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Love never claims, it ever gives....
by Gand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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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夹杂灰尘和草叶的味道.烈日灼痛了我的眼睛.
在坠下的刹那,Alex松开我的肩膀,用力把我推开.
几乎在同一秒钟,他的瞳孔放大,惊诧的,恐惧的,不可置信地,眼睁睁地看着我反而扑向他.
风在树林上空呼啸.沙尘滚滚,肆虐在荒弃的石阶上.
我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在风中我扑向他,本能地用手挡住他的头部。
他的脸被我紧紧压在下颔上,后脑被我用手抱住。
据说,人在遇到危险的时候,生存本能会让他首先保护自己的头。现在我信了。
只是,我的生存本能,却不是我自己的。
也许,在我的意识深处,他的命比我自己更重要。
。。。
我们滚下石阶,再从一米多高的水泥台上坠下。
运气的是,台下有一堆建筑维修用的碎砖和几个破旧的沙袋。
我们重重地摔在沙袋上。尽管因为年深日久,沙子已经结块变硬,但是终究是缓和了一下与地面接触时的沉重冲击。然后滚到那堆碎砖头上,滚到跑道外围。
我依然紧紧抱着他。
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是从空中坠下的那一刹那,他也抱住了我。
滚烫的钢水从高空急速落下,甩出无数金针一般的亮点。在黑暗高空旋转,再猛然消失。
我的脸面向太阳。我看到什么闪亮的白茫茫的东西烫了一下我的眼睛,眼前突然黑了一下,无数白色的金色的光点,象亮晶晶的甲壳虫在眼前一片。我的头有一点晕。
我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黏糊的液体挡住了一边的太阳。
意识恢复的一刹那,浑身都麻木毫无知觉。甚至没有意识到身下尖利的碎石和煤渣。
进入脑海的第一个感觉竟然是害怕。
怕我怀中的他受了伤。
。。。。。
。。。。。
我这个人向来迷信。比如Alex,我就总觉得他是什么什么星宿下凡,或者有神功附体,要不就是脑袋上成天跟着一个隐形了的保护神。否则我无法解释他怎么能总是逢凶化吉。——除了Ian那件事。
他额头缝了两针,身上有些擦伤和淤青,其他没有大碍。
我比较惨了。我的右胳膊骨折,送到医院的时候,整条胳膊扭曲得可怕,大胳膊和小臂完全移了位,中间断裂的部分可笑地拱起一个弓形。
Alex问我疼不疼?
我摇头。我小时候骨折过,我很清楚。骨折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疼痛感。真正疼痛是在复位那一刻,可以让你疼得想寻死,死了算了。我看了一下我的右胳膊,自己就能猜到伤势不轻,如果看西医,多半要打钢钉动手术。可能的话,我还是忍点儿疼做复位好了。
在去医院的车上,我们俩坐在后座,一人靠一面窗,都没怎么说话。Alex在身上摸了半天,我知道他在找烟。
跟他一起久了,就知道他一烦躁或者恐慌就要抽烟。就像我一紧张就会头脑空白,会拼命喝水。一寂寞的时候就会拼命吃蛋糕,——当然,不寂寞的时候我也会吃,不过不会象心情不好时候那样,吃蛋糕吃到吐还收不了口。
我对自己很失望。理智恢复后,我很想自己扇自己耳光。
我一直在做蠢事。
他摔下去就摔下去好了,高位截瘫了也不关我屁事。他要是告我我就说我正当防卫,是他先动手肢体接触的。
我他妈已经差不多是个瘸子,难道还想再干脆当个拐子??我真他妈该给自己买口棺材。
。。。
在医院上上下下无非就是腿受罪。Alex拿了团棉花摁着额角上上下下跑,我也不提醒他先去缝针。
他活该。我恨他。
我头脑麻木跟着走,拍片子,医生说了一大堆,我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除了明白伤势不轻,即使完全愈合,将来也不可能和从前那样自如和随便提重物之类,其他的什么尺骨桡骨关节怎样怎样了之类我压根就没听懂。反正有Alex一直在听,这条胳膊就像不是我自己的。
一直到进治疗室前我的意识才稍稍回来。我再次感到恐惧。
我一直是一个意志力很差的人。我很怕痛苦。我并不勇敢。
童年时代的痛苦至今仍然铭刻于心。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次,是我奶奶带我上的卫生所。医生和她说了半天,然后让我坐好,护士和奶奶用力扳住我的肩膀和另一条腿。我惘然无知,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是不是接着敲敲打打。
医生拿住我的腿,看了我一眼。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腿上一阵刻骨铭心的痛苦尖锐地直入脑海。瞬间痛苦过后,我才开始恐惧,心脏疼得收缩到一块。当时我最害怕的就是:“还有几下?”
医生说“已经好了”,然后让护士给我上石膏,夹板,纱布。那一刻有死里逃生的狂喜。
。。。我打了一针杜冷丁。
医生走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像童年时代那次无知,我很清楚我的胳膊上会有什么感觉,我甚至几乎已经可以感觉到那种疼。
刹那间我把所有的自尊都忘了。我转过脸去,求救地望着Alex。
他走过来,众目睽睽下抱住我的肩膀。把我的头拥入怀里。
我的脸紧贴他的胸膛,隔着薄薄一件衬衫,我听到心跳声。嗵。嗵。嗵。一下,一下,有力的强健的一颗心,有永远的热度和冲击力,和我的完全不一样。
我想我在哭。一定是害怕。我怕疼怕得哭了。
护士小姐好心地说:“很快的,一下就好。”可是我知道,那短短一下疼,时间上可能只是一刹那,但是正如人间所有痛苦,在意识上都要被延续到几倍甚至几十倍那么长。
再过来两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实习医生,固定住我的身体。
象起跑前枪响的刹那,象高考开考前的寂静,等待痛苦的时刻永远都比痛苦本身更可怕。
我想我一定是吓傻了,在复位开始前最后一刻,我居然想到那句话“原子弹最大的威力,是在发射台上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将这句话默念第二遍,一阵锋利的痛楚,完全中断了我所有的思维。有那么片刻,我的脑海里白茫茫,有许多只黑色的金色的小蛇在急速乱窜。我的心收紧,放开,抽搐再抽搐,紧缩成一团,然后微微张开,再等待下一瞬间的切割。
忘记在哪个高中生的blog上看到一句话,大意是说,他得知自己失恋的那一刹那,痛苦得想死。
我觉得他应该从看台上摔一次,断一次胳膊断一次腿,做一次复位,然后他就会明白,肉体的痛苦远比人在健康时所能想象的走得更远。
当我们健康时,我们会觉得精神的痛苦是最痛苦的。
但是当我们遭遇不幸陷入疾病,我们就会觉得,健康活着就他妈最幸福了。什么心灵不心灵,滚一边去吧。。。。。
至少我就是这样想的。也许是因为,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平凡的普通人。如果是生活在国共合作时代,估计我都不知道叛变多少次了。
。。。。
。。。。
再长的黑夜,也有过去的一刻。再大的痛苦,也有消失的瞬间。下一刻,我看着打上石膏的手,心里甚至已经有点高兴了。
不管怎样,最痛苦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
等到Alex也缝了针,我们坐车回学校。回到宿舍,老大老三在宿舍聊天。看到我半边身体被石膏绷带绑成一个木乃伊,两人呆了呆,问:“小六你怎么了???撞车了???”
我心里骂“乌鸦嘴”,摇摇头说“摔了一跤”。
老三“什么跤能摔成这样”
我“从台子上不小心摔下来的”
老大问严重不严重,我说还行。
Alex在给我收拾东西,把药和乱七八糟一堆东西放抽屉里,叮嘱我什么药什么时候吃,吃多少。我没怎么吭声。
Alex临走的时候,我追出门去,喊住他。
他在昏暗的过道里,转身望着我。
我盯着他衬衫上一片球场留下的灰尘,杜冷丁的反应还没有过去,有点头晕,想呕吐。
我说“……你没把收费单给我。。。我还你钱。”
Alex看着我,面无表情。光线从他身后走廊尽头的窗户射进来,我感到稍稍刺眼,垂下眼睛。
他没有回答我,转身走了。
2008-4-6 14:3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