相当强,所以请求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派遣兵力增援。莱因哈特一接到此一报告马上表示遗憾,同时向帝国军的最高幕僚们表达了要不惜一切代价誓要一举攻下伊谢尔伦要塞的决心,接着就命令驻守在帝都周边星域备战候命的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和奈特哈尔。缪拉等上将带领本部舰队出击。

  “请全速前往伊谢尔伦回廊执行你们的任务。如果有必要,我到时候也会从帝都出发,加入你们的行列。”

  “遵命!臣等必全力以赴。”

  提督们都知道,莱因哈特的命令中,有几个字是故意说错的。他们要去的回廊,根本就不是伊谢尔伦。

  莱因哈特就在军用宇宙港中,亲自为米达麦亚等人送行。米达麦亚的旗舰人狼就在满天的星光下驶离港口,陪同送行的人还包括秘书官希尔德等人。

  “终于开始了。”

  穿着黑银色军服,正式升为中校待遇的希尔德向莱因哈特说道。莱因哈特像个心事被认同的少年一般热情地点点头。

  “嗯!这是一个结束的开始!伯爵千金。”

  希尔德全神注视着莱因哈特耀眼的身影,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躺在病床上的表弟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这位患有先天性新陈代谢异常病症的十八岁年轻贵族和莱因哈特一样,对宇宙有着极大的响往和野心,但他却不能和莱因哈特一样去实现自已的梦想。他甚至于保不住自己的生命。希尔德一面想着她应该找个时间去探望他,一面又再度看了看莱因哈特,然后远眺遥远的夜空。

  他们远远望着的彼岸,正是那一片无限宽广而即将被征服的星之大海。
2008-7-5 02:1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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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占领费沙



       帝国军一级上将渥佛根。米达麦亚的舰队离开了帝都奥丁,正向伊谢尔伦回廊进击中——表面看来应该是这样。起码大部分的将兵都是如此认为,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和舰队的行进,渐渐转持疑问的人也出现了。在几次的瓦普跳跃飞行后,舰队似乎调头朝着和伊谢尔伦回廊截然不同的另一个方向前进了!——这种耳语以航法部门的负责干部们为中心,渐渐传开了。不过,如果不进军伊谢尔伦,那么又该征讨何地呢?几经揣测与讨论,一个相当模糊的概念在官兵们的脑海中逐渐浮现了!是了,除了伊谢尔伦之外,帝国军还有另一个可能攻击的目标,那就是PHEZZA——费沙!如果帝国军真的转而进军费沙,那真的是太令人惊愕而难以置信了!

  所有的猜测和疑惑,就在十二月十日那天得到解答。

  就在这一天,舰队指挥部才将原本仅让高级将官们知道的作战计划全盘告知士兵们。米达麦亚本人在旗舰“人狼”上,透过通信萤幕,向全舰队的官兵宣布道:“我们即将前往的地方不是伊谢尔伦回廊,而是费沙回廊!”

  当二百万名的士兵听到这位“疾风之狼”的话以后,都齐声惊叫了起来,先是不相信地凝视着萤幕上的司令官,在愕然的感觉过后,随之而起的是一阵阵的欢呼声,大家都兴奋地彼此交换意见。

  接着,米达麦亚又继续发言:“我们的最终目的,当然不只是占领费沙而已。我们出兵费沙的用意,是要以费沙为基地,通过费沙回廊,进军自称为自由行星同盟的叛徒们的根据地,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结束这几个世纪以来人类社会的分裂和抗争局面。我们并非要以战争来征服世界,而是要为历史写下新的一页。”

  他稍停片刻后,继续说道:“当然,要达成这个目的并不容易,同盟的领域很大,他们有强大的兵力和优秀的将领。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们能占领费沙回廊,整个局势将大为改观,到时候我们就完全站在有利的地位。我期待着各位的奋战表现!”

  就这样,米达麦亚的部队在昂扬的士气中,迈开大步,无声无息地直奔费沙而来。

  ※       ※       ※

  一艘费沙籍的矿石专用货船“多利”号,正满载着贵重的货品,驶向六年来都未曾回归过的祖国。船上共有十四名船员,由于运航完全由电脑自动化操作,所以他们在这趟回程中,都高兴地消磨在玩扑克脾和下棋上,整个船上的气氛都被酒精和美梦所笼罩着。其中还有人打算回到故乡以后,领了工资就要和自己的爱人结婚了。不过,这种安逸和和平的气氛,却被突如其来的意外给破坏了。

  透过船上主萤幕所反映出来的画面,他们发现,在离船很远的地方,有无数的人工光点群集着,数目之多,让人惊心动魄。

  船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船上监控员的确实报告是在三分钟之后。

  “那是帝国军的舰队!约有一万艘!不!有两万艘集结在那儿!不可能的!帝国军怎么会出现在这一带的区域呢?这里明明是非武装区域啊!”

  船员们都惊疑不定地互相询问,最后,一位平常不爱说话的航宙士下了结论:“帝国军一定是打算入侵费沙回廊。原本,我们大家都认为他们会进军伊谢尔伦的,看来是受骗了。”

  这位航宙士所说的话完全不是在开玩笑,其他人沉默下来,船舱内变得一死寂,在涌动的怒气之下,暗暗流动着不安和恐怖的气息。

  “……这么说,帝国军是打算以武力占领费沙回廊喽?”

  有人悲愤地问着。虽然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否定的答案,可是心里面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企图吗?”

  “总而言之,他们在此出现绝对有违常理!若不马上通知费沙方面……”

  但就在此时,对方已经派来了十艘驱逐舰和快速巡逻艇往“多利”号快速接近而来,并发出命令叫“多利”号停驶。此时“多利”号上的船员已完全处于走投无路的绝境,尽管他们都是行事大胆灵活的费沙人,但是碰到这种完全意想不到的情况,一时之间也都束手无策了。

  “我们目前离躯逐舰炮的射程尚有一段距离,不知乘机快逃!”

  “没有用的,他们马上会追上来!”航宙士不抱乐观的看法。“……就算我们此刻能逃离此地,以后在费沙领土内一定也还会再遇上帝国军的。如果真是如此,那倒不如现在就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尽量不要把他们惹火还比较好一些!”

  “……可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我还一直认为,费沙和帝国会一直共存下去呢……”

  “到底时代还是不停在改变啊!”

  这些人不得不难过地承认他们的命运是被掌握在宏观历史无情的巨轮下。他们虽然勤奋努力地工作,一点一滴累积财富,从来也不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甚至还常常回馈社会,造福人群,渡过充实的一生,但是,到头来仍然没有办法不受历史改变的影响,这个多变的时代以及国家的兴衰,依然深深地左右着他们的命运!

  就这样,“多利”号被剥夺了航行的自由,无奈只得在帝国军舰重重包围的情况下,逐渐开往费沙。以“疾风之狼”的行军速度而言,“多利”号若想逃走,立刻就会遭到炮击而毁灭!不过,此刻他们被两万只舰艇挟持着,也不是件多么愉快的事。

  大约过了半天后,另一艘费沙籍的货船“花心”号出现了,帝国军照样又发出命令:“马上停船!否则将遭到攻击!”

  这艘“花心”号的船员们显然比“多利”号的船员们勇敢多了。或许说,他们比较笨,竟然无视于帝国军所发出的严厉警告,反而开始加速逃走。

  米达麦亚在第四度发出警告而对方仍毫不理睬之后,终于下达了攻击的命令。

  三十秒钟以后,一道纯白的光线划过遥远的黑暗空间,随即爆裂出一阵火花来,“花心”号就这样被轰得粉碎了。

  看到这样惨烈的景象,“多利”号的船员们都悲痛地默然垂下了肩膀。虽然了解到自己选择的正确,和“花心”号决定逃走的愚蠢,但是他们私底下还是祈求着它能侥幸逃离。

  ※       ※       ※

  十二月二十四日,米达麦亚舰队抵达行星费沙的卫星轨道。截至这一天为止,帝国舰队遇上的商船数目已高达六十艘以上,其中半数以上皆遭破坏。不过,根据“疾风之狼”爱与强敌作战的本性看来,这几天的征途是没有办法满足他的,好戏还在后头。比起虽然是在进行伪装作战,但却可以和杨威利交手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不知道谁算是比较幸福。不过,在银河系的纪录上,写下有史以来首度入侵费沙行星和回廊的人,却还是他自己——“疾风之狼”渥佛根。米达麦亚。

  米达麦亚在自己的旗舰上,透过巨型萤幕,指挥舰队进行登陆作战。而费沙的航运管制当局则徒劳地不断发出警告:“这里是非军事的费沙自治领区!请立刻撤离舰队!你们已严重违反宇宙公约,一定会遭到国际制裁的。请立刻撤退!”

  无奈,这些忠于职守的呼吁并未受到重视。由拜耶尔蓝中将所率领的陆战部队已穿越卫星轨道,开始降落大气圈内。这些排列整齐的舰艇在闪亮的太阳光照射之下,看起来真有如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相当抢眼。

  此时费沙的航运管制当局才真的开始恐慌起来。这块历经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未曾被战火侵犯的圣地,如今竟然就要被不请自来的征服者占领了。看来他们以往见风使舵的一贯骑墙作风,已暴露了他们缺乏忧患意识的弱点。随着一些人歇斯底里的嘶喊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一位管制室的官员将耳机扔在桌上,猛搔着头皮纳闷:“为什么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呢?我还是不明白啊!”

  多少人发出了同样绝望的悲叹,以及同样无助的呻吟?随后又有多少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了宝贵的生命呢?这些人在遇害之前仍然企图抓住那已经破灭的幻想,但一切都已太迟了。

  此时在费沙的领土各地,包括夜晚已来临的半球,恐慌的事件一一爆发了。孩子们悲惨地仰天哀嚎,大人们更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       ※       ※

  这些尤里安都看见了。当无数光点斜行在深蓝厚重的夜空中之时,尤里安正穿着便服和马逊一起走在街上。背后总感觉到不知是费沙、帝国、或是己方的人在跟踪着,不过,这即将是不值得再关心的事了。

  尤里安想到的是更远的事。帝国军在占领费沙之后,一定会以费沙为基地,对同盟展开大规模攻击行动。杨提督的预测果然没错,真希望自己能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但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以后该何去何从呢?。

  听到街上人声沸腾的嘈杂声,为了避开与别人不必要的冲突,尤里安于是快步向事务所的方向走去。

  Ⅱ

  “帝国军入侵费沙!中央宇宙港已被他们占领!”

  当此一消息传至市内时,费沙的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本人并不在自治领主府内,也不在官邸中,而是在他一处私人寓所里。他这个两层楼的寓所拥有一个很高大的天花板,客厅相当宽广,墙壁上还挂了几幅油画,有着洛可可式的风味。墙壁的另一边挂着一幅宽达两公尺的大镜子,给人一种豪华却无个性可言的感觉。

  面对莱因哈特迅雷不及掩耳的军事侵略行动,绝对处于失败劣势的鲁宾斯基,仍然悠闲自得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吃了败仗的样子。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是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

  “自治领主阁下,您听说了吗?”

  “听说了。”

  “费沙似乎真的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关头了呢!”

  似乎大家连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事实上,鲁伯特也曾预测过,在不久的未来将会发生此一事件,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帝国军的士兵们会来得如此之快,竟然就在今年,也就是宇宙历七九八年,提前出现在费沙的土地上。

  “看来,博尔德克很可能会乘着帝国军入侵的机会,起而夺取你的政权,取代你的地位!”

  鲁伯特。盖塞林格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正倒映在他的酒杯之中。

  “属于你的时代就要结束了!你在位仅四年,看来历代的自治领主当中,在位最短的人非你莫属了。”

  “你真的确定我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我的看法和博尔德克一样。一个演员如果占据舞台的时间太久的话,会令人讨厌的。大家都会希望他快点下台。”

  这句话如果是出自他人之口,早就没命了。不过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却一点也不生气似的,这只“费沙的黑狐”只是若无其事地将酒杯放回茶几上,然后一边用手掌摩擦着他那丰厚的脸颊,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你的看法是和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一样吧!我比博尔德克还要难对付一些。对于这一点,我自己感到很光荣。”

  鲁伯特。盖塞林格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粗哑起来,表情也一扫原先所伪装的郑重,显现出一副歹毒的样子。如果对方是个个性软弱的人,可能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一个人如果相当生气的时候,脸部表情一定会产生相当丑恶的变化。鲁伯特接着无声地笑了笑,手指伸进口袋里去,好像要掏什么东西出来似的,才一眨眼的功夫,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把枪,而枪口则正对着鲁宾斯基。

  “那已经是以前的事了,至于你死后,我可就真的不如道了!我还不至于疯狂到对一个死人感兴趣的地步。”

  “你果然很厉害,机会一来就绝不放过!”鲁宾斯基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不过,很可惜,你还缺了点见机行事的大智慧,只不过是有点小聪明罢了!”

  “如果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想必你也一定不会有所悔悟罢!自治领主阁下,要承认失败才会成功啊!”

  “即使是这样,我想也没有必要劳您大驾亲手杀死我吧!鲁伯特!’

  这位年轻的副官听到鲁宾斯基竟然这样直呼他的名字,脸上不禁泛起一片潮红。愤怒和不快使得他脸部的血管都扩张了起来,呼吸也变得相当急促。他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当作没听见鲁宾斯基刚刚所说的那句话一般,他开口说道:“我一定会打倒博尔德克这个低能儿的!不过,我若想要当上费沙自治领主,你的存在对我实在是一大威胁。你是那种不陷害别人,就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人。杀了你,不但会让我自己感到心安,对于整个社会而言,也可算是造福人群的一件事了。”

  他本来也曾考虑过要将鲁宾斯基献给帝国军的,可是,目前博尔德克已经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囊中之物,想必已不需要利用自己了。不如自己干脆就当个背叛者,把鲁宾斯基作掉算了。他认为自己才是费沙的一颗再生之星,他一定能集结费沙人团结起来的。不过眼前比他更具声望的鲁宾斯基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威胁。一想到此,他想杀鲁宾斯基的念头就更加深了。另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因素使他想要置鲁宾斯基于死地,那就是他无法忍受旁人知道他是鲁宾斯基的的私生子的事实!

  “但是啊,鲁伯特……”

  “闭嘴!不许随便叫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又提高了许多。鲁宾斯基面对此一变故,却仍然心平静气似的,温和地直盯着对面这位双目充满血丝的年轻人看。

  “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难道我不能直呼你的名字吗?”

  “我父亲……”鲁伯特。盖塞林格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喉咙呛得直咳嗽,难受极了。“父亲!所谓的父亲是……”

  激动的感情淹没了他的话语,年轻的副官即将扣紧朝着鲁宾斯基的手枪的扳机。

  突然墙上的镜子发出了尖锐的悲鸣。镜面破裂反射着照明的灯光向四处飞散乱舞。带着愕然的表情,鲁伯特。盖塞林格回身转向镜子的时候,点点闪光中出现了三条新的光束,射入盖塞林格的身体中。

  这位年轻的副官手上仍握着枪,短而激烈地扭动了一下,刹那间,他的动作停了下来,之后,就好像被一个看不见的巨人用力推了一把似的,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在沙发上。

  “……你也未免太小看我了吧!鲁伯特!”

  鲁宾斯基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俯视着自己的儿子,毫不带感情地说道,不过似乎还流露出一丝丝沉痛的感觉。

  “我早就知道你想杀我了!这也是你今晚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吗?不过,我也早已有了准备。”

  “你怎么知道……?”

  “这也是要拜你所赐!多梅克虽然是你的伙伴,你就这么相信她吗?”

  “……那个贱女人!”

  鲁伯特也只能这样不住地咒骂着。忽然,在他逐渐丧失光彩的视线范围之内,出现了几个人影。他是从破碎的镜片中看到的。他们不是来自童话中镜之国的证据,就是手中握着荷电粒子的来福枪。在这面神奇的镜子背后,自治领主设有秘密的警卫。他选择了父亲的掌心为决战场。

  “你的缺点和我的实在太像了!如果你能再将自己的霸气和欲望收敛一些的话,说不定会拥有比我更高的权势与地位。你做事样样都清楚明白,唯独就是不知道该等待适当的时机啊!”

  眼前的年轻人瞳孔中所散发出来的尽是怨毒的目光。

  “我一点也不想要你给我任何东西……”

  盖塞林格嘴角喷出血红的泡沫,看来就快要死了。他身上的伤口异常地灼热,而四肢却相反地感到无比冰冷,整个身体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只夜行兽一般。当他四肢的冰冷感觉迅速传达到心脏的时候,他的未来也就此消失不见了。

  “……我曾下过决心,我要从你身上夺走!要取走你的一切,我不会留给你任何东西,包括我自己……”

  鲁伯特。盖塞林格就在充满悔恨的情况下一动也不动地死去了。他在自己的许多目标与计划未完成之前,就比他父亲鲁宾斯基提早一步退出这个人生舞台。

  “自治领主阁下,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护卫中有一人忽然站出来向鲁宾斯基开口问道。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刚才所射杀的敌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在他们行动之前,这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话。不过,总觉得这两个人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不寻常的关系,这使得他们感到忐忑不安起来。

  鲁宾斯基将视线转向这名发问的护卫。这名护卫被他看得心理倍感压力,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不过,鲁宾斯基那冷漠的眼光只在一瞬间之后就消失了,又恢复了他以往那种一贯的自信及值得信赖的表情。他信心满满、若无其事地说:“自由行星同盟的特留尼西特议长在发生军事政变时,到最后也是安然地躲了起来。看来咱们也得找个隐密的地方避避了!”

  Ⅲ

  米达麦亚的临时司令部设于费沙中央宇宙港大楼内。费沙的各政府建筑物和大楼,都是他们必须占据的重点,而其中的中央宇宙港大楼则是最适合他们用作司令部的地方。

  “驻在此地的帝国办事处有事与我们联络。”副官克里希少校向米达麦亚报告。“办事处说,他们害怕会遭到反对帝国军占领的暴徒们袭击,所以希望我们能派遣护卫部队前去保护他们。”

  “我们人才刚到,他们就提出这种要求?算了!我就派一个大队去吧!他们怕成这个样子,想必也不敢列队出迎了!”

  米达麦亚笑着发出自登陆费沙以来的第一道命令。接着,他将所有幕僚们都召集起来。

  他们又再度确认了这次军事行动的目标。第一阶段的军事目标为自治领主府、同盟驻费沙办事处、航路局、公共广播中心、中央通信局、六个宇宙港、物资流通管制中心、治安警察本部、地上交通管制中心、以及核能发电厂。若能全面控制第一阶段所设定的目标,那就等于控制了费沙这个有机体的大脑和心脏一样,到时帝国军就能呼风唤雨,予取予求了。

  “其中最重要的是自治领主府、同盟驻费沙办事处及航路局这三个地方。因为我们必须握有这三个地方中央电脑完整的资料,才能取得一切我们所需要的情报。所以是要占领而不是破坏,这是先决条件!大家懂吗?”

  拜耶尔蓝、布罗、德洛伊杰、陈等各个幕僚们面对司令官锐利的眼光,不禁紧张地猛点头。不用说,他们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过去,有好几次帝国远征军就是因为对同盟的地理情报准备不周,以致遭到败北的命运。如果这次能够控制航路局和同盟驻费沙办事处的电脑系统,那么就能在同盟领内未知的广大星域中来去自如,敌人也不再具有地利上优势了。这次之所以要以费沙为后方基地,为的就是要打情报战和补给战。这是莱因哈特想要一统全宇宙,成就霸业所不可欠缺的条件。

  另外,这也是一种很有效的心理战术。同盟军若发现自己国家的地理、军事及经济等重大机密情报都落入敌人手中,他们一定会人心涣散的。

  由于同盟军一向都只把注意力集中在伊谢尔伦回廊,帝国军这次出其不意进攻费沙的行动,在战略水准上,可说是绝对的赢家。如果再加上情报战上的胜利的话,那么同盟方面,就算有杨威利这样的用兵艺术家出马,也很难挽回同盟军的失败劣势了。

  接着,米达麦亚又发布三项禁令,禁止杀害平民百姓、禁止对女性施暴、以及禁止任何性质的打劫掠夺行为,违者经审判证实后,一律按军法枪决制裁!

  “渥佛根。米达麦亚说一不二。若有人胆敢损害帝国军的荣誉,一定绝不饶他。各位请铭记在心。”

  幕僚们当然都不敢稍忘。米达麦亚对部下常能体恤下情,慷慨大方,是个受欢迎的上司,不过他对违反军法和污辱军人名誉者却绝不宽容,不留余地的严厉处罚令人不寒而悚。记得以前还是旧体制时,米达麦亚就曾亲手执行军法,射杀肆意抢夺杀人的部下,由于他是平民出身,有人当时因嫉妒他的权位,加上被他处死的人是名门贵族子弟,于是就借题发挥,在军事会议中对他提出控告,企图陷害于他。多亏莱因哈特挺身而出为米达麦亚辩护,以代表人的身份介入将此控告驳回,还升他的官加以重用,亲自将他迎入元帅府。就因为这件事,米达麦亚有感于莱因哈特的知遇之恩,才加入他的阵营,为他效力。

  目前帝国军正依照米达麦亚的指示,一个个将费沙的重要地点控制下来。首先是航路局被占领,内部的电脑系统和庞大的航路资料库也完全被帝国军接收。

  接着,自治领主府也被占领。不过领主却不在这栋建筑物里面,根据其他部队攻入领主私人寓所的报告指出,领主也不在其寓所内,不过,他们却在寓所的二楼客厅内发现一名被枪杀的男尸,墙壁上的镜子也完全遭到破坏。这名男尸的身份经证实为自治领主的副官鲁伯特。盖塞林格。至于他为何会被杀死而陈尸于此呢?只有等日后再慢慢查明真相了。

  ※       ※       ※

  古雷沙上校率领了六百名陆战队队员,分乘一百二十辆机动装甲车,以全速通过街上,前往自由行星同盟驻费沙办事处进行占领行动。奇怪的是,这条街平常在这个时候应该是人多热闹的时刻,可是此时却显得份外冷清恐怖,几乎所有的商店都紧闭门户,行人绝足。

  部队一到达办事处后,上校就命令将整个建筑物包围起来,自己则站在大门前。

  就在这个时候,建筑物中突然有一枪射了出来。

  一道电子光束射向士兵们所站立的地面上,四周泛起了白色的烟雾和地板碎片。

  “不要白费力气了……”

  古雷沙冷笑着,手轻轻地一挥,跟着就有一台机动装甲车将其装有大口径炮弹的炮口对准建筑物,两发炮弹随即被发射出去。建筑物四面的厚玻璃应声齐碎,热气和烟雾弥漫了整个空气。

  虽说为了保证办事处的电脑系统完好无损,炮弹的破坏力已降到最低,但照理说这两发炮弹的威力应该也是很惊人的,可是办事处内却好像没事一般,连一点抵抗的迹象都没有,让人怀疑办事处内到底还有没有人在?怎么会静得如此非比寻常。古雷沙身为一名军人,因此他担心不知里面是否会有埋伏。又因为屋内发生了火灾,他们的残留热量测量装置也就失去了用处。

  有一名士兵小心翼翼地接近建筑物,突入内部探查,没多久又立刻冲出来向上校报告说:“上校,里面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只小猫。”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名士兵也不明所以。上校又问,那刚刚又是谁向我们射击呢?这名士兵只好带他到二楼的窗边详细说明。上校依照士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原来是一架自动发射装置。有一把来福枪就装在窗边的自动发射装置上,扳机由定时器所控制。好狡猾的家伙!上校一面咒骂,一面命令救火。接着自己就和技术士官急急赶至电脑室去。

  才一进电脑室,技术士官们不禁都面无血色地看着上校。上校登时明白自己最重要的任务看来是无法达成了。而整个虚空中,似乎就只剩下上校咬牙切齿的咒骂声还兀自在飘荡着。

  ※       ※       ※

  米达麦亚乃武人出身,对于经济方面虽然没有很深的造诣,但是他也明白,若经济的营运受到过份钳制的话,对于人民的日常生活一定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因此,他并没有关闭银行,商店也让其照常营业,使得民心不致于在心理上造成恐慌。至于那些对帝国军抱着敌意的人而言,他们还是必须考虑到生活的,至少他们心里也希望自己的经济环境能越来越好。

  米达麦亚同时以司令官的身份下达命令,他昭告费沙境内的商人。不得无故将商品价格涨高或屯积拒卖某些商品,违者严惩。此一命令一下达,许多商店就纷纷把刚才调涨的标价牌,又换回原来的旧标价。似乎费沙商人的技俩也被米达麦亚的此一快攻给摧毁了。

  二十八日那一天,第二批帝国军在奈特哈尔。缪拉的率领下到达费沙中央宇宙港。米达麦亚的部下们都以无比鼓舞的心情来欢迎这一百万名战友们到来。米达麦亚还亲自出迎,和缪拉轻轻地握了手。但反观费沙的人民们——对于自己祖国还抱有希望的人看到第二批帝国军到来只感到更强烈的反感,而对祖国和未来不抱希望的人看到占领者又增加一百万人后则更加感到灰心了。

  此时费沙全境的宇宙港都己在帝国军的控制之下,商旅运输也全部停止。没有任何人在未得到批准的情况下能随便地公然离开费沙,帝国军的指挥官们认为失踪的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和同盟办事处的官员应该还躲在行星的某个角落中。

  在米达麦亚的领导下,他手下的军官和士兵们都表现得可圈可点,但偶而也会出现一、两个害群之马。在缪拉到达之前,就发生了一件士兵强奸妇女的事件,并且还将一名女性受害者的订婚钻戒抢走了。米达麦亚感到相当生气,立即下令搜捕犯人。这位“疾风之狼”不但亲自向被害人当面谢罪,归还戒指,同时还以占领军司令官的身份,将三名犯案士兵处死。

  死刑是在山德列广场公开举行的,虽然公开处死是相当残忍的一件事。但是米达麦亚却不得不如此做。若不能切实执行死刑,则米达麦亚所下达的军令必定不能使占领区内的百姓们信服,而死刑若秘密执行的话,则可能让人怀疑,不知是否表面宣称处死,却暗中释放他们逃走,平白落人口实。总之,帝国军必须尽量不让人民产生反感,如此才能减低市民们对帝国军的抵抗情绪。

  这三名士兵所属部队的队长虽然战战兢兢地请求司令官对他们的部下从轻发落,但司令官却毫不宽容。

  “我一向是说一不二的人。难道你们要否认自己曾收到我所下达的命令吗?”

  在公开处死三名士兵之后。米达麦亚才到中央宇宙港去迎接自己的同事。对于自己的顶头上司亲自出迎,缪拉感到相当惶恐,他不断地赞美米达麦亚的管治有方。米达麦亚回答说:“嗯,就目前为止还算平静吧。”

  费沙目前是处于虚脱的状态而陷于无声无息之中。但是,不知何时又会出现让局面沸腾的人吧。如果让他们组织起来,或许多少会有一些小麻烦,不过,到时罗严克拉姆公爵会做出适当地处置吧……

  “不管怎么说,我如果不打仗的话,肩膀还真会发酸呢!”

  武人就是武人!

  Ⅳ

  有一位身穿毛衣、神色仓惶的少年,正走在没有帝国军出没的小巷子里,步伐相当匆忙。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长得非常俊悄,眼珠为深褐色,身材匀称,这就是尤里安。敏兹。尤里安走进一栋很隐密的矮楼房去,推门踏入一间房间,里面有三个男人正在等他。其中两位是刚从办事处逃出来的马逊准尉和汉斯专员。另外一位他却不太认识。难道是马逊在打探街头情势的同时,所找到的一名独立商人吗?

  ……四天前,当尤里安返回办事处途中,亲眼看见帝国军入侵时,本来想和马逊一起雇辆车第一时间赶回办事处,可是车子却因街上挤满了混乱的群众而无法动弹。

  “没办法走啊!准尉,我们下车吧!”

  “要走路吗?”

  “不!用跑的!”

  马逊于是跟着尤里安跑,他觉得尤里安真是充满活力。由于尤里安是杨提督亲自交付给他,要他好好照顾的人,而他本身也对尤里安相当有好感。因此,只要是为了尤里安,要他做什么事他都愿意。一想到此,跟着尤里安跑的脚步也觉得轻快起来。

  两人一到办事处后,尤里安随即看见所有人都已被召集至大厅上,他发现大家都议论纷纷,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接着他走到汉斯事务官的面前向他行礼致意。

  “事务官阁下,我想我们办事处中的电脑资料应该立即全部销毁吧!”

  “销毁?”

  这位事务官的反应,简直是慢到痴呆的地步。

  “如果不销毁所有资料,就会落入帝国军手中,我们同盟的机密不就全曝光了吗?”

  汉斯事务官感到很惶恐,眼神恍惚不定。他似乎在期待着是否有人肯负责任去完成这项任务,可是,显然他失望了,因为没有人愿意去做。

  “请你快决定吧!帝国军马上就要来到这里,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尤里安看了看全体同仁,只见他们都面无表情,沉默不语,难道没有人赞成他的意见吗?就连首席驻在武官也不例外,只见他不高兴地盯着别的地方看,完全毫不关心。

  “我怎能让你这小鬼来支使!”汉斯突然以高亢的声音大声道。吐了这么一句话,他觉得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拭去自己额头上的汗水。“但是,你的建议似乎还有点价值。那么就由你负责执行销毁电脑情报的任务好了,你会担下责任吧?”

  尤里安心里暗想:要是同盟灭亡了,又要谁来负责任呢?

  “还有别的办法呢!我看我们干脆就把电脑中的所有资料交给帝国军去利用,若同盟真的因此而被征服,我们也会因为曾经提供重大情报给帝国军而受到较宽大的处置呢!”

  尤里安故意语中带刺地这样说,而汉斯竟然也露出了默认的表情,尤里安看了心中真是大大吃了一惊。

  “我知道了!我会担下责任的。就让我去销毁电脑中的所有资料吧!”

  虽然话已说出了口,尤里安心中多少也还存着一些犹豫。不过事已至此,不这样做也不行了!在马逊的协助下,他将所有的电脑记亿库完全销毁,二十分钟后,他们又回到大厅,然而他们却发现,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了。只见大厅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汉斯事务官表情呆滞地坐着。看来,包括首席驻在武官欧维拉上校在内的众人们,都已放弃了这位无能的长官,各自想办法逃走了。尤里安原本就认为这些人毫无纲纪,无法称职工作,如今一看,更是觉得他们毫无责任感可言。如果让同盟政府得知他们在危乱中还擅离职守的话,一定会加以处罚的。不过,现在想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同盟本身是否能安然抵挡住帝国军的进攻继续生存下去,都还是一个未知数呢!一想到这,尤里安的心都凉了。

  “你,你,拜托,请带我逃到安全的地方去!”

  汉斯一看见尤里安,马上就向他哀求着。

  虽说带着他碍手碍脚的,可是尤里安也不忍心见死不救地抛下他一个。他要求汉斯换上轻便的服装,准备好现金和手枪。接着尤里安拿着来福枪和自动发射装置来到二楼窗边。将它装在窗户旁。然后带着已换好衣服,正在楼下紧张地等着他的事务官走出事务所。就在此时,他们听到机动装甲车逐渐接近的车轮声……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们还有什么指望?如果已经走投无路,那可惨了!”

  汉斯才刚从敌人手中暂时逃了出来,现在还走在黑暗的小巷中,就又恢复了以往傲慢的神态。他似乎生来就不曾吃过苦,也没有遇过大风大浪似的,都三十岁的人了,还要一位比他还小得多的少年来保护他。尤里安不禁羡慕起那些自行逃走的同事,没有汉斯在身边,的确是省事不少。听到汉斯这么说,尤里安不得不回答说:“找找看有没有独立商人吧!”

  “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我们可以请他帮我们安排船只,逃出费沙。”

  汉斯听了这番话,歪着脑袋说:“嗯……不过,你想真的会这么顺利吗?”

  而这也是尤里安所急欲知道的事。他想离开此地并非为求自身的安全而溜之大吉,也并非意欲袖手旁观事态的发展,他只是一心想回到杨的身边罢了。毕竟从什么地方来,就应该要回到什么地方去。尤里安厌烦地看了汉斯一眼,如果现在在他身边的不是这个不值得尊敬的男人,而是杨威利的话,那该多好啊……

  接下来这四天,尤里安等人一直躲在小巷中一处隐密的房子里,苦思着该如何逃出费沙。费沙这个地方有一点很值得庆幸,那就是只要有人出得起价钱,要办什么事都很方便。尤里安目前虽然仍处于不稳定的情势中,但至少生命还是暂时安全的。不过,保住生命的安全并不是他最终的目标。

  ※       ※       ※

  马逊向尤里安介绍眼前的这位陌生人,这名男子头发稀疏,身体肌肉也松松垮垮的,给人一种每天都过着疲惫生活的印象。不过,他的双眼倒是很有神。

  “我叫马利涅斯克,是独立商船贝流斯卡号的代船长。”

  他向尤里安自报姓名,表示这样开门见山比较好办事。他说,他本身只是个大副,要开船恐怕没什么自信,如果能够雇用专家来开就好了,而他自己本身可提供一艘宇宙船。

  “其实,我们两个也算是有缘份,因为我们之间还存在着和我们各自都有很大关系的人呢!”

  “两个人?”

  “就是我们的船长波利斯。哥尼夫和你的监护人杨提督。他们两个小时候是很要好的朋友。”

  尤里安的眼睛睁大了许多。不过,当他听说杨的幼时密友——也就是贝流斯卡号的船长波利斯。哥尼夫,目前是在同盟的首都时,不免感到些许的遗憾。

  “不过,我还认识其他开船技术相当好的航宙士。只要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找人。对于费沙人而言,契约是相当神圣不可欺的东西。”

  马利涅斯克这样向他保证,最后才提及必须先给相当数额的金钱。

  “想找一个又勇敢、技术又好的人,自然要给他相当的报酬。我们先拿些钱给人家,在情理上也比较说得过去。”

  “我也这么觉得。当然,我们也不会亏待你的。请你快点去找人好吗?”

  尤里安无视于一旁表示不妥的汉斯,从事务官那尚称丰厚的钱包中取出五百元面额的费沙马克十张,交给马利涅斯克作为定金。马利涅斯克拿了钱走出去之后,马逊准尉以一种深沉的眼光看着自己的上司。

  “不知道他靠不靠得住?”

  “我想应该没问题吧!”

  其实尤里安也没什么把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现在也是身不由己,不得已才将自己的生命和运气押在别人身上的啊!至于哥尼夫这个人,他也只知道他是杨威利儿时的密友,他姓哥尼夫,是否就是伊谢尔伦要塞的“击坠王”伊旺。哥尼夫所提及的“费沙的表兄弟”呢?若不亲眼看到本人,尤里安是没法子确定的。

  “少尉,虽然我们嘴里说信得过他,不过你还是要有心理准备才好,因为我们还是有可能被他出卖而惹上杀身之祸。您以为呢?”

  尤里安一听马逊这么说,他那线条优美的眉毛立刻纠结起来。他有时候想想,为什么总是有人要将一些不适于他的年龄与能力的工作责任和义务都强行推给他呢?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想成为一名军人,就得受到这样的待遇吗?无论如何,尤里安现在只是一心一意地想回到杨的身边,不论付出任何代价都不在乎。

  ※       ※       ※

  有一群商人聚集在“朵拉库尔“’酒店的三楼内,其中的一名男子正从窗户往外望着,当他看见装有大口径炮口的机动装甲车通过大街,发出巨响时,不禁感到厌恶起来。由于宇宙港目前大半都处在严密的封锁状态下,这群独立商人根本没办法做生意,只好聚在这家酒馆中一起喝闷酒。

  “费沙不是一向都握有情报吗?为什么连帝国军要来侵略的消息都不知道呢?真是不可思议!”

  “这些吃公家饭的能做什么事?每天不外乎是报点气象啦!报点庆典活动的情形啦!根本靠不住嘛!”

  “其实这也难怪。姑且不说别的国家,我们费沙政府所任用的官员本来就是些没才能的人,怎么会掌握到准确的情报呢?”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骂得是很难听,但内容却有欠精彩。而他们也都心里有数。光是坐在这里骂,是没有办法改变现状的。所以,他们每个人都感到相当沮丧,大家都担心目前所使用的日历到底还能撑到何时?

  “我们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历史就要改变了!高登巴姆王朝、费沙自治领、还有自由行星同盟都将被消灭。接着,那个金发的黄口小儿就要成为整个银河系宇宙的皇帝了!”

  “那个小子接管了高登巴姆王朝的领土难道还嫌不够吗?真是利欲熏心,可恶极了!”

  “不可恶难道会成功吗?看看费沙这个国家的大人物们吧!他们就是不够可恶啊!”

  大家听了都笑出声来,这都是些自暴自弃的对话。

  “搞清楚,我们是自由的人民。和自由行星同盟那些只是挂名的家伙不同,我们才是真正的自由人民。我们并不需要慈悲怜悯的皇帝。”

  大家听到这番演讲论调的话后,有个受人尊敬的老商人忍不住也开了口。

  “我这辈子也不知还剩多少时日了!想不到在我有生之年,还要看见帝国军的铁蹄踏入这块土地。”

  这位老商人说着长声叹了一口气,四周的年轻人也都心情沉重。不加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百年来,我们的历史就一直是这样走过来的,我也一直认为历史会跟着继续这样走下去。但是想一想,这种想法又有什么根据呢?至今已有五个世纪之久的高登巴姆王朝,如今也沦落到这么悲惨的下场,而费沙跟着也快灭亡了!我真傻啊!”

  老人一提到“灭亡”两个字,四周的气氛更是凝重起来。大家沉默了片刻,突然有个声音打破了这个无声的场面:“我想,很遗憾的,费沙可能会暂时亡国也说不定,但是,它一定会再复国的!我们这些独立商人可以在宇宙的另一角起而建立一个自由之民的城市啊!今日的费沙也是当年雷欧波特。拉普集合商人之力建成的,不是吗?刚刚也有人说过,我们根本不需要皇帝的施舍呀!”

  说出这番话的就是卡列。维洛克。与其说他是一名商人,倒不如说他是一个有名的航宙士。

  大家听了他所说的这番话,不禁感到心中的阴霾已被一扫而空,于是拍手叫好起来。就在此时,有一位刚进来却一直伫立在门边的人,故意地等大家鼓掌完毕后,再自己又独自拍起手来。

  “说得真好啊!维洛克。”

  维洛克登时紧张起来,他这位旧识老友则笑着走了过来。

  “你不是贝流斯卡号的马利涅斯克吗?难得见你一面!到这儿来,有何贵干?”

  “找你的!为正事而来啊。难道你喜欢在这儿演讲胜过去开宇宙船吗?”

  “好!我去!”

  “……你真爽快呢。连发生什么事都不问就答应了吗?”

  马利涅斯克面对维洛克如此爽快的反应,一时倒不晓得要如何向他说明事情原委了。

  维洛克无所谓地笑着说:“反正坐在这里也是徒然使人烦闷而已,我宁愿接受魔鬼的挑战。你大概就是从恶魔那里来的吧!”

  维洛克豪迈地笑了出来。

  Ⅴ

  十二月三十日,费沙标准时间为十六点五十分,莱因哈特终于在幕僚们的陪同下踏上了费沙的领土。

  米达麦亚一级上将和缪拉上将率领了四万名警备兵,一起来迎接这年轻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此时正是费沙昼短夜长的季节。这位金发的年轻人走在昏暗中浴着蔷薇般瑰丽色彩的暮霭之中,让人觉得他本身就好像是一首诗篇般的动人。不管是喜欢他或讨厌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的风采是无人可比的。此时,站在宇宙港上看见莱因哈特身姿的士兵们都感到激情荡漾,除非他们战死,否则将来等他们老死之前,仍然会向他们的妻子及孙儿们夸耀自己曾亲眼目睹这位金发的年轻霸主仁立在黄昏余光中的英姿。官兵们之间开始兴奋地发出如歌声高扬的欢呼,一瞬间充满了热情和力量。他们忘我地高声喊着:“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这位年轻的元帅听到士兵们的欢呼声,显得有点不解似的,米达麦亚立刻向他解释说:“他们在欢呼您为皇帝!吾皇……”

  “这还言之过早。”

  莱因哈特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他身边的幕僚们都明白他的真正意思。这位金发的年轻人并没有阻止大家喊他为皇帝。他向士兵们挥手致意,群众们安静片刻后,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又再度响了起来:“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事实上,莱因哈特登上皇帝的宝座是第二年的事。不过他首次公然接受士兵们称他为“吾皇”及“皇帝莱因哈特”的称呼,则是在他踏上费沙领土的这一天。

  才刚踏入以高级旅馆作为临时元帅府的莱因哈特马上发布公告:帝国军进驻费沙,绝不剥夺费沙人民原本所享有的任何权利。他希望帝国本士能和费沙自治领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他说的这句话,一点也不假,不过,这也是有野心的,因为这只是他想征服自由行星同盟第一阶段所必须完成的目标而已。

  接着,米达麦亚因有三点交代下来的任务未能完成,特地来向莱因哈特请罪。这三件失败的任务分别是:没有抓到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同盟的事务官汉斯也下落不明、同盟驻费沙办事处内的电脑资料也全数被毁,无法取得情报。莱因哈特听了,眉毛登时皱了起来。不过,他的表情马上又变回原来平和的样子。

  “要百分之百的完成而没有疏失是相当困难的。连你都没办法达成的任务,换作其他的人来做就更甭提了!你没有请罪的必要!”

  其实,像汉斯事务官这种角色到底下落如何?莱因哈特并不是相当关心。而此时的尤里安。敏兹也还不成气候,莱因哈特根本也不把他放在心上。同盟驻费沙办事处内的电脑资料没有取得虽然可惜,可是费沙航路局的电脑资料已经全部落入帝国军手中,所以仍是大有可为。只有鲁宾斯基目前不知所踪这一点让莱因哈特感到相当在意而不安。

  “伯爵千金,你想‘费沙的黑狐’有什么打算呢?”

  “我认为他承认了目前的失败,所以躲了起来。另一方面,他大概也看出博尔德克无论如何是无法驾驭费沙全体吧。在博尔德克遭到惨痛失败的时候,他就有再次上台的机会,不管是来自罗严克拉姆公爵阁下或是市民的期望……”

  莱因哈特赞同希尔德的分析。鲁宾斯基利用诱拐皇帝和费沙回廊的通行权为饵,打算赌上时间来操纵莱因哈特,却被一手漂亮的反击逆转了情势。

  莱因哈特目前虽然可称得上大获全胜,心中却总有些不安。随着时间的增长和情报的显示,存在他心里的疑团可能将越来越大。虽然目前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实在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管博尔德克和鲁宾斯基的事,但是他总觉得在这件事的背后还隐藏着点什么,有去查清楚的必要。

  莱因哈特和他的幕僚们共进晚饭之后,就在他的亲卫队的陪同下来到费沙航路局。接着,负责警备工作的克拉夫准将直接引领莱因哈特来到电脑资料室。莱因哈特命令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在室外守候之后,自己一个人走进了室内。

  在这间寂静无人的电脑室中,空气中充满了电子类无机物质的臭味。莱因哈特默默地走到机器旁边,在一个萤幕前面站定,他抬头望着这面巨大的闪亮萤幕,自言自语地道:“没错,我就是想看这个!”

  他说这句话的口气,就好像是看见梦中情人似的。接着,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在操作台上的键盘上输入指令,电脑开始迅速动作。

  与其说莱因哈特的手是在有意识地操作电脑,倒不如说他好像在即兴弹奏钢琴名曲似的。当然,他所弹出来的不是音乐。画面上终于出现了星系图,这是一个由两千亿颗恒星所构成的银河系。这些星图慢慢地扩大着,接着,自由行星同盟的版图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个个恒星系的名称被显示出来,连结这些恒星像脉络般的航线也被看得一清二楚,其中有个行星就是同盟首都海尼森。还有一个就是他曾经在那里大败敌军的亚斯提星域。另外还有一个是一百五十年前曾经发生过帝国军全数被歼灭的达贡星域。其它还有好多恒星系、行星和古战场。这些全部都是他心中期待着在未来能一一征服的地方。

  莱因哈特像是一具雕像般地一动也不动站在萤幕面前,过了一会儿,他把挂在自己胸前的坠子珍而重之地放在手上,打开盖子,看着里面装着的一张年轻人的照片说:“走吧,吉尔菲艾斯,一起去掌握我们所共同拥有的宇宙。”

  莱因哈特对着他那虽然死去,却犹如仍伴随在他身边的红发挚友说了这句话后,用手拨了拨头发,又恢复了他那傲视天下的模样,然后以一种谁也模仿不来的步调走出这间电脑室。

  ※       ※       ※

  宇宙历七九八年,也就是帝国历四八九年,就在这样一个混沌不明的局势下渡过了。在这段期间内,有多少人能搞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事?又有多少人能了解自己在这段历史中所占有的地位呢?全体人类共四百亿人,其中有这种觉悟的人大概没几个吧!

  目前,“莱因哈特皇帝万岁”呼声已响彻了全宇宙,有人认为这是好兆头,也有人认为这是凶兆,到底谁对谁错,就只有等待时间来证明了。

  接下来是宇宙历七九九年、也就是帝国历四九○年的到来……
2008-7-5 02:1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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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篇

第一章 寒流来袭





  Ⅰ

  数十秒钟之后即将进入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仰望夜空,他第一次看到的数个星座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闪灿着光芒。迈入新的年度之后,即将迎接第二十三个人生寒暑的年轻征服者,自他那冰蓝色的瞳孔中,朝着夜空放射出如冰箭般的犀利眼神。那是一种无言的宣告。他透过硬质玻璃制的天花向宇宙宣告,在他视线的彼方,连成一气的星群,只许作为被他征服及支配的对象之身份而存在着。当莱因哈特摇曳着他那灿烂如黄金般的金发回过头来面对聚集在大厅里的帝国军众将帅之时,从四方镶嵌着音响系统的墙壁上流泻出一阵钟声。似乎告诉人们旧的一年的日历已完成了它的使命。莱因哈特走近自己的桌子,高高举起手上倒满香槟酒的水晶杯,将帅们也回应着他的动作,以水晶杯中反射的光波交换着彼此的视线。

  “干杯!”

  “干杯!为新的一年——”

  “干杯!为所创下的功勋——”

  在充满霸气的干杯声交错当中,一个格外响亮的声音强烈地震撼着全座人的耳膜。

  “干杯!为自由行星同盟最后的一年——!”

  在众人注视下,那声音的主人一边看着莱因哈特,一边高高地举起酒杯。他的声音和表情就介乎于昂然和傲然的一线之间。莱因哈特端正秀丽的嘴角漾起一抹微笑,也同时举起了酒杯,这时,四周响起一阵叫好和拍手的声音。发言音则因为获得此一殊荣而兴奋得脸色潮红。

  他就是依沙克。费尔南。冯。特奈杰中将,在满是少壮派的莱因哈特军高级将领当中,他显得格外年轻,和他的主君同年纪。在幼年学校中,他是在第一名的莱因哈特之后,优等生集团中的一份子。进了军官学校之后,声名更是大噪。但是,他却在中途退学投身前线,不管是担任实战指挥官或作战参谋,他都有着不容忽视的武勋,是个优秀的青年军官。在帝国历四八八年的“利普休达特战役”中,那些在幼年学校中和莱因哈特一起上学的贵族子弟们大多投入门阀贵族联合军中,最后终于自取灭亡;相对的,他选择了参与“金发小子”这一边,显示了他正确的判断力,在已故卡尔。古斯达夫。坎普手下任职时建立了不少功劳。战后,他离开了坎普,成为莱因哈特的直属部将,也因为这样,在日后坎普与自由行星同盟军的杨威利对阵败亡之际,他得以免于踏进败军行列的命运。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他自己和周围的人深信,他有着一位肉眼看不到的超越常人智慧的守护者。因此,他越益确信自己是上天挑选的精英之一,为因应超越者的思宠,他更是凡事都比别人快一步。他认为今后要追过许多人,或者被追赶,不论在战场之内或之外,尽可能地引人注目是必要的。

  他这种锋芒毕露的作风看在同年纪的主君莱因哈特眼里应该不是什么坏事,但是,看到这种类型的人,总会让莱因哈特联想起那个绝对不会刻意去引人注意的故友来。他觉得,如果是齐格飞。吉尔菲艾斯,那个牺牲了自己只为救他生命的红发挚友的话,一定不会赞成用这种方式来引人注意。莱因哈特知道不能这样做比较,但是,意志及理念所不能控制的心灵悸动却使得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

  盛大的宴会中没有华丽感,反而充满了活力和冲劲,这或许是出席的人甚至连礼服都不穿而穿着可以立刻上战场打仗的军服之故吧!莱因哈特本人不喜欢在占领地的新年宴会中做华丽的装扮是原因之一,一个成功的征服者,必须能够小心避免不要刺激起占领地人民的反感,更主要的是列席的将帅中,有人在宴会结束的同时就要立刻出发往战场了,指挥远征军先锋部队的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和率第二阵的奈特哈尔。缪拉上将就是这样。

  帝国军中最年少的上将奈特哈尔。缪拉今年将迎接他自己的二十九岁生命。他有着灰色的头发和灰色的眼珠,正面仔细观察他的体型的话,会发现他的左肩稍微低了些,这是与其年轻不相符合的身经百战及负伤次数的最佳明证。但是,如果不去考虑这些,充其量他看来也只像是个参谋型、有着温雅外表的军人,但是他进攻的精悍及防守的顽强都获得极高的评价。

  在他旁边的米达麦亚和现在负责指挥伊谢尔伦要塞攻略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被称为帝国军的双璧,外号“疾风之狼”。从某方面来看略显短小,但似乎随时随地保持最佳机能状态的身材让人联想起优秀的体操选手,他比莱因哈特大八岁,比缪拉长两岁,但以一般的社会标准来看,他仍然算是黄口孺子之类的年轻人。

  “年轻人可真是有精神!”

  然而,米达麦亚却常常说些惹人嫌的话。他是这次占领费沙回廊作战中的指挥官,也是所有参战的提督中功勋最卓著者。所以遇到的困难也最多,对于比较年轻一点的提督们的豪言壮语,他总认为是过度的幼稚表现。

  “我也还年轻,但却没那种精神。”

  缪拉回应的声调中,总有着他个人特有的讽刺意味在,在比他们年轻的军人们眼中,这种举动有时候被视为带有焦虑感情的表现。有野心的人喜欢变化多于安定,渴求乱世胜于和平。因为他们知道,只要把握到动荡不安的时势带来的机会,就会加快飞黄腾达的速度,而且会扩大成功的范围。不管是米达麦亚也好,缪拉也好,都看到了活生生的例子出现在他们眼前。

  在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霸业即将快速完成的现阶段,他年轻的部属们建立功勋的机会也正不断减少。至少在一些人被野心之壁狭窄化了的视野中,通往荣耀的门扉即将被关闭了。在这种心理的驱使之下,同僚和前辈不再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反倒是带有竞争色彩的对手。尤其是缪拉,由于他没有像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一般屹立不摇的名声,所以往往就明显地显现出其被视为“追赶”的对象之态势。

  “算了,不管这件事……同盟军大概会由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亲自出马迎击我们吧?”

  “亚历山大。比克古提督?的确……”

  “他可是个老资格的军人。你跟我,再加上罗严塔尔、毕典菲尔特……把我们四个人的经历合起来都还比不上那个老人呢!他就像一座活生生的军事博物馆啊!”

  米达麦亚从不吝惜于赞赏一个值得尊敬的敌将。缪拉自从认识这个年长自己两岁的同事开始就有意学习对方这个优点。但是,他自己也知道在表现力方面及不上对方。

  “你们似乎谈得正起劲嘛!”

  两个提督把脸转了过去,随即恭谨地行了一个礼。他们那年轻的主君正一手拿着水晶酒杯站在那里。

  交谈了两三句话之后,莱因哈特问“疾风之狼”:“对于你这个历代罕见的巧妙用兵者,我无可挑剔,不过,同盟军可能会作困兽之斗,以破釜沉舟的姿态与我军决一死战,你打算如何对应?我想听听你意见……”

  空荡的酒杯反映着灯火,在年轻的帝国军最高司令官俊美的脸上笼照着淡淡的虹色微光。

  “我认为如果同盟军有充足的兵力,而不必顾虑人力和物力上的损失的话,他们可以在费沙回廊的自由行星同盟所属一侧的出口摆出纵深阵,从正面来向我军挑战。我军若要加以对抗,就只有采取中央突破一法了,不过,事先必须有心理准备,这种战法对我们自身将会有相对损伤,而且也得花上一段时间,费上一番功夫。如此一来,我们就必须时刻注意扼住我军后方的费沙动向,搞不好还会因为首尾不能相顾而居于劣势。”

  米达麦亚的分析正确,表现明快清晰,具有充分的说服力。

  “但是,这一次要是使用此法,同盟军的兵力应该会显得不足。如果一战失败就没有退路了,他们广大的领土,包括他们的首都都会毫无防备地暴露在我们面前。如此一来,他们最初的一战就变成最终的一役了,除了投降之外,他们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一旦大势已去,他们就算想重组兵力再作反抗也是徒空无功了。”

  歇了一口气,米达麦亚继续说道。

  “有鉴于在费沙回廊出口处和我军作正面对决所冒的风险太大,因此,他们很可能会采取把我军诱入他们的领地内的战术,等我军到达行动的界限点之时,再破坏我们的补给路线,妨碍我们的通讯,分断孤立我军的各个部队,然后再将我们各个击破。也就是说,他们会大致改变攻守之地,使三年前的亚姆立札会战重演。因此,如果我们无限制地拉长军列,就会陷入敌人的算计。不过,依下官之见,我军的胜机也就在这里。”

  米达麦亚闭上嘴,静静凝视着莱因哈特,年轻的主君脸上浮现出融合了敏锐和优美的笑容,对部下的能力甚表满意。

  “你的意思是要用‘双头蛇’吧?”

  “是……”

  米达麦亚也对主君的洞察力甚表赞佩。

  “缪拉提督的意见呢?”

  莱因哈特微微改变了苍冰色眼眸的方向问道,帝国军中最年少的上将轻轻地行了个礼。

  “下官也赞同米达麦亚提督的看法,不过,同盟军的作战行动或许没办法做到一丝不苟。”

  “因为到处都有那些主张‘看到敌人而不作战是一种懦弱行为’的短视低能之徒吧?”

  莱因哈特冷冷地取笑着架空的敌将。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十分有利了。只要把他们牵制住,逼他们打一场没有战略目的的消耗战,虽然没什么意义,不过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

  “但是,这种打法太没意思了。”

  喃喃自语的莱因哈特,表情若换成别人,在旁人眼中一定显得极为狂妄自大而不庄重吧?但就因为他是一个曾经在亚斯提星域中歼灭两倍多的敌人,在亚姆立札星域中使兵力达二○○○万的自由行星同盟军遭受空前未有溃败的战争天才,所以才被认可有资格说这样的话。莱因哈特憎恶无能的敌人如同他讨厌无能的同志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真希望敌人会采取有秩序的行动……”

  丢下这句话,莱因哈特就离开米达麦亚两人的面前,朝别的谈笑圈子走去。

  莱因哈特的秘书官——玛林道夫伯爵的千金——希尔德正以冰冷的苹果汁冷却自己因喝酒所引起的醉意。这时,喝完了酒前来放置空酒杯的特奈杰中将以兴奋的语气对兼具美貌与智慧的伯爵小姐说道:“玛林道夫小姐,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定会很羡慕我们吧?他们一定也很希望能亲身参加这个酒会,成为历史的证人……”

  傲然的自负洋溢在他年轻的脸上,特奈杰中将寻求赞同似的凝视着希尔德。希尔德嘴上虚应着,内心却颇不以为然。她并不认为特奈杰无能,但是,对于他的言行举止太过唯莱因哈特马首是瞻一事却有些微的不安及无可奈何的苦笑。莱因哈特是个天才没错,但是,天才未必适合作为学习及模仿的对象。若真要学习,缪拉及瓦列的坚实及强韧才值得效法,但是特奈杰似乎为莱因哈特那独一无二的华丽光彩所惑了。

  进入新的年度后很快地经过了两个小时,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把酒杯放在一张桌子上,以律动的步伐走到年轻的主君面前。

  “阁下,下官先行告退……”

  米达麦亚敬了一个礼。莱因哈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回答。

  “祝你胜利,我们就在海尼森再会了。”

  面对莱因哈特那无畏的微笑,“疾风之狼”也以同样的表情回应着,之后,米达麦亚又端正地敬了一个礼,那裹着黑色和银色制服的身躯就在吊灯灿烂的光辉下走向外面。德洛伊杰、布罗、拜耶尔蓝、辛查等麾下的将领们也跟在素有勇将之誉的上司后面相继退下了。接着,奈特哈尔。缪拉也站到年轻的主君面前,行完了礼之后便率领着部下们离开会场。

  出席者走了三成之后,现场活泼的谈笑仿佛吹动树梢的风戛然而止似的渐渐沉静了下来。莱因哈特也在结束了和几位重要的提督们礼貌上的交谈之后,坐到一张放在大厅一角的椅子上,交叠起他的一双长腿。

  在这一瞬间,一阵强烈的感情旋风横扫过莱因哈特的心灵平原。在激烈壮大的征服战役之前,那颗飞扬的心快速地收缩,映在视野中的景致也失去了原有的色彩。

  他感到有些不安,这种心灵的悸动恐怕不是能说与他人知的,也不是别人所能了解的。莱因哈特突然想到的是——当占领了费沙,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成为全银河系宇宙的霸者之后,自己是不是能够耐得住没有敌人的日子?

  当莱因哈特出生时,帝国和同盟之间的战火已经持续了一三○年,长达一一四万个小时了。只有不断的战斗才能让莱因哈特有踏实的感觉。对他来说,和平只是一片薄薄的,夹在战争这种厚土司中间的火腿片而已。然而,在莱因哈特打倒了所有的敌人,统一了宇宙,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之后,或许他也就同时失去了能让他充分发挥智慧和勇气以一决雌雄的对手了。

  这个为作战、胜利、征服而活的金发年轻人似乎必须要为忍耐自己一手所建造而成的和平重担及无聊做准备了。

  可是——莱因哈特突然苦笑着。他发现自己想得太早了。下一次的战斗未必是他获胜,或许悲怆的哀歌会是为他而演奏的。连战皆捷,却在最后一仗中吃败仗而从绚丽的历史舞台上跌落下来的野心家毕竟不在少数,他必须平安地度过尚未结束的今天,把目光投向明天,绝不能重滔那些人的覆辙。从那一天、那一刻起,他的生命就已不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了……

  凌晨四点,宴会解散了,每个人都为了完成征服之旅,分别回自己的宿舍做准备。这个时候,渥佛根。米达麦亚一级上将的舰队已经起飞升向尚未天明的夜空,并且陆陆续续从费沙的中央宇宙港出发。“疾风之狼”今年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为后面的大军保住费沙回廊的同盟一方的出口。

  Ⅱ

  一方希望能征服对方,但是,另一方却不愿被征服。

  打从心底里高兴并热切地迎接宇宙历七九九年到来的自由行星同盟的政府高级官员、普通士兵和市民,虽不至于完全没有,但是想必也寥寥无几吧!大部分的人都被卷入恐慌来临之前的混乱漩涡中,连新年度来到的那一瞬间都无法去确认。帝国军以武力占领费沙的消息,一度曾受严密管制而没有宣扬开来,但是,现在则如同被网住的猛兽撕开了神秘的面纱,朝人们猛扑而来,以可怕的洪流姿态占满了同盟的情报系统。当政府各首脑部门的人员在被厚实的墙壁阻隔着的会议室中铁青着脸,开始就解除报导管制时安抚民众的措施进行协议之时,离他们的会议桌不到一公里远的街角,一些从费沙方面搭乘宇宙船回来的人已声嘶力竭地渲染危机的到来。

  在有效的防备方法尚未被找到之前,堤防就崩决了,歇斯底里和恐慌的浊流吞噬了整个同盟领土。勉勉强强可以挽救同盟政府威信的便是在报导管制期间,还没有一个高官企图循私让自己和家人逃亡。可是人们的看法是,如果有明确的消息确认安全之处的所在,那么,那些官员们就未必会如此忠贞了。看来,现在同盟政府即使在道德方面有好的表现,也挽回不了因为当事者的无能所失去的市民对政府的信赖了。

  而市民们则是把感情的渲泄口指向政府当局,他们似乎也不想指向其它地方。“想想办法呀!”情绪激动的市民们一边要求政府拿出对策,随即又加上诸如“无能”、“薪水小偷”之类的辱骂。

  当时的同盟政府正是在“华丽的诡辩家”优布。特留尼西特最高评议会议长的领导之下,他正值政治家的生涯中堪称少壮派的时期,有着优雅的外表和一帆风顺的经历,在以女性为中心的选民中颇有人缘,同时他又以军需产业为背景,政治资本傲视群雄。即使遭遇到救国军事委员会那种致命伤般的武装政变也没有伤到他一丝一毫。市民们都期待着他有足以与其辩才相匹配的指导能力。可是在今时今日光凭口头辩舌无法解决的状况到来时,他却直接或间接地从他日常挂在嘴上的“挚爱的市民们”面前消失了,他只透过政府发言人表达了“深切感受责任之重”,连他所在之地也模棱两可,这些事情更加深了市民们的疑惑。市民们怀疑,像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种人是不是就是自古文明时代就一直存在的,光靠一张利嘴吃人不吐骨的煽动政治家?事实上根本没什么能力去处理紧急事态……

  但是,一向对特留尼西特厌恶至极的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杨威利上将有着和市民们略有不同的见解。他对特留尼西特的感觉是“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毫发无伤的男人”。这是杨个人的看法,或许这种评价有过之或不及之处,但是,目前特留尼西特背叛了市民对他短暂的期待,招致众人的失望和反感,是不争的事实。即使如此,当初将特留尼西特奉为政界的希望之星,对他的政纲大加赞赏以拉拢选民的商业新闻传播媒界仍坚持“不是议长个人的责任,所有的市民都有责任同时要有自觉”的说法,赦免了最高权力者的罪行,采取了分散责任并掩饰其行踪不明的方法,反将批评的箭头指向了“对政府欠缺协助意愿,一味自私地主张享有权利”的市民头上……

  国防委员长华尔特。爱朗兹在升平时代只不过是优布。特留尼西特手下的小喽罗罢了,而且还未必是一个深受信任和重视的手下,特留尼西特之所以让他坐上国防委员长的位置,是因为当初同盟的建国者们因担心会出现独裁者而立法管制禁止评议会议长兼任各委员会的委员长之故。然而,事实就如人们背后的议论一般,“表面上是爱朗兹委员长,实质上是特留尼西特议长”,他只不过是特留尼西特政府当局和军部之间的联络人罢了。他从未曾发表过属于自己个人的见解及政策,人们视他为从特留尼西特和军需企业群之间紧密结合着的金钱、权力输送带上获得些许利益的三流政客,而他自己对这种评价也甘之如饴。

  可是自从帝国军闪电入侵费沙之后,这个看似已屹立不摇的评价。似乎有了大规模修正的必要。

  当优布。特留尼西特发挥其为后世人所不耻痛骂的不负责任,一头栽进他自己的保身乐园之后,叱责狼狈不已的同事们,独力领导内阁会议,不断采取各种政治方面的紧急措施,防止同盟政府自乱阵脚的便是他_——华尔特。爱朗兹。过了五十岁大半,第一次坐上内阁主席位子的他,在面对难关时,看来却仿佛年轻了十岁以上,他挺直了腰杆,皮肤泛出了光泽,步伐强而有力-虽然失去的头发不可能再长出来。

  “把战斗的指挥权委交给那些穿军服的专家,我们所必须做的决定是要投降或者抗战?也就是说,我们要决定国家的行进方向,明示给大众,让军部协助我们。如果我们一味地自乱阵脚,逃避该承担的责任,事态就会失去控制而演变成由最前线的军人来主导,经过大量而无益的流血之后,或许整个国家组织就会在一片混乱声中瓦解,这同时也意味着民主政治的自杀。我们绝对要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环顾当场,由于还没有一个人主张投降,于是国防委员长改变了议题。

  “那么,大家都决定要抗战了,这里面也有两个选择:和侵略者誓死作战一直到同盟的所有领土都化为焦土,所有的国民都倒下为止呢?或者,以讲和或和平为目标,尽量整备出可以获得有利条件的政治环境——而这是不是要选择武力来做为技术上的手段?我认为都有必要先行确认……”

  其他的阁员们都带着困惑的表情沉默着,然而,他们困惑的原因或许不是事态的棘手程度,而是国防委员长的沉着及明晰的表现重重打击了他们对他原有的根深蒂固的看法。不久之前,还是字典上“有职无权”这个语词的典型例子的国防委员长,现在却以其极为正确的洞察力及认识力,把握住事情状况,向同事们提示了寻求最佳解决问题方法的捷径,而且还是以极高格调的辨才当武器。

  和平时代的爱朗兹只不过是潜藏在权力机构肮脏底层的一只寄生虫而已。但在面临危机存亡的此刻,应该原已死绝在他身体内部的民主主义政治家的精神,却从金权政治业者的灰烬中坚强地复活而起,而他在历史上的名声也因为这半年来的觉醒而深植人心,使后世的人们遗忘了他那长达半世纪之久的怠情。

  ※       ※       ※

  年已过七十的同盟军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上将,是一个公认相当厉害的挖苦专家,也就是一个口舌相当毒辣而批评不留余地的人。但是,这却无损于他公正的人格。老提督察觉国防委员长有意在短时间之内把不仅身为一个政治家,同时也是身为一个人所保有的微薄能量燃烧殆尽的心意,于是便不遗余力地从旁协助。不久之前,他还厌恶地批评国防委员长的无魄力和无见识。而现在,浑身充满干劲的爱朗兹委员长却亲自拜访宇宙舰队司令部,首先率直地自我批评以前的无能。比克古到这个时候还是半信半疑一头雾水,但是,国防委员长却以“整备出讲和的条件”为由,要求军部协助,所以比克古不得不承认委员长在见识方面的确有所长进了。

  结束了谈话,目送委员长的背影,老提督喃喃自语着。

  “国防委员长的守护天使好像突然勤劳起来了,这总比什么都不做要好多了。”

  比克古的高级副官法菲尔少校却未必同意上司的看法,他反有满腔的不平,认为爱朗兹早就该觉醒了。

  “或许这是不该说的话,可是我偶尔会想,或许前年救国军事委员会的非法武装政变成功的话还好些,这样一来,也许国防体制就能强化起来了。”

  “然后,帝国的专制主义者和同盟的军事独裁份子就以宇宙霸权为赌注进行激战吗……?你不觉得这样更无药可数?”

  老提督的语气,讽刺中还带有过多的酸气,黑色的扁帽使得他的白发显得更白。

  “如果我有什么值得自夸之处,那就是我是民主共和政体下的一个军人。我不想以对抗帝国的非民主政治体制为借口而容忍同盟本身的体制非民主化。同盟与其成为独裁之国而继续存在,不如以堂堂民主国家之名而灭亡!”

  看见少校显得局促不安,老提督调皮地笑了笑。

  “我好像说得太过分了。不过,事实上,如果建国的理念和市民的生命不能受到保障,那么国家本身就没有存续下去的理由了。而我呢?我会为了保护建国的理念,也就是民主共和政治及市民的生命安全而战。”

  亚历山大。比克古去拜访唯一的制服组上司——统合作战本部长德森上将,老提督尽其所能地去安慰激励脸色苍白、食欲尽失、像个小官吏似的本部长,使本部的秩序和机能大致恢复正常。同时,只要时间允许,他就着手做精密防卫作战的准备工作。

  同盟军首脑部门召集了所有兵力,除了派特提督指挥的第一舰队之外,还有从去年紧急编成的几支小舰队、星际间巡逻队、各星系警备队中的重武装部队所组成的军队,就船舰数量而言可达到三五○○○艘。其中也包括了刚建造完成,尚未做试航的新舰艇以及已预定要解体的老朽舰艇。这些舰艇还耐得住联络工作或欺敌作战,所以也被算进去了。比克古把不属于第一舰队的二○○○○艘混合舰队分成两股,编成第一四、一五两支舰队,并向统合作战本部呈报。由莱欧尼尔。莫顿担任第一四舰队的司令官,朗夫。卡尔先为第一五舰队的司令官,这两个少将因而得以晋升为中将。而他们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带领尚无秩序且未纯熟的士兵、不够完整的装备,去和强大的帝国军作战。

  比克古和三名舰队司令官及宇宙舰队总参谋长遂展开了迎击帝国军作战方案的讨论会议。但一开始就发生不吉利的事,总参谋长欧斯曼中将因急性脑出血而病倒,从会议场直接被送到军医院去了。不幸的,总参谋长在病床上被更换了职务,由以前负责处理事务,只有三十几岁的副参谋长邱吾权奉命升格而赶往会议室去。三个礼拜前,他才从同盟军军官军校战略研究所的教授职务转任过来。在英才济济的教授群中,他也算是较年轻的一辈,然而论起风采、容貌、他却怎么看都像是个乐观的面包店第二代老板。两年前,当“救军事委员会”发动非法武装政变时,在占领了首都的武装政变部队的监视下,他仍然悠然自在地来去自如,甚至连被软禁的比克古也都和他见了面,因为穿着便服的他,一边把破烂的纸袋挟在腋下,一边趣昧盎然地看着四周,看起来就像一个笨拙的乡下土包子,毫不起眼。

  来到重要的会议场中的邱吾权,一边在口中喃喃地对大家打招呼,一边对前辈们行礼。但是,他军服的胸前口袋中却隐隐约约露出了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这幅景象连一向胆敢大声说话的卡尔先中将也为之大惊失色。注意到他惊愕眼光的新任总参谋长,像是有意安抚对方的挂虑似地,悠悠然地露出了笑容。

  “啊,请不要在意。不管经过多久的时间,只要用热气热一下,面包还是很可口的。”

  卡尔先觉得他的论点完全离了谱,不过,此时此地他也不想再多加追究,遂把目光又转回主持会议的比克古身上。

  结论很快就出来了——在费沙回廊的出口,从正面向侵略军挑战是非常不利的,唯有静待敌人的行动线和补给线达到界限,再从侧背混乱其指挥系统、通讯、补给,然后逼其撤退。这种作战方式就诚如帝国军首脑部所预测的一样,但是就基本战略而言,事实上,除此之外就别无它法了。目前同盟军没有多余的能力在短时间内于费沙回廊的出口布署庞大的兵力。

  “把驻守伊谢尔伦要塞的杨威利提督叫回来如何?”

  任那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从胸前口袋露出来的新任总参谋长邱吾权如此提议,其他的出席者都为此提议内容的重大性和听来似乎过于无关紧要的语气之间的巨大差异感到惊讶。比克古扬起他的两道白眉,要求邱吾权详细说明他如此提案的理由。

  “杨提督的智慧和他舰队的兵力对我军而言是极其宝贵的,但是在这种状况下,把他留在伊谢尔伦无异于是把烤好的面包放在冰箱中冷冻。”

  由于他用了这样的比喻,所以这个新任的总参谋长被批评为“面包店的第二代老板”,但是他本人却一点也不在乎。

  “伊谢尔伦要塞是在回廊的两端存在着不同的军事势力时才有其无限的战略价值。但是,如果两端被同一势力掌管的话,伊谢尔伦就如同被封进袋子里一般。站在敌人的立场来看,即使流了许多鲜血仍然拿不下易守难攻的要塞,但只要他们控制了回廊的两端,即能不战而使要塞瘫痪。既然目前敌人已经通过了费沙回廊,平白耗费兵力去保住伊谢尔伦回廊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您所言甚是,可是,杨提督现在正在伊谢尔伦和帝国军对峙,似乎不适宜轻举妄动。”

  派特板着脸指出这一点,然而,邱吾权却不以为意。

  “杨提督应该会有什么应对之策吧?如果没有,在军事上,我们是极为不利的。”

  这个意见虽然太过平直了些,不过,却没有任何人有反对的意见。杨威利的名字对同盟军而言等于是胜利的代名词。曾经是杨的上司的派特等人,在亚斯提会战时也因为杨的力挽狂澜而使得他和部队获救。

  “反正就算我们提出讲和的要求,帝国军也一定会以归还伊谢尔伦要塞为条件,如此一来,坚守伊谢尔伦只是提升杨个人的威望而已,他的智慧、兵力对同盟全体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如果我军有足够的兵力和时间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但是,现在的情况可不是这样,所以我们必须让他发挥最大的效用才行。”

  “……你是说命令他弃守伊谢尔伦?”

  “不,司令官阁下,不需要下具体的命令。只要下训令给杨就行了,告诉他,责任由宇宙舰队司令部全体担起,要他采取他认为最好的行动和策略。或许杨本人也不会固执地守卫伊谢尔伦要塞。”

  提出了这个大胆的提案之后,邱吾权不慌不忙地从口袋中拿出刚才吃了一半的火腿三明治,以天真率直的表情旁若无人地继续享受着被打断的餐点。

  Ⅲ

  在海尼森受到最大冲击的人或许就是不到半年之前还夸口“银河帝国正统政府”诞生的那些亡命之徒。

  他们簇拥着从帝都奥丁“逃”出来的幼帝艾尔威。由谢夫,欲藉着自由行星同盟的武力为后盾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军事独裁政权。虽然和同盟订了协约使他们不得不转行立宪体制,但是在这种形式下,他们得以收回旧贵族的支配权和特权,不得已而亡命至此的这些人,无时无刻不想加倍夺回他们曾经失去的东西。在他们的盘算中,自有其根据所在。但是,在他们还在描绘着美好的轮廓时,画布就被扯破了。这些爱作梦的画家们,在怅然不已和狼狈不堪的情况下,毫无选择地奔向破灭之路。

  “这种结局对那些把颜料溶进糖水中画出甜美、自我欺骗的图画的无能者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

  被“正统政府”授与中校阶级的贝伦哈特。冯。舒奈德冷漠地思索着。聪明伶俐的他,对于那些亡命的贵族光凭乐观的预测所建造起来的空中楼阁,从来就不曾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所以事情演变至此,是一点都不会感到失望或绝望的。然而,他也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地看着好戏上演,因为他所忠诚追随的对象——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从帝国亡命至此之后,虽享有客座提督的待遇,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担任“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负责重新编组军队。担任梅尔卡兹的副官辅佐繁忙工作的舒奈德,在四处奔忙的期间也常常想到将来。

  如果帝国军从费沙回廊进攻而来,同盟军的胜算少之又少。就算有杨威利那无人可比的智慧,最后的结局恐怕也只能维持在平分秋色之间。在这种情形下,就会产生对舒奈德和梅尔卡兹最不利的结果。

  因为,如果战况维持平分的话,没有希望获得更多优势的同盟一定希望能休战及讲和。而帝国讲和的条件一定包括了对“正统政府”的要员们进行处罚,讲和虽然只是暂时的权宜之计,不过,如果为了重建军队而需要时间的话,同盟为达目的,一定会设法讲和,而在国家利益至上的趋使下,最后一定是把“正统政府”拿来当牺牲供奉的待宰羔羊。而七岁的幼帝艾尔威。由谢夫或许也会被绑在羊背上赶赴刑场。

  一想起不幸的幼帝,舒奈德就感到一阵伤痛。这个自己的意愿被忽视,被当成大人们阴谋及野心的小道具的七岁幼儿实在值得同情。然而,现在的舒奈德已没有余裕去考虑到幼帝的事情。他必须投注全部的心力去保护梅尔卡兹,免受眼前的政治旋风所伤害,更何况,梅尔卡兹不是那种光顾着自己个人安全问题的人,所以,舒奈德必须小心谨慎以免自己的内心想法为梅尔卡兹所知悉。自此之后,舒奈德的表情显得更严肃、尖锐。有一天,看着镜中人影的青年军官想起了在帝国首都奥丁的时候,自己被贵族的千金小姐誉为“乐观英俊的男人”,而现在,他的心情就像一个破产的老人,怀念昔日的欢乐与荣华般怅然。

  尽管如此,舒奈德仍有着自我的期许和对将来的展望,不过,其他大部分的人遑论明天了,就连今天该做什么都把握不住。就连正统政府的首相瑞姆夏德伯爵也因为出乎预料之外的事态发展而大惊失色,旁人都难以想像他那变了色的脸要经过几天才能恢复正常。被瑞姆夏德伯爵硬拉进乐观的花园贪婪地午睡着而没有主见的亡命贵族们,除了作为舒奈德冷笑的观察对象之外,根本已没有任何存在的价值了。

  把幼帝艾尔威。由谢夫带离帝国首都奥丁,现任职正统政府军务次官的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对幼帝及高登巴姆王室虽有着坚定不移的忠诚,但是,在心情和头脑方面都嫌文气的他,也找不到守护王室的具体方案,只有暗自伤心叹息。和他一样有潜入帝都经验的休马哈上校对于失去历史存在意义的高登巴姆王朝没什么感伤。但是,他却挂念着留在费沙的旧部下们的安危,以致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们的共通点是有极大的有心无力感,如果从无力感中排除恐怖和不安的成分的话,他们的精神状态就仿如坠落虚无的深渊一样。

  新年度到来,“正统政府”的内阁会议很快地就召开了,然而,七名内阁大臣中却不见财务尚书谢兹拉子爵和司法尚书赫伍得子爵两人。而剩下的五名出席者中,宫内尚书郝晋格男爵却像是守着美酒之泉的怪兽般吐着满嘴酒气。他一手抓着威士忌小酒瓶,不时地往嘴里及会议用圆桌之间来来回回地送着。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元帅”也保持沉重的静默抗议。因此,关于亡命政权的将来只在首相兼国务尚书瑞姆夏德伯爵、内务尚书拉特布鲁夫男爵、内阁书记长官卡尔那普男爵三人之间进行着。他们几人像是孵着无精卵似的,最后认真但是没什么用处的讨论被宫内尚书歇斯底里般的笑声所打断。在其他人愤怒及指责的注视下,郝晋格夸示般地突出他那变了颜色的脸。

  “容我说句真话,各位清高圣洁的爱国者、高傲的忠臣诸君:你们担心的并不是高登巴姆王室的命运,而是和金发小子作对的自身的安全吧?当金发小子以胜利者的姿态踏上这个行星时,到底会给我们这些人什么样的惩罚呢?”

  “郝普格男爵,你难道想因这一次的酒醉行为而沾污你过去的所有名声吗?”

  “我可没有好名声可以沾污啊,首相。我跟您不同。”阴毒的笑声中央杂着酒精的臭气。“所以你们每个人藏在内心中,深怕张扬出去被外界知道的事情,我照样可以大声说出来。譬如,为了获得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欢心,自己双手奉上年幼的皇帝……”

  他刻意于此时闭上了嘴,兴致勃勃地看着仿佛被人用一把无形的尖刀插进心脏的同志们的反应。连梅尔卡兹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平静,惊惶地凝视着宫内尚书。圆桌发出碰撞声,内务尚书拉特布鲁夫踢倒椅子站了起来。

  “你这个无耻的醉汉!你把帝国贵族的尊严丢到哪儿去了?忘了以前所受的种种恩宠和荣誉,光想到自己的安全,这种……”

  拉特布鲁夫一时找不到适当的骂词,上气不接下气地睨着郝普格,环视着众人,他原是想寻求赞同者,但连首相兼国务尚书瑞姆夏德伯爵都无意打破僵硬的沉默。因为他知道,拉特布鲁夫的狂怒对象不是烂醉如泥的郝晋格,而是那从自己的良心及羞耻心下昂首蠢蠢欲动,正做着丑陋盘算的魔鬼。

  纠结在他们心头的藤葛不是那么容易清理的,除了梅尔卡兹之外,他们参加亡命政权都是经过一番细心盘算的,而当原本的盘算失败之际,下一个盘算立刻盘据心头,这也是必然的事情。尽管如此,为了自身的安全而把幼帝献给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想法虽然是一种强力的诱惑,但同时也足以引发他们的自我厌恶情绪。在无法取得平衡之下,就只得依靠酒精的强大助力了,那毋宁也是一种正常的表现。

  让亡命政权首脑们的心理更形复杂的是他们本应效以忠诚的对象——艾尔威。由谢夫——是一个完全不会刺激人们支持和同情心的小孩子,这也是明摆着的事实。不曾学过自我抑制,只知以暴力表现,没有任何安定精神依靠的七岁小孩,在这些面对变乱而心绪摇摆不定的大人眼中,无异是一个讨厌的怪物。所谓的忠诚心其实只是映于镜中的自我陶醉罢了,所以负责扮演“镜子”的主君就要反映出美好的影像,这大概就是为臣下者的愿望吧?而艾尔威。由谢夫这面镜子不管从那一个角度看来总是有太多凹凸不平之处。当然,这是成人们单方面的意见,被强迫推上宝座,结果又从宝座上被拉下来的七岁幼童是不该有任何责任的。在形式上崇拜、敬爱着他的大人当中,谁都不曾想过负起培育幼帝人格形成的责任。

  或许艾尔威。由谢夫已经没有了被称为皇帝、被视为应该受到尊敬的价值了。在一万多光年之外的银河帝国首都奥丁,宝座已经易主。在由谢夫二世离开后,由黄金及翡翠雕砌而成的宝座上,坐着的是一个牙齿还没长齐的女娃儿——“女帝”凯萨琳。凯特翰一世。她是银河帝国历史上最年少的皇帝,可能也会成为五世纪之前鲁道夫大帝开创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最后一任君主。艾尔威。由谢夫在帝国的正式记录中已是“废帝”了。

  当银河帝国的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和自由行星同盟之间的政治、军事水流由激流而形成爆布,最后落至瀑布下方的水潭时,亡命贵族们的心理当然就产生了强烈动摇。虽然,这些人心里的确是有把幼帝出卖的打算,就如郝晋格信口开河所说的。但是,把“废帝”献给死仇大敌罗严克拉姆公爵以图自保一事,同时也在亡命贵族的内心中起了抗拒。虽说势己衰微,但是,他们心中还是有羞耻心及自尊心的,再进一步言之,就算排除了心理上的障碍,把“废帝”献给敌人,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不是就会因此赦免他们,那还是一点保证也没有。搞不好他们还会因为自己的背信行为和卑劣操守而受到贵备和重罚。

  那么,难不成就从一而终尊艾尔威。由谢夫为主君,为摆脱侵略者的魔掌而逃向宇宙的尽头,相信总有一天高登巴姆王室将会复活,而在这一天来临之前,一直过着逃亡和流浪的生活吗?这种令人想起中世纪骑士故事的想法的确可以刺激人们本能的浪漫情结,但是,就现实性来说,那实在不容易做到。没有自由行星同盟的政治保护,不能依赖费沙自治领区的资金及组织力,自己本身又几乎完全没有军事能力的状态下,不要说宇宙的尽头,既使想要在不久之前尚是敌人地区的同盟领域内过逃亡生活也实在是不太可能的事,即使是再怎么欠缺预测能力的贵族们也不敢梦想到这种地步。

  结果,这些贵族终究无法在他们的能力范围之内找到出路。明知没有什么效果,瑞姆夏德伯爵仍然要求郝晋格自我反省,然后解散了内阁会议。最大的原因是他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了。

  没有任何成效的会议于第二天再度召开。然而,坐在议长席上的瑞姆夏德伯爵看到的是五个空荡的位子及一个人默默地坐着的军务尚书梅尔卡兹,瑞姆夏德伯爵终于醒悟到自己已经是一艘连老鼠都不愿久待的老朽船只了。

  Ⅳ

  在急剧变化的状况下,一旦立于被动的立场,人们甚至连确定自己本身的命运都感困难。即使人们有不甘立于被害者立场的骨气,但是,整个宇宙的运行是凌越个人的力气及思虑之上的,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独自挣扎就好像在船甲板上往反方向狂奔一样,就算跑得筋疲力尽也到不了陆地。

  在许多浑身充满无力感的人当中,有一个叫波利斯。哥尼夫的青年。他在费沙驻自由行星同盟的首都海尼森的高等政治外交事务所里担任书记官。他本身并不想走上仕途,是费沙的最高行政长官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命令他做的。波利斯。哥尼夫在费沙人当中是独立不羁习性特别强的独立商人。他的父亲及祖父靠着一艘商船在宇宙中驰骋往返,在排除了政治力及军事力的干涉下,得以全照自己的意愿及才能过自己的人生。这是波利斯终身的希望,也是他的自傲之处,所以在他这一代被迫走上仕途实在伤了他自尊心。

  他没有一天不在想丢下辞职信,恢复无官无位的平民身份。但是就在机会尚未到来之时,故乡费沙就被帝国军占领,而自治领主鲁宾斯基也失去了消息。对波利斯而言,现在正是放弃地位,隐藏行踪的大好机会。然而,他却反而留下不走了,很明显的,这是不合理的感情因素所致,眼睁睁地抛弃就要沉下去的遇难船只而不顾一切地离开,这不是他所喜欢的事。

  他在故乡还留有一艘叫“贝流斯卡”的商船及大约六十位船员。他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是和费沙方面的通讯及航行都在同盟军的管制下,事实上等于是禁止,所以他也无可奈何了。如果他想再见到自己的爱船及部下们,那就需要有更激烈的局势变化。譬如,帝国军从费沙撤退,或者帝国军攻入海尼森,同盟军败亡而解除航路管制。在波利斯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明显地高出许多,所以他向着那原本不相信有其存在的神祗祈祷这种事及早到来,而除此之外,他也只能坐在已经没事可做的办公室里发呆。

  ※       ※       ※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银河帝国军的行动里程在历史上写下了空前的记录。前一年年尾成功占领费沙的帝国军把费沙当成后方基地,意欲把人类居住的所有宇宙尽纳入手中。现在,费沙表面上看来似乎施政措施适切,秩序安定。但是,如果帝国军的占领时间长期化,而当地物资又不断被征收的话,原本自立自主的意念就特别强大的费沙人,是不会甘于这种无可奈何的立场的。

  尽管如此,目前帝国军的前锋大将渥佛根。米达麦亚的责任跟关心不在后方而在前线,他让手下勇将拜耶尔蓝做先头部队前去探索在费沙回廊出口的同盟军动向。第三天,报告就回来了。

  “费沙回廊的出口没有发现敌人的踪影。”

  当拜耶尔蓝中将传回了这个报告后,米达麦亚回头看着参谋长凯迪尔中将,脸上带着微妙的表情。

  “……看来,我们可以直通大厅了,问题是我们能不能顺利到餐厅,况且餐桌上送出来的餐点搞不好还是毒酒。”

  宇宙历七九九年一月八日,对同盟来说是不请自来的客人的帝国军第一阵舰队通过费沙回廊,朝着他们前所未见的恒星和行星之海前进。
2008-7-5 02:1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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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杨提督的方舟舰队



       新的一年也同样地造访了自由行星同盟军的最前线据点——伊谢尔伦要塞。然而,不管是军人或居留民众,面临由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所指挥的银河帝国大舰队的围攻,在举杯庆祝新的一年到来之际,谁都没有那种欢欣鼓舞的心情。

  虽然如此,但他们尚未完全跌落绝望的深渊,因为他们对兼任要塞司令官及驻留舰队司令官“奇迹的杨”——杨威利上将寄予厚望。新的年度即将迎接三十二岁到来的黑发黑眼睛的青年司令官,从军官学校毕业至今,不管在内乱、外战中都建立了傲人的功勋,连敌对的银河帝国军的提督们也尊他为同盟军的最高智将。但是,他的外表不仅像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者,那一头杂乱、粗长的黑发更让他再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重视秩序及阶级的军人。

  “世上尽是一些怎么做也做不好的事,那还不如就喝酒睡觉。”

  杨威利一边小声哼着极为不庄重的歌,一边迎接这被危险和困难双重包裹住的新年。但是,当首都那边穿透了帝国军重重的通讯阻碍而送抵面前的命令拆封之后,杨威利遥望着萤幕上炮火的此起彼落,放松了表情。

  “所有的责任由宇宙舰队司令部担负,你可采取任何你认为最佳的行动。宇宙舰队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

  杨反覆看了几遍训令,每看一次,脸上的肌肉细胞就如沐春风般扬起歌声似地微妙地颤动着,看来这道训令是深得他心。

  “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体谅部属的上司。”

  说完,他却又突然蹙起眉头。因为他发现到,要整备好环境就有许多事情非做不可。如果这是“死守伊谢尔伦要塞”之类单纯而愚昧的命令的话,杨就只要和敌方的指挥官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战术层面上一较高下就可以了。但是,现在他被授与了用兵的所有权力,杨必得回报比克古司令官的知遇之恩。也就是说,他不能光顾着眼前的战场,而必须将整个大战局引领向对自由行星同盟较为有利的方向。第一次见面的人一定不敢相信,不过,他的排行确实是在德森上将和比克古上将之后——同盟军制服组的第三号人物。

  “真是不好惹的老大人哪……给的工作远超过发的薪水。”

  杨把刚才的赞赏丢到脑后,口中似有若无地念念有词嘟哝着。听在一旁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耳里好像是“一艘敌人的战舰值多少退休金?……”由于这段话太过没水准,所以菲列特利加后来只说给尤里安。敏兹听,也因此,后世的历史学家几乎无人知道事实到底是怎样。他们只知道,杨从司令官专用席上站起来,命令副官召集手下的干部。然后,这位自由行星同盟历史上最年轻的上将对着集合在会议室里的干部们,用着比点菜单还要干脆的语气发号命令——“放弃伊谢尔伦要塞!”

  伊谢尔伦要塞的干部们应该对“惊愕”一事有充分的体验了。要塞事务总监亚列克斯。卡介伦少将、参谋长姆莱少将、舰队副司令官费雪少将、要塞防御指挥官华尔特。冯。先寇布少将、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准将、分舰队指挥官达斯提。亚典波罗少将等人都是杨威利司令官的智谋及功勋的证人,他们觉得年轻的司令官在用兵学上的一般概念只能以绝妙来形容,这是众所皆知的事。然而,当他们把咖啡杯放回杯盘时,却仍然不得不因过度惊吓而弄出了碰撞声。

  “您说什么,阁下?”

  把用兵学上的一般常识视为严寒时期的御寒皮衣的姆莱少将刻意地加重了语气确认。卡介伦少将和先寇布少将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拜姆莱常打头阵的习性之赐,卡介伦和先寇布得以有时间去揣测杨的奇谋。

  “放弃伊谢尔伦要塞!”

  杨正确地重覆着同样的语句和声调,在幕僚们还在咀嚼着他的言下之意时,他任由从咖啡杯中升起的热气轻抚着他的下巴。他原本是红茶党,在他面前应该放着茶杯才对。但是,自从泡红茶的名人尤里安。敏兹离开之后,杨似乎不觉得有必要对占多数的咖啡党采取不合作的态度。尽管如此,他最多也只是采取忍耐的妥协态度。

  “下官对阁下的意向没有异议,但是,是不是能请您做一点说明?”

  为求得信赖和疑惑的平衡点,姆莱少将遂如此要求,杨点了点头开始说明。

  伊谢尔伦要塞位于连接银河帝国领域和自由行星同盟领域的细长回廊的中心,战略位置无可比拟,但是,它在战略上的存在价值是在于回廊两端有不同的军事和政治势力时。如果回廊的两端被同一势力所占据,伊谢尔伦要塞就会像是被封入袋中的小石子一样遭孤立了。要塞本身不用说,驻留在该地的舰队也会被完全封锁而无用武之地。而这也就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之所以为战争天才的理由所在,他使战术上易守难攻的伊谢尔伦要塞的存在意义被战略层面的成功所消灭。如此一来,同盟军如果再固执地守住伊谢尔伦要塞,那不仅是毫无必要,而且看来是极为愚蠢的。至少要把驻留舰队的战力拿来活用在对抗帝国军的侵略上才行。

  “难道我们就不能在伊谢尔伦抗战,再以战果来和帝国进行和平交涉吗?”

  “到那个时候,帝国那边一定会提出归还伊谢尔伦要塞做为讲和的条件。而同盟则不得不接受这个条件,最后,伊谢尔伦还是丢了。既然是这样,和现在就让给他们并没有什么差别。”

  杨的语气似乎极为大方,然而,他该不会无条件就把伊谢尔伦要塞双手奉上吧?幕僚们心中都如此猜测道。

  “可是到手的东西又要眼睁睁地拱手交给别人,这不是很遗憾吗?”

  副参谋长派特里契夫准将不知何故前后摇晃着他那宽阔厚实的身体环视着在座的人。

  “……花了昂贵的费用和无数的人力辛苦建造起来的要塞却被敌人给抢走了,帝国军一定觉得更遗憾吧!”

  杨若无其事地回答道。三年前把伊谢尔伦要塞从帝国军手中用计夺了过来,使得尚未成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独栽体制下的帝国军的将帅憾恨不已的就是杨威利本人。原本这种事就不该以博爱主义者的论调来评论。华尔特。冯。先寇布少将嘲讽似地苦笑着,因为当时在杨的作战中担任重要的角色,带领“蔷薇骑士”连队侵入要塞,把气爆枪口对准帝国军的要塞司令官修特豪简上将的就是他。

  “可是,司令官,当我们放弃伊谢尔伦的时候,帝国军是不可能袖手旁观的,我们该如何面对他们自背后的攻击呢?”

  “是啊,我们就去拜托帝国军的罗严塔尔提督吧!就说既然我们已双手奉上要塞了,就请他网开一面,放妇孺老幼一条生路。”

  这是个恶意的笑话,幕僚中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本来,不管效果多佳,立意多明显的笑话,要穿透围绕着他们的紧张和危机感的甲胄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目前虽然处于尚可的状态,但是,帝国军的大舰队已在要塞前展开攻击布署,在司令官罗严塔尔一级上将巧妙、周密的作战指挥下,不断地重复着攻击与休息,使得处于防御的一方不得不随时绷紧了神经。先寇布的奇袭刀刃一度曾逼近罗严塔尔身边,但是,自那次之后,被誉为名将的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却不再让对方有第二次的机会。先寇布对罗严塔尔的肉搏战技术和勇敢赞赏有加,但是,让大鱼溜掉的遗憾也让他不时扼腕叹息。

  姆莱少将似乎还不想就此罢休。

  “可是,就算如此也会造成心理方面的影响吧?如果表面上情势看似是杨提督不敌帝国军的攻击而放弃伊谢尔伦要塞的话,同盟全体市民所受到的冲击可相当大呀!或许我们会被指为不战而逃,军队也可能因此失去战意。如此一来,日后如果再战,大家就会没什么把握了。关于这一点,请阁下您三思。”

  杨承认姆莱的话自有其道理在。然而,说实话杨觉得他不需要为这种事情负起责任。目的他只能以一个舰队和阵容庞大的帝国军三个舰队作战,而且之后他更必须卯足全力于掌握全部事态及作战行动,无论从那一个方面看来这些都已是不胜负荷的事,人们不应对他再作更多的要求了。

  先寇布于此时首次开了口:“我也赞同参谋长的意见。反正,等那些政府高官们变了脸色,大吼大叫着‘丢掉伊谢尔伦要塞来救我们哪!’之后再行动也不迟。到时那些忘恩负义的家伙也就会知道阁下您的存在有多重要了吧!”

  “那样一来就太迟了,会失去胜过帝国军的契机。”

  先寇布以微妙的角度蠕动着他的眉毛。

  “哦?契机!这么说来,阁下是认为我方会胜?”

  如果不是在伊谢尔伦要塞,这样的发言是不会被允许的。杨一向对部属的言行极为宽容,有时候甚至被当时的上司及后世的历史学家批评为放纵得太过火。

  “先寇布少将想说什么我了解,我们在战略上处于极为不利的立场,而战术层面的胜利又往住抵不过战略层面的失败,这是军事上的常识。不过,这一次有一个逆转情势的机会。”

  “那是……?”

  杨的回答连聪明如先寇布者也难以理解。“奇迹的杨”对着幕僚们平静地露出了若无其事的笑容。

  “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单身,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Ⅱ

  会议解散之后,杨叫住了副官。

  “格林希尔上尉,你赶快进行让人民撤离这里的必要措施。我这里有一份预测事态发展的报告,如果事情能照着报告里写的来发展那是最好了……应该是这样……”

  “是,下官静待阁下指示。”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以充满信赖的语气明快地回答。

  “您是有什么大胆的作战计划吧?阁下。”

  “嗯,希望事情是照着我们的期望推演……”

  杨没兴趣夸口说大话。尤其是对“必胜”、“大战果”之类充满军国主义虚妄意味的话特别感到厌恶。杨从来就不是靠这些经过缀饰的话来取得胜利的。

  另一方面,菲列特利加则有信赖上司的充分理由。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和母亲住在艾尔。法西尔星域,曾遭受被帝国军攻击的经验。当时感到害怕的是母亲,还是个少女的菲列特利加忙着鼓励、安慰动不动就胆颤心惊的母亲。根本没有时间像她那些同年龄的朋友一样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样子。而负责让市民逃离战火的逃亡行动负责人就是才刚晋升为中尉的杨威利。菲列特利加不禁对那个无可依赖,一味搔着头的二十一岁中尉心生同情,于是特意为他做三明治、泡咖啡。当人们战战兢兢地问中尉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时,中尉总是“嗯嗯啊啊”地不做正面回答,使得逃难的人们更是感到不安和不信任。

  “毕竟中尉是拼了命在做呀!什么事都没做的人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

  怒气冲冲为杨辩护的菲列特利加或许是杨当时唯一的同志。但是,当杨奇迹似地成功带领人民逃离了战区,被恭奉为英雄之后,可不是这样了。“在他默默无闻的时候,我就相信他的才能了”就有不少这种大言不惭的人四处宣扬,而菲列特利加则冷眼看着这些墙头草,当她和母亲回到首都之后,和父亲德怀特见了面,同时便忙着照顾母亲的病体,并且积极准备参加军官学校的入学考试。而父亲一直认为女儿从军的志愿是受自己的影响……

  过去的菲列特利加只能在极细微之处帮助杨。而现在,她的能力和立场更明显地强化了,如果没有了她,杨处理事务的能力就会减半。菲列特利加对自己扩大了存在意义感到欣喜万分,但是,这是她个人的想法,所以兼具美貌及能力的副官从不对外透露半点口风。

  杨把华尔特。冯。先寇布叫了回来,是因为这个以豪放、伶牙俐齿闻名的防御指挥官刚才在会议中似乎还有些话没说,先寇布一边摸着那削尖的下巴,一边无所畏惧地看着杨开口说道:“我只是这样想,当政府那些首脑们知道海尼森已不安全时,他们会怎么做呢?结果,我得到的解答是这样的,他们是不是会弃所有市民于不顾,只带着眷属逃离海尼森,来到这易守难攻的伊谢尔伦要塞?……”

  杨没有回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因为不想回答或者是答不出来?杨向来对自由行星同盟现政府中滥用政治权力的高官们感到愤怒和失望,但是,那并不代表他否定同盟政治体制中的民主主义成份;相反的,他是对那些败坏民主主义精神的无耻权力者们感到生气。然而,以目前他所处的立场来看,他必须抑制自己作这方面的评论。

  “这些负有保护市民的义务,却忘了自己的责任只一味想到自己安全的家伙理应得到报应。我看当他们逃过来时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交给罗严克拉姆公爵也行,责之以背叛市民之罪也成。然后,你就可以名符其实地立于众人之上。‘伊谢尔伦共和国’未尝不是个好名称。”

  先寇布的说话里面有多少真心是很难判断的,不过,很明显的是他在唆使杨掌握最高权力。如果杨点点头,或许他就会指挥手下的“蔷薇骑士”连队去逮捕那些同盟高官。杨终于开了口,不过,当然是避免直接的回答。

  “对我而言,政治权力就犹如下水道阴沟里的废物一样,总要有人处理的,如果不这样做,就会造成社会上的混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窝在里面负责处理的人身上必定也会沾上挥不去的腐臭味,我对此是避之惟恐不及呀!”

  “总有些人是避都避不过的。而且相反的,趋之若骛的人也不少。现在说起来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因为您并不是因兴趣而成为军人的。”

  “我并不认为军人的延长线上一定有独裁者存在。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还真想早一天从这种痛苦的行业中抽身呢!”

  “支持独裁者的是民众,反抗独裁寻求解放和自由的也是民众。我由帝国亡命至此也将近三十年了,然而,我却始终有一个疑问是怎么也解不开的,那就是,假如多数的民众渴望独裁而不是民主的话,又该如何整合那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呢?”

  杨在耸起肩膀的同时搔了搔头,似乎在表示他也不知道。先寇布发现年轻的司令官不仅奇妙而且聪明机灵。看来那原不是他有意识的动作。

  “这个疑问大概是任何人都无法解答的吧?不过……”杨一边想着一边说道。“人类发现火种距今已有一○○万年,而近代民主主义的诞生却还不到二○○○年。我想,要找出结论来还嫌太早了些。”

  众所周知,杨的志愿是成为一个历史学者,但是,先寇布觉得他现在的说词反而像是个地质学者。

  “先别说这个……”杨转开了话题。“目前先料理好当前的急务再说。晚餐还没准备好,先别讨论明天的早餐了。”

  “说得也是,不过,如果因为晚餐的材料是由对方提供就让给对方吃,那是不是太慷慨了?”

  “我们只在必要时才借用必要的东西,现在既然不需要了,就只好还给人家了。”

  “如果再需要的时候呢?”

  “那就再借吧!这段时间就先寄放在帝国军那边了,虽然要不到利息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要塞或者妻子都不是这么容易能借到的。”

  先寇布竟用了这么一个不入流的比喻,使得黑发的青年司令官不由得苦笑不已。

  “如果光明正大地拜托对方借我们,对方当然会拒绝啦!”

  “那么只有用欺骗的手段了。”

  “对方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帝国军的双璧之一。值得我们去骗。”

  听来像是在背后说人家坏话似的。然而,在先寇布眼中,杨的表情的确不像是大敌当前策划谋略的智将,反而像是想对风评不佳的老师搞点恶作剧的顽皮学生。

  Ⅲ

  银河帝国的一级上将、伊谢尔伦方面军总司令官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上迎接新年的到来。主萤幕上,横跨三○万公里宇宙太空的伊谢尔伦要塞,那银色的球体看来仿佛是死人的眼球一般。

  罗严塔尔是一个有着深棕色头发的美男子。然而,他给别人更强烈印象的却是左右颜色不同的眼珠。右眼黑色,左眼蓝色的所谓“金银妖瞳”在在左右了他的人生。他差一点被亲生母亲挖出一只眼睛、母亲精神失常自杀、父亲沉溺于酒精中成了半个废人等等的经历。都是由他那双金银妖瞳所孵化出来的畸形雏型。

  躲在宽大宅邸的二楼里的父亲放弃了单身时代的勤勉和正直,终日和酒神同寝共食,但是偶尔也会颠颠跛跛地踏着楼梯下到一楼来。他甩开管家和奶妈的制止,站在幼小的儿子面前,瞪着泛红混浊的眼睛怒声斥骂-如果没生你就好了,谁都不希望你来到这世上!

  “如果没生你就好了。”

  这就是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幼时熟悉的摇蓝曲。长久以来,他就是这样想的-不应该来到这世间的,而这个想法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既然已经来到这世上,就尽可能地做一些不平凡的事”……

  现在,听令于罗严塔尔的舰队司令官有两人,克涅利斯。鲁兹上将和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上将。和前者相较之下,后者对比自己年轻的总司令官所采取的不合作态度在这阵子越发地明显。最大原因是在于罗严塔尔并没有倾所有的兵力一举攻下伊谢尔伦要塞的打算。而雷内肯普不断地在口头上要求总司令官下令进行总攻击。

  罗严塔尔并不认为雷内肯普无能。无能的人是不会被允许成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部下的。雷内肯普有充分的战斗能力及指挥能力。然而,他的视野往往局限在眼前的战场,他可以被赋予在个人战区里获得战术胜利的最高价值,可是他却不能看清整个大战局。

  “只是个擅于战斗的人。”

  这是罗严塔尔对他的评价。但是,罗严塔尔对自己本身也没有过高的评价。他认为胜败优劣都是相对的,不仅与当事者有关,事情本身也会因周围的条件和环境不同而有所改变。

  “竭尽全力攻击是没有用的。”罗严塔尔对雷内肯普这样说。“如果是可以用武力强取豪夺的话,伊谢尔伦要塞主权的所有人,至少应该会变个五、六次才对。然而,目前唯一胆敢抢走它的,就只有那个现在坐在伊谢尔伦的骗子。”

  正因为如此,罗严塔尔对与自己对峙的黑发敌将有着崇高的敬意。

  而雷内肯普也有其主张的根据。米达麦亚那边占领费沙的捷报也已经传到他们这边来了。如果他们继续在伊谢尔伦回廊和杨威利持续着没有结果的对阵,功劳就会被费沙方面的同志占去了。至少要把伊谢尔伦要塞夺回来才不会太失面子。因此,他们应该以三个舰队压倒性的多数兵力不断地强攻,让敌人身心俱疲,最后只好双手献上要塞……

  “这个意见很有意思。不过,不是有句话说‘跳得最激烈的舞者同时也是最疲惫的舞者’吗?”

  感觉罗严塔尔的语气中颇带毒刺似的,雷内肯普很明显的以受伤害的表情睨着总司令官。他不同意总司令官所主张的,杨威利可能自动放弃伊谢尔伦要塞的见解。

  “我不同意罗严塔尔提督您的意见,如果放弃要塞,他可能会被指为擅离职守而处以利敌之罪。一个武人不是原就该克尽已责死守城池的吗?”

  “现在谈死守已没什么意义了。我军已经快从费沙回廊攻入同盟领域内。在军事行动的对象只有伊谢尔伦回廊的时代,要塞才有存在的意义。但是,现在时代已经变了,光是死守要塞对整个战况并没什么帮助。”

  不但如此,如果驻留在伊谢尔伦要塞的舰队动弹不得的话,同盟军的战力无疑会大幅削减。对兵员不足、胜算不大的同盟军而言,这支游兵——不能参加实战的部队——的存在实在是一大致命伤。如果要活用这支兵力,就只有脱离伊谢尔伦要塞,以确保其行动的自由。

  “杨大概也会这样想吧?杨威利的常识和你的常识在界限的角度上似乎有些差距。”

  “就算同盟灭亡了,但只要伊谢尔伦不落入我军手中,杨作为军人的颜面不就保全了吗?”

  “嗯,如果杨是你的话,大概就会这么想吧!”

  就算再怎么掩饰也藏不住侮蔑之意,罗严塔尔干脆就直截了当地冷言相对。所以说,好战之人是无可救药的,这种人从不试着去思索目前的战斗在整体的战争中占了什么样的位置?有什么样的意义?

  莱因哈特以避实击虚闪电突破费沙回廊的方法,使在战术层面上易守难攻伊谢尔伦要塞在战略层面上呈现无力化。而莱因哈特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军人的道理也就在这里。但是,满脑子“胜利是战斗的结果”观念的雷内肯普,目前根本无法了解这种革命性的状况变化。

  果然,“金发小子”是有其足以支配宇宙的道理所在……罗严塔尔不无自嘲地默认。战斗场上的勇者多不胜数,但是能够设计战争本身的战略构想家,却是何其稀少啊!

  “……雷内肯普提督,可能的话,我也想大举进攻伊谢尔伦要塞,但是总令官不答应自有他正确的理由,我们依令行事是应该的吧?”

  克涅利斯。鲁兹看着愤怒的情绪渐渐往上升的同志,赶忙出来打圆场。罗严塔尔也适时收起他的表情,对两个提督轻轻行了个礼。

  “我也说得太过分了,我道歉。不过,熟透的果实自然会掉下来,我想目前还不宜勉强行事……”

  “那么,我们就不对伊谢尔伦实施攻击,只是继续包围吗?”

  “不,鲁兹提督,这样也不行,因为这样会让敌人多出准备的时间。不管他们打算做什么,我们不能让他们专心地做自己的事。”

  “您的意思是……采取虚与委蛇的攻势?”

  “不必做得太明显,反正就是要尽可能地分散敌人的注意力,打乱他们的时间计划。”

  以罗严塔尔而言,是不能让鲁兹这种男人的战斗意念深藏在心底的,应该让他有发挥的机会,这种政治上的顾虑是必要的。他虽然完全掌握住原本就是自己部下的人,但是,若果仅止于此,那么他也就只能够担任一个舰队的指挥官而已了。

  ※       ※       ※

  罗严塔尔军开始发动的真正攻势使得杨威利不得不退一步设想。

  杨必须一边应付罗严塔尔的猛攻,一边进行逃离的准备工作。虽然一切实务都委交给卡介伦负责,但是要安抚被夺走生活地点的人民那股不可抑遏的怒气和不满,他仍然得亲自出马说服。只要他出面,什么事都压下来了。

  “……一下子忙得透不过气了。超时勤务可违背了我的作风呃!”

  要塞第一空战队长奥利比。波布兰少校是一个被敌对阵营的单座式战斗艇驾驶员咀咒及崇敬的男人。帝国军的驾驶员在他手下化为宇宙尘埃的人数大概足以构成一个中队了。那还只是直接被他打落的数量,而被他指挥的空战队的利齿咬碎的牺牲者应该有这数目的十倍以上。他将三架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编成一组以对付一架敌机的战法,可说是被委派去指挥那些尚未成气候的士兵们所想出来的苦肉计。不过,在突显个人战技的空战世界中,采用集团式战法却也是一种划时代的壮举。他以击坠王、宇宙空战技术一派的创始者以及风流者之名流传后世,至于他把哪一项视为最高荣誉,那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多次的出击之后,获得短暂休息时间的波布兰,在军官餐厅中像个初期的社会主义活动家般大嚷大叫着。

  “如果能回去海尼森,我一定要号召成立飞行员劳动工会,终我一生为机师争取避免过多的工作时间,你们等着瞧吧!管理阶层的家伙们!”

  “你不是要终你一生去争取女人吗?”

  以无趣的表情说出这种不怎么有趣的话者是第二空战队长哥尼夫少校。他在功绩和空中战技方面足可与波布兰匹敌,然而,和风流成性的波布兰不同的是,他刚硬的个性宛如玄武岩般。当波布兰在酒和女人之间打滚的时候,他却以如字典般厚重的纵横字谜为消遣对象,这样的例子不胜杖举。但是,这两个性格和生活习惯完全相反的人却是步调极为协调的好搭档兼好朋友,连他们自己都难以相信。

  Ⅳ

  第二天的战斗比前一天的战况更激烈。帝国军不断地朝要塞攻击,要塞防御指挥官先寇布少将则忙于应付。他把射击人员送往相关炮塔,派工兵队去抢修受损的地方,以炮火去反击敌方如雨点般密集的炮火。在指挥室中不眠不休一直负责报告、联络、指示的通讯员中,有一人因过度劳累而倒地、一人因声带麻痹而发不出声音,只好换人顶替;至于卡介伦少将则为了撤离人民的准备工作也接近废寝忘食的状态。不过,蜂涌到他那边的人民代表团已经全都转移目标到杨那边去了,这使得他得以排除了这一项没有效率的干扰而专心工作。

  “各位市民请放心!”

  杨表现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虽然作腔作势一向不是他所喜欢的,然而,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困惑和尽早打发这些人走,他也只有这样做了。他原来的战略是要让伊谢尔伦驻留舰队保持近乎毫发无伤的状态,确保日后有最高的战力作自由的行动,但面对罗严塔尔这种擅长用兵者所采取的,将战斗本身目的化的消耗战,杨也不得不相应付出相当的代价,而这种事态的发展可以说是与他的希望背道而驰的。而现在,眼前又有这一群歇斯底里的市民。

  “不要担心,没有问题的,我们一定会将你们平平安安送到首都。”

  杨这样对充满了不安和不满的居民代表们保证。然而事实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向谁要求保证。说他是个无神论者倒不如说他是个不信神佛的人,所以他一点也不想把自己和别人的命运交给那未曾谋面的神。自古以来,正义只存在于人们愤怒可及之地,同样的,成功只存在于人类的能力范围之内。由此而观之,杨要一个人挑起五○○万军民的生命担子实在是太重了。

  像罗严塔尔那么敏锐的人,应该可以使事态的本质单纯化,再加以掌握的。他知道,杨能选择的路只有留在伊谢尔伦或者离开,不外乎这两者之一。而在这个骨节眼的时候,他强化了攻势是要阻碍杨离开?或是要削弱杨及伊谢尔伦要塞的战力?不管目的何在,对罗严塔尔而言,都不致造成不利。对于眼前这个充分利用有利条件不断地展开强攻、不予对方任何喘息机会的敌将,杨除了感叹之外,也觉得可恨。

  杨舰队的中级指挥官们,为了控制自己和部下的欲求不满,付出了相当大的努力。因为杨威利司令官迟迟不下令出击,好不容易下了一道命令,也是严格禁止离开要塞主炮的射程范围之外。

  负责指挥出击的达斯提。亚典波罗少将在承受住激烈的炮火之后,和敌方展开了近距离肉搏战,他巧妙地凭藉了要塞发出来的炮击,把帝国军赶出主炮射程之外。然而,以帝国军的立场来看,退却泰半是经过精心计算的,目的在于引诱同盟军追击。亚典波罗拼命制止了那些上了对方的当想冲上前去的同伴,但是,却仍被愤愤不平的中级指挥官们推举出来要求杨再下令出击。

  杨威利瞥了一眼军官学校的学弟,回答道:“不行!”

  “这不像小孩子要零用钱花用,光一句‘不行’就可以了事的。士兵们的士气也得考虑进去呀!请允许我们再战!”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行!”

  杨以守财奴般冷峻的语气拒绝了。亚典波罗知道再交涉也没用,只得忿忿不平地退出去。

  事实上,杨的心态的确就像守财奴一样。要让舰队毫发无伤、维持战力,就必须按兵不动,闭门不出,如无必要,就不要把精神和物质上的能源消耗在战场上。既然他把价值观放在尽可能避免任何损失上,他的思考方式就必须像个守财奴,这个自觉让他自己也感到很无奈和沮丧。

  对他而言,“奇迹的杨”这个名号着实让他极为困惑。其中孕育着人们过度信赖的危险性。士兵和市民们都相信,杨提督会想出办法解决问题的。但是,被信任的人却不能依赖求助于任何人。杨既不是全能也不是万能,事实在本质上他甚至一点也不勤勉。同盟军最前线的指挥官中没有人像他那么懂得打发休假日的,他的战略和战术的最大重点也在于“尽可能地轻松取胜”。杨的观点是,人类之所以能使文明发达兴旺是期望享乐的心理产生推动力的结果,自以为是地认为应该无偿劳动的不是野蛮人就是伪君子,不过这种主张大多数时候也不过是一种诡辩。

  曾经退却一次的亚典波罗,在不久之后又重整了旗鼓,然后又来陈情。

  “我有一个想法,责任由我来担,请您允许我们再战一次。”

  杨并不喜欢这种要求。军人,而且是年轻立下许多功勋的军人也一样,杨讨厌一切有军国价值观、思考方式、言行举止的表现。这也就是后代人称杨为“矛盾的人”的原因所在。

  在一旁的副官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察觉到了杨的不快。她微微地清了清嗓子以示提醒,亚典波罗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说法刺激了司令官的不快,于是他立刻改变了表达方式。

  “下官想出了一个相当轻松就可以打败敌人的方法,请司令官允许下官一试。”

  杨凝视着亚典波罗,再转移视线看了看菲列特利加,最后终于苦笑着摇了了摇头,催促提案者做更详细的说明。想办法打击一下帝国军,以免他们的气焰过于嚣张,长远看来也未尝不是一种好事。

  提出两三条修正之后,杨许可了亚典波罗的作战计划,年轻的分舰队司令官遂意气风发地走出了杨的办公室。杨叹了一口气,对金褐色头发的美丽副官发出了不平之鸣。

  “不要太卖弄你的智慧了,上尉。就算没有你搅局,我的麻烦事也够多了。”

  “是,下官多事,很抱歉。”

  菲列特利加的表情很明显地是强忍住笑,在这种情况下,杨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了。如果听到杨对菲列特利加这番抱怨的话,相信卡介伦少将等人一定会指责他“立场倒过来了”。因为,事实上“麻烦事”当中属于事务工作的多半是由菲列特利加处理的。

  ※       ※       ※

  四○○艘由伊谢尔伦要塞出发的运输船队从要塞的港口开出,超过这个数量有五倍之多的战斗用舰艇一边护卫着运输船,一边朝着自由行星同盟领地的方向前进。

  接获敌情侦察主任军官所送来的这份报告,罗严塔尔微微蹙起了眉头沉思着,随后回过头来看着旁边的幕僚。

  “你认为如何,贝根格伦?”

  被金银妖瞳的青年司令官这么一问,参谋长慎重地回答道:“从表面上看来,他们似乎是想撤离重要人员及非战斗员。而从目前的状况来分析,这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行动……”

  “你说得有所保留?为什么呢?”

  “因为对方是杨威利。可能会设下什么巧妙的陷阱也说不定。”

  罗严塔尔笑了笑。

  “杨威利也真够厉害的。连你这个身经百战的勇者也会害怕吗?”

  “阁下!”

  “别动怒。连我也怕他的诡计,我可不想继修特豪简之后成为第二个被夺走伊谢尔伦要塞的人。”

  罗严塔尔不是那种为了守住自己名誉而必须虚张声势的男人。实绩、能力和自信成为他的三根支柱,而他的冷静则使他有更正确的判断力。对于可能存在着陷阱的警戒在他脑海里一闪一闪地提醒着他。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在想,敌人是不是正是企图要利用他这种心态以阻止他前去追击呢?虽然他是一流的将帅,但是要完全洞悉同流将帅的作战方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接着又有新的报告进来了。雷内肯普提督追击离开要塞的敌人,正移动着他的舰队。不久,雷内肯普自己也送来了报告,罗严塔尔露出了一抹恶意的微笑。

  “好吧,就交给那家伙吧!”

  “可是阁下,雷内肯普提督也钓过大鱼呀!您要将功劳让给他吗?”

  贝根格伦的话中有八成是忠告,二成是对司令官的过度自信感到恐惧,这种情绪成分就像一杯奇妙的鸡尾酒,罗严塔尔像是要确认个中滋味似地沉默了半晌。

  “如果会被雷内肯普打败,那么,杨威利的智慧泉井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然而,这究竟对谁来说算是不幸?我不知道,不过,我不认为泉井的水脉已断。我们姑且就让雷内肯普去试探一下,看看他的用兵方法,期待他有好的表现吧!”

  贝根格伦默默地行了个礼,目送着飘飘然离去的罗严塔尔的背影。贝根格伦以前是已故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部下,后来转到罗严塔尔麾下。他现在陷入了沉思中,似乎思索着他所先后追随的这两位提督的为人有多大的不同。

  雷内肯普确实是个干练的指挥官。他不采直线一窝蜂地去追击逃走的敌人,而是有计划地将舰队一分为二,一股绕着圆滑的曲线出现在敌人前方阻断去路,另一股则从后面追击,形成了挟击的战术。他指挥下的包围网看来是无懈可击,因此,注视着萤幕目睹这一切的罗严塔尔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不过却也在内心深深地咋舌及感叹着。

  不过,确实是只有那么一瞬间。同盟军在巧妙的算计下,预测了雷内肯普舰队行动的曲线,把帝国军引诱至伊谢尔伦要塞的对空炮塔群面前。如果是以前曾因这种作战方式而遭受痛击的奈特哈尔。缪拉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再让自己落入这个圈套中。但是,雷内肯普这次可真是得到了一次严重的教训。舰列遭猛烈的炮火重击而纷纷化为火球爆炸消失的雷内肯普舰队,其惨状很快就传到罗严塔尔耳里了。

  “不能见死不救,立即以炮火掩护!”

  这一次轮到帝国军瞄准了伊谢尔伦要塞,发射了数万枚光箭般的导弹。巨大的能量无声地撞击着要塞的外壁,打不穿壁面随即四散开来,亮晶晶、呈虹色的烟雾将直径六○公里的巨大人工球体包围了起来。能量暴风以高速在外壁上奔窜,部分炮塔和枪座在光和热的相互作用下粉碎,破片像灼热的冰雹敲打着伊谢尔伦要塞的外壁。因为这个缘故,使攻击雷内肯普舰队的同盟军火力出现一时的锐减,原先如被穿膛破腹的蛇般痛苦地扭动净扎着的雷内肯普舰队,终于得以借这个机会恢复秩序,逃离险境了。

  然而,同盟军这首辛辣已极的交响曲——亚典波罗作曲、杨编曲——尚未演奏完全部的乐章。

  雷内肯普舰队中原先绕行到逃亡的敌人前方去的一队尚未受到任何损伤,所以他们跳叫着疯狂似地想要复仇,打算一举杀入敌人的舰队中。当他们一边向前逼近,一边打开炮门,以能量之矛恣意挞伐同盟军的阵列时,同盟军很快地就显现出混乱的症兆,形式上的反攻开始紊乱之后,便如被潮水冲刷的沙子般往后退却。

  “哼,这些同盟军家伙,看来司令官的薰陶是影响到他们了,似乎不觉得逃跑是一件可耻的事。”

  雷内肯普本来是很少会低估敌人的。然而此时,他的视线却有一半投向了萤幕上身为总司令官的罗严塔尔身上。不管怎么说,他是想挽回前半场的失分,避免遭罗严塔尔的冷笑。

  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在用兵家才能、指挥官力量方面是不容置疑的人物,部下也极为信赖他,但是,由于他性好渔色,又有冷笑的怪癖,所以有时候也会招来同事们的反感。但是这种情结并不怎么根深蒂固,再加上总参谋长巴尔。冯。奥贝斯坦更讨人厌,所以在平常,人们对罗严塔尔的反感并不怎么明显,最重要的是因为他的武勋远在同事之上。除此之外,一年多前当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死把莱因哈特打入丧失自我的深渊当中时,罗严塔尔也是稳住己方阵脚,防止提督们动摇,并且把莱因哈特军团从崩散的危机转而成为确立独裁体制的转机的首功者之一。正因为如此,他一直是后来者追逐的目标,先前和杨作战而败亡的坎普也有过因竞争意识而招致失败的情形。而现在雷内肯普也一样。

  他下了尖锐的命令,靠近动作迟缓的输送船队,然后发出了“停船!否则攻击!”的信号。

  瞬间,突然炸裂的闪光,漂白了帝国军将兵的视界。注视着萤幕的人甚至错觉自己的眼球已经炸裂了。

  看似毫无防备而被遗弃的五○○艘运输舰同时爆炸了。闪光仿佛急速膨胀的块状物般将帝国军完全吞噬。

  完全失去惯性控制的舰艇虽然已经急剧减速了,但是,仍然闯进了可怕的能量浊流中。成功地紧急刹住势头的船舰却被没有它们那么迅速应变的后面的船舰追撞上来,狂乱的回避冲撞系统乱成一团,一起沉向光与热的深渊中。巨大的爆炸当中,一连串小规模的爆炸不断连锁发生,一视同仁地将所有的生命体和非生命体破坏殆尽。

  “竟玩弄这种诡计!”

  雷内肯普太过愤怒,以致口角也冒出了许多泡沫。然而,以他那中了敌人圈套的身份来说,很明显这种反应是缺乏魄力的表现。他的旗舰千辛万苦地脱离了能量的喷火口,然而,能像他们那么幸运的舰艇却不多。

  亚典波罗见机不可失,立即下令反攻。杨的这个学弟在战术方面的表现的确非凡。他的命令非常有效地释放了部下们苦苦压抑多时的狂热斗争能量。

  在鲁兹提督匆匆赶往截击同盟军之前,同盟军尽情地突破帝国军防线,横扫千军,所向披麾,予以彻底痛击。在杨和罗严塔尔一连串的对阵当中,从未像这一次一样胜负如此分明的。

  帝国军失去了二○○○余艘舰艇,战死人数超过二○万人,一路败退。

  Ⅴ

  面对面子尽失,垂头丧气归来的雷内肯普,罗严塔尔的表情虽明白地写着“看到了吧?”,但是他也不说出口,甚至还好言安慰,让他退下休息。罗严塔尔想,其实事情没有那么糟。在战术层面上,他们的确逊了一筹,不过,同盟军之所以要玩弄这种伎俩,大概是为了在真正要逃离之时减弱帝国军的追击意志而做的心理布局吧?如果不是这样,那就没什么意义了。如果对方是那种单单因为战术层面的胜利而欢欣鼓舞之流者,他们这边也就不用费煞苦心去思量应对之策了。

  听罗严塔尔这么说,参谋长贝根格伦率直地反应。

  “那么,我们要做追击的准备吗?”

  “追击?”金银妖瞳放射出难测的光芒。“为什么要追击?我们只要在一旁目送着他们逃亡的景象,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拿回伊谢尔伦要塞了,你不觉得这样已经足够了吗?贝根格伦。”

  如果冒失地追击,很可能成为对方巧妙反击的美食,就算置其于不顾,杨早晚也会被迫和帝国军本队作战的,在这种情况下,让他们到他们想去的地方不好吗?

  “可是,如果让杨威利自由行动,无异于放虎归山,他不就成为我们日后的心腹大患了吗?”

  罗严塔尔带有深意的微微一笑。

  “无论是个人或群体都难免会受到疾病的威胁,而对抗病症是帝国军全体的责任。我认为不光是我们的舰队有被感染的危险。”

  “可是,阁下……”

  “你知道吗?贝根格伦,有这么一句谚语——丛林里如果没有野兽,猎犬也就发挥不了作用,所以要避免将野兽赶尽杀绝……”

  回望着司令官的参谋长,其绿色的瞳孔中闪着理解和畏惧的光彩。发出来的声音极其低沉。

  “……阁下,您说得是,可是,这样可能会招来无益的误解,不,先别说误解,有可能会成为谗言的起因。请您自重。身为帝国军屈指可数的大将,如果走错一步路,对其他方面的影响不可谓不大呀!”

  “你的忠告是正确的,我该谨慎些。”

  罗严塔尔诚恳地说道,对参谋长的忠告表示谢意。罗严塔尔知道这个男人是很难得的助手。

  “很高兴您认为我的说法有理。先别说追击之事,我觉得也得先做进驻伊谢尔伦要塞的准备工作。”

  “没错,你就赶快着手进行吧!”

  罗严塔尔已经决定采不流血的方式夺回伊谢尔伦要塞。

  ※       ※       ※

  以前杨威利曾对尤里安。敏兹说过:“战略及战术上的最上乘手段便是让敌人高高兴兴地中圈套。”

  他还说:“撒下种子之后,去甜甜地睡一觉,到时候起来一看,种子已经长成一棵高耸入云的巨木,这是最理想不过的事了。”

  而现在杨似乎已经做到了对尤里安所说的策略了。事实上,从伊谢尔伦要塞逃出——以波布兰少校的说法便是“夜遁”——这件事本身算不上是什么奇谋,而是因为要活用驻留舰队的兵力舍此之外并无它法。毕竟世事是很难奢求两全其美的,既然不能将所有的东西据为己有,就只有放弃不得不放弃的东西。既然在活用舰队兵力的同时又要顾及到要塞内人民的安全,那么,放弃伊谢尔伦要塞这个军事方面的硬体设施,就好比在春天脱掉冬天穿的厚重的外套一样,是最正常不过的事了,问题是这么做很令人感伤。

  负责领导军民五○○万人逃亡行动实务方面工作的卡介伦少将,没有将重点放在文艺方面的独创性上,所以他把行动的代号称为“方舟计划”,这个名称让杨的内心极感气馁。他质疑,难道就没有一个能稍微让人发挥想像力的名字吗?但是,如果让卡介伦来辩白的话,他一定会说,与其要让这种没有实质利益的事情扰乱思绪,相比之下,决定要实施爆破那五○○艘可以用“老朽”形容的运输船来引帝国军上勾的杨和亚典波罗所做的浪费才应该受到指责。

  运输船和医务船的收容力的确有限,于是有相当多的平民便得搭乘战斗用舰艇,而这又面临了人数分配的问题。

  战舰尤里西斯负责运送六○○位婴儿和母亲,再加上医师及护士。之所以这样安排是因为尤里西斯是一艘被强力的守护天使护卫着的战舰,由于它身经百战、多次险死还生,所以很多人都一致认为它最适合载送需要最大限度的安全及保护的婴儿及孕妇。但是尤里西斯的船员们近来相当有偏见,所以表面上就很不能接受首脑部门的解释。就连舰长尼尔森中校一想到舰桥上积着数百打尿布的景象都不免意气消沉。负责飞行技术的军官费兹中尉虽然尝试说服部下“女性在生产之后是最美的,而将有三个中队数量的这种女性搭乘本舰”,企图以此鼓舞士气。但是,震天价响的哭声大合唱比美丽的圣母像更容易刺激船员们的情绪,中尉的激励似乎也白费力气了。

  为了把五○○万的军民——正确来说应该是五○六万八二二四名——完全收容到各舰船上,卡介伦和部属们只得不断地和数字拼斗。卡介伦下令只从数字上来安排,是因为怕与人情沾上边,事情就难以收拾了。就连他的家人夫人及两个女儿都舍不得离开伊谢尔伦。卡介伦的魄力仿佛一辆辆的压路机压碎了无数个小小的悲喜剧,作业也因此快速进行着。

  林克斯技术上校所指挥的工兵部队在氢动力炉、中央控制室等要塞各处安置了极低周波炸弹。这件事,校官以上阶级的军官们都晓得,但是同时知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上尉受了杨的极机密命令进行另一项任务的人却只限定于极少数。那就是杨希望日后再夺回伊谢尔伦要塞所布下的暗棋,接受命令之初,菲列特利加压抑住满心的惊讶和喜悦,向长官再次确认任务。

  “您的意思是必须让敌人发现爆炸物,但是又不能太轻易被发现?否则,如果真的陷阱被识破了……”

  “没错。上尉,也就是说,我打一开始先准备了能够以假乱真的人偶作帝国军的活靶,把他们的注意力移开来,使他们发觉不到真正的陷阱本身。”

  陷阱本身单纯得让人觉得愚蠢,但是,杨期待它会有效果也是因为这一点。杨再三地对菲列特利加说明:“当然,只要要塞本身的运作系统没有损伤,没必要作细加查察的话,这个陷阱是完全显露不出来的。所以我希望他们注意到作为替身的人偶,然后在另一方面有所疏失。我不希望他们认为,在我们这么大规模的逃亡之后什么都没留下来。”

  菲列特利加反刍着命令的内容,对于陷阱的简单性以及成功时的巨大效果感到万分佩服。

  “再也没有任何谋略比这个更高级的了。这真是个坏心眼呢!被骗的一方铁定会气炸了。”

  杨轻轻地接受了菲列特利加的赞词,同时回答道:“……不过,这个陷阱未必会有发挥效用的一天,或许我们不会再需要伊谢尔伦了……”

  这一瞬间,菲列特利加用她那淡茶色的美眸凝视着青年司令官的侧面,但是,杨却一副没有接受超越者的启示、完成预言的表情。

  “一定会有的,伊谢尔伦要塞是我们的……杨舰队全体人员的家。有朝一日我们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阁下的布局一定会见效。”

  杨用一只手掌抚摸着头发。当不知道该装出什么表情时,他总是会这样。放下手,黑发的年轻司令官以少年般腼腆的态度说道:“啊,上尉,今后还得多仰仗你了。”

  这就是菲列特利加所熟悉的杨。

  Ⅵ

  数量庞大的舰队开始离开伊谢尔伦要塞的报告,同时从几个地方传进罗严塔尔的手中。其中有半数不单单只做报告,还期待着上司发出追击指令。因为左右眼珠颜色不同的总司令官严禁在没有他发令下擅自开启战端。就在不久前,他才将一名自作主张随意开始攻击的少将革职查办,他要让所有的人知道他的态度。

  “现在追击是没用的。”罗严塔尔断言。“同盟那些家伙又拉不走伊谢尔伦要塞。先占领要塞才是我们的首要目的。”

  很快地,雷内肯普就前来开门见山地问可否追击,司令官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

  “追击只会遭受反击,现在就让他们走吧!我不喜欢因加害避难的人民而在历史上留下臭名。”

  雷内肯普顺从地退下了,大概是前几天的战败对他的斗争心多少有些掣肘作用。太好了,今后应该比较好控制了吧?罗严塔尔满足地喃喃自语。

  “贝根格伦,等完全控制了要塞之后就追踪杨威利。但是,不需要跟得太贴近,也不需要攻击,至少目前不要。”他对参谋长说道。“只要蹑在后面就行了,让杨舰队为我们领路。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目前最重要的,是开进他们空出来的伊谢尔伦要塞去。”

  让谁打头阵呢?这也是个问题。克涅利斯。鲁兹前来提出意见。杨威利放弃要塞虽然是事实,但是,应该注意他们是不是放了临别的赠品。或许他们会在要塞的动力部装设爆炸物,打算一举杀绝进驻要塞的帝国军。为防有危险,现在全舰队不宜全速前进接近要塞,不如先派遣爆破专家前去调查,等确认安全之后再行进驻要塞。——这是鲁兹的建议。

  “鲁兹提督的意见有道理。”

  罗严塔尔遂暂时让全舰队从要塞前面往后退,派护卫护送由修姆德技术上校率领的专门小组先踏上要塞调查。

  按受了这令人喜出望外的荣誉使命,修姆德上校又惊又喜地踏上了原为敌人据点的要塞。经过详细的检查之后,发现了好几个地方藏有极低周波炸弹,证明了鲁兹的预测是正确的;同时,他们也成功地将所有的炸弹拆卸了。

  “真是千钧一发!炸弹被藏得极隐密,如果再晚个五分钟发现,伊谢尔伦要塞就会发生大爆炸。到时,我军也会被波及而造成相当大的损害。”

  一边点头聆听修姆德上校的报告,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边用他那双金银妖瞳所特有的深奥神情回转着思考的纺纱机。或许当初该先置伊谢尔伦要塞于一边,从旁经过,然后从后面袭击杨的舰队。但是,这么一来就很可能因为受到要塞爆炸的波及而造成混乱,结果反遭对方还击而吃足苦头。还是先满足于目前这种程度的成功吧。话虽如此,然而杨威利的临别赠品就只有这些吗?金银妖瞳的提督总有一个疑虑——难道没有更狠毒的招数吗?

  “他可是个不好惹的男人哪!他到底意图何在……”

  罗严塔尔忘了自己本身,这样评价着杨。

  ※       ※       ※

  另一方面,成功地“夜遁”的杨威利,虽然人在休伯利安旗舰的舰桥上,但是他却没有办法把担忧的视线从位于主萤幕上发出银色光华的伊谢尔伦要塞上移开。万一——虽然他觉得不该有这种事——帝国军没有注意到有极低周波炸弹的存在,又或者忽略其中一个,那么自己不但会使得这个宇宙中最强大的要塞在一夕之间消毁殆尽,还会无益地造成大量生命死亡。当杨确定了爆炸时间已过,而伊谢尔伦要塞仍然完好无缺时,他才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

  “哼哼,他们好像是注意到了。”

  杨一边抚着胸口,一边离开萤幕前,朝着私人房间走去。临别前,他朝着映于萤幕上的银白色球体行了一个礼,这是杨对于自己所利用的对手所表现的一片谢意。

  “再会了,伊谢尔伦。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不能见异思迁哦!你是个不折不扣的虚幻女王,没有一个女人像你这么完美。”

  奥利比。波布兰少校使用他极具个人色彩的表现方式惋惜着和要塞的别离。在他身旁的先寇布少将默默地高举着威士忌酒瓶猛灌。姆莱凛然地行了个礼,菲列特利加和卡介伦少将也如法泡制。每个人都怀着个人的思绪向居住了两年多的宇宙要塞道别。他们当中有几个人日后又踏上了伊谢尔伦的人工土地。

  ※       ※       ※

  这时,在被帝国军再度占据的伊谢尔伦要塞中,发生了一段小插曲。负责会计工作的一个老军官,把同盟军遗留下来的一部分补给物资偷偷扣了下来,没有登载在正式记录中,企图据为己有,而这件事终被发觉了。由于宪兵的追溯调查,他以往的同样卑劣行为也都被挖了出来。极为厌恶这种小人的罗严塔尔有意以军法追究,在立刻召开的军法会议中宣告了这人死刑,为达到以警效尤的目的,由总司令官本人亲自主持执行枪决。该军官在被拖上刑场之前一直歇斯底里地乞求原谅,但是当他发觉一切已成定局时,便开始疾言厉色地弹刻起上位者的居心。

  “世界真不公平!在战争中不管屠杀了多少人,破坏了多少都市,但只要打胜仗就可以获赠提督、元帅的称号,还有勋赏,而我只盗领了一点点的物资就被当成罪大恶极的人。”

  “住嘴!到这个时候还发牢骚!”

  “没道理!世人都说罗严克拉姆公爵是英雄、是天才,但归根究底,他不也是夺人之国的恶徒?相较之下,我的罪行根本是微不足道的。”

  “那么,你就到地狱去夺人之国试试看吧!”

  罗严塔尔脸容如水,动也不动他那端整的眉毛,扣起扳机,击穿军官的头颅。站在刑场上的幕僚们都默然不作声。

  罗严塔尔退回不久之前由杨威利使用的司令官办公室时,校术军官就送来了报告书。在帝国军再度掌管的各项规定安排尚未确立之前,报告一定会堆得像座小山。报告中指出,战术用的电脑情报已全部被消掉,帝国军必须把所有的资料重新输进去,这件事一点都不令人感到意外。夺回要塞之后的事务处理工作对罗严塔尔而言绝非重要之事,他关心的是今后的战略状况。

  将来的很多事都是现在所没有办法预测得到的。就算杨威利耍弄诡计想再夺回伊谢尔伦要塞,但只要不把他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当成丑角来耍,他是不会在意的。罗严塔尔是这样想的,首先,杨威利今后未必还有机会再夺回要塞,他应该知道与其挖空心思垂涎自己力不能及的事,倒不如选择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自在地行动。

  “和帝国首都联络!就说我们已夺回伊谢尔伦要塞。”

  应该说是勇敢地接收了敌人所让出来的要塞——罗严塔尔一边这么想着,一边下令给通讯官。就这样,伊谢尔伦要塞回到帝国军手中了,其间大约隔了两年半的时间。
2008-7-5 02:16: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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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追求自由的宇宙



       这一年,宇宙历七九九年,尤里安·敏兹十七岁了,然而,他也是在焦虑中送走过去一年的人之一。

  根据所谓的“战时托孤法”,他在十二岁时成了杨威利的受监护人。如今,当时原任上校的杨已晋升为上将,尤里安本身也多半在周围大人的影响下,由军人家眷成为正式军人而获得少尉的军衔。而他付出的代价便是离开杨身边,以驻在武官的身份前往费沙自治领上任,从伊谢尔伦要塞到同盟首都海尼森,再到费沙的旅程将近有一万光年之遥。

  挥别那么多亲爱的人,千辛万苦到费沙上任,本非他所愿。对他来说,繁荣发达的费沙也只不过是不到半年的暂时栖身之地而已,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留住尤里安的心。“到费沙找个美人回来吧!”波布兰少校等人曾这样调侃他,但是,他根本没有时间谈恋爱。如果他有波布兰十分之一的热情,或许就会设法让自己腾出时间来……。

  “走马看花,莫非真要就此空手而回吗?……”

  尤里安夸张地喃喃念着很久很久以前,失意英雄常常挂在嘴边的台词。

  迎接十七岁来临的尤里安,身高已达一七六公分,眼看着就要和监护人杨比肩齐高了。“也只是身高赶上而已。”尤里安心想,亚麻色头发的少年自觉到,在其它很多方面他连杨的影子都追不上,有待学习的事情是何其之多呀!自己本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杨提督身边的,在自己还不能单独走上活用学到的战略、战术、历史所铺成的道路之前,实在不该离开杨提督的。

  在帝国军占领下的行星费沙上,某个胡同里的隐密藏身之所中,尤里安用一只手拨起落在额前的略带卷曲的亚麻色头发。端整但还留有些许稚嫩味道的脸庞,经得起大多数女性挑剔的审美眼光。但是,他本人根本不把这种事放在心上,他引以为荣之处是学自杨威利的用兵学、先寇布的射击及肉搏战技、波布兰的驾驶空战技术,并且获得了相当的成绩。

  “还不能走吗?”

  尤里安这样问前来拜访的马利涅斯克。为了逃走的事宜而各方奔走斡旋筹备的马利涅斯克,是贝流斯卡号独立商船的事务长,即俗称的大副。同时也是现在正在同盟首都海尼森大叹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波利斯·哥尼夫的得力助手。虽然才三十几岁,却已头发稀疏,肌肉松弛,只有两眼仍充满年轻、蓬勃的活力。

  “再忍耐一下,请不要着急……哎呀,昨天也是这么说的嘛?”

  马利涅斯克的笑容中虽然没有讽刺及厌烦的成分,但是自觉到自己的焦虑及不安的尤里安却不好意思地涨红了脸。马利涅斯克以前也再三说明过,目前,帝国军不允许民间的船只在费沙回廊内航行。在禁令未撤消之前,如果勉强逃离费沙,也一定会被帝国军抓住。但是,帝国军为了避免在费沙激起过大的民怨,在军事行动告一段落时必会放松管制允许民间的船只通行的。一旦开放通行,占领部队在人力资源方面是不可能一艘一艘检查为数众多的民间船的,到时要逃出去就容易得多了——马利涅斯克根据经验曾这样告诉尤里安。

  尤里安知道对方的预测和判断有很大的说服力,但是,尽管他有这种认知,栖息在他心中的飞岛却急不及待地欲振翅高飞,这种理智和情感的煎熬让他极为痛苦。近似归巢的本能不断鞭策着少年,尤里安的脚似乎生来就不是要踩在费沙的地表上。

  “我已听够了你这些推托之词,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平之气化为具体的不耐之声的是汉斯事务官。他虽是同盟国内某大企业的老板之子,但是因为欠缺政治才干和器量,被周围的同僚们所排挤,只获得了同盟政府内的名誉职位,客客气气地被流放到国外。如果同盟政府真的重视外交的话,就不该把这种水准的人送到费沙来,从某种角度来看,这个人说来也是衰弱的民主主义的一个小小象征。

  “要等到什么时候?到可以安全出发的时候呀!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马利涅斯克对尤里安把持应有的敬意,但是对汉斯,他却是趾高气扬,毫不客气。

  “我们都已经付了搭乘宇宙船的费用了。”

  而且,费用还是他出的——汉斯没有这样说,或许是他身为同盟高官的一点矜持不允许他这样说吧。

  “只是付了费用而已,不要这么盛气凌人。原本搭载的客人是尤里安·敏兹先生,你只是附带的!”

  “付费用的可是我呀!”

  矜持之类的字眼立刻被他从心底给赶出场外了,汉斯事务官脱口而出大叫着,但是,这并不能赢得马利涅斯克半点的尊敬。

  “付钱给我的是敏兹少尉!或许你借了钱给少尉,不过,那是你和少尉之间的事,我可不管!”

  发现马利涅斯克仿佛把汉斯当作游戏道具的不是当事人,而是在一旁听着这一问一答的路易·马逊准尉。有巨大体格的黑人若无其事地在气氛越来越显得险恶的空气中放出了中和剂。

  “马利涅斯克先生,我看你这趟一定是带来了什么好礼物了?我有没有猜错?”

  他的苦心立刻有了好的回报,马利涅斯克中断了和事务官之间没有意义的谈话,转向黑巨人。

  “您的眼睛可真利,准尉。事实上,我是送东西来的。有了这个,你们就可以在街上自由行走,不必担心遭人盘查了。”

  贝流斯卡号事务长的手从衣服内袋中伸出来,手掌上放着三张公认的通行证。

  Ⅱ

  尤里安·敏兹手上拿着面包店的大纸袋在街上走着。为了实地了解当地市街的情况,他每天都会出门一次,四处去走走。现在的他并不会引起站在街角的帝国军士兵的怀疑。尤里安和杨一样,脱掉军服后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军人,反而是因为太过吸引同年龄的少女们的注意而令他颇为狼狈,他必须小心翼翼以免节外生技,因为意外投射过来的视线和兴趣或许会暴露出尤里安的真实身分。

  尤里安突然停下脚步。心头的冲击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充满紧张及探求的视线从他那深褐色的眼珠投向四周,他没看到任何让他吃惊的事情。尤里安放松了紧张的心情,但很快地又再度束紧了。他知道原因了。

  造成冲击的原因在听觉,从身旁一些市民们交谈的内容中,某个固有名词火辣辣地敲打着尤里安的意识。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这个固有名词和其它的语句一起传进尤里安耳里。经过——不久之后将从这条街上经过。银河帝国宰相、银河帝国军最高司令官、帝国元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不久之后将要经过这条街——人们这样窃窃私语着。

  尤里安发现自己的右手在腰际微妙地摸索着。一个极端悔恨的念头闪过他胸际。为了避免遭帝国军的盘问,他把光束枪留在屋子里了。如果现在带在身边的话,他或者就可以置那个对自由行星同盟而言无异于活生生的灾厄的金发年轻人于死地了。真是一大失策啊!如果能让时光倒流,就算让马逊准尉担心,他也一定要把光束枪带在身上……

  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把激情的热流吐出体外。他很辛苦地从无益的空想漩涡中抽身而出。就算如何诚心祷告,光束枪也不会出现在自己手掌中的。而且,杨提督也曾不止一次教导过他“恐怖主义和神秘主义不能将历史推向建设性的方向”。即使是尤里安本人,虽然从小就希望当个军人,但是,他也从来没对恐怖主义抱持任何好感。要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那个拥有狮子鬃毛般灿烂金发的独裁者,不能靠恐怖行动,而要在堂堂正正的战斗中击溃他。现在自己手中没有枪,或许这才是最好的状态。

  尤里安思索着,自己被上天赋与了一个和恐怖主义不同的机会。他还没有亲眼看过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英姿,只从立体影像和通讯画面中知道他有着超绝的美貌。连杨提督也是一样。而现在那个无与伦比的年轻霸主就要经过他眼前了。此刻,尤里安自觉地被一股比刚才想暗杀对方还强烈的欲求驱使着挤向群众中。

  在车道和人行道的分界线上已经筑成了一道人墙了。孔武有力的警备士兵们排成一道穿着制服的忠诚护壁,推回了慢慢前后涌动的人海。然而,和被保护者的地位及权力相较之下,这种警备方式未免太过寒酸了。尤里安好不容易挤到了最前排,他一边毫不做作地撩起落于额前的头发,一边等着独裁者的到来。

  地上车列滑进了车道。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辆机动装甲车,跟在后面的都是非战斗用的高级轿车,但是,如果在街上单独驾驶的话,恐怕也不怎么起眼。尤里安听说过罗严克拉姆公爵不喜欢过度的排场,看来应该是事实。光凭这一点,尤里安对尚未见过面的年轻独裁者就有了好感。

  高级官员们乘坐的地上车经过群众面前。尤里安凝神注视,但是,他看到的却是一头半白的头发和一张没什么血色、呈锐角状的脸,两眼放射出的光芒有一种无机质感,表情极为冷峻。尤里安根据这个印象走进记忆中的图书馆,在“帝国宇宙舰队总参谋长奥贝斯坦一级上将”的资料架前停下脚步。但是,他并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精密地反刍这段记忆,因为下一辆地上车已经来到尤里安眼前了。当一眼认出了后座上那头豪气奢华的金黄色头发时,尤里安的心脏猛烈地鼓动着。

  那就是罗严克拉姆公爵吗?尤里安开启了所有的视觉记忆力功能,把年轻独裁者秀丽的脸庞刻印在脑里的网膜上。同时,他立刻了解到一件事-要忘记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脸实在太困难了。不仅在眼耳口鼻的五官构造上非比寻常,这张脸在内藏的精神活力的质与量上更是超凡绝伦。尤里安可以清楚听到自己口中很自然地流泄出来的叹息声,同时,他稍稍移开了视线。

  坐在莱因哈特身边的人看来像是和尤里安差不多年纪的美少年。但是,从“他”那雪白柔和的肌肤,剪得短短的、暗灰色调的金发以及不至妖媚的凛然表情看来,尤里安知道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或许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秘书官,不过,尤里安对她一无所知。当然,那就是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千金。

  坐在地上车内的莱因哈特突然把视线投向群众当中,他那水平流过的视线横越过亚麻色头发少年的脸。

  这个时候,莱因哈特及尤里安的视线确实在这一瞬间的数分之一中交错了。可是,这件事只对尤里安有意义。对另一方的当事者来说,对方只不过是构成人海的小波涛中的一个泡沫。无论是莱因哈特,又或者是杨威利及尤里安,都不是什么超人,也不是被命运的绝对者挑选的使者。莱因哈特的资质在深度、高度、宽度上都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可是,他所及之范围毕竟是在人类所能及的限度之内,莱因哈特既不在人类之上,也不在人类之外。不管在军事才能方面、政治野心方面、美貌方面,以及追求梦想的欲望方面,过去一定也有人在这几个方面超越过他吧?但是,和他一样同时具备这些资质的人少之又少,而且他所欲支配的恒星及行星数量,在历史上又是个空前的数字……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是无所不知的,几年后,他也不会想起今天发生的事和见过的人。

  莱因哈特的地上车离开之后,群众解散了,尤里安也回过头准备走了。对他来说,只要他活着,大概就不会忘记今天的事吧?突然有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尤里安吓了一跳,贝流斯卡号事务长的笑脸映入他的眼帘。

  “马利涅斯克先生……”

  “让你吓了一跳,真抱歉。怎么样?看到罗严克拉姆公爵本人,有何感想?”

  “觉得自己差人太多了。”

  尤里安率直地脱口而出。事实上,他不得不承认,莱因哈特的气质、容貌、一举手一投足都具有盖过四周一切人事的绚烂光彩。现在,尤里安已经从亲身感受上了解到,为什么连杨提督也会如此盛赞这个金发的敌人了。

  听了少年这简短而丰富的感想之后,马利涅斯克轻轻地舞动他的眉毛。

  “不错,他现在是立于万人之上、集所有权力和荣华富贵于一身的独裁者,但是,他可不是天生就是公爵或宰相哟!罗严克拉姆这个显赫的家姓也是在获颁伯爵之位以后才有的,而在那之前,虽说也是个贵族,却是有名无实的穷人哪!总之,他的父亲是在卖了女儿之后,才使其后半生有了保障。”

  “卖女儿……?”

  “据说是被当时的皇帝纳进后宫,不过,先不说形式上啦,实质上就等于是出卖。”

  对帝国的下级贵族而言,美貌的女儿往往是贵重的商品,是打开通往富贵和权力大厅门扉的黄金之钥。活用这种商品的不只是莱因哈特及姐姐安妮罗杰的父亲而已。但是,身为皇帝的宠妃之弟,如果是个无用之人或许可以使大臣和门阀贵族们的反感消弭于无形,但是,莱因哈特那无人可比的才能却堵住了他们嫉恨的排气孔,最后终于爆发了。当然,莱因哈特对那些具有老旧而不值得嘉赏的价值观的人们也不会曲意奉承,讨他们的欢心。在莱因哈特眼中,他们只是存在着作为他消灭及报复的对象而已。连亲生父亲也不例外,莱因哈特不能原谅把姐姐卖给那老丑的权力者以获得生活保障的父亲。一直到浪掷那所剩不多生命的父亲暴毙了,莱因哈特仍然拒绝和父亲和解。他之所以参加父亲的葬礼,只是为了不愿让姐姐更悲伤而已……

  尤里安多多少少知道莱因哈特的过去,但是,现在听到这些事却更让他觉得无从恨起这个理当憎恨的同盟之大敌,这让他感到些微的困惑。个性刚烈、单纯而挚爱着姐姐的少年身影取代了野心家的形象。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便说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成功是靠姐姐的提携庇荫,虽然这种说法未免有欠中肯,但事实上,如果不是这样,他的人生起点就会在更恶劣的环境下形成了,是不是还会有今日的成就,确是个未知之数。”

  “可是,他在我这个年龄的时候,不已经立了大功,成为一流的武人了吗?”

  “少尉您不也立了不平凡的功勋吗?如果让我再说一句,我想说的是,即使是‘奇迹的杨’,在你这种年纪时也只是个平凡的军官学校学生。相较之下,你可算是快了一两步了。”

  尤里安那深褐色的瞳孔里罩上一层深思的云雾。

  “马利涅斯克先生,你让我觉得你尽挑杨提督和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事来和我作比较,似乎是有意唆使我做什么,假设真是这样,那是没用的,如果是层次比较低的对手,我或许会被人怂恿。可是,如果是和杨提督及罗严克拉姆公爵相比,那就什么自负都没有了。只会有适得其反的效果。”

  尤里安好像想控制一下自己的语气,可是似乎并不如人意。

  “呀,我的话听来像在唆使吗?”

  马利涅斯克并没有退缩的表情,只是爱怜地抚弄着自己那稀薄的头发。

  “如果是这样,那是我的失言。其实我只不过是想说,没有天生的英雄或名将,啊,或许这种说法就已有煽动的意味了。”

  “不,是我说得太过份了。”

  “那么,我们就彼此彼此吧!呀,时间过得真快,我本来是要去见见其他的客人的。”

  “客人?”

  “老实说,光载你们三个客人是很不划算的,所以我尽量多找一些客人。对你们而言,这样也有利于分散危险性。”

  这一点尤里安是可以理解的。对象越多,监视及检查的密度就不得不降低了。但他又不由得想道,费沙人似乎很擅长于这种把自己的获利行为说成是为他人设想的论调,他甚至还想到,如果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真的表里如一地相信这种论调,那么世界上就没有人有任何损失了。至少,费沙人纯就修辞上来说是对自己的论调深信不疑的。

  尤里安问马利涅斯克,是什么样的客人?然而,这只是利用来作为谈话润滑剂的话题而已,事实上他并没有多大兴趣。就如同尤里安担心自己的来历会引起其他客人的关心而造成困扰一样,如果对方的来历也不便为别人知悉的话,对方一定会有所隐瞒的。

  “是地球教的司祭。”马利涅斯克的回答很自然。“不,应该说是更高级的司教。不管怎么说啦,就是那种不用工作光靠一张嘴吃遍天下的人。”

  马利涅斯克并不想掩饰对那种身分的人所把持的偏见。

  “不过,我们也不能不重视这种圣职者。只要有一个圣职者站在你这边,就会有一○○倍的同志产生,情报网也就四通八达了。不过……”

  豢养扮演皇帝、贵族、圣职者这些必须靠生产者的劳动才能生存下去、几近于废物的角色的一般人们却常常祟拜着这些人。这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的矛盾,马利涅斯克对此极为不平。他的说法由给人勤勉、注重实质利益的费沙人看来,应该不会是一件奇怪的事吧。

  “可是,他是个重要的客人吧?”

  “唉,那就很难说啦!”

  那个人并不是直接就找上马利涅斯克的。他就像是有着不祥传说的宝石,在赖以埋藏的脆弱地盘破裂之后失去了安身之所,几经转手才落到马利涅斯克手中。以前他是个以上宾之姿出入于自治领主府第的年轻僧侣,充分地获得费沙那些保守大商人们的尊敬。如果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还在的话,一定会来讨他的欢心,但是,自从帝国军进驻费沙之后,鲁宾斯基似乎就人间蒸发了,从没有再出现于市民面前,而他也就失去了依赖的对象。

  马利涅斯克本身并不怎么具有投机性格。从某方面来说,他甚至还经常站在把不爱脚踏实地的船长波利斯·哥尼夫拉回地面上的立场,当然是尽可能地凡事稳打稳扎……但是,既然这一次已决定冒险把尤里安·敏兹送到自由行星同盟领地去,危险度的增加就已不再是问题的重点了——贝流斯卡号的事务长这样想。费沙有一句谚语正可以加强他这种想法——如果已吃下了超过致死量的毒药,那么,吃再多也是一样的。

  “怎么样?少尉,要不要伸展伸展筋骨跟我一起去见见那个一起搭船的客人是长得什么样子的?”

  如此提出邀约的马利涅斯克观察着尤里安的表情,稍后扮出让步的笑脸,轻轻地摊开了两手。

  “好吧,我老实说吧!我也是第一次见那个什么司祭、司教的,事实上,我是有些害怕。如果对方是个半疯癫的人,我可应付不了呀!所以如果少尉能跟我一起去,心理上也会踏实一些。”

  尤里安觉得马利涅斯克并不那么可憎,何况,在小处上施惠也没什么损失。如果马利涅斯克想设陷阱害他,没必要等到此时,在这之前就有许多机会了。

  尤里安答应了,他腋下挟着面包店的纸袋,跟在马利涅斯克后面踏进了一栋似乎被所有人抛弃已久的眼看着就要倾圯的大楼内。不流通的空气就像气化了的泥泞,两人在老鼠群为威吓入侵者所合唱的背景音乐中上了二楼,打开唯一的一扇门。

  “德古斯比司教在吗?地球教的……”

  马利涅斯克朝着光线阴暗的室内,以郑重的语气开口道。他之所以不叫司祭,是因为他还没有见过被赋与较高地位的称呼而感到不快的人。毛毯慢慢地蠕动,露出一双迷朦的眼晴凝视着两个来访者。

  Ⅲ

  在希尔德的陪同下刚走进临时元帅府的莱因哈特,接到了罗严塔尔一级上将攻陷伊谢尔伦要塞的报告。在办公室候驾的两名副官修特莱少将和流肯中尉迎进了年轻的金发独裁者,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之后,呈上了报告书。

  “恭喜阁下。这样一来,两个回廊都在阁下的完全控制之下了。”

  修特莱恭谨地说道,但总让人觉得像是在朗读。接着,流肯中尉也说了一些贺辞,但是,他说话的音调又像是在春天的野外中跳跃一般。希尔德对两人形成强烈对比的不同说话方式感到相当有趣。

  “希望今后也如此顺利就好。”

  莱因哈特接受了部下的致意。这是吉报,不应该会坏人情绪,不过,膨胀的气球只消一根针就可以刺破的。以前在夺得伊谢尔伦要塞时,自由行星同盟的主政者们大概都确信他们会永远支配要塞了。莱因哈特并不打算无条件地啜饮着胜利的美酒。

  “杨威利似乎打算息事宁人哪!”

  莱因哈特坐在桌子前,一边用他那柔软而有弹性的手指头翻着报告书一边喃喃地说着。罗严塔尔的报告中一点都没有美化自己的功绩,他完全客观地、完整地报告了整个事实的经过。

  修特莱凝视着年轻的主君。

  “阁下,听说杨威利是自己决定要放弃要塞、全面撒退的,这种行为难道不会招致同盟政府的愤怒而加以处分吗?”

  莱因哈特将目光从报告书中抬起来。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欢迎部下询问。只要不是太愚蠢的问题,都会对他的知性及思考形成适度的刺激。

  “如果处罚了他,又有谁能指挥杨的舰队和我军对抗呢?那些光躲在安全的地方写裁决书的人就算惩处了司令官,但是和司令官一起出生入死的部下和士兵们也不会善罢干休的。如果在上位者不正视这个问题的话……”

  同盟政府的那些高官们都是一些甚至比灭亡了的帝国门阀贵族们更无能的的白痴。莱因哈特冷冷地笑着。

  “下官明白了,不过,只要确保伊谢尔伦要塞不落入我军手中,不就可以将我军的攻势阻于伊谢尔伦回廊的一方而避免两面受敌吗?为什么他不采取这个安全的策略呢?”

  “一点都不安全。如果他这么做,除了伊谢尔伦之外,同盟的所有领地都会失陷的。”

  这是一刀两断的作法。

  “而他要使同盟获得胜利的唯一方法,便得让他的舰队能自由行动。”

  “唯一的方法……?”

  “不懂吗?就是在战场上打败我呀!”

  莱因哈特的声音和表情都极为淡然,所以在这一瞬间有所感应的只有希尔德。她确实看到了那令人想起被弃置于冰原中的宝石一样的苍冰色瞳孔中放射出极光似的光芒。

  修特莱少将和流肯中尉退下之后,莱因哈特叫来了传令兵,吩咐他准备两人份的咖啡。这个从幼年学校的学生当中挑选出来的少年,在这次“诸神的黄昏”作战中奉命担当莱因哈特的传令兵。咖啡和奶精送进来时,扑鼻的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室内。

  “您既然看穿了杨提督的企图,那么,您仍然坚持要亲身参战吗?”

  面对希尔德的质疑,莱因哈特以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伯爵千金,我立定志向要成为一个霸者,而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为自己订下了一个规定,就是一定要立于前线。以前被我打败的那些无能的贵族跟我的不同点就在这里。这也是士兵们支持我的理由。”

  一边说着,莱因哈特稍稍降低他的视线,以银匙轻轻拨弄着咖啡,瓷杯的纯白和咖啡的褐黑形成绝妙的对比。而希尔德则仰望着他金黄色的额发娓娓铺述自己的意见。

  “请容我多言,阁下。请您避开无益的战斗,回去帝都奥丁。如把费沙回廊交给米达麦亚提督,把伊谢尔伦回廊交给罗严塔尔提督的话,一定会有很好的战果。阁下只需坐镇后方,静待着他们所带来的胜利果实就可以了。”

  莱因哈特没有生气,因为个建议的内容连他自己也都自觉到是极为常识性的。不过,他也没有接受希尔德的建议。

  “伯爵千金,我要作战。”

  对莱因哈特这一句话,希尔德没有反驳的余地,因为他的语气不像是发自一个渴望权力的野心家,反倒像是一个极欲抓住被遗忘梦想的少年心声。现在,希尔德更确认到一点——对莱因哈特而言,战斗不只是一种手段,而是他生命的全部。而且,她有一种错觉,自己仿佛成了想从少年手中抢走他仅有的小宝箱的严格而无理的女教师。这的确是错觉,从“理”字方面来说,她的建议是绝对正确的。身为支配者应该让部下有更多的机会去建立功劳,而不是一味地去抢功劳。可是,要把战争从莱因哈特身上夺走,就好像把一只生龙活虎而且高傲不已的猛禽硬生生关在笼子里一样,到时它那从瞳孔中放射出来的锐利眼神、从翅膀上散发出来的光彩必定会消失无踪。

  莱因哈特的人生是靠着和众多的敌人作战编织而成的。在他最初的十年人生中,唯一的同伴便是长他五岁的姐姐安妮罗杰。而这个唯一而且绝对的同伴,对莱因哈特而言是光明源泉的安妮罗杰,在即将成为老迈权力者的囚虏的半年前,为他找到了第二个真诚的同伴。

  和莱因哈特同年,身高超出年龄许多的红发少年齐格飞·吉尔菲艾斯,从此以后便常与莱因哈特为伴,守护着莱因哈特,为莱因哈特打败敌人。当他们两人奋力打退数倍于他们的恶童,意气昂然地回家时,安妮罗杰虽然没有赞赏他们,却总是会为这两个小勇士冲泡热腾腾的巧克力饮品。装在廉价杯子里的热巧克力以其难以言喻的炽热感觉温暖了少年们的心。不管多么辛苦,在这一瞬间似乎都有了回报。和当时那种喜悦及满足感比较起来,他觉得自己所报之于姐姐的只是微不足道而已。

  莱因哈特的心态并没有迟钝到会认为给予姐姐崇高的地位就会使姐姐高兴。但是,让外人知道姐姐对他有多重要,而能以外在物质表现出来的,除了给与崇高的地位之外,难道还有其它的方法吗?公爵夫人或者女大公的称号,以及随着称号而来的庄园、邸宅及年俸金,不管是多么大的赏赐,莱因哈特对姐姐的浓烈感情都不能表达于万一。

  然而,莱因哈特为姐姐所准备的东西名单上,独独没有“新配偶”这一项。莱因哈特本身所意识到的,或者没有意识到的几个心理因素,使得他不承认有所谓的“姐姐的配偶”的存在。看在希尔德眼里,她不禁有着无比的恐惧感,只要有那个无人可比的姐姐存在,莱因哈特不就无法像常人一样恋爱了吗?当然,那或者是她杞人忧天,或许只是让莱因哈特爱慕的女性尚未出现而已……

  “照原定计划,明天离开费沙。”

  莱因哈特把视线从昂贵的白瓷咖啡杯上移开,然后宣布道。希尔德把那时间极短但确实在其它世界中游移的心拉回到现实世界中。她答了一声“是”,但是也察觉到自己心神的不定。

  “伯爵千金,总之一句话,如果我要掌握全宇宙,我会赤手去拿,而不是隔着一层手套。”

  希尔德全身全心地赞同莱因哈特的话,但是心中却微微罩上一层薄雾。原本厚得让人不知外面时间飞逝的窗帘绽开了一条缝,黎明前的微弱光芒瞬间照亮了他的侧脸,或许那只是瞬间的错觉和幻影构成的粗略而没有色彩的图画。但是,希尔德觉得莱因哈特的话不仅暗示着他的生存方式,也暗示着他的死亡形态。然而,现在的莱因哈特就像是一团燃烧旺盛、永不熄灭的熊熊烈火,发自体内而及于手脚尖端的逼人热力,正丝毫不见衰竭地持续散放着。

  Ⅳ

  当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离开占领地费沙,重新登上征服之旅的当天,毕典菲尔特、法伦海特两提督刚好率领着舰队从帝国到达了费沙。他们预定在五天后尾随莱因哈特之后踏上征途,因此士兵们便在异乡获得了最后的休假日。

  让费沙的市民产生令他们难以表现的感慨之情,是在他们看到跟在法伦海特、毕典菲尔特之后从帝国军的战舰中出现的人物。这个人叫博尔德克。他曾任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的副官及驻帝国的事务官,至少不是个无能的男人。最近,他因为没能事先报告帝国军侵略的消息以致身价暴跌。但是,他在宇宙港获得罗严克拉姆公爵出发前所颁赐“费沙代理总督”之称号,事情发展至此,费沙市民不得不认清他并不是不知道帝国军的侵略行动,而是有意隐瞒事实。也就是说,原被称为“自治领主的心腹”的人是出卖费沙的自由及独立以换取自身“代理总督”地位的卖国贼。

  “卖国卖亲——但是,尽量卖个好价钱!”

  这是费沙市民们恶意的嘲讽,不过,自己突然变成了被卖之身,当然也高兴不到哪里去。然而也有人认为,由费沙人担任费沙的行政长官比由帝国军直接支配要好得多。更积极的人则主张时代自有其变化,既然将会出现统一支配全人类社会的大帝国,那么,费沙就应在新的环境下寻求进一步发展的道路,太拘泥于原只是形式上的政治地位是一种很愚蠢的行为。

  这些都是很具说服力的见解,但是,人类要处理感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市民眼中那个坐在“代理总督府”中开始处理行政事务的博尔德克的形象实在没办法单纯化。

  更何况,费沙人所信奉的理念之一便是“靠自己的脚站起来走路”,所以要他们支持稳稳地安坐在帝国军推动着的婴儿车中的博尔德克实在是很困难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

  另一个更大的疑团使得市民们在酒馆或家庭中不时地如此窃窈私语。

  “鲁宾斯基那个‘费沙的黑狐’跑到哪里去了?他是不是在某个地方袖手旁观帝国军的占领行动及博尔德克的一步登天?”

  ※       ※       ※

  不管是哪个时代,在哪一种政治体制中,权力者总是有着市民所无法知道的秘密处所。形式上似乎与躲在阁楼中建造梦幻之城的小孩子一样,但是,出发点却完全不同。权力者主要是对一朝丧失权位感到恐惧,以及一种保身的利己主义使然。

  因此,安德鲁安·鲁宾斯基所使用的秘密藏身处并不是他一手建造的,而是活用了先人的遗产。这个够聪明——或者说够狡猾——的位置就在只有极少部份人知道的高级官员们专用的地下掩体的更下一层,由于水的供给、排气、排水、排热等生存不可或缺的系统,是分散于能源常规消耗型的公共设施群中,并且与之连动,所以被探查出来的可能性小之又小。

  和不到十名的贴身保镖躲在这座无名地下宫殿的自治领主安德鲁安·鲁宾斯基,表面上似乎很安于这种软禁似的平静生活。掩体内的布局为了消除住在里面的人的压抑感而刻意铺设得一如豪奢的王朝宫殿,由于同样的理由,天花板也特意挑高,整个空间多出了许多无用的部分。在饮食方面,菜单更是丰富得号称在一年内不会有同样的餐点上桌。

  鲁宾斯基的情人多米妮克·尚·皮耶尔,是掩体内唯一的女性,虽然她常常和自治领主腻在一起,然而,这一对情侣之间会话的针锋相对,是那些忠实但单纯的近侍们所难以想像的。譬如,某天由鲁宾斯基开头的谈话内容是这样的:“为了从费沙逃出而让你费尽各种心思的地球教司祭德古斯比,好像终于找到救星了,真是不容易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也许是个很好的歌手及舞者,要说演技嘛,以前我就说过,你离合格线还差很远。”

  鲁宾斯基的语气让人联想起哀叹弟子不肖的工匠。多米妮克把威士忌酒杯放在情人面前时,桌面发出了不小的响声。

  “或许吧!不过,鲁伯特·盖塞林格,那个你最爱的儿子,在被你杀掉之前还一直相信我是他那一边的哪!”

  “他不是一个有敏锐感受力的观众。因为他不是纯粹在观赏演员的演技,而是藉着从本身抽离出来的幻想投影在演员身上来自我陶醉罢了。”

  当多米妮克大胆地说出那个原本想杀死亲生父亲却反而被杀的青年的名字时,杀子的父亲脸上并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手上酒杯中的酒也丝毫没有晃动一下。他的冷静或者假装冷静的态度不由得使多米妮克的神经为之崩溃。她放弃了佯装不知情的努力,转过来反击鲁宾斯基。

  “看来我也得去保险公司投保了,一想起我把自己的命运委托在你这种人身上,就让人不寒而悚。”

  一直相信着她的已故鲁伯特·盖塞林格,曾指示要她协助知道费沙与地球教的秘密关系之证人德古斯比设法逃离费沙,对这件事,多米妮克一直保持缄默。如果在其它的事情上,她必定会发挥其饶舌的本能。

  “老实说吧,我并不喜欢参与杀害你儿子的行动。事后想来真不是滋味!”

  “打一开始我就不认为你会高高兴兴地参与。”

  鲁宾斯基以他那奇妙而欠缺感性的眼睛凝视着照明设备反射于酒杯中冰块上的光芒,随即把视线移到情人身上。

  “你没有选择鲁伯特而选我,只是纯粹站在利益上考虑。而现在已证明了你的盘算是正确的了,所以最好不要说那些放马后炮的话,那无异是用海棉去吸打翻了的牛奶一样。”

  “打翻的牛奶至死仍以为自己已超越了产奶的牛,自认为天下只有自己是智者,真是自取其辱啊!”

  “是呀,不好的地方实在太像我了。如果他多学一点抑制自己的锋芒的话,就不用这么早死了……”

  “教育儿子是父亲的义务吧?”

  “一般而言,是的。可是,那并不意味着凡事都要模仿父亲,走和父亲一样的路。总之,如果还有其它爱好的话,立志当个学者或艺术家都好,我会全力支持的。”

  多米妮克露出探询的目光,然而,她实在是看不出鲁宾斯基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

  “结果你还是以自我生存为优先。所以你也应该了解我的立场呀!”

  “我是了解呀!不只是我,人类对比自己低等的事物总是很能理解的。”鲁宾斯宾以比嘲笑更重的语气回答,然后又朝着还没喝干的杯子中倒入新的威士忌。“我有意和地球教这个代用品斩断关系。你所做的事,基本上和我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我并没有阻止。”

  地球教的力量大半来自其秘密性。当其秘密的铠甲被击破,阳光照射进来时,那存在于阴暗的房子当中达八世纪之久的恶灵也只好走上毁灭一途了。

  鲁宾斯基将今后可资被利用的人、应该活用的事件,一个个在脑海里串联起来。为了完成复杂的设计图,今后将持续一段潜行的日子,时间应该是让嫩芽茁长的大好温床。

  Ⅴ

  独立商船贝流斯卡号是在一月二十四日载着不合法的八○名乘客离开费沙的。由于莱因哈特的动身,加上费沙民政的重新上轨,民间航路好不容易又获准开启了,贝流斯卡号加入了第一批船只的航行。不过,开启的航路只有费沙和帝国之间,同盟方面则还处于闭锁状态。当然,他们是隐瞒了目的地而离开的,不过,如果被帝国军抓到,难免就会沦为俘虏,这是船上的每个人都必须觉悟到的。

  出发之前,马利涅斯克为了安全起见,所以玩了几个小诡计。他向代理总督府通报说“有企图航行向同盟领地的船队”。

  “谁也想不到通报者就是主谋呀!”

  马利涅斯克对尤里安这样说明,可是尤里安认为实在不必要故意朝蛇窝里丢烟火,打草惊蛇。而身为副官的马逊准尉则劝他把事情全权委托自认为是个中行家的马利涅斯克去办理。因为要抓住人心,就必须尊重对方的实绩和自尊。尤里安一半是为了给马逊面子,遂听了他的建议。有很多事情是自己的能力所不及的,他也没有办法事必躬亲。杨威利不也说过吗——尽了力而还作不好就不要勉强;伸手不能及之处,不管再怎么担心也够不着,不如就委托给想作的人去做,这才是最明智之举。可是,杨的说法似乎带有很重的辩解味道。

  驾驶员卡列·维洛克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对尤里安颇具好感。或者倒不如说,他仿佛在见面之前就决定要对尤里安抱持好感似的。他觉得尤里安要躲过帝国军的监视和追捕而潜回同盟领土,所需具备的勇气与他那稚气未脱的脸孔实在搭配不起来。因此,他在赞赏之余还些许的感叹,也因为这样,他决定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使这趟逃亡之旅能顺利成功。尤里安虽然觉得他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但是另一方面,这个男人却也有他近似煽动者的性格。如果集结同盟残存的军事力量及费沙的财力,要打倒帝国军并不是不可能的,具体的组织化方法便是如此如此——他不对尤里安说明航行的技术,反而正经八百地提出反罗严克拉姆的统一战线之类的提案。面对他这些论调,尤里安只有苦笑。听来似乎同盟的败北与灭亡已成既定之数了,这令尤里安感到意外。他一直确信,只要杨威利健在,应该就不会袖手旁观同盟军深陷万劫不复的深渊。或者杨本身会评论说这不是确信而是信仰,因而感到困惑。但总之,目前对尤里安而言,杨威利和民主主义、自由行星同盟仍然是三位一体的。

  在同行的乘客中——几乎都是在偶然的情况下被选出来的——尤里安最关心的便是号称地球教司教的德古斯比。在短短的时间内,从疯狂信仰的清教徒一变而为亵渎神明的浪荡者,其心境的复杂,尤里安当然是不可能完全理解的。他之所以对这个人有莫大兴趣,第一个理由便是和马利涅斯克事务长一起去访问德古斯比的藏身处而和他面对面时所留下的深刻印象。当时,尤里安只觉得视觉仿佛发了霉似的,这种恶劣的感觉令他难忘;第二个理由是地球教所具有的政治背景。当然,这些疑点并不需要在搭船前就获得解答。

  于是,尤里安便以独立商船贝流斯卡号的乘客身分离开了费沙。这是帝国军和同盟军在兰提马利欧星域起正面激烈冲突的半个月前的事。又过了半个月之后,尤里安搭上了另一艘船到达了同盟首都海尼森,这件事在几本史书上都有记载。
2008-7-5 02:1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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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双头蛇



       持续战斗和进击的银河帝国军米达麦亚舰队,从费沙到波列多星域,前进里程达二八○○光年。到了波列多星域时,他们为了等后面跟上来的友军,部署成球形阵,以运送船队为中心,四周配置了战斗用舰艇,防备由各方向来袭的敌人。

  波列多是古代斯拉夫神话中的一个有五张脸的军神,而这个星系除了有一个正值壮年期的恒星之外,还有四个具有巨大质量的气体状行星,所以就被取了这个名字。这是米达麦亚从费沙自治政府航路局的资料中所获得的知识。

  从费沙回廊到波列多星域为止,同盟军通讯、补给、战斗的军事据点,和伊谢尔伦方面相较之下虽然有明显的不足之处,但是数目却也多达六○处以上。不过,其中有一大半都因首都方面传下来的命令而被放弃了,米达麦亚舰队摒息经过静待飓风过境的各星域。这些星域都像被烈火烧过的大草原似的,呈现出一片荒无死寂的凄凉景象。

  可是在同盟军中存在着一个米达麦亚所不知道的小插曲。那是有关于休帕拉星系的通讯基地JL77的事。在其它的基地突然被放弃的情况下,JL77成为机能集约化的中心,他们一直持续收集及传达有关帝国军侵略进展的情报,士兵们于是处于不可能逃离该基地的状态下。

  JL77的战斗要员只有二○○○名,火力也很贫困,没有机动力,甚至连一艘战斗用的舰艇也没有。帝国军只需用小指头的指尖轻轻一触,这些人铁定就像大象脚底下的蚂蚁一样,绝无活路。即使是同盟军统合作战本部对于赋与JL77过多的义务和责任,同时又置其于逆境当中一事也不是完全没有罪恶感。所以本部原打算全力派遣能力许可范围之内的大规模增援部队,包括五万个战斗要员,三○○艘小型战斗用舰艇前往支援。但是,基地司令官代理人布列查理上校接到本部有意增派兵力的报告之后,并没有欢欣鼓舞之情。“多谢本部关心……”他仍然保持着军人该有的礼仪,同时拒绝了增援。除了他本人以外,所有的人大概都会为此而骂翻了天。

  “总之,您是认为我们势将坐以待毙。反正一定会走到这步田地,所以不必要那五万个友军陪我们葬身于此……?”

  布列查理对着以悲壮的表情询问其中原因的部下摇摇头。

  “不是。我是为了让我们活下去才拒绝增援的。目前我们的存在根本不能算是一种战力。帝国军在费沙获得了资料,一定也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五万个战斗要员、三○○艘战斗用舰艇动作起来,以现在敌我之间这么近的距离,事情一定会为敌人所知悉。那么,原本有意放过我们的敌人,也不得不攻击我们了。如果想活命,就不可以轻举妄动。”

  布列查理猜中了。米达麦亚认为没有必要刻意去攻击、消灭连一只战斗用舰艇都没有的JL77基地,他们缓缓地通过了基地前方。当然,米达麦亚并不是单纯地对敌人有好感,只要JL77基地一有骚动的迹象,他们便会给予致命一击,让整个基地毁于一瞬间。

  日后,布列查理对妻子忆述道:“老实说,当时我实在没有自信敌人会不会放过我们。可是,如果敌人攻来,不要说二○○○人,就是五○○○○人也一样难逃厄运。还好我选择了活命机会比较大的一种。不过,那种选择我一生中再也不想做第二次。”

  ※       ※       ※

  一月三十日,自莱因哈特以下的帝国远征军全军在波列多星域集合完毕。一半的陆战要员则留在费沙,毕典菲尔特及法伦海特的舰队做为后续部队,集结于同盟领域内的兵力已达到了战斗用舰艇一一万二七○○艘,负责补给、运送、医疗等的支援用舰艇四万一九○○艘,将兵一六六○万这个庞大的数字,莱因哈特本人也是第一次统率这么大的兵力投入实战中。在亚姆立札会战中,和超过二○○○万的同盟军对决时,他的兵力也只有敌人的六成而已。

  莱因哈特和众提督们聚集在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舰桥上,米达麦亚站了起来,开始报告。

  “同盟军可能认为这个星域是我军的界限点,我想他们会有迎战或攻击的准备。”

  米达麦亚一边把得自费沙的丰富情报展现在多个萤幕上,一边详细说明。占领费沙在战略上的意义之一是没收了许多有关同盟领地的地理情报,而这件事的成功,使得他们可以期待着收成那战争的田里长出全面胜利的果实。

  “从波列多星域到兰提马利欧星域之间,没有人类居住着。为了避免连累到一般市民,同盟军大概会选择这块宇宙区域做为战场。这是下官的推测。”

  “疾风之狼”一结束报告,莱因哈特随即以优雅的动作站了起来。

  看过他着军装的人可能都不得不将自己的思绪驰骋在数百年前的光阴中。他们或许会想,当年接受帝国军委托的服装设计师,一定是透视到遥远的未来会出现一个和黑、银两色搭配的军服如此契合的年轻人,所以才设计出这么一套衣服来……

  “我也认为你的见解是正确的。同盟军虽然忍耐至今,不过,为了抑住人心的不安,近日,他们不得不发动攻势。我军就回以相对的礼数吧!就用双头蛇的阵形……”

  意气风发的莱因哈特一宣布完,一股抑遏不住的兴奋骚动,就在众提督之间散布了开来。

  所谓的“双头蛇”,就是把自古以来地球上经常使用的大军配置法,应用在宇宙空间中的一种阵法。

  假设在宇宙空间中存在着一条巨大的蛇。这条巨蛇在它长长躯体的两端各有一个头。如果有人想打倒这条蛇而去袭击一端的头,那么,另一端的头就会反过来咬住敌人。如果中央的躯体部分受到袭击,两端的蛇头就会同时咬住敌人。

  利用这种阵法赢得胜利时,指挥官所表现出来的指挥能力之卓绝便犹如最华丽耀眼而跃动的盛大烟火,其光芒足以灼烧所有人的视神经。

  然而,要活用这个阵法,首先就必须要握有比敌人更多的兵力。因为面对敌人的攻击既然采行被动的立场,那么,不管敌人的所有兵力集中在阵形的那个部分,该部分都必须在一定的时间内抵挡得住敌人的全力猛攻以待己方的支援。反之,如果敌方拥有足以同时攻击己方全部战线的兵力,那么,己方就会在各处被切断,而给与敌方各个击破的好机会。

  此外,在兵力的运用上,柔软性及应变性更是不可欠缺的,所以通讯方面和行动方面的机能性就具有重要的意义了。如果通讯网有了破绽,友军一旦遭到攻击,其他部队就只有在一旁干着急而不能有效地给予配合或支援了。

  为此,帝国军的通讯网装设了三重反干扰系统,同时又预设了通讯网遭破坏时的假想情况,准备了二○○○艘具有短距离跳跃飞行能力的联络用太空梭。目前,帝国军的情况是担任总指挥官的莱因哈特没有指挥能力上的问题,而命令的传达及应对的机动力又已在可能的范围内提升了速度。这方面的相关事宜一旦决定了处理的方式,议题接着就转移到如何将帝国军各舰队具体配置的方案上了。

  “第一阵,也就是蛇的一头无疑会由米达麦亚一级上将指挥吧?这是必然的。”

  提督们是这么想的,可是,接下来他们先是怀疑自己的听觉,往后便是面面相觑。

  “元帅是说由您自己在阵前指挥?”奈特哈尔·缪拉从座位上挺直了上半身的腰杆。“太危险了。同盟军的力量虽然衰弱了,可是就因为这样,他们反而有可能放手一博。请阁下在后方督战即可。”

  “这种战阵没有所谓的后方,缪拉。有的只是两个头。”

  莱因哈特冷静地指出,缪拉沉默了下来。年轻而貌美的独裁者,他那白晰而柔软的手指头梳理着一头金黄的头发。

  “米达麦亚,你负责指挥身体的部分。如果同盟军企图将我军分断开来,当然是以身体为第一个目标。你自己要清楚,事实上你等于是打前锋。”

  “可是……”

  “我来这里是为了打胜仗,米达麦亚。要获胜就得作战,作战时我不想待在安全的地方。”

  当其他提督们的作战位置都决定了之后,莱因哈特宣布暂时休会,他在起立敬礼的提督们注目下走了出去。

  “他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战士啊!”米达麦亚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他总是想在战争的胜利当中找出意义来,如果是个单纯的独裁者,应该就不会拘泥于收获的方法……”

  往自己房间走去的莱因哈特,在走廊的一隅停下了优雅的步伐。一个带有犹豫、但又充满决心的声音从侧面传了过来。以锐利的视线搜寻声音来处的莱因哈特,在墙边看到一个约只有十三、四岁,有着棕色头发的少年兵。兴奋的脸颊和紧绷着身体线条显现出了其纯真的个性。从他的穿着,莱因哈特知道他是幼年学校的学生。

  “找我有事?”

  “阁下,请原谅我的无礼。可是,有些话我一定要说,请您务必要打胜仗,而且要统一整个宇宙……”

  单纯而热烈的崇拜及憧憬之情,使得少年的发音极具震憾力。仿佛在这面镜子中看到了过去的自己,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眸变得柔和起来,从他那叱咤着巨大的宇宙舰队的口中发出来声音是那么的温雅。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是,艾密尔·冯·齐列。”

  “好名字。你是要预祝我打胜仗吗?”

  “是……是的!”

  “是吗?那么,就算我连将来该由你们来打倒的敌人都不留下来,也没关系吗?”

  瞬间,词穷的少年一时不知所措,年轻的独裁者对他露出了笑容。动人的微笑使少年浑忘了一切,包括对死亡的恐惧。

  “艾密尔,为了你的祝愿,我一定会打胜仗的。所以你要活着回去把消息告诉家人知道。你要告诉他们,预祝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兰提马利欧之战获胜的人就是你。”

  Ⅱ

  面对侵略者大规模的兵备,同盟军没有办法像帝国军一样,把统一性及整合性极高的战略表于面上。他们之所以选择兰提马利欧星域为决战场所无宁是消去法的结果。

  “据我们预测,帝国军在波列多星域集结全军再重新编制之后,将以首都海尼森为攻击目标前进。”

  JL77基地在帝国军放出干扰电波之前所送出的最后情报,在一月三○日被放上了统台作战本部及宇宙舰队总司令部联合会议的议桌上。焦虑和睡眠不足,使得深夜集合在本部地下会议室的高级干部们脸色形同死灰。

  “如果他们一直推进,应该是经过兰提马利欧、杰姆席德、凯利姆星域,一路朝海尼森而来。”

  “帝国军会直接攻来吗?采取迂回路线的可能性呢?”

  “战略上的优势和补给上的考虑,我想帝国军没有避免直接前进的必要吧?他们应该会选择最短的距离直取海尼森,逼我们提早决战。”

  “从杰姆席德开始,我们的星域都是有人住的行星。已经不能说是边境地区的兰提马利欧,是阻止敌人的最后防线了。”

  “这同时也是时间上的问题,实在是不得已啊!”

  他们所说的时间不是纯粹由军事条件方面来说的。反而大多是政治上的要求而使得他们的时间受到局限。

  同盟政府会不会只防卫首都海尼森而弃其它星域和住民于不顾?——这种疑虑和恐惧的声音汇集成河,经过看不到的渠道由各个星域流入了海尼森。从战略战术来说,为了将最少的兵力做最大最有效的活用而不得不收缩战线,和远道而来集结于海尼森前面的敌人决战,这种使兵力布署偏重于首都海尼森的战法是有其大义名分所在的。

  但是,自从地球上诞生城壁都市以来,人们就存在着一种疑惑——权力者是不是会以大义名分为盾,把应该用来保护民众的武力独占来只防卫自己?这种疑惑如果不断成长,恐惧不断高升的话,在现实的情况中被置于帝国军的威胁下,边境各星系的行星政府就可能对没有打算防卫领土和住民的同盟政府发出脱离同盟或中立化的宣言。一声悲鸣就会成为使群众心理爆发的导火线,最坏的情况,甚至可能造成从费沙回廊的出口到巴拉特星系附近的人口稀薄但面积广大的区域林立着名为中立实为帝国的附属国家群的情形。基于这种顾虑,同盟政府必须藉着作战、胜利来维系着他们对同盟的忠诚心。同盟政府当然不想承认这种事态会发生,但是事实上,面对同盟联邦政府能力不足以保障各星系安全的指责,政府连一句话都不能反驳。三年前,政府和军部的强硬派勾结,对帝国领域发动无谋的侵略,结果把所有战力的大半都葬送在亚姆立札的愚行,至今仍令他们悔恨不已。

  结果,由于这种种的情况,统合作战本部迟迟无法制订出整合的战略。在战略上被强迫立于不利的立场及兵力的不足,使得他们如同身处在架构于恐惧和虚无之间的小桥上,战战兢兢在上面左往右来,丑态毕露。随着决战日子的逼近,最后大势就为宇宙舰队司令部所掌管的战术层面所顶替了。

  统合作战本部长德森上将因为态度上的表现而暴露了他和政府部分要员勾结,才成为军部最高负责人一事,表面上虽然不怎么狼狈,但是事情的发展已使得他完全失去了积极性和自主性,只要国防委员长没有下命令,或者部下没有任何进言,他就什么都做不来。他只是在提送上来的文件上签字,处理一些日常的事务,把自己关迸偏执的自闭栅栏当中,对迫在眼前的危机置若罔闻。

  就这样,同盟军被置于“一战就不得不胜”的状况下。现在谁也不问“如果输了怎么办”的问题了。

  奇妙的是,除了德森之外,在极短的时间和有限的距离内,被赋与“正面决战”目标的同盟军部,整体呈现出活络的气氛。或许是战术层面的狭小容易让职业军人有踏实的感觉;也或许是除了杨威利之外,这些人在两年之后的今天,有了和帝国军正面作战的机会而刺激了他们本来的好战本性。在众人的一片兴奋讨论声中,邱吾权发表了意见。

  “真希望战斗开始的时间能晚一点。”

  根据他的说法便能猜测到他心中仍然盼望着放弃伊谢尔伦要塞,一方面保护着人民一方面全速朝着首都海尼森日夜兼程赶来的杨威利舰队。邱吾权早就一直认定杨威利所指挥的兵力是一项贵重的资源。

  杨于一月十八日放弃伊谢尔伦要塞。由于搭载了许多平民,脚程的确是快不了,不过,如果在半路上让人民到某个星域去避难,自率舰队朝着兰提马利欧方面疾行的话,或者还可赶得及。应该可以想些应对办法的,邱吾权这么想,尝试计算无可避免的可能性。

  计算的结果,二月十五日那天,杨的舰队可以到达兰提马利欧星域。如果能想办法将开战的时间拖延到那个时候,同盟军就能有强大的兵力和帝国军对抗了。

  但是帝国军很可能在杨到达之前就杀到巴拉特星系了,更何况帝国军还有另一支大规模的兵力正从杨舰队的背后不断接近中,所以当杨参加兰提马利欧方面的会战时,等同于同盟心脏地带的巴拉特星系就会沦入帝国军别动队的手中,一想到这里,这个计算就不得不搁下来了。

  目前甚至已有取代同盟政府趋势的国防委员会在爱朗兹委员长充满魄力的——半年前是绝对令人想不到的——指导之下,开始整备宇宙舰队作战时的环境,措施包括把海尼森部分的居民送到山岳、森林地带去避难,同时也制定接纳从伊谢尔伦来的难民体制。并且又向各星系发出通告,受帝国军攻击的行星可以发布“无防备宣言”以避免受战火波及。

  ※       ※       ※

  二月四日,同盟宇宙舰队从首都海尼森所在的巴拉特星系出发。在司令长官亚历山大·比克古的直接指挥之下,以第一舰队为中心的三万二九○○艘战舰,五二○万六○○○人投入了战场。

  再者,这一年已迈入七三高龄的老提督,在出发之前接到了来自政府的人事命令,正式晋升为元帅。

  “这个命令是叫我不必活着回来了吧?等于是提前颁下死后特晋的命令……”

  “不,只是单纯的自暴自弃吧?”

  晋升为上将的总参谋长邱吾权一边冷谈地批评,一边弹去附着在他胸前的面包屑。这个男人从各方面来讲,和杨威利有很多不同之处,但是看起来也完全不像个军人。当他在军官学校当教官时,就曾经在穿着便服预备出巡时被轮值的学生带到餐厅的后门去,因为学生误把他当成面包店的人来拿订单。这是个有名的传闻,不过,因为轮值学生的名字没有传开来,所以事情是真是假颇令人怀疑。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跟这种传闻极为搭调的男人,若在升平时代是不可能会有上将阶级的。

  越是接近被锁定为决战场的兰提马利欧星域,紧张感越是加速提升。尤其是侦察部门中负责搜索敌人的军官和士兵们就因为自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所以压力倍增,监控员们苍白的脸上挂着冷冷的表情,抚摸胃都或搓揉脖子的动作很明显地增加了。

  “看起来好可怜哪!”

  比克古的新任副官说道。

  这个副官常常被同事和部下当成笑话的来源,不过,不能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不论在容貌上或言行举止上,他都是个很正常的男人,也具有完全胜任的工作能力。责任完全在于他那久远以前的祖先身上。他从祖先那儿继承了一小块土地和一个奇妙的姓氏。他姓“史路兹卡利达”。

  只要他一报上姓名,听的人一定会在口中反覆着这个有着异样发声的姓,然后兴致勃勃地反问该怎么拼法。此外,若是先被告之以拼法“SOULZZCUARITTER”的人,总是会蹙着眉头再念一遍,然后问如何发音。再加上他自己本身的名字“施恩”,情况就更奇妙了。当他中学毕业时,第一名的荣誉也反而对他造成了伤害。当“毕业生总代表——施恩·史路兹卡利达”的话声未落之前,神圣的毕业典礼会场便爆起了一阵笑声,就连站在规劝众人立场的校长也把义务和良知暂时塞进口袋中而笑滚在地上。

  进军官学校就读时,最令他担心的是成为新生总代表而再蒙上一次羞辱。然而,事实证明他是杞人忧天,他和其他许多新生一样,只能远远地望着一个叫霍克的新生总代表的背影。从此,他就开始了同盟军人的生涯,可是就像他咀咒祖先们一样,他本身也被后世的战史学家们所咒骂。因为,不管是多么偷懒的战史学家,谁都不可能无视于在“兰提马利欧星域会战”中,同盟军总司令官的副官姓名……

  年轻的史路兹卡利达少校之所以在舰队出发的前一天被任命为比克古元帅的副官,是因为原先的副官法菲尔少将因心脏病发作而昏迷倒地,被送到军医院的缘故。在军务方面经常有辅佐法菲尔经验的这位有着奇怪姓名的青年军官,便义不容辞同时又不得已地挑起了应变的处理责任,结果就被安排到老提督的身边了。同盟军继总参谋长之后,又在没有内部竞争的情况下替换了部队的中枢要员。

  老提督很干脆地解决了奇怪而且复杂的副官的姓名之难题。他从十五个字母所拼成的姓中,抽出最开头的四个字来称呼他。于是,通称“史路少校”于焉诞生,喜出望外的他,后来便以这个通称作为正式的姓。虽然原来的姓是承自先祖的,但是这个姓却往往成为“你的父亲候补人有三个,哪一个才是真的,实在搞不清楚,所以只好把三个人的姓全部撮合起来”之类的恶言笑话的根源,这件事很让他受不了。可是在这场战役期间,他仍然是施恩·史路兹卡利达少校。

  这时,副官形色匆匆地跑来向老提督报告,时间是二月七日一二时四○分,所有的将官、士兵们吃完了早餐之后。比克古和邱吾权参谋长、旗舰里欧格兰特的舰长艾默森中校一起在高级军官餐厅吃饭。总参谋长的吃法极为拙劣,而且又极不注重礼仪,所以颈上的餐巾比别人的肮十倍。以前,杨威利曾在宴席上偷偷地对尤里安·敏兹说:“我比他好多了吧?”结果尤里安责备他:“请不要满足于太低的水准。”

  是根据前锋侦察艇传来的急报。有关帝国军位置的情报开始进来之后,时时刻刻都有新情报涌到。设置于舰桥的大小二个萤幕全面开动,提供司令部战术对应所需的资料。

  “帝国军的阵形不就是所谓的双头蛇吗?如果是这样,下官以为,我们谋取中央突破不就是敌人所希望的吗?那样危险性太大了。”

  比克古深深地点点头,同意年轻副官的意见。

  “或许,不,应该是毫无疑问地如你所说的。可是已经没有其它可采之战术了。我们只有反用敌人的阵形,尽全力一鼓作气突破中央,予以各个击破。”

  老提督一面说着,一面对敌我双方战力差别之大叹息不已。报告显示,帝国军舰队的数量最少也有一○万艘以上。

  “您说得对。不管怎样,罗严克拉姆公爵果然名不虚传。他经常制敌机先,先逼我们于战略上不得不战的立场,然后才来实战……”

  “所以杨威利才给他很高的评价呀!你知道吗?史路少校,我曾听杨威利说过——如果他出生在帝国,也会欢欢喜喜地投到他旗下去。”

  “这种说法不是太具危险性了吗?”

  “我也有同感哪!只是像我这么老朽、昏庸、又没什么才能的人,对方也不见得会重用我。”

  老提督的话颇为惊人,年轻副官满脸的困惑在一瞬间转换为愉悦的表情。

  ※       ※       ※

  二月八日十三时,帝国军和同盟军的距离接近到只有五·九光秒。如果从天顶方向俯瞰的话,应该可以看到同盟军直向排成一列的舰首以极高的速度往前突进,其前锋呈尖锥状;与之相对的横展向天际,阵形内侧稍为弯曲的帝国军,其中央部分的光点群集,令人不禁联想到一支箭正射向巨大蛇体的情形。

  但是,越是与对方接近,比克古越是怀疑该不该固执于最初所预定的中央突破战术。帝国军的胴体部份有着极为雄厚的兵力层,如果中央突破的战术在短时间内不能成功的话,被敌人的左右两翼包抄的危险性就太大了。倒不如旁敲侧击,先行围剿左右两翼的任何一个头较易于各个击破。

  比克古是在一三时四○分时这样重新评估的。而两军接近到五·一光秒开始炮战则是在此五分钟之后。

  Ⅲ

  战端开始之后三○分钟,战斗形态始终以炮战为主。交错冲突的能源、光束及火箭所织成的光网在寂静当中展开恶魔似的造形之美。

  最先有动作的是帝国军胴体部分的米达麦亚舰队。所有辖下舰队同时前进的命令在超光速通讯中来回飞窜,于是,米亚麦亚舰队开始一边射击一边前进。由于这个攻击不以正面的胜利为目的,只是为了示威及试探敌人的反应,所以米达麦亚故意选择了平凡的的推进法。然而,帝国大军看似数也数不清的光点,其铺天盖地而来不断接近的态势就好像有种无形的强力压迫感紧紧攫住了同盟军最前线的指挥官们的咽喉。老练的比克古命部下待机而动,可是有一部分的指挥官们耐不住性子了。他们瞄准了接近中的帝国军,几乎在没有锁定目标的情况下就一齐发射,歇斯底里的气氛立刻感染给周围的同伴,于是便引发了一场疯狂的扫射。

  可是,在半狂乱的同盟军无秩序但高密度发射的能源、光束、火箭重击之下,帝国军的集团发生了龟裂的现象。对两军而言,这都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无秩序的炮击过度集中的部分因负荷过重而破裂了。见此情景,同盟军的先头部队将理智的判断置于一边,意气用事似地争先前进,对着产生龟裂的部分又予以重击,扩大了破洞。帝国军开始后退,阵脚开始动摇。

  米达麦亚全神凝注着旗舰的萤幕,皱了好一会儿的眉头,一边用军靴的后跟敲打着磨光的舰桥甲板,一边回头对副官阿姆斯道夫说道:“到底鬼门关是为同盟军还是为我们而开启的?我真想向地狱问问?”

  透过旗舰伯伦希尔的萤幕,莱因哈特仍然安坐不动静观战况,然而,次席副官流肯中尉以率直的感叹声打破了沉默。

  “真让人吃惊!米达麦亚提督被逼退了。在实战层次中算是勇者的他,拥有比敌人更多的兵力,但竟然给逼退了。”

  “同盟军的行为不是勇猛而是狂躁。”

  莱因哈特冷然地订正了副官的见解。

  “米达麦亚是个斗牛士。表面上看来像是被猛牛所逼,事实上,他是在储存力道,等待胜利时机的到来。不过……”莱因哈特轻而优美地歪着头,带着苦笑喃喃自语。“或许,他是真的被对方异乎寻常的攻击所慑。我们也该有所行动了……”

  ※       ※       ※

  莱因哈特的观察都没有错。米达麦亚虽然采取了将敌人狂躁的威力吸收扩散开来的战法。但是对于敌人超越限度之外的凶猛攻势,他心中也暗暗震惊不已。

  猛虎畏缩于那群没什么经验又没有判断能力的猎犬不要命似狂咬,此时的米达麦亚就处于这个状态。不管在指挥官的能力或士兵的质与量上,帝国军都远在同盟军之上,但是脱出常轨的情势往往使得计划及计算无力化,导致本来的胜败位置倒反过来,这种例子在战史上也不少。

  的确,同盟军的攻势凶猛得超乎常规。有的战舰将所有炮门全开,朝着四方扫射光箭,不要命地以高速在无人的虚空中来回穿梭;有的战舰自己关掉了回避冲撞的系统,横冲直撞地用舰首将敌方的驱逐舰一切为二;有的巡航舰一个劲地将主炮对着眼前近距离的敌人齐射,结果自己也被爆炸形成的爆发光卷了进去。疯狂的攻击突破了理性的防御,破坏和杀戮的宴会如火如荼地摆开了。比克古为了阻止他们,使用了所有的传讯系统,最后好不容易掌握了主要战舰的通讯回路。

  “停止前进!后退之后再重新编队。你们杀够了吧!”

  被司令官这么严厉地一顿臭骂,醉心于流血的同盟军终于恢复了冷静,停止了横行,重新建立起紊乱的舰列,试着撤退战线。

  但是,帝国军可不许同盟军趁机脱逃。拜耶尔蓝、布罗、德洛伊杰等米达麦亚麾下的勇将们,胸中翻腾着复仇的熔岩,不约而同地一起开始反击。就在同时,帝国军超过十五万艘战舰所形成的巨蛇扬起了两侧的蛇头,朝着同盟军扑杀而来。兵力有同盟军五倍多的帝国军,其大幅的动作震撼了无声的宇宙空间,化身成一只从午睡中醒来的肉食性恐龙。

  情况急转直下,同盟军从杀戮的加害者一转而为被害者。前方有米达麦亚军的炮列所形成的闪光暴风,左方则有莱因哈特直属舰队吐着数十万条的火舌,右方则有缪拉、法伦海特、瓦列等人不断放射出来的能量枪。

  仿佛要将视线烧毁殆尽的爆炸光芒产生了连锁反应,成为攻击目标的同盟军活生生地被烈火焚烧全身。即使舰体的外壁耐得住冲击和热,但里面的人却耐不住高温,人们相继倒在墙角及地板上,在舰内急速上升的高温中被迫与死亡拥抱。

  立即死亡的人倒还算是比较幸福些。那些受了致命伤却还残留着几分钟生命的人,在死亡之神打开慈悲之门前,全身因内脏被煮沸的痛苦而痉挛不已,在自己吐出的血泥中痛苦地翻滚。不久之后,血化成了紫烟蒸发掉,灼热地板上的生者及死者的肉体被烤焦了,纯白的光将所有的惨状漂成了白色,舰体四射开来成为一团火球。堪以惊人来形容的物质、生命及能源的浪费不断地在广大的战场扩散开来。

  这一天,从一六时到一九时,两军的战斗极尽苛烈之能事。由八四○艘战舰所组成的同盟军迪德涅分舰队在短短的三个小时之内被击灭至一三○艘。仲展在宇宙虚空中蛇头一端的瓦列舰队狠狠地给予迪德涅分舰队致命的一击。

  瓦列再度前进,绕到同盟军的左侧面,同时不断地发射炮火,杀入同盟军的舰列中,试着去斩断同盟军的舰列,他的盘算因摩顿提督的猛烈反击而告失败,但是瓦列仍然紧紧地贴在同盟军的左侧,不断予以绵密的攻击,使同盟军付出了相当的代价。

  法伦海特舰队在瓦列舰队的外侧迂回绕行,想大胆地绕到同盟军背后去,但是却因此造成和兰提马利欧恒星太过接近,恒星所发出来的磁场及热力使得舰内机器出现失灵现象,最后法伦海特只好放弃这个打算。同盟军在比克古沉着的指挥下,多方接住了帝国军的攻势,从暂时的苦境中脱身出来,维持住了战线。

  “看来要打赢这场仗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老人实在太顽固了。梅尔卡兹也一样。”

  莱因哈特喃喃自语后,传唤了首席副官修特莱,让他传令下去,既然战况呈现胶着状态,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流血,让所有军队暂时后撤,给将官士兵们休息、吃饭的时间。

  自从开战以来,士兵们都只是配着离子饮料吞下钙素和各种维他命配制而成的高热量饼干。如果说以食欲的有无来决定新兵和老兵的差别,那也无可厚非。老兵当中至少有人还有多余的心力去指责饮食不佳,但是初上阵的年轻新兵们,则因为极度的疲劳,光是放固体食物进口中就会产生呕吐感,所以口中含着离子饮料就已经很够了。尽管如此,好歹他们也都活到现在,有很多的新兵已经永远失去成为老兵的机会了。

  ※       ※       ※

  二月九日,兵力产生了压倒性的差异。帝国军推进了所有的战线,排除了同盟军的抵抗,缩小了半包围的圈子。帝国军的舰列受到炮击所产生的破洞在一瞬间就可以补好,但是同盟军所露出的破绽却永远也合不拢了。

  被迫得节节败退的同盟军放弃了攻击的战术,改换成完完全全的被动及防御的战术,从天而降的能源之剑撕扯着同盟军,流出来不是血,而是能源;飞散的不是肉,而是装甲板。然而,同盟军仍然持续坚持抗战。从被破坏而漂流在宇宙中的战舰背后又有其它的战舰发射了炮火,可谓前仆后继。尤其让帝国军咋舌的是同盟军单座式战斗艇斯巴达尼恩将帝国军的舰艇引诱至己方火力网中的自杀式作战手法。当帝国军追逐着看似狼狈不堪的敌人时,其他的同盟军就伺机从后方或下方往对方舰艇的机关动力部附近予以致命的一击。

  整体而言,帝国军的优势并没有什么改变,而且,每一瞬间都更接近于确立的阶段,但是同盟军尚未失去指挥系统的统一及行动秩序,若要全面击溃对方,就必须再予以更沉重的一击。一旦老练的用兵家比克古决定要彻底贯彻“不求有功,但求不失”的宗旨,作严密的防守,米达麦亚等人只怕也难以讨到半分便宜了。

  “……难道非得使用不可吗?”

  交抱着双手,以他那苍冰色的眼睛凝视着萤幕的莱因哈特终于吩咐了通讯士官,下令道:“联络毕典菲尔特!告诉他,该是他出场的时候了!把敌军总司令官的军扁帽挂在黑色枪骑兵的枪尖上,送到我这里来……”

  Ⅳ

  号称具有无坚不摧的破坏力的黑色枪骑兵舰队最后终于在二月九日十一时接获最高司令官的命令开始行动。毕典菲尔特上将前几天一直没有接获出击命令,只得心急如焚地旁观战友们的作战,现在他吹了一声欢欣的口哨,站在通讯萤幕前高高地举起了手,用力地挥下来。

  “黑色枪骑兵出动了!”

  听到拜耶尔蓝中将的报告,米达麦亚用一只手潇洒地拢起他那一头蜂蜜色的头发。

  “也就是说,战况已经接近尾声了吧!毕典菲尔特那家伙一定满口胡扯着‘最好的歌手总在最后出场’之类的话!”

  “我们的舰队该怎么做?”

  “转为全面攻击。可不能让黑色枪骑兵独占了猎物最上等的肉份。”

  “下官也是这么想。”

  露出笑容的拜耶尔蓝向舰队传达了司令官的命令,他激励大家不要输给黑色枪骑兵。

  接到毕典菲尔特出动的报告,缪拉、瓦列、法伦海特等人的舰队都雀跃不已,他们都深深感受到帝国军“胜利在望了”。

  毕典菲尔特军的前进目标刚好位于大量浪费、释放的能源大河的另一边。这条大河是由太阳风的定向流动及行星的运行力量微妙地作用造成的,当它流经战场时,吸收了战场上被释放和浪费的能源而形成能源急流。静寂而又汹涌澎湃的能源波涛夹带着丧失航行能力的舰艇的残骸以及化为无机物的人类肉体碎片,朝着太阳引力所能到达的遥远而黑暗的尽头流去,或许经过一段超过人类寿命的时间周期,这些残骸及尸体又会回到这里来。

  毕典菲尔特原可以迂回绕过这条危险的大河,不过,素有无畏猛将之称的他却命令所有舰队直线前进。

  被漆成黑色的舰队群遂冲进了凶猛的能源浊流当中。流速比预测的还快,使得原本计划秩序井然、以最短时间抵达战场的毕典菲尔特的意图受到阻挠。舰列开始紊乱、漂流-结果使航向偏离至从他们看来为九点钟的方向。

  ※       ※       ※

  “计算一下!计算帝国军的行进速度及能源流的速度。他们被冲偏了。计算一下,应该就可以推算出他们跳到这边来的宇宙点了。”

  同盟军的邱吾权总参谋长对旗舰的监控员下了指令。为了寻求起死回生的数值,监控员和电脑交换着沉默的资询,不久便有了解答。总参谋长又下了指示,命令同盟军对着毕典菲尔特舰队的“渡河”宇宙点集中炮击。

  一一时二○分,同盟军炮门齐开。

  好不容易才越过能源急流跳到“对岸”的“黑色枪骑兵”舰艇群,这次又陷入了从正面杀至的光束及飞弹的豪雨中。连续产生核融合爆炸,从中折为两半的战舰被卷进了才刚刚攀爬而出的能源之河中,往下游流去了。

  然而,“黑色枪骑兵”的将兵们并不是不抵抗的非暴力主义者。耐住对方猛攻的他们,一拔起自己的能源之剑,便朝着同盟军砍杀过去,其苛烈狂野的斩杀行动如排山倒海般粉碎了同盟军的抵抗。光束与光束互相冲突,炫目的光彩漩涡涌起又碎落。磁力炮所射出的超硬钢弹贯穿了复合装甲,散射的光子弹乱打着舰体。以急角度袭来的能源、光束直接击中氢动力炉,炸飞了炮塔,热风和辐射形成的旋风把乘员抛向死亡的无底洞。

  以“黑色枪骑兵”为首的帝国军凭籍其坚实的阵容对同盟军的阵地发起总攻击,战况激烈异常。同盟军虽有拼死之心,奈何已精疲力尽、溃不成军。在步步紧逼的帝国军面前招架乏力,情况就如同除草机刈草般。核融合炉爆炸的闪光最初看来像是火球群,然而,立刻又重叠在一起,形成一道白亮、璀灿的巨大光云,而同盟军的舰艇则在云中炸裂四散、烈焰冲天,或者满载着舰员,或者把舰员抛向虚空中,然后沉入光芒的漩涡当中,残光则因后续的爆炸光芒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毁坏严重!本舰不能航行了!”

  “人力、物力损失显著,战线无法维持,请求撒退!”

  “请求支援!紧急!请求支援!”

  惨叫声占满了同盟军的通讯网络。逆境已经不可能挽回了。不久,连惨叫声也越来越少,不禁令人怀疑是不是已全数阵亡了!

  “情况已到这种地步了,该说是一将功未成而万骨枯吧……”

  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没有感慨万千的样子,只是沉痛地凝视着萤幕。他所指挥的舰队、他所统率的将兵都在他的眼前成为被破坏和杀戮的对象而还原成原子。每一次绽放一朵光芒之花,就产生大量的死者、孤儿及未亡人。眼看此情此景,他的手边却没可用以救援他们的一兵一舰。总旗舰里欧格兰特的周围只有三○艘左右的巡航舰及驱逐舰苍白着脸色并列在那里。战舰及宇宙母舰已经全部投入战斗中了。

  “给我一点时间。”

  老提督若无其事地对身旁的人说完便离开了舰桥处,当他一头钻进房间,从书桌抽屉拿出光束枪及笔记用具时,原本应该已经上了电子锁的门却打开了,总参谋长出现在眼前。

  “不能自杀!司令官!梅尔卡兹提督不也在败战之后选择了生存吗?”

  看着邱吾权手中所拿着开锁装置用的小盒子,老提督慢慢地摇了摇头,他的这个动作中有着经年累月所蓄积下来的疲倦阴影。

  “既然宇宙舰队都消失了,光是司令官活着也没有用。你不这样认为吗?”

  “宇宙舰队还没有消失。杨威利舰队还健在呢!只要还有一艘舰艇在,司令长官就有活下去负起责任的必要。”

  收起小盒子的邱吾权以认真严肃的表情说服司令官。

  “你是说,面对此次的战败,除了以死谢罪之外,还有负起责任一途?”

  老提督的视线仍依依不舍地固定在桌上的光束枪上。既然不能期待有奇迹的出现,又得面对眼前数量有己方五倍之多的敌人。那么,唯一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了——年老的躯体透出了这样的讯息。然而,总参谋长却无视于老人无言的宣告。

  “自杀只是对己方尽了责任。我所要说的是,你应该对敌人,没错,对敌人也要负起责任。”

  这些话很明显地大出比克古的意料之外,老提督的视线这才离开了书桌,投向无礼的闯入者。

  “现在我要说的话是极不人道的主张。如果您不想听,就请拿起那把枪对我射击吧!”

  邱吾权以这段话做为开场白之后,便开始说明。如果自由行星同盟果真就在这片血与火交织中瓦解的话,那就不用说了。但是,或许不致于走到这个地步。以杨威利所具备的战力及智慧维持在休战或讲和的形式时,同盟的国家组织本身或许会被允许残存下去。而那时帝国军的条件之一一定是要求裁决战犯,到时候,如果军部的最高干部或者战死或者自杀而不在人世的话,底下的人势必会取代其位,以牺牲者的身份站上审判席……

  听到这里,老提督的两眼浮现了理解的眼神,甚至可以说,他那衰老的脸上洋溢着一片愉悦的表情。

  “我明白了。为了堵住敌人的枪口,我一定得留下这具老朽的躯体。”

  总参谋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

  “阁下和我,以及德森元帅,我们三个来自制服组的代表必须作为军事审判的被告。这样才能减少牺牲一些无辜的人。为了同盟的将来,必须要跟杨威利他们活下去。”

  ※       ※       ※

  当他们就战败后的责任和事宜进行磋商时,战斗似乎也将朝终点走向最后的阶段了。

  可是,这个时候,在胜利感和争夺战功的迫切心情驱使下正采无秩序地对同盟军作全面穷追猛打的帝国军背后,却不断出现零星事件,导致不寻常事态的产生。

  Ⅴ

  最先发现异常的是隶属缪拉舰队的巡航舰欧巴豪简的监控员们。这艘战舰在激战中有半数以上的炮塔损坏,舰长也受了重伤而意识不清,因此,舰艇便在副舰长的指挥下撤离最前线,来到他们认为安全的地点,和工作船联络,进行舰体的修复工作。然而,就在此时他们从监测仪器中确认到,正在战斗中的宇宙区域的反方向的远处,即他们的后方,有大量的舰艇在移动。

  “是隶属哪位提督的舰队?”

  如果要责备副舰长警觉性不够的话,那就未免太苛刻了,因为对帝国军而言,胜利几乎已接近垂手可得的完成式了。可是,当他们发射出形式上的询问通讯波之后,回答的却是数十道的能源箭。由于距离遥远,而且也欠缺准头,所以并没有造成实质上的损害,不过,已足以造成该巡航舰的恐慌了。惊慌失惜的尖叫声透过通讯波在帝国军之间炸裂了开来,宛如一盆冷水淋到被胜利的美酒薰得头脑发热的他们身上。这么一来,状况改变了。

  “同盟军的支援兵力?”

  这个可怕的冲击鞭打着帝国军的神经,难道同盟军的战力比预期中还充足,一军从正面和帝国军作战,另一军则绕远路阻断帝国军的退路?

  豪壮、大胆不落人后的帝国军领袖们也因这个猜测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他们已远远深入敌军领地达二八○○光年了。征服和胜利的昂扬感早已让士兵们如白蚁般的思乡感情沉睡在精神的支柱中。一旦这些白蚁复苏了,成功建造起来的胜利城堡将无可避免地面临崩圯的命运。

  “停止追击!重新编列阵形,迎战背后的敌人!”

  紧急命令透过所有能动员的传讯工具,奔窜在帝国军的指挥系统中。但是,要拉下胜利的帷幕就如同要降低败走时的速度一样困难。帝国军的舰列紊乱了,知道了这个情形的同盟军,获得了边逃边反击的绝妙良机,纷纷将炮门全数打开,对准忙不迭地改变方向、混乱不堪的帝国军倾注所有仅剩的能源、光束及炮弹。

  “往费沙的归路被阻绝了!我们回不了帝国了!”

  莱因哈特的叱喝压住了士兵们这种恐惧的尖叫声。

  “有什么好怕的!到这个时候,就算同盟军有了增援部队,我们照样各个击破!不要惊惶失措,自乱阵脚!维持住秩序后退!”莱因哈特的声音中融合着冷静和霸气。“万一往费沙方面的路被阻断了,我们就直接攻往巴拉特星系,只不过是提早同盟的死期罢了。然后,我们再经过伊谢尔伦回廊,凯旋回帝国去。这样不就成了!”

  莱因哈特说完,他那刚毅的声音仿佛烈风一样在瞬间吹散了恐慌的烟雾。士兵们仰望着他们的太阳,那永不失败的征服者华丽的身影,很快地恢复了信心。只要有那个一头金发犹如雄狮鬃毛的年轻人在,他们是绝对不会输的。

  “让您见笑,下官真是无地自容,在胜利的时刻还陷入如此混乱的景况,可能是太习惯于胜利,以致于应付逆境的能力就消退了……”

  好不容易收拾了混乱的局面,出现在通讯萤幕上的米达麦亚惶恐地道歉。莱因哈特无意责备。

  “不怪你。敌人还有余裕使这种小诡计也真出乎我意料之外。或许这只是虚招,不过,一切小心为上。”

  “……是。不过,这会是杨威利做的好事吗?”

  莱因哈特轻轻地歪歪他秀丽的嘴唇,连这种小动作都突显了他的优美。

  “能够这么有效地耍这种小诡计的,除了那个骗子之外没有其他人了!”

  “是的。无论如何,下官先整理好士兵的秩序再说。”

  ※       ※       ※

  另一方面,被莱因哈特及罗严塔尔称为“骗子”的黑发司令官,从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无言凝视着只遗留下巨大能源残渣的战场。

  依目前的情况来看,就算真的和帝国军作战也没什么胜算。以他个人而言,向没有任何胜算的难题挑战是一项有趣的事。但是,作为被众多部下托付以生命的指挥官做出这种事却是最恶劣的行为。杨的目的是藉着大规模的佯攻造成帝国军混乱,阻止同盟军继续溃灭。关于这一点,莱因哈特是正确地洞悉了杨的意图。

  从伊谢尔伦出发,马不停蹄不断赶路又赶路,中途和卡介伦所指挥的运送市民的船队分手之后的杨舰队,一点也没浪费时间先到巴拉特星系停留再接受命令,而是直截了当地朝兰提马利欧星域方向急驶而去,以超出莱因哈特预料之外的速度到达了此地。

  “尽管如此,还是慢了半天。所谓的老糊涂,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杨陷入自我厌恶的泥潭中。他并不是没有预测到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会从费沙回廊来攻的可能性,但是,等他制定了对策时,还是晚了一步。

  要给予长驱直入而来的帝国军打击就只有让帝国军相信同盟军有强力的秘密部队,而这些部队又断绝了帝国军在费沙方面的退路,以此使其官兵的心理产生动摇并诱使其分散兵力。对方既是个战争的天才,一定会发现事情的真相。不过,就算只是争取到一点点的时间也不无小补。为什么不事先将自己这个计划告知比克古司令官及邱吾权总参谋长呢?因为,如果事先让他们知道了,或许在将官们的心理上就会存在着杨威利还有其它的妙计,反而不能全力以赴,怠惰了应该做的事……

  突然,杨猛地摇了摇头,喃喃地说着“好险!好险!”他惊觉到在自我厌恶的泥潭地底里开了一个很深的洞穴。他一直深信自己这么做就可以改变事态,不就是过度自信的表现吗?这一次就真正证明了这一点。最恶劣的情况也可能出现在比克古司令官的舰队被完全消灭之后,他自己才蛮不在乎地现身,结果成了帝国军各个击破的目标而丑态百出。除此之外,在挽救同盟军于溃灭边缘的同时,他还必须趁帝国军未恢复秩序之前,确保己方退路,快速调离大军回巴拉特星系,以防止一直跟在后面的罗严塔尔军杀到毫无防备的首都去。

  “全体舰队,和比克古司令官汇合,立刻改变航向直指首都!”

  杨知道士兵们太过劳累,可是他仍然下了命令。他自己也不能因为让莱因哈特受了一次小小的惊吓就得意忘形。

  不久之后,遭敌方狠狠打击的同盟军残存部队集结在杨舰队的周围,通讯毫无迟延地在彼此之间交流,杨立刻询问比克古提督的安危,直到通讯萤幕上出现了白发的老人之后,杨这才放下心头的一颗巨石。

  “我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了,但是让这么多的部下惨死,真是没出息啊!”

  “您不要这样说。您必须活着指挥我们进行复仇之战哪!”

  于是,杨把后卫交给费雪提督负责,自己则统领先头部队朝着首都海尼森急急而去。而当费雪一边为应付帝国军的转进追击采行迎击阵形,一边开始往后退时,却发现有一艘帝国军驱逐舰正在接近中。费雪舰队大为紧张,但因为对方是孤身而来,似乎并无敌意,有可能是使者之类,于是发出了“停船!否则我方将攻击!”的信号,然而,对方的反应却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请不要攻击。我们不是帝国军。”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年声音透过通讯系统这样宣告。“我是自由行星同盟驻费沙武官尤里安·敏兹少尉。这艘舰是从帝国军那儿夺来的,搭乘者都是反对帝国的人士,我们请求前往同盟首都海尼森。”

  通讯军官们半信半疑数秒钟之后,急忙将事情报告给费雪提督知道。

  “真令人惊讶!是尤里安·敏兹?他还平安活着。”

  费雪发出了感叹的声音,但是在迎接那艘驱逐舰时,他仍然有着老练指挥官的慎重。他考虑到诡计的可能性,声音虽然的确是尤里安的声音,但或许尤里安是在无法自主的情况下,被强迫与敌人合作的。在费雪舰队严阵以待把炮门准星锁定驱逐舰之下,全副武装登上该驱逐舰的皮亚兹上尉及六○名部下确认了真的是尤里安发出的通讯。这个好消息遂像雪片一样以超光速通讯飞向首都。

  当奥利比·波布兰知悉此事时,忍不住喃喃说道:“夺取敌人的驱逐舰?想不到这家伙的手脚可真快哪!”

  ※       ※       ※

  “看来似乎真有所谓的天敌存在哪!”

  以冷漠的目光看着萤光幕上已恢复秩序的帝国军和远处同盟军离去的点点光群,莱因哈特喃喃自语。超乎单纯怒气之外的感受浮上他白晰的脸庞。

  莱因哈特不得不回想起以前的事。以前在亚斯提星域被两倍于己方的敌人所包围而仍击败对方之时,还有,在亚姆立札星域击溃二千万同盟军时,都是这个杨威利在他获得完全胜利之前插上一脚的。亚姆立札会战之后,莱因哈特在众人之前严厉斥责毕典菲尔特提督,因为他错过了攻击的绝佳时机,竟妄顾大局未得到友军的有效配合之下指名挑战杨,结果为杨所乘而造成了失败的直接原因。莱因哈特原本想再给予更严厉的惩罚,但是已故的挚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平息了他的怒气。吉尔菲艾斯直言不讳地告诉莱因哈特,其实他的怒气是对自己而发的,毕典菲尔特只不过是受到牵连而已,吉尔菲艾斯要求莱因哈特自我反省。

  “吉尔菲艾斯,如果你还在,就不会容许杨威利如此横行……”

  莱因哈特对死去的友人如此说道。年轻而貌美的征服者告诉自己,如果故友还在,他在人才的调度上就不会如此捉襟见肘了。然而,这个声音只吹拂过莱因哈特空虚的心头,对他的精神上并没有任何帮助。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对吉尔菲艾斯的思念一日淡于一日时,莱因哈特知道他已永远失去了自己过去的岁月中那段最清晰、最温暖的日子了。这种恐惧感凌驾于所有的理性之上。

  脱离战场的帝国军并没有进一步追击撤退的同盟军,一方面是莱因哈特认为同盟领域广大,非一朝一夕所能平定,所以不必操之过急,而大战过后舰队也必须稍作休整,另一方面是他们的补给线也到达极限了,为长远计,有修筑军事据点的心要。按照这种想法,帝国军移动了二.四光年,转往干达尔恒星系,开始了降落该星系第二行星乌鲁瓦希的作战。这个行星上有着一○万人左右的人口以及广大未开发的土地和丰富的水资源。以前,负责该行星开发的企业取得幅员辽阔的土地,试图做独占性的开发,但是失败了,从此就被长期搁置下来。莱因哈特却计划在这个地方建立半永久性的军事据点。将来同盟的领土都落入莱因哈特掌握之后,这个寂寂无名的行星将作为镇压武力叛敌及荡平宇宙海盗的根据地,势必会成为一个重要的基地。
2008-7-5 02: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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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黎明前的黑暗



       宇宙历七九九年二月的每一天,自由行星同盟首都海尼森所留下的记录非常的杂乱。大概是由于人们的思想呈现一片混乱,而经由这些人之手所产生出来的资料也明显地欠缺整合性。

  “不愿正视眼前的困境,一味逃避现实的市民充塞在酒吧夜总会等娱乐设施里,急性酒精中毒的患者及打架闹事受伤的人大量增加,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歇斯底里的气氛中。”

  “连平常最喧闹的街道,在这几天也像横倒在水边即将死亡的巨大老象一般安静。市民在沉默当中静听着飘荡过来的幻灭笛声。”

  “绝望使市民窒息了。空气如凝固般沉重。”

  “政治及军事上的逆境未必对市民的日常生活造成影响。音乐及嬉闹不仅承受住死亡的阴影,甚至异常地活跃起来了。”

  ……结果,地域差别及个人差异也相对地扩大,事情悬在半空中没有得到解决,加速了混乱及无序的程度。

  即使还有部分市民们仍一厢情愿地抱持乐观的态度,但他们啜饮的乐观美酒中也渗了太多阴郁的佐料。因为具最大战力的宇宙舰队在侵略者之前吃了大败仗,首都海尼森己在敌人垂手可得之处,而其它的星系就等于毫无防备地置身于敌阵当中。

  不过,在悲观的谷底流着自我怜悯眼泪的市民心中,射进了一道光芒。“奇迹的杨”和他的舰队还健在,这件事给了市民们足以与五个舰队匹敌的信赖感。再加上杨的养子尤里安·敏兹夺取了帝国军的驱逐舰从费沙平安回来的消息,更鼓动了市民们单纯、直朴而不需负责任的英雄崇拜情感。

  “真不愧是杨元帅的养子!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奇招,真是一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材。”

  ※       ※       ※

  杨踏上海尼森的地表两小时之后,接到了晋升为元帅的人事命令。之前因为杨对放弃伊谢尔伦要塞一事也并非完全没有疙瘩,所以这件事着实令他感到意外。不过,他和邱吾权总参谋长有着同样的感想——那些人似乎在自暴自弃之余,活用了玩弄人事权力的最后机会。

  这或许是杨的偏见,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以三十二岁的年龄成了同盟军史上最年轻的元帅。过去的记录有三十六岁的布鲁斯·阿休比元帅,不过,那也是在他战死后才颁赠的,所以杨在人事记录上又更新了一页。但是他心中全无天真欢喜之情。

  “我也不是清高到无欲无求的境界,所以我接受了。不过,我希望比克古提督能和我分享这份荣誉。”

  接受元帅任命的杨,坐上国防委员会专程派来的地上车,往委员会大厦前去。不到半年前,当他搭乘委员会公用车时,因为身为审查会的被告,所以受到的待遇形同半个囚犯,而这一次,他却贵为上宾。同行的有两人,华尔特·冯·先寇布“中将”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包括负责留守在外的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等在内,国防委员会似乎有意一口气解决人事晋升远落于杨舰队实际武勋之后的问题。

  进入国防委员会大厦的三人,一边承接着来自人们期待的视线,一边被引入委员长办公室。原先他们都已听说了,不过,对于爱朗兹委员长的变化——面对巨大的危机时,身心呈现活性化的新姿态——他们也不得不感动。但是不知为何,他们都有一种嘲讽的恐惧感-这种情况能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三人就座后,爱朗兹以安定人们精神的视线凝视着杨。

  “杨提督,我爱我们的祖国——真正的我。”

  杨也了解这件事,但是他并不会因此而无条件地尊敬他。他的表情很明显地可以看出肌肉微妙的抽动,把这一切看在眼里的先寇布微微流露出笑意。

  杨从不认为爱国心对人类的精神及人类的历史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同盟人有同盟人的爱国心,帝国人有帝国人的爱国心——结果,爱国心常常使人们以挥舞的旗帜不同为理由,使杀戳正常化。有时候这根本就是一种强制性的心情,通常是不能和理性共存的。尤其是当权力者将其当成个人的武器来使用时,其毒害之深实在超乎人们所能想像。爱朗兹如果再像特留尼西特的党羽一样开口闭口大谈爱国心的话,杨是连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元帅,你也爱这个国家吧?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进一步地彼此协调了。”

  这是杨最厌恶的论调,不过,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使事情纠缠不清,他也只好温和地点点头。至少以前只不过是个自私政客的爱朗兹好不容易地让自己的爱国公仆意识觉醒了,他也就没有必要刻意往旺盛燃烧着的火苗上猛浇冷水。

  “为守住民主主义的成果,我会尽我微薄之力。”

  勉勉强强在形式和诚意之间取得了平衡,杨缓缓如此说道。即使如此,他也绝口不提“国家”这个字眼。委员长满意地点点头。

  “我,不,应该说我以政府之名感谢元帅的努力。有什么我能效劳的,请直说无妨。”

  “目前,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就万一战败之后的各项善后工作来考虑吧!如果打赢了,暂时就可以安心了。之后,不管是采和平外交或重建军备,都是政治家的领域,不是军人所能置喙的。”

  “如果我说希望你能跟我约定一定打赢,这是很愚蠢的请求吧?”

  “如果约定了就能获胜,那么,我也希望常常约定……”

  杨虽然提醒自己不要有被解释成信口开河的语调,可是,他还是说了。即使保守地说,他的话也可以被视为与信口开河相差无几。不过,这也是杨的真心话。他不是靠着一张嘴创造世界的超越者,所以他没有办法只照着自己的意思就对尚未定形的未来做约定。

  “是这样没错,我说了不该说的话,请你不要介意。因为不管是在任何形式上,我都没有拘束元帅的意思……”

  对方既然已采取了这种低姿态,杨也觉得多多少少该给对方一些希望。

  “如果战术层面的胜利可以弥补战略层面的劣势,那么方法只有一个。”

  杨说到这里停下来并不是要故意制造戏剧性的效果,而是因为他已经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给喉咙补充水分了。放在杨面前的冰红茶杯已经见底,他又不好意思再要求来一杯,这时,一杯尚未沾口的茶滑到他面前来。是菲列特利加默默地推给他的。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所说的方法就是在战场上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

  杨放下杯子说道,国防委员长的脸上瞬间充满了迷惑。或许他认为这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在他的表情尚未由迷惑转而为失望之前,杨一口气直指话题的核心。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目前还是单身。我的目标就在这里。”

  爱朗兹委员长这一次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满脸不解之色地回望着年轻的元帅。即使是使他的勤劳意识觉醒的守护天使也因为这段话太出人意表,并没有给他足够的智慧去洞悉杨的真意。当然,杨是打算以理论来加以说明的。

  “也就是说,罗严克拉姆公爵死后若留有妻子,尤其是有继承其地位的男孩的话,部下们可能会抚育幼子以延续罗严克拉姆王朝。但是他现在并没有妻子及孩子,如果他死了,罗严克拉姆的体制就结束了。部下们的忠心及团结就会失去向心力而在半空中分解。他们会为了解为谁而战而回到帝国去,或许还会为了继承王位的宝座而产生激烈的对立。”

  爱朗兹的双眼,那对以前只会专注于派阀斗争及升官发财的眼睛顿时充满了理解及赞赏的光芒,熠熠生辉。他倍感兴奋,不断地点着头。

  “没错,元帅所言甚是!因为有罗严克拉姆公爵这颗恒星的存在,其它的行星才会闪闪发光。如果他死了,帝国军就会瓦解,同盟就得救了。”

  在爱朗兹的生涯中大概还不曾如此确切、如此虔诚地祈望一个人的死去吧?杨继续说明。

  “如果我们想办法分散他们,不断地予以各个击破的话,充满锐气及霸气的罗严克拉姆公爵一定会为了讨伐我们而亲自出马。我们必须制造出这个机会,那是唯一的胜机。”

  “如果部下一个一个被打倒的话,他确实不得不出面,这真是有道理。”

  “这是战略及战术之外的心理学问题。”

  杨煞有其事地交抱着手臂。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不深居于皇宫大内而自己亲自上战场面对困难及危险,甚至立于阵前指挥。从这些事实中多多少少都可以看出,那个有一头金黄色头发的年轻人并不单纯是一个一心想统一全银河系宇宙的野心家,而且还同时是一个把战斗当成是生命表现形式的战士。如果他只是个醉心于权力的弄权者,应该就不会拘泥于取得胜利的方法了吧?莱因哈特视在战斗中打败敌人为最有价值之事。他之所以会成为霸者中的霸者,这大概就是原因之一吧?杨思索着。总而言之,他会现身——杨有这种自信。然而,在这之前和之后的事,他却没有完全的信心。只有在战场上将莱因哈特打倒,才能确保出现平分秋色的局面。也就是说,杨必须和那个光芒四射的战争天才正面作战,而为了要把他逼到这种境地,在和他正面对决之前,还必须连战其麾下的数名勇将,并且非胜不可。从战术层面上来说,此次战役必定艰苦得非比寻常。光是想到金银妖瞳的罗严塔尔及“疾风之狼”米达麦亚这两个人,杨就觉得相当头疼。

  “唉,就尽可能地避过他们两人吧!一直把注意力放在这两个人身上,会使整体效率降低。”

  杨这样想。由于在他的精神领域中,被虐待及自恋的元素都在水准之下。所以他不会中“和强敌作战有助于成长”之类把战争和学生运动混为一谈的观念之毒。总而言之,为了逼莱因哈特现身,杨之前的每场仗都要非胜不可,而且要胜得有效率——说得清楚一些,他希望赢得越轻松越好,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真正决战时拥有最大的战力。如果和米达麦亚、罗严塔尔这两位帝国军最出色的名将作战,就算最后胜了,舰队的损失不说,还会消耗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无机质的灯光在杨的脚底下制造出一片薄薄的影子。一边不愉快地看着自己身影的移动,一边缓慢步出室外的杨,脑子里回荡着满是疑问的声音。他对偏狭而疯狂的爱国心没什么兴趣,也不会只因彼此服膺的旗帜不同而憎恨对方。他并不想为这些因素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作战。但是,杨的立场会因为这样而得以单纯化吗?在时代巨轮无情的推动下,个人的理性能够阻止这种把自己和别人投入战争喷火口的愚行吗?更何况,他还有更深一层的疑问。那就是……

  突然,有贸然闯入的人影出现在杨等三人面前,陷入沉思中的杨惊觉到这件事是因为一边拔起光束枪一边挺身阻挡在司令官之前的先寇布的举动。守候在国防委员会大楼外的一名记者以尖锐的声音报上自己的姓名之后,便提出他似乎早已准备好的问题。

  “杨元帅,请您在这里和同盟的所有市民做个约定。约定您必将拯救那些饱受恶魔般的侵略者蹂躏的星系及住民。请您在即将来临的善恶最终决战中,让正义获得胜利。请您约定一定获胜以不负全体市民的期望。请您和我们约定,或者您根本办不到?”

  杨原已在感情的门扉上上了忍耐之锁了,但是这个时候,那把锁仍然差点就要迸散开来。当他正想朝着对方吐出如熔岩般灼热而毒辣的话时,一个比他冷静得多的声音适时插了进来。

  “元帅已经很累了,而且有关军事机密之事一点都不能透露。如果你希望让我军获胜,就请你了解这一点,并且请你回去。”

  菲列特利加淡茶色的瞳眸中有着一种让这无礼客人畏缩的威严。先寇布推开了记者。于是,杨得以保住他温和的绅士形象,虽然不是因为他自己本身的才力……

  Ⅱ

  尤里安·敏兹晋升为中尉。对于这件事,至少没有人是大声高唱反调的。尤里安保护着上司——驻费沙事务官汉斯从敌占领区逃出,而且又夺取了帝国军的驱逐舰,如果一个功绩值得晋升一个阶级,那么,他晋升为上尉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不过,好像是以“自由战土勋章”的授与形式来代替了。

  总而言之,太过年轻的英雄的诞生使一部分的新闻媒体狂热不已。某个电子报纸上写着“杨元帅自敏兹中尉幼年时就知道他有过人的才能,所以才收他为养子”,这种说法无异是过度评价的样本。而年轻的英雄对那些赞赏的人似乎也并不怎么会应对。

  “我相信我所使用的战术,今后在同盟军与侵略者作战时也很有效。所以,如果在决战之前我详细透露其中的内容就等于是利敌行为。请各位原谅。”

  这和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所使用的论调有异曲同工之妙,对阻截不负责任又穷追不舍的采访波涛有很好的效果。好不容易从采访记者的包围下脱身之后,尤里安希望再见见自伊谢尔伦分手之后一直未曾谋面的故人们,但是,他只知道卡介伦中将为了处理难民的善后工作,忙得人仰马翻。而要见杨,大概就得回银桥街的官舍去吧?一边乘上道路传送带,一边思考着的尤里安突然被一个悦耳的女声叫住了,尤里安转动着视线搜寻发声来源,当他看见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那头金褐色的头发时,不禁心中怦然不已。尤里安朝着菲列特利加所站着的传送带跨了过去,虽然因此造成了许多通行者的不便……

  “你回来了?尤里安。你现在可是个大名鼎鼎的英雄了。”

  “谢谢。提督会很高兴我回来,不过我想他大概不太喜欢为英雄所举办的盛宴。”

  “你想会不会是嫉妒?”

  姑且不论菲列特利加那形状极美的嘴唇,她那茶色的眼眸也似笑非笑的。尤里安突然答不上话来,他回望着这比他年长的女性迷人的眼睛,心肺的机能顿时紊乱了起来,“……怎么会?我从不这么想。”

  “那就好,如果你这样想,我一定会狠狠揍你。就像这样,我的身高和身手一直都是成正比增长的!小时候我就以行动快捷而闻名哦。”

  菲列特利加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成功地吓住了同盟军的年轻英雄。菲列特利加笑眯眯地看着那个整张脸明显地写满难以置信表情的尤里安。

  “而且,我进了军队之后,就开始以文静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的本性……这可需要相当大的努力哟。”

  “看不出来呢!真的。”

  “谢谢啦!”

  菲列特利加轻抚着她金褐色的秀发,告诉尤里安,杨预定投宿在国防委员会大厦附近的卡普利空旅馆。于是,尤里安便得以在二月十三日,于极没有景致的军用旅馆中和杨再会。尤里安打开门时,迎面就传来杨那令他怀念不已的声音。

  “呀!尤里安,你看看。这就像我的心以及现在的世风人情。”

  顺着杨的指点,尤里安看见房间的桌上,香肠、蛋、烤鱼、马铃薯泥、肉丸子等数种没个性的食物散放在餐盘上,一点美感都没有。尤里安不由得数落着。

  “吃这种粗食的元帅阁下大概是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吧?”

  “我有同感!既然升为元帅,退休金也该增加了,我们到外面去吃一顿象样的以庆祝再会如何?”

  “好吧。不过,一定得看退休金而定吗?”

  “当然喽!如果同盟政府不继续存活下去,辛辛苦苦换来的退休金向谁要?所以呀,我是为了老年生活的安定才和帝国军打仗的。做人要有始有终嘛。”

  “不管怎么说,先要恭喜您晋升元帅。”

  “你的中尉比我这个什么元帅要好得多呀!”

  杨改变了语气,一边拿起放在大批量生产的没什么特色的沙发上的短上衣,一边用他温和漆黑的瞳孔凝视着有亚麻色头发的少年。

  “你能平安回来真好。做得真的很漂亮,个子也长高了,已经是完完全全的大人了。”

  “不,我还只是羽毛未丰的雏鸟。”尤里安确切地感受到那盈自内心的感动,他恳切地回答道。“没有您教我各种事,我觉得好不踏实。”

  “我并没有教你什么啊。”

  穿上短上衣的杨走出房间,尤里安勿忙赶在他后面,朝极度节约照明的走廊信步走去。

  “倒是我想请教你呢!你是用什么魔法搭上帝国军的驱逐舰的?虽然是军事机密,但应该可以告诉我吧?”

  可能杨已看过立体影像电视的报导了,他的口气极为愉快。他自己本身对部分不知廉耻死缠不休的新闻人员极感不耐,所以尤里安的处理方式看来颇有大将之风,不过,少年却红了脸。

  杨和尤里安停留的地方是令他们都很怀念的“三月兔亭”。他们的莅临使席位都客满了,杨对老侍者献上生意兴隆一如既往之类的贺词,老侍者笑逐颜开。

  “托您的福,虽然值此乱世,不过,无论在那一种社会体制中都不可能没有餐馆及旅馆的。手艺高明的人不管在什么样的社会中都不会失业,所以我也不怕战争或亡国。”

  “嗯,我有同感!”

  原本不想让尤里安成为军人的杨热心地猛点头,认真地点了以烤牛肉为主菜的餐点。原先是想点些比较奇特的东西,但是,自从因帝国军的入侵而使星际间的交通恶化以来,好几种做菜的主要材料都缺货了。

  “……哪,敏兹中尉,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谈你勇敢的事迹吧!”

  “请别开玩笑了。我只不过是盗用了提督您夺取伊谢尔伦要塞时所用的方法罢了。”

  “唔,盗用?应该事先争取我的同意吧?退休金加上同意金……”

  听来一点都不像笑话嘛-尤里安一边在心中嘀咕着,一边开始说出经过。

  ※       ※       ※

  对企图从费沙逃出的尤里安来说,最让他担心的当然是帝国军的动向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会改变态度,露出军事支配的凶恶本质,开始在各航道设置关卡,强制搜查民间船只。

  “关于这一点,应该是没问题的。”

  马利涅斯克充满自信地保证。帝国军目前并无意把费沙所有民间航路置于他们的统制下。理由有二。第一,从政治上的考量来说,他们不愿也不需要去刺激军队占领下的费沙民心,所以他们放弃直接统治,而是任命原为自治领主副官的博尔德克为总督,采行拟似民政。因此,他们应该会避免因过严的管理而导致商人们的反感。

  “嗯,有道理。那么,另一个理由呢?”

  尤里安追问之下,马利涅斯克眯着一只眼睛。

  “从物理上来说也是不可能的。”

  尽管帝国军拥有大量的兵力,但是,和费沙的人口及经济活动的规模比较起来却又极其微不足道。想将这一切完全置于管制之下是不可能的,如果要勉强为之,只会使流通停滞,经济条件恶化,这对帝国军有意把费沙纳入袋中的长期占领政策是不利的。

  于是,尤里安一行人遂离开了费沙,开始了逃亡旅程。当宇宙船离开费沙行星时,尤里安一点都不慌乱,由于自知不是在和平时代从事和平职业,所以不能期望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既来之则安之。只有凭马利涅斯克、驾驶员维洛克、马逊准尉,以及尤里安自己的才能及运气来决定此行成败了。

  虽然此次的行动事先已经有过充分的准备。但是,马利涅斯克这心思细密万事设想周到的男人却也疏忽了一点。那就是,他的同胞里面有背叛者。博尔德克“代理总督”觉得自己得先对帝国军表现忠诚心,所以他让自己的手下登上帝国军负责航路警备、哨戒的船舰,协助帝国军临检。以他的立场来看,如果能发现消失踪影的自治领主鲁宾斯基的行迹,不但可以取悦帝国军,自己的地位也将更形稳固,所以也不得不如此热心。而且,担任这种监视、举发人民的不名誉工作,由被占领国的协助者来做远比占领军的士兵有效得多。在尤里安他们离开费沙之前,已有三○艘船共超过二○○人的非法乘客被发现、拘捕了。后来尤里安由帝国军驱逐舰的资料中得知,其中也包括了同盟军驻费沙首席武官维欧拉上校等人。

  “我似乎太过乐观了。”

  检讨了从其它的船上传来的极机密情报之后。马利涅斯克沮丧地这么说。不过,此时距出发已过了一个礼拜,已经不能折回头了。帝国军的警备体制虽然有漏洞,但是一加上来自费沙的深知个中巧妙的协助者,伪造的通行证也只等于废物了。在他还没有想出对策之前,监控员通知他有帝国军逐舰接近当中。马利涅斯克难过地看着尤里安。

  “我没有善尽事宜,真是万分抱歉。我们只有在这里结束了。”

  “请等一下,我们还有脱身的机会。”

  当杨不流己方一滴血地占领伊谢尔伦要塞时,尤里安才十四岁,虽然不是正规的军人,但是,他从杨的成功例子中学到了两个教训。其一,不能从外部攻略敌人时就由内都来制压。其二,先抓住敌阵中最重要的人物,将其当成人质。尤里安充分运作着他的思考回路,以五分钟建立起作战计划,接下来的三分钟则只对部分的同船乘客做说明。

  “反正,我们尽力试试看吧!”

  尤里安最后下意识地模仿杨悠然轻松的姿态补充说道。与其说是此法奏效了,倒不如说是因为已别无它法,于是,他的提议获得大家的同意。

  命令眼前那艘可疑的民间船停船的帝国军驱逐舰哈梅伦4号接获报告,企图劫持那艘民间船的偷渡者在一阵格斗之后已被制服了。贝流斯卡号的事务长马利涅斯克恳求帝国军尽早引渡危险分子。他们之所以航行于此方向也是为劫船者所逼。劫船者是同盟军的军官及士兵,刚刚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下手逮住他们,希望帝国军赶快伸出援手将他们逮捕。小心谨慎地透过通讯萤幕确认事情的哈梅伦4号的舰长在与马利涅斯克交谈后,吩咐他们把危险分子押进驱逐舰内。

  “企图劫船的同盟军军官是哪个家伙?”

  当散乱着亚麻色的头发,污脏着脸,衣服被撕扯开来的尤里安被拖进来时,舰长假惺惺地扬了扬眉毛。

  “哟!真让人吃惊,这不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吗?看来同盟军的人才已快见底了。”

  舰长冷冷笑道。然而,他的冷笑却无法持续到最后一个乐章。原应该被电磁石手铐铐住的“乳臭未干的小子”,手突然弹开来,闪电般狠狠重击他的下颚。瞬间,飘上半空中的舰长倒了下来,被少年牢牢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同一时间,护卫舰长的三个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黑人马逊像铁柱般的手臂打得撞上了墙。第四个士兵闪过了这道黑色旋风,正想拔枪还击,却被从旁射过来的光束射中了右小腿,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在地上翻滚着。那一枪是由刚才一直拿着枪对着尤里安的驾驶员维洛克所发射的。

  于是,驱逐舰哈梅伦4号便轻而易举地被这群勇敢的人所控制了。

  然而,这些成功的勇土没有时间为自己的胜利举杯庆贺。为了避免引起其它帝国军战舰的注意,他们必须再制定策略。尤里安一行人转搭上驱逐舰,使贝流斯卡号呈无人状态。马利涅斯克虽然哀叹不已,不过,到了这种最后关头,出只有牺牲贝流斯卡号了。

  在做戏给别人看的对以自动操纵装置航行着的贝流斯卡号发出三次警告信号无效之后,尤里安一边在内心不断地致歉,一边发射炮弹摧毁了贝流斯卡号。

  于是,他们藉此瞒过了帝国军的耳目,在完全进入同盟领土时,尤里安把驱逐舰上原有的乘员赶上紧急救生用的小艇放走了。其中也包括那个费沙协助者。这个男人当初透过通讯萤幕的影像,认得马利涅斯克的脸,维洛克等人对这个帝国军的走狗有很深的杀意,但是,尤里安不愿杀一个没有武器的人。他给了他们足够的粮食和水,并将通讯装置加以锁定,使其至少在四十八小时之后方才得以和帝国军联络上,这应该说是尤里安安排之细密吧?之后,尤里安他们只等着和同盟军相遇了。

  但是,事情至此并未全然落幕,马利涅斯克不断主张该驱逐舰的所有权归贝流斯卡号的船员,一副不惜心力与同盟军对薄公堂的架势……

  Ⅲ

  在尤里安述说经过之时,用餐仍然照常进行,不知什么时候,草莓派和红茶已摆在两人面前。

  “唔,在情在理是该给马利涅斯克一些补偿吧?他帮了那么大的忙。”

  大概是因为觉得补偿的责任不在己吧?杨大方地说道。但是,大方归大方,杨却不敢说出更大胆的话来。现在,轮到尤里安发问了。

  “把伊谢尔伦要塞还给敌人了吧?我认为您一定另有打算,能不能告诉我?”

  “没什么,只是设了个陷阱,很简单的事。”

  杨并不是刻意表现自己的谦虚。当他把藉着装设爆炸物以瞒过帝国军耳目,期望数年后真正的陷阱发生作用的内容说给尤里安听之后,尤里安耸耸肩。

  “真是个大骗子哩!如果成功了,帝国军一定气坏了。您真是坏呀!”

  “谢谢,这是最好的赞美之词。”杨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表情稍微郑重了些。“知道这件事的暂时只有先寇布、格林希尔而已,加上你共三个人。虽然不一定有帮助,但是,或许有必要,你要记住。”

  尤里安当然欣喜承诺,然而,当被问及旅途的收获时,他却想起了重要的事情。

  “我认识了两个值得留意的人。其中一人是直接认识的,另一人则是间接的,这个人现在应该还在海尼森,是提督您的旧识。”

  “哦?是美人吗?”

  杨的反应稍稍欠缺点正经。

  “是男人!叫波利斯·哥尼夫,您应该知道吧?”

  “波利斯·哥尼夫……?”

  杨拿着餐刀的手停在半空,慌慌张张挖掘着记忆的矿山,可是,在他手中的矿石没一个刻有这个名字。最后,他之所以能在坑道内侧找到记忆之石是因为尤里安具体地告诉他那个人是他幼时一起胡闹的同伴。

  “……啊,那个波利斯啊?我知道了!”

  “老化的第一个迹象就是想不起一些旧有的名词。”

  “老化?我才三十一岁哪!”

  刻意隐瞒少报了一岁,杨用叉子猛叉着草莓派。

  “因为你完完整整地报出波利斯·哥尼夫小子的恶作剧,好像因为有优秀的共犯而得以收到更大的效果哩!”

  “希望能再见到哥尼夫,对了,第二个值得注意的人物是谁?”

  杨的刻意扯开话题显得并不怎么自然。不过,尤里安并不想再追问下去了。

  “另一个人是叫德古斯比的地球教司教。不过,他自己说他不是圣职者而是个背教者……”

  “有什么理由让他如此自卑呢?”

  尤里安把从德古斯比那儿听来的话转述给杨听。杨这才知道费沙的自治领主鲁宾斯基及副官盖塞林格之间的父子之争。

  看来,演员们在后台里展开你死我活的暗斗——杨这样想着。不过,子想弑父却反被父杀的情形,不就像中世纪时宫廷的悲剧吗?然而,这个司教又为什么这么清楚费沙支配者阶层的内情呢?地球教和同盟的领导阶层似乎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不过,他们和费沙的关系似乎更深。地球教爬向四面八方的地下茎已经拓展得那么宽了吗?杨的心思不得不朝该处想。

  “是的。德古斯比死前所说的‘所有事情的根源都在地球及地球教,如果想了解过去现在的内幕,就去地球探寻。’”

  德古斯比断气是在从贝流斯卡号换乘帝国军驱逐舰哈梅伦4号之后的事。尤里安认为他有一半是自杀。皮肤的颜色明显地显出内脏的衰弱,一看就知道是因酒精及滥用药物而引起的。或许他是受着剧痛的折磨,不过,在尤里安看来,他却像是把这些痛苦视为背叛神灵的责罚似地甘之如饴。在把司教宇宙葬时,尤里安心中不无感伤。

  “地球是一切的根源……”

  杨把茶杯放在两只手掌中搓转,一边喃喃自语。他似乎小心谨慎地看着那片从精神的地平线上升起的骤雨云。

  “他是这么说的。人类不能忘记对地球的恩义及负债……”

  尤里安认为这是德古斯比最想说的话。杨则似乎还在观察、分析那片暗黑色雨云的样子,不过,他对尤里安的话表示同意。

  “那是正确的。不过,正确的认识不一定会产生正确的行动。尤里安,我们人类的文明是七○○○年前,从一个叫地球的小行星之一角开始的。”

  “是东方吧?”

  “是的,虽然也有人说,在那之前就曾存在有未知的高度文明,不过从历史的连续性来看,应该说后者才是现在宇宙文明的母亲。”

  在他身体里面属于屡遭挫折的历史学者的部分是这样说的,而另一部分身为战略家的思绪同时又剧烈地旋转了起来。他无法将临死的司教所留下的话当成只是妄想下的产物。

  “可是,光是在地球这个行星的地表上,政治、经济及文化的中心就随着时间不停在变动。而时至今日人类既然已经在宇宙中进进出出了,该中心从地球移开也是不得已的事呀!”

  根据杨的推测,地球教徒们是为了把人类文明的支配权夺回地球手中而进行超越宗教范围的活动。而那个死去的司教,一定是在临死前仍念念不忘自己的使命,想使用自己所能做到的方法来宣扬这件事,使得尤里安从中发现了要了解一部分秘密的某些线索。

  “尤里安,我们和那些在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畔建起城市的人们比较起来,精神上不如他们来得丰富。可是,姑且不管好坏,我们的知识是增加了,足迹拓展了。现在,我们是不可能回到摇蓝里去了,如果地球想藉着阴谋来取回支配权的话,那也只能是一种极为恶质的反动行为。”

  可是想归想,目前杨还没有相应的对策。

  “那么,地球教的事就放着不管了?”

  “不,也不能放着不管。”

  杨快速地翻了翻脑海里的人名录,在某书页上画了红线。

  “就让巴格达胥去调查吧!因为这个男人对这种事应该比战斗更在行。”

  ……于是,大约有两年的时间在伊谢尔伦要塞无为徒食的情报组人员好不容易被分配了这个有意义的任务。

  “就让他和留在海尼森的费沙事务所的人们接触,之后再凭他的才能捉住毒蛇的尾巴吧!”

  “巴格达胥中校……”

  尤里安口中念念有词,他不是询问,也不是确认,只是谨慎地表示了他的不同意。巴格达胥是杨的幕僚之一,但是,他加入集团的方式却大有问题。两年前,号称“救国军事委员会”的军部强硬派,打算树立军事独裁政权而发动非法武装政变时,以暗杀杨为目的,而被派遣潜入杨舰队的便是巴格达胥。但是,他们的意图被识破了,巴格达胥出于个人的考虑,遂背弃了同志,转而投效杨。

  “没什么其他的人了。”

  杨既然这么说,尤里安也就放弃再说什么了。话题随即又转开,杨提出了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的作战构想。他把没有说给爱朗兹委员长听的想法告诉了尤里安。

  “我实在怀疑,就算事情成功了,那对历史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也就是说,用武力打倒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使帝国军甚至银河帝国分裂,目前对自由行星同盟而言是有利的。但是对人类全体而言又如何呢?”

  独裁者消失,从长期来看,这对人类不是有正面的价值吗?尤里安想道,但是,杨是不会满足这么单纯的见解的。杨拢拢他那头杂乱的黑发。

  “对帝国的民众来说,那无疑是不好的事。失去强力的改革领导者之后,政治上的分裂如果再严重一些,不,应该说一定会有内乱产生。这样民众就成了牺牲品了。真是过分哪!我们为了寻求同盟眼前的安泰而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我们不能拘泥于这一点吧?我认为帝国的事就该由帝国的人来解法。”

  杨听了抚然地说道:“尤里安,希望你不要抱着敌国的民众是生是死不关己事的想法。”

  “……对不起。”

  “不,不用道歉。不过,如果你戴着‘国家’这副太阳眼镜来看事情的话,视野就会变窄,眼光就变得短浅。尽可能地不要有敌我之分的想法。”

  “是,我会试着去做。”

  “今后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不过,黑夜的来临便是天明的序幕嘛。”

  “这是国父亚雷·海尼森的名言吧。是当他从牛郎星系坐天然干冰宇宙船离开,即将踏上一万光年的长征旅途时勉励同志的话吧?”

  “……大家都是这么说的,不过,是真是假就不得而知了。只要是革命家或政治运动领导者,这种话由谁说出口都很正常。不过,如果是国父海尼森的话,总比默默无闻的人来得有震撼性。虽然,神格化、偶像化之类的事应该不是亚雷·海尼森所希望的。”

  杨摇了摇头,他虽然对国家至上的思考方式极为厌恶及反感。但是,对国父海尼森还是敬爱有加。为了守住民主主义体制,他做了部分的妥协,但是,一想起这次胜利的果实将殃及于帝国的民众,心灵的一对翅膀就显得益发沉重。

  Ⅳ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二月底,杨威利的舰队开始蠢动。后世称其为“军事活动上的艺术”,他在战术上的成功早已广为人知,然而,其在战略思想方面也有着划时代的表现。再者,其整体的行动便是一场规模巨大的佯攻作战,最终目的却在它处,这种种事迹都让后世的军事史研究家们兴致勃勃,详加探讨。

  杨一直认为权限不能用作独裁的手段,作为一个民主国家的军人必须受到种种的限制,因为这些理由和约束,以前杨总是不得不让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事事抢在前头。而目前事已至此,从纯军事角度上来说,杨好不容易获得了抢先莱因哈特下手的机会。

  相对的,另一方的当事者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事情的前半部看来似乎欠缺精彩的演出。战史学家们对个中道理颇有兴趣,人们不禁要怀疑,难道像他那种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也有欠缺精彩表演的时候吗?

  莱因哈特在开始建设乌鲁瓦希行星上的军事据点时,召集了军队的最高干部们,进行中期战略的立案及定案。在这个时候,从伊谢尔伦方面而来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一级上将及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上将也率领舰队到达了。帝国军的总兵力达到了二○○○万人。只有鲁兹上将留守在伊谢尔伦要塞,以确保回廊的支配权。于是,在把总旗舰伯伦希尔驶入行星乌鲁瓦希的卫星轨道上所召开的作战会议中,远征军的最高干部几乎全部到齐了,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握手庆贺彼此的再会。

  藉着突破费沙回廊以架空伊谢尔伦要塞的长期战略目标已经达成,而且伊谢尔伦要塞也已成功地夺回来了,他们获得了全面的丰收。但是同盟军中最强大的杨舰队仍安然无恙,并且还确保着行动上的自由,所以帝国军仍无法夸称已经取得最后胜利。

  中期的战略立案在于,依现状应该选择两个立案中的哪一个?第一个立案是举全军之力直捣敌国首都海尼森。第二个立案则是先攻略并制压其它各个星域以孤立首都,同时完全确保将来从帝国本土而来的补给线。以上这两个立案就等着莱因哈特做决定。

  在以往的记录中,通常在会议之前,莱因哈特都已经成竹在胸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的脑袋却呈现空白状态。他似乎对所有事都不太感兴趣,提督们热烈讨论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膜。

  “情况至此,一点都不需要再犹豫了。我们应该一举进攻敌人首都,摘下征服的果实。为此,我们已展开了一万数千光年的征服之旅。”

  当然也有人持反对意见的。

  “就因为我们是长途跋涉而来,所以更应循序渐进以免欲速则不达。制压住首都未必就能使同盟本身瓦解,可能会有地区性的反抗,这么一来就棘手了。我们握有战略和军事的优势,倒不如先控制周边星域,使同盟首都的权力者们在物力和心力两方面应接不暇,最后不得不乞和。”

  活络的议论不知为什么刺激不了莱因哈特的精神,结果会议就在没有结论的情况下落幕了。年轻的独裁者只觉头昏脑胀,晚餐时也食不知味。

  第二天早上,莱因哈特无法起床。他发高烧至三八度。闻讯赶来的医生好不容易才使部下们那近于恐惧的不安如春天的冰霜般溶解了,医师的诊断是因过度劳累而发烧。叫来医师的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也好不容易放下了一颗心。

  想起来,有十年以上的时间一直四处奔波——金黄色头发的头枕在枕头上,莱因哈特不由得细细想起。他并不是自怜自己身世才这样想的。事实上,他手握着战争和政治两根绳索,毫不松懈地直往高处爬。和对手杨威利比较之下,莱因哈特在勤勉的持续性方面远胜过他,所以常常责无旁贷地把需要他下判断的政战两方面的工作放在他随手可及的范围之内。

  或许偶尔该休息吧。当身体不好的时候,精神上的活力也会受到影响。就算勉强撑住,仍然照常思考、下决断,也不可能有健康的成果。再焦急也是没用的。

  “今天……可能的话,明天也请好好休息。这是最普通,但也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接受医师忠告的莱因哈特,好好地睡了一觉,接近正午的时候醒来,他想喝水便按了枕头旁的对讲机按钮。

  发烧沉睡这种情形对莱因哈特来说。已经足足有七年不曾有过了,小时候他常常发烧,每次都是姐姐安妮罗杰无微不至地看护他。有时候其实是没什么热度,可是,他为了享受姐姐把手抵在他额上的那种陶瓷似的冰凉触感而常赖在床上不愿起来。

  “只有一点热。如果你想睡就睡吧!反正待会儿你就腻不住,自己爬下床来了,莱因哈特呀……”

  姐姐说得没错。中午前他还觉得温软的床铺很舒服,可是,当姐姐喂他喝过蔬菜汤之后,那浑身充满劲道的肌肉便想舒展舒展了,这个时候,他就得烦恼该怎么找个籍口才能下得了床……。

  把水晶水壶和杯子放在托盘上送进来的是一个普通的幼校学生,不过,莱因哈特对他那棕色的头发以及绿色的眼珠还有印象。莱因哈特以视线询问,这个叫艾密尔·冯·齐列的少年恭敬地奉上一杯水,随后深深地敬了个礼。

  “玛林道夫小姐吩咐我来照顾阁下。”

  “你懂医护知识?”

  莱因哈特有意逗他,少年却一本正经地反应。

  “我父亲以前是医生。当我从幼校毕业之后也想进军医学校就读。”

  莱因哈特注意到少年使用了过去式。

  “那么,令尊呢?”

  “三年前战死了。他是巡航舰的舰医,在亚姆立札会战时,随船舰一起粉身碎骨了……”少年的口气显得极为平静。“不过,阁下已为我报了仇了。您在亚姆立札会战中击灭了叛乱军……连同家母的一份心意一并在此谢过。”

  一口气喝完了满满一杯水之后,莱因哈特以柔和的声音说道。

  “赶快拿到军医的资格,因为我要你成为我的主治医生。”

  感激的情绪使少年的眼珠闪着耀眼的光芒。艾密尔红着双颊,对着自己憧憬的对象——年轻而美貌的独裁者发誓要努力用功。大概没有其它的情绪可以像“憧憬”之情一般成为一股强烈的原动力驱策着年轻人吧!

  医师和奇斯里上校一起走进室内,针对疲劳和发烧的关系重述那一段没有独创性的意见之后,用喷雾式注射器为莱因哈特注射了退烧剂及营养剂。站在一旁,睁着黄玉色眼珠看着的奇斯里上校似乎也表现出了对主人的忠诚。当然,如果医生有任何轻举妄动,奇斯里就会立刻加以射杀。

  莱因哈特又睡了,他做着断断续续的梦。首先是姐姐以被纳入后宫前的样子走进他的梦园中。她穿着朴素但洁白的衣服为莱因哈特烤洋葱派……洋葱派的香味消失之后,只见在辽阔的星空背景下,红发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露出了他的笑容。莱因哈特在满怀思念之下,不禁脱口说出话来。

  “如果你还活着,我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只要让你担任远征军的总指挥,我就可以在帝都专心内政了……”

  在尽情地吐露了心声之后,莱因哈特从睡眠的国度中醒来了。当他眨眨眼帘以稳定视线,同时毫无意义地喃喃自语时,薄薄的窗帘对面有人影晃动着并出声应答。莱因哈特想起了床边一直有个叫艾密尔的少年服侍着。

  “我没事。”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回答道,不过,他发现自己额头和脖子上都是汗水,便要少年为他擦拭。少年在谨慎地实行命令之后,犹豫地说着一些祈祷战争获胜之类的话。“别担心,艾密尔。如果能力相当,就由运气来左右胜败。我除了有自己的运气之外,还有从朋友那儿来的好运。这个朋友不仅给了我好运,还把他的生命和未来都交给我了。”

  莱因哈特在这一瞬间闭上了眼睛。是某一种无形的因素使他如此。

  “我有着两人份的运气,所以我不会输给杨威利的,你放心。”

  莱因哈特所担负的责任不只是针对一个人。他负起的责任是对二○○○万名远征的将兵和二五○亿个帝国人民。可是在这个时候,对莱因哈特而言,最重要的是让眼前这位少年感到安心。金发的年轻人自己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2008-7-5 02:2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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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连战



       所谓“距离的暴虐”是指要靠武力来支配扩及银河系宇宙三分之一的人类社会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说这句活的人据说是在银河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身旁担任司法尚书,秉性刚直不阿的缪兹·马克西米利安·由谢夫二世采纳了忠告,放弃派军侵略自由行星同盟的计划,在他治理国政的二十年间,完全不对外征战。

  相对的,宣称“距离的防壁”者是被选为自由行星同盟的第一任元首,但却以年老及眼盲为理由而坚辞不就的古恩·基姆·霍尔。他虽然是国父亚雷·海尼森的好友,“长征一万光年”后期的实际指导者,但是建国之后,他却没有任公职,只担任海尼森纪念协会的名誉会长。当政府首脑问他,国防政策的今后去向时。他回答道:“帝国本土和我们共和国之间的距离是最大的防壁,即使帝国出现了具有相当大野心及才能的人,可能也要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才能攻破这道防壁,大概至少要一世纪之后吧!”古恩是宇宙历五三八年去世的,是莱因哈特出生之前的二三八年前。

  “总而言之,距离是决定军事上的输送、补给、通讯、指挥系统等一切活动的关键因素,其中的困难度大概和距离的增加成正比。”

  这是军事上的常识,帝国军和同盟军都曾不只一次因为轻视这一点而体验了充满痛苦和屈辱的败仗经验。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有巨大的野心及才能,花费相当多的时间之后”,突破费沙回廊,在兰提马利欧星域大败同盟军主力,眼看似乎就要克服距离的暴虐,打破这道距离的防壁了。可是,一想到超过二○○○万大军的补给及和帝国本土间的联络问题,他最多也只能为打胜了一场会战而欣喜。帝国军占有压倒性的有利态势是事实,但是,战史上也不乏强大的远征军为弱小的防御军所败的例子。“距离的暴虐”对人力资源也有很大的影响。历史上,不知有多少的征服者在最后的关头因遭到耐不住思乡及厌战的感情的将兵们的反抗及怠工而功败垂成。士兵们以拒绝的眼神回应着誓言“直捣世界尽头”的征服者,他们说:“要去你自己一个人去好了,我们要回家乡去,死在亲人身旁”,何况古代还常常有因风土之差而产生的疾病残害着人们的肉体。而现在这种情形也不一定不会出现,头上的星座不同,长时间下来即会蚕食士兵的心理,与帝都奥丁之间相隔一五○○○光年的距离,对莱因哈特来说绝对不远,但是士兵们的心所能及的距离远比莱因哈特短得多。由此而推之,将来远征同盟以及成功之后的统治,只要是以奥丁为根据地,都脱离不了“距离的暴虐”之纠缠。

  “干脆将费沙当成新帝国的首都吧!”

  莱因哈特这样想着。征服同盟之后,他所支配的领土便拓展至原来的二倍以上。在这种情况下,要有效率同时又能维持高统一性来支配的话,现在的帝都奥丁距新领土太远了,而费沙刚好位于旧领土与新领土的交叉点,完全可作为物资及情报的蓄积中心,成为统治的中枢。如果在费沙回廊的两端筑起像伊谢尔伦要塞一样的军事据点,从军事上来看,应该也可以做到易守难攻的地步,原本奥丁就是鲁道夫大帝建立起的高登巴姆王朝的根据地,莱因哈特没有毫无异议地继承该处的理由,新的王朝该有新的首都才对,废除旧王朝的虚饰面目,重建一个实质的首都……

  然而构想归构想,目前,莱因哈特必须把热情投注在行星乌鲁瓦希的基地建设上,而不是去幻想未来的首都。

  ※       ※       ※

  杨威利的第一击是针对帝国军经过伊谢尔伦到达行星乌鲁瓦希的运输船队。这个运输船队是把乌鲁瓦希永久基地化的第一步,八○○艘的巡航舰及护卫舰护送着满载二○○○万人一年份的粮食及燃料、液态氢等的二四○个巨大球型货柜。

  球型货柜是把镍陨石的内部淘空成隧道状,装满冰将两端密封之后,再利用恒星反射镜加热制成的。当热气渗透到中心部分的那一瞬间,大量的冰一下子蒸发爆炸似地膨胀起来,就形成了具有薄镍外皮的巨大中空球体。然后安装上推进装置,装载上货物,球型货柜就完成了,但由于这种货柜没有自卫设备,所以就需要有护卫的舰队了。

  指挥官是年轻的宋巴尔特少将,是他自己毛遂自荐申请负责此项任务的。不管是多么平凡无味的任务,他总是极力推销自己。

  年轻的军人通常都有只重视前方战斗而轻视后方补给的倾向,虽说年轻,他仍然比主君年长,但是,莱因哈特却考虑到这一点,他特别给了宋巴尔特指示——因为同盟的兵力尚未完全被歼灭,所以沿途要特别小心,要经常和本队保持联络,一发觉有危险,就要寻求救援。宋巴尔特挺起了胸膛保证。

  “如果任务失败,属下愿意将这条不值钱的命交由阁下处置,作为阁下端正全军纲纪的材料。请您放心。”

  听到这番话而蹙起眉头的不是莱因哈特,而是经验丰富的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等将领。深知这次输送行动之重要,米达麦亚曾提出自愿担任此行任务,但是莱因哈特摇摇他那头金黄色的头发,拒绝了。补给再怎么重要,也不需要劳动到罗严塔尔、米达麦亚等统帅,那纯粹是人力资源的浪费。莱因哈特说:“既然都把大话说出来了,就负起责任吧”,遂把宋巴尔特派出去了。

  宋巴尔特信心十足,精神抖擞地交抱着两手端坐在旗舰指挥官席上出发了——完全合乎莱因哈特的期望。他并不是没有才能,只是没有办法让自己持续保持警惕感。此外,他又自己要求负责不适合自己的任务,对自我的评价也欠缺正确性。不管怎么说,他都不是候驾多时、绞紧所有的神经及敏锐的利牙伺机而动的杨舰队的敌手。

  从运输船队断断续续的联络而预测到有危险发生的莱因哈特,命特奈杰中将率领舰队前去迎接,当他们赶到现场时,所有的物资都已遭彻底破坏,只剩下三○艘的护卫舰如丧家之犬般无依无靠地在战场上徘徊,加害者早已逃之夭夭,连影子都不见了。

  宋巴尔特少将免于战死,但是他也只不过多活了几天,莱因哈特不原谅他厚着脸皮回来。

  “截断我们的补给线是敌人理所当然的行动。姑且不论我耳提面命,也先不管你如何地大言不惭,但因你一人的大意而导致我军损失重要物资之事却不容辨解。你自行了断吧!”

  宋巴尔特少将受命服毒自杀。提督们莫不神色肃然。米达麦亚等人没有为他辩护是因为于此时此地为他请命的话,等于是扰乱军纪,公私不分。冷酷无情也是不得已之事。

  杀一儆百确实有心理上的效果,莱因哈特召集了所有高级将领宣告:“对于这件事,以前没有确立正确的方针,我也有责任,如果只是短期间的作战及占领那就不用说了,但是,如果是永久性的征服,就必须要制定审慎的计划。为避免以后发生同样的事,我们必须撤底地排除敌人的武力骚扰。”

  杨舰队没有回海尼森去,为了寻求其它的集结地及补给地,他的舰队离开了巴拉特星系。莱因哈特以其军事天才看穿了杨舰队每经一战必改变集结地和补给地的基本战略为其行动的根底,正因为这样,他预料要捕捉击灭敌人必是困难重重。但无论如何,必须找出杨所在之地,一旦发现,就集中大量的兵力去击溃他。

  “舒坦梅兹提督。”

  莱因哈特指名叫道。

  舒坦梅兹率领麾下的舰队离开了乌鲁瓦希行星。

  Ⅱ

  歼灭帝国军的补给船队一事对杨舰队而言,无疑是一个大成功。然而,这个成功只不过是更大规模、更艰苦作战的踏脚石而已。要把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逼出来面对面决战就要不断作战,而且必须每战必胜。同时,随着战斗次数的累增,困难的程度也相对地提升,这是必然的事。越是打胜仗,这就像借钱生利息一样,要偿还的数目也越来越大,负担越来越重。一想到这个畸形的发展,杨也不由得满嘴怨言。看到他这个样子,尤里安不禁笑道:“越来越像个唠叨的老人了。”

  尤里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留在杨的身旁,事实上,他虽然接到了晋升为中尉的人事命令,但因为尚没有变更职务的命令出来,所以他目前的身份还是驻费沙武官,不是杨的部下。杨也是在离开海尼森之后才注意到的。至于尤里安当然是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故意保持沉默。最后还是由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巧妙地解决了。她以——尤里安·敏兹中尉有义务将在费沙拿到的情报提供给杨元帅做为决定战术的依据——为由,保住了尤里安的地位。尤里安对她衷心感激,杨在嘴巴里嘟哝了好一阵子,不过,他也没有大声地提出异议,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       ※       ※

  舒坦梅兹比他本人预计的还早,于三月一日就发现了杨舰队的踪迹。这当然是杨有意夸示自己的存在,不过,舒坦梅兹并不知情。问题是发现的地点,该宇宙区域位于莱加尔,特利布拉两星系中间,不管从哪条航路过去都离得相当远,当然,其理由都记载于费沙所收集的资料中。

  “确认该处有黑洞的存在,这个黑森林的半径有九公里,质量为六京吨的一○○亿倍,危险区域的半径推算最大的限度为三二○○光秒,九.六亿公里。”

  “也就是说最好不要接近到一○亿公里之内吗?”

  监控员的答案是,杨舰队正在一○亿公里的极限距离上游移。而且,随着帝国军的接近,渐渐顺着球面展开成凸形阵,突出的部份朝这边伸过来了。

  “那些无聊的家伙以黑洞为背景来布阵哩!他们打算做什么?”

  舒坦梅兹歪着头不解地说道,参谋长奈西巴哈中将以他个人的观点试着解开司令官的疑团。

  “防守一方后背靠着危险地带时,攻击一方的攻击方法也会受到限制,因为不能迂回绕到他们背后去。他们的目的就在这里吧!”

  舒坦梅兹点头称是。虽说是奈西巴哈的主观看法,却有充分的客观说服力,舒坦梅兹遂命令舰队相应地缀成凹形阵。根据自然及人为两方面的理由来看,两军似乎不得不正面冲突了。

  ※       ※       ※

  双方进入彼此的射程距离是在同一天的二一时,先是杨舰队一起朝着敌人射出光束,接着帝国军也毫不示弱地回射,黑暗的宇宙空间出现了绚烂的光彩瀑布。不久,帝国军步伐整齐地缓缓推进,同盟军看似颇为不甘,但又力不从心地被逼得踉跄后退,无可奈何地一步一步接近黑洞的死亡引力地带中。舒坦梅兹压抑住兴奋急躁的心情,采取稳中求胜的方法,将凹形阵的两翼伸展开来扩大战线,安静但执着地加强半包围的态势,不让敌方有任何逃脱的空隙。

  战况是在三月二日五时三○分有了剧烈的转变,原本看似被帝国军压制住的同盟军突然开始高度集结急速向前挺进,使用叫人叹为观止的集中炮火和机动力,几乎在一瞬间就突破了舒坦梅兹舰队的中央部分,紧接着,破茧而出的同盟军在敌人的后方左右展开,开始反过来将帝国军推向黑洞。

  这可以说是一次完美而成功的“中央突破,背面展开”战法。舒坦梅兹从凹形阵变为半包围战法完全造成了使同盟军有机可乘的反效果。他倒不如不要采用经过计算的阵形,只要利用地利及武力,从正面和敌军硬拼了。如果是莽撞行事的指挥官的话,就一定会这么做。然而,就因为舒坦梅兹是一流的指挥官,所以他寻求比较有胜算的阵形,以期有效地全歼敌人,结果却反倒成了他的致命伤。他并没有看出杨的阵形不是守势,而是为突击攻势所摆下的诱敌阵形。

  现在,杨舰队把帝国军呈半球型地压逼得喘不过气来,采彻底的一点集中式炮击,将舒坦梅兹舰队硬生生地逼向黑洞的重力圈去。帝国军几近溃散,不肯往后退入死路的部分舰艇,受到面前炮火的打击,一个接一个爆炸开来,化为光尘。

  ※       ※       ※

  杨舰队的旗舰休伯利安的监控员突然高声大叫,引起了司令官的注意。

  “背后发现敌人!恐有受挟击之虞。”

  接受报告一方的情绪并没有报告一方的一○分之一高亢。杨脱下黑色扁帽,搔搔他那头杂乱的黑发。

  “背后?距离多少?说时间距离就可以了。”

  监控员在操控桌上和数字激烈地格斗,最后推定为三小时左右。杨点了点头,又戴上扁帽,压住那乱糟糟的头发。

  “那么我们就用两小时攻破眼前的敌人,用一小时来逃跑吧!”

  “奇迹的杨”以看完电影吃饭似的平淡口吻说道,命令全舰队加强攻势。

  ※       ※       ※

  舒坦梅兹舰队如同从断崖上被追落的野牛般不断跌进重力场的深渊。以舰艇的重力控制能力根本是不可能对抗得了黑洞的可怕吸力的。

  “救命呀!我们被拉进去了……!”

  悲鸣在帝国军的通讯回路中不断冲击着,不久之后便化为碎片消失了。黑洞那无可抵抗的巨大重力场把舒坦梅兹舰队给拖了进去,离黑洞最接近的中心部位的舰艇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呈自由落下的状态,成一直线地被吸进了黑洞中,而周边的战舰则被猛烈的潮汐力量搓捻成纸人偶一样,一边被撕扯摇曳着,一边就着巨大的重力波动身不由己地朝宇宙的深渊抛跌,当舰艇没入“事象的地平线”时,便成了“以前是战舰”的金属和非金属尘粒。另一些舰艇虽然打开所有推进力以抵抗黑洞的吸引力,但舰内的人员却因为高重力而导致内脏破裂,骨头崩散而死亡,最后动力炉也不堪负荷自爆开来,舰艇化为一团火球,向着死亡的黑暗隧道飞去,就像一群面对死亡的萤火虫跳着奇怪的舞蹈一般。由于黑洞的重力场连光线也能吸收,所以萤幕上看到的只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胜利者们成了这番异样的非现实景像的俘虏,默不作声地凝视着一部分不断消灭的火球。

  舒坦梅兹的舰队有一半永远沉没在“事象的地平线”之下了。剩下的半数中更有一大半遭炮击而损毁。躲过重力和敌人袭击,得以回到己方阵容的也不过只有两成。这两成舰艇一边抵抗着杨舰队的密集炮火攻击,一边朝着黑森林半径的临界线滑行,藉着双曲线轨道好不容易获得了胜过战艇本身推进力的速度,终于成功地逃脱了。司令官虽然勉勉强强地死里逃生了,然而,他那苍白的脸色已与死人无异。

  ※       ※       ※

  利用黑洞做了一次成功挟击的杨,撤回了先前的命令,他放弃了逃走的计划,决定和新的敌人交战。原因之一是逃跑时时方很可能从背后追上来攻击,另外一个理由是综合几个情报之后,他知道增援舰队的司令官可能是菲尔姆特·雷内肯普上将。莱因哈特考虑再三后,不放心让舒坦梅兹一个人担起这个任务,遂急急派遣增援部队出来,原本的计划是有充分的时间赶得上的;事实上,也只有三、四个小时之差,杨就可能被这两倍于己的敌人前后夹攻,雷内肯普的行动已经不能说不快了。

  “是菲尔姆特先生吗?”

  杨随随便便地省略了别人的姓,自己念念有词,他把一只手支在下巴上思考了几分钟。不久,他敲响了手指,不过,只有他自己听得到。杨随即下达了指示,如果不是杨的舰队,相信别人是很难信服他以下的命令的。

  “在敌人进入射程距离之前,连射主炮,然后,朝莱加尔星系方面逃走,但是动作要慢,而且要整齐。”

  杨舰队中大概也没有人能完全了解这道古怪命令的意思,但是也没有任何人反对。在原本就不该会射中的三次连射划破黑暗的虚空之后,杨舰队仿佛被急奔而来的帝国军所追赶似地开始一窝蜂地逃跑,一开始,帝国军像是被引诱了似地加速前进,但是雷内肯普司令官随即下令后退,于是帝国军在不满和不解声中开始退后。

  几乎在同一时间,凝视着萤光幕的杨向全部舰队下了反转攻击的指令。

  时机真是拿捏得恰到好处。雷内肯普舰队由于自己的匆忙后撤而形成了在敌人骤然而至的快速攻势下措手不及的情势,强烈的闪光同时横扫过黑暗及帝国军的舰艇,爆炸的光芒灼烧着萤光幕和人们的视网膜。爆炸的光壁在极短的时间内逼近至帝国军舰队旗舰,雷内肯普战意全失,节节败退。到了十三时左右,呈半溃走状态的帝国军好不容易整顿好秩序时,杨舰队这次是真的逃了。

  ※       ※       ※

  “敌人为何要突然中断攻击而后退呢?他们若乘势直接追上来不就可打胜仗了吗?”

  在杨舰队的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上,尤里安·敏兹问黑发的青年元帅。尤里安也搞不清楚当时的状况。

  “雷内肯普这个人……”杨说明道。

  以前,在伊谢尔伦要塞的攻防战中曾为杨舰队所诱而惨遭痛击。由于那一次的深刻教训,现在,杨舰队一露出破绽,他就会考虑到设陷阱的可能性而不敢轻举妄动。所以,如果同盟军故意摆出明显的逃跑姿态,他很可能不进反而后退,杨就是巧妙利用了他这种心理,如果雷内肯普是一个不懂得汲取教训而一心只知复仇的单纯武夫,当然会全力进击穷追不舍。如果是这样的话,介时杨就无机可乘了,因唯恐己方有所不利,只有弄假成真全力逃跑一途了。

  “这么一来,又产生了几十万个憎恨我的未亡人和孤儿了。如果要负起所有的责任,即使是万死也不能辞其咎呀!恐怕不是下一次地狱就能赎罪了事的……”

  一天之内连破对方两个舰队的丰功伟业却只让杨的脸上罩上一层寒霜。

  “如果提督下地狱,我也会一起去,至少不会太寂寞。”

  尤里安假装开玩笑地说道。然而,这确实是发自肺腑之言。

  “别说傻话了。”杨缓下了表情苦笑着。“我还巴望你到天国去,用钓鱼线把我从地狱钓上来哩!多积一些善行吧!”

  嘴上回答“我会尽可能去做”。可是,尤里安的心却早已飞到反刍杨的战法那边去了。尤里安学到了一点,不管是战略或战术上,心理学方面的要素有时占了很大的一部分。就因为舒坦梅兹和雷内肯普都不是无能的将帅,所以才会自己跌进杨所设下的心理陷阱中。尤里安在心中的笔记上写下——能够作理性思考的对手有时候反而比较容易掌握。

  ※       ※       ※

  “……隶属杨舰队的人,就算生命有成打以上,恐怕也不够用。因为我们竟然在一天之内连战两个舰队。”

  在休伯利安的战斗艇驾驶员休息室内,不久前刚晋升为中校的“击坠王”奥利比·波布兰嘟哝着。同伴伊旺·哥尼夫重重地批评他。

  “如此说来,你每一打生命中的每一条命都需要一打的女人,太厉害了。”

  “这种说法就不对了,应该说我每条命对一打的女人来说是不可或缺的。”

  “什么?如果没有你,那些女人只会去发现其他男人的优点罢了。”

  哥尼夫让对方无以答辩之后,随即打了一个重重的呵欠。

  Ⅲ

  舒坦梅兹、雷内肯普两舰队被杨威利以时间差各个击破,这件事对莱因哈特的自尊心无疑是重重的一击。他所关爱的,而且也颇受好评的两个提督竟然被人摆了一道。他感情上的激动比运输船队遭破坏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可给你们上了一课了吧?你们总该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你们所无法掌握的对手。回去好好再想一想,为什么我给你们现在的地位!”

  莱因哈特以他冰蓝色的眼珠盯着跪着的两个提督,厉声地叱责他们,同时禁止他们在舰队完全重新编成之前上战场。这样的责罚使得一旁的同事们比两个当事人更松了一口气。

  事实上,莱因哈特有意换掉雷内肯普,让他转任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然后叫来鲁兹顶替,但是秘书官希尔德反对。理由有三,第一,如果调走雷内肯普而留下舒坦梅兹,那么,被更换的人会觉得不公平。第二,既然已经肃清了宋巴尔特少将收到杀一儆百的效果,却还于此时严罚部下,会使人心萎缩。第三,日后伊谢尔伦要塞司令官之职会被视为左迁者的落脚处而遭轻视。莱因哈特认同了希尔德的说法,对舒坦梅兹及雷内肯普的责罚就仅止于口头叱责了事。事实上,如果把他们两人从前线撤下来,全军战力也会大受影响,所以莱因哈特只好采纳希尔德的意见了。

  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眼眸映出了他体内奔腾的怒火而散射出锐利的光芒,他需要一整天的时间来平息这股澎湃的怒涛。

  ※       ※       ※

  虽然内部设备及布局极为欠缺景致,但是行星乌鲁瓦希上的高级军官宿舍已经盖好了,罗严塔尔及米达麦亚便得以在数月不曾有过的在非人工的大地触感中把酒共话。他们各自说完了在战场上的大小事情之后,话题便转向到那个目前正威胁着他们的狡猾敌将。

  “他们的战术真的只能以巧妙来形容,可是,我不认为杨威利在累积了战术上的胜利之后,就可以获得战略上的胜利。你觉得如何?”

  若无其事的发表自己的感想之后,罗严塔尔凝视着友人的脸,然而,他那颜色不同的两只眼睛中却显出了内心的狐疑。

  “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唔……”

  米达麦亚交抱着双手。

  “说说看呀!只有我在嘛!”

  他们交谈的语气和孤立无援、满身泥泞和油污、在前线苦斗的下级军官并无两样。结果米达麦亚在犹疑了好一阵子之后还是开了口,或许就是跟这种气氛有关吧?

  “罗严克拉姆公爵曾经说过,如果同盟军想一口气扳回在战略上的不利情势,就必须在战场上将他本人打倒,除此之外,他们别无胜机。”

  “哦……”

  金银妖瞳洋溢着的光彩中有着微妙的波动,其中有着他的朋友不得不感到畏惧的某种成份。

  “这么说,表面上看来,杨威利是执着于战术层面上的胜利,而事实上,这一切都是为引出罗严克拉姆公爵与他正面对决所作的准备。”

  “这么想来是可以通的。”

  “没错。”

  一边凝视着不断点头的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一边将酒倒进他和自己的杯子中。

  “罗严克拉姆公爵如果被打倒了,我们就失去了领导者,也失去了忠诚的对象。这么一来,我们就不知道为谁而战了,这正是敌人所希望的吧!”

  “因为我们也还没决定继任者的人选。”

  “不管是谁当继任者,绝无法像罗严克拉姆公爵那样获得绝对的支持吧?”

  米达麦亚的语气和朋友的眼光一样不单纯,他知道,罗严塔尔除了有丰富的理性之外,还有非理性的情感,那不仅止于给人好渔色的印象,一旦和乱世称雄的野心连动起来,就具有很大的危险性了。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自己——米达麦亚这样想——他希望罗严塔尔能自重、自爱些。浪费自己的才能,在平地上乱挖无用的洞穴是不应该的。

  不知道是不是觉察到好友的心情,罗严塔尔爱惜地看着空空的酒杯。

  “已经没了吗?真希望能再喝一瓶。”

  “很遗憾的,自从运输船队被灭了以后,负责调配补给物质事务的部门的情绪和慷慨程度大大地打了折扣。连高级军官都不能幸免。”

  “姑且不论酒,一旦肉和面包的配给开始短缺之后,士兵们的士气就会受到影响。自古以来可没有饥饿的军队能获胜的例子呀!”

  “我们得在挨饿之前打赢仗才行。”

  结果好像是莱因哈特被迫和杨威利正面决战了,虽然目前开展了极为有利的战局,同盟的首都也在呼之可应的距离之内,但是,帝国军的勇将们却在心中的某个角落里潜藏着焦躁及不安。

  ※       ※       ※

  没多久的工夫,帝国军又出现第三个牺牲者了。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上将又因杨舰队而尝到败绩。

  瓦列对帝国军等待下一批补给物质而白白浪费时日的作法有异议,于是,他自订了独立作战的行动方案呈给莱因哈特,以下就是他说服年轻主君的说词。

  “根据我们在费沙所获得的情报显示,同盟军在其国内有八十四个补给基地及物资聚集处。由于我军的补给部队为其所攻击,所以我们应该以牙还牙,袭击他们的补给基地,尽可能的话,强夺他们的物资。”

  莱因哈特之所以允许他提出的行动方案并不是因为被小小的欲念所诱惑,而是因为他还未作出最后的决断,不知如何选择,目前,他需要一点时间,而且,再怎么说,补给物资是越多越好,提高士气的机会是不容错过的。

  另一方面,以杨的立场来看,帝国军的根据地既然在干达尔星系,那么,只要监视该处就可以掌握帝面军的动向,相对的,杨舰队离开了海尼森之后就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以致于帝国军无法将监视的目标集中于一点,这个不利的条件对帝国军那些表现不俗的将帅来说也是很难忍受的,他们希望籍着主动的出击行动把杨从藏身之处给逼出来,从而好掌握他的动向。

  于是,为袭击同盟军在达希利上的补给基地而出发的瓦列舰队,在半路上正面遭遇了从达希利星域而来的杨舰队,当然,杨舰队是刻意在敌人的前进途中大刺刺地登场的,如果帝国军没发现到他们,反倒会令他们大失所望。

  在局势难明的情况下,非武装的运送船只位于护卫舰队的中心部分以躲避敌人的攻击,这是一般军事上的常识。然而,这个舰队却将球形的运输货柜放在前头,战斗用舰艇则像服侍女王一样的跟在后面,以这种阵形根本无法应付从前方来的攻击,这种欠缺原则性的大意作法,便是不期而遇的最好证据,瓦列是这么判断的。

  当帝国军采行一丝不乱的凹形阵杀过来时,同盟军停止了前进作势抵抗,但接着却现出了丑态,因为自己前面的货柜反而成了交战的阻碍了,投鼠忌器之下,就算把阵形向侧面展开来,但要和凹形阵对抗又显得火力层太薄弱了,左右为难的结果,等到帝国军一开始发攻,他们干脆就逃了。这当然是杨舰队的伪装了,但由于表演得太逼真了,参谋长姆莱中将忍不住还自嘲地道:“我们的舰队最行的就是逃跑的演技了……”

  瓦列舰队的成员似乎有意为友军舒坦梅兹及雷内肯普舰队洗刷屈辱,于是一心一意地想趁机追杀同盟军,然而,司令官制止了无秩序的攻击,下令首先完成当初的目标——收集物资,瓦列不是那种优先以争战为目的的男人。由于拖引货柜的运送船早就一哄而散了,所以超过八○○个的货柜,连同里面的货物都毫发无伤的落入帝国军手中,同盟军那些没规矩的鸭子这次可为帝国军产下了金蛋了。

  然而,当帝国军将所有的货柜集中在舰队的中心部位,像古代的北欧海盗一样高奏凯歌正准备回去时,同盟军却掉回头紧追上来了。

  “守住货柜后退!”

  瓦列下了命令之后,把自己的旗舰置于队伍的最后面,亲自在阵头做反击的指挥,整齐的阵形和密集的炮火使得同盟军退缩了,再次想打肉搏战的同盟军,又像闹上嘴的猛兽般开始后退。然而,他们仍然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

  “他们似乎依依不舍哩!贵重的物资被抢了,也难怪他们……”

  瓦列凝视着旗舰的萤幕,喃喃说道。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被置于帝国军阵形的中心部分严密保护着的球型货柜突然闪起几道光束袭击帝国军。从密集成球形阵的内侧发炮,使得帝国军闪避不及,一艘驱逐舰被破坏了,一艘巡航舰和两艘驱逐舰受损。这个情形让帝国军大吃一惊。

  “货柜里面竟躲着敌方的战斗人员!难道是他们看穿了我们需要物资而设下了陷阱?”

  内心震骇不已的瓦列放弃运送货柜,他下令清除那些仿佛在他们的胃里面钻营的寄生虫。货柜被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能源光束所缠住,在瞬间的痉挛之后,爆炸了,而且不只是普通的爆炸。

  白热的光块撞击着帝国军将兵的视线,爆炸产生了连锁,巨大闪亮的宝石群出现在帝国军的中心部位。每一颗宝石的产生都要数万个士兵的生命做代价。

  货柜所搭载的原来不是普通的物质,而是自动射击系统和大量的液态氢,而能源光束往货柜集中就等于帝国军用自己的手完成了巨大爆炸物的引爆,热与光的乱流从内侧撕扯着帝国军,每一艘舰艇的驾驶人员为了避开彼此的冲撞,莫不拼命与机械格斗,然而,他们的努力所换来的却是急速而至、炮门全开的同盟军的凌厉攻势。

  阵形和精神双方面都陷入混乱状态的瓦列舰队,在偷袭而来的杨舰队的猛烈炮火之前被彻底地痛击,数十万道的能源光鞭狠狠打着帝国军,帝国军痛苦地惨叫着,炸裂的光芒就是从帝国军的伤口喷泻而出的血沫。帝国军的舰艇一艘接一艘和乘员们一起化为火球,其流血不止的景象令人为之动容。

  ※       ※       ※

  “……人类总是有些优点的。”

  在杨舰队的旗舰休伯利安的舰桥内,先寇布中将一边注视着萤光幕,一边评论着司令官的作战。尤里安·敏兹也一声不响地看着光与黑暗的群舞。杨推测帝国军可能会把抢来的货柜放在舰队中心,然后用层层的舰艇来包围住,所以他甚至算计到就算用自动射击系统也会有足够的命中率而使得瓦列落入陷阱。

  然而眼看着计划成功,部下们彼此拍手庆贺发出狂热的欢喜声浪时,杨却没有太过乐观。

  “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怒气和矜持应该也到达极限了吧?他们的物资也没有足够的份量来维持长期作战。近期内,他应该就会发动全军,大举攻来。或许他会以前所未有的强烈意志和雄壮的战法……”

  四周的将兵都把视线集中到他身上,杨这才注意到自己在无意识中把应该放在心中的话说出了口,在孤独中要保持心壁上没有任何裂痕并非容易的事。

  Ⅳ

  帝国军所受的打击及冲击又加深了一层。勉强整顿好残兵败将,生还的瓦列跪在年轻的帝国元帅面前请罪,然而,莱因哈特只是冷冷地含怒丢下一句:“算了!”就离开位置,消失在众人面前了。留在原处的提督们垂着肩膀,从彼此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失意的表情。

  “连瓦列那么会用兵的人都被打倒了……”

  提督们的声音近似呻吟。

  “不,就因为擅于用兵,所以才会被打败。雷内肯普和舒坦梅兹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

  不是他们不服输,如果瓦列是一个有勇无谋的好战之徒,他就会拼命追杀放下货柜转身就逃的敌人了。如果真是这样,今天也就不会中了杨的诡计了。从这一点看来,很明显的,是瓦列的理性束缚了他自己的脚步,然而,瓦列虽然失败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在全面溃散之前,使舰队的秩序恢复完整,同时一方面侦察杨舰队战门后的行踪。结果,他发现,从达希利星系方向出现的杨舰队离开战场后朝渥佛丁星域方面消失了。

  杨威利每经过一次战役就变换舰队的集结地和补给地,一面移动一面作战。

  以前,莱因哈特仗着他天才的智慧所推断出来的事实,如今也明显地摆在其他提督的面前了,帝国军的勇将们在这一瞬间鸦雀无声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来的是杨没有特定根据地的积极战略思想。

  “真糟糕,也就是说,同盟领土本身就是那家伙的基地了!”

  法伦海特淡蓝色的瞳孔中夹杂着厌恶与感叹之情喃喃说道。这就是由正规军所实施的游击战,而帝国军如果想歼灭敌人,就必须不知疲倦地追着没有主要根据地的敌人作战,一想起其中的困难性,比起他们所踏过的一万多光年的长征路途,似乎也相去不远了。

  回想起来,杨威利连伊谢尔伦要塞都可以很干脆地放手不要了,原本帝国军是可以推测其不执着于硬体根据地的用兵风格,但是,他会贯彻这种风格到如此地步还真令人恐惧。

  米达麦亚用军靴的后跟踢着地板。

  “……一个舰队……”低沉的声音中蕴含着大量的感情,有赞赏与屈辱,有感叹和愤怒,这是一碗炙热翻滚的感情杂味汤点。“只一个舰队就把我们搞得天翻地覆!那个家伙竟能在他喜欢的时候,在他喜欢的地方出现……”

  帝国军早皆知道同盟军有八十四个补给基地,但是,哪一个才是杨的下一个根据地呢?太难预测了,这个时候,知识反而成了人们迷惑的原因了。

  “两年前,当我们在利普休达特战役中和门阀贵族的败家子们作战时,我还以为再也没有像他们一样差的无能之辈了。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错误的。看看我们如今的丑态,杨威利再怎么有智谋,也不过只有一个舰队,而我们却对他束手无策!”

  米达麦亚叹息着说。法伦海特闪着水色的眼珠提议道:“干脆我们分头去把他们八十四个补给基地占据或摧毁,这么一来,杨舰队就会饿得动不了了。”

  “那是纸上谈兵。”罗严塔尔冷然地出言制止。“如果我们发动全军,我军在干达尔星系的根据地就会变成空城一座,即使我们制住了八十四个地方,也只是犯了分散兵力的兵家大忌而已,各个击破不正是杨所擅长的吗?”

  “那么,罗严塔尔提督的意思是让大家袖手旁观那家伙继续胡作非为?”

  法伦海特尖锐地问道。金银妖瞳的提督沉稳地避开了对方的舌锋。

  “话不是这么说,我们去追杀他们。他们就会逃了。目前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只是给他们制造机会而已。”

  “但是,我们仅存的物资可不容我们悠然地冬眠呀!”

  “所以我们要诱出杨威利。设下陷阱将他引诱出来,再包围消灭他。目前也只有这种方法了。问题是要用什么样的饵来钓他?”

  “总而言之,只要打垮杨威利的舰队,同盟军就只剩下字典上的一个空泛名词罢了,不打倒他,我们没有办法获得最终的胜利。”

  缪拉灰色的眼珠中充满沉痛的光芒。

  这个时候,帝国军领袖们的眼光焦点都无法避免地投注在杨威利舰队上,而不是同盟的首都或政府,杨威利的智谋和武力比同盟政府更对他们构成现实的威胁,当被侵略国的军队在没有政府的情况下自立化时,征服者们的权力和权威便无以维持了。

  “同盟军的行动应该有一定的模式。”

  说这句话的是年轻而富血气及野心的特奈杰中将。他认为只要解析出其行动模式,就可以知道杨下次会在哪个根据地现身了。

  “那个家伙岂是个笨蛋!”毕典菲尔特使用了太过率直的表现法。“照这个情形看来,如果要等到解开他的行动模式之谜,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或者我们该等到同盟所有的补给基地都让杨威利给吃光了再说。”

  “黑色枪骑兵”的指挥官不理会因愤怒和不平而涨红了脸的特奈杰,把眼光转向米达麦亚等人。

  “如果杨像个发情的猫一样四处骚动的话,我们就别管他,直接攻入敌人的首都去好了!”

  毕典菲尔特说道。他的语调虽略嫌不上道,但意见却不见得那么不可取。

  “然后我们又得再把大部分的军队撒回本国,这么一来,毫发无伤的杨威利就会从某个补给基地出发抢回首都,重建同盟,而要打倒他,我们必须再一次远征。”

  米达麦亚的语气虽已有所压抑,但是,似乎反而更刺激了毕典菲尔特。

  “你怕杨威利就像小羊怕狼一样,你难道不怕后世人的耻笑?”

  毕典菲尔特的说词毒辣已极,然而米达麦亚却不为所动。

  “我所怕的不是杨威利一个人,而是我国和前线的距离。如果你不能了解到其中的重要性,那我也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

  毕典菲尔特沉默了,因为他能了解对方话中的含意。目前,帝国本土和费沙之间的通讯虽然大致能维持畅通,但是补给方面谁都不敢保证,而莱因哈特的阵营中绝对没有认为缺乏补给仍可以长期作战的愚蠢的唯心主义者。

  这时,莱因哈特的命令下达到了诸将集合之处。

  “召集所有的提督!决定作战计划。”

  领命的总参谋长奥贝斯坦虽然极想知道作战的内容,但是,金发的年轻主君却没有进一步做详细的说明,只是这样补充说道:“不出一个月.杨威利的舰队就会从宇宙中消失,这将是一件简单的事。”

  奥贝斯坦退下了,在他的记忆中,主君从未曾如此毫无根据地说出豪语。

  Ⅴ

  提督们聚集的大厅,欠缺完美的装饰。如果运输船队没有被杨击破,或许在建筑和内部装潢上会多花一些心思,不过,目前唯一称得上优美的,只有站在讲台上的年轻独栽者的容姿了,但是从其优美的嘴唇中说出来的语句却极其辛辣。

  “我问你们!我们为什么要越过宇宙深渊,进行这一万数千光年的征服之旅?难道就是为了成就杨威利之名吗?身为武人的你们的尊严都长了翅膀飞走了吗?”

  提督们听起这段话来当真如雷贯耳,裹着黑银两色华丽军服的身体不自禁地挺硬了起来,尤其是“成就杨威利之名”的瓦列、舒坦梅兹、雷内肯普三个提督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压住头顶似的眼睛朝下不敢抬头,然而,片刻后瓦列毅然地抬起头来,直视着年轻的主君。

  “下官破坏了阁下常胜不败的声誉,罪大难当,深感惶恐,但是,不,应该说就因为这样,下官才斗胆敢言,请阁下允许下官争取胜利的战绩以偿失职之过。”

  “我等着看。不过,我自己本身也该出面了。”

  莱因哈特的眼睛投向另一个提督。

  “罗严塔尔!”

  “在!”

  “你率领舰队朝利欧贝鲁提星域前进,攻下该地的敌人补给基地,同时控制周边航路!”

  罗严塔尔吞下了原本到了嘴边的答覆,回望着莱因哈特,年轻的独裁者低声笑道:“你不懂吗?这是假设状态。其他的人也各自率领自己的舰队离开我身边。看到我孤立了,杨威利就会从洞窟中跑出来,我们就张开网狙击他。”

  提督们交换着视线。

  “那么,阁下是打算以自己做饵,只以直属的舰队对付杨威利的攻势?”

  奈特哈尔·缪拉以代表众人之姿问道,他从年轻的主君的眼光中得到了答案,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那太危险了,请允许下官留在您身边当前卫。”

  莱因哈特微微一笑。

  “你是怕我不是杨威利的对手?”

  “不,不是!……”

  词穷的缪拉答不出话来,米达麦亚向前踏出一步。

  “我们担心的不是这一点,杨威利虽堪称名将,但也不过是一介舰队司令官,阁下大可不必亲自出马与其较量分出胜负。请您三思。”

  年轻的独裁者同样拒绝了这个说法。

  “你的辩才果然是一绝,不过,根据情报,杨威利最近已晋升为同盟的元帅,而我则是帝国的元帅,和他资格相当,这不算过分。”

  “全宇宙没有人能和阁下相提并论。”

  特奈杰热烈地叫着,然而,他并没有更具体的提案,所以莱因哈特也只是冷冷地点点头而已。奥贝斯坦的义眼和罗严塔尔的金银妖瞳中,同时闪过冷冷的笑意,瞥了特奈杰一眼。“奉承者”,这是他们共同的想法。

  米达麦亚净了净嗓子。

  “下官明白,既然阁下决定了,下官多说也无益了,但是,如果阁下能将您部分的想法告知下官们,我们也比较能安心。”

  “我也想过这一点。我就来消除你们的不安吧!”

  莱因哈特把冰蓝色的眼睛投向守候在一角的少年艾密尔,命令他拿酒过来。他的语气与其说是命令,不如以请求来形容来得贴切些,提督们不禁为之一惊,也有人在这个时候才发现莱因哈特在旁边的桌子上摆了一叠厚纸。

  全身因紧张而显得僵硬的艾密尔,拿来红酒瓶和酒杯,在杯中倒满了酒,恭恭敬敬地递给莱因哈特,他没有洒出半滴酒来,这或许让那些提督们比少年本身更感到安心。

  莱因哈特那双如雕刻家投注了最高热情及全部注意力所雕塑出来的手慢慢地翻转过来,鲜红色的液体便成了一道湿润的光流,从酒杯中倾倒在纸上。

  提督们的视线都集中在如同浸泡于血中的纸束上。他们的视线如此地专注和炙热,以致不禁令人怀疑如果焦点完全吻合的话,纸束是不是会着起火来?莱因哈特的手指头捉起了一张纸,当他一张一张拿起染成酒红色的纸时,米达麦亚和罗严塔尔的眼中开始有了理解的光彩,最后,当终于有酒渗不透的纸张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年轻的独裁者环视四周。“看到了吧?纸虽薄,但只要重叠几十张,就可以将杯中的酒完全吸干了。我打算以这种战法对付杨威利的锐锋。他的兵力绝对没有办法突破我所有的防御阵形。”

  莱因哈特的说法极为抽象,不过,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将们都很清楚,他们了解到,年轻的主君创造了堪称为艺术的用兵法,并且将付诸行动。

  “然后,当他的攻击到达极限不得不停顿下来时,你们就率领舰队回过头将他包围起来,歼灭其兵力,把他带到我面前来,不管生死。我要让自由行星同盟的主政者们看看他的下场,让他们立下献城的盟书。”

  没有人带头,但是,提督们都无言地一起对年轻的主君敬礼。他们又一次领教了他那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

  ※       ※       ※

  希尔德——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再次要求面见莱因哈特是在晚餐之后。她知道莱因哈特会嫌罗嗦,可是,她还是要劝莱因哈特不要和杨正面对决。灯光照亮了她一头暗色调的短发,希尔德开始说服。

  “不要去管杨舰队,先攻陷行星海尼森,让同盟政府降服,然后要他们命令杨威利停止无益的抗战,这样一来,就可以不战而达到征服的目的了。”

  “这样的话,我在纯军事上就立于败者的位置了。”

  “……”

  “不,不行,伯爵千金。我不能输给任何人。人们对我的尊重及信仰是来自于我的不败,我不是因圣者之德而获得士兵及民众的支持的。”

  莱因哈特秀丽的脸庞上闪过一抹自嘲的阴影,希尔德不由得心中一寒。她不禁想道,这个年轻人锐利的知性不反而成了不幸的原因了吗?

  “那么,就遵照您的意思吧!不过,我也要一起上旗舰去。”

  “不,伯爵千金。你不是战场上的勇者,你不上阵,不会为你带来任何不名誉的后果。你就留在干达尔等着我们的好消息吧!这一次的战斗不比前些日子的轻松,大概没有观战的余裕了。”

  希尔德想抗议,但是莱因哈特又接着说道:“如果你出了什么差池,叫我怎么对你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交代呢?”

  希尔德不能再说什么了。

  一个名叫阿洛斯·冯·利安克龙的中尉负责指挥由二十名部属所组成的希尔德的亲卫队。

  ※       ※       ※

  来为莱因哈特整理床辅的少年艾密尔忍不住开始指责起敌将杨威利来,他认为杨威利四处窜逃,不堂堂正正战斗是卑劣的行为。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微笑着摇摇他美丽的头。

  “艾密尔呀,你那么说是不对的。所谓的名将是只赐给那些懂得辩别该后退的时机和逃跑的方法的人哩!只知道突进而战斗的猛兽只能成为猎师的助手。”

  “可是,公爵阁下,您至今未曾逃过一次啊!”

  “如果有必要,我会逃的,目前是因为没有必要。”莱因哈特以平静,教导式的口吻说道。“艾密尔,不要想学我。谁都模仿不了我的,模仿我反而对你们有害,不过,如果你以杨威利那种人为榜样,至少就不会成为一个愚将……不,你是会当医生的。我倒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了。”

  自己为什么准许这个少年进入心中的回廊呢?不,应该说是自己请他进来的吧?莱因哈特找到一个自以为是的解答,不过,他不知道对不对,或者那是一种冀求有相对报偿的行为,然而,莱因哈特大概不愿承认吧?

  “而我则没有其它的生存方式,不,或许是有,不过,当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就决定走这条路了,为了夺回被夺走的东西才开始踏出这一步的。不过……”

  莱因哈特沉默了。“不过……”之后想说些什么呢?艾密尔无法想像。莱因哈特将视线从遥远的地方拉回到少年的身上。

  “睡觉吧!小孩子需要作梦的时间。”

  这是以前姐姐安妮罗杰对莱因哈特所说的话。当他和来家中住宿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挤在小小的床上东拉西扯时,姐姐就会从门外传来叮咛“睡觉了!小孩予需要的作梦时间比大人多得多哟!”

  艾密尔行了一个最敬礼出去之后。莱因哈特的心急速地朝现实的敌人收敛,他站在硬质玻璃窗边,一边极目眺望一边喃喃自语:“这是你所希望的,你要实现愿望就会来到我面前吧?奇迹的杨。”

  莱因哈特苍冰色的眼睛注视着闪灿的星群,那是一双希望藉着战争以获得至高宝座的野心家的眼睛。他把裹在黑色和银色布料中的手伸向前,手掌贴在硬质玻璃上,他在玻璃上感觉到自己体内脉动的反射,金发年轻人秀丽的脸上浮起微微的笑容,充实的振奋感胀满他的身体,使所有的细胞都跃动起来。

  这一瞬间,他是幸福的,他失去最好的朋友已将近一年半了,而现在,他有了最好的敌人。

  莱因哈特需要敌人。尽管他本身光芒四射,但如果没有可以反射他光芒的对象存在,他的生存就显得毫无意义而极其空虚了。

  ※       ※       ※

  四月四日,渥佛根·米达麦亚率领着舰队朝艾流塞拉星域出发。第二天,四月五日,罗严塔尔的舰队开始对邻接着艾流塞拉的利欧贝鲁提星域实施进攻。

  金银妖瞳的青年提督站在旗舰托利斯坦的舰桥上,凝望着遥远的乌鲁瓦希行星。

  “全军回头合围,歼灭杨威利?……”

  这些话有百分之九十是说在心中,所以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真是巧妙的战略。但是,如果没人回头来包围的话,事情又会如何演变呢?”
2008-7-5 02: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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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巴米利恩



       所谓的“巴米利恩会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实在不易确定,如果以先前帝国军三个舰队的败亡为第一幕的话,那么,此次会战于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二月就已经揭开序幕了。此外,以自由行星同盟辽阔的宇宙领域为陷阱,想将杨舰队围在巨大的蜘蛛网中的莱因哈特,其壮大战略是在四月四日米达麦亚舰队朝艾流塞拉星域前进时开始了具体的实施行动。获知此消息的杨,于四月六日下令朝帝国军的总根据地干达尔星域出动,十日,应杨之请前来当顾问的“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军务尚书”维利伯尔·由希姆·冯·梅尔卡兹来到杨的身边。

  当梅尔卡兹出于礼貌为新上任的职务而造访时,自封为亡命政府首相的瑞姆夏德伯爵以一副像涂上萤光涂料的表情责问着这种他个人理解是弃上司于不顾而独个逃命的部属行为,梅尔卡兹不是那种对误会和曲解会有过敏反应的男人。

  “我留在这里对伯爵阁下,对皇帝陛下也没有什么帮助。倒不如协助杨提督打倒罗严克拉姆公爵,或许还能找出最后的可能性,我想阁下应该会允许我这样的做法……”

  瑞姆夏德伯爵沉默了。对于自己对幼帝一字不提的羞耻心,也隐隐约约盘据在他口头。

  梅尔卡兹从首相府出来,舒奈德对他行了一个礼迎了上去,五个穿着帝国军制服看起来有些倦态的男人跟在他后面。舒奈德带着微微苦笑回头看着这五个人。

  “这是帝国正统政府军的全部人员。他们要求永远跟随阁下左右。”

  梅尔卡兹看着这几个“正统政府军”士兵的脸。他们不论在年龄或体形上都不统一,其中一个看来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穿着一件很明显是承自父亲的,大小不合身的旧衣服,显得颇为局促,最年长的一个看似与梅尔卡兹差不多年纪。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表情,每一张脸都融合了忠诚、勇气和自我满足的微妙感情。梅尔卡兹放弃说服他们的努力,因为他明白,除了顺应他们的意思及请求之外,别无它法了。于是,这支有七名成员的军队加入了杨舰队。

  事实上,带着这种“非正规兵”的不只有梅尔卡兹,在兰提马利欧星域和莱因哈特已经交过手而战败的摩顿、卡尔先两提督也已重新编组了锐减的兵力,与杨舰队合并了,虽然都已事先向国防委员会及统合作战本部申请,但是他们都没有等到回音就擅自实行了。所以从某些方面来说,这证明了军部的秩序已经有名无实化了。

  从这些事情的迹象来看,有人评论其为“最后决战时刻,同盟军的义勇兵性格”,但是义勇兵虽极富有战斗意志及勇气,从装备及指挥系统的观点来看,却是一群“乌合之众”。在武装抵抗运动中,他们可以成为贵重的战力,但是和大舰队正面决战时,就很难想像他们能有效地发挥实力了。以前,杨在平息“救国军事委员会”的内战中也曾为大群空有满腔热血的义勇志愿者所苦。这一次,杨需要的是摩顿和卡尔先的指挥能力,所以他也不想再在鸡蛋里挑骨头了……

  ※       ※       ※

  然而,除此之外,杨又发现身边还有非正规兵存在。那就是在尤里安·敏兹身后亦步亦趋,有着壮硕体格的黑人路易·马逊少尉。

  当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送来帝国军的最新动向资料时,杨远远地望着那个黑巨人质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人?”

  “你说什么呀?那是路易·马逊少尉!”

  “我知道。我是说,为什么连他也上了我的旗舰?”

  “当然是因为尤里安在这里啦!他可是个好护卫哦。”

  菲列特利加简洁地把话交代清楚了,跟自己在公私两方面也没有细分清楚的杨完全没话可说了。于是,马逊得以保住了他自己的一席之地。

  ※       ※       ※

  当杨在自己的房间中看着菲列特利加送来的资料时,他觉得高挂在心灵地平线上的太阳沉下来了,他不觉叹了叹气。根据资料显示,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的直属舰队也将随着其他将领的舰队离开干达尔星域。杨原本打算制压干达尔的意图不得不做修正了。

  “好可怕的人哪!”

  杨在心中喃喃说着,他的自言自语化成了冷冽的恐怖水珠,浸透了他全身的细胞。

  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构想能力之雄大,计算之精密实在令人咋舌,一个凡人想做到其中任何一项都很困难,而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却同时具有这两方面高度的智慧。

  莱因哈特把麾下的提督们远远地支开,看似孤立了他自己的舰队,实则是想把同盟军诱入巨大的陷阱当中,这一切都在杨的预料之内。但是莱因哈特本人也离开干达尔星域,这一着却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杨原本打算抓住莱因哈特麾下的提督们离开主力部队的时间空隙,在他们尚未回过头来围杀之前,来个速战速决以获得胜利的。然而,莱因哈特竟然也移动了主力部队,行动路线虽然巧妙地呈现曲线路径,然而,指据电脑的推算,其行动的速度和角度正好是当提督们离开主力部队到最远的反转攻势的界限点时,莱因哈特本身就朝巴拉特星系突进,一直到可以用肉眼看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为止。要防备他闯入巴拉特星系,避免把首都周边区域变成战场,杨就必须比当初预定的计划还早与莱因哈特交战,换句话说,此举是逼杨威利提前决战。当然,该时间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也会比杨当初预定的更接近战场,也会更快回过头来围攻。前有莱因哈特,后有罗严塔尔及米达麦亚,杨不会自我美化到相信自己可以同时承受他们的夹击并且获得胜利。杨的胜算是在把帝国军完全分开来后,以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为各个击破的首要目标,这样此战才有五成的把握。

  “只有五成吗……?”

  事情演变至此才正式进入战术层面,不过,杨的立场还是很难说是有利的,杨是非胜不可,而莱因哈特则只要维持住战线到底下的提督们赶到战场上来就行了。虽然以莱因哈特的性格来说,“胜”比“不败”更重要,但是他的积极性、主动性背后却有着深不见底的智慧,与冲动及莽撞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尽管如此,要守护民主主义的果实,杨还是得胜过这个劲敌。

  “不能不胜吗……?”

  杨微微苦笑着,“必须”这种思考方法不是他所喜欢的,尽管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如心所愿,但是他还是希望尽可能地走上自主和自发的道路。事实上,人生的每一个足迹都覆盖着后悔的尘土……

  “这真是一件不简单的事哪!没有人来代替我吗……?”

  ……当然,应该是没有人的。杨常常被交付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做的料理材料,然后被迫站在厨房中埋头工作。

  发现有人急切地敲着门,杨打开遥控门一看,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带着紧张的表情站在外面。若看在同年龄的少女眼中,一定显得极为英俊勇武,令人情不自禁为之心动吧?

  “我可以进来吗?元帅。”

  “我的门总是为你开着的。进来吧!”

  比监护人还早四年拿到中尉阶级的少年行了一个礼进入室内。他把落在端整脸上的亚麻色头发往后拢了拢。坐定后,杨询问他的来意,尤里安挺直了身子。

  “您对罗严克拉姆公爵分散全军一事有何看法?”

  “你说该有什么看法?”

  “那么,我就说说我的想法,这很明显是个陷阱。他会这么公然地让各个提督出动到各地去,分明是引诱我们——我们的根据地是空的,你来攻击吧!如果去了,一定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中。”

  “什么样的圈套?”

  杨的表情和声音都仿佛罩上一层烟雾似的,然而,尤里安的视线却有着能穿透这层层烟雾的热力和敏锐。他把视线停在杨的脸上,一口气把话说了出来。

  “如果我们的舰队一接近敌人的根据地,他们的每一支舰队就会捉住时间一举回头反攻,把我们赶进一个大网中歼灭。这就是他们的圈套。”

  杨脱下镶嵌着五棱星的黑扁帽,抬起头来。他不知道这种时候该不该称赞少年洞察的准确性。

  “您当然也知道的吧?因为我都想到了,更何况是您?可是,您却还要自己跳进圈套中。”

  杨没有说话,伸手抚弄着他那头黑发,尤里安见状便把身体往前探了探,杨觉悟到躲不过少年的满腔热诚,只好面对事实。

  “哟,一般人都说年轻人容易冲动,年长者总是扮演着压抑这种冲动的角色。现在,看来情形是颠倒过来了,你认为我会输给罗严克拉姆公爵吗?”

  “您要以这种说法来让我闭上嘴就显得太懦弱了。”

  瞬间的沉默之后,杨承认错误,点了点头。

  “……是我不对。你说得没错,这种说法是太懦弱了。”

  “不,是我太狂妄了,对不起。”

  杨松开叉着的腿又重新坐定。

  “听着,尤里安,我以‘不打没有胜算的仗’为座右铭。这一次,我也绝对不会违背这个座右铭。”

  “您有胜算?”

  “老实说,不多。”

  杨重新戴上黑色扁帽,把杂乱的头发压在底下。既然决定接受对方的询问,他就希望尽可能地把事实和真象说出来。虽然他不愿对方完全知道全部事实……

  “但是,这也是唯一的机会。罗严克拉姆公爵是在看穿了我的意图之后故意来诱我上钩的。如果是不择手段只为取得胜利的话,他大可无视我们的存在,直取首都海尼森的。应该说,这样做比较有效。然而,他并不这么做,也就是说,他接受了我无礼的挑战。”

  “您是有感于他的意气,所以才决定堂堂正正地和他正面对决吗?”

  杨以直指己心深处的表情沉思。

  “不,我才不会那么浪漫主义哪!我现在想的只有一点——如何利用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浪漫主义及自尊来打败他。事实上,我也希望能赢的轻松些,但是,这一回这个方法已经是最轻松的选择了。”

  尤里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还是闭上了他那形状极佳的嘴唇。使杨感到困惑、动摇并不是他的本意,可是,难道真的没有更轻松的方法吗?尤里安不禁怀疑着。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又犹疑着没有说出口,最终他只是这样说道:“总而言之,不要太勉强自己。”

  杨点点头很高兴地回答说:“没问题。勉强行事不合我的胃口。多谢你的关心。”

  Ⅱ

  离开根据地的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日,杨给了底下的所有士兵、军官半天的休假。这是杨舰队出战前的惯例,杨一直格守着这个惯例。

  司令官的命令一经下达,随即涌起一阵有生气、但缺乏实质性的欢呼声,根据地鲁德米拉是由军事基地及岩石所组成的行星,实在没什么娱乐设施,时间的自由并不能说就意味着行动的自由。奥利比·波布兰看着朋友哥尼夫耸了耸肩。

  “如果是在海尼森或伊谢尔伦就另当别论了,但在这种基地哪有什么地方可去呀?算了,我决定去找一个一夜热情的对象,你呢?”

  “在房间里睡觉。”

  “这么无聊的事还讲得这么大声!”

  “不无聊啊!”

  “开玩笑地说是无聊,老实说就更无聊了。”

  “你比较喜欢开玩笑吧?”

  接受了哥尼夫若无其事的眼光,波布兰轻轻岔开话题。

  “我不光靠开玩笑过活,不过,我可不想在没有任何情趣的环境下生活。”

  “你本身就是一个笑话吧……”

  “……最近你的恶意表现似乎大有进步嘛,哥尼夫先生。”

  “不,不,只不过是出自一个不受女人欢迎的男人的嫉妒心罢了。你可不要介意呀,波布兰先生。”

  两个击坠王互相给了对方一个嘲笑,然后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       ※       ※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少校根本不需要思索如何去度过“到晚上三时为止的自由时间”,因为杨威利请她到他的房间去。菲列特利加淡淡地补了原本就淡淡的妆进了房间,杨一副不知该选择何种表情的样子面对着硬质玻璃桌,一迎进菲列特利加,他就板着脸要她坐下。

  杨威利在宇宙战场上可以用一只手指头指挥上万艘以上的大舰队,可是,这个原本希望做个历史学者的青年,在他每一出的人生戏剧中都不算是个好演员,在某些场合,他甚至还是一个会让舌头打结的拙劣演员。尽管如此,现在他仍然辛苦地转动着舌头的引擎,轻呼着对方的名字。最先,他叫“上尉”,然后慌张地更正为“少校”,再过好一阵子又改为“格林希尔小姐”,每一次,美丽的副官都回应了,可是,在那之后他却又无话可说了。那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怯懦。他好不容易鼓起了一百倍于与敌人作战时的精神弹簧,叫了第四次。

  “菲列特利加。”

  这一次,淡茶色眼眸的年轻女子没有立刻回答。这真是一件划时代的事,因为杨威利从来就没有直呼过她的名字。她睁大了茶色的眼睛,愕然半响后才答了一声“是”,也因为这个字使她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觉得好像好不容易找回了十一年的时间。”菲列特利加柔柔地微笑着。“元帅是在艾尔·法西尔星域救了我的命之后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的。您还记得吗?”

  脸上发着高烧的杨威利像个自动木偶似的猛点头。

  如何把陷于帝国军重重围困下的艾尔·法西尔星域的人民送走,当时二十一岁的杨中尉不甚自信地搔着头,从此开启了在他往后的人生中不断被人称为“奇迹的杨”的第一页,菲列特利加为他送来了餐点。

  “谢谢你,格林希尔小姐。”

  年轻的中尉对着十四岁的少女认真地说道,少女不由得笑了出来,要求这位看来完全不像军人,倒像将来会成为有成就的学者模样的青年军官叫她“菲列特利加”就可以了。“逃离艾尔·法西尔”对杨、对菲列特利加而言都是一个出发点,终点却还在他们的视线之外。此时,杨把目标放在折冲点上,但是要摆脱停滞不前的状态却不容易。

  “菲列特利加,等这场战役结束了……”

  杨有系统地说到这里,但是,感情及意思已无法有效地结合,以致接下来的话词不达意,一点脉络都没有。

  “我比你大七岁,而且,怎么说呢?这个,我欠缺一个正常的人所具备的完整人格。此外,我的坏习惯又是那么多。回顾以往的种种,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有资格提出这种要求,看来仿佛是利用地位压人,而且,在战斗之前的这种情况下提出这种事,实在不应该……”

  菲列特利加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她并没有为表面上的混乱而迷惑,她已经正确把握住了杨内心的想法。菲列特利加自觉一颗心加速跳动起来。

  “但是,说了后悔总比不说后悔来得好……啊,真伤脑筋,从刚才开始就只一直随自己高兴乱讲话。总之……总之,你愿意嫁给我成为我的妻子吗?”

  一鼓作气突破关卡的杨,仿佛已吐尽肺里的空气似地松了一口气,要甩开优柔寡断是需要不少体力的,菲列特利加觉得自己的心仿佛长了翅膀似地飘升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心里已经盘旋了多久的一段时间了啊!

  “我想,如果把我们两人的退休金合起来,就算将来年纪大了,应该也不愁吃穿的,而且……”

  菲列特利加不断搜寻着一些字句试图回应,可是她优秀的记忆力却在这个时候背叛了她。原本应该丰富感人的词汇,不知都跑到哪里去旅行了。

  “我的父亲和母亲差了八岁。这件事我曾经有对你提及过吗?如果我说了……”

  菲列特利加笑了,这使她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其实在笑之前她就决定了,但她觉得如果不表示点什么,脸上的表情或许就会完全不同了,那可能会使杨感到狼狈。可是她看着杨,知道他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喜悦,同盟军史上最年轻的元帅,穿上军服也不像军人的这个青年从扁帽下面露出的前发下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她。

  “呃,你觉得怎样?”

  杨露出了难以表现的表情,勉强形容起来,那就像接受教官面试的军官学校学生的表情,事实上,在他真正接受面试时,杨从来不曾有过如此深切的表情。他脱下了扁帽,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还没有听到你的答覆,怎么样?”

  “啊!”

  菲列特利加睁大了淡茶色的眼眸,这时才发现到自己的失神,不禁红了双颊。好或者不好对她来说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所以她的思考和言语动作,都已经轻轻地带过那个关口了,她没有注意到障碍的存在。菲列特利加用线绳把自己那颗跃动不已的心加以控制,好不容易才得以说出口来。

  “好的,阁下。”

  菲列特利加重覆说了好几遍。她突然有种极度不合理的疑念——她的声音是不是只有自己听得到,而杨却没听到呢?

  “太好了!嗯,我很高兴……”杨笨拙地点点头。现在又轮到他困难地来选择词汇了。“谢谢,该说什么……该说什么好呢……该说什么呢……”

  结果,杨只能深注着菲列特利加的眼睛,什么都没说,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       ※       ※

  走进亚列克斯·卡介伦中将房间的尤里安,步伐显出有种异样的沉重感,感到怀疑的卡介伦在知道理由之后笑了一笑,调了一杯淡淡的掺水酒给少年。

  “……是吗?姓杨的那个家伙终于提起他那么一点点的勇气了?”

  尤里安点点头,猛地灌下了那杯酒,却被轻轻地噎住了,冰块互相碰撞,发出了清凉的声响。卡介伦微微一笑,也在自己的杯子中倒满了酒。

  “基本上说来,这是一件喜事,我们来干一杯吧!”

  尤里安看着杯子,红了脸。不只因为酒的缘故,他为自己还未干杯就喝了酒的失礼行为致歉。卡介伦在杯子中放了冰块,把调得比刚刚那一杯还浓一些的酒推到少年面前,一完成干杯的动作,尤里安便问道:“您说,基本上来说这是一件喜事,此话怎讲?”

  “对杨来说是喜事,因为他总算有了新娘了,而且还是可遇不可求的上上之选。对格林希尔少校来说,虽然是一件让外人极为惊奇的事,不过,能和自己爱恋的对象结婚实在是幸福的事,因为酒宴可以一个人举行,婚礼却非得两个人不可。”

  “那么,为什么说基本上呢?您保留了什么?”

  卡介伦没有立刻回答,先为自己调了第三杯酒,把杯子拿在手上,没有喝,然后才回答道:“理由就在你在我们干杯之前就喝了一杯。”

  “……”

  “你喜欢格林希尔小姐,我没说错吧?”

  尤里安一下子激动了起来。把空酒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杯中的冰块激烈地振动起来了。

  “我衷心祝福他们两人!真的,我很喜欢他们两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

  “我知道。”卡介伦温和地制止了少年。“要再来一杯吗?”

  “……嗯,淡的。”

  中将为他调了一杯恰到好处的酒。

  “我知道是我多事,不过,不只是恋爱,人的心理活动是不能用数学来解释的,也不能用方程式来模拟。以你的情形来说,你只到达爱慕的阶段,所以不妨把它当成一段美好的回忆来消化。但是,如果再进一层发展成刻骨铭心的爱情的话,那么对某一个人的爱,或许就会使你失去对另一个人的爱和尊敬,这不是是非善恶的问题,而是在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演变而成的。老实说,事情会变成这样还真令人困惑。你的头脑好,性格又佳,但是最好不要再牵扯在这件事上,火是很容易引上身的。”

  “嗯,我知道。”

  “唔,知道就好。即使只是停在脑袋而已。”

  卡介伦似乎着透了尤里安的心,他继而把话题一转。

  “可是,他们两个人结婚之后会不会还彼此叫元帅、少校啊?”

  “应该不会吧?”

  尤里安虚应形式地回答,卡介伦便装着板起一副脸孔。

  “很难说喔!我太太在结婚之后不久也还叫我上尉,每次被她一叫,我就不由得立正行礼。”

  尤里安笑了,可是,卡介伦知道有八成以上是基于礼貌上的缘故。

  “不管如何,这是我们大家都活下来之后的事了,如果他们结婚了,尤里安你怎么办?啊,可以暂时到我家去。”

  酒精以外的某种因素使得尤里安吐出的气息显得极为炙热。他把喝光的酒杯重新放回桌上,用手不断地旋动着。

  “我不想妨碍他们的新婚生活,嗯,怎么说呢?我可不喜欢被看作是碍手碍脚的人。”

  听来像是开玩笑,但是尤里安是想,如果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自己该离开他们一阵子。

  在尤里安的胸中,一个还没看过的行星的影像虽然不明确,但是慢慢组合出形状来。那是位于银河帝国领域边境小星系的一个小行星,太阳系的第三行星——地球。对人类来说,那是以前唯一的居住世界,当尤里安从濒死的德古斯比司教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他就觉得非去看一次不可。

  当然,尤里安无法预知那里有些什么,如果那儿暗藏了一把可以撕裂一部分历史面纱的刀刃,那么,他必须把那把刀拿到手。虽然,这种想法当中大多混入了主观愿望之奶,不能说只是客观预测方面的黑咖啡。

  然而,尤里安还是觉得有前去一看的价值。尤里安在预测的能力方面远不如杨,但是,如果辅以行动和亲眼见识,应该可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他觉得自己应该以有异于杨的方法来接近现在和未来。如果这次战役结束后还能幸存下来,如果能看到杨和菲列特利加结婚,他就要前往地球旅行。

  “希望你们幸福……”。

  尤里安在口中喃喃说着,把蕴荡在心头的某种暇思放在抽屉里上了锁。

  这个时候,凝视着少年的卡介伦,眼中似乎也洋溢着趣味及共识的光芒。

  Ⅲ

  离开根据地的杨舰队一路朝巴米利恩星系继续航行。

  “不知什么时候这个舰队成了一个大家庭,杨要指挥控制也得花些心力!”

  卡介伦对尤里安说道,然而,他自己本身也是“非正规兵”。由于失去了伊谢尔伦要塞,原任要塞事务总监的席位应该也不见了,但是在下个职务还没有决定之前,他就以监察人的身分搭上旗舰休伯利安了。

  在这个情形下,距离的缩短和紧张的增加显现出了完全的对应关系。当他们到达巴米利恩星系的最外缘,从萤幕上凝视着那如早春的嫩果似的恒星时,同盟军的干部们都确实听到了自己体内血管收缩的声音。

  “真是不可靠的太阳啊!”

  亚典波罗中将连恒星都骂了进去,可能是因为过敏的神经格外令他感到不快吧!即使恒星是稳定、明亮地照耀着,或许还是会因别的因素而遭指责。

  “如果不在这里阻止住罗严克拉姆公爵的话,就再也没机会了。”

  这已是确定的事实而不只是共识,所以所有的幕僚们都不想再提起了,他们秉持着这无言的协定,把视线集中在他们的司令官身上。杨正和梅尔卡兹愉快地交谈着——看来是如此——看在众人的眼中,大家心里的负担也稍微减轻了些,只要司令官健在,他们就有期待奇迹的可能性。

  镶着五棱星的黑扁帽,黑色短上衣和半统靴,象牙白的领结和宽裤——晋升为元帅之后,杨的军装并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是阶级章上的星星数目多了一枚而已。然而,其所象征的意义一般说来是很大的,但是当事者的言行举止却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他仍然是一个看来完全不像军人的青年。

  站在杨身旁,具顾问身份的梅尔卡兹则穿着帝国军的黑色和银色制服。这套制服穿在他身上有四十年之久,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了。这个兼具军人和武人风格,刚踏进老年期的男人即使是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那极为偏颇的眼光中也像极了杨的上司。

  ※       ※       ※

  双方的前哨战在无声无息的侦察竞争的形式中安静地展开了,同盟军把巴米利恩星域宽达一二五○亿立方光秒的宇宙空间细分为一万个宇宙区域,以二○○○组的先遣侦察队覆盖这些区域,建立起分析各处汇集回来的情报系统。负责指挥营运的姆莱参谋长,在管理这种精密的作业方面,他的能力远远超越黑发的司令官。杨做的是考虑、筹划的工作,而一旦到了实施的阶段,他就觉得不胜其烦。根据他本人的辩解,在十一年前,困难重重地从艾尔·法西尔逃离之际,他已经让自己的勤勉性给磨掉了……

  进入侦察战之后的三○个小时,只是持续着使紧张的水位稳步上涨的沉默。但是,最后帝国军出现了,发现的人是却斯上尉所指挥的F02侦察团的一个下级军官。

  “上尉,那是……!”

  部下的声音虽然在音量上已加以压抑,但是语气却完全走样了,足以让上尉紧张得绷紧神经。出现在他的视线中的是一大片正慢慢蚕食着黑暗的宇宙空间而且渐渐扩大的光点群。光点群又会聚成一片波涛,吞噬了背后微弱的星光,无声无息地朝着同盟军压逼过来。

  上尉按下了超光速通讯的按钮,但是声音及指头都微妙地颤动着。

  “这里是F02先遣侦察队……发现敌人主力部队。位置在由○○八四六宇宙区域朝一二二七宇宙区域方向的地方,距离我方四○.六光秒……非常接近!”

  ※       ※       ※

  另一方面,帝国军的侦察网也发现了在前方徘徊的一小撮集团。最先接到来自先遣侦察卫星的影像及来自哨戒小集团的报告的是原为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的部下,曾参加过奇霍伊萨星域会战的洛尔夫·奥图·布劳希契中将。

  部下问他是否要追击扑灭这一小撮老鼠,他摇摇头。

  “击灭侦察队充其量只是个小功,不要贪这种功劳。倒不如探寻他们回去的方向,以探出敌人主力的位置所在。”

  布劳希契的指示是正确的。当同盟军F02先遣侦察队把敌人的位置告诉同志时,同时也有了反作用。他们退回去时虽然不会遵循直线路径,但是,其轨迹的曲线形状却很容易就可以用战术电脑解析出来。

  ※       ※       ※

  接到布劳希契的报告时,莱因哈特正坐在总旗舰伯伦希尔舰桥的指挥席上凝视着头顶上映于萤幕中的星海,白晰的脸上洒满了星光雨,沉浸在一片波动的光影当中,看来就像白瓷沉于水底一样。四周的人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声,很自然地摄住气息埋首于各自的工作中。打破这神殿般的沉默气氛,把敌舰队接近的消息报告给年轻的帝国元帅者是巴尔·冯·奥贝斯坦一级上将。

  “可能会在巴米利恩星域一带和敌人接触吧!”

  对于前进之时奥贝斯坦所做的推论,莱因哈特完全赞同。自古以来,成为战场之地是在敌我双方的默认之下选出的。这一次选在巴米利恩星域也是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莱因哈特一点都不怀疑杨威利也会着眼于此处为决战场。

  “……果然是这里……”

  不怎么有感动的表情的金发年轻人喃喃自语着,他叫来了高级副官修特莱,命令全军休息。莱因哈特微笑着对惊愕不已的副官说道:“战斗不会马上开始的,现在稍微松弛一下紧张的情绪反而会好些,自由行动三个小时,喝酒也无妨。”

  副官退出之后,莱因哈特坐在指挥官席上,闭着那双有浓浓睫毛的眼睛,任一颗心浮游于无限的宇宙当中。

  ※       ※       ※

  同盟军这一边也在没有预期的情况下,收到司令官下达全军休息的命令。但是,高级干部们仍留在会议室内喝着咖啡彼此交换着意见。杨啜了一口咖啡,他几乎不懂辨别咖啡有什么好坏,对细味品尝也不热衷。

  “罗严克拉姆公爵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无与伦比的战争天才。如果我们以同样的兵力与其从正面交锋,胜算太少了。”

  “或许吧!”

  先寇布非常率直。“逃跑”或者“打败仗”之类的词语在杨舰队中不是什么禁忌。

  “可是,你也不赖。今年你也已经连续捉弄了帝国军的三名擅用兵法的大将了,不是吗?”

  “那是运气好。虽然不只是这样,不过,总而言之一句话,主要就是运气好。”

  这是杨的真心话。在这次会议之前,他虽然已经各个击破了帝国军三个舰队。但是,姑且不论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本人,就算只和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或渥佛根·米达麦亚正面交战,他也没有把握还能如预期中一样高奏凯歌。虽然不能说是没有胜算,但是,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获胜,尤其是当时的局势还在双方蓄势待发的前哨阶段,杨不认为莱因哈特本人或者帝国军的双璧会投进此阶段中,所以他才有心放手一赌。事情是成功了,但是,他可不认为因此就证明命运的女神特别宠爱他,他甚至觉得那三连胜已经用尽了幸运的筹码了。

  梅尔卡兹以温和的眼光看着年龄足可当他儿子的青年司令官,但是,他却什么也没说。

  “敌阵展开的幅度很小,可以预见深度和厚度一定到了某种程度。还打算采中央突破的方式吗?”

  派特里契夫副参谋长交抱的手臂足足有杨的两倍粗,本来,他不该做文书工作的,前线指挥的工作应该较适合他。但是从“杨舰队”的前身——第一三舰队的诞生开始,杨就一直把这个充满活力和干劲的大汉放在司令部。“放任他到前线去的话,可令人担心哟!”这是奥利比·波布兰暗地里所说的坏话,但是以杨的立场来看,派特里契夫能够了解杨的作战,当他以歌剧歌手级丰厚的低音回答“果然没错”时,可以给士兵们带来很大的安定感,这些因素都是杨考虑在内的。

  在进行了一次把重点放在安定幕僚的精神胜过实质意义的谈话之后,幕僚们都退了下去,只有华尔特·冯·先寇布在众人之后单独留了下来,杨看着他,把视线稍稍移开,然后又移回了视线开口问道:“你认为我们会赢吗?中将。”

  “如果您真有获胜的信念的话……”

  先寇布的音调微微超过了开玩笑的范围,杨自然是不会听漏掉。

  “我是打从心底想胜呀!”

  “不行呀!如果您自己没有自信,又怎能让别人相信您呢?”

  杨沉默了,现在他实在难以抵抗先寇布辛辣的舌锋。

  “如果您是一个只以胜利为目的单纯职业军人,或者是一个不知道自己几两重而光想掌握权力的凡俗野心家,我的煽动可能还会奏效。再甚者,如果您是一个深信自己的正义使命而有不可动摇的信念和责任感的人,多少也会受别人唆使。但是您却是一个即使在战况最激烈的时候也不完全相信自己是站在正义那一方的人。”杨没有立刻回答,先寇布于是用手指轻弹着空了的咖啡杯继续说道:“没有任何信念却每战必胜。以唯心论的精神主义者来看,这实在是不可能的事,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哪!”

  “我一向认为最坏的民主政治也胜过最好的专制政治,所以我为优布·特留尼西特而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作战。我觉得这本身就是一个信念。”

  话是这么说,杨的心中却不得不承认先寇布的指责是对的,他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在古代的地球上,当民主国家雅典和专制国家斯巴达抗争之时,小国梅乐斯谨守中立不倾向任何一个阵营。对梅乐斯拒绝隶属于己方的事感到愤怒的雅典遂视梅乐斯为民主政治的敌人而发动军队入侵,残杀当地人民,将其领土并为己有,并称自己的行为为民主政治的胜利而举杯庆祝。这种丑陋的行为为后世的人类历史立下了恶劣的模范,对侵略者的羞耻心而言,大义名分遂成为其最后的一件遮丑衣衫。如果侵略和虐杀是出自疯狂的专制君主的野心的话,那还让人无话可说,但令人绝望的是,有时候这种事情却往往是由民众所选出来的领导者直接加害于本国和别国人民的,民众有时候还会为侮辱他们的人送上热烈的掌声。鲁道夫·冯·高登巴姆确确实实是踩着人民的肩膀走向通往权力宝座的路的,这就是“最坏的民主政治”的归结。所以杨是完全不相信自己说的话的。尽管如此,杨还是认为——最坏的专制政治在崩溃之后或许会产生最好的民主政治,但是,最坏的民主政治在垮台之后却绝不会产生出最好的专制政治,这是一件奇妙的事……

  ※       ※       ※

  休息结束后便立刻发动第一级临战体制。一度松懈下来的精神活动朝着起火点急速地收敛了,所有的侦察系统都已经告知前方有众多的敌人,这使得全体将兵的心都响起了警报。

  “和敌人的距离,八.四光秒。”

  监控员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遍全舰,仿佛用一双冰冷的手紧紧握住了士兵们的肺和心脏,呼吸和心跳都立刻加速,也有人的体温立刻上升。

  “渐渐接近了。”

  “当然,如果远离一些的话可就难办了!”

  在炮塔及枪座中交谈着的士兵们,低语中带着微妙的紧张及不安。如果他们任由精神的温度无限制地升高,喷起火焰,很可能介时便会把自己和别人都烧成灰烬。

  杨一如往常坐在指挥桌上,托着下巴,手肘支着一边膝盖,凝视着正面的萤幕,但是他突然把视线投向幕僚们。视线是依梅尔卡兹、姆莱、先寇布、尤里安·敏兹、马逊、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派特里契夫的顺序平移过去,虽说是一瞬间,可是也没有停下来,当视线又回到萤幕上之后,他就再也不动了。

  菲列特利加的心情复杂着极大的担忧及微微的灰心,她看着脱下黑色扁帽,头发杂乱不堪的年轻元帅。他是她的,可是,又不只是她的,较之自由行星同盟超过一○○亿的市民对他的期望,她所求之于他的又显得那么的渺小——不,或许该说是荒诞——希望和他共有未来。

  杨又戴上了扁帽,菲列特利加也振作起了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萤幕上,因为一切事情都得等待战后保往了性命再说。

  “敌军正突破黄色区域……”

  监控员的声音让人有一种唾液分泌不够的感觉。随之声音突然提高了。

  “完全进入射程距离了!”

  这时候,炮手的手指头都已经放在发射钮上了,他们摒住呼吸,等着总司令官下达射击命令。杨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然后以十倍于举手的速度猛地挥下手。

  “炮击!”

  数十万道能源光束在黑暗中激进,在他们的利牙咬住猎物之前,帝国军的光束如猛兽般更早自栅栏中放出来,袭向敌人。利牙和利牙在半途中冲撞,化成眩目的光芒炸裂开来。

  更具实质意义的“巴米利恩星域会战”开始了,时间是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四月二四日一四时二○分。

  Ⅳ

  炸裂的光芒使宇宙充满了无声的鸣动。新产生的光剑切碎了白热的光漩涡,四散分解的舰体成了乱舞的影子,紧紧攫住了人们被光热烧炙的视网膜。开战不到三○分钟,战况已经直线上升达到激斗的程度了。

  不过,“巴米利恩星域会战”在一开始纯粹是以极平凡的形式开幕的,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也好,杨威利也好,彼此都怀疑对方是不是会出什么奇招,也都打算静观而后动,所以双方都不得不以正统的战法踏出第一步。

  莱因哈特面对杨的攻势想出了战史上前所未曾有的“机动性纵深防御”战法。杨当然也有他的想法,但是他的想法却也是等对方先行有所动作之后才能付之实行,所以惨烈的炮战及凄艳的光芒对他们任何一方而言都不是必要的。然而,战端一经开启,一开始有了动作,就如同疯狂的野马般不受骑师的缰绳控制而肆意奔腾了,莱因哈特和杨都是一方面在心中感到无奈和不满,一方面又必须使用大部份的神经网路去修正预定的轨道。

  局部的战况变化显得急速而又无秩序可言,连莱因哈特及杨也无法全盘应对。就算下了指示,在指令尚未到达之前,情况又已有了新的变化,结果,下达的指令也就失去了原先的意义了。当帝国军的最前线多次传回通讯请示该如何行动时,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瞳孔闪着怒气。

  “按照个人的部署来应战呀!我要中级指挥官是做什么用的?什么事都非得要我决定吗?”

  ※       ※       ※

  另一方面,同盟军的状况也不见得比帝国军好。当最前线的指挥官要求更细部具体的指示时,杨叹了口气回答:“这种事你去找敌人商量吧!因为我没什么选择权。”

  正当双方的最高指挥官深感困扰时,战斗仍然急速地白热化。光束和光束、火箭和火箭燃烧着敌意在宇宙中相互冲撞,彼此较量着破坏力及防御力。破坏力升高,能源中和磁场及装甲就被突破,致命的光、热乱流就席卷了整个舰艇内部。防御力增加虽然使得庞大的能源四处扩散开来,但是,偶而附近的弱小猎物会为余波所动摇而毁灭。两军在彼此放射出来的能源怒涛中翻滚着,却仍然不屈不挠地射出光束及飞弹。在自己的腹部被击入核触合飞弹,于一瞬间炸裂开来的同时,用光束撕扯开敌舰同归于尽,似乎连舰艇本身仿佛也被人类的偏执狂念附了体一样。

  帝国军的炮火放出彩虹般的光彩袭击过来,杨的旗舰休伯利安的四周出现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火球。巡航舰那尔毕克的舰体中央被击中,喷出泛青的光泡,从正中折为两半,随即又散为一团团的光块,照亮了宇宙的一角。

  休伯利安的舰长亚塞道拉·沙其安中校浅黑色的精悍脸上罕有地浮起担心的表情。

  “司令官阁下!旗舰太接近前线了。恐有成为炮火集中的目标之虞,请允许后撤。”

  看着舰长的杨,黑色眼珠中洋溢着抑扬的信赖感。

  “舰艇的指挥由艇长负责,中校大可放手去做。”

  可是不到一○分钟,杨又巧妙地推翻了前言。

  “为什么要后退?这样不好指挥呀!”

  之所以会让杨产生这种抱怨是因为他发现帝国军的一部分和其他部队失去了联系,开始突了出来。只要有了可乘之机,构成杨的精神堡垒的支柱——用兵家的要素——就显得格外有力。杨探出身子,下了一道命令给菲列特利加。

  结果,命令只落得没有结果的下场,因为正当突出的帝国军的第一阵对着敌人正要打开炮门时,第二阵就从背后杀上来了。自动回避冲撞的系统急速作动,帝国军的各艘舰艇为了避开接近过来的庞大质量而无秩序地四处跳动,驾驶员们一边咒骂着神明和恶魔,一边紧紧绞着操纵盘,拼命控制好方向。

  这场混乱虽然只有短短的时间,但对杨来说却已经足够了。同盟军的各艘舰艇朝着意外演出一场蹩脚舞蹈的敌人一起发射主炮。四处产生的光点立刻形成球状,球球相连,泛成一片。

  帝国军的舰列开了个大洞,那是由能量及虚无所形成的畸形混合体,巨大的能量漩涡充满了拒绝生命的冷峻。

  ※       ※       ※

  这个情形从远距离之外的伯伦希尔旗舰上也看得一清二楚,挑起了金发年轻人的怒气。

  “特奈杰究竟在搞什么鬼?”

  莱因哈特的声音令通讯官畏缩,赶忙和妨碍电波及电子杂讯的干扰继续奋战,试着和特奈杰中将的旗舰取得联系。监控人员也汗流浃背地忙着识别满天飞舞的敌我双方,最后确认了特奈杰脱离了原来的战线部署擅自闯出阵列,在一阵没有秩序的舰队运动之后被敌人围攻了。

  “不自量力的家伙!”奥贝斯坦的两只义眼射出了强烈的光芒。“口里说得头头是道,眼睛却只看到前面,这是个言过其实,不值得大用的人物。”

  “这场会战结束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听你的忠告。”莱因哈特说道。“可是,目前为了活命,我们必须借重他的战力,无论如何和特奈杰取得联络!”

  联络用的太空梭载着放有莱因哈特命令的通讯密封舱从旗舰伯伦希尔的船腹出发了。莱因哈特为这个绕远路的联络方法感到气结,可是,在无它法可想的情况下也只好勉强为之。

  如果不能让那个满是战意及野心的特奈杰回到原来部署的位置,莱因哈特的整体计划就会在战术方面有遭搁浅的危险。就算捉住他的衣领也要把他拖回来,阵形是必须靠秩序建立起来的。如果就这样一点一点地投入到消耗战中,很可能会中了杨威利的奇略。

  ※       ※       ※

  莱因哈特害怕的事果然发生了。杨在千辛万苦之中巧妙地变换了阵形,把特奈杰以外的帝国军前方部队诱入了凹形阵炮火的焦点内,时机之精妙令在一旁的梅尔卡兹也不得不感叹佩服。帝国军就像被吸管吸出来一样,阵形崩毁,舰艇争先恐后似地跳到同盟军的炮列之前。

  “射击!”

  炮击的密度和正确性恰到好处。如疯狂的野牛般汹涌奔来的帝国军仿佛冲撞上一道隐形墙壁似地拌了下来,光和热泛起波澜,四处泛滥,充满勇气和斗志的士兵们在一瞬间化为残骸。炸裂的火光上下左右连锁反应,产生了只有人类能雕琢出来的绚烂光亮宝石。然而,每一颗宝石的内部却尽是与优美及华丽完全沾不上边的死亡之姿。

  有的人肉体在瞬间蒸发;有人虽然活着,却被高热折磨着,一边毫无意义地惨叫,一边滑落死亡的斜坡;闪光灼伤视网膜而被夺去光明的士兵,被意欲逃命的同伴推倒,脸上刺进到裸露出来的配电线路上,在闪光的火花当中毙了命。

  他们打仗的目的不在残酷,但是任谁都无法理解,正义和信念是这个世界上最嗜血的东西。最高指导者为了实现他们所倡言的正义,把成千上万的人送上战场。在喂饱他们的信念之前,必须活生生地葬送无数个士兵的生命,或者使他们断手断脚成了废人。如果国家的统治者放弃所谓的信念和正义的话,士兵们就可以不用眼睁睁看着从自己伤口中送出来的内脏,在恐惧和痛苦中悲惨地死去了。但是,只要他们自己置身于远离战场的安全场所,权力者一定会继续坚持“正义和信念远比生命更重要”的主张,如果说莱因哈特可以在自己和那些平庸而卑劣的权力者之间画出一条界限的话,那大概就是因为他常常和士兵们一起站在最前线的缘故吧!

  “妈妈、妈妈……”

  被爆风吹断两脚的年轻士兵用两手在地上艰难爬行着,在血泊中沙哑地嘶喊着。受了伤满身血污的其他士兵一边呻吟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踏过这个士兵的身体,只听见肋骨碎裂的声音,年轻士兵的两眼随即失去了光彩。

  残酷和悲惨的景象不只是某一方的专卖品,受帝国军猛烈反击的同盟军也在痛苦中呻吟挣扎。

  从电磁炮中射出来的枪骑兵238弹贯穿了战舰的装甲,发出超高热能量而爆炸。全身被火焰拥抱着的士兵,发出奇怪的惨叫声滚倒在地上,而甲板也已经呈现无比灼热的状态,飞散的血花化做阵阵白烟蒸发了。长官下令集体弃舰,浑身血污的生还者拨开火和烟的侵吞,以体力所许可的最快速度奔向密闭式的舱门中。从伤口所流出来的血一和地板接触即产生新的蒸气,热气透过地板,直烧脚底。新的爆炸接二连三发生,热风的巨掌掴倒了士兵们。带着锐角的金属和陶瓷的碎片以高速在半空中穿梭,斩瓜切菜似的割下士兵的脑袋。没了首级的尸体洒着血雨,倒在好不容易正要爬起来的同伴身上,于是,接着又发出了新的惨叫声,接触到地板的手掌在一瞬间被烧糊了,一用力拉起,皮肤便粘在地板上,露出的血肉因火伤和血呈黑紫色,像戴了手套一样。密闭舱门关起后遮断了人间地狱的景象,然而,在生还者的眼前仍然开启着另一道杀戳地狱之门。

  随着时间的经过,牺牲的比率也增高了,杀戳和破坏渐形激烈,数量和范围也愈形扩大,帝国军和同盟军都不约而同地陷入难以自救、仿佛煮开了的泥泞深渊中。
2008-7-5 02:2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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