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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启示录》11/05更新第36节,14页204楼,203楼致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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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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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5 22:10:05

新浪微博达人勋

三.


缇洛先生是一家品牌汽车销售店的经理,三十年前,他从这个汽车品牌的基层员工做起。如今,奋斗总算有所成就。当接到委任信时,他将其视为自结婚和女儿出生后第三件最重要的事。至今,他都会纪念其中任何一个日子。


他所负责的商店位于久负盛名的香榭丽舍大街,两旁是同一家服装店,对面还有一家电影院。在这条见证了法国的光荣与耻辱的大街上工作,缇洛先生深感自豪。虽然真正在他们的商店消费的都是法国人,而游客们只是为了某件奇特的汽车商品所吸引。但这并不影响缇洛先生的工作热情。


和所有上班族一样,他每天清晨上班,并争取合理的下班时间。不过缇洛先生是个勤快的法国人,他每天总会比店里的员工来得更早,大约八点就到了。四月的头两天,巴黎的清晨应该被形容为蓝天白云,艳阳高照。可是这两天却很反常,阴云密布,细雨菲菲。缇洛先生按摩完眼睛,略带疲惫的带起眼睛。车钥匙轻轻转动三十度,引擎隐隐的低鸣声逐渐退去。他抚摸了一下悬挂在观后镜下的妻子和女儿的照片,这才打开车门,一头冲入雨帘。


清晨,远处杜勒丽公园飘来阵阵香气。香榭丽舍大街两侧的商店都还没有开门,悠闲的鸽子在雨水中沐浴。它们丝毫不顾及零星的清洁工,事实上除了这些绿人外,街上的行人很少。缇洛先生不打算去影响那些鸽子,于是沿着另一侧的人行道朝展示厅走去。他完全可以把车停得更近一些,不过缇洛先生希望能利用这段路程进行少量的运动。


经过展示厅,他没有开门进去,而是再往前走几步,在街边拐弯,从店的边门进去。这是他的习惯,他喜欢把店收拾停当后才开门迎客。透过展示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缇洛先生满怀爱意的欣赏着里面的汽车。


清晨,街上一片寂静。


一阵响亮的玻璃破碎声划破宁静。缇洛先生额头上的神经不停地跳动,声音距离自己很近,他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不允许任何伤害自己商店的行为。对于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来说,这和亵渎神明没有区别。


缇洛先生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本能的加快脚步朝拐角一路小跑。他迫不及待的探出头,沾满水滴的镜片下,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年龄的关系,加上一路奔跑导致上气不接下气,缇洛先生只能大概看见那人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正在做挥舞状。


“你在干什么!”缇洛先生加快脚步,愤怒的咆哮着。他渐渐看清面前的人,瘦高个,穿着一件黑色的连帽线衫。那人带着帽子,缇洛先生看不见他的脸。


同一时间,袭击玻璃的家伙正打算继续。一听到喊声,他先是一阵哆嗦,旋即头也不回,转身便想跑。可因为事出突然,加之同缇洛先生之间的距离并不甚远。没等他跑出几步,缇洛先生竟然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


“别跑,小子!”缇洛先生五指如钳,朝那人的肩头深深陷入。


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那人猛地一甩胳膊,紧接着,他手中的棍子如同伸展的树枝一般顺势朝缇洛先生的头部飞来。


天旋地转,紧接着是剧烈的疼痛,缇洛先生的头部受到猛烈地撞击。就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冰凉感让缇洛先生意识到这是一根铁棍。棍子结结实实的击中缇洛先生的面颊,眼镜顿时飞了出去,几个踉跄,缇洛先生摔倒在地。


他狼狈的斜靠在墙上,疼痛感使他以为自己的脸都变形了。缇洛先生无力的半睁开眼镜,模糊的身影迅速从视线里消失。


“魔鬼,魔鬼!愿上帝降罪于你!”缇洛先生高声吼叫。


到了警察局,缇洛先生依然喋喋不休的咒骂。警官耐着性子请他不断的复述案发的经过,他只记录下一些重点,却不对事态做任何评论。虽然缇洛先生的脸颊高高肿起,可警官只把它当作一场普通的事故。现场勘查的情况是,汽车展示厅的边门只毁坏了一块玻璃。凶手既无偷盗之意,也不像是寻仇而来。甚至要将其列为民事毁坏,也有些勉强。


“我被人攻击了,难道您看不出来?”


“当然,伤情报告已经出来了。”


缇洛先生一手捂着脸颊,另一只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有几次,险些打到对面的警官。“那您应当去抓凶手,而不是在这里浪费时间!”


警官轻轻敲打铅笔,礼貌的说:“如果没有看到凶手的长相,我们实在无能为力。要知道,我们还没有接到同类的报案。除非有更多的线索,否则……”看到缇洛先生受伤的脸,他实在不忍说下去。


“否则什么?上帝啊!您的子民竟然纵容罪恶的萌生!”缇洛先生夸张的喊着。“看看共和国的警察,纳税人的钱换来的是一杯咖啡。还有被打肿的脸。”由于剧烈的运动牵动了伤口,缇洛先生疼得险些叫出了声。


警察捂着嘴,克制着自己不至于笑出声。他不再说话,而是迅速填写完表格。缇洛先生的抱怨接踵而来,他用完了最后的忍耐,敷衍了缇洛先生几句,便抽身去干别的事了。


“爸爸,你没事吧?”刚跨进警察局办公室,索菲亚已经看见了父亲。


缇洛先生戴上破碎的眼镜,一脸惊讶的表情。“索菲亚,你怎么来了?”


“妈妈打电话说你出事了,让我上警察局来找你。”看见父亲红肿的脸颊,索菲亚再也控制不住两眼的泪水。


“中国人?”破碎的镜片折射到一旁的顾亭然。


顺着缇洛先生的眼神,索菲亚这才想起了一旁的顾亭然。她大概地将顾亭然介绍给父亲,然后迫不及待的询问案情。看到女儿如此心急,缇洛先生不知从哪儿来得力量,又从头到尾将事情讲述了一遍。这一次,他手舞足蹈,备述了事情的整个过程。“警察先生竟然说没有足够的线索!难道我的证词不算是线索吗?”出于气愤,他嘲讽的在“警察先生”这个称呼上加了重音。


索菲亚心疼的挽着父亲的手臂,她不停地安慰父亲,希望他能平静。顾亭然端来了三杯咖啡,在他们的对面坐下。“您看到了他的脸?”


“他会说法语?”缇洛先生惊讶的望着女儿。其实他对中国人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可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他极其反对女儿同异教徒来往。


“爸!”索菲亚轻轻捅了他一下,她稍有些埋怨,又歉意的看了顾亭然一眼。“他的心情不好。”顾亭然大度的付之一笑,他心仪索菲亚已久,自然不会同缇洛先生计较这些。他的心里却在盘算别的东西。警察没有更多的线索,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发生在克林安古圣母院和圣米歇尔广场的事。虽然前两次凶手将目标集中在汽车观后镜,后一次则是建筑物的窗户。同样的,如果展开巴黎的地图,你会发现即使坐地铁也得花费将近半个小时从其中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凶手更无在时间上的规律,要说是要说是同一个人做案,的确说不过去。可是,顾亭然总觉得其中必有联系。


“当然没看见,否则还担心抓不住他?”喝了几口咖啡,缇洛先生冷不防冒出一句话来。


“他砸坏的是哪块窗户?”


“侧墙上有块装饰用的窄长落地玻璃,上面有我们公司的标志。”缇洛先生本想问索菲亚这位中国同学是不是警察。可女儿朝他直瞪眼睛,一时间,缇洛先生倒也不好意思开口。


“窗户上没别的特殊的地方?”


“年轻人,这不是一扇窗户。”缇洛先生一本正经的提醒他,但配合肿胀的脸颊,多少有些滑稽。“那只是块玻璃,你也可以说是镜子。背面是水泥墙。”


这是顾亭然第一次听到关于损坏的玻璃的详细描述。缇洛先生称它为镜子,顾亭然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镜子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必需品,随处都能买到各式各样的镜子。然而镜子不是一个特别的名称,任何具有反射功能的东西都能被当作镜子。一块装饰用的玻璃;一面观后镜,还有……


杯子里乌黑的液体倒影出顾亭然的脸,他看不太清楚,水面也有些晃动。还有,一杯啤酒也能成为一面镜子。他想到了克劳德,想到了那天他在自己家中对于镜子诡异的需求。但除此之外,顾亭然再也想不出他同这些案子有别的联系。他当然不愿意凶手是克劳德,虽然砸坏玻璃不至于触犯法律,但怪异的行为足以断送他的前程。


在两人的陪伴下,缇洛先生总算离开了警察局。索菲亚坚持要缇洛先生回家休息,父亲犟不过女儿,只得给公司去了个电话,乖乖的跟着女儿回去。顾亭然同他们在警察局门口分手,他目送两人上了车,直到车子启动喷出腾腾白烟后,他这才扭头,朝地铁站走去。


即将被黑暗吞没前,顾亭然给克劳德去了通电话,却直接进了后者的留言信箱。顾亭然思量再三,索性钻进地铁,朝巴黎圣母院赶去。


即使站在西岱岛上,你也很难想象出它曾经是墨洛温王朝的中心。现代的城市规划已经使得这座岛屿除了圣母院外没有任何特色可言。站在横跨塞纳河的桥上,左右哪边才是岛屿常常会让你想上半天。不过在中世纪以前,岛屿的防御能力令人信服。只要切断所有桥梁,西岱岛几乎无坚可摧。只是到了中世纪,王宫移至一河之隔的罗浮宫,这里才成了居民和修士的聚集地。十七十八世纪后,人们甚至在通向西岱岛的几座桥梁上修建房舍。这些建筑直到桥梁不堪重量坍塌后方才摘除。1850年前,岛屿一半以上的面积成了居民区和商业区。可如今,被巴黎警察总局、司法院以及医院取代。


岛屿东侧的土地始终被巴黎圣母院占据。它从1163年动工兴建,经历90年,方才于1250年竣工。历经沧桑,如今的教堂依然威风凛凛,各种雕像也还栩栩如生。不过,真正让圣母院扬名世界的,还是雨果先生的同名小说。几乎所有的游客,都会想去那个幽暗的钟楼看看。顾亭然曾经花了半个小时在门口排队。高耸的旋转扶梯得用去五分钟,而真正的节目,那间狭窄的钟室却如走马观花般匆匆掠过。顾亭然多少有些幽闭恐惧症,钟室里暗弱的光线让他很不舒服。料想当年钟楼怪人的生活一定也是凄惨无比。


顾亭然随着游客慢慢走进教堂。穿过木制大门的一刹那,呈俯视状的雕像群审视着顾亭然的一举一动。他们仿佛中国的门神,在你跨进门槛前便警告你不得越雷池半步。背后的木门缓缓合上,他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顾亭然小心翼翼的绕过虔诚拜祭和参观藏品的游客,来到教堂内的小型博物馆门口。那儿通常会看到一些修士给人们提供帮助。


中午的弥撒已经结束,修士轻松地在做些琐碎的事情。顾亭然悄悄走到一位修士身旁,低声问了声好。修士礼貌的点头示意,并捧起一打宣传手册,准备为他指引。顾亭然开门见山的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并询问奎德教授为学生助手们安排的工作场所。


修士的眉宇逐渐交织在一起,他刚到圣母院不久,被委以的工作不过是回答游客的问题。他再次上下打量了顾亭然一番,支支吾吾的嘟哝着。片刻后,他的脸逐渐涨红。顾亭然估计他实在回答不出自己的问题。只见那位修士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这才带着顾亭然朝后殿走去。边走,修士还不忘同顾亭然解释:自己并非对圣母院的情况一无所知,只是天主教大学同圣母院的联系,由专人负责。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这番话极有可能让顾亭然产生误解,认为自己只是圣母院的普通修士。最后,他索性不再说话,头也不回的在前面带路。


被一扇小门和礼拜堂隔开的,是一条安静的走廊和两旁的房间。修士带着顾亭然在其中的一间门前停下,他轻轻扣打房门,然后顺势打开了门。隔着木门,洪亮的嗓音早就灌入顾亭然的耳中。门内的办公桌后,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神职人员安然端坐。修士简要地说明了顾亭然的来意,这才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两个人的空间内,那人的喘息声清晰可辨。他带着顶小帽子,脸颊上的两块肥肉耷拉着。和想象中修士们清苦的形象向左,顾亭然面前的这位显然有些营养过剩。只见他有些费尽的站起身,示意顾亭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然后,不等后者落座,他已经迫不及待的坐了回去。一阵难听的“吱呀”,中年胖子无奈的冲着顾亭然微微一笑。顾亭然猜不透他在圣母院居于什么职位,可从办公室内三面墙上的古籍和桌上高高落起的文件判断,这个人应该是个管事的。


和刚才那一声洪亮的嗓门形成鲜明的对比,胖子在连续的说话过程中,喘气声越发的浓重。“先生,我能帮您什么忙吗?”这是法国人的习惯用语,即使对事态极其了解,他们也会不厌其烦的要求当事人重复一遍。


顾亭然痰嗽一声,备述了自己的来意。


“您是奎德教授的学生!愿主与您和圣徒同在。”


“您也称呼他圣徒?”顾亭然惊呼一声。他虽然直到自己的导师是世界著名的宗教学专家,却不想连神职人员都尊称他为圣徒。


“当然!”胖神父深吸一口气。“东欧人都这么尊称他。”不等顾亭然反应,他已经被自己的笑话给逗乐了。


顾亭然花了几秒钟去揣测他这句话的意思,当他发觉这只是法国人的幽默时,顾亭然无奈的堆出一些笑容。


“这次奎德教授给我们安排了三名学生,主教大人让我负责他们的起居。他们就住在隔壁的街上。”说完,胖神父从桌上拿来一张便条纸。他喘着粗气,认真的画着地图。“圣母院右墙根在隐修院街上,再往北面去有一条修女街。那里的房产原先都是圣母院的。可从十九世纪末期,土地逐渐被私人拥有。现在圣母院只保留了岛上的几栋楼。或许是圣殿骑士团拥有了太多的财产,我们的政府似乎对于教会的不动产很介意。”他喋喋不休的介绍着圣母院的历史。


“那三个学生怎么样?”顾亭然总算找到个间隙,关上了胖神父的话匣。


“什么?”


顾亭然谨慎的选择自己的措词。“他们……没有特别的举动?”


胖神父眉头紧缩,努力的想去理解顾亭然话语中的含义。稍停,他总算舒展眉宇道:“虽然我们希望人人抱持对我主的敬仰,但我们并不赞成对圣痕的崇拜。”说话间,他伸出双手,象征性的在一只手的手腕上比划着。


顾亭然直到他有些误会,赶忙解释到。“我指的是日常生活方面。”


胖神父恍然大悟,不假思索道:“除了在圣母院内,他们的行动完全不受干涉。所以……”他摊开双手,努力的挤对双眼。似乎在说顾亭然问错人了。


觉得没什么进展,顾亭然结束了同胖神父的对话。临走时,胖神父试图起身送他到门口。看到他艰难的动作,顾亭然知趣的示意他留步,快步离开了胖神父的办公室。


照着地图,顾亭然从隐修院街拐到了修女街。那是一条只有单向车道的小路,两旁都是四五层楼高的建筑。走在小街上,阳光同地面的积水并存。虽然沿路停泊了许多汽车,可还是会有回到从前的感觉。地图上标明的那栋十号小楼,位于修女街和唱经班小街的交汇处。小楼的正面是一扇深色的双开门,左侧两扇窗,以上每层都是三面窗。


顾亭然在大门旁的密码盘上找到了克劳德的名字。他用力的在按钮上摁了几下,随后斜倚在墙上。当他心中默数到两百,蜂窝口里依然没有声音传出。他又摁了几下,这次,没等数到六十就放弃了。顾亭然倒退几步来到街沿,抬头端详着这栋四层小楼。只见他深一口气,突然朝着小楼大声叫唤起来。若是在周中的夜晚,这种行为足以被人报警。即使是现在,空旷的小街上也是回声阵阵,大有一丝毛骨悚然。


所有的窗户全都紧闭,想是不欢迎顾亭然的造访。他无奈的抹了把脸,踱着碎步在修女街上溜达。拐角是一条名叫唱经班的小巷子。它只有一人来宽,两旁高起的矮墙几乎挡住了所有的阳光。欧洲中世纪的那段黑暗时期,来自东方的人们被当成异教徒惨遭迫害。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就是在类似的小巷里被屠杀,尸体高高堆砌,几乎能与矮墙齐高。


顾亭然背倚着另一面墙,又朝小楼的侧墙喊了起来。他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只要一分钟内楼上的窗户没有任何反应,他就要另寻他法。


突然,二楼靠北的窗户似乎动了一下。又过了半分钟,两片窗户朝外推开,一个脑袋探了出来。



四.


黑暗中,黑色不再显眼。两抹白斑,错以为是是掌管地狱的天使的双瞳。抬头仰望,你会从自己的额顶飞出,溶为它杯中的一滴纯酿。


整整一分钟的时间,顾亭然的视线都无法从那双眼睛中挣脱。那是比斯堪的纳维亚人的眼睛还要深邃,比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还要野蛮。随后,一颗类似于鲁道夫人的头颅从黑洞洞的窗户中探了出来。耸起的颧骨、凹陷的眼眶、眉骨仿佛屋檐一般。这俨然是一副人类的面孔,可是,顾亭然竟然分辨不出。瞬间内,能回忆起的脸庞逐个在顾亭然的脑海中闪过。记忆库中,没有属于这张脸的位置。直到那人的声音回荡在一人宽的唱经班小巷时,顾亭然幡然醒悟。


“你是来告诉我答案的吗?然,我的好朋友。”声音是唯一属于克劳德的。


“克劳德?是你?”顾亭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两个星期不见面,一个人不至于消瘦到这种程度。非但如此,疲劳更在沧桑的脸庞上留下印记。“你还好吗?一起喝杯咖啡吧。”


“抱歉,我的朋友。我很忙,恐怕没时间同你喝咖啡。”克劳德的微笑让人不寒而栗。


“久违的好天气,难道不想出来利用一下?”


克劳德眯缝眼睛观察着对墙上的阳光。“我已经好久没出门了,更何况,我不觉得太阳比黑暗更好。”


“我们应该谈谈,自从你参与研究后,我们就很担心你的变化。”


“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的朋友。我很好,工作结束后就会回到你们的身边。在此之前,请不要再打扰我。”说完,克劳德的头缩回了窗户。窗门再次紧闭,他丝毫不留给顾亭然说话的机会。


唱经班小巷里,克劳德声音很快被巷风吹散。顾亭然痴痴的站在原地,许久不曾反应过来。克劳德的变化使得顾亭然震惊不已,他实在猜不透自己的好朋友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他从一只美丽的蝴蝶蜕变成一只丑陋的蛹。坚硬的外壳让人无法穿透,即使从内向外也得不到释放。顾亭然极尽郁闷的离开了西岱岛,他不得不继续等待,直到见到自己的导师。


和导师约见前的一个星期,“玻璃杀手”的名号在巴黎市区不胫而走。它并非指一名使用玻璃杀人的凶徒,而是一名癖好砸碎玻璃的家伙。他总在夜间出没,混迹于大街小巷。他如同鬼魅一般,也许会同任何人擦肩而过。可是,谁都无法正确地形容鬼魅的外表。他似乎穿一件黑色的连帽衫,如斗篷般遮住全身。就连一对迷离的眼睛都不曾有人察觉。黑暗中,那仿佛两个深陷的洞穴。他的动作迅速无比,马来西亚黑豹是他追逐的对象。他的目标不止局限于民宅、店铺和车辆。几乎所有暴露在外的玻璃制品都难逃厄运。虽然至今没有袭击人的记录,可谁都不能保证魔鬼不会向他们发起进攻。


各处的警察局纷纷接到报案,他们几乎得到同样的证词。起初,懒惰的警察们只以为是流浪汉或者醉鬼的劣行。可随着目击证人的涌现,警察们不得不重视这位处心积虑的凶手。


“他是地狱的使者,他一定是被派来破坏我们的。我亲眼看见他拼命的敲打玻璃,好像同它们有深仇大恨似的。我看他恨不得把它们捻成碎末。当时我吓坏了,我从没见有人会那么讨厌某样东西。他很瘦,他举起棍子时我看到了他的手臂。他穿着一间黑色的斗篷,就像个方济各会的修士。不过他没有圣伤,事实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有圣伤。”一位坐最后一班火车回巴黎的老太太说。


“他太强壮了,我从没见过那么强壮的男人。我说得是男人?对,他是个男人。他足有两米高,他的手臂比我的小腿还粗。斗篷?先生,这不是中世纪。他穿一件黑色的连帽运动衫,我也有一件类似的。第一眼看见他,我还以为他是个小偷。我下意识的叫了一声,没想到他竟然朝我冲了过来。他发出野兽般的吼声,那真的是最残忍的野兽才会发出的声音。幸亏我有垃圾车,否则我一定会被他撕碎。”一位清晨工作的清洁工这样说。


一位接受采访的妙龄少女说:“如果他会看电视新闻的话,我希望他能再来袭击我家的车子。他长得太帅了,像个电影明星。他穿一件超人才有的衣服,他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辨,不是很夸张,却足够健壮。他带着一个黑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太帅了,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眼睛。什么?当然不是,那是我恰巧站在自己房间的窗边。不过那已经足够我看清他了。”


“他是个好人。”警察局留有一份某位盲人的证词。“虽然看不见,但我肯定那是他。至少我还分辨得出玻璃破碎的声音。我还听见他的喘气声,他就在我的身旁。他没有攻击我,甚至还扶我过马路。”


还是有人对这位魔鬼恨之入骨。“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认为他是好人!他简直是共和国的敌人。我辛辛苦苦经营的店铺,就被他给毁了!那是多么巨大的损失,谁来还我一个公道!”补充一点,这份供词来自一位玻璃饰品店的老板。“他长得骨瘦如柴,像个瘾君子。真要命,如果我再年轻十岁,就不用等到你们来抓他了。”


时至今日,只有一位真正意义的受害者:30岁,女性。当时,她参加完一个饭局,正走在停车的小街上。她有一辆红色的smart小车,及时在晚上,红色的外壳也十分显眼。她一拐进小街就看到属于自己的车。她还看到一个黑影站在自己的车前,正低头朝里面张望着。紧接着,不等她反应,黑影突然朝车玻璃猛烈地砸去。由于速度快、距离远,她根本看不清黑影用的是什么工具。根据她事后的回忆,黑影仿佛拥有一双比普通人更长的手臂,坚硬的能击碎玻璃。


酒精的催动下,她勇敢地朝黑影冲了过去。手里的挎包成了武器,她愤怒的朝黑影挥舞皮包。一声刺耳的金属掉落声,黑影高高举起的手臂被挎包打中。一根金属棍在地上规则的滚动,一旦得逞,她便继续朝黑影挥舞挎包。酒精蒙蔽了她的双眼,勇敢的她丝毫没有差距遮蔽在黑色外套下的邪恶。


黑影举起手臂搁挡住她新的一轮袭击。突然,就在她破口大骂,并试图高声喊叫时,黑影突然转过身。他们之间的距离绝不超过一掌之宽。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不等她再做反应,一双铁钳般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两人顺势倒地,她只感到脖子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她拼命的敲打着黑影的身体,双腿乱踢,试图从魔鬼的身下挣脱。


慌乱中,她注意到黑色的帽子里。距离如此之近,她满以为能看清对方的面孔。可是,黑色的帽子里仿佛什么都没有。那真的是空无一切,好像宇宙中的黑洞一般,吸收了所有的光线。


手指越陷越深,动脉和静脉早就变形,她甚至能感到气管的变化。由于摄入空气的减少,挣扎渐渐绵软无力。意识像是昏黄的街灯,闪烁不定,可她还是想努力的看清对方的面目。


可怕的压力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黑色帽子下空无一物,是什么支撑起了那顶帽子?


直到有路人经过,她才逃过一解。警察局里,她注视着脖子上可怕的勒痕。这是魔鬼的烙印,她几乎被一个没有形体的魔鬼夺去了生命。


随着媒体的介入,关于“玻璃杀手”的谣传越发的离奇。人们争相发表观点,在电视上甚至展开了正反两方面的辩论。另外,更有人就此编撰了类似的小说故事。一时间,“玻璃杀手”已经成功地将市民的注意力从滑稽的总统转向了别处。


“快看,这期的《鸭子》报上怎么写的。总统利用‘玻璃杀手’转移国民视线。”一个头发像鸟巢似的同学举着报纸走进了教室。“这年代,已经很少有‘号外’了。法国越来越疲惫了。”


“还有更绝的呢!”另一个波西米亚姑娘不屑的说。“环保组织视他为英雄。他们觉得他正在同温室效应作斗争。它们竟然鼓励所有的人都成为玻璃杀手。”


“他一定不是意大利人!”一个大高个笑道。


“为什么?”


“因为威尼斯是古代玻璃制造中心,意大利人都喜欢玻璃。”他觉得自己说话很幽默。


“这不好笑,托米。”索菲亚气鼓鼓的离开了教室。


叫做托米的大高个紧张的想把她唤回来。“索菲,索菲,怎么了?”他显然有些喜欢索菲亚。


“你没听说索菲爸爸的店也被袭击了吗?他爸爸好像病了。”波西米亚姑娘一脸责备的表情。“上帝知道你是怎么考上大学的。”


鸟巢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笑道:“小心,别被那个中国人占先了!”


索菲亚沮丧的离开了教学楼,从小到大,她头一次想到旷课。父亲的病虽无大碍,可淤积在他心头的愤怒如同磐石一般坚不可摧。家里唯一的男人倒下了,索菲亚仿佛突然失去了依靠。母亲似乎比她坚强些,索菲亚也决定要为父亲做些什么。


咖啡厅,她与顾亭然不期而遇。自从父亲遭到“玻璃杀手”的袭击,索菲亚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见到顾亭然。其实只要在学校,顾亭然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出没于索菲亚的左右,只是后者心不在焉罢了。


索菲亚的心情烦躁,顾亭然都看在眼里。出国在外,能让他关心的人其实很少。除了克劳德,就只有索菲亚。他很想替她排忧解难,或者分担她的痛苦。可是,语言的障碍及文化的差异让他们的关系始终无法再近一步。


“你好,”顾亭然主动上前打招呼。至少现在他已经有勇气尝试了。“你的父亲没什么大碍了吧?”


索菲亚愁眉苦脸,双手紧捂着小小的咖啡杯。“上帝保佑,希望如此。”漂浮在黑色咖啡上的黄色泡沫,仿佛她脑中的愁云,挥之不去。


“我以为……他的伤势不严重。”顾亭然同她在一张小圆桌边坐下。


她微微叹气。“男人总比自己的外表脆弱。我从没见过爸爸如此沮丧。我真担心他就此消沉下去。”


“他只是没有被人袭击的经历,他会恢复的。”顾亭然尽己所能的安慰她。“如果他的视线里多了一个愁眉苦脸的人,他会更难受的。”他指了指索菲亚,又做了个舒展眉毛的动作。


索菲亚苦笑一声。“我想去抓他!”


“谁?”


“玻璃杀手。”


顾亭然被一口咖啡呛得不行。他拼命的咳嗽,一张脸涨的通红。“你打算去抓他?就连警察都束手无措……”


索菲亚失望的耷拉着眼皮,一张嘴紧贴杯延,闷声不响。


“我是说……这是警察的工作,你没必要犯这个险。虽然现在他只是攻击玻璃,可如果哪一天他……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只想为家里做些什么。”


“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的确。”索菲亚看来被激怒了。“我完全可以自己干这件事。你的意见,仅仅是个意见。”她豪迈的一饮而尽杯中的咖啡,起身就走。


这下可把顾亭然给急坏了,他“噌”的一声站起身,惊慌失措的想要挽留索菲亚。他既不敢伸手抓她的手臂,又不敢挡住她的去路。磨蹭了半天,眼看索菲亚就要走出咖啡厅,顾亭然快步冲到门口,一路上险些撞倒几张桌子。


“索菲亚,你别走!听我说。”


后者试图推开顾亭然,他正好挡在咖啡厅的两扇门中间。周围的人渐渐开始议论纷纷,有些人甚至认真的看起了这场小摩擦。索菲亚窘迫的面红耳赤,她又努力的推了几次,最后,她不得不气鼓鼓的回到原来的座位,深深地埋下了那张涨红的脸。


“如果……你真的很想找到凶手,”顾亭然回到座位,这一次,他更为谨慎自己的言语,说话突然间吞吐起来。“你有没有什么计划?”


索菲亚抬起脸,表情似怒又笑。她知道捕获凶手何等的困难,随时会有危险。一个弱小的女子确实不适合这项工作。可是,身边没有男人能与她比肩共进。她暗自祷告,一股莫名的冲动希望顾亭然能答应同她一起去。但是,生性倔强的她始终难以启齿。她注视着顾亭然的双眼,男孩子的心思她多少明白些。虽然利用对自己的好感让别人犯险是不道德的,可是,她已经没辙了。


“我是说,如果你已经有计划了,我们……我们马上就能动手。”


索菲亚转身在书包里翻找着什么东西。随后,她推开桌上的杯子,小心翼翼的展开一张巴黎市区地图。顾亭然惊讶的发现,面前的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她的表情严肃,似乎真有什么计划也不得而知。


“看到我画得红点吗?”索菲亚大致的在地图上划了一下。顾亭然拉近椅子,凑过脑袋仔细的打量着地图。正如索菲亚所说,地图上有几处显眼的红圈。以塞纳河作为界线,除了有两点在上方,红点主要集中在河流的下方,即通常意义说得左岸。乍一看,顾亭然真有些摸不着头脑。再仔细的看,右岸标记的两处地点,一个是克林安古圣母院,另一处则是凯旋门附近的香榭丽舍大街。


“这是……”


“报章披露的‘玻璃杀手’犯案的地方。”索菲亚的手里多了支笔。“回想一下,那天我们参加马修家聚会时遇到的,应该也是玻璃杀手。去掉这个和我爸爸的那一起,其余的全都集中在……”


“左岸?!”顾亭然暗吃一惊。说实在,虽然“玻璃杀手”名噪多时,可顾亭然却甚少关心这桩案子。不习惯阅读法语报纸是一回事,更主要的,他不愿意在揭晓答案的刹那被伤害到。


索菲亚轻咬笔头,一脸得意的望着顾亭然。“确切地说,是拉丁区。你看,凶手并非神通广大,也不是个团伙。他的能力有限,且活动范围仅仅局限于某个特定的区域。只要我们……”


“拉丁区有多大?”顾亭然问了句莫名奇妙的话。


“什么?”索菲亚鼓起嘴,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以索邦大学为圆心,你可能觉得这些红点挺集中。可是,当走在大街上,你就会发现实际距离要大许多。况且,就是因为有另外两个红点在,我们就不能肯定凶手不会在别的地方出现。从这张地图上,看不出任何规律,我们也想象不出凶手的下一个目标是哪儿。除非我们有更多的信息,否则什么都干不了。”


索菲亚的脸颊上又泛起了一阵红晕,她沮丧的垂下眼皮,一声不吭的盯着桌上的地图。顾亭然也是一脸踌躇,望着索菲亚失望的表情,顾亭然的心里着实不是滋味。他突然想到了克劳德,他在犹豫是否要把关于克劳德的事情说出来。要知道,这个时候任何关于克劳德的言论都会让人把他同“玻璃杀手”联系在一起。他觉得这样做与伤害朋友间的感情无异。可是,或许索菲亚的建议能帮助他洗脱在顾亭然心中的疑虑也说不定。


顾亭然的脑海里,一个计划逐渐的清晰明朗。“过会儿我和圣徒有个约会,那以后我再来找你。假如你还是坚持自己的主张,我再告诉你我的计划,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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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6 00:3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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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顾亭然很喜欢呆在奎德教授的办公室,那里即暖和,又安静。更重要的,三面墙上的书架摆满了各种书籍。那全是些图书馆里都找不到的宝贝,种类稀有,保存良好。这些,全都有走进博物馆的机会。哪怕让顾亭然拥有其中的任何一册,他都会比中乐透彩票更高兴。


“亲爱的顾先生,”洪亮开朗的声音从顾亭然的身后传来。他正全神贯注的欣赏着琳琅满目的收藏,奎德教授的突然出现,着实把他吓了一跳。顾亭然慌忙起身,不知所措的朝教授回了个礼。


“我真想早日看到你的论文,顾先生。”奎德教授来到办公桌后,伸手示意顾亭然也坐下。“今天,你能让我的满怀心喜获得满足吗?”他微笑的注视着顾亭然。他的眼神,饱含岁月的沧桑,又仿佛能穿越历史,看透一切似的。


顾亭然不敢同他对视,眼珠打了个转,道:“论文……今天我是为了别的事找您的。”


“哦?”奎德教授依然面带微笑,热情的听他把话说完。


顾亭然吞了口唾沫,努力地想把语句组织得更完整。“教授,您最近见过克劳德吗?”


“克劳德?”奎德教授眉头紧缩,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为了不出纰漏,他又把记事本翻了个遍。最后,他肯定地搁下记事本,道:“最近我和他没有约会。我给了他两个月时间完成他的那部分工作,这中间他可以来找我。而我则给他充分的自由,尽量不去干扰他的工作。”


“那您知不知道……他最近有些……有些奇怪?”


“奇怪?”教授的表情倒是奇怪得很。“这么说我到想起来了。前几天我收到圣母院负责人的一封邮件,信上说克劳德的身体日渐消瘦,他们很担心他的身体状况。一方面我请他们照顾好克劳德;另一方面,我也给克劳德去过一封信,但到现在我还没有收到回信。”他两手一摊,一脸无奈。


“上个星期我见过他,那时,他的样子的确……”顾亭然努力的想要寻找恰当的名词。“的确很不自然。”顾亭然简要的形容了一遍他所见到的克劳德,他故意隐去了关于克劳德对于镜子的过分依赖,认为这只会令事情更难控制。“他一直在问我关于存在与否的问题,他似乎很执着与此。在参与您的工作前,他从不关心哲学。我这次来找您,是想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变化,会不会……同他翻译的文献有关?”


老人面色凝重,认真的把话给听完。最后,他深吸一口气,道:“据我所知,蛊惑和降头只在东南亚一带盛行。一本来自于耶路撒冷的文献,似乎不具备这种能力。况且参与翻译工作的,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全都没有不良反应。”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拿出一打文件。“至于文献的内容,按规定正式发表前我不能向你透露。不过,如果能消除你的疑虑……”顾亭然一手接过他递过的文件。“这是我翻译的部份,是文献的前言。这大致是一本与基督耶稣同时代的哲学文献。宣传的内容可能与耶稣的布道有关。这或许是最早的圣经也说不定。”


奎德教授大致做着介绍,顾亭然低头草草的翻阅了纸张。他只是粗略的扫视一遍,内容同教授说得相似。他很快看完了文件,转手递回给教授。


“他的健康状况如何,你有没有找过他的父母?”


顾亭然摇摇头,道:“自从我认识他以来,从没见过他这样。就连他的父母也一筹莫展。最近,克劳德的母亲几乎天天给我打电话。克劳德很少同他们联系,即使他们找上门,他也只是隔着窗台同他们讲话。”


“需要我停止他的工作吗?”


“这个……”顾亭然犹豫了片刻。“让我再找他谈谈吧,如果贸然让他退出翻译工作的话……您知道,他非常热衷于为您工作。”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顾亭然起身告辞。他和索菲亚约了在校门口等,他不想让她等太久。奎德教授送他到办公室门口,热情的和他握手道别。“接下来一段时间我都在巴黎,如果有任何关于克劳德的消息,都请告诉我。”


索菲亚文静的站在校门前的台阶上,单从背影看,你很难将她同一个勇敢的试图缉拿凶手的人联系起来。顾亭然一边朝她靠近,一边仔细的欣赏着她的背影。多么美妙的时刻,顾亭然至今不敢过多的正视索菲亚,呆在她的身边也有些紧张。如今才是唯一属于他的时间,没有人干扰,他可以尽情欣赏自己所爱的人。


“然,约会还顺利吗?”索菲亚似乎感觉到什么,一转身便发现顾亭然已经走到自己的身后。


顾亭然完全没料到索菲亚会突然转身,那时,他正充满爱意的望着对方。刹那间,顾亭然脸涨得通红,话到嘴边也像是被堵住了似的。直到心跳逐渐平复,顾亭然这才开口建议先找一家咖啡馆再说。


两人于是离开天主教大学,并肩漫步在拉丁区。顾亭然没有开口,这一刻,他只想安静的同索菲亚走在一起。索菲亚也没有急于开口,她不想伤害顾亭然,让对方以为自己仅仅是在利用他。说实在的,索菲亚对他并非没有好感,在她的眼里,顾亭然长得挺帅,面目虽然没有欧美人那么立体,却也有东方人特有的内敛和含蓄。他有一双小眼睛,两条粗浓的眉毛分外显眼。他的鼻梁挺拔,颧骨下方微微有些下陷。从侧面看,顾亭然轮廓鲜明,他能轻易的在陌生人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再多看一眼,索菲亚也会有些害羞。


周中下午的时段,咖啡馆的生意通常比较清淡。两人随便找了家,推开门便径直朝店内走去。


店堂里,只有吧台后的两个服务生在闲聊。一见来了一担生意,他们倒是很热情的同两人打招呼。不知道其中的一位从哪儿学来一句中文的“你好”,自从顾亭然进店后,他就拼命的重复这句话。身旁的人只是一个劲的笑话他,还直朝顾亭然挤眉弄眼。起初,顾亭然倒还以中文回答他。可时间长了,对方的热情反而把气氛搞得有些尴尬。正当顾亭然不知所措时,索菲亚在身后轻轻扯了他的衣袖,继而朝一个最靠内侧,不会被轻易打扰的地方走去。


见两人并不认同他的玩笑,服务生迅速的递上两杯咖啡,随后知趣的退回到吧台,又继续同他的伙伴闲聊了起来。


索菲亚冲顾亭然俏皮的一笑,道:“现在的法国人可是很热衷于学中文哦。”


顾亭然不置可否的努了努嘴,想要开口,却又放弃了。


索菲亚见他表情凝重,也顿时收住笑容,问:“打算从哪里说起?”


顾亭然嘴唇紧闭,手里的汤匙不停地在咖啡杯中搅拌。金黄色的泡沫逐渐散去,留下来的却是浓黑色的液体。“还记得我的朋友,克劳德吗?”百般踌躇,顾亭然最终决定说出一切。


“对啊!”索菲亚像是突然醒悟了似的。“最近都没见他和你在一起。该不是圣徒的研究太过繁重了吧?”


刹那间,顾亭然觉得自己苍老了四、五十岁,仿佛一个久于世故的老人。多年后,当一位老友从身旁消失,走上了另一条路时,他就会像哲学家似的,先是思绪万千,继而沉默不语。最后,他会喋喋不休,滔滔不绝的述说往事。


“他好像……好像对镜子有特别的偏好。”于是,顾亭然简单的讲述了那天拜访克劳德家时的情况,以及之后一系列怪异的行为和他日渐消瘦的身体。


“他不会有自恋癖吧?或者谈恋爱了?”索菲亚慢慢玩弄羹匙,似乎有些抓不住重点。


“不会。他向来不修边幅。现在又是一副病怏怏,不像在恋爱。


“有没有服药?”


“他不是瘾君子。”


索菲亚终于忍不住,小声问到:“这和我们的‘玻璃杀手’有什么关系?”她一边观察着顾亭然,希望能从他的表情琢磨出些端倪。


“我很想知道克劳德究竟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以至于他如此沉迷于此。之前我在西岱遇到一位清洁工。他说经常能从唱经班小巷里扫出许多碎玻璃,有一次,他亲眼看见克劳德拼命的拿镜子朝楼下砸。他原本想报警,可后来觉得麻烦,就只是朝楼上骂了几句。”他不合时宜的换了口气。却发现自己的话题依然游离于主题之外,已经渐渐引起了索菲亚的不耐烦。


“‘镜子’是一个特殊名词。它固然有所特指,但并不是只有镜子才能发挥镜子的作用。”用一门不熟练的语言,想要表达一句拗口的句子,顾亭然显得格外的狼狈。好在虽然说得缓慢,索菲亚倒也能渐渐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任何玻璃制品,只要能反射,都能被当成一面镜子……”


“他是‘玻璃杀手’?!”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索菲亚突然惊叫起来。由于咖啡厅里客人寥寥,巨大的回声顿时引起了两名服务生的好奇。其中一个更是夸张的趴在吧台上,探着身子笑称顾亭然不应该欺负自己的女朋友。


顾亭然尴尬的同索菲亚相视一笑。他红着脸,只得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说。“在没有确凿证据前,我不愿意说他就是‘玻璃杀手’。可是,光凭他对镜子以及‘玻璃杀手’对于玻璃的态度,我又不自觉得朝这个方面想。但既然克劳德有嫌疑,我们的调查不妨就从他开始。一则,我希望能洗脱他的嫌疑;另一方面,我想知道克劳德究竟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索菲亚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顾亭然的一席话在她的脑海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概念。之前,她从没有考虑过‘玻璃杀手’的行为动机。或者说她单纯的认为凶手只不过是在宣泄某种情绪;甚至只为了出名。


只有一个常人无法接受的理由,才会导致凶手的破坏欲。究竟,克劳德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能不能……不要先入为主的认为克劳德就是凶手?其实,我心里早有疑惑,但就是怕影响你的判断,所以才选择暂时保密。要知道,越是超乎常理的事情,我们越是容易受到外界的干扰。”


索菲亚没有想到顾亭然竟然能看穿她的心思,再一琢磨,也许思想无意间全都刻在了脸上。她歉意十足的朝顾亭然点点头,说:“我们该怎么办?”


“既然克劳德有嫌疑,不如从跟踪他开始。明天起就是春假,正好有时间监视他的行踪。”看他一脸沉着,似乎早有打算。


“我和你一起。”


“不行!”顾亭然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玻璃杀手’通常都是夜里犯案,必须一整晚守候在克劳德的住所。你如果每天夜里都不回家,你的父母肯定会起疑心。而且,这也很危险。”


索菲亚老成的拍了拍顾亭然的肩,道:“放心!我早就想过要在夜里行动,所以前几天特地对他们说我打算和朋友们出去旅游。春假后才回来。”她把记事本翻到四月的下半季,上面分明写道“外出旅游”。她俏皮的对顾亭然挤眉弄眼,说:“法国女人可是即独立,又有主见的!”


顾亭然哑然失笑,只得无奈的说:“那你得保证,一切行动必须听我安排。”索菲亚像只温顺的小猫似的拼命点头,生怕少点一次头都会遭来顾亭然的拒绝。后者疼爱的会心一笑。“今晚会是第一次熬夜,乘现在有时间先回家休息一下,做点准备。晚上九点半我们在圣母院正门碰头。如果你怕饿怕口渴的话,可以带些吃的。”他想了想,又说:“记住,夜里尽量穿深蓝色或深紫色的衣服,装束越简练越好。”


“为什么不是黑色衣服?”


“忍……忍者,你知道忍者吗?”顾亭然不确定自己的发音是否正确,他连着说了几遍,又稍作解释,直到确定索菲亚知道他在说什么才继续。“这是日本忍者使用的颜色。因为深蓝或深紫色更接近夜空的颜色,这要比黑色更不容易被发现。”顾亭然又嘱咐了些琐碎事,便同索菲亚一起离开了咖啡馆。


漆黑的小巷,从一头看不到另一端的巷尾;从另一端却什么也看不见。喘息声掩盖了脚步声:先是一个人,继而两个,再是第三个。积水践踏声、杂物碰撞声此起彼伏,只是没有喊叫声。就像一场狩猎,猎物和猎人都聚气凝神,谁先发出叫喊声,就意味着胜利倒向了另一边。


黑暗中,顾亭然和索菲亚整整潜伏了五个小时。直到黑影从拐角闪出,他们便尾随其后。顾亭然首先冲了上去,他悄无声息的,试图尽可能接近黑影,然后一口气扑到他身上。计划似乎就要成功,索菲亚却不合时宜的发出了一点响动。黑影迅速的扭过头来,那时,顾亭然只在他身后数尺。他们几乎要撞在一起。顾亭然头一次同他正面相对,可是,黑色连帽里,竟然是伸手不能触及的深渊。


就在顾亭然走神的刹那,黑影鬼魅般的飞扑过来。好像一张皂色大网,铺天盖地的朝顾亭然的头顶压来。紧接着,顾亭然的脸颊上遭到一击重创,生平未有的疼痛感险些使顾亭然昏过去。他颤颤巍巍的摇晃着身子,重重的跌倒在地。索菲亚的尖叫声,同时惊醒了缠斗在一起的两个人。黑影似乎无意取走顾亭然的性命,他再次扭头飞奔。


现在,黑影在前,索菲亚紧追其后,顾亭然掉到了第三位。谁都没想到这个女孩子有如此好的体力,她不啃一声,只是紧咬牙关。


黑影带头钻进了一条巷子,慌忙中,他没有察觉到小巷深处竟和他一样漆黑。直到被逼入尽头,黑影停住了脚步。他背对尾随而来的索菲亚,悄无声息,沉默的低着头。心跳、喘气和脚步同时逼进,黑影如黑豹般转身扑向索菲亚。这一次,他不再手软,双手几乎同索菲亚的脖子融为一体。后者逐渐感到呼吸困难,胸腔仿佛干瘪的风箱,已经丧失了运动力。


如果顾亭然再晚到一分钟,他将再也见不到心爱的索菲亚。他的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全身树立的毛发扎得他好不自在。他紧握双拳,加快脚步,做出一副要和对手拼命的架式。


突然,正当他瞪大双眼准备与黑影殊死一搏,黑影猛地抬起了头。这一次,他们终于对面而视。连帽下,再也遮挡不住那张恐怖的脸。那是一张真正能令人生畏的脸庞,任何一头野兽也不过如此。一对牛铃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顾亭然,颧骨凸起,脸颊上布满爆出的青筋。好像盘根错节般缠绕在整张脸上,除了一对眼睛,很难找到别的器官。


应该是一张嘴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紧接着,一张血盆大口突然出现在黑影的脸上。尖利的牙齿清晰可见,唾液仿佛胶水似的粘连着上下颚。咆哮声带着一股强烈的气流从咽嗓深处汹涌而出。那是他从没听到过得,震耳欲聋的咆哮声。


顾亭然本能的尖叫一声,身子如弹簧似的从床上弹坐了起来。豆大的汗珠顺着眉角慢慢的淌了下来。他重重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恐惧的扫视着房间里的情况。这只是一间昏暗的普通房间,和顾亭然记忆中的小窝何其相似。他看不见索菲亚,房间里也没了那个黑影的踪迹。他记得自己的脸颊上挨了一拳,他小心翼翼的抚摸着脸颊,那里却没有一丝的疼痛。


即使在做梦,顾亭然也从未对一张面目如此的记忆犹新。那人面目可怖,简直可以比肩圣米歇尔广场上的那张万恶魁首的脸。但那绝不是克劳德,虽然是个梦,这恐怕也是顾亭然唯一感到庆幸的事。


他摇摇晃晃的爬起床,在书桌上找到了手机。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两个小时,顾亭然思量许久,还是决定给索菲亚去个电话。东方人很在以梦境给予的提示,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与神沟通的良好契机。今晚开始的行动吉凶未卜,顾亭然总是放心不下。


二十点三十分,比约定时间尚早一个小时。顾亭然再次踏上西岱岛的土地。他先是在唱经班小巷和修女街逛了一圈,继而迈开沉重的脚步朝圣母院走去。他凑巧在圣母院找到了一位执事的嬷嬷,后者正好负责那班学生的餐饮。据她说,克劳德同其他学生一起用过晚餐,回住所去了。她表示自己格外担心克劳德的身体,可见他胃口尚可,一时倒也没什么主意。


克劳德在自己的住所,今晚到是个良好的开端。






六.


这件事过去后很久,索菲亚才允许顾亭然看她的日记。在这其中,她记录下了跟踪监视克劳德的经过。顾亭然不得不佩服她的文字功底:即使时隔多年,即使顾亭然极力想要忘却那一切,当读到索菲亚的文字时,过去的种种记忆突然间又找回了他


“四月二十一日,夜。


为了然能答应我同他一起行动,我尽量表现得足够坚强。可是,我还是在约定的时间前就到了圣母院。那时,然已经在我的眼前了。我只可能对你,我的日记说,我有些喜欢上了然,虽然我知道这中程度的喜欢及不上他对我的。


如果不是因为‘玻璃杀手’,恐怕我很少有机会走上这条小街。它叫修女街,一条再平常不过的小马路。到了晚上,全巴黎几乎没有它的踪影。夕阳从街的另一头射入,却在半途被弯折的街道给阻断。


然先带我看了唱经班小巷上克劳德住所的窗户。当时窗户虚掩,溢出暗弱的灯光。


我和然在整条街上来回逛了两圈,却始终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栖身之所。我们就这样并肩而行,他逐渐有些焦躁,我却帮不上什么忙。我可能有些明白了他和克劳德之间的友情,他越是不希望克劳德是我们的目标,对他的监视就越不能懈怠。


最后,我们只能斜倚街的另一端尽头,酒吧的蓝色布檐下。从那里,正好能看见处于小街弯折处的黑色屋门,修女街10号。从那一刻起,然的双眼就不曾离开过黑色的大门。我突然想起了罗丹的‘地狱之门’,我又何尝不在祈祷克劳德不会从那背后走出。


站久了,我在时间中迷失。夕阳在圣母院的背后消失,我和然就这样,时而靠墙,时而坐在地上。每当那扇门开合时,然都会迫不及待的探头望去。直到他确定那不是克劳德,才重又坐下。


直到无所事事的阿拉伯、黑人青年及酒鬼突然在他们的身边增多时,夜晚的巴黎才袭近我们。我都快支撑不住自己不争气的眼皮,若不是然说了许多他童年的故事,我怕自己连第一次行动都坚持不住。


上半夜和下半夜的交替,我已经记不得了。后来然才告是我,他不舍得叫醒我,就这样看着我沉醉在梦乡。”


“四月二十二日,夜。


昨晚,克劳德没有离开过修女街10号。这很好。可最近几日也都没有‘玻璃杀手’的消息。


白天,我饱饱睡了一觉。下午,我接到然的电话。他约我去西岱岛,名义是勘察地形。难道……他在向我发出讯号?


然说,昨晚的监视不甚有效。因为如果克劳德选择跳窗,继而从另一条街离开,他们根本无法察觉。他想再选择一个能够观察到唱经班小巷的地方。


我们走在西岱岛的北岸,那条街有个务实的名字‘河流码头’。听说那里曾经真的有几个小船坞用的码头,特别是皇宫还在岛上时,这些码头主要负责卸载从北而来的货物。‘河流码头’同唱经班小巷的交汇处,有一个小台阶,虽然只有八级台阶,可在夜幕下,铁质栏杆正好能成为天然屏障。更主要的,从那个角度,整条唱经班小巷一览无余。


晚饭后,我依然倚在蓝色布檐下。然则守在他新发现的地点。我们约定以手机联系,一旦发现情况,再做打算。用手机联系,他会给我发什么样的消息呢?


今晚,我反复提醒自己不能有丝毫的懈怠。然不在身边,一切都得自己来。


夜幕垂临,我有些不安的抚摸着口袋里的军刀。那是然给的,他担心我一个人会遇到危险。希望不要如他所说的,可晚风徐徐,还真有些可怖。然那边到没什么异样,背面河风阵阵。面前,从克劳德窗户里射出的灯光隐约可见。


今晚,又是个平静的不眠夜。”


“四月二十三日,夜。


疲惫感让我有些支撑不住了,我打算放弃。没有结果的等待同‘玻璃杀手’的销声匿迹,迅速消磨了我的斗志。


今天,又是无功而返。”


“四月二十四日,晨。


我们正打算离开修女街,发生了一件意外。一位嬷嬷领着一位太太和两个警察出现在修女街10号前。然似乎认识那位太太,他说是克劳德的母亲,贝利太太。


我再也没有见过一位母亲如此的失魂落魄,心力交瘁。据说,她已经同克劳德失去联系五天之久。五天来克劳德的手机始终处于留言状态。贝利夫妇曾经联系过学校,却只得到他在随奎德教授做研究的答案。


修女街10号,贝利夫妇都曾来过。可每次都被拒在门外。圣母院的嬷嬷说克劳德一日三餐都很正常,只是最近他提出拒绝任何干扰的请求。


昨天是贝利太太的生日,以往,不论克劳德身在何处,他总会向贝利太太表达祝福。然而,二十三日一整天,贝利太太都没有收到电话。今天清晨,她决定报警。


我们终于走进了黑色的大门,嬷嬷开来不是很乐意,但在警察的要求下,她只得带我们去克劳德的房间。楼道要比沿街的墙面更为陈旧,木制的楼梯总是发出刺耳的声音,楼梯陡峭、光线幽暗。这好像很适合现代社会以前的修士居住。可另一方面,富有的教会为何不想办法整修一下他们在岛上唯有的几处房产呢?


克劳德的门前,贴着一块‘请勿打扰’的牌子。嬷嬷双手垂在身前,不再有任何动作。贝利太太急切的请她开门,但那位虔诚的嬷嬷依然认为这是违背意愿的行为。


贝利太太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她不顾一切的拍打房门,呼唤克劳德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应门。


我和然都没有开口,虽然我们能证实他整晚都没有离开过房子。


贝利太太和警察不断的对嬷嬷施加压力,后者看来有些可怜,她最终放弃原则,慢吞吞的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我从没有,同时看见那么多的我。


在场的每个人也都惊呆了,走在最前的嬷嬷恐惧的垂着头,双手握着胸口的十字架,嘴里不停的喃喃自语。其余的人也全伫立在原地,惊魂失措的同每个自己对视。


这是一间,真正被镜子包围的房间。


克劳德的住所是最普通的单间公寓,除了正房,只有一个带淋浴的厕所。我们却丝毫看不见墙壁的样貌。就连天花板,都被一面面大小各异的镜子所覆盖。无数双眼睛从各个方向望向我们,羞愧感顿时侵袭全身,仿佛身上所有的隐私都被窥探出。我想,我们足足僵立了五分钟。直到不知是谁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


克劳德不在房间里,书桌上的灯却亮着。大家全都以质疑的目光投向嬷嬷,嬷嬷显然还没有从惊讶中摆脱出来。她结结巴巴的说自己并不知道住客的出入情况,她只知道自四月二十一日的晚饭后,她再也没在饭堂里看见克劳德。


贝利太太当场失声痛哭,警察的言语中也有意将此事列为人口失踪案处理。我看见然悄悄的朝书桌的方向移动,但他只是在书桌上随意的碰触几下,便被警察制止。两名警察于是开始分工,一人掏出步话机与总部联系,另一人则礼貌的请我们离开房间。贝利夫人早已泣不成声,连走路都成问题。然示意我搀扶着她,他自己却落在最后,不停地回头观察房间的情况。


今天实在有太多事需要记录,我都不知如何整理自己的思绪。也许,克劳德对于房间奇特的布置让我至今无法平静。除了事实外,我想我很难再记录自己的想法。我需要一个充足的睡眠,我想,我也快坚持不住了。”


索菲亚在这一天的日记只写到此,顾亭然能够体会她的心情,就连他,也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将那间房子从记忆中抹去。这一天,顾亭然和索菲亚直折腾到下午才目送贝利太太坐警车离去。顾亭然想让索菲亚早些回朋友家休息,但后者的心情尚未平复,她迟疑片刻,还是决定约顾亭然去咖啡馆坐一会儿。


一杯热巧克力摆在索菲亚的面前,热气腾腾,她却迫不及待的连喝了好几口。随后,她才长长出了口气,道:“说些什么吧,我都疯了。”


顾亭然专注的看着杯子,他又咬了一阵嘴唇,才道:“他一定是自恋过头了。”就像一团乱缠在一起的的棉线,顾亭然根本不知道该从何开口。透过索菲亚的表情,他想尽量避开某些话题。可是,那就像唯一的航线上的暗涌,若要通过,就必须面对。顾亭然举起玻璃水杯,仔细的揣摩杯壁上变形的倒影。“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他要从镜子里看到什么?”索菲亚将完成式改成了将来式。


“什么意思?”


索菲亚是个聪明的法国女郎,短短时间内,她已经恢复平静,并逐渐的归纳出一条独特的思路。“从你刚才那句话的角度出发,克劳德能从镜子里看到的无非有两类东西:好的或者坏的。从房间里布置了那么多的镜子看,如果说克劳德看到得是自己喜欢的,想多看看,自然说得过去。但根据你之前形容的克劳德憔悴的外表和奇怪的神态来看,似乎并不尽然。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墙上的许多面镜子都被砸碎了。据此,我们完全可以假设克劳德在镜子里看到的是坏的、恐怖的,或者他所不愿意看到的。然而,你不觉得这很不自然吗?”


“不自然?”顾亭然沉浸在索菲亚的推理中。


“从常理出发,当从镜子里看到一些令人愤慨的东西,我们大可以把镜子扔掉,换一批新的。但克劳德并没有这样做,他依然保留着那些破碎的镜子。不过,换一种思路,这却让克劳德获得了更多的镜子。”索菲亚深习会话技巧,稍微一个停顿,便把顾亭然的胃口掉到了极致。


“如果将命题换成将来式,或许就容易解释了:克劳德布置了那么多面镜子,是因为他想通过镜子看到些什么。可由于始终未能如愿,这才气急败坏的砸碎玻璃。然而这却让克劳德发觉自己一时间多了更多面镜子。”


“你是说……”


“他对镜子的需求异于常人,只因为他迫切的想从镜子里看见什么。”


“那会是什么?”顾亭然一时间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完全不够用。“透过镜子,我们只是为了看见自己。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他还想看见什么。”


索菲亚小幅度的把水杯挪到面前,低头观察着。突然,她的身体晃动了一下。“或许,他想从镜子里看见灵魂;也或许,是他自己?!”


顾亭然轻摇其头,不以为然的说:“我还是很难想象他有那么自恋。”


“我是说……他尝试着看见自己。”由于担心顾亭然不能理解她的意思,索菲亚有心更换了措词。


“尝试……”顾亭然把双眉绞在一处。若不加解释,恐怕他很难在短时间内领会其中的内涵。


“如果我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我一定会买更多的镜子。”索菲亚的语气忽然变得阴森,就连她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顾亭然已是倒吸一口凉气。始终握着的水杯从掌中滑落,“砰”的一声摔在桌上。水滴四散,就像炸开锅的思绪,混乱不堪。坐在对面的索菲亚仿佛一位惊悚大师,即使轻轻呼一口气都会令人窒息。震惊之余,顾亭然只得以一阵傻笑缓冲对于常理的冲撞。“别逗了,这又不是《卫斯理》。”


“维斯利?”法国人的英语发音总有些奇怪。索菲亚脸颊红润,不解与羞涩同时从眼框中流出。


“这是一部香港系列科幻小说,其中有个故事便讲述了一个透明人的故事。主人公便是在镜子里看不见自己。可是,那全是些文艺作品,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有人看不见自己?!还有,小说的主人公是因为成了隐形人才看不见自己。同样的,在这种情况下别人也看不见他。可如今,我们看得见他……”顾亭然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我是说,‘失踪’和‘消失’是两码事。”


征得顾亭然的同意,索菲亚又点了两杯咖啡。她尽量克制住哈欠,可一脸疲惫已是尽显无余。“他只是‘失踪’了?”


东方人内敛的性格很容易导致在某件事情上钻牛角。就在服务生端上咖啡时,顾亭然又问他要了纸笔。“克劳德最后一次被看见是四月二十一日,春假第一天的晚饭。假如他真的因为某种原因而……隐形的话,也该是在这三天。但是,他对于镜子的迷恋却远早于此。”他做了个‘答案再明显不过’的手势。“我想,我能找到他。”


索菲亚的眼珠都快掉了出来。


“之前我看见他在书桌上写着‘去见守护神’。你知不知道巴黎的守护神是谁?”


“圣女珍妮维叶芙(Sainte Genevieve)?突奈尔桥(Pont de la Tournelle)?”索菲亚惊呼到。她已经掏出钱包,大有即刻结帐走人的趋势。


虽然顾亭然没有阻止她的行动,可他却没有丝毫把握能在突奈尔桥上找到克劳德。“最初相识时,他说过自己最喜欢的巴黎宗教建筑便是突奈尔桥上的圣女像。他曾经说过,如果在哪儿都找不到他,不如去突奈尔桥碰碰运气。”说这话的时候,索菲亚已经带头走出了咖啡馆。


咖啡馆距离突奈尔桥很近,沿着塞纳河走上十分钟便能看见圣女高挑的身材。说实话,顾亭然第一次正面观察这尊雕像,还以为它是某位桂冠诗人。虽然法国从没有真正的桂冠诗人。


索菲亚走在他的身前,从背影看,她很焦急。究竟为了什么事而焦急,难道真的迫切想要一睹透明人?顾亭然当然不会相信真有“透明人”的存在,但若非如此,克劳德又想从镜子里看见什么呢?那一定是某样再普通不过,他认为一定能看见的东西。可是,除去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东西会让克劳德那么的在意呢?


“那里就是突奈尔桥。”索菲亚远远指向那边的桥。四月末的这天,风和日丽,即使在傍晚,也比通常情况下亮堂很多。桥面上,人流攒动;桥面下,不时会有过往的游船。索菲亚和顾亭然,一个朝桥面看,一个则朝桥洞下张望。


顾亭然正被桥洞下某个东西吸引,冷不防身前的索菲亚突然收住脚步。就在顾亭然险些撞上去的同时,索菲亚却僵硬的举手指向桥面,嘴巴长大又说不出话来。随后,不等顾亭然有所反应,索菲亚已经一个箭步向桥面冲去。


桥面上,一个人弯腰倚着扶手,垂头望向湖面。他穿着黑色的连帽衫,胸口还有某个运动品牌的商标。帽子几乎挡住了整张脸,除了塞纳河水,恐怕再也没人能看见他的面容。他全神贯注的凝视着水面,水波荡漾,视线也随之荡漾。熙攘的人流没能够影响他与河水的对话,就像一对情侣,即使在吵闹的地铁里都能甜言蜜语。


若不是发现有人朝自己跑来,恐怕他还能看上好一会儿。但现在,他必须得走了,因为正有个女人和男人气急败坏的朝自己冲过来。


二话不说,他扭头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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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6 20: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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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当人们以为这是在拍戏,便会自觉得闪到两旁,好奇的注视着发生了什么。可惜桥面的人行道并不很宽阔,还没等人们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变化就已经在瞬间内结束了。


黑衣人首先朝河北岸奔去,索菲亚和顾亭然紧随其后。当他们相继下了桥面,继而向左转时,顾亭然不禁一阵暗喜。河北岸便是著名的圣路易岛,由于奇特的规划造成全岛大部分都是住宅区,且道路狭窄。因此,紧追不舍甚至追上黑衣人成为可能。


黑衣人身手矫健,似乎惯于追逐。下了桥面,他便左转沿着奥尔良码头跑去。随后,他又弯进了第一条横向马路。他时不时回头张望,希望能尽快摆脱身后的纠缠。很快,他注意到索菲亚已经拉在了后头。女孩子的体力本来就不支,更何况连他自己也有些气喘吁吁。


“克劳德!”直到现在,顾亭然才想要叫住对方。他从来都自诩是个运动健将,但是从下了桥面起,他同黑衣人之间的距离始终内有迫近过。身后,索菲亚也像是没了动静。顾亭然不敢回头,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失去目标。一边没命的奔跑,他一边高声大叫。


西晒的阳光刚好被一整排建筑遮挡,就在黑衣人转弯的那个路口,一片灰暗。迎着阳光奔跑了一段时间,那里显得越发的漆黑。黑衣人突然在顾亭然的眼前消失,他依稀记得黑衣人拐进了横向的马路,可刹那间发生的事,他竟然来不及反应。


“他转弯了!”索菲亚从后提醒他。


十下心跳声后,顾亭然逼进了拐角。“砰”的一声巨响,他的气管突然一阵紧缩。空气顿时无法进入体内,从肺腔转向大脑的疼痛感使得他的下一步脚步凝固在地上。骚乱声和尖叫声迅速从拐角深处传来,他甚至清楚地听见一句“快叫救护车”。下一秒,顾亭然扭动腰部,顺势转进了那条街。


他以为会看见什么恐怖的画面,故而紧闭呼吸。可在他眼前,只有许多围成圈子的背影。“去看看吧。”索菲亚紧握住顾亭然的手臂,轻轻的将他向前推。


他们战战兢兢的来到人群后,顾亭然身材高挑,踮起脚尖勉强能看见圈子里。“里面怎么样?”索菲亚轻声问到。


刚巧,圈子逐渐开始松动,有些人转身退了出来。顾亭然本想留下索菲亚,可后者依然紧握着他的手臂,寸步不离。他们小心翼翼的沿着缝隙往里挤,不时还小声说着“对不起”。其实那只是个前后两三人的圈子,可他们却走的异常缓慢,仿佛要穿越层层叠叠的阻碍一般。


黑衣人背朝天躺在地上,身下溢出一摊红色的液体。他依然戴着帽子,整张脸朝着另一个方向。顾亭然慢慢的绕着黑衣人转圈子,希望能从某个角度看清他的脸。“你认识他?”一旁,一个惊恐的中年人问到。看他的表情,像是肇事司机。“他突然从车前穿过去,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我……我已经叫了消防员,他们应该快到了。”


驻扎在圣路易岛上的消防员五分钟内便赶到了现场,在此之前,顾亭然和索菲亚正正花了五分钟来确认黑衣人的外表。实际上,顾亭然的心早就放下了一半。就在他们小心翼翼的绕着黑衣人转圈子时,他已经看见了黑衣人的一双手。是棕色的!顾亭然默默的念着。当他们转到另一侧,顾亭然头一次看清黑衣人的脸,他头一次看见这张脸。棕色的,高鼻梁,棱角分明。发色乌黑,微微带卷。他是薛西斯的后人!


消防车的警笛满天作响,人群又一阵骚动。肇事司机迫不及待的拽住消防员的手臂,连呼冤枉。当消防员问他知不知道躺在地上的是谁,他突然想起之前身边还有两个人。可是,无论他怎么四下寻找,他始终再也没有找到他们。顾亭然和索菲亚已经趁着混乱,悄悄退出了人群。


虽然对于车祸应该报以同情的心态,可他们却不知怎么竟会如此轻松的走在突奈尔桥上。夕阳从右侧射来,两人的倒影正好重合在一起。


“他是谁?”索菲亚问到


顾亭然不解的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如今确定这人不是克劳德,他就不愿意再花精力琢磨这件事。


“可他为什么看见我们就跑呢?”


“很难说,也许他有仇家;也许欠了许多钱。”他转脸看着索菲亚。“如果谁做了亏心事,看见你刚才冲上去的气势,都会以为你是个警察。”


索菲亚一阵脸红,默默的低下头。“吃饭去吧。”顾亭然大方的建议到。他顺势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就在桥顶,顾亭然停住了脚步。向前的冲力仿佛被从身后的拖力化解,他几乎挪不动半步。顾亭然不是一个失智老人,他清晰的记得自己上衣口袋里没有东西:他从没有在上衣口袋里放东西的习惯。


那是一张折叠过得纸条,以及,一柄钥匙。钥匙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东西,只要手指轻轻触及冰冷的金属就能感觉到。他自己的钥匙放在裤子的口袋里,现在仍在那里。那一定是某个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人偷偷摆进他的口袋。


“这是你的钥匙?”顾亭然高高举起钥匙,在索菲亚的眼前晃动。他确定这不属于他他自己。那是一柄银色的老式钥匙,比如今通行的都要长;没有过多的齿痕,只在钥匙的前端有两节凸起的圆柱。


索菲亚好奇的凑了过来,仔细的打量着这柄钥匙。说:“交给你我的钥匙意味着……?”她不再往下说,只是俏皮的吐着舌头。随后,她又认真的摇头,表示她对此事并不知晓。


顾亭然慢慢展开纸条,这次,他真的被吓到了。纸条上只写了两个字“救我”,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字迹看来很潦草,感觉刚写了不久。更让顾亭然惊讶的是,这分明就是克劳德的字迹。


他不指望能在桥面上或者桥下的某个地方看见熟悉的身影,可是,他还是迅速的朝两边望去。“上面写什么?”索菲亚从他手里接过纸条。“这是……”她的表情同样夸张。


“克劳德写得,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进来的。”


“他要我们救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祥的预感仿佛飘荡在海面上的小船,在风浪面前起伏巨大,摇摇欲坠。他既然试图得到我们的帮助,却为何不肯出来相见?顾亭然依稀记得在人群中并没有谁刻意的接近他,试图往他的口袋里塞东西。索菲亚大胆的猜测再次萦绕在他的心头,如果克劳德真的看不见自己,除非他的眼睛出了问题,否则别人也不可能看见他。


难道,克劳德真的隐身了?


刺眼的阳光仿佛一阵巨大的浪头打向顾亭然,晕眩,顾亭然手扶围栏,险些坐倒在地上。现在,他真的有些束手无措。克劳德在向他们求助,但究竟他在哪儿呢?


“知道这是哪里的钥匙?”索菲亚翻来覆去拿着钥匙把玩。“会不会是临时住所的”


“八成。”顾亭然一脸严肃,嘴唇紧紧抿着。他的视线里又出现了一个可疑人物。很快,他无奈的微摇其头,索性转过身望向另一边。“走吧,我们得重回起点。既然他留下一把钥匙,我们就得找到那扇门。”


晚上八点,太阳已经在挥霍它先前的余力,当他们重新回到西岱岛上的修女街时,影子比之前长了几寸。他们熟门熟路的走进十号的大门,继而沿着旋转陡峭的阶梯层层向上。经过二楼,他们没有停下脚步。克劳德的房门半开着,两个之前没有见过的警察正慢条斯理的走来走去。当顾亭然和索菲亚从门前经过,他们只是毫无警觉地撇了一眼。顾亭然和索菲亚顿时扮成一对情侣,聊着家常往更上一层楼走去。他们只是在三楼停留了十几分钟,便又退出了小楼。


“一起吃晚餐?”忙碌了一整天,虽然没有什么收获,总还得填饱肚子。小街上,两个无精打采的身影慢吞吞的朝一个方向移动。顾亭然轻轻的抚摸着口袋里的钥匙,一声不吭。先后至少也有四名警察进入过克劳德的房间,即便克劳德留下了什么线索,估计也都被警察取走了。


转到一处街口,地铁的轰鸣声隐约从脚下传来。眼前和脚下的两个世界,人流攒动。可是,哪里是属于克劳德的立足地呢?


他们在一条巷子口选了一家小饭店,由于时段和路段的双重错误,店里没什么人。老板亲自站在香烟柜台后,一本正经的读着《鸭子报》。一旁的吧台后也是个男人,斜倚着桌子在同身后一个小窗口里探出的脑袋热络的聊着。后者穿白色的外套,像是这家店的厨师。


酒保只是晃动一下眼神,默许两位客人随便找位子坐。桌子上全摆了菜单,直到客人点菜前,他还有时间同厨师闲话。


“你确定没看走眼?”厨师努力地想把上半身全挤出小窗口。


酒保一脸得意,两个大拇指高高翘起,道:“当然,老板也看见了。报纸上可是形容的足够详细,我怎么会认错。”


厨师既羡慕又惋惜,语气略有不满的说:“你干嘛不报警?那时叫我一起出来看看不多好!”


“得了,你当时不正在给他做饭。”酒保的一句话,厨师仿佛脸上贴了金,也颇为自豪的哼了几声。“我看你还不明白,我是个环境保护主义者,‘玻璃杀手’可是我们的英雄!”


顾亭然重重的放下菜单,这就想离席。索菲亚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示意他接着往下听。


“形容一下你的英雄吧,是不是真像报纸上说的?”


酒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这个动作正巧被一旁的老板看见。后者干咳一声,瞪了他一眼。“该死的法律。”酒保扫兴的把烟塞回口袋,继续说:“他始终没有摘掉帽子,似乎不愿意让人见到他的脸。就是因为这个才让我断定他就是‘玻璃杀手’。不过他比报纸上说得瘦弱些,从皮肤看也挺年轻。另外……头发好像有些橘色。”克劳德的发色正是橘色的。“想点菜叫一声就行,我会过来的。”酒保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个亚洲男人。


“您好,您刚才说您见到了‘玻璃杀手’?”顾亭然双手撑着吧台,问到。


“您是谁?”


“环境保护协会。”索菲亚灵机一动,从口袋里掏出交通卡胡乱的在那些人面前晃了几晃。“我们打算正面报导‘玻璃杀手’。”


“十分有必要。”酒保整整衣冠,不再搭理探出脑袋的厨师。他以为这段采访会被正式记录在案。“我同你们持一样的观点。”


“你知道他往哪里去了?走了多久?”顾亭然迫不及待的问到。


“采访不应该从头说起吗?”酒保有些纳闷。这时老板也走了过来,半低着脑袋,翻白眼似的上下打量他们。


索菲亚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道:“他是负责写稿的,他想同‘玻璃杀手’聊聊。”


“我是这里的老板。他在你们进来前就走了,大约五分钟。我记得他出门后是往左边拐,那里应该是条死胡同。”老板表现得更为积极,像是已经在接受采访似的。“我们会上报纸吗?比如这份。”他晃动手里的《鸭子报》,一脸严肃。


“等我们找到他,回头再和您细谈。”索菲亚几乎是在店门外才把话说完。她不得不紧跟上顾亭然,老板只说了一半,他就已经转身跑了出去。


似曾相识的感觉,梦境与现实生活往往让人迷惑不解。顾亭然依稀记得曾在梦中进过这条死胡同,当时他们追踪的黑衣人袭击了他,并企图致索菲亚与死地。他没有对索后者说起过这件事,但刚踏进巷子口的瞬间,后者似乎察觉到他不自然的颤抖。她悄悄走到顾亭然的身旁,问:“进去吗?”


小胡同像一个幽僻的山洞,五面封闭,只有一个入口。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建筑构造,小街竟然被人为的安置了顶棚,有两层楼高。三楼以上,是同两旁连成一片的住宅。事后,他们才对小胡同的结构有了个清晰的认识。除了胡同口拐角处的小饭店外,整条胡同两侧没有一扇窗户;一直到底,也都是青灰色的砖石。


此时,胡同口尚有些光线。再往里五六步,就只能凭借眼睛对光亮的记忆行走。好在小胡同相对狭窄,双手扶着两面墙行走会比较安全。小胡同深处,终日不见阳光,霉变味隐隐迷漫在空气中。顾亭然觉得有些刺鼻,不过他还是深吸口气,向前跨了一步。索菲亚本打算跟进,却被顾亭然制止。


“克劳德?”顾亭然放低声音,拉长调子。好像这样声音能传得更远。从小饭店起,他已经走出了五步,阳光彻底同他道别。再往里走五步,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克劳德?”他觉得仿佛在同一口枯井对话,但那还会有些回声。


“克劳德?”顾亭然每走五步叫一声,如今他已经叫了四声。


“别过来!”一个声音从深渊射来。似乎很熟悉,但经过黑暗的过滤,几乎失真。


“克劳德!”顾亭然惊呼道。他确定里面的人正是克劳德,可怜的家伙,他就像一只家鼠似的躲在阴暗的角落。他加快脚步,却没有一路冲进去。克劳德的声音听起来多少有些不友善,况且在这样的环境下,任何惊动都会让他失去理智。“是我,然。”


“别过来!”或许是听到声音的逐渐靠近,克劳德越发显得紧张。


“还记得你留给我的纸条吗?我是来帮你的。不论发生了什么,让我们好好谈谈,就我们俩。”


“我说了别过来!”声音已经越来越接近。顾亭然不记得自己走了多远,但他几乎能听见克劳德急促的喘气声。


突然,深渊里刮来一阵飓风,一个黑影猛地朝顾亭然扑来。梦中发生的一切顿时浮现在顾亭然的眼前,可还不等他回忆起所有,胸膛已经被狠命的撞了一下。他顺势靠向一边,黑影迅速的从他眼前掠过,径直朝外奔去。


就在黑影掠过的一瞬间,顾亭然本能的想去抓他的手。他已经抓住了黑影的衣袖,可是那股冲力实在太大,以至于顾亭然竟被一把摔在地上。他的下颚重重的磕在地上,疼得他险些昏过去。


就在他意志模糊的瞬间,胡同口又是一阵尖叫。




八.


索菲亚看不清胡同里的情况,可是他们的对话却听得清清楚楚。虽然她同样不熟悉克劳德的声音,但仅凭“别过来”这句话,她推测胡同深处的人一定是克劳德。紧接着,正当索菲亚在由于是否应该尾随进入巷子,忽然从深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几乎和沉闷的碰撞声同时,一个瘦长的身影凭空里朝索菲亚的面门撞来,仿佛是被大力巨人从黑暗中掷了出来。索菲亚花容失色,狼狈的跌倒在地。黑影没有丝毫的怜悯,只顾自己跌跌撞撞的跑了。


“受伤了吗?”顾亭然用力搀扶起索菲亚,却顾不得自己下颚似火的疼痛。


“快去追他。”她顺势朝黑影逃跑的方向指去。一秒钟的犹豫,顾亭然便撇下索菲亚,独自追了上去。


昏灰色的夜幕下,黑影像是喝醉酒似的,每走一步都有些跌跌撞撞。但是,黑色外套下,他仍然如鬼魅般熟悉的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时而,你会发现墙角多了块阴影;时而,一团浓雾似乎在和黑夜对话。


他很快来到塞纳河堤边,沿着台阶急速下沉。最后几级台阶,他险些踩空,几乎要从台阶上滚了下来。虽然有些狼狈,可当黑影同黑土地融在一处时,他再次获得力量,脚步坚实的朝一处桥洞奔去。那里同样黑暗无比,就像之前的小胡同,与他的身体浑然一体。


他终于在漆黑的桥洞里停下来,右手扶着桥壁,痛苦的喘着粗气。他很快又从疲劳中恢复过来。可这次,他不再选择逃跑,顺势席地而坐。


“克劳德,是你吗?”顾亭然的两只脚压在在黑色警戒线上,他不敢再靠近一步。那里却也刚好能看见桥洞里的情况。借助光线,顾亭然能大致看清黑影的状况。他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衫,帽子牢牢带在头上,从侧面,就连鼻尖也看不见。他盘腿坐在地上,身体夸张的圈成一团。


“我已经说了,别再追来。”克劳德终于开口。他的语气也渐渐回复正常,有些像学校里的感觉。


“克劳德,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是你给我的纸条。”他舞动着手里的纸条,希望克劳德能朝他看一眼。然而,帽子下的头始终没有朝他转动。


黑影垂着头,像个未经雕琢的泥胚。“忘了它吧,就当是场梦。你根本帮不了我,我早该想到了。我不应该把你也拖进来。”隐约中,桥洞里传来一阵哀鸣,仿佛末世的人们见到最后一缕阳光。


顾亭然都快急疯了,可是,连他自己也纳闷,自己的一双脚怎么也无法向前再跨一步。“求你了,克劳德,快告诉我究竟怎么了!还有,你和‘玻璃杀手’是什么关系?”


“你想看看‘玻璃杀手’的面目吗?那就鼓起勇气朝我走来吧。”克劳德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带着夸张的戏剧般的口吻,猛地站起身,一把撤下头上的帽子。他的话犹如魔咒,容不得顾亭然不照做。后者试探性的跨出一步,然后再是一步。直到整个身子也融入桥洞下的黑暗,倍受着无穷的压力,顾亭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第一眼看见克劳德的脸,顾亭然险些笑出来。谁会在黑暗下戴副墨镜呢?“很奇怪?然,你太玩世不恭了,东方人性格的悲哀。你应该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他猛地摘下墨镜,狠命的摔在地上。“这就是你们一直在寻找的‘玻璃杀手’!”


即使在黑暗中,如此近距离,顾亭然也能够看清克劳德的脸。他被那对眼睛所吸引,很不自觉,虽然他极力想要摆脱那恐怖的双眼。那当然是一对人类的眼睛,其实原本就是,而且,顾亭然根本看不见他的眼球。他自然是有眼球的,否则他将看不见任何东西。一种粗质的黑线,攀爬在眼皮上,他的眼皮竟然被缝在了一起。一阵恶心,顾亭然差点吐出来。黑线从两边将上下眼皮缝合在一处,只在当中留下一条细微的口,这保证他能多少看到些东西。缝合工作很粗糙,显然像是出自他自己之手。黑色伤口已经愈合,血渍也被清洗得差不多。现在,黑色线条几乎同眼睛融为一体,你会以为他的眼睛原本就是这样。


一阵尖叫,顾亭然跟着倒退几步。刚才的震惊使他丝毫没有注意到索菲亚已经来到自己的身后。“克……克……你究……”顾亭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很可怕吧?很可怕吧!”狂笑,克劳德有些歇斯底里。“比起我看到的,这根本算不上恐怖。”突然,他又无比凄凉的转身望着黑色的湖面,哀鸣道:“我是该相信自己的眼睛吗?恐怕是的,我想过要戳瞎它们,却始终下不了手。我只能把它们缝起来,就像这样。”他指指自己的眼睛。“我已经受够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黑乎乎的东西,看形状,那是一把明晃晃的手枪。


“克劳德,你……别……”他想说别干傻事,一面,他本能的将索菲亚挡在身后。他当然不希望冰冷的枪口对向索菲亚或是自己,但除此以外,他又否愿意这冰冷的枪口是朝着克劳德呢?


克劳德怔怔的望着手枪的外壳,那亮丽的黑色,不也是一块反光的镜子吗?可现在,他已经不需要更多的镜子了。他已经看够了,到那儿,看到的结果全都一样。“我马上就能摆脱了。在此之前,能最后问你个问题吗?”


顾亭然试图靠近他,却被黑洞洞的枪口制止。“克劳德,我的朋友,让我们好好谈谈。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解决的。”


“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我的位置?”他注视着手枪,问得异常认真,严肃。


“当然有,这个世界上当然有你的位置。”他和索菲亚异口同声说到。


“是它们在欺骗我,还是这世界本来如此?”他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枪口正对自己,不时的在额头和胸前晃动。“我养了它们二十几年,所有的信赖全来自它们。可是,它们却出卖我。如果连它们都不能信任,我还能相信谁?”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黑洞洞的枪口从眼前经过,经由额头绕到一旁面对顾亭然和索菲亚的太阳穴上。


“克劳德,别做傻事!”顾亭然也快失去了控制,扯着嗓子狂叫起来。除此以外,他什么也做不了。一旁的索菲亚用力的握着他的手臂,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扳机的扣动。“克劳德,不论发生什么,然和我会帮你的!”


“帮我?好吧,那就去找面镜子来。”他顿了顿,说:“我要特殊的那种。”


“你究竟想从镜子里看到什么?”


克劳德慢慢转过脸面对他们,一双布满黑丝的眼睛不堪入目。他的嘴角微微朝一边扬起,慢条斯理的说:“一切的……。”尾音还来不及吐出,就被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掩盖。恐怕他的手指只是轻微的触动了一下扳机,撞针便重重的敲打子弹的后盖。巨响的同时,白烟、弹壳和弹头争相挤出枪膛。一个上扬;一个下落;只有一个直射向前方。它迅速陷入太阳穴,仿佛石子落入淤泥,没有激起一滴涟漪。却不想,它竟在另一边牵扯出更大的波动。瞬间内,它破壳而出,身后尾随着因为受不住压力而迸射出的洪流。


克劳德的面部肌肉突然松弛了下来,眼皮也好像一时间自然的合上,不需要依靠那些可怕的黑丝。“噗通”,尸体一头栽入滚滚的塞纳河水中。网织的眼睛最先沉入水中,眼皮相连,却流露出一丝满足。直到它们再次浮出水面,身体已经不是保持自尽时的样子,四肢平整展开,若不是两侧太阳穴一大一小可怕的窟窿,你总以为他是睡在水中。


枪声响起,顾亭然的双膝一软。为了保持平衡,他顺势朝前冲了出去。但最后几步,他依然因为中心不稳而跌倒在地。一双手正打算向前撩着,克劳德的脚已经沉入水中。


初夏夜晚的突奈尔桥下,没有了往日的平静。警笛震天,接着又是人声鼎沸。警察迅速的封锁了现场,警戒线外隔离着为数更多的看客。警察们紧张又小心的将尸体打捞上来,随即又引来一阵喧哗。那些看客们谁都没见过如此可怖的尸体,特别是那对眼睛。


顾亭然几乎是被索菲亚拖着离开的现场,虽然是晚上,可刺耳的枪声依然能很快引起人们的注意。夜色的掩护下,他们迅速的沿着河堤行走。顾亭然一手扶着河堤,一边几乎是被索菲亚搀扶着行走。震惊、恐慌和痛心交织在一处,顾亭然很想哭,却又欲哭无泪。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曾想到,自己在巴黎最要好的朋友竟然如此结束了生命。一路上,他喃喃自语,好几次险些摔倒。若不是索菲亚在一旁照看,恐怕他早就瘫软在地,泣不成声。


“振作些,然,再振作些!”她不停地在顾亭然的耳边低语。“我们遇到的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我们必须查出真相!我们不能让克劳德死得不明不白。”


顾亭然双唇紧闭,牙关紧锁,每走几步都会用拳头捶打石头砌成的河堤。最后,他突然深吸口气,道:“再去一趟克劳德的家吧。”


他们就这样沿着大街慢步,时间越晚,对他们越有利。夜风拂面,顾亭然渐渐恢复了平静。他尽量不去回忆克劳德死时的惨状,大脑也已经开始正常运作。正如索菲亚所说,这件事绝对不寻常。一切都来的如此迅速,从克劳德的反常,到“玻璃杀手”,再到塞纳河畔的惨剧,一切发展得太过迅速,以至于都让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时过境迁,重新回到修女街10号,两人的心情格外沉重。他们顺着楼道上到二楼,这一次,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异常。他们蹑手蹑脚的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轻手轻脚的掏出钥匙,打开房门。


阴风吹出,他们不禁打了个冷战。借着楼道里微弱的灯光,顾亭然注意到警察临走时将唯一的一扇窗户紧闭。他同身后的索菲亚使了个眼色,这才鱼贯进入房间。待房门关闭,这才敢开灯。


这实在不是正常人能接受的生活状态,灯光一起,房间里像是突然多了无数个人似的。眼光所过之处,都会觉得有人同自己对视。


顾亭然的记忆中,房间几乎没被翻找过。他们迅速做出分工,顾亭然负责在书桌上搜寻,而索菲亚则打开房间里唯一的橱门。


书桌上,散乱的堆放着各种翻译用的字、笔记和草稿。顾亭然皱着眉头,顿时也没了头绪。来回在书桌上扫视了几遍,顾亭然的视线最终停留在书桌上一张米黄色的纸上。他虽然不知道这种纸张的材料,但仅从触感便能判断这是某种相当高级的书写纸。之前,他从未见过类似的。轻轻抚摸在纸张的表面,仿佛一段中国来得丝绸,甚至连纸张纤维的织法都跃然于指尖。


如今,克劳德的书桌上摆着一张。上面全是密密麻麻,但有不失工整的书写体。那是克劳德的笔迹,顾亭然再熟悉不过了。他小心翼翼的捧起纸张,一阵清香飘过,不禁让人有些迷离。顾亭然定了定神,粗略的扫视着纸上的内容。大概是些哲学奥义,似乎同他的翻译工作有关。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紧接着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在门外盘旋,似乎有人在那儿踱步。顾亭然惊出一声冷汗,他下意识的转身寻找索菲亚的所在,后者此时也手把衣橱门,警觉的朝门的方向看去。


下一秒,便是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只见索菲亚敏捷的转身钻入衣橱,轻轻的掩上橱门。另一边的顾亭然也不含糊,几乎是在同时,他按动书桌上另一个吊灯开关,一头钻下了床。


再下一秒,房间恢复漆黑的状态。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慢慢推开,刺耳的声音掩盖住顾亭然吞咽口水的声音。但他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床底俨然是另一个世界,看不见更多的,只有几尺来高。外面很快平静了下来,随即有脚步踏在木制地板的声音,再有又是一阵“吱呀”的关门声。顾亭然拼命想要减缓心跳,却又不禁拼命的吞咽口水。他很想知道此时索菲亚的处境,但一眼望去,只看得到衣橱的四只脚,还有紧闭的下半截橱门。


慌乱中,他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手握那张米黄色的纸。稍一晃神,再加纸质清香,顾亭然一时间倒也定下了心。他不由自主的把鼻子微微向前凑,起先还是浅浅的,后来竟然无法控制的大口吸了起来。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喝了陈年的美酒,再经由冷风吹拂,整个人竟像是踏在云端,飘飘荡荡,宛若人间仙境一般。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也许是由于凑得太近,顾亭然突然觉得鼻腔内奇痒无比。慌忙之中,他卯足劲把鼻子和嘴一把捂住,想要止住喷嚏。半夜破门而入的人的一双脚终于来到床前,黑暗中他只能看见那双鞋子的轮廓。就当其中的一只脚后跟微微抬起时,顾亭然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丝响动。


若在平时,这点声音恐怕连他自己都不会在意。可此刻,那只半抬起的脚放了下来。紧接着脚跟一转,像是转向了他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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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6 21:4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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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克劳德的葬礼是在一个久违的雨天。从早晨起,天上便不断漂着小雨。浓厚的阴云始终等不到一阵飓风将其吹散,就像墓碑前团聚的人们的心情一般。雕刻在墓碑上的铭文笔笔深入,仿佛就在重演那一幕惨剧。只有站在人群最前端的先生和太太没有撑伞,雨水透过略带红色的头发,很快便同泪水混在一处。


葬礼是在顾亭然和索菲亚潜入克劳德在西岱岛的住所后一个星期举行的。他们原本来得最早,却悄悄的站在了人群的最后。两人的手有意无意的在同一把雨伞下一次次的触碰,一个星期前的一幕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经历了 一场生死,虽然他们并不知道面对危险之后的严重性。


那一刻,脚步突然在顾亭然的喷嚏声后向床的方向转来。顾亭然吓得攥紧拳头,他眼看这另一只脚逐渐抬起,似乎要向床再进一步。突然,衣橱的方向又传来一阵轻微的“咔喳”声。就像电影慢镜头似的,脚步迟疑的停顿了片刻。紧接着,脚步微微右转,继续朝书桌的方向走去。


顾亭然长长出了口气,他相信这是索菲亚救了他,他宁可相信这一点。寂静的房间里,能清楚的听到那人翻动桌面的声音。顾亭然连大气都不敢透。他想偷偷向外张望,但又怕被发现。床地下的心跳声,几乎同翻找声混在一起。他很好奇黑影究竟在找些什么:房间里几乎没有光线,黑影却要在这样的环境下迅速的发现自己的猎物。


顾亭然默默计算着心跳,他以为等待还将持续很久。黑影一定会将这个房间翻个底朝天。果不其然,他听见了打开抽屉声,又被重重的合上。很快,黑影迅速的撤出房间,没有任何的迟疑。


“让我们为远在天国的克劳德.贝尔先生默哀。”神父带头双手碰在胸前,微微垂下了头。索菲亚轻轻伸肘撞了一下顾亭然,这才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然后,人们逐一为躺在泥土坑中的棺椁送上一支花。他看到奎德教授绅士般的掷下白花,继而来到贝利夫妇面前,表情真诚的同他们低语。克劳德毕竟是在为他工作的阶段出了状况,他多少总有些难辞其究。


贝利太太的抽泣越来越厉害,顾亭然怎么也不敢靠近她。那时在停尸房,他头一次亲眼目睹一位哭泣的如此伤心欲绝的妇人。


警察还是首先通知了顾亭然。他们在克劳德随身携带的手机里提取出一组电话号码,事实上除了父母的号码,克劳德只保留了顾亭然的号码。由于贝利夫妇都没能在第一时间接听电话,于是顾亭然就不得不以死者亲属的身份出现在停尸间。他必须协助警方确认死者的身份。


贝利夫妇几乎是撞进了停尸间,他们先是惊恐的望着顾亭然,眼神中不断的搜寻着希望。突然,贝利太太少有的粗暴的推开顾亭然,径直扑向隆起的白色病床。医生礼貌的微微掀开白色遮尸布,只露出克劳德苍白没有血色的脸。但那已经足够让贝利太太两次从昏厥中苏醒。


克劳德双目紧闭,缠绕在眼皮上的黑线被清除干净。可是,线痕清晰可见。太阳穴上的枪伤黑洞洞,可怕的几乎能被看穿。贝利夫人忍着心中剧痛,一遍又一遍注视着儿子的脸庞。泪水已经淋湿了白布,贝利太太却依然跪在地上,显然没有停止的意向。一旁的贝利先生不住的安慰妻子,其实谁都注意到,他自己的声音也是颤抖连连。


“你不是还有话同圣徒讲?”索菲亚扯着顾亭然的衣袖,奎德教授正同几个学生款步离开墓地。


“我打算申请加入圣徒的研究。”他连同贝利夫妇道别的勇气都没有,带着索菲亚远远避开团聚在一起的家属,朝墓地的另一侧走去。“我剪了一段鹅黄纸寄给圣徒,听听他的意见。据说圣徒是贵族后遗,他对那些奢侈品一定有研究。”


索菲亚沉默了,观察着点点雨水顺着黑色雨伞跌落。她努着嘴,半晌才道:“你还是坚持他的死同这项研究有关?”


“我们已经找不出别的线索了。”


“算我一份,让我也加入。”索菲亚自告奋勇,


顾亭然刚想接茬,却冷不防打了个喷嚏。“抱歉。”


“这个星期你一直在打喷嚏。”索菲亚关切的看着他。雨中,法国女郎刹那间觉得自己同这位亚洲朋友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她会主动分享他的开心或烦恼,并设身处地的替对方着想。


顾亭然都快把鼻子揉红了。“估计是鼻炎。”他突然停住脚步,背对索菲亚,不知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单手握着鼻子用力吸了几口。


“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顾亭然夸张的在脸上重重抹了几把,顿时把不适和疲惫一扫而空。他摆了摆手,一副无所谓的说:“我想是花粉鼻炎吧,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两天……”他又有横着手指揉了揉双眼,不确定的说:“眼睛有些迷糊。中国人说五官相通,还是有道理的。”他强做欢笑,继而又撤开了话题。


“然!然!”身后,远处有人大声叫唤他的名字。顾亭然的一位法国同学气喘吁吁的从另一个方向奔来,老远便冲着两人招手。顾亭然和索菲亚互相望了一眼,顿时停住了脚步。“圣徒和我们在咖啡馆,他让我来找你们,问一下你们是否愿意一起去坐坐。他原以为你们会和我们一起走,可你们却朝这边去了。”


顾亭然颇感意外的望向索菲亚,后者脖颈微动,眼皮一眨。顾亭然便心领神会的让那位同学带路。一路上,那位有着波兰血统的同学对东方文化大加盛赞,表达了许多他对神秘国度文化的特殊见解。末了,他说:“听圣徒说你想加入翻译工作。虽然无法接受克劳德的离开,但是,”他伸出手,由衷的说:“欢迎你的加入。”
“圣徒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
“这是他的原话。克劳德是我们中希伯莱语最好的,失去他,又要赶上发表时间,工作量会变得很大。而且翻译的内容涉及到阿拉伯世界的哲学,也许一位来自更东方的人会比我们容易理解其中的含义。”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路边的一家咖啡馆。奎德教授一脸伤感,正和三五个同学围坐在圆形咖啡桌前。看来他们很少交谈,或许还笼罩在临近墓地的气氛中。


见到顾亭然,奎德教授总算展开一些笑容。他起身给两人让座,问到:“这位是?”


顾亭然大致的将索菲亚介绍给教授。任何学生头一次和奎德教授近距离接触,都会因为仰慕而不知所措。索菲亚也不例外,她手忙脚乱的同教授握手,又结结巴巴的说了些客套话。


“很高兴认识您,小姐。”他礼貌的请索菲亚坐下,这才说:“然,我知道克劳德是你的好朋友,他也是我最好的学生之一。他的死,我很难过。”顾亭然轻声说了句谢谢,并接受着其他同学的慰问。平时,他们有许多课是在一起上的,彼此之间的感情也很融洽。


教授接着说:“你的信我看了,我能体会你当下的心情。克劳德离开我们后,我的确需要更多的人手参与翻译工作。但是,我必须事先申明,如果你只是抱着找出克劳德的死因的目的才来参加这项研究,我不得不奉劝打消这个念头。”他严肃的扫视一圈周围的同学。“我们全是抱着学术的态度而加入。”


顾亭然顿时觉得脸颊沸烫。


“至于你寄给我的那一段纸片,我认为它可能来自于意大利,是一种相当高级的纸张。很惭愧,我没有使用这种纸张的习惯。至于我所认识的人中,似乎只有安托万神父习惯在与朋友间的通信中使用这种纸张。他是巴黎圣母院的院长,我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收到一封他寄出的信件。所以……”


他刚想开口回答,又禁不住鼻子一阵瘙痒。顾亭然赶紧扭过头,连连打了几个喷嚏。最后,他不得不伸手捂住鼻子,费力的深吸几口气,这才有所缓和。“对不起。”他因为自己的失态又是一阵脸红。“我是在塞纳河边的旧书摊里找到的,觉得它很特别,却又不知道出处。所以才买回家,寄了份样本给你。”他一边揉鼻子,一边熟练的撒了个谎。教授信以为真的点点头,又接着关于翻译的课题讲了起来。


咖啡馆的聊天进行了一个多小时,人们才逐渐散去。顾亭然最后同教授约了个单独见面的时间,便同索菲亚找寻地铁站去了。


“你又打喷嚏了。”若无其事的口吻下,掩盖着索菲亚的关心。


“我只是太累了,过会儿回家睡上一觉就行了。”地铁轰鸣声正好让顾亭然止住了这个话题。直到进了车厢,他才又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可能有新的线索了。”


“安托万神父?”索菲亚有些茫然的望着他。想象力方面,她自愧怎么也及不上这位来自东方的青年。


“之前我们总是说克劳德的变化是在加入了这项研究,但为什么不能进一步的说是在住进了圣母院提供房子之后?房子是圣母院的,也就是安托万神父的。克劳德更是使用只有安托万神父才有习惯使用的昂贵的书写纸。我们得到的那一页,是一段没头没脑的中间段落。那就说明前面肯定还有别的写好的页数;之后也会有更多的空白页。”他阻止了索菲亚想要插话的念头。“我知道事后我们没有在他的房间里找到更多的纸张。可是,别忘了潜入克劳德房间的并不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都听到了翻动抽屉的声音,那个神秘人肯定是要取走这些纸张。”他从脖子上取下那柄古旧的铜质钥匙。自从克劳德死了后,他就像对待信物似的将这柄钥匙挂在胸前。“作为法国人你应该知道,要在商店里配置这种钥匙极其繁复。通常需要出具多种文件才行。所以,像这类型的钥匙通常只有两把。一把在这里。另一把……”


“在圣母院。”索菲亚总算插进了话。


“完全正确。”顾亭然兴奋的用力拍了一下大腿。由于太用力,都引来了周围人好奇的目光。“你的看法呢?”他总算把话权交给了索菲亚。


索菲亚咬着嘴唇,踌躇着该如何婉转的表达自己的想法。“你的推理有漏洞。”地铁在某个站台停下,车门打开,一切仿佛安静了下来。“神秘人潜入事件我也不知如何解释,但是,住在圣母院提供的房子里并不只有克劳德一个人。刚才你在咖啡馆看到的全在那栋楼里。他们不也好端端的?而且你只是在克劳德房间里发现了那种纸张,你却不能证明别人那里没有。说不定安托万神父将这种书写纸赠送给所有参加这次研究的学生呢?”


顾亭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埋在座位里一声不吭。不知过了多久,索菲亚突然说:“我该下车了。回家先睡一觉吧,醒了给我电话。”她主动和顾亭然贴了两记脸,便匆匆钻出了车门。


晚餐在夜里十点才结束,索菲亚匆匆洗了个澡,总算安定的坐在书桌前。那么久以来,她很少有时间考虑自己的论文。她一边看着笔记,眼睛时不时撇向同样摆在书桌上的手机。都十点了,顾亭然也真能睡。


由于第二天要上班,父母早早的同索菲亚道了晚安。房子里,只有她的房间依然点着灯。她有意识的将手机铃声调到振动档,今晚,她一定要等到那通电话。


夜深人静,手机突然歇斯底里的在桌面上跳跃起来。索菲亚迅速接起电话,迫不及待的对着通话口道了声“喂。”


“是我,然。不好意思,刚刚才睡醒。我……我是说那么晚你还方便出来吗?”电话那头,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索菲亚静静听完他的话,她很想从听筒里传出的喘气声分辨那边的情况。可是,那端太平静了。


“怎么了?”


“你……能给我带一面镜子吗?”



十.


索菲亚几乎用全身的力气撞开顾亭然的家门。她以为没有电梯,即便她看见了,也会觉得电梯的速度缓慢得足以让人窒息。她沿着楼梯一口气跑上了三楼,随后便整个人撞进了房门。其实,房门早就虚掩着。顾亭然不敢第一时间面对索菲亚,他正窝在墙角,仿佛泰戈尔诗中描写的那样。


“然,是我!”一进门,索菲亚首先焦急的环顾四周:天花板、四面围墙。视线的余光始终集中在床上墙角的顾亭然。一进门,她就发现了那具惊恐的躯体。但是,她更担心看到别的:那些连人的心灵都能照透的镜子。


她微微松了口气,房间没有被布置成像克劳德家的那样。然而,使索菲亚眉头仍然紧锁的,却是床上的顾亭然。“然,是我!”她关上门,几步走到床前。如今,她也顾不上羞涩,顺势就往床上一坐。


“你能借我一面镜子吗?”一个声音从双臂中传出来。不等索菲亚完全掏出镜子,他已经一把抢了过来。


索菲亚的手指尖触碰到乳白色的开关,那点触感尚感觉不到温度。一阵痛苦的尖叫从身后传来,像是那个方向来的推力,猛的将她朝前推去。手指用力的按在开关上,房间顿时一片光明。


顾亭然的一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面圆镜。这只是女孩子化妆用的便携式小圆镜,没什么特别。顾亭然一只手便能把镜子握住。五指紧扣,几乎要陷了进去。“你看到了什么?!”索菲亚扳过顾亭然的手腕,面带惊恐的注视着那个圆形的面积。那里面,只有一张疲惫的、没有被化妆品修饰过的脸。“我什么也看不到啊?”她说得是实话,除了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脸,她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这一次,顾亭然索性抓过索菲亚的手腕。他一定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索菲亚有些皱眉头。他没有发现,她也没有吭声。


现在,他们的脸同时出现在迷你的化妆镜里。镜子里,顾亭然的脸格外的扭曲。他的眼皮有些微微抖动,眼珠奇怪的转动着。索菲亚有些害怕这表情,但她每一秒都不能离开顾亭然的双眼。


“你看到了什么?”索菲亚甚至能听见他的喉结声。


“你呢?!”他的眼珠仍然不停的转动。汗水顺着额角淌下,看得出,他正在极力克制自己继续关注这面镜子。他的手握得更紧,如果将注意力转向他的手背,都能轻易的看见骨骼和血管。


“你……和我?”事实也是如此。


顾亭然用力吞了口唾沫。“还有呢?!”恐惧感压缩了他的声道。


“还……还有?身……身后的家俱?”她以为身后会突然出现什么鬼怪,她有些下意识的朝顾亭然的身前靠去。


顾亭然再一次尖叫起来,他险些把索菲亚推下了床。“然,你怎么了?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顾亭然继续蜷缩到角落里,他像是听不见索菲亚的说话似的,只顾不停地喃喃自语。“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然,振作些!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她出其不意的扇了顾亭然一巴掌。然后,她异常坚定的握住他的肩头,望着他,一顿一措的重复自己的问题。


那双眼睛,几乎被红色占据。他无助的望着索菲亚,问:“你能看见自己?”后者肯定地点头,一声不吭的注视着他。“也能看见周围的一切?”后者又是肯定地点头。她差点开口说自己只是看不见鬼魂。但她还是闭住口,顾亭然现在的精神状态恐怕连定点的玩笑都经受不起。


顾亭然痛苦的呻吟着,仿佛疾病缠身一般。“你看得见自己,也看得见一切。可是……我只看得到……我自己!”


离开克劳德家的那天起,伴随着阵阵喷嚏,顾亭然的视力也有所下降。虽然没有因此失去光明,可眼里望出的一切,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克劳德的葬礼结束后,顾亭然的喷嚏越发的频繁。回到家,他觉得头脑发胀,倒头就睡。一觉醒来,顾亭然习惯的来到厕所,就着冷水抹了把脸。他这才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起初,他没有察觉出任何的不妥。还是那张脸,自懂事来就时常在镜子两端相见。他细细的捕捉着自己的表情:从睡意未消,继而渐渐正常。最后,由于紧张的缘故,脸颊的肌肉开始紧缩,嘴唇微启,眼珠瞪出。他清楚地看到自己错愕的表情,但是,他却看不见镜子里周围的一切。


“我看得到所有的东西,我看得到!但是,镜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连你都不见了!”顾亭然都有些崩溃了。


“冷静点,然,冷静些!”索菲亚都快抱住了对方。她尽可能温柔的鼓励他。“告诉我,准确点,具体些。把你看到的全告诉我。”


“只有我,只有我是清晰的,没有任何变化。但周围的一切,包括你,全……全……”他几经停顿,艰难地组织着语句。“镜子里,你们全都是空白。”


“空白?白色的?”


顾亭然又强迫自己拿起镜子。他眯缝着双眼,斜着脑袋不敢正视。最后,他依然痛苦的点头,颤颤巍巍道:“白的,全都是白的。就像背后一片大雾。”


“白色?会不会是鹅黄色?”她指着天花板说。“连光线的颜色都看不见?还是说有光线,但你眼睛看到的也是白的?”


顾亭然痛苦的点点头。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现在能够体会克劳德的心情了,他一定是这样,看到得一定和我一样。”这次,他挣脱开索菲亚的双手,反过来抓住了她。“我是不是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全凭这双眼睛告诉我。花草树木、鸟兽鱼虫,甚至你,是它们让我知道我的身边有你们。二十多年了,这从不会成为一个疑问。可是,当有一天你的眼睛又告诉其实四周根本没有这一切;你所有看到得全是幻觉,你会是什么感受?!”


“但不是还有触觉、听觉嘛?而且,你还是看得到我的,说不定那是光线经由玻璃反射的特殊效果呢?”


“真真假假,究竟,要我相信哪一边呢?”


索菲亚倒吸一口凉气。长袖下,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背上,像是被一只冰凉的手碰触了似的,一阵凉意从头顶直灌脚跟。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生怕顾亭然步克劳德的后尘。“视力模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还有你的喷嚏呢?你不打喷嚏了?”她突然想到了别的。


“喷嚏?”顾亭然愣住了。“像是同时开始的,好像就在那晚去了克劳德的家。”


“你每次打完喷嚏总会捂着鼻子吸气……”


顾亭然触电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他连滚带爬的下了床,然后拼命的在桌上翻找。突然,他扬起手,歇斯底里的叫道:“就是它!就是它!我第一次闻到它的香味就想打喷嚏,后来,每次打喷嚏,只要闻了这个味道,又会止住了。”激动的情绪下,顾亭然很难组织起像样的语句。


接着,顾亭然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一声不吭,眼睛直勾勾的望着手里的那张纸。再然后,他又疯了似的从桌上找到钱包,转身就往门外跑。


“然!你去哪儿?”


“安托万!安托万神父!这件事一定同他有关系!我现在就去修女街,再找找有没有别的线索。明天,我就要安托万神父给个说法!”


每个星期的这天夜里,老人总是最后一个就寝。处理晚最后一份文件,他略感疲惫的揉了揉双眼。墙上的挂钟悄无声息的划向零点,没有了窗外的钟声,办公室就像与世隔绝一般。老人撑着桌子,慢慢起身。岁月不饶人,六十岁后,关节越发的不好使唤。加之日益肥胖,双膝的负担逐日加重。现在只要坐久了,膝盖便会僵硬,得依靠缓慢的运动才行。


老人有些踉跄的走到书橱前,从自上而下的第三层架子上取下一盏煤油灯。这还是战前的流行货,老人的父亲曾是看门人,他从父亲那儿得到了这个传家宝,并使用至今。


暗弱的灯光恍恍惚惚,仿佛老人的眼神。不过,年级越大,昏黄的灯光反而更适合他。他悄悄离开办公室,生怕影响到别人。事实上,这附近已经没人了。在煤油灯光的指引下,老人熟悉的穿过走廊。第一次来到这里,地上还没铺设地毯。如今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再没了木制地板特有的回声。


每走过一间房间,老人便伸手扭动门把,希望门都上了锁。如果有那间房门没上锁,他便会把煤油灯举到齐眉处,仔细的看看门卡上的名字,为的是第二天能提醒那人。


最后,他通过一扇小门来到了前厅。除了一些重要的日子,平日白天他很少去那儿。不过,他依然对所有的陈设以及墙壁上的油画了如指掌。不是夸张的说,每走过一个隔间,不用转身,他就能准确的说出那副油画的故事。他热爱这个前厅,仿佛外侧两旁近正门的长明蜡烛似的永不熄灭。


他沿着一侧的廊慢慢前进,圣母就在身旁一排石雕龛的背后注视着他。她关心他的成长,哪怕上了年纪,在圣母的眼中,他还是个孩子。他看见了远方高处的风琴,很久没用了。他还看见前方一排排的座位,以及他时常会站立的台子。不过今天,他只想和圣母单独聊聊。最近,由于工作繁忙,他很少在深夜同圣母对话。虽然每天睡前的祷告从不间断,但唯有和圣母的直接沟通才能从他心中最深处找到毛病。那比洗一次澡更能清洁他。


他弯腰把煤油灯搁在一旁,随后索性跪在圣母面前。圣母高高在上,一双慈祥的、洁白的双眼凝视着他。虽然光线昏暗,可是老人还是能感受到那双具有特殊神力的双眼。


他闭上双眼,双手捧住胸前的十字架,喃喃自语了一番。他虔诚的像圣母报告了这段日子的工作,以及想法。就好像孩子窝在妈妈的怀里,把学校一天发生的故事说给妈妈听似的。


忏悔了大约几分钟,老人停顿了片刻。他伸手在身前的地板上摸着,随后食指扣入一个铜质的圆环,紧接着微微一用力,地板上顿时出现了一个长方形的凹槽。


颤抖的双手,从凹槽里取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借着恍惚的黄色灯光,那似乎是一根皮鞭。一根长长的手柄,前端有着好几根皮质的须线。须线底部,则是用同样材质的皮包裹的小铜球。老人深吸一口气,慢慢的褪去身上的衣服。


灯光下,背上的伤痕历历在目。有些已经愈合;有些,仿佛刚留下不久。虽然梵蒂冈教廷三令五申,禁止圣痕崇拜。可是老人却隐瞒了所有人,坚持自己的行为。除了背上,在他的左臂上,还缠绕着一根荆棘条。从小到大,他是多么的崇拜圣方济各,那位亚西西的圣方济各。传说因着天主的圣意安排,在圣米歇尔总领天神的四十天斋期前,天主显现异相,在他身上印下了耶稣受难时所承受的五伤(即双手双脚与左胁)用以感化罪人的硬心,使之痛改前愆而得救恩。圣方济各的圣痕也是至今为止罗马教廷唯一官方承认的圣痕。


他第一次有幸和上任教皇参加同一个会议时,他提出梵蒂冈应该放宽在神职人员中对于圣痕崇拜的限制。上帝虽然反对人们伤害自己的身体,可是,既然耶稣为了拯救人类而身受酷刑。为什么作为耶稣信念传播者的神职人员,不能以自我惩罚的方式救赎更多的人呢?


会上,人们对于老人的提议嗤之以鼻。圣痕崇拜从来都是梵蒂冈不愿提及的话题,因为他们至今还不能很好解决这一暗涌。一旦梵蒂冈松口,就会有更多的,非法的圣痕崇拜行为的出现。只有教皇始终不曾开口。


会后,教皇在自己的书房单独会见了老人。那时他就比老人大了近二十岁,他们像一对师生,也像一对忘年朋友似的促膝长谈。教皇让他脱去长袍和内衣,他想看看老人身上的伤痕。左臂的荆棘条深深陷入皮肤,亏得老人注意清洁,伤口除了泛出紫色外,并没有发炎。背上的伤口则没那么好处理:由于伤口面积大,旧伤尚未愈合,新伤又覆盖了上过去。为防止鲜血渗出,老人贴身穿一件白色的衣服。时至夏季,意大利炎热的阳光,加上厚实的长袍和白色内衣,局部的伤口有些发炎,脓水和稠化的鲜血聚集在伤口附近,情形似乎有些恐怖。


教皇问他是否要找个医生,老人拒绝了。他非但不担心会因为这个丢失职位,还自豪的向教皇展示自己的伤口。教皇随后和他聊了些别的,便结束了这次谈话。他依然绝口不提老人的伤口。


一年前,前任教皇因病辞世。老人几次因为泣不成声而昏厥。就在前任教皇逝世前不久,老人还收到他的一封亲笔信。字迹潦草,却字字忠恳。“用这伤痕去救赎吧!


“啪”,鞭子重重的抽打在他的背上。原本即将愈合的伤口再次爆裂开来,加上新造成的伤口,鲜血已经抑制不住,缓缓顺流而下。老人咬紧牙关,希望从疼痛中体会到上帝的教诲。“啪”,又是一声。上一次的疼痛还未褪去,新的一轮又涌了上来。“啪”,疼痛进一步升级,圣母的爱也更博大。


他默默诵读着《圣经》上的经文,虔诚的祈祷圣母宽恕他愚昧的行为。可是,唯有如此,才能表达他对天国的爱意。


“啪。”滴滴汗水顺着额头淌下,老人放下皮鞭,想要休息片刻。突然,老人觉得呼吸困难,仿佛世界上刹那间没了氧气;又仿佛什么东西捂住了他的鼻子。几乎只是一秒钟,一股刺鼻的味道通过鼻腔直达大脑。老人顿时感到胸腔一阵搔痒,他想要咳嗽,可是嘴巴和鼻子同时被堵住,他只能靠身体的挣扎摆脱淤积在鼻腔和胸腔间的难受。


但马上,刺鼻的气味使他丧失了最后的反抗能力和意识。他很快,就能见到上帝了。


再次醒来,老人觉得双手被绳索反绑。绳索深陷肌肤,要比任何一次皮鞭的抽打还要疼痛。他咬紧牙关,连连晃动脑袋,好让迷糊的视线更清晰些。可光线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只是在眼前,窗外的月光勾勒出两扇高大的长方形印花玻璃窗;以及,一个长身站立的婀娜女子的身影。


老人痛苦的呻吟着,他大概知道自己的所在。可是,嘴里被人塞进了一大团东西,他根本不能呼救。过了一会儿,一只巨大而有力的手抓住连接在老人脖子和手腕上的绳索。那人一使力,把老人从椅子上拽了起来。他像是丝毫不顾及老人的感受,连拉带拽的把老人向外拖去。他们穿过那扇长方形的玻璃下的门,夜景顿时展现在眼前。


老人深深吸了口气,浑身的疼痛总算减轻了不少。他想看看究竟是谁这么粗暴的对待他。可他的眼神实在太模糊,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


那人一步步将他拖到三尊石像前,中间的那位,正是怀抱圣子的玛丽亚。他似乎知道老人尊敬玛丽亚,所以故意把他带到她的面前。然后,那人什么都不说,也不打算给老人说话的机会。他手脚麻利的把绳索的另一端绑在围栏的柱子上,然后一把拽起躺在地上的老人。


一阵冰凉,老人觉得体内侵入了某样利器。然后,内脏仿佛被人搅和了一般疼痛难耐。他软绵无力的想要倚靠在那人的身上。可是,不等他的动作达成,自己就突然被举了起来。直到合上眼睛的一刻,老人还在纳闷竟有人能有那么大的气力把他抬起来,并且,扔出了围栏。


老人迅速的朝地面坠落,最后,被悬吊在半空。他的内脏,都快从体内涌了出来。


“你要写信给以弗所教会的使者,说,那右手拿著七星,在七个金灯台中间行走的,说,我知道你的行为,劳碌,忍耐,也知道你不能容忍恶人,你也曾试验那自称为使徒却不是使徒的,看出他们是假的来。你也能忍耐,曾为我的名劳苦,并不乏倦。”


“然而有一件事我要责备你,就是你把起初的爱心离弃了。所以应当回想你是从那里坠落的,并要悔改,行起初所行的事。你若不悔改,我就临到你那里,把你的灯台从原处挪去。然而你还有一件可取的事,就是你恨恶尼哥拉一党人的行为,这也是我所恨恶的。圣灵向众教会所说的话,凡有耳的,就应当听。得胜的,我必将神乐园中生命树的果子赐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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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十一.


凌晨三点五十七分,乔治·欧仁局长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中惊醒。长年来,妻子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她只是小幅度的侧转过身子,继续睡去。欧仁局长心存歉意,因为他说过今天会在家陪妻子。他没有点亮台灯,而是伸手摸索着抓起电话听筒。


还不等他开口,那头的声音就迫不及待的破壳而出。“局……局长,安……安托万神父死了。是谋杀!是谋杀!”


不等欧仁局长反应,一旁的妻子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她点亮自己那边的台灯,面带惊恐的望着丈夫。欧仁局长默默的点点头,又开始小声的讲电话。妻子没有出任何声响,她悄悄的翻身下床,来到卧室另一侧的十字架前。她手扶神龛,慢慢屈膝下跪。她从神龛上摘下一枚小十字架挂饰,双手紧握胸前,两行泪水悄然滚下。她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每年圣诞节,她都会在圣母院安托万神父的弥撒中度过。他应该被追认为一名圣徒,欧仁太太由衷的祝福他。


这时,欧仁局长已经换好衣服。他悄悄走到妻子身后,深情的在她的后脑勺上吻了一口。他本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温柔瞬间而过,他已经带上车钥匙,风也似的走出了家门。


凌晨的巴黎,天蒙蒙亮,道路通畅。欧仁局长加快马力,还是恨不得能一瞬间就赶到现场。好多次,他甚至不惜违反交通法规,连闯几个红灯。即便如此,欧仁局长还是在沿途连连接到好几通催促的电话。他气鼓鼓的冲着蓝牙耳机咆哮几声,声控指挥手下人展开调查。他已经把车开到最快速度,但他毕竟也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人,有妻子、有家庭。疯狂飚车之余,他必须考虑这些因素。


透过挡风玻璃,圣母院两栋高耸的钟楼格外的灰暗。他们像是两个阴沉着脸的牧师,正在面壁思过。任何的风吹草动在他们看来都那么的无足轻重,即使一个灵魂在他们的面前升天,他们也只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些声音,表达一丝难过之情。


一道车灯划过,欧仁局长接到另一通电话。他看了一眼手机,那熟悉的号码几乎把他给气炸了。“我马上就到!几秒钟,你们也处理不了?!”这次,不等对方开口,欧仁局长已经怒不可遏。连他自己也纳闷,急躁的脾气却没让他患上心血管疾病,难道这真是葡萄酒的功效?


“局长,岛上全是记者,他们到处在找你。小心!”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委屈。欧仁局长闷哼一声。他看见那些电视报社的汽车已经沿路从岛上一直停到了桥上。


无奈,体形矮胖的局长只能随处找了个地方停车。他高高竖起风衣领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脑袋匆匆朝圣母院走去。不时,他还得变换路线,尽可能避开记者。那些记者实在防不胜防,他们几乎都分成两组:一组镜头朝内,隔着黄线拍摄现场情况;另一组则视线朝外,随时捕捉关键人物的出现。当然,目前最关键的人物,无疑就是我们的巴黎警察局局长,乔治·欧仁先生。更高层的相关人物也一定收到消息,但他们都不便即刻表态。他们一定得等到案情有了初步进展才能开口。


欧仁局长混迹官场多年,深明此道。所以,此刻他更不能被媒体追踪到。安托万院长是社会名流,他的死绝不简单。他在媒体面前任何一句不恰当的话,都会引发不小的震动。胖老头小心翼翼的穿梭在小巷里,好不容易,才接近由警察守卫的黄色警戒线。正当警察撩起黄线,欧仁先生打算弯腰进入现场时,老辣的记者们还是发现了他,他们像一群蜜蜂似的蜂拥而至,顷刻间,话筒、采访机就指向老头。有些,都几乎撞到欧仁局长的圆脸了。


各种问题铺天盖地的袭向局长,他根本听不清那些人在说些什么,他只能伸手搁挡那些指向自己的话筒和人群,一边艰难的朝黄线靠拢。可是,视新闻如生命的记者们怎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不惜以身体做墙,阻挡在老头和黄线之间。


“欧仁局长,安托万神父是遭人谋杀的吗?”


“听说最近梵蒂冈和巴黎教区矛盾重重,是否确有其事?”


“梵蒂冈是否会对此事负责?”


千钧一发,一群身穿警服的人终于冲破人群。他们几乎要把欧仁局长架离了地面,使劲拖着他往里走。另有几名身材健硕,却从不开口的警察挡在人群面前,一脸严肃,似乎在说此路不通云云。


安全的进入现场,欧仁局长总算长舒一口气。那口气只出了一半,被一个迎面走来的瘦瘦高高的中年人打断了。他是巴黎警察局副局长孔陶先生。他家是孔陶家族的一个分支,沧海桑田,虽然这个分支同本宗已经离得太远,可孔陶先生还是以家族的法国元帅阿尔芒·德·孔陶为荣。他极其重视自己家族的荣誉,也是个不苟言笑、工作专注的人。加之他天生瘦高的身材,人们便在背后冠以“比隆男爵”的称号。只有欧仁局长能当面这么称呼他,他是他的上司,两人又是多年的老搭档。


孔陶已经站在了面前,“比隆男爵”的称呼刚要出口,欧仁还是硬生生的把话吃了回去。孔陶平素不苟言笑,但从来不耷拉着嘴角。一旦两片嘴角要连到了下巴,事态就已经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欧仁闷哼一声,等待他的汇报。


“死者安托万神父,死亡原因是失血过多,时间在零点左右。”绕过孔陶的肩膀,欧仁清楚的看到圣母院前悬挂的一段粗绳,地面上则有一摊巨大的面积被染成了深色。他有些分不清那是鲜红色,还是深褐色,但就这面积看,真的是失血过多了。


孔陶不管他是否听清楚了,继续说:“死者应该是先遭利刃刺破腹腔,然后再被从二楼的廊桥上扔下来。死者身上缠绕着绳索,因此他的尸体整个悬挂在空中。他的内脏在下落的过程中涌出体内,于是便造成地上的一摊血迹。”不知是不是一早没吃早点,欧仁突然觉得胃部急速的痉挛。“二楼的侧间有拖行的痕迹,死者死亡前可能被安置在那里,现场没有搏斗的痕迹。另外,在死者的身上,找到一张打印纸。”他顺手从文件夹里拿出一份用透明证物袋包裹的文件。


欧仁接过文件,他从不检查尸体,他觉得这是对尸体的再次亵渎。所以,他总是从听取报告和辨识证物开始。“《启示录》?”


“教廷不赞成信徒阅读这一段。”


“他们也没有明言反对,毕竟这是《圣经》的一部分。”欧仁心情差的时候就爱同孔陶抬杠。


孔陶挤对了一下眼睛,说:“但至少神父不会特地在身边留一份打印件,而且那只是《启示录》中的一段。不论如何,这是在安托万神父身上唯一能找到的可疑物品。”


“所以这是凶手留下的?”欧仁把文件反复看了几遍,又重新还给了孔陶。


“我什么都没说!”孔陶为人谨慎,也缺乏想象力。他习惯于组织现有线索,而非勾勒全局。


“有没有目击者?”欧仁扫视着现场,警察们同记者们一样忙碌,但全都无济于事,那只会造成现场更大的混乱。更麻烦的是,宗教人士也赶到了现场。巴黎圣母院的主要负责人已经成功的突破黄色警戒线,庆幸的是他们正在同一些低级别的警官控诉暴行,却还没意图朝这边过来。但这一行动却激起了记者们的热情,他们也正试图冲破防线,猎取更多的情报。现场的秩序,眼看就要溃散了。


“是两个天主教大学的学生,其中一个是中国人。他们现在正在‘皇宫’里。”孔陶合起笔记本,暂时没什么可以汇报的。西岱岛的西端,如今的巴黎警察总局,曾经是墨洛温王朝的宫殿。
“天主教大学?真巧。”太阳露出了端倪,欧仁老头已经打算回去了。圣母院同警察总局近在咫尺,可老头和孔陶不得不在众人的掩护下,绕一个很大的圈子。


与此同时,顾亭然和索菲亚已经在警察局呆了整整四个小时了。他们分别被带到不同的房间,由不同的警察做着笔录。他们既是报案人、目击者,也是此案可能的嫌疑人。警察们希望能在暴躁的欧仁回来前,叫出一份像样的询问记录。
顾亭然呆在一个小房间,四周漆着灰色的油漆,很时髦的那种。他的面前是一张小桌子,一盏台灯,以及一杯凉透了的浓缩咖啡。顾亭然的脸上至今还残留一些血渍,这也是他为什么会被单独照顾的原因。


“这已经是第几遍了?!我和那位小姐正巧经过圣母院,尸体就从我们的上面掉下来。他溅了我一脸的血,然后我就报警。就这么多!你还要我说什么?因为我是中国人?你们就特别照顾我?”四个小时,再有耐心的人都会急躁起来。更何况顾亭然至今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


那一刻,顾亭然也有些歇斯底里。他急切的想要早些重回克劳德的房间,他不希望自己的眼睛有意外,也不想克劳德的悲剧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那一刻,他几乎是牵着索菲亚的手穿过夜色。那是个浪漫的时刻,两个敏感的人散发出的气息时刻感受着四周的情况。触须在半空中感觉到下坠的物体,虽然没有声音,却也来得很真实。就在顾亭然抬头的一瞬间,一个黑乎乎的物体迎面俯冲下来。顾亭然本能的惊呼一声,他用力的推开索菲亚,生怕她被不明物体砸到。


正当他同时做着下蹲动作时,黑色物体却又瞬间悬在了半空。它先是上下颠了几下,然后又像个钟摆似的左右摆动。接着,大量的热乎乎的液体和一团东西泄了下来,仿佛下雨一般。一摊热乎乎的东西掉在了顾亭然的脚边,看来像是堆内脏,冒着热气,味道腥臭。液体或多或少溅在顾亭然的脸上,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手掌上顷刻染成了红色。


“索菲亚·缇洛小姐,很抱歉给您造成困扰。但我相信我们已经得到了一份详细的笔录。”女警官看来和善许多,笔录也是在一间宽敞明亮的警员办公室进行。


“同样的问题反复寻问了我女儿四个小时,您认为这只是一些困扰?”缇洛先生早就恼羞成怒,若不是女儿和妻子的劝阻,恐怕他早就更大声的叫嚷起来。


“先生,很抱歉,但这关系到一起谋杀案……”


“爸爸!”索菲亚瞪着眼睛埋怨父亲。“顾先生的笔录做完了吗?我想见他。”她转身关切的看着女警官。


“还问他干什么!都是那个中国人,我看是时候阻止你们的来往了。”


“爸爸!”索菲亚又羞又恼。


“缇洛小姐?我们想请您和您的中国朋友换个地方聊聊。”从门口传来的声音。


“还聊?难道我们是罪犯?”缇洛先生终于忍不住了。


“局长!副局长!”女警官突然站起来,朝两人行了个礼。“这两位就是巴黎警察总局的局长和副局长。”她希望用欧仁和孔陶的头衔吓唬住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头。


“爸爸!别再说了。”索菲亚和母亲恨不得把缇洛先生拽到身后藏起来。索菲亚脸颊绯红,她赶忙整了整衣襟,道:“局长先生,副局长先生,我能先见见我的朋友吗?”


“当然可以。事实上,我们希望通过您和您的朋友再了解些情况。”孔陶彬彬有礼的朝索菲亚和缇洛太太微微欠身。


“你们又怠慢证人了?我都说了多少次,要对证人有足够的耐心!要让他们满意!”谁都不曾想到,欧仁局长会突然冲着女警官发一顿牢骚。“现在新招来总部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他最后还不忘小声嘟哝几句。


“局长,我……我只是做笔录……”女警委屈的说。


“笔录?连证人的家属都开始抱怨,我们还能相信笔录的真实性吗?”


“局……局长先生,您是局长吗?”眼看着女警官的泪珠就在眼眶里打转,缇洛先生反倒坐立不安了起来。他因为自己引发的不快赶到内疚,他来到欧仁局长面前,两个胖胖矮矮的男人几乎在同一个平面上。“很抱歉,其实那怪不得这位女警官。我们……”


“如果受到不公正的待遇,我完全可以行使我的权力,替你讨回公道。”他指了指缇洛先生身后的女警官。


“当然没有,我是说……”


“那我能再冒昧的请您的女儿和她的朋友同我和这位副局长聊一会儿呢?您是个好市民,我想。”欧仁很喜欢顺藤摸瓜、就坡上驴。说完,不等缇洛先生回答,欧仁局长已经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四小时后的重逢,顾亭然几乎想冲上前抱住索菲亚。可碍于局长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两个人,一个瘦高个,一个矮胖子,顾亭然只能作罢。侦探小说里总是这样的组合,特别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笔下的霍克尔·保罗。顾亭然看了一眼索菲亚,逆境中倒也开得了玩笑。


“小说来源于生活,就好像我们的组合。”欧仁仿佛看穿了顾亭然的心事,自觉幽默的大笑起来。顾亭然窘迫的哭丧着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年轻人,告诉我你们的学业。我对此很感兴趣。”欧仁局长做回自己的位置,孔陶则从旁边找了张椅子,打开笔记准备记录。


“我正在写一篇关于圣殿骑士团的论文。”顾亭然坐直身子,这里至少比刚才的环境好多了。


“我在研究《圣经》中提到的地名。”索菲亚跟着说。


Bravo!”欧仁轻击双掌。“言归正传,知道今天凌晨的死者是谁吗?”


年轻人对望一眼,又同时摇头。


“方济各·安托万神父,巴黎圣母院院长。名和姓都是圣徒,真是个可怜的人。”


效果同时在两人的脸上显现。他们日夜想要找得人,顾亭然甚至认为是造成他眼疾的巴黎圣母院院长,却死在他们的面前,还溅了他一脸鲜血。线索完全中断了。


“就你们的知识,我想听听你们的建议。”欧仁的话音未落,孔陶已经心领神会的从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文件,递给了索菲亚。


后者接过文件,谨慎的阅读了几遍。然后,她又递给顾亭然。顾亭然显然花了更多的时间,若非这段文字他曾经读过,或许他得花更多的时间。那是一段英文,行文很短,语句简练。


“《圣经》,《启示录》。”顾亭然脱口而出。


“《默世录》113214.第二章:《至厄弗所教会书》”索菲亚补充到。


孔陶取回了文件,道:“这是从死者身上找到的证物的附件,我们只是重新打印了一遍。”他说得很平静,似乎那只是他从女儿书包里找到的一份普通的家庭作业。


自从法律通过禁止在室内吸烟,欧仁老头就觉得生命突然无趣了起来。除了陪伴妻子,吸烟是他另一个最想得到满足的心愿。可如今,他既没有时间陪伴妻子,又被剥夺了在室内吸烟的权力,生活真的糟糕透了。“只有这些?”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我只想借用年轻人的想象力,告诉我为什么《启示录》里的章节会出现在死者的身上。记住前提,他是个神职人员,巴黎圣母院院长。通常,是他们极力反对我们阅读《启示录》这一章节。凶手犯罪手段如此的残忍,上帝保佑这并非他对我们发出的警告,或是挑战。”


十二.


星期二清晨五点,验尸报告已经交送到欧仁局长的手里。他大致看了看,又递给身旁的孔陶。报告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死者确定是方济各·安托万神父,死因则是失血过多。值得注意的是,在安托万神父的背部和手臂上,发现了不同程度的创伤,包括背部鞭打的痕迹以及手臂上被荆棘刺破的痕迹。
“自我行为?”欧仁像是自说自话,也好像在征询孔陶的意见。后者耷拉着嘴角,不解的回望着欧仁。“你认为这同案子有关?”


欧仁老头努着嘴,一对小眼珠不停地转着。就看见两道眉毛间的皱着越来越深,最后,他叭嗒了几下嘴,才说:“在天主教大学上课,有没有一些内幕消息?”他随即补充到,“例如,神职人员自虐行为。”


“自虐?”索菲亚小声嘟哝着,顾亭然则茫然的想从索菲亚的脸上寻求答案。毕竟“自虐”这个词对于顾亭然来说陌生的很。索菲亚只能以“自己对自己施加萨德主义”来解释。后者似乎明白了意思,却同样无法理解欧仁老头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安托万院长是自杀的?”顾亭然自作聪明的反问到。


“当然不是。”欧仁老头道。“我指的是在神职人员中会不会有流传鞭打背部,或者缠绕荆棘条的行为?”


“圣痕崇拜?”索菲亚脱口而出。


欧仁顿时来了兴趣,他前倾着肥胖的身体,几乎要把整个上半身压在书桌上。“有这种说法?这是什么?”


“您也是信教徒,您没听说过这种说法?”顾亭然指指挂在欧仁办公室墙上的圣母像。画中的圣母怀抱婴儿时期的耶稣,目光慈祥。


欧仁像是被将了一军,心跳莫名其妙的加快了些。他重重的喘了几口气,又起了别的话题。“从警察的角度,我不应该向你们透露更多。但有时案件陷入僵局,或者涉及到某个未知的领域,我们也会寻求局外人的帮助。好比这次,安托万神父的死不像是因为一些稀松平常的缘由。配合上从他身上找到的东西,感觉凶手是在警告活着的人。最近满城都在沸沸扬扬的传播一个消息,说梵蒂冈对巴黎教区很不满意。联想到神父身上被你们称为禁忌的圣痕崇拜,会不会是神父触怒了某些高层人物,然后执行的……”


“私刑!”孔陶替他完结了这句话。


办公室里再次陷入僵局,此时窗外,已是热闹非凡。越来越多的媒体记者聚集在巴黎警察总局的铁门外,他们大声叫嚷着希望得到真相。他们只派了一小部分人留在圣母院做后续报导,但那里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很快就会有人来拜访警察总局。记者们必须在此前此后迅速做出对此事的初步分析。


欧仁打开办公室的电视,早新闻已经迫不及待的将事件对外报导,他们说得绘声绘色,言语间又不断的给予暗示,试图将整件事弄得越严重越好。看了没有半分钟,欧仁又关了,气鼓鼓的把遥控器顺手扔在桌上。随后,免不了对媒体的一阵抱怨。风暴持续了数分钟,孔陶依然面无表情,他侧对着欧仁,自顾自的翻阅手里的材料。


当风暴逐渐平息,有人扣响了办公室的门。进来的是个警察秘书,她凑到欧仁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后者又斜着身子同孔陶咬了几句耳朵。他这才清了清嗓子,道:“年轻人,谢谢你们的合作。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关于这件案子,希望你们对外守口如瓶。不过也请放心,目前外界还不知道此案有你们两位证人。至于今后有什么需要你们的协助,我的秘书会负责联系你们。”说话间,欧仁和孔陶双双站起。顾亭然和索菲亚也如释重负的起身,他们鱼贯的离开了欧仁的办公室,无需顾虑是否有人送他们,因为缇洛夫妇已经等到走廊的那端,正焦急的朝这边张望。


顾亭然识趣的故意放慢脚步,想要一个人落在后面。索菲亚却不以为然的扯着他的衣袖,小声说了句“等我”,然后径直朝缇洛夫妇走去。她劝父母先去上班,自己和顾亭然还有些事要谈。这句话可惹恼了缇洛先生,他早就对这个中国留学生心存不满。这一次,还把自己的女儿牵连进一场案子,老头实在忍无可忍。这一次,他刚要开口,一旁的妻子早就拉着他往门外走。不等索菲亚开口,只听缇洛太太说:“我们上班去了,照顾好自己。”说完,便连拉带拽的把缇洛先生拖出了警察局。


索菲亚扭过头,无奈的冲着顾亭然办了个鬼脸。


他们离开了西岱岛,在河对岸,大天使像对面的咖啡馆坐了下来。邪不胜正,是大天使像的一个影射意义,也是他们此刻复杂心情的归结。他们点了两杯咖啡,几个羊角面包。索菲亚习惯用羊角面包沾咖啡吃,她顺手撕了一角,轻轻的往咖啡杯里一沾。画面就定格了。


“怎么了?”


“你好了?”


顾亭然触电似的寻找着四周任何类似镜子的东西。他很快在身旁远处的墙上发现了一面镜子,他先是远远的望着,继而站起身,几乎是跑步来到那面镜子前。足足五分钟,顾亭然不断的在镜子面前变换角度和姿势。他毫不顾忌周围人的眼光,最后,他尖叫一声,又冲向了索菲亚。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仿佛一个久困囹圄的犯人重获自由一般。


“没了,全都没了!”


“什么?”


顾亭然前扑着身子,一张小圆桌上,他和索菲亚的脸几乎要撞在了一起。他的目光炙热,兴奋异常的紧盯着索菲亚。“我又看见了!所有的,所有的东西。”由于他用力过猛,咖啡桌几乎要被他掀翻了。然后,他又意犹未尽的借着咖啡桌的反光不停的照着自己。左边、右边若是在脑后也长上一对眼睛,恐怕他现在就会扭过头去。


很久,索菲亚才打算打断了他。她同样为顾亭然激动,可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顾亭然突然间产生了幻觉,神情可怖,不亚于世界末日。可现在,遮迷了他双眼的幻觉又离奇的消失了。没有任何的征兆,就像它来的那般迅速。索菲亚意味深长的看着顾亭然,后者被他注视的有些发毛,他克制住笑容,道:“你不信我?”


“当然不是!”索菲亚急于辩解,可疑云依然盘旋于眉宇间。“我只是觉得,安托万神父一死,你的幻觉就消失了……”


“我也觉得奇怪,回想一下,自从进了警察局,我不再想打喷嚏,不再想闻那种香味。之前的恐惧感、压迫感全都不翼而飞了。如果不是被你提醒,恐怕我都不记得曾经经历过那些事。”说着,他还不可置信的低头照自己的脸。


“神父一死,之间的关联再也找不到了。”索菲亚总算想起关心她面前的咖啡,她一边擦拭着因为顾亭然的激动而溅在桌上的咖啡渍,一边籍此整理着自己的思路。“记不记得刚才欧仁先生提到的‘私刑’的说法?”


“至少在古代中国的宗教中,这是合法的。历代政府并不反对宗教对其内部成员施行私刑。但你不会是想说,梵蒂冈对一个巴黎的神父施行私刑?”


“别忘了最近一直流传的说法,梵蒂冈很不满意巴黎教区。有人甚至说教宗透过枢机主教、法国总主教多次提醒巴黎教区的金斯顿主教,扬言再不对巴黎教区整改,就要撤去他的职务。”


“听说了,”顾亭然又点了些喝的。“可他们要整改什么?”


“最新消息,几分钟前,三台黑色汽车神秘的驶入巴黎警察总局的后门。虽然看不清车内的乘客,但据知情人士透露,三台车里分别是法国总主教拉萨尔大主教、巴黎教区主教金斯顿主教,以及巴黎内政部长阿道夫先生。后者是现任人民运动同盟翘楚,并被外界认为是下一界总统有力竞争者。毫无疑问,他们是为了今天凌晨发生在巴黎圣母院前的惨案来听取警察局的意见。至今,巴黎警察总局对此事尚未表态。外界的猜测……”不知是谁打开了电视,调到了一台的早新闻节目。


就在三台车接近西岱岛时,巴黎警察总局已经接到电话,他们尽可能的清理了后门,迎接三位大人物的到来。


那是一间隐秘的办公室,通常只有迎接某些特殊任务才使用的。它曾经是皇宫的密室,专门做些非法勾当。现在被某些史学家认知,是因为他们相信这里曾迎接过纳粹魁首希特勒。巴黎沦陷后,贝当急于寻求希特勒的扶持他们暗中缔结协议,又担心反对者破坏谈判,故此才将会议地点从爱丽舍宫转到了巴黎警察总局的这间密室。


密室设计的既简洁又舒适,而且很实用。地上铺设着高级地毯,四周的墙面和天花板上则是消音材料。几张皮质沙发、茶几,一个小型冰柜和一台液晶电视。


欧仁局长并不喜欢这名内政部长,他觉得阿道夫部长太激进了。后者总喜欢用发胶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而且总是三七分。此人身高只有一米七十余,却有一身运动家的体魄。他的双眼炯炯有神,乃是精力旺盛的标志。高鼻梁、薄嘴唇,是一名高素质政客的必备长相。他善于辩论,爱好研读兵法。恐怕只有一件事不太符合他的身份,传闻阿道夫有空口服用橄榄油的习惯,听说这有助于新陈代谢,保持他身体的清洁。欧仁还有个不喜欢他的理由,是因为阿道夫出身秘密警察,行事总是神秘兮兮,让人毫无安全感。


坐在他上手的是拉萨尔大主教,他今天刚从梵蒂冈回来。舟车劳顿,拉萨尔看来一脸疲惫。他似乎有些阿拉伯血统,中等身材,微胖。脑门上一层薄薄的黑发,却卷得厉害。如果退下一层神袍,拉萨尔更像个穿梭于巴黎服装批发区的零售商贩。他的确也表现出一些那方面的特长,他特别爱钻营,总想着成为法国籍的红衣主教,甚至更高。


之前,枢机主教还在为巴黎的事同他喋喋不休。几个小时候,巴黎最重要的教堂之一竟然出了那么大的乱子。其实,他也不知道教宗为什么对巴黎如此不满。他几次想询问巴黎教区到底出了什么事,可得到的都是些模棱两可的答案。他曾经认为是巴黎教区的某些人得罪了圣域,可细数一边,从巴黎金斯顿往下,大多是些没太大出息的纯教徒。他讨厌这些无事生非的学究,假如教宗对巴黎态度一天没有改观,他就一天别想搬去罗马居住。


相较之下,金斯顿主教更像个潜心教义的信徒。他今年七十高龄,身材高挑,又瘦的可怕。他有些驼背,一颗小脑袋朝前凸出,像是树上结得果子一般。主教留着一把长胡子,大概能垂到胸口。那可要比他帽子下的头发多了许多,所以金斯顿主教平时特别爱惜自己的胡子。在冬天,他还特地做了个皮质的兜囊,挂在脖子上,把胡子拢在里面,专门用来保护它们。他不太在乎权力,这个职位甚至是教廷强加给他的。由于曾经做过巴黎天主教大学的教授,金斯顿浑身散发着一股迂腐学究的气息。


五个人都没想先开口,他们同时安静的扫视着房间里的其他人。今天的话题需要一个突破口。通常情况下,欧仁总是这种僵局里第一个淘汰者,他不喜欢把话憋在肚子里。他清了清嗓子,道:“到目前为止,调查报告全在各位的手里了。”


三人这才埋头翻阅材料,但是,除了金斯顿主教不住的发出“啧啧”声,另两位对此似乎不很感兴趣。他们草草读完报告,又是一脸凝重的望着欧仁。后者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目前为止,我们还不能确定这起案件的兴致。安托万神父的死因可能有各种解释。如果各位想得到更多的情况,恐怕,”他看了看身旁的孔陶。“得过上一阵子。”


“教皇可是很关注这件事情的,”拉萨尔大主教阴阳怪气的说到。他的声音像个女人,听起来很不舒服。“这是对天主教的挑衅!在这么一个繁华的、历史悠久的都市,却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的案件。这不是中世纪,先生!也不是那些野蛮的新教徒的地盘!”他装模作样的双手握住胸前的十字架。


“没有进一步的线索或证物?”阿道夫部长早就把材料扔在一旁。他当过秘密警察,知道怎么样的文件才算完整,又有那些纯粹为了搪塞人。


欧仁老头摸摸大鼻子,侧着脑袋撇着身旁的孔陶。“比隆男爵”目不斜视,却像是感受到一双讯问的目光,他微微点头,示意可以透露一点。老头这才放宽心,他故作镇定的从自己的文件夹里取出一份文件,转了个头,递给了离他最近的拉萨尔大主教。“这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一段文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猜测和骚动,我们没有公诸于众。”


拉萨尔第一个阅读到这段文字,他才看了头几个字,就开始不停的、痛苦的呻吟。再往下读几个字,他已经迫不及待的将文件顺手甩给身旁的阿道夫。看来他的心情一时间是难以平复了,颤抖的右手微微隆起,从额头到胸前,再从左肩到右肩,拉萨尔反复的划着十字。持续了大约一分钟,才同他的嘴里悄悄流露出“哦,上帝!哦,玛丽亚!”


阿道夫不是个教徒,他只是扫视了一边文件,便交给了金斯顿主教。三人中,属金斯顿主教的反应最强烈。他才看了不到几个字,就触电似的把文件扔在地上。他突然从椅子上滑了下来,长身跪在地毯上。他也是单手在胸前划着十字,口中不停地念着“罪过”。


老人家怕是年时过高,激动之余,老人家明显有些体力透支。他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口里却依然念念有词。若不是孔陶把他重新搀扶回椅子,金斯顿主教怕是已经爬在了地上。


“魔鬼!魔鬼!”金斯顿主教已经说不出话来,唯一的宗教代表拉萨尔大主教还在嘟哝着。


“这是什么?”阿道夫部长谨慎的问到。


“《圣经·启示录》的章节。先生。”孔陶负责从旁解释。“我们从死者的衣服里找到的。上面没有指纹,纸张和打印墨水也很普通。”


“还有呢?”阿道夫部长部部紧逼。某种意义上,阿道夫比任何人都在意这桩案件。他和拉萨尔大主教关系莫逆,后者目前正在为进军梵蒂冈做准备。一旦后者成为法国籍枢机主教,就能从外围为阿道夫参选总统造势。因此,阿道夫绝不允许拉萨尔在离开法国前有任何的闪失。他要确保这位大主教所辖教省的太平盛世。


“他一定是个无赖,一个门外汉却力图羞辱上帝!”拉萨尔似乎有了灵感。“两位先生,我正式向你们提供一条线索!”他示意孔陶再把文件交给他。这一次,拉萨尔反应小了许多。他只是远远的捏着文件一角,对众人说:“各位,这是用英文写的。任何一部英语版《圣经》,甚至网络上也能找到这段文字。他并不是个兄弟,否则,他应该使用希伯莱语才是。”拉萨尔大主教振振有词。


高谈阔论下,欧仁险些笑出声来。拉萨尔也只能去做教徒了,他的思想毫无逻辑可言,甚至可笑之极。欧仁心里想到。殊不知,拉萨尔大主教的心里却又是别的打算。


这次从圣域回来,他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他是被单独地、秘密地召唤去了圣域,受到的是教皇的手谕,却没有见到教皇一面。几个掌实权的枢机主教把他带去了一个密室,类似于现在他身处的地方。他们深情凝重,开门见山便问他知不知道巴黎出乱子了?


巴黎出乱子了?拉萨尔大主教一头雾水,他昨天晚上还在香榭丽舍大街用了晚餐,那里直到次日凌晨都人群熙攘,丝毫看不出出乱子的迹象。


巴黎正蔓延着严重的圣痕崇拜行为,他们对拉萨尔大主教如是说。他们点名批评了安托万神父,这位著名的巴黎圣母院院长,似乎从很久前就同圣痕崇拜扯在一起。拉萨尔大主教一声不啃,他知道这项指控很严重,如果传言属实,甚至会影响到他本人。虽然他并不赞成那种变态的热衷。


另外,枢机主教们命令拉萨尔大主教派出一批干练的人对巴黎市展开调查。原因来自于不久前梵蒂冈被窃事件。梵蒂冈宗教图书馆的保险库在层层守卫下,还是被不明来客攻破。他或者他们几乎翻乱了保险库里所有绝密文件,直到现在,工作人员还无法完全整理那些被翻得天翻地覆的文件,他们也估计不出凶手究竟想得到什么。


据可靠消息,凶手逃往巴黎。枢机主教们要求他尽量组织人力,调查此事。他们不希望警方介入,因为许多绝密文件是无法公诸于众的。很多东西就连拉萨尔这种级别的人都闻所未闻。


圣域决定让巴黎对自己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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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拉萨尔大主教打得正是这个主意:无论他的意见多么的滑稽可笑,只要他在这个秘密的房间里提出凶手并非来自宗教界,那么当他离开警察局,他就能在媒体面前天花乱坠。其余的人无法否认,因为他的确说过。重要的是,媒体会帮他将消息传到圣域。红衣主教们未必全信报纸的一套,可至少有了种说法,拉萨尔大主教也好在圣域有个交代。他并不知晓圣域图书馆被窃的事,也想不明白为何圣域三缄其口,只打算小范围搜捕窃贼。然而那些老头们又确信窃贼就在巴黎,再愚蠢的人也能体会到其中不同寻常的韵味。如果再联系到上任教皇几个月前猝死……


拉萨尔大主教正在编织一个惊悚故事,连他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冷颤。


回过神来的时候,秘密会议都快结束了。这次碰头其实根本得不出什么结论,拉萨尔大主教和阿道夫内政部长无非是来给警察们施加压力的。阿道夫最后又唱了几句空洞的高调,那无非是说给拉萨尔听得。他还神秘兮兮的冲着欧仁挤对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道:“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他。”


欧仁接过名片,粗略扫了一眼,敷衍的应了一声。名片上的人是现在秘密警察的掌舵人,欧仁听说过,其中包括他曾经用化名干过的勾当。1989年柏林墙倒塌前,名片上的人化名生活于东柏林。他实际是法国派驻在东柏林的特工,负责调查法国共产党同德国以及苏联的联系。并被委任刺杀及破坏等任务。柏林墙倒塌后,他又被派往法属北非殖民地,监视和破坏当时风头正盛的独立运动。没有证据表明他直接参与了大规模的屠杀,但欧仁的耳边时常会有类似的传闻。特别是当他恢复本名出掌秘密警察部门,外界的风闻就更多了。欧仁见过他几次,两人年龄相仿,性格却迥异。某种程度上,那位先生比阿道夫部长更阴险。


不过只要不真的去找他,调查工作就还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欧仁局长总算长舒了口气,他送走了两尊瘟神,他们也没过多追问目击证人的事。欧仁想保护两位大学生,通常这类离奇案件的目击者总会倍受关注,这不但会影响他们的私生活,甚至在不断的纠缠下,他们也会下意识的虚构一些情节,以换取暂时的安宁。若真到了那刻,欧仁又得忙了。


他已经计划好,送走了两尊瘟神,便派人暗中保护两位大学生。


殊不知,索菲亚和顾亭然已经踏进了一摊淤泥。


上午九点,送走了索菲亚,顾亭然拖着疲惫的身子,磨磨蹭蹭的回自己的家。春假后,巴黎的天空,一抹浓重的乌云始终挥而不去。湿漉漉的天气比起顾亭然的故乡上海算是舒服了许多,可他仍旧觉得浑身不自在。一想到家里墙面上不断蔓延的霉斑,顾亭然更是全身不自在。他向房东投诉了多日,却迟迟收不到回音。他真想扯开嗓子冲天冲地好好骂一顿。


最后一个拐角处,天上突然飘起茫茫细雨。敏感的脸部皮肤在雨水的拍打下微微起着激灵,像是在按摩。烦心事搁在一旁,俗务就一股脑儿的涌了上来。仰头望着那栋小灰楼。顾亭然轻轻叹了口气。他突然想起房间好久没有打扫;一堆臭衣服也没拿出去洗。


密码盘上,总是那几个固定的按钮。顾亭然推开门,融入了黑色的空气里。他家小楼的走道闭不见日,一进底楼大厅就要按动电灯开关。以他的速度,走上四楼,灯刚巧熄灭。此时,右手边会出现一个橙色的小光环。第二次亮灯能让他坚持到家门口,六楼,小阁楼里。


踏上三楼最后一级台阶,他的眼睛仿佛被人夺去了,头顶的灯突然灭了。没有丝毫的光明,瞬间内,就连大脑里的思想也一并抢走了一般。


顾亭然双脚僵立在原地,他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的眼睛出了状况。克劳德的惨剧始终萦绕在脑海中,他迅速将双手凑近面前。黑暗里,双手隐约可见。


“真倒霉!楼道的灯又坏了。”顾亭然嘟哝到。三楼的电灯开关在走廊的另一侧,他必须摸索着走大约十步路。


刚踏出第一步,他觉得脑后一阵阴风袭来。他想回头看个究竟,可没等跨出第二步,硬物已经重重的打在他的后脑勺上。刺骨的疼痛只在瞬间产生作用,他很快边失去了知觉。身子无力的向前瘫软,就在知觉丧失的瞬间,他意外的感到自己竟然倒在一堵墙上。那里应该是没有东西的。

星期三。


这一天是顾亭然后来才推算出的,当他重见天日已经是那一周的星期四,遭到绑架则是和安托万神父被害同一天,那一周的星期二。


他不知道绑架他的是什么人,可他确信自己遭到绑架。他可能是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遭人反绑,绳索结实且深深陷入肌肤。他还能感到后脑勺火辣辣的疼痛,以及伤口上微微的冰凉感,一定是出现了创面。顾亭然难受的晃动着脑袋,口腔里喷出阵阵热炎,嘴唇干燥,他口渴极了。


这是个漆黑的空间,同他被袭击前的一样。这里没有一点杂音,他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声。速度都不正常,惊恐和慌张已经到了一定程度。


“喂,有没有人?这是什么地方?”他先是用力摇晃身子,却无力挣脱,他只能尝试呼叫,希望这个空间里还有别的人。


最后一个音从嗓子里跑了出来,一道强光突然打到顾亭然的脸上千万把利剑刺入脆弱的眼球,顾亭然“啊”的一声把头侧像一旁。瞬间内,双眼几乎失去光明。他痛苦的紧闭双眼,嘴里依然叫个不停。


一只有力的大手,铁钳般绞住了他的下巴。顾亭然能感觉到脖子的肌肉在同那只大力怪手做着角力。可是,就在下巴几乎被掰脱臼的瞬息间,他的脸还是被扭像了光源。万幸的是,顾亭然的双眼没有被强行的撑开。一层薄薄的眼皮,多少能遮挡些强烈的阳光。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有人态度恶劣的说了句话。顾亭然听不懂这是哪门语言,但既然有人说话了,他也跟着开口。“是谁?!谁在哪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放开我!”他一口气用包括母语在内的三门语言叫嚷了一遍。原本照他的打算,他还准备了上海话、广东话等几门中国方言。可还没等他开口,又有一只手重重的在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


“安托万是你杀得?”另一个声音用法语问到。顾亭然第一反应对方不是法国人,操一口口音浓重的法语。但他分辨不清他人的母语,似乎同法国临近的几个国家的人说话全都是这个样子。


“我怎么可能杀人!凶手另有其人!”顾亭然又卯足劲晃动全身,他想以此表示抗议。第二下巴掌,几乎让他昏厥。


“是谁!是谁!”捏着顾亭然下巴的怪手狠命的左右晃动,好让顾亭然清醒些。


顾亭然觉得自己的脸一定变形的厉害。“我不知道!我……到圣母院的时候,神父的尸体已经挂在那儿了!”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谁?”


“安托万!混蛋!”顾亭然能预感到第三次巴掌的迫近,他尽量缩着脖子,大叫大嚷起来。那只巴掌没有落在他的后脑勺,他总算松了口气。


顾亭然的眼球在眼皮下迅速的转动,对方问他安托万神父给了他什么东西,可他根本不认识安托万,自然也不会拿过他的东西。拿过他的东西……顾亭然转念一想,尖叫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只拿过安托万神父写信用的信纸,意大利货。”


“在哪儿?”顾亭然都能听见那只怪手的关节发出的声音。


“在哪儿?我身边只有一张,空白的,那是从我的一个同学家里找到的。”顾亭然还是想不透绑架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警察应该不会再来找他的麻烦,他在警察局耗费了四个小时,他们不会无聊到放了他又再绑架他。而且,就连新闻媒体都不知道这起案件有目击证人。欧仁局长的保证看来值得信任。他觉得应该是法国的秘密警察,那些人和世界上其他搞谍报的没什么分别,神通广大,几乎无所不能。而且他们都爱用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如绑架、逼供和恐吓。除此以外,他实在不明白还有谁会对这起案件感兴趣。既然是秘密警察,要问什么,不如就全招了。于是,顾亭然原原本本的将自己知道的全说了。包括克劳德的死,以及自己看到的幻觉。


这是行之有效的,随着他的故事的进展,捏住他下巴的手逐渐的撤去力道。但它没有完全松开,那个人一定想要顾亭然的双眼长时间对着阳光。不适感会增加他的恐惧,他会说出更多的东西。


顾亭然最后吞了口唾沫。“没了,就这么多。”他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被高速的呼吸挤了出来。


“那个女人……”操着拙劣法语的人像是在同别人讲话,可才说了几个字,就改口说他们的语言。即便如此,顾亭然还是听到了“女人”这个字眼。


“女人?哪个女人?是不是索菲亚?!你们把她怎么了!”这也是他的第一反应,那些人既然捉得到他,就肯定能抓到索菲亚。他再次歇斯底里的挣扎,试图做新的尝试。突如其来的力道使他成功地摆脱了那只掌握他的怪手,但很快,他就为自己鲁莽的行动付出了代价。他的后脑再次受到猛烈的撞击,光线突然在他眼前消失。

星期四。


热浪阵阵扑打在脸上,耳边是不是有隆隆声传来。再过一会儿,顾亭然感到冰凉的水珠洒在脸上。但那感觉迅速消失,最后,他感到有人在用力摇晃他的肩膀。


顾亭然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嘴里不停地叫嚷着,倒把眼前的人给吓坏了。顾亭然左右环顾,这才发现自己正坐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地铁站入口旁。身下是一个通风口,时不时会有热气冒出。摇醒他的,是一个洒水车司机。顾亭然刚巧挡住了洒水车行进的路线。那人把顾亭然当做普通的流浪汉,只是简单的同他说了几句,便示意他让个道。


顾亭然晃晃悠悠的爬起身,后脑至今还会传来火辣的痛感,他轻轻伸手摸去,那里肿了好大一片。他踉踉跄跄的扶着围栏,努力的回忆着之前发生的事。可只要一动脑子,头颅就仿佛被锉刀反复磨锯一般。同时,他用另一只手在身上摸了个遍:没有受伤;从皮夹到钥匙也一点不少。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突然,顾亭然万分清醒的抖擞了一下精神,一头钻入了地铁站。他忽然记起,自己在遭绑架时,听见其中的一个人说了句“那个女人”。既然他被抓,要再找到索菲亚也非难事。想到这里,他连家都不回了,直接赶往索菲亚的住所。


地铁里,他不停地拨打索菲亚的手机。可是,不论他如何尝试,总是直接跳到对方的语音信箱。他还是不停的拨打,直到自己的手机也没了信号。其间,他留意过现在已经是星期四。而他在自己家楼道里遭人袭击却是这个星期的星期二,一想到他被人劫持了将近四十八个小时,心里便是一阵发毛。可是,他对四十八个小时的记忆只有一小段和绑架他的人只见的对话。其余的时间呢?他可能始终处于昏迷,但那些人又有没有对他做了些什么?他越想越怕,觉得再没有一个留学生能经历像他这样的遭遇了。


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对他来说又是一次煎熬。索菲亚的电话至今没有接通,他心烦意乱的敲打着地铁玻璃。每过一站他都要探头看看窗外的站牌,生怕自己坐过头。他甚至轻轻咬着指甲,他从未发现自己在焦急时的这个小动作。


地铁再一次停下,顾亭然急不可待的从座位上跳起来,跌跌撞撞的朝门外冲去。巴黎地铁车厢狭小,这一动作顿时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乘客们的抱怨声此起彼伏,顾亭然则当他们耳边风。他恨不得多生两只翅膀,一步就飞向索菲亚的家。


索菲亚的家,住在离胜利广场不远的朵城堡街27B座。大楼旁有一家名叫“乔丹”的服装店。顾亭然曾经送索菲亚回过家,他认识这儿。可是,他不得不在厚重的大门外踌躇,因为他不知道密码,也不知道索菲亚具体住在哪一层楼、哪一套公寓。


他又尝试着给索菲亚打电话,这一次,还没等听到留言信箱,无情的大门突然开了:有人从里面出来。顾亭然急忙放下手机,他几乎鲁莽的想要从那人身旁挤进去。他根本不关心开门的是谁,也不在乎所谓的礼貌,他急着想要见到索菲亚。


他只是机械的说了声“抱歉”,然后想要侧身从那人的身边穿过。这一秒钟原本很快就会过去,谁也不曾想到,就在他和那人擦身而过时,那人突然一把抓住顾亭然的衣领。然后,他继续施加力量,拽住顾亭然朝门外走去。两人跌跌撞撞的在墙边磨蹭,有几次,顾亭然险些摔倒。他不得不抓住那人的手腕,以此保持平衡。他以为自己大白天就遇到了强盗,在他就快倚靠住墙壁,打算反击时,他却停住了。


“缇洛先生?!是我,然!索菲亚的同学!”


“别用你肮脏的嘴巴说我女儿的名字!”缇洛先生忿怒到了极点。他满脸涨红,眼睛几乎夺眶而出。顾亭然能清晰的看见他逐渐变粗的血管,他很担心它们会随时爆裂。可显然,他更应该关心自己的安危。


“缇洛先生,我想您误会了……我同您的女儿……”


“闭嘴!”缇洛大吼到。“我没有误会。我的女儿原本是个好孩子,从没有不良嗜好。是你,是你带坏了她。她竟然……竟然彻夜不回,还……还酗酒了!”


“酗酒?”顾亭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总算是放心了。


“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小子!”缇洛先生毫不理会身后渐渐围拢的人们。他不怕别人听闲话,身为教徒应有的节制和操守才是他最看重的。“一定是你带她去了那种地方,你带她喝酒、跳舞;还把她带进了警察局。你是个魔鬼,试图把她从正途中带向歧途。我警告你!这次我完全可以报警,我可以控告你拐骗我的女儿。”他的口水四溅,说得到异常认真。


如今,轮到顾亭然满脸羞臊。他看见缇洛身后渐渐围拢了许多人,有几个甚至想上前劝阻这场冲突。“缇洛先生,您听我说……这是场误会。”


“没有误会!她这段时间同你走得最近,昨天,我们给她所有的朋友打了电话,他们都不知道她在哪儿。告诉我,除了你还有谁?”


“她现在在哪儿,我想见她。”


“见她?今天一早,她醉醺醺的倒在大街上,就像个醉鬼。她到现在还在睡觉,你知不知道身为她的父母,我们有多担心!我警告你,这一次我可以饶恕你。但你得发誓,从此不再见我女儿!天啊,自从认识了你,她变成什么样了!以后不许再接近她!从她的生活里滚出去!听到没有!”说完,缇洛先生把顾亭然重重的撂倒在地,念念有词的离他而去。顾亭然的身后,27号的大门早就关上了。



十四.


星期四,同一天。


两天来,阿道夫都没离开过办公室,他要等一个人。乘着没人的机会,阿道夫不停地揉着眼睛。然后,他偷偷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威士忌。他只对嘴喝了两口,就有把酒瓶放回了抽屉。酒瓶旁是一个敞开的口香糖罐子,他转为自己酗酒的坏习惯而准备的。一位打算竞选总统的内政部长,不应该让人发现他的不良嗜好。
口香糖嚼了不到一分钟,厚重的雕花木门后就传来了敲门声。紧接着,阿道夫看着门把顺时针的转了四十五度。他迅速吐掉口香糖,坐直身子。全法国,只有两个人能在敲门后直接进入他的房间。一位是当今总统;另一位就是他在等的人,法国秘密警察魁首,代号G先生。G先生对外的职务,是一个政府信息部门的部长。名不见经传,因此能很好的起到掩饰作用。


秘密警察头目能随意进出内政部长办公室的传统,大致可以追溯到十九世纪。那时法国政局不稳,各种思想流派此起彼伏。秘密警察有了用武之地,他们负责监视任何可疑的人或事。根据解密的档案,当时被监视的甚至包括维克多·雨果、阿瑟·兰波等法国文豪。


“优良传统应该被继承。”G先生一进门,阿道夫便念念有词的说到。


“我已经看过了您送来的材料。”G先生有一副强壮的军人体魄,身材却不高。他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卷得厉害。他从不承认自己的阿尔及利亚血统,可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点。但没人想惹恼G先生,因为他能让你死得不明不白。“看来欧仁胖子对您撒谎了,部长阁下。这份材料可以直接进垃圾桶。”说完,他果真把一叠文件投进了一旁的碎纸机。阿道夫在办公室安置了好几台碎纸机,以便他随时处理不需要的文件。


“这是我的人为您准备的材料。您可以先看,或是我解释给您听。”


阿道夫接过文件,略显疲惫的做了个“请说”的动作。他同时拿出威士忌酒瓶,对嘴喝了口,又递给了G。只有后者和阿道夫的家人见过他喝酒,阿道夫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们只有在彼此面前才会显出本性。G先生甚至承诺过,在下一次大选时,秘密警察部队完全听候阿道夫的调遣。

G只是象征性的对了对嘴,继续说:“别的先不说,欧仁胖子对您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目击证人。我的人从‘皇宫’里得到消息,星期二凌晨的谋杀案有两个目击证人。男的是中国人,叫顾亭然;女的是法国人,叫索菲亚·缇洛。他们是天主教大学的学生。据他们自己说,当时他们正打算去同学家,路过圣母院而已。目前还没找到他们同安托万神父的交集。”


阿道夫阴沉着脸,他有阴谋家的天分。只是如今是和平年代,他的阴谋诡计总没有用武之地。“是真的?”

G自信满满,点头道:“有一样东西您一定会感兴趣。”他又拿出一份文件。其实他早就能拿出来,但他深知阿道夫的脾气,慢慢吊他的胃口,他才会认为你有价值。“这两个大学生在西岱岛上真有个同学,那人叫克劳德,由于参加学校的研究,暂住在西岱岛上圣母院的房子里。和他同住的还有几个他们学校的人。安托万死前的一个星期,有人在突奈尔桥下发现了他的尸体。自杀,没什么可疑。但是据警察局的记录,这个克劳德的住房很特别,他在房间里布置了许多镜子,几乎布满了天花板和墙壁。他的母亲也在口供里说自己的儿子那段时间行为异常,好像对镜子有特别的爱好。”


“变态佬,和安托万的死有什么关系?”阿道夫一头雾水。


“别着急,阁下。我只是随便说说我的直觉。”G换了个座姿,他一点都不着急。“目前还没有更多的证据表明这两起案件之间有什么联系,但它们都和那两个大学生有关。如果真如后一份报告所说,他们半夜三更去找同学,会是找谁呢?西岱岛上倒是有个他们的同学克劳德,可他早就死了。他们还回去干什么?”


“有没有将他们带回来问问?”


“还没有,欧仁胖子有意袒护他们,我看我们也不能轻举妄动。先看看监视的情况吧,等有了新的进展再说。”


“优良传统应该被继承。”阿道夫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他在暗示,谈话该结束了。


“这件事似乎很棘手。”G先生,没有起身的打算。


“为什么?”


“安托万的死好像也引起了梵蒂冈的注意。”他又装做不经意的漏出了一些情报。


“梵蒂冈?”阿道夫的伸长脖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在意大利的人报告回来说,梵蒂冈日前派出了两名枢机主教和几个随从。他们悄悄过境,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可恶的梵蒂冈!”阿道夫想起了G先生之前送给他一份秘密报告。一段时间前,一群瑞士籍士兵以神职人员的身份,奉梵蒂冈的命令进入法国。他们一直留在拉萨尔大主教身边。报告说这群士兵是从瑞士信仰天主教的士兵中精选出来,以守卫梵蒂冈的安全。如今他们被刻意隐瞒身份,派驻到法国境内,不得不让人起疑。“他们管得太宽了!”


“图书馆遭窃一案不告破的话,他们是不会收手的。”


“那就应该交给我们查。真该想个办法把拉萨尔送到梵蒂冈去,没个人在那里替我们说话还真是不行。”


“梵蒂冈的顾虑未必是多余的。”G揉了揉鼻子,想掩饰一些窘意。“盗窃案我秘密地派人查过,可是一直没有结果。梵蒂冈图书馆的防盗措施堪称一流,可凶手还是把里面弄得天翻地覆。都说凶手潜伏在巴黎,可那些瑞士佬和我们都一筹莫展,真是混蛋!”


“得了,别抱怨了。”阿道夫安慰他到。“这是梵蒂冈的事,同我们没关系。只要帮拉萨尔破了这起案子,他还是有机会去意大利的。从现在起,叫你的人聪明些,顶紧了欧仁、那两个大学生,以及那群前前后后从梵蒂冈来的混蛋。”


离开警察局,拉萨尔变成了媒体竞相追逐的焦点。理由很简单,只有他肯说。面对媒体,拉萨尔将这起案件说得天花乱坠,恐怖异常。媒体不遗余力的通篇转载拉萨尔的话,并将他的照片放在显要位置。可以说,自从成为法国总主教后,拉萨尔从没那么风光过。他非但上了电视,天主教旗下的所有教省的总主教几乎全给他来信。他们关注这起事件,因为圣母院非但是法国的象征,也是所有天主教徒心中的朝圣地。


拉萨尔继续在媒体上大肆谴责凶手的恶行,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意大利对于他的回应。他们似乎相信了拉萨尔的一套说辞,不论是教皇本人,还是处于各个职位的枢机主教,他们纷纷表达了对于凶手的愤慨。他们甚至表示,一名信仰天主教的善良人,是不会干出如此恶行。凶手是在向整个天主教会挑战。


无疑,这一番话是拉萨尔的定心丸。它表明,意大利相信了这只是一名不听教化的编外人士的所作所为。他们还是肯定了拉萨尔在教省内的成绩。他已经暗暗计算前往意大利的时间了。


队长打断了他的美梦,自从来了巴黎,他和他的队员们一筹莫展。来自梵蒂冈的信函越来越频繁。语气严厉,字里行间都在敦促他们早日破案。这些信没有被批准给拉萨尔看,直到安托万神父死后,梵蒂冈给的最后一封信,他们才授以这位瑞士队长可以将信交给拉萨尔。
队长身穿普通神职人员的服饰,他觉得很别扭,袍子宽大不贴身,透气性也及不上军装。更别扭的是,穿着这身衣服,他是否该朝拉萨尔行礼呢?


他还是僵硬的行了个军礼,然后将信摊放在书桌上。“教皇大人签署的手谕!”


拉萨尔耷拉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接过信。纸张细腻柔软,显然经过了精细的制造过程。教皇喜欢用这个品牌的书写纸,让人觉得他既亲切,又有威信。拉萨尔只是草率的扫视了一遍信纸。上面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无非是重申应该尽快破获案件。虽然被盗的文件尚没有在市面上公开,可他担心这不意味文物已经通过非法途径流入收藏家的手中。再者,这次发生在巴黎圣母院的惨案,已经引起了教皇的高度重视。他希望对两起案件同步展开调查,以期尽快破案。


不用说,这肯定是别人代笔。拉萨尔轻轻放下信纸,又打算做他的美梦。


“主教大人,若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很难向圣域交代。”队长压着心中怒火,保持礼节的看着有些像是犹太人的拉萨尔。


“这么多天来,您有什么头绪?”


“这个……”队长有些发窘。侦破案件不是他的专长,他来这里的目的是协助拉萨尔,随时听他调遣。可是,这个可恶的家伙只是让他们出入都跟随在他的左右,仿佛当他的私人保镖一般。


“您没有头绪,我也没有。不过照我看,那么久以来都没有进展,凶手恐怕早就逃离了巴黎。不是嘛?有哪个罪犯会傻乎乎的赖在一个地方不走?放心吧,我正打算给教皇大人写信,希望他考虑让国际刑警参与调查。至于安托万神父……”拉萨尔突然拿过桌上的一面小镜子,慢条斯理的打理着自己一头黑色的卷发。“我们手头的情报只有这么些,不比那些警察少多少。”


“您确定没有目击证人?”队长以他的常识,做最后的努力。


“的却没有!那些警察没必要骗我们。教皇真应该体察一下我们的实情,或者什么时候,您能给教皇送一份详细的报告。告诉他这起案件有多么的匪夷所思。没有目击者,没有任何线索!”他放下镜子,又开始翻阅最近的行程。“您就放心吧,法国警察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他们始终敬仰梵蒂冈,他们一定会协助我们早日破案的。”


队长还想说什么,拉萨尔已经起身,一边整理衣襟,一边走到他身边说:“走吧,我们还有个电视采访,舆论的力量会帮助我们的。”


星期五。


如果顾亭然也能像拉萨尔大主教那样轻松就好了。一整天,他还穿着被缇洛先生捏皱的衣服,躺在床上。肚子里时常传来“咕咕”声,顾亭然也懒得去理。这只手机始终攥在手里,顾亭然的拇指也只在拨号同挂断键之间徘徊。


起初,他五分钟拨一次电话。到后来,每一次的时间延长到了十分钟、二十分钟,甚至更长。但无论如何,听筒里传来的都是同一个声音。它也已经很熟悉了,却不是索菲亚的声音。这是他同索菲亚之间唯一的联系。


凌晨的时候,他昏昏沉沉的睡了一会儿。他太累了,又很饿,可除了每个一个时候拨打同一个号码,他几乎不想做任何事。


他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实在不想起床去开门。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熟人来找他。他懒洋洋的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敲门声仍在继续,而且越来越急。如果有可能,那人甚至想把门给凿穿了。


“家里没人!”顾亭然大声嚷嚷,并朝门的方向扔了个枕头。可那有什么意义呢?半秒钟后,顾亭然便意识到了这一举动的愚蠢。但既然对方不肯停下,他只得翻身起床。


就在走到门前的几步路中,顾亭然还是不忘给索菲亚打一通电话。他机械式举着手机,离耳朵却很远。根本不会有意外,呼叫直接转进留言信箱。


顾亭然却在赞叹那人的臂力,几分钟内,敲门声始终没有停歇过,频率更是越来越急促。他真担心会有邻居跑来投诉,法国人很爱管闲事。为了这惹人厌的敲门声,他们甚至会叫警察。叫警察?如果他们能直接带走这个疯子就好了。


“是谁?”顾亭然一直觉得没有猫眼很不方便。可找房东多次,都没有下文。


对方没有回答。不过,顾亭然却在敲门声的间隙听到了些别的声音。那是一种轻微的、急促的喘气声。再往下听,还能品味出一丝恐惧。


“是谁?”顾亭然单手扶着门,悄悄的把耳朵贴了上去。


“开门!快开门!”门另一边的说话声微弱无比,索菲亚!那是索菲亚!顾亭然本能的惊呼到。他不需要再加判别,这个声音,比他自己的呼吸声还要熟悉。他找了她一整天,她却自己出现在他的门前。顾亭然不假思索的打开了房门,打算敞开怀抱迎接索菲亚。


索菲亚蓬头垢面的站在门前,她虽然一如既往的美丽。可蓬松的头发挡住了她的光彩,只有脸上的污垢还看得清。她的衣服也很邋遢,满是尘垢。顾亭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索菲亚,她是索菲亚,他确信这一点。可……她究竟怎么了?突然,一对眼睛集中在索菲亚身上的污渍,好像有些咖啡色,又好像是一种深得发黑的红色。红色,红色……她的脸上也是!这回顾亭然终于看清了,遍布在索菲亚脸上的污垢,不是血渍又是什么!


顾亭然只是愣了一秒钟,正待他开口,索菲亚已经推开他,冲进了房间。就在同顾亭然擦身而过时,她还在不停地说着“快关门!快关门!”


当顾亭然转过身来,眼里的索菲亚像只无头苍蝇,在狭小的房间的正中央不停的走着。时不时,她会咬着手指,担惊受怕似的回头朝身后看。左一次,右一次。随后,她好像是放心了的长出口气。可过一会,她又会朝身后望去。


“索菲亚!你怎么了?我找了你一整天。你的爸爸不让我见你,而你的手机又……”顾亭然实在有太多话想对索菲亚说。他试图让索菲亚看着他,可后者似乎更关心自己的身后,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那儿似的。


“索菲亚!”


“帮我看看,身后有没有人!”索菲亚微微踮起脚,凑近身子,悄悄的说。她好像担心被别人听见。可这房间里,分明只有两个人。


“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哪里来的别人!”顾亭然觉得莫名其美妙。“快去洗把脸,我还有许多事要问你。”他走几步去开厕所的门,一边招呼索菲亚过来。


“洗脸?对,是该洗洗了。她轻轻蹭了蹭脸,朝厕所走去。“你确定我的身后没有别人?”


“当然没有!相信我。”顾亭然怜惜的看着站在水池前,一脸憔悴的索菲亚。


清水缓缓流出,声音煞是好听。索菲亚弯下腰,捧起一把水,小心翼翼的贴在脸上。她又往脸上擦了些水,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血渍化开,在脸上占了更大一片。她皱着眉,有些焦急的想要摸干净。顾亭然望着镜子里的她,动作夸张的有些过分。他看着渐渐变形扭曲的脸部肌肉,那都已经不像是索菲亚了。可她还在用力的搓揉的脸,逐渐的,连她的眼睛和嘴都移了位置。鲜血已经不是刚才凝固的状态,它们像是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流淌下去。


索菲亚突然停住了搓揉,她的一双纤细的血红色的手罩住自己的额头。紧接着,十指慢慢朝里扣去。它们竟然能毫不合理的陷进皮肤。她慢慢的向下拉扯,红色顺着双手缓缓而下。她正在撕扯自己的脸皮。


“不!”一阵手机铃声,把顾亭然从恶梦中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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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9 04:3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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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顾亭然清晰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杂乱无章的,几乎要撞断几根肋骨。鼻腔里不停的吐着粗气,顾亭然一手在脸上不停地摩擦,一边不经意的挂断了电话。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顾亭然疲惫的把手机扔在床上,翻身起来。


他恍恍惚惚的朝厕所走去,才跨出一步,他突然回忆起索菲亚满脸鲜血的样子。恶梦太可怕了,仿佛亲身经历的一般。只要比上眼睛,他还能清晰的看见,那张红色的脸皮下面,却俨然是另一个人的相貌。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顾亭然头一次觉得这声音那么惹人厌。不过他总算克服了恐惧,面对梳妆镜,注视着脸上点点水珠。五秒钟,有时候会很漫长。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铃声停止,“您好,我是顾亭然……”顾亭然轻声模仿着语音信箱的留言提示,他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本打算再给索菲亚打个电话,可刚刚走到床边,手机又开始了高鸣。屏幕上还是没有显示来电,顾亭然无可奈何的攒着手机,看着发光的屏幕发愣。接还是不接?恶梦带来的寒意至今没有退去,他在踌躇是否要接听这通电话。两秒、三秒、四秒,他在跳入语音信箱前按下了接听键,还不等他举起电话,一个声音就从听筒里涌了出来。


“然!谢天谢地,你总算接电话了。”索菲亚恨不得从那几个小孔里挤出来。


“索菲亚?真的是你吗?谢天谢地,我还以为……还以为……”


“先不说废话,听我爸妈说,昨天我是醉熏熏躺在家门口,他们说一定是你带我去喝酒。我一直睡到昨天晚上才醒。爸爸妈妈已经不准我同你联系了,他们非但没收了我的手机,这两天妈妈还特地请假照顾我。她在监视我,好不让我同你联系。”


“那她现在……”


“她出去买东西了,幸亏我还背得出你的手机号码。然,告诉我,星期三你是不是和我遇到了同样的事。”索菲亚语气急促,显得时间格外紧迫似的。


顾亭然知道时间不多,于是他加快语速,尽可能简短地说明自己前天的遭遇。说完,他不忘补充到:“他们恐怕是说漏了嘴,说到了一个女孩。我想那肯定是你,一定是你。除此以外,他们说的我全听不懂。”


“他们在说意大利语。”


“意大利语?”


“没错,我懂一些,但不完全懂。我只听到有两个人在讨论,是否应该放了我们。一个人说要杀了我们,另一个人则说留着我们还有用。”


“杀了我们?留着还有用?”即使从第三个人的口中传来,这番话还是把顾亭然吓得不轻。“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欧仁局长说绝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这两个人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同这场案子有关的?”


“我们得找欧仁局长,他说过会负责我们的安全。”


“这合适吗?”


“我们别无选择,索菲亚。我们卷入了一场谋杀案,我们还遭人绑架。如果得不到警察的保护……我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电话那头,索菲亚沉默良久。她似乎不知进退,直到最后她才叹了口气,道:“小心点,好吗?”


“小心点……”顾亭然用力蠕动嘴巴,像是在揣摩法语的奇怪内涵。“你的意思是……你不和我一起去?”


又是一阵沉默。索菲亚才说:“爸爸妈妈限制了我的行动,我想,这段时间内我只能呆在家里。我不能让他们太操心。等他们气消了,我会来找你的。这段时间,给我写信,好吗?”


这次,沉默仿佛传染病一样来到顾亭然这边。对于索菲亚的禁闭不会维持多久,他们也总会再见面。可不知道为什么,顾亭然仿佛就此要同索菲亚永别似的。他的心口一阵发堵,他真的爱上了索菲亚,从那是的喜爱,到了如今她成了自己心中的一部分,割舍了,就会喘不过气来。他自问不知何时才敢开口说“我爱你”,但他知道,在通往那一刻前的很长一段路上,他都会像这般痛苦的走过。


“索……我们还能见面吗?”顾亭然的脸颊绯红,幸亏这是在电话里,若换做当面,他一定不敢开口。


“当然!”索菲亚“噗哧”笑出声来。“我会和你共同面对的。对了,别忘了和圣徒联系。我不想因为这些事让你失去一个优秀的导师。”


若不是索菲亚的提醒,顾亭然怕是早就忘了奎德教授这档事。挂断电话,他强迫自己从忧伤中走出来。打开电脑,邮箱里平静的躺着三封署名“奎德教授”的邮件。前两封,奎德教授语气诚恳,不单勉励顾亭然抓紧论文,还同他约了见面时间,商谈关于加入研究的事宜。时间是星期三,顾亭然那时正遭绑架。第三封信,语气突然转向犀利。法国人本来就不喜欢别人爽约,加之奎德教授是个知名的学者,如此轻率的举动几乎算是对他的侮辱。好在教授还是给了顾亭然机会,他又约了个见面的时间,星期五下午,在他的办公室。


星期五,也就是今天。


顾亭然突然觉得自己很忙碌,他草草洗了把澡,换身干净的衣服便出门了。他首先得去巴黎警察总局,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能很顺利得见到欧仁局长,但迫于生命威胁,他不得不尝试受到保护。


地铁4号线,经过夏特列广场,那里是个著名的商业区,左近几站上下的人不在少数。可是,地铁设施却令人失望之极。或许七十年代的人更能忍耐闷热,如今巴黎地铁的通风条件差到极点。加之狭小的车厢,几乎要把顾亭然给憋死。他难受的站在人群中,前后不是人,便是行礼。放眼望去,这个四门长的空间里充满着各种肤色、发色的人。这神奇程度,在中国绝对看不到。其实,按他的雅致,应该能浮想联翩,甚至赋诗一首。可身后一位体臭严重的游客总是不停的挤着他,使他无从逃遁的沉浸在那股难受的气味中。


好不容易,顾亭然总算在西岱岛这一站下车了。他迫不及待的冲上地面,贪婪的吸着仲春清凉新鲜的空气。


警察局铁门高筑,门卫看似闲散,却也做些事情。顾亭然在铁门前徘徊了半晌,这才鼓起勇气,走向一名警卫。后者即位他是个问路的游客,多少显得不太热情。顾亭然说明了来意,要求见欧仁局长。他说得很明白,用词也很礼貌。


那名矮个子警卫盯着他看了又看,突然笑嘻嘻的侧过脑袋和他的同事聊了起来。当他说到顾亭然想见局长时,两人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笑了会儿,他才咳嗽两声,对顾亭然说:“先生,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地方派出所解决。欧仁局长公务繁忙,或许他不能为您排忧解难。”他说得也很礼貌,却让人肝火上扬。


“他说过他会见我的,我这里还有他的名片!”说完,顾亭然已经开始掏皮夹,打算找到那张名片。他的心里却在懊恼,与其如此贸贸然的找上门,何不先打个电话呢?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不等顾亭然找到名片,那名警卫又笑呵呵的说:“那您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或许他会下来迎接您。”他伸出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


顾亭然本能的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正从围墙里的一栋楼走向另一栋。那人身材高挑,边走边看着手里的文件。“副局长先生!孔陶先生!”顾亭然像发现救星似的放开嗓门叫到。他生怕孔陶听不见,却没想到这叫声把面前的警卫吓得跳了起来。


孔陶远远朝大门口张望着,他像是愣了片刻,这才一路快步朝顾亭然走来。大门警卫当然认识孔陶,他们老远便一改散漫的态度,恭恭敬敬的站直身子,直到孔陶走进了,他们又行了个礼。孔陶是个冷面人,他仿佛没留意那两个警卫似的,侧身从铁质小门里穿了出来,使了个眼色便把顾亭然带到旁边。


他有些诧异的望着顾亭然,时不时又警觉的朝四周看看。孔陶不停的抿着嘴,似乎想问顾亭然的来意。然而,不等他开口,顾亭然早就一股脑儿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我猜,一定是他们给索菲亚下了安眠药,然后弄得她满身酒气,好让她的家人以为她一个晚上都在酒吧里。”他的猜测不无道理,索菲亚说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紧接着便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她确信自己没有喝过酒,一身酒气总不会是掉进酒缸里吧。


孔陶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紧紧咬住顾亭然不放。大约持续了五秒钟,他才送了口气,道:“先和我进去吧,局长有个会议,恐怕得过会儿才能见他。”


顾亭然看了看手表,犹豫道:“下午我和导师还有个约会,我想……您能派人保护索菲亚吗?我怕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您的手机号码没有改变?”顾亭然摇摇头。“我们会很快和你联系。或者加派警力,或者让你们暂时住在警察宿舍里。”孔陶像是自言自语,他习惯性的伸手揉着自己的抬头纹,认真的盘算着对策。


顾亭然显得有些失望,他满以为早在星期二巴黎的警察们就该想出对策保护他们。可是,神秘人还是轻而易举的绑架了他们。虽然他们逃过此劫,但神秘人却在无形中向他们提供某种信息:他们只是被玩弄在掌上的虫子。捉放全凭对方的需求。他的想法恐怕是表现在了脸上,反正孔陶是这么认为的。既然见不到欧仁,顾亭然只得心灰的转身离开了巴黎警察总局。他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假如一天中遇到的头一件事不顺心的话,这一整天就不可能再有顺心的事发生了。


欧仁局长也在等待一位特殊的到访者,更确切的说,这次会面是在他多次要求下才实现的。他早早的坐在密室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对策。G先生是个恨角色,而且迷恋着权力斗争。欧仁能够预见将来,G同阿道夫臭味相投,且全身心的投入到扶持后者上台的活动中。一旦后者当选成功,G便会手握重权。将来国家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欧仁庆幸自己就快退休了,只要他们将来不会插手养老金问题,他也就懒得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

G却很喜欢欧仁,那是一种瑜亮情节。如同两个博弈的对手,他很期待同欧仁的斗智。密室的门一打开,G就迫不及待的走了进去。很早,他也想好了对策,和欧仁之间,他选择坦诚相待。因为躲躲藏藏很容易激怒那个胖老头。就像一头山猪,在被激怒后,它的破坏力并不比一头凶兽逊色。


所以,他带着一脸微笑,在欧仁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很荣幸收到您的邀请,局长先生。”


欧仁闷哼了一声,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以前在军队服役时,他就不喜欢这种两面三刀的上司。现在,他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张有些坑坑洼洼的脸庞泛着红光,仿佛火山爆发前,山洞里泛出的阵阵火光。


“相识一场,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他故意不用“您”来称呼对方,希望这样能消除他们间素有的敌意。

G摊开双手,他刚想开口,密室的门突然开了,孔陶一脸严肃的走了进来。他只是微微同G打了个招呼,便附在欧仁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G注意到,欧仁的脸色逐渐次从绛红变成铁青。他似乎怒不可遏的死盯着G,假如有一对锋利的獠牙,他一定会立刻扑上去,咬断G的脖子。


他也收敛住微笑,严肃的望着欧仁和孔陶。很显然,他们说的同他有关,可具体内容呢?G相信欧仁找他来,无非是让他不要插手这件案子,他甚至会被要求不要惊动那两个证人。看住和惊动是两码事,他的人早就看住了顾亭然和索菲亚,他就等给欧仁号了脉后才出手。


除此以外,他一时也想不出欧仁如此愤怒的理由了。


孔陶大约说了两分钟,这才退了出去。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欧仁这口火山已经迫不及待的爆发了。“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这是越权!如果有上诉法庭,我可以代表政府控告你!”


“嘿!放轻松些,我的朋友。我想我是听懂了你说得,但我却不明白你的意思。”G有些云里雾里。


“别称呼我‘朋友’,在你给我说明白前,我拒绝和你交朋友!”


“你要我说什么?”


“你对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们还是孩子!上帝啊!这里可不是集中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卢旺达干得勾当!可这里是法国,不是卢旺达。不论你想搞什么名堂,都给我先收起那套恶心的手段。”


“局长先生,你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G很反感别人提起卢旺达的事。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里,他在卢旺达参与了种族屠杀。法国政府虽然极力撇清这段历史,可是,日前卢旺达叛军控制了国家,新政府打算同法国算旧帐。他们将矛头直指法国前总统和总理,G很明白,当年给他命令的人不会受到牵连,他们一定会把脏水全往他的身上泼。阿道夫会是他的救命草,只要阿道夫上台,一贯强硬的他决计不会对买别人的账。


“好!你要我说明白!安托万神父的案子里的两个目击证人,你凭什么不经过司法程序便随意拘禁他们?你想问出些什么,他们还是孩子,用得着对付犯人的哪一套吗?他们知道的全告诉了我,如果想问,就来找我!”欧仁拍拍胸脯,一口气恰巧被拍了回去。他涨红脸,难受的大声咳嗽着。医生和妻子都建议他少发火,但此时,他忍无可忍。

G沉默良久,一双眼睛眯缝着。他是个战略高手,欧仁早早的将了他一军,还弄得他莫名其妙。顾亭然和索菲亚被绑架了?这不可能。他的人几乎无时无刻不盯着他们。“局长,你只说对了一半。那两个证人我的确很早就知道了。我也采取了相应的措施。可是,这不是我的案子,知道吗?我没必要那么做。上面没有把这件案子交给我,而我,也只是出于好意才帮你监视他们。”


“出于好意?帮我监视他们?所以你才派人去扮演可笑的意大利佬?G,你应该去当导演。”欧仁一阵讥讽。


“意大利人?”G的大脑里飞速的旋转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最近,“意大利”这三个字总能让他浮想联翩。某些看来没头没脑的情报,如今却连了起来。可是,当答案显现在眼前是,就连G也不得不惊出一身冷战。案发当天,星期二,他还在国外时,他的手下人便监控住了顾亭然和索菲亚。直到前一刻,监视报告源源不断的被送来。但竟然没人告诉他关于绑架的事!他的人是经过挑选的,绝对忠诚的!那么,他得承认那些意大利人竟然能躲过他的眼线?

G故作镇定,却明显被人羞辱到了。“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从哪里?那个孩子都亲自找上门来了。要不要在我面前再演一遍那种闹剧?!”


“想听我说吗?”G再次摊开双手。上次,他打算坦诚相对;这次,他打算同欧仁合作。“我的直觉是,这件案子绝不简单。单凭你我任何一方的力量都未必能找到真相。”G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这是他刚才计划的一部分:在情报不通的情况下,随着案件的深入,欧仁一定会怀疑在警察局内部有他的人。这些人是他花了很久才安插进得警察总局,他不想有个疯老头在退休前把这些人也给弄走。同时,意大利来的人神秘莫测,甚至有些神通广大,他得给他的手下人找些挡箭牌。巴黎警察全都是领薪水不干活的家伙,他得让他们冲在前面。“我想同你合作!将我手里的情报交给你,你给我你的。你在明处,我在暗处。我们一起干!”


“收回你的那一套!我是在执法,明白吗?我和你不一样,我可不是可恶的克格勃。”

G料到他有这反应。他不慌不忙的将身子凑向欧仁,小声问到:“巴黎市警察局能同圣域对抗吗?”



十六.


顾亭然战战兢兢的关上走廊的消防门,踏在软绵绵的灰色地毯上。走廊的另一端,有一扇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不少的灯光。这条走廊平时不会有什么噪音,有人偶尔会在走廊辟出的隔间里开个小会,但分贝总是小到让人觉得这只是窃窃私语。这儿安静极了。


每次一走进这条走廊,顾亭然便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这里让他觉得像是在教堂,在狭小的忏悔室里。那一端,“圣徒”正在等着他,等他对自己的过错的忏悔。顾亭然曾在南部参观过一间小教堂,从外观,根本看不出它同别家的教堂的区别。可是,只要一走进教堂,一幅巨大的耶稣像便会迎面朝你涌来。其实,他是一副被绘制在正面墙上的壁画。然而,教堂大厅独特的园拱设计,使得整幅画像就像个弯腰俯视的巨人,让人既畏惧;又崇敬。


顾亭然一声不吭的在奎德教授的办公室前站了一分钟,然后,他才敲门,跟着走了进去。书桌后,奎德教授少有的带起眼镜,聚精会神的查阅着满满一桌子的文献。顾亭然走到书桌前,小声打了个招呼。奎德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招呼他坐下。大约又过了两分钟,这两分钟在寂静中度过,顾亭然极不自然地在座位上变换姿势,一双眼睛四处游走。奎德教授的办公室里摆满了各种书籍,这是唯一吸引顾亭然的地方。他时常梦想着自己也能拥有这些书,特别是其中的一些古籍。


如果没有奎德教授,他更愿意呆在这儿。


“好吧!”奎德教授摘下眼镜,颇为严肃的注视着顾亭然。“顾先生,论文有进展了?”他观察着顾亭然一脸不知所措的神情,轻叹道:“我该向您道歉,我不应该冲动的让您参加我们的研究。自从您跟我选了论文题目后,几乎没有进展。明年是否能通过答辩也成问题。现在我还让您分心……”


“教授!”顾亭然最担心的事已经摆在了眼前。只要奎德教授不点头,自己的文凭就没希望了。“我会努力的,就像之前那样。”


“我知道。”奎德伸手打断了他的话。“可是,克劳德离开我们后,您的心完全散了。万能的上帝也难将它收拢。您明白吗?我不想在一学期内失去两位优秀的学生。放弃为克劳德报仇的念头吧!把它交给巴黎警察。而您,快回到您的学问里来吧!”他连用了两个感叹句,语重心长的说。


第一次见到奎德教授,顾亭然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他有些像他的父亲。每当顾亭然呆在他的身旁,总会丧失说话的功能。敬爱之情和对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


他羞愧的连忙点头,支支吾吾的说了些表明心意的话。奎德教授努力的挤出笑容,他转身从地上拿起公文包,翻来找去的寻了好半天。最后,奎德掏出一张A4纸,递给顾亭然。“我没记错的话,您的论文里会提到圣心大教堂的建成。我给您准备了一份证明,您可以带着去圣心教堂。他们会给您提供帮助的。”奎德双手对叉,搁在书桌上。他希望年轻人能接受他的建议。


如果还有什么事更能感化一位远离上帝的人,奎德都愿意去做。


“我比那个背十字架的更灵验!”童年的奎德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伴随着这句话,他的同年几乎都是在顽皮和不通教化中度过。他是家里唯一不去教堂的人,圣诞节也在外面鬼混。他讨厌火鸡,粗糙且无味的肉质,哪怕一年只吃一次都让人反胃。


奎德的父母总是苦苦哀求,甚至找了好几个附近的牧师,力图感化这位浪子。然而,上帝仿佛没开眼,或是有意发难,奎德总是对此提不起兴趣。


那年夏天,奎德和几个同样不羁的伙伴在家附近的伙伴在老家附近的湖泊游泳。在周围的孩子里,奎德是最擅长游泳的。那个湖泊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当大家还在脱衣服时,奎德就迫不及待的跑了下去,水只没到膝盖,他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身后,伙伴们在为他欢呼,因为他一转眼便游出了好几米。水花四溅,他似乎打算继续朝湖中心游去。


伙伴们相继踏进水里,他们显得谨慎得多,先是在水边大闹一阵,接着慢慢的朝深处走去。突然,一个人朝奎德游泳的方向指去。他尖叫着,试图盖过其他人的喧闹声。奎德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他不是静止在水面上,而是不停地向下沉。


一只手努力的朝天空摸去,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


奎德在床上昏迷了两天,等他的眼镜微微睁开时,高烧袭击了他,伴随着胡言乱语,时而口吐白沫。父母把他转送过好几家医院,可是,再好的医生也不能让他退烧、完全苏醒。他像是中了邪,多年后他在闲暇时学习关于巫术的科目,他说自己当时就像被人下了蛊、下了降头术一般。


多次尝试失败后,奎德的父母不得不把他带回家,他就躺在自己的床上,连大小便都得别人照顾。母亲天天像个泪人,她辞了工作,得以每天照顾奎德。父亲也憔悴了许多,他完全没有心思工作,却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们只剩向上帝求助了。那还是附近的邻居提得醒,他们说小奎德像是被魔鬼附身,恐怕只有上帝和耶稣才能救他。他们请来了一位牧师,他曾经来过这个家,试图感化躺在床上的孩子。孩子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嘴巴不停的努动,好像在说些什么。每时每刻,他的额头都在冒着冷汗。要不是手臂上打着点滴,他早就脱水而死了。


这是文献里写到的着魔的典型症状。牧师对奎德的父母说到。然后,他忙碌的在房间里布置了一些东西,又换了身干净的,似乎只在特殊场合穿的衣服。他架起《圣经》,小心翼翼的打开一瓶圣水。接着,他手划十字,开始诵读《圣经》。每读一句,他就往床上的孩子身上洒一次圣水。一句一次,一句一次。


突然,奎德的肌肉出现了强烈的痉挛。先是一对脚,紧接着,整个身子拼命的开始了抖动。随着圣水不断的泼洒到他的肌肤上,奎德的身体越发的不受控制。若不是牧师奋力用身子压住他,奎德都快从床上翻了下去。


直到一整瓶圣水用完,奎德总算是恢复了平静。这次,他完全闭上了眼睛,虚脱似的趴在床上,沉沉的睡去。


奎德终于苏醒了,他挣扎着想要翻动身子,在他的床边,放着一本皮质封面的《圣经》奎德决定皈依天主教,因为就在他弥留之际,他看到了灵光遍体的圣母,手里抱着年幼的耶稣。他专程去了附近的教堂,想让那位救了他性命的牧师为他洗礼。可是,那位牧师已经在他到来前被调到了别的教堂。


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位牧师。


他多希望,上帝能像帮助他一样帮助每一个人啊!

星期一.


对我来说,这一天是从黑夜开始的。


我痛苦的睁开双眼,那样的努力其实才到了一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便从各种方位撤着我的头皮。每一根头发,好像都要从毛囊里挣脱,不是一次,而是一根接一根的。要疼痛上千万次,我才会苏醒啊。


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昨晚连衣服都没换,现在一身皱巴巴,也用不着换了。一只手慢慢的探向床头灯,又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即使在漆黑的房间里,也能看见起伏的骨头和纠缠着的血管。我老了,连阳光都同我疏远了。这间零时的卧房没有窗户,见不到阳光,希望上帝和圣母原谅我,躲在暗处,不符合你们赐予我的职责。


头疼得厉害,我的一双手拼命的挤压着头颅,可为什么,还是疼得厉害。我深吸一口气,这个潮湿的房间里,几乎没有能让我呼吸的空气。我已经是个糟老头了,朽败的肺叶已经受不起这些尘埃。气管被突然涌入的空气呛了一下,伴随着痛苦的咳嗽。天啊!我的主,连这声音也不是我的了。


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勉强的支撑着床。到了我这个年纪,再躺下来,恐怕就爬不起来了。这两天艾玛病了,她应该在另一个房间睡觉。我尽量克制着咳嗽声,生怕吵醒她。儿子难得回家一次,却看见生病的母亲,和……头痛难耐的父亲。


我晕晕乎乎的、挣扎着站起身。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我的身子摇晃个不停。那可是曾经参加过自行车赛的身体啊!上帝,您看我都老迈成了什么样子。如果圣水能还我青春……哦,我的上帝,我不应该亵渎您创造的肉体。让我老迈自有您的道理,我敬尊您的旨意,带着日渐衰老的肉体和逐渐丰盈的智慧去见您,做您天国的仆人。


我总算能挪动脚步了,天啊,我应该找些头痛药什么的,顺便得去看看艾玛。我昏睡了那么久,不知道艾玛好些了嘛。上帝,我情愿每日再多加几遍阅读《圣经》的次数,来换取我脖子上那玩意儿片刻的宁静。


为什么整栋屋子一片绛红,这里该有灯,那里也该有。为什么不是鹅黄色,而是绛红色?难道儿子给我们换了灯泡?哦不,这颜色不适合我们这样的老人。他还是那么调皮,当初我该送他去天主教大学,那要比商学院好得多。他该走我这条路,用我仅有的一些经验,能帮他在这条路走得顺当。


“鲍文。”我小声喊着,艾玛在楼上的卧室,这点声音应该吵不到他。“鲍文?”又是一阵咳嗽,气管干瘪得都快没了原来的样子,好像一丁点空气也进不去。咳嗽让我快要失去平衡,一只手扶着墙,我只能小步前行。如果让我的教民看到我这样,他们会作何感想?


鲍文没有回答,他不在书房,不在客厅,他又出去应酬他生意上的朋友了?真担心他比我还老得快些。对了,明天还有一场会议,我真该向教堂多请几天假。哦,可怜的安托万,再也见不到他了。每走一级台阶,对他的思念就加重一分。他是个好朋友,虽然比我年轻些,却是我的引路人。我……身后有人?身后什么也没有。一片红色,和前面的一样。我一定是老了,都有了错觉。可是,我明明觉得身后有人。


在卧室门前,我停了下来。卧室的门虚掩着,艾玛平时总习惯关门的,是谁那么粗心?我又有些神经质的回身望去,“鲍文?是你吗?”那里什么人都没有。我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皮肤松弛,都快掉下来了。是我多虑了,还是太胆小了?身后有人!我再次警觉起来。之前,我每次回头都没看到他,也许是我动作太大了。这一次,我得慢慢的,慢慢的,不去惊动身后的人。我试图屏住呼吸,可是我老了,没一秒钟我就呛得厉害。身后还是没有人,我总算送了口气,我的心里默想,艾玛,我真的老了。上帝的威严都不足以让我洗刷掉心中的恐惧。


“艾玛,你看我多没用。”我轻声自嘲到。“艾玛……”房间里,和外面一样的红。艾玛平静的躺在床上,双手摆在胸前。就在双手下方不远处,一把黑色把柄的刀插在艾玛的肚子上。一半没在肚子里,一半亮在外头,红色仿佛倒爬了上来,像是在对我示威!


“艾玛!”大概半分钟里,我只知道尖叫。双膝开始发软,我还没跨出步子就跌倒在了地上。我痛苦的呼叫着艾玛的名字,靠着双手慢慢的朝床边爬去。越靠近床边,我的手越能感受到那些温温的、黏稠的液体。反正,在我眼里它们都是红色的。


艾玛真的死了,我不停地摇着她的身体,体温逐渐冰冷。我能感受到,她从前不会那么冰冷。“艾玛!艾玛!”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连着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撑着床爬了起来。电话!电话呢?天啊,房间里的电话到哪里去了?!


我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撞到了一些家俱,我狼狈的贴着墙壁朝门外走去。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床上的艾玛,她死了,被人一刀捅死,说不定还是好几刀。衣服上到处都是血,地上 也是。令人作呕的是,她还被摆成一副安详的样子!


我背对着退出了门,嘴里开始呼喊鲍文的名字。突然,那是什么?在我背后,有一股逼人的寒气。我从来没试过这种讨厌的感觉,喉咙干涩、冷汗直出、脚也在发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鬼魅般的视线。


哪里来的人?哪里?背后没有人,可为什么我总是有这种感觉!电话在哪里?鲍文在哪里?我跌跌撞撞的冲向鲍文的房间,他可能在家,可能睡着了。“鲍文!你在吗?”我几乎是撞进了他的房门。


暗红色的房间里,一个黑影面壁跪着。那是鲍文吗?这是他的衣服,鲍文,鲍文!我不相信他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跪着朝上帝忏悔。我一把搭在鲍文的肩上,只是轻轻用了力,鲍文就像没了骨头似的向后瘫软在地。红光下,鲍文的一对眼睛里被插进了两根手指粗细的针。露在外面的一节已经有食指一般长度。


哦!天啊!鲍文!两行鲜血从眼眶里流出。他死了?!同艾玛一样,是谁杀了他,那么残忍!


我仿佛跌入谷底,又像失去控制似的逃出了鲍文的房间。那里简直是个人间地狱,只有撒旦的住处才会有这般景象。究竟是谁?究竟是谁下此毒手?!


电话,电话在哪儿?!天啊,为什么身边没有电话!我慌慌张张的朝楼梯口跑去,一个趔趄,我像个皮球顺着楼梯滚了下去。脑袋随意的在台阶上磕磕碰碰,直到底楼,我几乎要被撞混了。


手掌里全是血,那一定是我脑袋上的。我一边挣扎着爬起来,一边伸手在脸上抹着。那的确是我头上的血,手掌上满是鲜血,脸上一定也是。现在,整个屋子都成了红色,上帝,您也来看看吧,我眼前的世界全被染红了。哪里来的那么多鲜血,竟然可以染红整个房子!


走廊尽头,我眼睛正对的方向,有一面巨大的落地宽衣镜。镜子里,是我,可我都快认不出了。蹒跚的步履带我朝镜子走去。镜子里的脸逐渐清晰,那布满鲜血,几乎只看得出一双眼睛的脸。


上帝!我竟然流了那么多的血。就在刚才,我跌下的时候流了那么多血?还是,这是艾玛的?鲍文的?我恐惧的向前凑近,双手先是托住脸,随后,我开始搓揉它。慢慢的,渐渐加大力量。我以为我只想搓掉联上的鲜血,可是,脸部肌肉逐渐变形,我还在加大力量,仿佛不把整张脸扯下来不罢休。


我清晰的看到,我的鼻子好像移动了位置。接着,是我的嘴,甚至还有眼睛!我不敢相信我看到的,我又向前凑近脸,直到鼻子要和镜子撞在一起。鲜血像是凝结了,我引导着手指慢慢朝发髻而去。那里似乎有一条黑红色的线。它们陷进去了!我的手指陷了进去。我的手指紧扣住什么东西,用力的,一点一点的朝下撤。我的眼睛逐渐看不清东西,不过很快,它们再次恢复光明。


我不在乎镜子里另一张染满鲜血的脸,而是端详着手里的那张,萨曼神父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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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星期二凌晨,欧仁局长的偏头痛又犯了。他几乎是被手下押着从十六区到北面的圣心教堂。一路上,他不停地咒骂天地,满脸涨红,随行的人各个都担心他的脑血管随时会爆裂。孔陶和他并排坐着,他依然一声不吭,仿佛入定的老僧似的。安托万神父的案子还没解决,现在又死了个萨曼神父。七天,才不过七天的时间,圣心大教堂的院长也死了。这简直是巴黎宗教界的灾难。看看这一个星期的报纸,民众已经到了愤怒的程度。他们在用各种方式谴责凶手的残忍和泯灭的良知。如果今天的头条又给了他们新的噩耗,巴黎会不会发生暴动?


“最早到现场的巡警很机灵,他直接向总部汇报。到目前为止,萨曼神父的死还没有惊动记者和拉萨尔大主教。可我不敢保证……”


“尽量拖!”欧仁从口袋里掏出烟,毫不顾忌的大口吸了起来。人们总说老人家受不起过多的惊吓,可刚才呢?他的血管几乎要被那慎人的现场给吓破了。萨曼神父妻子的尸体被发现在自己的床上,肚子上被捅了十几刀,凶器最后还插在肚子上。鲜血染红了睡袍和床单,还有很多顺着床单淌到地上。尸体似乎没有搏斗过的痕迹,可法医说,死者双手放在胸口的姿势应该是死后才被摆放的。


在萨曼神父儿子的房间里,他们同样找到了鲍文的尸体。法医的初步鉴定是,死者死于失血过多,被针刺穿的双眼是主要的伤口。铁针大约两毫米粗细,长度应该在三十厘米。在鲍文的脑后还有一处被钝器造成的伤口。法医估计鲍文应该是先被钝器击昏,然后才实施穿刺行为。


除此以外,他们还在书房、走廊和玄关发现大量血迹。


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警察试图找到萨曼神父,可是半个小时内,他的手机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的状况。随后,负责外出寻找萨曼神父的警察带回了不幸的消息,他们在圣心大教堂发现了萨曼神父的尸体。


“禽兽!他是不是打算杀光神父家所有的人?!”欧仁被车窗外淋漓的大雨浇得心烦意乱。又是一起针对神职人员的凶杀案,巴黎简直成了人间地狱。


他用力的咬着手指背,G在密室里的一番话不停地在他耳边萦绕。梵蒂冈卷进了巴黎的谋杀案,事情似乎出奇的复杂。如今看来,事情比之前想像得还要复杂。照目前的线索,两起案件应该出自同一个人:手段干净,又凶残无比。但他为什么专挑神父下手呢?萨曼神父在皈依天主教后便同妻子办理了离婚手续,人们称之为天主教的典范,却从未有人对此产生异议。如今,萨曼同他的妻儿纷纷遇害,凶手显然在安建立倾注了更多的涵义。


更让他觉得诡异的是,为什么还是那个中国人?


“为什么又是他?”车刚在教堂前的小广场停下,欧仁便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十多几台阶对一个五十几岁的胖子算不了什么,欧仁脚步轻盈,三两下便蹦了上去。守卫的警察纷纷朝他行礼,欧仁却像是没看见,一头钻进了教堂。


“恐怕是他的运气好。”孔陶一步不离欧仁左右。


圣心教堂的大殿内灯火通明。教堂的大殿足有五百多平方米,高耸的圆顶上,巨大的马赛克勾勒出耶稣基督的画像。他身着白袍,在蓝天和光芒四射的太阳映衬下展开双臂。他的一颗金色的心同他右手边玛丽亚的心遥相呼应。教皇利奥十三世长跪于地,向上帝献上五大洲及各国。左手边,圣女贞德身披银甲,腰悬红色宝剑。在她身旁,代表法兰西的女子拖着金色的法国国王皇冠献给耶稣。拱形壁画下方的拉丁文横幅上写到:“献给耶稣的圣心,忏悔的、虔诚的、感恩的法国。”


欧仁每次都要默诵一遍这句话。“忏悔?虔诚?还有什么救得了我们?”他注视着大殿正前方的白色弥撒台。


负责现场只会的警官一路小跑,从弥撒台处过来。他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情况,便引着欧仁和孔陶朝尸体的方向走去。在他们来以前,没有人敢移动尸体。它如今还保持着原样。


白色施礼台上,雕刻着一个白色的十字架。谁都知道耶稣就在十字架上,可谁也看不到他。萨曼神父的尸体高高的悬挂在十字架上。他的双手平行展开,拇指粗细的铁钉从手腕处穿过,深深的钉在墙内。铁钉上血迹黏稠,混杂了一点白色的骨髓。他的双脚重叠,第三根铁钉贯穿两只脚背。他就像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


萨曼神父一脸血肉模糊,脸皮被整张从脸上撕了下来。那张越发干瘪的脸皮被简单的缝在他胸前的衣服上。


“快把他放下来。”孔陶吩咐到。“可怜的神父,他口碑很好,不应该受这份罪。”


“这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原来就挂在他的胸口,在……脸……的下面。”警官支支吾吾的吞掉了“脸”这个单词,他实在不知道,萨曼神父的脸究竟在他的头上还是他的胸口。


证物袋里,平放着一张沾满鲜血的A4纸。一段打印的英语文字。


“你给那持有双刃利剑的这样说:我知道你居住的地方,那里有撒旦的宝座;当我忠心的见证安提帕在你们中间,即在撒旦居住的地方被杀的时日,你仍坚持了我的名字,从未否认对我的信仰。”


“可是,我有反对你的几条,就是:在你们那里,你容忍了一些坚持巴朗教训的人;巴朗曾教巴拉克在以色列子民前安放绊脚石,叫他们吃祭肉,行邪淫;同样,你也容忍了一些坚持尼苛劳党人教训的人。所以你应当悔改,不然,我就要迅速临于你,用我口中的利剑攻击他们。有耳朵的,应听圣神向各教会说得话:胜利的,我要赐给他隐藏的‘玛纳’,也要赐给他一块刻有新名号的白石,除领受的人外,谁也不认得这名号。”


“妈的!”欧仁一把将证物袋甩到孔陶的怀里。后者倒是看得很认真,面无表情的喃喃自语:“第二章十二行。致培尔加摩教会。”


“恶心的变态佬!千万别让我抓到他!”欧仁咬牙切齿,恶狠狠的说到。看着裹尸袋慢慢合上,他突然怪眼一瞪,道:“那个中国人呢?”


“在救护车里。我们赶到时,他刚有些清醒。”


“清醒?他在教堂里睡着了?”孔陶和那个警官并肩而行。他们跟在欧仁老头的身后,绕过一排排的长椅,朝门口走去。


教堂外,停满了各种车辆。最靠近门的地方,除了两三辆夜间巡逻车外,还有一辆消防车和两辆救护车。其余的车辆则顺着平台一路朝下排去。它们都被要求禁止鸣笛,以免惊动周围的居民。顾亭然正坐在一辆敞开的救护车后,肩上披着一张小毯子,手里捧着一杯咖啡。在他面前站着两个警察,身材瘦削的正一边问一边记录着;身材强悍的则双手叉在胸前,面目狰狞的盯着他,像是怕他跑了。


“顾先生,为什么你总带来坏消息?!”欧仁扯开嗓子咆哮到。他大大咧咧的拨开身前的两人,探身朝顾亭然的面前挤了过去。


“局长,我是无辜的!”看到是欧仁来了,顾亭然触电似的蹦了起来。他一把甩开手里的咖啡杯,高举双手。他的手腕上,正带着一副明晃晃的手铐。


“你还能不能走路?脑子清楚吗?”


顾亭然不明就里的点点头。他觉得欧仁应该先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他还在组织语句,想着如何清晰的表达自己的意思。欧仁老头已经大手一挥,吼到:“快把他的手铐给开了。孔陶,你去开车。你,中国小子,跟我来!”


他知道现场剩下来的那些琐碎绝不需要他亲自负责;他也明白,纸包不住火,全世界迟早会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他索性不再隐瞒,任由它发展。可是,他必须尽快带走顾亭然。顾亭然已经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人绑架了一回,现在又发生了一起命案,顾亭然还是出现在了现场。假如那些神秘人再次绑架他,一旦他的生命受到威胁……他可不愿意中国政府也参合到这起案件里。


“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儿?”刚坐进车,欧仁已经迫不及待的问到。他先是把顾亭然塞进了后车座,自己又挪着臃肿的身子,慢慢朝里挤去。


“今天我该是在教堂的书房里写论文的,突然不知是谁在背后用毛巾捂住了我的鼻子。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直到你们叫醒我,之间的过程我全都不记得了。”之前,他尝试过将知道的原原本本的说给警察听。可那根本于事无补,他的法语水平毫不足以充分表达他的意思。再者,他坐在欧仁的身旁,被巨大的身体挤压得不停的朝窗边靠着。他知道欧仁的性格,这个时候不说的又快又清楚,老头很可能在车里就爆发了。


“就这么多?你没听到任何动静?一点都想不起来了?”老头还是有些不耐烦了。他侧着头看到顾亭然一脸无辜的摇头晃脑,小声骂了一句。老头熟练的点了支烟,同时调下了车窗。他只顾着猛吸香烟,任凭雨水打到车里,弄湿了他的衣服。


一支烟的功夫,车里没人说话。刷雨器忙碌的来回拍打,它们就像个计时器,计算着车内凝固的时间。直到欧仁掐灭了烟头,这才敲了敲驾驶座的椅背,道:“给他看看那玩意儿。”


孔陶心知肚明,右手在副驾驶座位上摸索了一阵,向后递来一个证物袋。“看看吧。”欧仁没有伸手去接,只是冲着顾亭然努了努嘴。后者犹豫的接过证物袋,借着窗外时有时无的街灯,努力的想要看清带血的文字。


“《致培尔加摩教会》?和上次的……一样?”顾亭然惊呼到。


“告诉我你的想法,如果你不想被当作嫌疑犯。凶手两次都给了我们一段《启示录》,他一定想传达某种信息!知不知道‘黄道十二宫杀手’?美国佬到现在还破解不出凶手寄来的密码。如今轮到我们了,该死的天气!”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身边的车窗还敞开着,雨水飞溅,已经在他的衣服上打湿了好大一片。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天啊,大学生,运用一下你的知识!天主教只教我该心平气和,可你不同……”


“局长,我……”


“来吧,小伙子,你一定能看出些名堂的。”欧仁像是在教训自己的孙子。


顾亭然愁眉苦脸的看着前方的后视镜,妄图寻求孔陶的帮助。可后者这时倒成了专心的司机,只一味的认真驾车,一双眼睛绝不望向后视镜。


顾亭然只得再次陷入沉思。证物袋里,血渍泛出可怕的黑色。他暗自庆幸没像上次那样看见可怖的尸体。但听那些警察说,这次的比上次更骇人。哪怕隔着证物袋,他也能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血块。死前,萨曼神父一定受尽了折磨。


欧仁不敢去催他,他只是极不耐烦的左顾右盼。窗外,市中心的街上逐渐拥堵起来。他愤愤地捶着大腿,喃喃到:“该死的市中心,到处都是车子!”


顾亭然下意识的抬起头,圣母院在渐渐散去的雾气中依稀可见。它像是两根粗大的烟囱,若不深明就里,粗略一看,还真无美感可言。“这里是市中心?圣母院在市中心?”


“当然。”欧仁大瞪怪眼。“你来巴黎多久了?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我当然知道。我的意思是,圣母院是在巴黎的中心,真正的中心?!”


欧仁像是被考倒了,法国人总是自以为他们善于耍嘴皮子,但现在顾亭然只是组织了一些最简单的词语,便让他犯糊涂了。他琢磨了半晌,方才恍然大悟,道:“对,你说得对,那里是在中心。广场上有个原点,巴黎到各个城市的距离都是从那里开始计算的。”


“那就对了!”如今,轮到顾亭然重重捶打大腿。


“什么对了?”


“圣母院是巴黎的中心。我想说,你们还记得第一份纸吗?”他扬了扬手里的证物袋。“《致厄弗所教会书》,里面写得是‘那右手握着七颗星,而在那七盏金灯台……”


“‘而在那七盏金灯台当中行走的这样说’。”孔陶总算开口了。他好心的帮顾亭然背完了那段经文,可刚才,他却没那么好心。


“就是这样!厄弗所教会的天使被称为走在七盏灯台当中的,换言之它就是七个教会里处于中心的那个。圣母院刚好符合这个条件,更何况它还是巴黎的主教座堂。巴黎教区的总主教好像是……金斯顿主教,我在学校里听过他的讲座。”稍有了些灵感,顾亭然的脸上显露出孩子般的灿烂笑容。他看看欧仁,又透过后视镜看看孔陶。仿佛等着他们的赞许。


欧仁好像还没有缓过神,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瞪着他。巴黎圣母院他去过无数次,《致厄弗所教会书》他也看过。可是,一个正常的人又怎么会将这两件毫不相干的事联系在一起呢?孔陶停下车,双手搁在方向盘上敲了几分钟。“从后门进?”


“是的,是的!你不觉得这孩子是天才吗?”他拍拍顾亭然的肩膀。不论他的想法最终正确与否,这至少是一个新思路。整整一个星期时间,两条人命,他们还从未有任何进展。“继续说,小伙子。”


顾亭然又看看手里的证物袋,组织了一下语句。正待开口,车子已经慢慢穿过警察总局后侧的铁门,它继续钻入地下入口,朝停车库驶去。


“这是《致培尔加摩教会书》,上面写着‘你给培尔加摩教会的天使写:那持有双刃利剑的这样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圣心大教堂门外有两尊青铜雕像:路易九世和圣女贞德。他们的手里都高举利剑,双刃利剑。上面还说,‘你居住的地方,在那里有撒旦的宝座。’撒旦的宝座在哪里?在地狱。而地狱里有什么?死去的亡灵。圣心大教堂是为了纪念死去的五万多巴黎公社社员而建造的。就在蒙马特高地,大教堂的下面,掩埋了数万具尸体。他们是被凡尔赛军队用火药炸死的,那里是他们最后的撤退地点。”顾亭然又回到了欧人的办公室。他根据记忆,整理了关于圣心大教堂的猜想。


“还有呢?”欧仁道。


顾亭然眼珠一转,道:“如果您能找来索菲亚的话,就是我的同学,那个女孩,她对《圣经》解读有一套。”


“好小子!”这点小伎俩,不足以瞒过欧仁的眼睛。“我猜你现在也很难再见到她了。如果我是她的爸爸……”他半开玩笑的朝孔陶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的起身朝外走去。五分钟后,孔陶幽雅的回到办公室。“缇洛先生似乎对我们也有了抵触情绪。不过他的女儿应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到。”


顾亭然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索菲亚了,对他来说,那些天比独身的隐士生活还要难受。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轻轻摇动着身下的转椅。欧仁不以为然的低头沉思,他不停地抚摸着抬头纹。半晌,从他嘴里猜蹦出声音来。“他为什么要留下这些东西呢?如果他想挑衅,他完全可以像那些美国佬似的,先给我们寄信,再去杀人。他只是把它们和尸体放在一起……”


“也许他并不想和我们玩游戏,他只是想罗列罪状?”孔陶接话到。


“罪状?谁的罪状?那些神父?”


“您认为,他还会继续吗?”顾亭然不置可否的问到。他多少有些害怕,担心欧仁会因此而爆发。谁会希望凶手继续呢?


欧仁果然涨红脸,憋着口气,说:“你在说什么?”


“《启示录》里有七封致教会书,现在才出现两封……《启示录》里《致培尔加摩教会书》是第三封,从第一封直接到第三封,他又好像不按顺序来……”


“一封信对应一所教堂?巴黎有一百一十九座天主教堂,要找出五所教堂谈何容易!”


“说不定这就是凶手向我们发出的挑衅,只要我们不能提前破解《启示录》,我们就输了。”孔陶双手合拢,抵住瘦削的鼻子。



十八.


在等索菲亚到来的那段时间,欧仁抽空离开了办公室。他承诺会和G之间互通有无,如今顾亭然有了新思路,他照例得给G通个气。他绝少给G打电话,每次,他都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好像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欧仁看着手表,大约半分钟时间,他才在数字键上摸索。第二声通话音,G接起了电话。“那个中国孩子重新解释了《启示录》,你或许愿意听一下。”他猜测G早就知道了萨曼神父一家惨死的消息,他消息灵通,没必要在电话里多费唇舌。


“嗯。”G一声不吭,认真的听欧仁复述顾亭然的原话。他心里好笑,欧仁老头对他可谓知根知底,该说的说,没必要说的一字不提。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在欧仁面前装出一副天真相。“你信他说得?”


“没人比他说得精彩。这至少是一个追查方向。巴黎最著名的两座教堂的神父接着死了,凶手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和逻辑。《启示录》或许就是他的逻辑,他毫无忌惮的把《启示录》的章节留在现场,不会没有道理。”欧仁越说越觉得顾亭然的话有道理,如今,这到成了他的理论,说出口来一点也不含糊。


“这个中国人靠得住?为什么两起命案他都在现场?”


“这你还问我?”欧仁反驳到。

G在电话那头干笑一声,道:“他本身没问题,祖父是新中国开国臣子,局级干部,地方小头目。早年病逝。父母在普通公司供职,都接近退休年龄。他是大学毕业生,无党派,没有间谍背景。”


调查的还真详细!欧仁默默嘟哝一声。“他这次在现场出现,是因为导师安排他去圣心教堂学习。白天我的人会约谈他的导师。”
“嗯,收线了。”G像是在同下属讲话。


“等等!”欧仁恨不得从听筒里把G揪过来。“难道你没话说了嘛?”


五秒钟的断档,G再次开口。“那些意大利人很棘手,除了过境的时候,再没露出什么马脚。他们甚至没有和拉萨尔身边的瑞士人取得联系。至于那些瑞士人,拉萨尔虽然是只没大脑的猪,可他倒懂得怎么控制他们。”


“我们在意大利的人呢?梵蒂冈总该有几个吧,为什么不让他们搞点情报?”


“我们在美国也有人,但共济会的情报我们一点都搞不到。”G答非所问,却给了不懂情报工作的欧仁当头一棒。情报工作虽然无孔不入,可面对有某种羁绊的组织,它还是束手无措。全世界所有的情报组织都想打入共济会,但是,从独立战争起,共济会就像个坚不可摧的堡垒。它就像棵老树根,触须蔓延到美国的各个领域。从来只有共济会渗入别人家,却没有被别人渗入过。它高姿态的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常春藤联盟是共济会的源泉,可常春藤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又有几人同共济会撤得上关系呢?


梵蒂冈也是如此。圣殿骑士团覆灭后,罗马教廷反而拾起了他们曾经反对的东西。他们用从巴黎圣殿骑士团总部搜刮来的钱财四处的投资,这种行为一直延续到今天。相对的,教廷的上层组织逐渐严密,所有高级神职人员全都经过严格挑选。他们可以必须在各自国家有广泛的人脉,却又不能同任何势力挂钩。虽然不至于遭致大清洗,可进入决策层的人就必须忠于教廷。


欧仁很不满意这个答案,可也没办法,他只能极不情愿的挂上电话。同G做交易就是这样,你总占不到任何便宜,吃亏时常发生,能求个平手实在不容易。


才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就听见孔陶的声音。“话虽如此,可警察局不负责报销非本工作单位人员的车费。”接着是一阵轻微的小声,女孩子像是在克制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毕竟他们要讨论的是个严肃的话题。


见到索菲亚,欧仁的心情好了许多。他喜欢这个小姑娘,就像他的外孙女似的。索菲亚一本正经的站起身,同欧仁打了声招呼。后者摆手让她坐下,便开门见山的问:“听过顾先生的奇妙理论嘛?”


“我只比您早到了一会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索菲亚眨动大眼睛,茫然的看了看顾亭然。后者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好像急于得到索菲亚的肯定。在同索菲亚四目相交后,他已经顾不得欧仁,一口气将自己的论点说了出来。时不时的,他还不忘在索菲亚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对学术的熟悉,滔滔不绝讲个没完。欧仁任凭他说,孔陶也不插话,只顾着补充些笔记。


索菲亚听得十分认真,一双嘴唇紧闭,像是在回味顾亭然的每一句话。直到顾亭然全部说完,她才跟着舒了口气。继而,她扭头望着欧仁,活像个等待老师进一步命令的乖孩子。


“这就是请你来的目的,我们打算尽快解决这个谜团。”欧仁语气诚恳,他很少会那么恳求别人。


索菲亚微微努着小嘴,眼睛灵活的闪动。“然说得第一个预言,我没有意见。在巴黎,再没有哪座教堂比圣母院处于更中心的位置了。至于第三个预言……”索菲亚在这里顿住了。


“有什么不对吗?”顾亭然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他是最怕丢脸了。


“这样解释也可以,只不过……圣心门口有两尊铜雕。两柄宝剑、四条剑刃,这和《启示录》里讲得不太一样。”


“可是巴黎再没有一家教堂符合这条预言了,更何况案件也是在这里发生的,凶手似乎不是很刻意追求追求同预言百分百的吻合。”


索菲亚耸耸肩,说:“也许吧,希望这就像他从第一条预言直接跳到第三条那样。但是,如果真的要掌握凶手的动向,我们还真的要完全理解那些预言才行。希望凶手就此罢手,否则,我们只有七天的时间了。“


“七天?!”欧仁差点没从椅子上掉下来。他推推一旁的孔陶,问:“七天,你听到没有?”孔陶点点头,在他的脸上,总是很难捕捉到别的表情。就连顾亭然也听傻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连连拍打大腿。


“没错,数字七是《圣经》里的圣数。上帝花了七天时间造人;杀该隐,遭报七倍,杀拉麦,遭报七十七倍;上帝告诉诺亚‘凡洁净的畜生,你要带七公七母,不洁净的畜生,你要带一公一母。空中的飞鸟,也要带七公七母,可以留种,活在全地上。因为再过七天,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昼夜,把我所造的各种活物,都从地上除灭。’”


“降雨是从二月十七日开始,七月十七日洪水消退。过了四十天,诺亚放出乌鸦。再等七天,诺亚放出一只鸽子,鸽子衔回了橄榄枝。再过七天,他再次放出鸽子,这次鸽子就不回来了。然后,埃及法老做梦,梦见七只肥壮母牛和七只瘦母牛,及一棵麦子和七个穗子。至于我们现在看到的《启示录》,里面几乎全是和数字七有关。所以,如果凶手真是一个恪守信条的人,他一定会尊崇数字七。就好像第一起案件和第二起案件之间间隔了七天。照此看来,如果我们抓不到凶手,他很有可能完成七次惩罚。因为七次惩罚后,便是末日审判了。”


众人顿时陷入沉默,末日审判,对教徒们来说比之其他人更难以接受。他们心中仁慈的上帝会在那一刻使用何等严酷的手段来对付那些恶人呢?《启示录》不被教会所推崇,它涉及过多的恐怖描写。或许,除了真正狂热份子外,没人希望末日审判来得过早。


现在,凶手想要扮演上帝吗?


“既然他那么虔诚,为什么会违反预言的顺序呢?”孔陶又把话题引为了一条死胡同。


时钟“嘀嗒嘀嗒”的走个不停,欧仁一脸疲惫,漫无目的的翻阅着手里的材料。他以为会有人打破僵局,可扭头一看,孔陶默默的在纸上写着,他不知道究竟还有什么东西可写。顾亭然和索菲亚面面相觑,他们互相看看,又把目光集中到自己的身上。这下他可算是没辙了,欧仁苦笑一声,道:“先别管这个问题了,那个可恶的变态!你们……顾先生,如果你愿意,可以暂时住在警察宿舍。否则,我多派两个人手暗中保护你,还有缇洛小姐。你们看怎么样?反正,现在这个世道不太平,又是罢工;又是犯罪。天啊,就连不会犯错的神父们也成了冤死鬼。”欧仁小声嘟哝着最后几句话。


孔陶合上文件,转过手腕看了一下时间。他只看自己的手表,其他的时间他一概不相信。过会儿有个内部会议,他得走得必欧仁早一步,以便做最后的布置。


“局长先生,”索菲亚微微举起了手,纤细的手在空中晃了一下,僵硬片刻,又缩了回去。“在您走以前,我还有话想说。”


欧仁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耳朵仿佛竖得老高。


“您能告诉我一些死去的萨曼神父的事吗?比如他有没有圣痕崇拜;或是他生活方面的事。”


欧仁抹了一把有些油腻的脸,他看看孔陶,向他征询会议的时间。“我会先布置些简单的工作,介绍一下案情之类的。”孔陶会意的起身,礼貌的向顾亭然和索菲亚打了个招呼。欧仁说了声谢谢,朝索菲亚摊开双手,道:“他和安托万神父之间没有任何的关联,我是说他没有圣痕崇拜。也不像安托万那样独身,他曾经有个家庭,一个儿子。皈依天主教后,他同妻子离婚了,不过他还是会和他们住在一起。初步调查,经常去圣心教堂做礼拜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过没人说什么,他是个好人,就和安托万神父一样。”


索菲亚学着男人的动作,用手掌捂着嘴巴。她的眉毛越靠越近,眼睛怔怔的望着一个地方。顾亭然伸长脖子,歪着脑袋想看个究竟。“你想到了什么?”他小声问到,又怕打断她的思路。


索菲亚眉头紧缩,又不住的摇头。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到:“您这儿有《圣经》吗?”


欧仁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信半疑的从书桌左侧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出一本《圣经》,黑色皮质封面,显然被他用了很久。“法语的,可以吗?”


“我可是拿法国护照哦。”她不忘俏皮的吐着舌头。接过《圣经》,她迅速的翻到最后。谁都知道,那里是约翰的《启示录》。


索菲亚纤细的手指在书上轻轻的划过,最后,她小声的读了起来。“‘我有反对你的一条,就是你抛弃了你起初的爱德,所以你该回想你是从哪里跌下的,你该悔改,行先前所行的事。这是上帝反对厄弗所教会的理由,厄弗所是小亚细亚的省会,是当时教会的中心,因此是、上帝和耶稣特别照顾的地方,就好像圣母院那样。那么所谓的被抛弃的‘爱德’又是什么呢?”她突然抬头望着天花板。“安托万神父迷恋圣痕,可是人子反对圣痕崇拜,他甘愿为我们忍受痛苦,却不希望我们自行摧残肉体,这就是所谓的‘抛弃了爱德’。”


她继续照着《启示录》读到:“《致培尔加摩教会书》,‘可是我有反对你的几条,就是在你们那里,你容忍了一些坚持巴朗教训的人,巴朗曾教巴拉克在以色列子民前安放了绊脚石,,叫他们吃祭肉,行邪淫;同样,你也容忍了一些坚持尼苛劳党人教训的人。’圣心的脚下,是有名的红灯区,虽然这怪不得萨曼神父,但这正像培尔加摩教会那样,满是行邪淫的人。所以,人子才称它为‘撒旦的宝座’。至于尼苛劳党人,几乎所有的注释都认为指得是教会里的放纵派,认为可以随时吃祭肉,行邪淫。显然,凶手针对的是萨曼神父曾经有个家庭,离婚后还同妻儿有来往。”


索菲亚合上《圣经》,小心翼翼的将它放回桌上。


“太邪恶了!太邪恶了!”欧仁手指颤抖的掏出一支烟,他费了好大的劲才点燃香烟,猛地吸了好几口。法国虽然颁布了室内禁止吸烟的法令,可对欧仁来说,完全行不通。“他不是人!他是魔鬼!”


无形中,索菲亚把案子搞得越来越复杂。《启示录》里致教会的书信几乎全被对应到现实中,这无疑给侦缉工作带来更大的困扰。欧仁觉得肩上的担子突然重了许多,凶手的目标又要符合对于教堂的描述;又要符合对于人的描述,偌大个巴黎,究竟该保护谁呢?他大可以派警察二十四小时监控巴黎所有的神父,可这既花费巨大,又会遭到教会的反对。至于那个凶手,犯了两次案,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他倒是留了点线索,可亦真亦假;既有逻辑,又没逻辑,谁猜得透他的下一步棋呢?这两个孩子倒是能解读出凶手的用意,但每次总当事后军师,于事又何补呢?


与此同时,艾芬博格和墨菲两位警探根据地址找到了奎德的办公室。十多年了,他们没有回过学校。艾芬博格的儿子和他当年读的是同一所小学,可警察工作繁忙,他没时间去接送儿子上下课。墨菲是里昂人,警官学校毕业后,他就因为成绩优秀调到了巴黎,从此,他再也没踏进学校半步。


两个而立之年的法国人,闲庭信步般走在天主教大学的狭小的校园里。周围,各式各样背着书包、穿着僧袍的人们从身边穿过,或是互相聊天;或是埋头走路,似乎没把这两个人放在眼里。其实,只要不穿一身军装,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搭理。


“德国人,我打算把工作辞了,再回学校。”墨菲双手反插在脑后,动作夸张之极。


艾芬博格听起来像是个东欧名字,他自己却说不清家里三代以上是不是来自东欧。墨菲习惯这么叫他,事实上距离人人都这么叫他。“法国人怎么会有这么个名字!”人们开派对时,总是会异口同声的说。


“等这件案子了了吧,”他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到写有奎德信息的那页。“你没看到老头子那张脸嘛,涨的和牛肝一样。你现在去辞职,他还不杀了你。”


“我知道,可是,巴黎那么多年没发生这类案件了。现在冷不防出了个变态杀手,谁会有心理准备?局里越来越多是那些只会说教的人,要查这个案子,难!你看,已经死了两个人了,老头子那里一点方案也没有。”


“干好自己的本份吧!”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一栋教学楼。


奎德最近难得在这里办公,清晨,他在家接到两通电话。第一通电话是金斯顿主教打来的,老头先是一阵咳嗽,然后气急败坏的把萨曼神父的死讯告诉了他。听到这个消息,他仿佛坠入深谷似的。第二通电话便是艾芬博格打得,他想和奎德约个时间,没说理由,只说了句例行公事。奎德于是约他们在学校碰面。萨曼神父死了,他照例还得参加葬礼,这段时间怕是离不开巴黎了,既然如此,他索性推掉所有行程,专心留在巴黎。


当艾芬博格和墨菲走进办公室时,他已经在那儿呆了好一会儿了。


“奎德教授。”


“教授,您好。”


“你好,警官先生,请坐。”他礼貌的起身让座。


艾芬博格手里握着笔,开门见山道:“教授,我们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


“可怜的神父,我听说了。”奎德表情沉重,声音阴郁。


“您听说了?”该死,墨菲心里骂了一句。老头子一直关照要尽可能拖延外界知情的时间,可现在才上午十点,奎德教授已经知道了。


“金斯顿主教一早给我打了个电话,就在你们的电话前。他告诉了我萨曼神父的死讯。你们来……”


“实话实说,教授,”艾芬博格说。“您是不是有个学生,中国人,叫圭……廷格……寒?”


“顾亭然,中国人的名字对我们一向是个困扰。他是我的学生,出什么事了嘛?”


“今天凌晨我们在圣心找到了萨曼神父的尸体,同时,我们还找到了顾……您的学生。当时他昏倒在现场。苏醒过来后,他说是您让他去圣心学习的。有这么回事嘛?”墨菲紧跟上去。


奎德不假思索,答道:“事有这么回事,他的论文有一部分需要在圣心完成。他没什么事吧?他是个好孩子,虽然在读书方面有些偷懒,可是,他绝不至于杀人犯罪。”


“请放心,我们还没有确定他和案子有关。只是做个询问。”艾芬博格解释到。“另外,我能冒昧的问一句,昨天晚上,您在哪儿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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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29 11:5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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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十九.


奎德很少有面对警察的机会,艾芬博格突如其来的一问,难免把他给唬住了。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到:“昨天晚上,我和我太太去了国家歌剧院。那里在上演罗班指导的芭蕾舞。需要给我的太太打个电话吗?她有保留票根的习惯。”说话间,奎德已经拿起了听筒。


“这是您的太太?”墨菲一惊一咋的指着办公桌的相框。“可以吗?”征得奎德教授的同意,墨菲端过相框。“我认识她,奎德太太?!天啊,我早该注意到这一点。”


“你认识她?”


“您认识她?”


墨菲指着相框,张大嘴激动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奎德太太,真的是她!你不认识她吗?德国人,奎德太太!她是个好人,教授。她是一个天主教基金会的理事长,我没说错吧。总部在巴黎,专门为失学儿童提供帮助。”墨菲端着相框,仿佛捧着宝贝。他越说越激动,一分钟内换了好几个坐姿。


“您很了解我的太太。您说她是好人,我替她向您致谢。”奎德满脸带笑,紧张的心情顿时散去。他还是握着听筒,冲着墨菲和艾芬博格晃了两晃。


“放下电话吧。”墨菲先是恭恭敬敬的放好相框,继而朝奎德挥挥手,示意他不必拨打这通电话。“瞧您说得,您的太太是个好人,您也一定是。我完全相信您的话。”


“墨菲,你认识她?”艾芬博格捂着嘴,小声问到。


“是的,是的!”墨菲把额头拍得响亮。“你还记得我有个远房亲戚吗?住在圣桑杜安,阿维尼翁旁。你记得吗?”


“那个小女孩?”


“教授,我不应该在您面前闲话家常。不过您应该把我的谢意带给您的太太。”墨菲突然又冷静了下来,眼眶微微泛着泪光。“我有这么个远房亲戚,她住在那个小镇,和她奶奶两个人。可怜的小女孩,她的父母两年前出车祸死了,就留下她。我和家人去参加了葬礼,那时我还在里昂。葬礼后,我们合计着该给她和她的奶奶一些钱。光靠老太太的退休金,很难维持生活。小女孩还要上学,那几天我们聚在一起,都为这件事发愁。正巧,您的太太当时在阿维尼翁宣传她的基金会,我想她是在全国巡回吧。我们找到了她,说明了情况。您知道,她真是个好人!我是说,对我们这些外省人,她一点架子也没有。她耐心的听我们讲述了情况,她还见到了小女孩。她当场就给我的亲戚办理手续,把她的名字挂在基金会下。每个月,她都能从银行得到一笔钱。根据协议,她能享受这福利到大学毕业。我们这个家族,都不是有钱人。能得到这笔基金,简直是一种馈赠。我们想请她吃饭,可是,她谢绝了。我们真的很感激她。对了,我能请她吃饭吗?我想告诉她这两年我的那个小亲戚过得很好。”


“谢谢您的好意。”奎德说。“那些都是她的份内工作。”


艾芬博格在一旁,根本插不进话。他索性合上记事本,坐在一旁发呆。直到那密不透风的对话有了少许的间隙,他才道:“时间不早了,教授。关于您的学生,我想我们已经了解的够多了。”


“他不会有事吧?如果有必要,我能为他作证。”


奎德一路送两位警官往外走,墨菲受宠若惊,几次要求奎德留步。教授毕竟是个有教养的人,同时,他尽可能的对两位警官好些,希望能将博来的同情转化为对顾亭然的友善。他不希望自己的中国学生在警察局收到不公正的待遇。


艾芬博格挺会观察别人的脸色。三人终于在校门口停步时,他伸手道:“放心吧,教授。您的学生只是协助警方的调查,他并不在我们的嫌疑名单中。”


奎德长出一口气,好像刚才他一直提心吊胆似的。


“留步,教授。我们真的该回去了。再次替我谢谢您的太太。我还是这句话,我由衷的想表达我的谢意。”墨菲紧握着奎德的大手,用力的摇晃。


奎德目送他们坐上汽车,沿着小路扬长而去。他转身回了学校,另一台车这才发动马达,缓缓驶入车道。


两个意大利人在巴黎,很少不是来旅游的。


副驾驶座上的,像是个学者,黑色卷发,蓝色眼球。他掏出铅笔,在文件上涂改了几下。“这就是奎德,在梵蒂冈你应该见过他。那个中国人是他的学生。”


“他靠得住吗?”开车的年纪轻一些,身材魁梧,脖子和脸颊一般粗细。他的五官长得倒很细腻,一脑袋平头,像个运动员。


“他很虔诚,在圣域也有不少朋友。他值得相信。”


大块头没吭声,打着方向盘转过一个街角。古板的手机铃声,和两人古板的表情倒成了鲜明的映衬。中年人掏出手机,神色严峻的嗯啊了几句。挂断电话,他先是若无其事的朝窗外望了几眼,忽然又漫不经心的说:“去pyramide,我们的卫队长在那儿。”


拉萨尔大主教对国家歌剧院附近的街区,他的两套寓所全在这里。瑞士侍卫队来到巴黎后,也跟着在这儿住了下来。从那天起,宾虚队长再也没有了笑容。“将您的调查和休假联系起来吧。侍卫长。”每当他提出要求时,拉萨尔总是这么搪塞他。


文件失窃案,拉萨尔不让他多问。如今巴黎的神父被谋杀,拉萨尔还是不让他过问。今天上午,他又听到风声,圣心大教堂的院长也死了。拉萨尔匆匆离开了家,可这次,他甚至没有说要带上自己。


拉萨尔前脚走,宾虚后脚就从住所溜了出来。接近中午的2区,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时不时还有许多黄皮肤黑头发的人经过。他们大多手拿地图,好奇的四处乱看。宾虚穿梭在人群里,他的目标是歌剧院大道和金字塔街的交界处,那里有一家不错的饭店,“皇家歌剧院”。饭店常常会招揽一些日本游客,不过更多的还是左近街区的白领。


酒保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见他几乎每天来咖啡馆坐坐,和他倒了成了朋友。那些人背地里笑话宾虚法语不标准,不过他出手倒挺阔绰,给的消费也很多。影响中,只有英国人才给那么多的小费。


还是老规矩,宾虚喜欢坐在背对大门的吧台边,面朝内,上半身搁在吧台上,大口大口的喝啤酒。“先来一杯,伙计。”


“今天来得挺早啊,先生。”一个小酒保热情的招呼他。


“假期,无至尽的假期!”宾虚接过酒杯,郁闷的仰头猛着往嘴里灌了好几口。


“早上好。”小酒保踮着脚,绕过宾虚朝后打招呼。“生意一如既往的好。”宾虚懒洋洋的嘟哝。他撇了眼摆酒瓶的柜子,透过玻璃的反射,两个客人正好站在他的身后。身材高大的像块木板似的背对着他站着,另一个人躲在大个身后,忽闪忽闪的。


“大……”宾虚本能的冒出了一句意大利语。以为自己眼花了。可他才喝了一口啤酒,论酒力绝不至于现在就醉了。他刚想歪着身子,绕过那个大个子向后看。大个子像是脑后生了对眼睛,非但没让开,反而站直了身子。他好像在对面前的人说话,但一口意大利语,又像是说给背后的宾虚听。“别看,转身继续喝酒。”


这个声音,也熟悉!宾虚平时听惯了命令,命令一旦下达,他马上照办。宾虚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这才慢慢转过身。“讨厌的游客。”他朝酒保抱怨。后者一边擦着玻璃杯,一边朝他挤对眼睛。


宾虚又仰头喝了口酒,身后又飘来了声音。“五分钟后回家,听电话。”话音刚落,他就透过镜子,看着两人先后离开了饭店。


“奇怪的游客,来了又走。”酒保无所谓的抱怨着。这时跑堂的接二连三的报了一串酒水单,小酒保又忙碌了起来。


宾虚估摸着差不多该五分钟了,他干了最后一口酒,随手掏出一张十元票子扔在吧台上,转身就走。


“先生!”小酒保突然叫住他。


“留着当小费!”宾虚没工夫搭理他,头也不回的继续朝外走。


“您的手机!”


宾虚下意识朝口袋摸去,手机不见了。他一边不耐烦的转身回到吧台,心里抱怨自己越来越糊涂,连带在身边的东西也会弄丢。


“给,您的手机。”这不是自己的东西,宾虚看着吧台上的手机,心里直犯嘀咕。但仅仅愣了几秒钟,宾虚一把拿过手机,把它揣进了口袋。宾虚朝酒保点头示意,又慢吞吞的晃悠了出去。直到转过一个弯角,宾虚这才加快步伐。其实,宾虚住的地方离“皇家歌剧院”并不太远,步行的话三五分钟便到了。但刚才酒吧里的一幕反复回荡在宾虚的脑子里。如果没搞错,一定就是那两位大人。可是,他们不是应该在圣域吗?自从宾虚成为圣域的侍卫后,他很少见到两位大人离开圣域。特别是,那个中等身材的人,副国务卿托内贝尔枢机主教。那个大个子,应该是尼加拉大人,特别事务卿。以前,他们都通过电话教授宾虚如何开展巴黎的调查工作。他们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巴黎呢?


宾虚只花了三分钟就回到了住所。走廊里,他都没心思和同伴打招呼。刚一进门,口袋里的电话响了。那是个完全陌生的铃声,宾虚愣了半晌,猛地反应过来。匆忙间,手机险些掉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端正手机,尼加拉大人的声音短促的射了出来。“挂断电话,装做去洗澡。在厕所里多弄点声音。一分钟后再打来。”


电话挂断,宾虚一头雾水。他的第一反应,房间可能被窃听了。否则,尼加拉大人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可既然下达了命令,宾虚胡乱抓了把衣服冲进卫生间。浴室倒挺宽敞,宾虚不但打开了淋浴,还一并打开了洗脸池的龙头。水声“哗哗”的,好不热闹。


整整一分钟,电话铃声再次响起。


“尼古拉大人。”宾虚挺直身子站着。


“是我。”


“托内贝尔大人?!您好!”


托内贝尔痰嗽一声,道:“房间里恐怕有人窃听,以后再有我们的电话,都到浴室接。”


“是!大人。我……调查还没有进展。”


“先不说这个。最近巴黎的谋杀案,拉萨尔有什么动静?”


“主教他……,”宾虚慌里慌张的抹着脖子。“他不让我过问这件事。今天发生了第二起命案,上午主教自己出去了,恐怕去了警察局。大人……让我回去吧,我在这里一点作用也没有。盗窃案一筹莫展,如今又发生了命案。我……”宾虚接着三分酒意,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心事。


“别急,亲爱的侍卫长。您的工作我们有目共睹。从现在起,你和你的人就停止调查盗窃案,我有新的任务派给你。”


“让我回圣域?”


“别急,侍卫长。”托内贝尔说话慢条斯理,一句话总要分好几个顿点。“虽然拉托万大人不让你插手谋杀案,可圣域需要你的一份力量。过会儿我会穿一张照片和一些资料给你,从今天起,你的人就负责监视资料上的人。对了,你有没有信箱的钥匙?”


“信箱?”宾虚和手下人住的临时房子就在拉萨尔的隔壁。按理,这栋大楼的每一家住户都会有一个信箱、一把钥匙。“钥匙我有。它和房门钥匙串在一起了。”


托内贝尔“嗯”了一声,道:“除了你,没有再有钥匙了?”


“没有!拉萨尔大人有他自己的信箱。”


“每两天,我会在你信箱里放一张电话卡,收到了就换掉手机里的那个。”


“大人……”宾虚想问他至于那么草木皆兵嘛。可托内贝尔毕竟是副国务卿,圣域里的第三号人物。既然他有命令如此,肯定不会是捕风捉影。更何况托内贝尔身边还有个尼加拉大人,他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平时下得都是死命令,最反感别人对他的命令有疑问。因此,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收了回去。


“宾虚,”托内贝尔一改刚才冷冰冰的语气,突然充满关怀的说:“实话对你说吧,自从你们来了法国,就被那些秘密警察给盯上了。他们担心你们四处乱逛,搞什么间谍活动。话说回来,他们的担心也不为过。毕竟你们不是通过正常手续来的巴黎。你们的一言一行,全在秘密警察的掌握。如果我没估计错误,房间里到处是窃听器。”


宾虚愤怒的低呼一声。


“拉萨尔也在防着你们。他两面都不想得罪,所以一直把你们凉在一旁。如今的这件案子,比盗窃案严重一百倍。虽然我和尼加拉大人奉命来巴黎调查这件案子,可孤掌难鸣,我们得借助你们的力量。”


“除了跟踪,还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宾虚是个死脑筋,托内贝尔只是挑明了敌我关系,便把他给激了起来。他现在干劲十足,恨不得生吞一头狮子。


“暂时就这些。记住,拿出你们反跟踪的本事,别让人小瞧了圣域。至于房间里的窃听器,可以暂时不动。以免打草惊蛇。”说完,也不打个招呼,托内贝尔便单方面的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半分钟,电话再次欢快的跳跃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电话,而是消息。第一则,是个中国人。宾虚看着屏幕,困难的读着名字:顾……亭然。附带的照片很详细,恐怕是担心认错人。对于西方人来说,东方人全都长了一张脸。第二则,索菲亚·缇洛。个人资料,外加一副照片。他仔细的端详照片后,继续转到第三则消息。乔治·欧仁,巴黎警察局局长。


大人是不是疯了?前两个,宾虚多少听拉萨尔提过,好像是这次谋杀案的人证。但为什么要监视警察局长欧仁呢?按照宾虚的想法,看住拉萨尔倒是不错的一招,而且他们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现在却避近求远,宾虚怎么也想不明白。


既然想不明白,宾虚索性不再想。他又在浴室里呆了一会儿,这才走了出来。他还像原来那样在房间里闲逛一圈,他晃晃悠悠的来到门前,开门朝外探出头去。“副队长!”副队长刚巧提着几个购物袋回来。楼下不远处有间超市,闲来无事,副队长经常会去那儿逛逛。“你过来。”


副队长这才刚上楼梯,听见宾虚叫他,他倒愣住了。宾虚每天都会和他说话,叫他过去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宾虚先用意大利语叫住他,然后又用罗曼什语叫他过来。他和宾虚认识多年,两人从来都是用意大利语交流。宾虚知道他会说罗曼什语,却从不说。因为在圣域,两人之间使用别种语言交谈,是会被怀疑的。


副队长一脸疑惑的朝宾虚走来,他上下打量着宾虚,想看看他是否喝醉了。大白天,不像是叙旧的时间,况且昨晚他们已经叙过旧了,那时宾虚也没操罗曼什语啊。


“队长,叫我?”有来有回,他也操起了罗曼什语。


宾虚满意的点头,说:“传达下去,从现在起,进入战备状态。房间被人窃听,以后重要对话全用罗曼什语。但记住不要过于反常。”


副队长双手提着塑料袋,怔怔的看着宾虚。他很清醒,不像是喝醉了。可一个上午未见,宾虚怎么突然说起了胡话?副队长想要凑近一步,又怕宾虚发狂。他僵硬的脖子微微向前凑了几分,又缩了回来。他的眉头越距越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托内贝尔和尼加拉大人已经来了巴黎,我收到下一步任务。我们六个人分三组,有三个目标需要监视。过一会儿我会交给你们具体内容,你先去同他们打招呼吧。记住,行动开始后,注意反追踪。”说完,宾虚又转成意大利语,说了个低俗的笑话,“砰”的一声,重重的合上房门。



二十。


星期二下午一点,新闻发布会总算是召开了。乔治·欧仁局长在孔陶副局长的陪同下,走上了讲台。面对那么多的照相机,胖老头看来很不适应。上一次安托万神父之死,巴黎警察总局没有召开新闻发布会。只有少数记者在案发现场问过欧仁几个问题。今天凌晨的命案,新闻媒体便兵分两路,将警察总局和内政部办公楼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扛着大小照相机、摄像机的记者,其声势丝毫不逊于游行示威的队伍。有几个胆子大的,甚至试图从高大的铁栅栏上翻过去。亏得两地的警卫训练尚算有素,才没有促成记者攻陷政府驻地的笑话。


接连有两位神父遭到谋杀,全世界的记者能不为之雀起嘛。


从欧仁步入临时会场的那一刻,闪光灯和快门声便此起彼伏,害得欧仁差点怯了场。若不是身后有孔陶步步紧逼,欧仁一定会立即转身。他连阿道夫部长的命令都能不顾,却不得不参考老搭档的意见。


中午十二点,欧仁已经在警察局内部会议上讲了好一会儿了。他先是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案件,身后的提示板上贴满了两起命案的相关照片。不用老头多说什么,列席会议的人们早就传阅过这些照片。这里的人,全都是天主教信徒。似乎用不着过多的动员,这群人早就有心要把凶手碎尸万段。欧仁一走进会议室,他们的议论声更是响亮。


只是,纵使有再多的照片,凶手却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欧仁心情沉重的听着各部门的报告,其实他早就听过了,只是出于形式,还得再给别人读一边。面对着毫无价值的报告,老头越发的犯难。房间里的人个个都比他义愤填膺,可他究竟该派谁出去,又去干些什么呢?


他自己都觉得,他走的时候一定让在场的下属失望之极。以前每次大案要案,欧仁从没让人失望过。他或许不是最擅长逻辑推理,或是些技术工作。可是,他的组织能力和丰富的经验是警察总局里最出色的。但今天,欧仁几乎没有下达什么命令。


孔陶是在半途把欧仁叫走的,他接到电话,要欧仁在一点召开新闻发布会。欧仁就这样灰溜溜的离开了会议室。不过临走前,欧仁倒是留下了一个作业。他大致介绍了一番顾亭然和索菲亚的发现,然后,他要在场所有的人,除了各司其职外,就是要集思广益,顺着那两个孩子的思路想下去。他在人们的切切私语中离开,他猜测,那些人一定是在说他老糊涂了。


“局长,您能描述一下凶手吗?”一个站在前排的记者高举着话筒问到。


“到目前为止,这个……无可奉告。”欧仁总算没忘记阿道夫传真给了他一份文件,教他该怎么回答记者们的问题。


“凶手是一个人还是集团?会不会和前一阶段警方破获的黑社会案件有牵连?”又有个记者问到。


“是不是黑社会的报复行为?听说最近意大利的黑社会正在转向国外。”一个高个子男人紧接着问到。


欧仁推了一把老花眼镜,他觉得照稿子读太麻烦了。“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这两起案件同黑社会或其他任何组织有关。也没有收到任何组织对此事表示负责。”这句话同稿子上大致一样。


“您有什么要对全国的信徒说吗?您认为这会不会引起新一轮的宗教危机?”


“拉萨尔大主教还没就此事发表意见,他有没有透过渠道同您交换过意见?”


“外界传闻,内政部长和大主教对警察局极其不满,已经决定让外力加入调查。您能说说有哪些外力会加入吗?”


数不尽的问题如潮涌一般扑向欧仁,老头光亮的额头上渐渐渗出汗珠。他时不时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孔陶,后者毕竟是个副手,关键时刻开不了口。


“对于外界的猜测,我们不作评论。”老头摘下眼镜,把发言稿悄悄塞进了口袋。“但可以确信的是,我们已经初步掌握了凶手的犯罪手法。因此,请全体公民放心,警方一定会尽快将凶手绳之以法。”


“能谈谈警方掌握的资料吗?”


“是什么犯罪手法?”


“凶手手段残忍,在此不便透露更多细节。但是,我要透过媒体向凶手喊话: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犯罪手法,全体巴黎警察都跃跃欲试。不用多久,我们一定将你绳之以法。”欧仁重重的挥舞拳头,义正严词的说到。


“你认为我们能向他说得那样吗?”顾亭然还坐在警察局的某个小办公室里。那里有一台电视,正好能看见新闻发布会的实况。


“我们对警察的那套程序一无所知,究竟能不能破案只有他们知道。”


“但我们已经抓住了他的尾巴,就像我们中国人说得:顺藤摸瓜,我们准抓得住他。”


索菲亚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个问题上,她觉得顾亭然有些天真。“我们能解读出那两条密码,是因为我们根据答案往上套。如今还剩下五个密码,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能在凶手之前找到答案才能算抓住他的尾巴。变数太多了,剩下的五个密码里,不会再比前两个有更明显的提示了。而且凶手从一开始便跳过顺序,他不按常理出牌,这才是令人头痛的问题。”


她发现顾亭然的脸上再没了以往的神气劲。“你家有《圣经》吗?”


“中文版。怎么了?”


“估计局长是要我们捧着《圣经》睡觉了。”索菲亚苦笑着。


“你打算从哪儿开始?”顾亭然问到。


“恩……我想,我们还是得从斯米纳教会开始。我们假设凶手是个虔诚的教徒,那么他一定会按照顺序来的。之所以从一跳到三,可能是有特殊的缘故。”


与此同时,阿道夫部长和拉萨尔大主教也在收看着新闻实况。阿道夫办公室的电视更先进些,可两人全都没心思去享受那无与伦比的画质。再好的电视,拍出的欧仁也还是那么矮矮胖胖,难看的要命。


“他是不是疯了!朝凶手喊话?他还嫌神父死得不够多吗?”拉萨尔抱怨到。


阿道夫脸色阴沉,阴阳怪气的说:“情况越来越不受控制,就连这个胖子也是。如果案子再不告破,只能想办法让他提前退休了。”


“可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现在巴黎人心惶惶,许多神父都向我提出休假。他们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这个国家最不应该赶到恐惧的就应该是他们,可现在恐怖手段直接指向他们。长此以往,这个国家的精神支柱会垮掉的。”


阿道夫双手撑着下巴,眉头紧缩。他突然拿起电话,一口气拨了一串号码。“是我,有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G似乎正等着他的电话。一个星期来,阿道夫只在头两天热衷于这件案子,过后的几天,他全都沉浸在晚宴里。今天凌晨又出了案子,阿道夫一定会再给他打电话。可从凌晨到现在,阿道夫到挺沉得住气。


“一筹莫展。我们就和欧仁那里一样,前一个案子的调查还没有展开,现在又发生了另一起。凶手的动作太快了!”


“是你们太慢了!你心里明白全法国有多少你的人,怎么连一个小小的罪犯也抓不住?!”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凶手的确只有一个,但要抓他的人可太多了。大家都像无头的苍蝇,毫无目标。我和欧仁的人已经监控了巴黎所有的有前科的人,线民们也都被发动起来。可是,凶手仿佛鬼魂一般,没有人有关于他的消息。”


“你不会想告诉我,杀人凶手是个鬼魂吧?”


“上帝啊,让那些鬼魂都进地狱吧!”拉萨尔在一旁小声嘟哝着。他不知道阿道夫在和谁通话,他只以为是某个警察部门的高官。其实他也在奇怪,这件案子里,似乎少了个人。法国警察部长为什么始终没有露面,好像从一开始,阿道夫就同欧仁直接联系。但既然阿道夫没有明说,拉萨尔也不便多问。等阿道夫放下电话,他还在念叨关于‘鬼魂’的说辞。


“部长大人,照我看,您能否派警察将所有的神父都保护起来?不一定要在明处,暗地里也行。我可不想巴黎就这么垮了。”拉萨尔眨巴着眼镜,眼球里布满血丝,仿佛热泪盈眶似的。


阿道夫双目微合,之前电话里的不快,好像一眨眼就散去了似的。“大人,并不是我不想……大人,您值得我相信吗?”


阿道夫突然说了句没头脑的话,拉萨尔的脸有些痴呆的望着他。他先是点点头,再是连着“嗯”了几声。


“大人,神父们的生命的确关系重大。不过……我是当过兵的人,知道深入虎穴的道理。所以,我打算请……我是说请我们那些可爱的神父作为诱饵……虽然这很危险,可是为了捕获凶手,神父们高尚的人格,应该不会有异议吧?”


“部长先生!”关键时刻,拉萨尔倒还分得清是非黑白。“您怎么能让这些上帝的使者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呢?也难怪您不信仰上帝。可他们却是福音的传播者!绝对不行,我绝不允许您下此命令!”


阿道夫微微一笑,凑近身子小声说到:“大人,这可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


“通向圣域的道路,一定很不平坦吧?守得一方会众平安,自然是您这位法国教省总主教的职责。可是,如果能抓获凶手……再者,就算他只犯了这一项罪,假如我们再把他说成是偷窃圣域机密文件的盗贼。届时,圣域会不会对大人刮目相看呢?”


这回,拉萨尔又沉默了。刚才似乎还有些开窍的他,如今又慢慢的钻入了权力的怪圈。他反复掂量着阿道夫的话,越是琢磨,越觉得他的话有道理。能立功,孜然是上等的好事。“可是部长先生,这行得通吗?如果凶手始终抓不到,我不就……”


“您知道巴黎的监狱里有多少囚犯吗?届时随便挑一个抵罪不就行了?”


两个阴谋家不约而同的朗声大笑。


稍停,阿道夫的秘书推门走了进来。两位大人顿时止住笑声。秘书识趣的疾步走到阿道夫身旁,弯下腰凑在后者的耳边嘀咕了几句。“先生,总统府来了电话,请您四点过去一下。”总统?阿道夫脸色“唰”的一下,像褪了色的墙纸一般从头顶一直白到了下巴。才死了两个人,总统就要过问此事了?阿道夫心里直犯嘀咕。


欧仁再次狼狈的,匆匆的从讲台上逃了下来,他身后几个身强力壮的警卫挡住了汹涌而来的人群。他实在不适合干这份差事。别看老头平时脾气暴躁,可在闪光灯前,他就像被捅破的汽球似的,毫无往日的威严。其实他是腼腆的,从小学起,他就很反感上台演讲。这份心理障碍始终没克服,以至于到了今日是覆水难收了。


只有孔陶陪着他,朝办公室走去。一路上,老头不停的喘着粗气。烟酒过度,欧仁的肺和肝都不怎么好。一到紧张时刻,老头便会觉得透不过气来。憋得他满脸泛着紫光,如果此刻有谁同他对面经过,准会被这张慎人的脸给吓坏了。


“以后别再叫我去了!”欧仁气喘吁吁,两片肺叶像个破风箱。“为什么非要我去面对那些可恶的记者?!”


“也只有您能去了。”孔陶有些阴阳怪气,也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若有所思。


“面对记者,不是我的工作!是他的!”一个“他”字,好像两枚钉子,牢牢的把欧仁钉在了地上。他那胖胖的身子前后慢慢摇晃,活似个不倒翁。“他什么时候才能复职?”


“他?哦,你说的是他。可是,他没有被撤职啊?”


“现在这样,和撤职有什么区别!”没人的地方,欧仁又横了起来。他提高嗓门大声咆哮,不过看架式,这并不像是说给孔陶听的,却好像在同远方的某个人讲话。


“按理说,他的假期是够长了。自从那次以来,我不记得他有在公众场合出现过。”孔陶双手抱兄,低沉着嗓子。“可谁让他得罪了部长先生,那件事过后,他只是被批了度假,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又是那件事!又是那件事!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查个没完没了!这里是法国,不是他妈的苏联!我当了他几十年的部下,我相信他不会干那档事!”


“内部审查没有结束,谁都说不准啊!”


下午,八区还在酝酿下班的高峰。五月的天气,两旁的梧桐树迎风招展。现在街面上还没有什么行人,除了来往的车辆,这里倒也挺清静。宫殿前的大门是石头砌成的拱门,大约才十米来高。拱洞更矮一些,大约六米来高,一辆轿车的宽度。黑色的铁门对应石头拱洞形成了一条反弧线,两者刚好构成一个圆圈。在设计上,这同别的铁门有些不同。除了放行车辆,铁门平时都是关闭的。铁门旁有两扇两米多高的小门,所有的访客和工作人员全从那里出入。乍一看,总统府邸前没什么警察,除了两三个定点站岗的外,沿着府邸一圈也只有几名配枪的军人。不过,千万别小看了总统府,左近几乎每一栋楼里,都有国家安全部门的房子。那里轮班有人监视总统府的安全。除此以外,大街上的便衣警察数不胜数。别看他们好像路人似的,一旦出什么岔子,这些人会在最短时间赶到出事现场,不知何时,手里还会多一把手枪。


阿道夫坐在专车里,缓缓的驶进圣奥诺雷大街。其实,内政部就在爱丽舍宫的斜对面,走几步路便能到。可是碍于身份,阿道夫不得不钻进车子,一路驶进爱丽舍。爱丽舍的对街,有一家爱马仕专卖店。经过那里他才想起来,儿子生日快到了,送他的礼物怎么还没送来。他叫着秘书的名字,让后者回头给专卖店打个电话催一下。


大门口,警卫装模作样的朝着车里打量着。其实车窗上都贴了黑色的反光薄膜,从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而且他们对阿道夫的车牌号码也很熟悉,探头张望,无非是做个样子。头顶上的摄像头,除了监控街上的一举一动,也在监控他们的工作。


铁门缓缓合拢,阿道夫坐在车里就开始整理衣冠,又开始做深呼吸。总统先生老了,这个家,早晚会是他的。还在大学的时候,他就立志要当上法国的总统。为了这个目标,一路走来,他可谓机关算尽,处心积虑的走到今天这一步。如今,就剩下最后一步了。只要总统任期一到,他绝对有信心当选新一任法国总统。每天,他都会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玻璃窗前眺望远处的爱丽舍宫。日复一日的,他的心越来越痒,恨不得第二天就能入住。为此,他已经物色好了安置在爱丽舍宫里的家俱、饰品,甚至是地毯。


“亲爱的阿道夫,最近好像瘦了许多。”年迈的总统同他一前一后,走进书房。书房的四墙上,挂着几幅古典油画。阿道夫全都不喜欢,他决定住进来后,就把家里的几幅毕加索的画挂上去。


“是啊,最近烦心事比较多。总统先生,出访还顺利嘛?”


老总统亲自倒了两杯威士忌,递给阿道夫一杯。“如今东亚形势扑朔迷离,朝鲜的殷主席健康状况不容乐观。那里的格局,一定会发生变化。对了,我听说巴黎这两天出了桩案子,解决了没有?”


“这个……”阿道夫微微抿了口酒。“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


“加快点进度吧。这次找您过来,有个特别任务。教皇大人再过一个半月就要到巴黎做访问,确切的,应该是四十二天。这件事会在十二天后,也就是提前一个月公布。我希望您能抓紧时间,尽快将凶手缉拿归案。如果有困难的话……是否需要请他回来协助您工作?毕竟既要管凶杀案又要准备安全保障,靠乔治·欧仁一个人我怕有困难。”


“可是,总统大人,内部调查还没有结束……”


“阿道夫,”总统依然慈祥的望着他。“说实话,您相信这项指控嘛?法国警察部长,怎么可能同强子对撞机的机密牵扯在一起?就算他是间谍,也不可能泄露欧洲核子中心的机密吧。”


“总统大人,世事难料啊。不过,如果总统坚持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他提前结束休假,负责教皇的警卫工作。至于欧仁,就专心负责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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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30 00:16: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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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二十一。


五月的天气,都快赶上伦敦了。隔着一个海峡的那个地方,我不知去过几次。可无论什么时候去,那里总是阴雨连绵,下个没完。从那时起,我才真正体会到巴黎,我住的这个城市的天气有多好了。但如今,我无奈的抬头望着天空,灰色的乌云几乎同伦敦连到了这里。不仅如此,泰晤士河腐败的气味仿佛都飘了过来,把我呛得不行。


雨量虽然不大,可头顶的候车站玻璃上已经布满雨水渍。若是一个个弹坑,该是多么壮观的景象啊。或者仅仅是一些手指粗细的洞,布满了我的身子,一定,也很壮观吧。


蒙帕尔纳斯总是有数不完的人和车。我站在雷恩大街上的一个公交车站里,无精打采的扫视着往来的车水马龙。


我刚从街对面的FNAC出来,那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书了。全都是些俗气的商品,真正的精神食粮,我该去哪里找呢?这个世界难道还不需要改造嘛?看看这里的一切,堕落的年轻人;呆板的中年人;垂死的老年人,这些人全都需要彻底的改造!能改造自然是好,若不能改造,就必须再造。如果要碾碎他们躯体,就尽量去碾碎吧。不要剩下一块骨屑,让那些白的、红的全都被大水冲走。肥沃的土壤用不着这些肮脏的养分。


末日审判,你何时才会到来呢?


上帝啊,您可曾说过,当七个预言分别传达给七个教会后,末日审判就会到来。已经有两个了-我是说,虽然出了点小岔子,没有按照您的顺序,我尽量不破坏这个顺序-已经有两个教堂收到了惩戒书。我想,他们一定明白其中的深意。我仅仅犯了一小个错误,等我完成了信使工作,您还会降临吗?


我不应该质疑您的品格,我只是日夜期盼,您能早些到来。救赎我,救赎所有的人。


远处,公交车慢吞吞的,摇摇晃晃的从拐角处转了过来。它先在麦当劳门前停了一站,然后,他又像一只蜗牛似的一路晃了过来。蜗牛是这个国家的名菜,就连公交车都快要受到它的感染。那是蓝色的标牌,我苦苦等待的89路终于来了。


每次经过卢森堡公园,我总在想,我真的错过了那个封侯裂土的年代。以我的睿智和才干,偌大的天下尚且能够征服,何况法国这点弹丸之地。但我相信,天父将我投降于这个时代,一定有您的意图。除了传达您的书信,还需要我做些什么?重新建造伊甸园吗?您已经赐予了我夏娃,我想,您的意图再明显不过了。我正在试图找寻您钦定的地址,用不了多久,我就能找到伊甸园了。


车子缓缓的向前蠕动,避震系统十分完善,却很容易使人晕车。经过了卢森堡公园前的喷泉,面前便是一条通向先贤祠的大路。左边的某个小路连接着索邦大学,我曾在那里学习过,但有什么用呢?我神交的导师但丁在梦中学得了您万分之一的智慧。而我呢?庸俗的书本只让我学到了亿分之一,甚至只有十亿分之一。它远不及我在传达您的书信时学到的东西,那么的精辟,无懈可击。您放心,剩余的五封书信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时辰一到,我就会寄投给那些教会。它们应该学会忏悔。


天父,您会让我进入先贤祠吗?


我错过了那个峥嵘的年代,可我不后悔。我只想知道,您能在下一个年代,让我同我的兄长-耶稣-受到同样的礼遇吗?他在这一世所作的贡献我们有目共睹,可末日审判的那天,还是有许多人必须受到制裁。而我,正是那个超度更多冥顽不灵的人的大师。下一个时代的人们,理应对我更加尊重。天父,我不是在计较,可我只想在世上留下我的名字。


汽车在台格路上不停的颠簸,它缓缓地从先贤祠的正门经过,右转,经由先贤祠的左侧绕到它的背后。侧面,有两扇刻有大型蕨类植物的铁门。后面,也有两扇铁门。但我不稀罕从侧门或是后门进入先贤祠。我一定得从正门进入。我要比雨果更风光,我要此时的纪念活动不是给左拉,而是给我的!


是不是我的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我已经照您的吩咐制裁了那些冥顽不灵的伪教士,您还嫌我的手段不够毒辣,以至于无法给予他们应有的惩戒?没关系,我不会再让您失望。从这一刻起,我要把自己训练得更加冷酷无情,我要让那些伪教士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受到恐惧的滋味。我是从恐怖中爬出来的人,他们生活在糖水里,理应受到加倍的对待。


老太太,您要坐这个位子吗?我当然会给您坐这个位子,您看,我这不是已经站起身给您让座了。您朝我微笑致谢,这是您应该做的。可是,假如您知道我心中所想的,您还会向我致谢吗?


您的双腿不好使,看样子是双腿脆弱的骨头承受不住上身的重力。不如,让我替您切断您的脚筋吧。断了脚筋,您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座上轮椅,不必再靠双腿走路。您说得没错,我真的很能提别人着想。从小就有人这么说我,您看,您身后的亨利四世高中,我当年只差一步就能进去了。


只因为……我身上流淌着犹太人的血!


可笑!可耻!我的兄长就流淌着犹太人的血,你们不是照样恭恭敬敬的在庙宇中供奉他的神位。他的母亲,我的异母,你们还特地为她建立庙宇。既然你们如此敬重他们,为什么却要鄙视我?就是这种漫无目的的傲慢,才是摧毁你们的源泉。透过你们,我已经看透了这个世界。全都是些虚伪的、披着人皮的禽兽!别以为对我微笑;说一声谢谢便是你们仁慈的表现,错了!错了!越是这样,越是在昭示你们这个民族的劣根性!


天父,您实在伟大无边。您指导我该从这片土地开始最后的审判。我来了,我也做了,我才察觉到做这一切是有多么的必要。这个在历史上根本就莫须有的高卢族,你们就是全世界的榜样,让我首先来摧毁你们吧。


奇怪,为什么今天法兰西学院前会有那么多警察和警车?该不会是我的行动让他们展开全城戒严吧?反正无所事事,我在这一站下了车,朝法兰西学院的方向走去。那旁边是个显眼的消防局,赫赫有名的法兰西学院却窝在临近的一条小巷里。我从没去过这里,今天,算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警察热情满满的朝我走来,这里出什么事了吗?否则每个进入法兰西学院的人都被一一盘问,甚至还由警察护送着进去。该不会是被我给吓住了,如今弄得满城草木皆兵。如果是这样,倒也好。好好尝尝等待恐惧的滋味吧。


警察先生,是什么让你们神情凝重?普通巡逻?您在同我开玩笑吧。这是如临大敌的架式,却被你说成普通巡逻。看得出来,你面色不佳,死去的两个神父一定把你吓坏了吧。恐惧不知道何时又会降临,在翘首企盼的过程中,恐惧会悄无声息的将你们一个个压趴在地。到时候,只能眼看着我的制裁。除了哭闹,你们什么都做不了。


站在死亡深渊前的人们有什么反应,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我喜欢把你们的恐惧拿来赏玩。


你说我是魔鬼?错。我是天父的幼子,怎么会背离他的光环。只有路西弗才妄图挑战天父的权威。如今他被赶去深重的地狱,只能靠迷惑你们这些无知的人过活。


你说我善吗?错。


你说我恶吗?也错。


善恶皆来自内心,却显于外表。你看我的外表,天父才看我的内心。我行恶行,却源于我的善心。你们行善行,却源于你们的恶心。


无论行何种恶行,上帝是我心中真正的善的源头。我本亦有罪,却因心中的上帝才行善行。你们也别夸赞我的善行有多好,那全是天父慈悲的自然流露。


警察先生,很抱歉,再等一段时日,我或许会提示你们一番。但不是现在。之前出了点小岔子,不过都过去了。下一个目标已经在眼前,我很快便会制裁他。


再见了,警察先生,我不敢保证,您的微笑还能持续多久。

星期三。


欧仁凌晨三点才回得家,早晨九点,他已经坐在了办公室。之间,除去路程,他洗了把澡;小憩了一下;又吃了妻子做得早点。在赶回警察局的路上,阿道夫的秘书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九点等在办公室,阿道夫会去找他。


九点刚过,阿道夫便进了办公室。他连看也没朝椅子看去,只是说到:“去小房间。”小房间就是那个用来举行秘密会议的地方。欧仁问他要不要叫上孔陶,阿道夫的嗓子里发了些声音,算是默许。


他带头去了密室,欧仁叫上孔陶,随后跟了进来。


“局长先生,案件进展如何?”


欧仁无奈的望着他,摇摇头,却不说话。阿道夫知道会是这个答案,他并不生气,反而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的说:“我需要从你这里抽调些人手,有个新任务。”


“人手?您要多少?”欧仁并不以为会是什么大事。


“这个么……”阿道夫看看欧仁,又撇了眼孔陶。“除了总局的司法警察,全给我。另外,宪兵我也要了。”


国家宪兵同国家警察是内政部属下的两个平行机构,欧仁只是个巴黎警察局局长,阿道夫要调动宪兵,自然不需要经过他的批准。可是,阿道夫竟然只留给他总局的刑事犯罪科给他用来调查神父被杀案。那能有多少人?二十个?三十个?总局有多少司法警察,他心里很清楚。就算这些人每天不睡觉的干活,人手也完全不够。更何况,他甚至想过要派警察暗中保护所有住在巴黎的神父。


而阿道夫呢?全巴黎所有的巡警、交警、办公室职员、内部调查组等等,什么都要。消防大队呢?他不会连消防局也要吧。


要这么多人手,他究竟想干嘛?不是奥运会;不是世界杯;也不是欧洲杯,这段时间也没有收到外国元首来访的通知;更没有大规模的游行。可以说,目前巴黎的头等大事,就是侦破神父凶杀案。


“部长,我能多问一句,您要那么多人,究竟为了什么事?”欧仁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阿道夫低头玩弄着指甲。“特别任务,暂时不便对您说。过一阵子您自然会知道。”他神秘兮兮的撇嘴一笑,并不打算说下去。


“那谁来指挥这些人?我不允许把孔陶从我身边调走。如果连他也走了,这件案子您就另请高明。”


“少安毋躁,局长先生。我已经有了人选,不是孔陶。我有让他到这儿来,”阿道夫抬手看着手表,小声嘟哝了一声。“是不是放假久了,连起码的时间观念也没了!”


说话间,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紧接着,门被打开了。是谁?巴黎警察总局的密室只有几个人知道,除了密室里的几个人,还有谁会来?总局里知道这间密室的人很少,所有知情者都被命令严禁擅自进入密室。欧仁有些意外,既而紧张的站起身。他扭转过肥胖的身躯,打算朝门的方向走去。


“乔治老弟,是我!别来无恙吧。”门完全打开,一个高个子老头神采奕奕的走了进来。他足有一米八十的个子,年纪虽然比欧仁大,可看起来反而比欧仁更精神。


“科迪耶部长,您……您回来了。”


科迪耶,法国警察部长,虽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可总统却希望他能继续留在工作岗位。总统提出五年的时间,科迪耶没有反对。正当他信心满满的开始新的一年工作时,他却被莫名其妙的卷入了一场间谍案中。


战后,趁着巴黎房价下跌,科迪耶的父亲购置了许多的房产,并开始以收取房租过活。父亲死后,这项工作便交给了科迪耶年轻的妻子,而他自己却继续干自己喜爱的警察工作。九十年代最后的几年,科迪耶太太的众多房客中,多了以为以色列裔的法国青年。当时他二十几岁,一头黑色的卷发,眼镜炯炯有神。如果不看身份证,你决不会相信他是法国人,他十足一个中东人的模样。


天佑英才,这位以色列裔青年成功的考去了法国国立核科学技术学院。这所位于巴黎市区西南角的学府,潜心培育法国最顶级的核科学专家。而这所学校能够录取他,简直比中六合彩还应该值得庆幸。


至此,我们又不得不称赞科迪耶的父亲有着无与伦比的先见之明,他在安托尼(antony)也有房产,从那儿坐快线B线去核科学技术学院,只需半个小时的车程。


日复一日,以色列青年每天都往返于学校和住所。月复一月,房租定期存入科迪耶太太的账户。年复一年,科迪耶太太会定期去检查房间。这个青年既聪明,又平常不过,再没有什么人比他更值得信任了。


去年一月,以色列青年成功的从学院毕业,并以优异的成绩被欧洲核子研究中心聘用。他也是强子对撞机完工前,最后一批被录取的科学家。为此,他特地请科迪耶夫妇去巴黎最好的饭店用了一顿晚餐。在巴黎,他们算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同时,他也同他们办理了退房手续。从上任那天起,他就必须搬去法国边境,靠近安纳西的地方生活。可是,他有个小小请求:希望能将每个月的家书先寄到科迪耶夫妇在巴黎的住所,然后由他们转寄给叶落归根的父母。


科迪耶夫妇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年轻人的请求。从那时起,他们一共为年轻人寄出不下五封书信。每封信都会有些过重,不过是年轻人付费,科迪耶太太却也不怎么在意。


谁曾想到,去年年底,科迪耶的府上来了许多便衣。他身位警察部长,家里有警察出入不足为奇。奇怪的是,那些便衣丝毫没有敬意,反而五花大绑的将科迪耶夫妇带上了汽车。一路上,便衣们一句话都没说,还给科迪耶夫妇嘴里塞了布条;带上头套。


直到见到G,科迪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的房客,那个好学聪明的以色列青年竟然是个科技间谍。每次由科迪耶夫妇寄回以色列的家书也全是用特殊墨水写成的绝密文件。虽然在这个高科技时代,这种方法看来很原始、落后。可是,如果不是青年自己在办公室诡异的行动遭到怀疑,秘密警察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一招。每天,核子研究中心的电子邮件和电话全都处于监控的状态。他们虽然不会随便拆阅平信,可对于信封上的收信人却会调查个透彻。任何一封书信,以色列青年都不厌其烦的写上科迪耶冗长的全名。他们要查,倒是方便许多。但试想,散布在核子研究中心内外的秘密警察,谁会去怀疑一封寄给法国警察部长的书信呢?


一切仿佛像是电影,又好像早就被人算计好了似的。在警察界里跌打滚爬了一辈子的科迪耶,到头来反而被人摆了一道。厄运似乎没有散去,从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的三个月时间内,秘密警察和警察局内部调查组对科迪耶的家人进行密集型的审查,他的家也不知被人翻找过几次。虽然结果并没有显示科迪耶同间谍活动有必然联系,可阿道夫对结果不甚满意。科迪耶是政治上的温和派,他同乔治·欧仁过从甚密,和阿道夫却水火不容。


阿道夫早就想将警察部队作为自己的亲卫队,用来登顶最高峰。然而,科迪耶每次都在同他大太极拳,使得他有心没处使。这次终于让阿道夫逮到机会,即使弄不死科迪耶,也要把他搞下台。总统是不同意让他卸任(欧仁脾气差,暂时还找不到别的接班人),那么就让他度假,无休止的度假。将老头晒在一旁,单单对付一个欧仁就简单多了。


若不是教皇突然要来巴黎,科迪耶绝对不可能回来。




二十二。


“既然人都到齐了,我再宣布一遍:从此刻起,总局的刑事犯罪科归欧仁局长直接领导,负责目前的案子。至于巴黎其余的警察力量,交给科迪耶部长领导。目前您可以做一些各部门间联络和配合的实战演练。至于是什么任务,十天后我就会告诉各位。我还有事,先告辞了。三位可以沟通沟通,有情况,直接向我汇报。”说完,阿道夫迅速起身,径直朝外走。临到门口,他突然收住脚步,神秘兮兮道:“局长先生,这个房间安全吗?我看是不是需要搜查一下,如果被人窃听的话……只是个人建议,勿怪。”


被绒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门轻轻合上,欧仁一脸茫然的看着科迪耶,道:“部长,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希望我们背着他说三道四,所以警告我们处处都有耳朵。”科迪耶像是猜透了他,一双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跌打滚爬了这么些年,这些小伎俩还算不得什么。比起他想整垮我的那些能耐还差得远。”


“他这次该不会又在玩什么花样吧。他明明知道现在手头上有个大案……”在科迪耶面前,欧仁稍稍收敛了他的脾气。


科迪耶一边摇头一边说:“这次倒很难说,好像真有什么大事。我听总统先生周围的人说,这次是总统要我提前结束休假的。阿道夫起初不肯,但还是答应了。反正也就十天,到时候不怕他不说。对了,你们的案子怎么样了,我最近一直在郊区,就连那里也炒得沸沸扬扬。”


“不好办啊!”欧仁接过孔陶递来的酒杯,科迪耶手上也拿着一只。孔陶见缝插针,将案情扼要的向科迪耶介绍了一番。最后,欧仁还补充了顾亭然和索菲亚关于案件的一些设想。


科迪耶也是个好酒量,只是最近年纪大了,不常喝了。他慢慢品着酒,时不时会感慨一句“欧仁,酒虽好,也得保重身体。”他看来是在认真听孔陶的汇报,又看来纯粹在欣赏久违了的好友。直到孔陶说完,他才慢悠悠的说:“既然他对《启示录》那么熟悉,还打算扮演救世主的角色,他应该不会犯这种错误吧。我指得是他改变顺序。”


欧仁一仰脖子,褐色的酒一股脑儿的顺着食道流了下去。他站起身,自己又去倒了一杯。“会不会有特殊原因,比如他还没找到下一个目标?”


“这个可能性不大,他既然敢这么干,肯定早就计划好了。我在想,会不会有别的什么原因。比如下手难度大?又比如,目标刚巧不在巴黎?”


酒杯有再大的吸引力,欧仁还是觉得那只手像灌了铅似的举不起来。“目标不在巴黎”,多好的一个提示啊,假设凶手早就设计好了一系列谋杀,他当然不会主动求变。唯一能让他变的,就只有突发情况。进一步假设,凶手之所以从一跳到三,会否就是因为二刚巧不在巴黎呢?


“天啊,我亲爱的部长,您早该回来接手这件案子。”欧仁只喝了一杯酒,脸却涨的通红。他兴奋的在密室里直打圈,嘴里不停的嘀咕着。“我这就去让他们查查这段时间有没有哪个神父不在巴黎。我这就去……”


“祝您好运!亲爱的欧仁。有你和‘比隆男爵’,还怕有破不了的案子?我该走了,很久没回办公室,还有许多文件等着我处理。天知道,让我走就得了,何必再把我召回来呢。”


科迪耶走得挺从容,欧仁却不然。他风尘仆仆的冲出密室,站在办公桌旁连着打了两三通电话。十分钟后,所有人集中在会议室里。欧仁的背后,那块贴满照片的书写板还在那儿。只是这次,所有人才二十个左右。阿道夫既然将调动其他人的权力端走了,欧仁也只能搬弄面前的这几个壮丁。要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困难很快就浮现在面前。


“伙计们,现在有个任务。你们所有的人,分头去查一下从上个星期到现在因为各种原因不在巴黎的天主教神父。”


“各种原因?您指得是……?”有个大个子问到。


“公事外出、病假、或者度假,只要不在巴黎,全都给我找出来!”欧仁像个将军似的在讲台前挥舞着手臂。


“可是……”另一个壮汉说。“就我们这些人?”


“是的,先生们。就我们这些人,详细的以后再说,但今天以前,我要看到一份详细的报告。迫在眉睫,抓紧每一分时间,就等于拯救一名神父的性命。快去吧!”


他大手一挥,所有的人都起身离开。他们大多带着不解和疑惑,老头风风火火的下达了这个命令,却又不向他们说明意图。所有人里,只有艾芬博格和墨菲显得比较平静。他们算是总局刑事犯罪科里比较有头脑的两个,欧仁平时也很器重他们,好像要对他们重点培养似的。


法国是一个体制和观念日益僵化的国家,任何地方、任何情况,陈规不会被任何特殊情况打断。警察办案也不例外。可怜的警察们做着秘书般的工作,先是在网上查到所有教堂的电话,然后逐一打过去。但是,必须得在提示的时间范围内拨打,在时间范围外,即使电话铃声响上一百遍,也不会有人接听。就算拨通了电话,也不代表就能得到答案。再小的教堂,也会有个总机。他们当然不会直到神父的去向,而是会慢条斯理的将电话转到相关的地方。有人接自然是好事,如果又没人接听,也只能作罢。神父们的行踪还是神秘莫测,他们未必天天带在教堂,可不在教堂,又不代表他们不在巴黎。


一点以前,二十个人只确定了巴黎一般的天主教神父的去向。下午,所有人像放飞的鸽子似的纷纷离开办公室,他们必须亲自去那些没有被核实的教堂。大多数的人只求在市区内寻求答案,他们很少会往75省以外的地方跑,能走到地铁尽头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少数的会去周围的几个省转转,不过他们也不会涉足太深,仅仅点到为止。其实,在这些人的心里有一个底线:只要将“巴黎天主教教堂网”这个网站上提到的教堂全都走遍就行了。少走算是渎职,多走算是超额。


以上的那些,还算是运气不错。若碰上连教堂的人也不知道神父去了哪儿,他们还得登门拜访,亲自去神父们的家中看看。直到最终确定神父们身在何处,


傍晚六点,所有的人陆续回到办公室。欧仁坐镇外间办公室,一双眼睛在每一个回来的人身上扫视一遍。他就像等待学生交作业的老学究,板着一副胖胖的圆脸。


他的学生们倒不急着向他汇报,他们都老油条似的懒洋洋的晃了进来,先是同艾芬博格交头接耳了几句,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反正刑警是没有标准的上下班时间。艾芬博格认真的做着记录,当所有人全部归位后,他这才来到欧仁面前,向他汇报。


名单上,总共开列了二十位神父的姓名。他们全都是在第一起命案发生前后离开的巴黎。不同的是,前十位神父在下一起命案发生前,也就是五天内就会回到巴黎。而后十位神父则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回来。


“局长,下一步该怎么办?”


欧仁接过名单,眯缝着双眼,若有所思的反复看着这份名单。末了,他把名单还给艾芬博格,道:“给每个人都复印一份。”


身后的复印机欢快跳跃了一会儿,声音停止,艾芬博格又忙碌的将文件逐一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


“我要这些神父的详细资料,身高体重、兴趣爱好,喜欢喝什么酒,喜欢吃什么牌子的奶酪。总之,越详细越好。明天一早交给我,一人负责一个,我想不会太难吧。还有,帮我想想这些人里有谁会同《启示录》里的教会联系的上。五天之内我们要从这份名单里找出下一个受害者。我有一种预感,下一个,一定在这份名单里!”他重重的在桌上敲了一下,然后挥手宣布各自散伙,自己却带着一份名单去了孔陶的办公室。


孔陶一丝不苟的批阅着文件,一般欧仁不愿意处理的,全都交给他。说实话,欧仁真该感谢他。当初科迪耶将他调到欧仁身边工作,就是看中他的这些优点。他的确帮了欧仁不少忙,两人的友谊也同工作相互羁绊,缠绕在一起。


“名单出来了?”


“你看吧,我觉得下一个目标一定在这份名单里。”


孔陶接过名单,上下扫视了一番。他又看了一遍,摇摇头,道:“一头雾水,根本看不出什么。目前除了在教堂上找线索,还看不出其他任何的关联。所以……”


“所以我们就猜不透他的动机。”


“你打算拿这份名单怎么办?要不要找那两个孩子帮忙?”孔陶已经在桌上翻找顾亭然和索菲亚的材料了。


欧仁轻轻道了声谢。“我就是为了这事来找你的。有了名单,那两个孩子就不会在大海里捞针了。”


“你打算交给G一份嘛?或是等有了结果再告诉他?”


“明天再说吧。今晚我不想梦见他。”欧仁咧嘴大笑,心里却向绞在一起的麻绳,弄得他胸口一阵疼痛。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凶手的目标不在名单里呢?”


“赌一把吧,兄弟!”


顾亭然挂上电话,另一只手已经点开了电子邮箱。都已经吃完饭了,没料到欧仁竟然会给他打电话。老头语速很快,顾亭然只听懂了个大概。关键是,他得到了一份名单,索菲亚也有一份。如今便是他们的工作,要从名单里找出下一个目标。人命攸关,顾亭然反而双手颤抖,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只是,窗外皎洁的月光下,有人正在同他分享这份名单。


那人一边端着望远镜,一边用罗曼什语和他的同伴交流。“画面清晰嘛?”


“没问题,屏幕一清二楚。”


“把名单弄下来,交给队长。”


五分钟后,宾虚从传真机上取下几张A4纸。他看也不看,带上文件就出门了。七点三十分有一场电影,他得赶在开映前买票入场。


国家歌剧院的东面有三座电影院。派拉蒙和高蒙电影院对面而视,灯箱广告的气魄互不相让。不过派拉蒙更占上风,目前正在热映一部美国大片,一个月前就能在很远的地方看见这里的海报。不过宾虚的目的地不是两家中的任何一家,他的脚步不停,继续再往前走。过了麦当劳快餐店,有一家不起眼的电影院。和同一院线的其他电影院不同的是,这里几乎只上映法国剧,俗称本土剧。美国的本土剧充斥着暴力和性,法国人却执着与探讨人性的真、善、美。他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走得乐此不疲,竟然,还是有他们的观众。


宾虚并不喜欢法国式的文艺片,1930分的时段,这家影院只有一部片上映。一部极其乏味的家庭伦理剧,就连法国人都忍受不了,竟然还连续上映了四个星期。宾虚握着票站在检票员身边,后者将票根交还到宾虚的手里,亲切又甜美的说了一声“祝您观看愉快,老先生。”老先生,宾虚喜欢这个称呼。他顺势朝酒水吧的镜子望去,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憔悴的老头子。只有无聊的老人才会看这种片子。


宾虚面无表情的说了声谢谢,绕过检票员,径直朝放映厅走去。“这部片子怎么还不下线?”检票员小姐朝和身后的男员工小声交流着。


“没到时间,就得让它挂着。一个观众都得放映,更何况这场还有两个人呢。”


打开第二道门,放映厅里已经一片漆黑。屏幕上热热闹闹的放着广告,宾虚却借着屏幕的亮光寻找座位。放映厅大概有一百五十个座位,最后一排的正中坐着一个男人,由于灯光昏暗,宾虚看不清那人的长相。他站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直到第二个广告播出,他才走到倒数第二排,侧身径直走到这一排的正中坐下。


第三个播出的是一段间谍片的预告,场面火爆,刺激无比。“这已经不是我们能看的片子了。”声音从宾虚的脑后传来,罗曼什语,托内贝尔主教的声音。托内贝尔主教是圣域高层中唯一会说罗曼什语的人。宾虚十分确定,但他没有回头,只是装出一副老态,连连干咳。他的左手握拳捂住嘴,右手捏着一个信封,从左手的腋下穿过,在两张椅子的缝隙中伸向后面。“警察列出一个名单,他们想从中找出下一个受害者。”


“他们似乎要动真格的了。”托内贝尔接过信封,顺手揣进了上衣口袋。“记住,跟着警察走,但一定要在他们之前解决凶手。”


宾虚开始保持沉默,直到影片开映,他始终没有开口。“主教大人,我职位低位,本来不应该多问。可是,巴黎现在那么乱,出于对您和尼加拉大人的安全考虑,这起案件有必要两位大人亲自来巴黎指挥吗?如果两位大人有什么不测,我该怎么向教皇大人交代?”


“队长, 对您我也不打算隐瞒了。这次我和尼古拉大人来巴黎,正是为了教皇大人。”枢机主教将身子凑上前,伏在宾虚的耳边。“再过四十一天,教皇大人就会来巴黎访问。为了确保大人的安全,国务卿派尼古拉大人和我先来巴黎,扫除障碍。”


“教皇大人……”


“此事还未对外公布,你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只是记住,尽快找到凶手,干掉他!”说完,托内贝尔起身,留下宾虚,独自离开了放映厅。“真是部乏味的片子。”当他进过检票员时,朝后者礼貌性的抱怨了一句。如今,他得回家慢慢研究上衣口袋里的那份名单。


顾亭然有些呆滞的望着电脑屏幕,二十人的名单,虽然不算很长,可顾亭然还是一脸茫然,不知该从何入手。桌上的《圣经》,他不知翻了多少遍,关于斯米纳教会的提示,只有短短两行文字,他怎么也想不透该如何提升自己的想象力,去接近凶手的思路。电脑那头,索菲亚也是一筹莫展。看来,这个女高材生也有敌不过的凶手。乍一看,隐晦的文字和现实生活丝毫没有联系。你又怎么去理解诸如“元始和终末,曾死去而复生。”这句话呢?所有的圣徒都可以被认为是死而复生的,他们在现世中死去,又在天堂复生。这倒是一个提示,可是,名单上的二十个神父所在的教堂,几乎都是用圣徒的名字命名的。


还有,“魔鬼要把你们中间几个人下在监里、叫你们被试炼。”这是什么意思?“你务要至死忠心、我就赐给你那生命的冠冕。”这又是什么意思?圣贤的偈语看来怎么解释都行得通,可是,却又不是处处都能自圆其说。看来简单的话语,其实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索菲亚和顾亭然都不敢随便去理解其中的含意,它包含着一条人命,轻率的举动会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丧生。


顾亭然双手抱头,鼻子几乎和键盘贴在了一起。突然,桌上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乔治·欧仁的名字。天啊!胖老头又来催债了。


“顾先生,有进展了没有?”


“局长,您半个小时前刚问过同样的问题。”顾亭然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可老头破案心切,他多少还是能够体谅。


“加油,小伙子。越快越好。”他说了声晚安,便挂断了电话。这是不是意味着,今晚他不会再来电话了呢?


欧仁刚刚挂上电话,办公室的门就几乎被人撞了开来。墨菲一个踉跄,险些在他面前跌倒。“墨菲,出什么事了?”老头提高嗓门。


“局……局长,有情况!”


“发现线索了?”欧仁站起身,一下子来了精神。


墨菲连着吞了好几口唾沫,希望能从惊慌的状态中平静下来。“刚才分局打来电话,晚上便衣在执行公务时,正好经过一个神父的家。那个神父突然从家里冲向大街,声称有人要杀他!”


“要杀他?谁,是谁要杀他!那人抓住了没有?!”


“是的,两个便衣在神父的家里抓住了那人,现在正在分局询问。他们担心这同目前的案子有关,所以才给总局来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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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3-30 00: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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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杨志 于 2008-3-30 01:16 发表
我来了,定一下。


二十三。


顾亭然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梦,他梦见邀请索菲亚去上海,去他的家做客。周围的人都把索菲亚当作他的女友,这让顾亭然很高兴,心里美滋滋的。顾亭然给了她一部手机,在上海这座大城市,走散是常有的事,这一次,索菲亚果然和他走散了。他刚想给索菲亚打电话,电话却响了。


顾亭然猛地从床上坐起身。


“喂?局长?!”顾亭然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墙壁上,时钟指向夜里十一点,顾亭然太累了,在电脑前再也坐不住了。他觉得欧仁今天不会再给他来电话,便去睡了。“我……那东西……什么?又出事了?……哦,好的,好的!您等等,我记一下。”


书到用时方恨少,笔到用时也恨少。顾亭然在桌上翻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支笔。他随手抓来一本杂志,埋头记录。“您说,我记着。……好了,没问题,我这就和索菲亚联系。我会再打给您的。”挂断电话,顾亭然总算舒了口气。


聊天器上,索菲亚还在。


“你还在?”


“是的。你有进展了?”


“没有,刚才局长来电话了。他说抓到一个入室企图对神父行凶的嫌疑犯,他想让我们看看那个神父同预言有没有关系。”顾亭然把那位神父的资料输入电脑。两个人又都不再说话,各自钻研起来。


欧仁从没有去过这间分局,它不在市中心,装潢设计却独具匠心。一踏进分局的大厅,仿佛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设计师一定是为某座酒店做过设计。欧仁和孔陶在墨菲的指引下进入分局,分局的局长已经翘首以待。一见到欧仁,他热情的迎了上去。他的身后,站着一位穿便服的男人。胡子密布在脸颊和下巴上。如果手臂上没有一个橙色的“安全”袖标,他绝对有可能被认为是恐怖份子。


“欧仁局长,嫌疑犯就是他抓住的。”分局局长指了指那个男人,后者微微抬起下颚,等待欧仁的表扬。


“谢谢。”欧仁只是说了句谢谢。“那家伙在哪儿?”


他雷厉风行的做派多少让分局长和那个便衣有些不爽,但他们只能耐着性子,给欧仁引路。一路上,他们还必须向欧仁解释抓捕的经过。“那位神父几乎要撞上了我的车头。”便衣强调到,但不知道他向证明情况紧急,还是自己的车技出众。“他疯了似的拍打车窗,说有人溜进他家,意图谋杀他。然后,我……”他就快说到高潮部份,一张大脸庞也跟着涨红。


“谢谢您。”欧仁总算加了“您”字。他们已经来到审讯室门前。“余下的,您同这位墨菲探员说。孔陶,你给我进来。”他又一次把分局长和便衣凉在身后。就在审讯室的门关闭前,欧仁突然探出胖脑袋。他看着分局长,后者又满脸堆笑,以为他有什么指示。


“两杯咖啡,我还要那位神父的笔录。谢谢。”第三声谢谢,被无情的铁门夹作两段。


审讯室被砌成一片洁白,除了一道门,天花板上有个换气孔。此外,审讯室再也没有同外界连通的地方。审讯室正中有一张铁质的桌子,一端坐着一个手带镣铐的家伙;另一端有两张椅子。靠门边,站着一位荷枪实弹的军装警察。他正虎视眈眈的盯着眼前的犯人。


嫌疑犯平静的坐在椅子上,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马甲,身材健壮,双臂上汗毛发达。可他却生得极其白净,一张圆滚滚的脸,同强壮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反差。他终究是胖的,下巴处不可遮掩的垂着一块赘肉。他留着一簇小胡子,就在鼻子和上嘴唇之间。他的鼻子很小,很胖,却要负担一副巨大的眼镜。他还扎了一条辫子,其实就是将长头发扎在一起。不过头上却梳得很光洁,好像还抹过发胶。他对欧仁和孔陶的到来没有表示反应,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发现面前多了两个人。


“他说了没有?”欧仁问身后的警员。第一场笔录,他应该也在。其实,笔录就在欧仁的手里,但老头子就是喜欢多此一举。没有道理,最多是更年期综合症。


男人低头看着手,嗓子里好像在发什么声音。除此以外,男人不再有任何动作,任何声音。他的头低着,镜片很厚,看不清他的眼睛。欧仁试图低下脑袋同他对视,但毫无收效。男人只顾看着自己的手。如果拿来比较,男人的手的确很漂亮,白白胖胖,有些汗毛,却平整的朝一个方向躺在手背上。没有青筋暴起,掌心也没有老茧。


可是,没有必要不停的欣赏自己的一双手吧,特别还是个强壮的男人。


“您的名字。”欧仁用“您”称呼他,希望消除男人的戒心。


“我要杀了他!”声音很轻,加之男人压着头,很难把声音送向远处。


欧仁疑惑的同孔陶对了一眼,问到:“什么?”


“我要杀了他!”这一次,声音略微响了,但他还是低着头。


“您要杀了谁?”


“他们全是我杀的。”总算,男人换了一句话。


“谁是你杀的?”欧仁追问到。


“他们全是我杀的!”声音又响了些。


“他只有这四句话。”警卫在他们身后说到。“从刚才就是这样,他总是反复这四句话。不论您问些什么。”话语中,他觉得那个男人像个傻子。言下之意,总部来的两位也像个傻子。


欧仁朝男人“啊”的吼了一声。


“我要杀了他!”男人真的开始重复之前的话。他似乎还能辨别声音的方向,而并非对所有的声音做出应答。


欧仁同孔陶面面相觑,顿时没了主意。欧仁无奈的打开问讯笔录,首页是男人的照片,还有他的个人资料。男人名叫马修,四十岁。基本资料是从他身边携带的身份证上获得。抓住他时,他就只会说这四句话。警察问不出别的,只得权且将身份证的资料当做是真的。随后,附上便衣的询问笔记。当这名便衣冲入那名神父的家中,该男子手握利刃站在客厅里。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的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即使当便衣站在他身前,夺去利刃时,他依然没有反应。便衣轻而易举的将其拿获。


那名便衣形容到:他就像块木头,没有知觉。


审讯室的门再次打开,一位小警员送进两杯咖啡和一份文件。欧仁不等他把东西放在桌上,便从他的腋下抽出文件,和孔陶走了出去。两个老伙计互望一眼,不约而同的说了声“他被催眠了”。两个人遇到过的案子不胜枚举,也曾有人利用催眠术进行犯罪。马修,这个只顾着欣赏自己的手,满口只有四句话的家伙,很像是被人催眠了。


墨菲和那名便衣也来到审讯室门口,便衣看见欧仁和孔陶,酸酸的问了句:“他还是那几句话?如果我刚才早些将情况汇报给您……”


分局长这时也回来了。他倒是把时间掐得很准,欧仁刚碰了一鼻子灰,他便来看热闹。不过这位分局长的表面功夫做得还真到位。他满脸堆笑,问:“局长,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给我找个心理医生,要懂催眠的那种。”欧仁却也不客气。


“您是说现在?”


“现在,马上就要!”


分局长灰头土脸的带着便衣走了。目下的钟点将近十二点,到哪里去找一名心理医生,还要懂催眠的。分局长恨不得赏自己两个巴掌,谁让他多此一举的问了一声。


欧仁吩咐审讯室的警员将马修带去临时监房,自己则带着孔陶和墨菲去为他安排的办公室。他突然想给顾亭然挂个电话,后者的电话倒来了。


答案让欧仁多少有些震惊,顾亭然和索菲亚研究了一个小时,答案却是这名遇袭的神父同《启示录》里的经文没有任何关系。欧仁连着追问了三遍,顾亭然像是胸有成竹,很肯定的答复了欧仁。


神父同《启示录》没有关系,那么说明马修杀他也同之前的案子无关。可他又口口声声说“他们也是我杀的”,“他们”又是谁呢?被催眠的人,说得话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假如那是催眠马修的人故意让他来混淆警察的视听。两个小时前,欧仁还以为案情有了突破。如今,却又陷入僵局。


在等待心理医生时,欧仁和孔陶重新研究那位神父的笔录。神父已经回去了,他表示希望尽快结束笔录。他想回家休息,靠睡觉忘记诸多不快。他说这简直是场灾难,他刚从外地开个会议回来,到家后竟然遇到一个疯子。当时,他正在客厅看电视。他隐约听见厨房面向后花园的窗户有响动。他以为是野猫,并没有放在心上。五分钟后,他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在电视机的上方有一个玻璃质的装饰品。神父碰巧抬头,碰巧看见身后有多了一个人。他尖叫着从沙发上跳起来。马修就站在他的身后,手里握着一把切菜刀,神父家的刀。神父声称他是从魔掌中逃了出来,可他又说马修并没有朝他冲过来,阻止他夺门而出。马修只是木木的站在客厅里。直到便衣逮捕他,他根本没有移动过位置。



星期五,凌晨。


孔陶又提醒了欧仁一边,今天上午,是萨曼神父的葬礼。他不知道欧仁想不想出席。


“让艾芬博格去,他擅长应酬那种场面。”欧仁用力的摸去额头的油腻。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这倒是小事,重点是再有四天,可能又会有一名神父遇害。


分局长可能已经回家了,又一位小警察陪一位带金丝边眼睛的中年人走进了办公室。他是心理医生,不等别人发问,他先自我介绍。欧仁注意到他面无表情,也许是凌晨被吵醒有些不乐意。但欧仁不想向他抱歉,医生和警察一样,二十四小时都应该待命。


“带我去见病人。”


“他是嫌疑犯,所以……”


“对我来说,只有病人。”他毫不客气。他完全有理由保持这种态度: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医生,被警察请来是协助调查。更何况心理医生不应该二十四小时工作,这是一种日常上下班的特种医疗行业。


欧仁闷哼一声,不再说话。他转而朝那名小警察点头示意,后者乖巧的说了声“请”,带着众人朝临时监房走去。


分局的临时监房按犯罪轻重而分别对待。最外面的,是几间较大的监房,很多个流浪汉或小流氓被杂乱的扔在里面。他们有些已经睡了,有些还在那里聊天。见到有警察模样的人进来,他们就都朝围栏边聚过来,大叫大嚷着要离开。再往里,是几间空置的监房,面积小很多,基本只关押一两名嫌疑犯。最里面是一道铁栅栏,小警察快步上前,和围栏里面的警卫打个招呼。后者先是一个立正,紧接着,刺耳的铁门开启声响彻整个走廊。小警察带着队伍继续向前。


铁栅栏里有四个监房,马修被关押在左手第二间。临时监房里有一张床,马修坐在床沿,头依然半低着,欣赏着自己的双手。


“您叫马修?”心理医生开口问到。欧仁心里纳闷,从见面到现在,这名心理医生始终没有问起过病人的情况。现在他竟然能够准确的说出马修的名字,也许是分局长告诉他。他倒挺热心的。


“我要杀了他!”马修还在重复原来的话。


心理医生突然蹲下身子,仰着头观察马修。继而,他无奈的起身,对欧仁说:“我要进去。我看不见他的眼睛。”


欧仁以为他疯了。“可他是嫌疑犯,他如果攻击你怎么办?”


“如果他被人催眠,那他只会对既定的目标有反应。我要观察他的表情,否则无法下结论。放心吧,出什么事我自己负责。开门!”他像个长官似的下命令。


欧仁半信半疑,又无可奈何。他思量了半天,又征询了孔陶的意见。最后,他朝负责监房的警察招招手,让他把门打开。


“咔喳”一声,铁门锁应声而开。心理医生亲自拉开铁门,他只开启了一点,刚好容得下自己的身子。进入监房,他反手轻轻带上监门。他就这么站在门口,背对众人。左手缓慢的将公文包举到腹部的高度,右手似乎在里面翻寻。突然,只听见“砰”的一声,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又是“砰”的一声。


心理医生背靠铁栅栏,朝一边倒下。当他将视线交还众人时,马修斜着身子倒在床上。洁白的床单染上一片红色。


星期五,上午。萨曼神父的葬礼在阳光明媚的天气下开始。比起安托万神父,参加他葬礼的人数要多了许多。因为随着他一同下葬的,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子。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赶来,有些不住在巴黎,一两天前便出发了。艾芬博格站在人群中,默默的为神父哀悼。说实在,他没有别人那么悲痛,只为又少了一名渡世的神父而扼腕。


三台棺椁缓缓沉入地下,主持仪式的神父平静的读着悼词。然后,众人逐一抛下鲜花。站在队伍里,艾芬博格听人说队伍最前面的一位老人,是萨曼神父的兄弟,他是专程从法德边境赶来的。


艾芬博格留意着那位老人,六十开外,也是一副苍老的样子。他看了一眼,又多看了一眼。当他匆匆抛下鲜花后,迅速朝那位老人靠近。


“老先生,请接受我的哀悼。”


“谢谢。”老人在家人的陪伴下,同艾芬博格握手。“您是皮埃尔的朋友?”皮埃尔是萨曼神父的名字。


“我是警察,负责他的案子。”


老人点点头,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


“老先生,您是萨曼神父的兄弟?可是……恕我冒昧……”


老人摆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他先是支走了身边的家人。这才说:“您想问,我们为什么长得不像?”


艾芬博格一阵脸红。在这种场合,质疑死者同家属的关系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但是,老人同萨曼神父的确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他是被领养的。”老人和艾芬博格转向墓地的背面。他们各点了支烟,白雾缭绕。“见过我们的人都会这么问,直到他离开边境去了巴黎。他生在战争最后一年的德国,父母都死在柏林轰炸中。他被收养在苏联人办的一所孤儿院里。五几年,有个男人带着几个孩子从东柏林一路逃往法国。皮埃尔是在边境线上被我的父母收留的。据我母亲说,皮埃尔当时虚弱极了,根本不可能再往前走了。”


“那个男人是谁?”


“不知道。”老人说。“皮埃尔离开我们去了法国,这点我们都没有太多异议。他毕竟不是我父母亲生的,我们不能强迫他过着和我们一样的生活。但我们一直认为他应该回到我们的身边,他需要我们的照顾。”


“为什么这么说?”


“他有艾滋病。我的意思是,他不是患者,但他是病毒携带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八几年以后。那是刚流行艾滋病这个名字。皮埃尔那是已经在巴黎结婚生子。他在一次身体检查后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没有告诉妻子和儿子,但他告诉了我,要我替他保密。当时在电话里,他很痛苦,我听得出来。虽然我们俩没有血缘关系,可我们胜似亲兄弟。”老人说到动情时,身子不住的颤抖。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


“警察说他们一家是被人谋杀的。我不知道他的死会不会和这有关。”


二十四。


中午,分局临时办公室里弥漫着浓郁的土耳其烤肉味。墨菲给欧仁和孔陶各买了一份三明治。他自己则爱吃土耳其烤肉。房间里,三人加上分局长围绕着那名可怜的小警察。时间分秒流逝,土耳其烤肉的味道越发浓烈。


分局长从一开始便撇清了同整件事的关系。他说并不是自己找来的这名心理医生,他将任务交给值班的小警察,就回家去了。


“我是在黄页上找到的电话。”小警察哭丧着脸。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遍。可谁又会相信呢?随便从黄页上找来一名心理医生,就跑到警察局来杀人。如果真是那么巧,他应该去买乐透。


更不合逻辑的是,小警员指认的电话却有其人。可是真正的心理医生却在家睡大觉一个晚上没有接到任何电话。那么,刺客是怎么得知这一切的呢?有两种可能,一则是分局的电话被人转移了。无论向外拨打什么电话,最终都会被刺客接受。二则,就是这名可怜的警察在撒谎。他串通那名刺客,如今又随便在黄页上找了个心理医生。


总部在一个小时后回复欧仁,嫌疑人资料库里没有相关信息,他没有前科。欧仁失望的挂上电话,他和孔陶互换眼神,先后走出办公室。在混浊的环境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他得换口气。


欧仁自己点了支烟,又递了一支给孔陶。两人都默不作声,大口吸着烟。突然,欧仁的手机铃声打断了此刻的宁静。


“艾芬博格……”他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孔陶听。“喂?葬礼结束了?……嗯……嗯……什么?!艾滋病!你确定他是这么说的。好的,你先回总部,想办法确定一下。”


“出什么事了?”孔陶问到。


欧仁把手机攥的牢牢的,一时没有缓过神来。“艾芬博格在葬礼上遇见了萨曼神父的兄弟。据他说萨曼神父是个孤儿,而且八十年代他便被查出患有艾滋病。”


“最早的那批?”


“恐怕是这样。”


孔陶观察着他的表情,试探性的问:“你想到了什么?”


“八十年代便被查出艾滋病,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我想,会不会同系列谋杀案有关?只是……”


“我们没有安托万神父的血液报告。”


欧仁像是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他马上又活了过来,兴奋的拨通了电话。“鉴证科?是我。马上给我去找安托万的血液样本,我要知道安托万神父的血液里是否带有艾滋病病毒。尽快给我结果,越快越好。”挂上电话,欧仁却没有放松。他踌躇的原地踱步,巴黎警察总局的资源匮乏是他一直以来的心病。其实,在世界各地,警察系统普遍存在这个问题。绝大多数的情报都必须依靠警报部门或者国际刑警的协助。这大大束缚了警察的行动,虽然每年国内案件中并非全都是这类大案要案,可一旦发生了,警察们就陷入了被人束缚住手脚的窘境。


“我们只能求得他的帮助。”孔陶知道他的顾虑,他不想去找G,但有许多事不得不从他的口中获得。G掌握了这个国家绝大多数的情报,非但如此,还有为他工作的情报网。


欧仁用力的碾碎烟头。孔陶说得没错,他只能去求G。一阵冷风吹入他的领子,弄得脖子冷飕飕的。他觉得自己是个奴隶,且是个奴性不退的奴隶。G仿佛是他的主人,平日里从不关心他的死活,但G明白,欧仁离不开他。从保密的通讯录里找出G的号码,他又犹豫了好长一会儿,这才按下通话键。


“比我想象的要晚,亲爱的欧仁。”G和阿道夫不同,他不是阴阳怪气的人。往往,这种人说得话更让人不舒服。


欧仁只觉得背后爬了一排蚂蚁,不自在的耸动脖子。“G,我这里需要你的帮助。请……”最后的“请”说得极不情愿。他就是这么个倔强的老头。其实,欧仁并非将面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然而,他又矛盾的要在自认为的敌人面前抬起高傲的头颅。


“请说!”G如今也没了同欧仁较劲的力气。堆积在他的心里,有许多话是不能对欧仁说的。他所领导的,堪为自豪的秘密警察,这段时间竟然连遭羞辱。非但进入法国边境的意大利人至今鸟无音讯,就连原本在掌握的瑞士警卫团也变得神秘莫测。他的部下还是能监控他们在住所的行动,可是,出了住所,这些瑞士佬就像蒸发的水珠,顿时没了踪影。显然,有人在暗中授意他们。如今,以宾虚为首的瑞士警卫团每天都频繁离开住所。至于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他甚至开始怀疑,他手下的人是否都是弱智。


“我想要一份关于安托万神父和萨曼神父的详细报告。我不要那些早就知道的东西,我要我不知道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G被闹糊涂了。


“我的人找到萨曼神父的兄弟,据他说神父是一名东德孤儿,童年是在东德度过的。而且,他生前是艾滋病携带者。安托万神父的血液报告我事后会传真一份给你。这两个人身上还有许多未知数,我想更了解他们。”


“你总不会认为安托万神父也是艾滋病携带者,也是东德的孤儿?”


“多一种假设,多一条出路。”欧仁觉得这句话很富哲理。


“拿什么做交换条件。”G很现实,他不想自己的部门处于劣势。


欧仁沉默半晌,道:“昨天夜里我们抓到一名袭击神父的嫌疑犯,这你应该知道吧?今天凌晨,一名自称是心理医生的人在警察局里,当着我们的面杀了他,然后自杀。那个心理医生在我们这儿没有任何信息,我可以把他的照片给你,如果你感兴趣的话。”


“我等你的消息。记住,你欠我一个人情。”说完,G挂断电话。


欧仁明白此话的言下之意,他提供那位心理医生的照片,最终还是想要从G口中得到情报。无论如何他都会劝他一个人情。但只要嘴里不落下风,欧仁倒也无所谓欠这个人情。


他们回到临时办公室,房间里还是一股土耳其烤肉味。欧仁满腹牢骚,为什么墨菲喜欢吃这种东西。


分局长已经不在了,他说得去处理别的事务。嫌疑犯死在他的地盘,总是件棘手的事。出了对欧仁,他还得向科迪耶警察部长递交一份书面报告:诸如安全措施不利等。当然,他还必须解释,为什么自己不亲自去找一名心理医生。盘问小警察时,他极尽所能,希望把小警察引向刺客同谋者的路上。他没有得逞,小警察终究是小警察,身上怎么也挖不出些大秘密。


欧仁叫小警察离开,自己也打算回西岱岛。第三名被袭击的神父,恐怕真的不是凶手的目标。一路上,欧仁翻阅着那名神父的口供和资料。他是地地道道的法国人,家庭完整,也没有特殊疾病的记载。如果这些真的是联系受害人的纽带。


他接到一通顾亭然打来的电话,后者说有一个建议,希望能让自己的导师加入调查。以学生的身份自然请不动一位名教授,可假如换做警方出面,或许他能答应。毕竟,奎德是这方面的专家,有他加入,自然事半功倍。


“你怎么看?”欧仁让孔陶听了一边电话录音。


“如果他真能提供有用的信息,倒也不错。不过,你似乎兴趣不大。”


“就怕名教授架子大,请不动。”


“可以让顾先生和缇洛小姐做中间人。我们并不提供正式授权,只是请他提一些看法。毕竟解读《圣经》方面,我们及不上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又及不上他们的老师。不是嘛?”


这天中午,顾亭然就成功的把索菲亚约了出来。索菲亚的父母不可能永远限制女儿的行动。年轻人的相互吸引产生了强大的磁场,任何阻力都无法将两人隔开。相对的,顾亭然更疯狂些。他甚至打算为了美好的爱情,放弃学业。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动过书本,满脑子只有索菲亚的倩影和那桩离奇的案子。或许等那一天将一切写下来,成个小说家也不错。


他请索菲亚吃快餐,后者欣然接受。两人面对面坐在嘈杂的环境下,他们都知道话题总会转到命案。于是,两人都选择先聊些别的。不能让恐怖的案件占据整个大脑,他们不是欧仁,这不是他们的职业。


“你该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了。否则,我该考虑是否要同你见面。”索菲亚半开玩笑的说。前半句倒是真话,她不希望顾亭然为了其他任何事情荒废学业。


顾亭然抿着嘴,惭愧的挤出笑容。他该听索菲亚的话,可每次打开电脑,打算为论文写点什么,白花花的屏幕上就会出现索菲亚的脸庞。“我打算给欧仁局长提个建议,让奎德教授参与到调查中。他的学术水平比我们高,对于经文的破解一定比我们拿手。”他生硬的转开话题。他对案件的热衷,更多的是因为死去的克劳德。现在他不再提起这个名字里,他的家人顾亭然也不去了。但是,克劳德惨死的一幕至今还刻在顾亭然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发誓,一定要为克劳德报仇。


他依然顽固的坚信,克劳德的死同当下的案件一定有关联。


索菲亚又爱又恨的瞪了他一眼。顾亭然既然不想就学习的问题再说下去,索菲亚也无可奈何。多说无意,反正多说他也听不懂。“我倒觉得他会把你赶出去。他一定没遇到过那么不用功的学生。”


顾亭然伸出手掌,做了个免谈的动作。他掏出手机,信誓旦旦的拨通了欧仁的电话。“进留言……”他没好气的朝索菲亚般了个鬼脸。后者“噗哧”一笑,埋头喝起了饮料。


对着话筒,顾亭然还是有些结巴的。他大致说明了情况,便挂断了电话。对着话筒独自讲话,多少有些滑稽。“希望今晚以前能给我个答复,这样,我明天就能去和奎德教授说。我想,他终究还是个热心肠。我当初说要加入他的研究,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可他的前提不是要调查克劳德的案子。”


“这我知道……”话题又转向了顾亭然不愿提起的方面。“下午还去学校吗?”


“今天?”索菲亚抬手看着时间。“不去了,反正下午也没课。”


“陪我去Pyramide吧,我想去那里的日文书店逛逛。”


“你懂日文?”索菲亚有些意外。


“漫画书,只要会看图片就行。”


共和国广场下的地铁站,算是巴黎几个重要的中转站。途经此地的地铁三条贯通东西,一条贯通南北。它是塞纳河右岸四个主要地铁中转站的其中一个,每天都要接待众多南来北往的乘客。顾亭然第一年在巴黎,住在市区的北端,学校却在市区南端。共和国广场是必经之地,每天,他都拖着疲惫的身躯完成半个小时的车程,经由这里,开始另半个小时的车程。那年后,他发誓再也不住在五号线的北端。


地铁八号线,是十四条线路中座位相对舒适的。这条地铁线的行程呈马蹄形,由塞纳河右岸将东南角和西南角连成一片,刚好同六号线呈类似双鱼的图形。巴士底广场、共和国广场、国家歌剧院、协和广场是这条线路上的主要景点。


顾亭然和索菲亚并排坐在蓝色的海面座位。每过一站,他们都会不经意的朝月台望去,看看蓝色站牌。


重新回到地面,心旷神怡的明媚的阳光将他们拥入怀抱。背后,是真正金碧辉煌的国家歌剧院。黄色的的屋顶和绿色的铜锈完美地融合在一处。


不过,他们这次得朝前走,正对歌剧院的大街通向罗浮宫。顾亭然带着索菲亚走在大街的左侧,在一家BPN的银行处拐弯,就能到达那间书店。他们进入了真正的日本区,周围全是和顾亭然一样相貌的人。


索菲亚是分不清他们的区别,就好像顾亭然分不清法国人和比利时人。除此以外,索菲亚觉得这里的街区也不像是在法国。她没走几步便迷路了。


“这里可是巴黎。”顾亭然笑到。索菲亚不去搭理他。


十步以外,是一家饭店。就在他们即将走到饭店门口时,索菲亚突然停住脚步。她走在顾亭然和建筑物之间,就在她停住脚步的同时,她猛地将顾亭然朝自己的怀中带去。顾亭然一个不留神,顿时将索菲亚压在墙边。不等顾亭然反应,索菲亚已经抱住他的头,深深的吻向他的嘴唇。


顾亭然第一次尝试到真正的法国式的湿吻,电视里称为“french kiss”,索菲亚的双唇深深的和顾亭然的双唇粘连在一起。然后,细巧香艳的舌慢慢透过双唇,碰到了牙齿,最后,当它刚碰触到顾亭然的舌时,又受惊似的缩了回去。顾亭然害臊极了,他拼命的呼吸着空气,要命的是,空气里尽是索菲亚撩人的体香。顾亭然陷落了,他陷落在索菲亚的拥抱和深吻中。


非但如此,他们的肌肤也在那刻触碰到一起。她的双峰紧紧贴在顾亭然的胸膛。他不自觉得搂住索菲亚的腰,她的腰很细,他轻易的便能环抱住。顾亭然暗暗发誓,这个吻一旦结束后,他一定要说出自己的爱意。


索菲亚渐渐缩回脖子,朱唇轻轻的离开顾亭然。她又微微点了一下,这才缩回脖子。她的脸有些泛红,一对眼睛也不好意思望着顾亭然。


“索菲亚……”顾亭然正待启齿,索菲亚突然伸手轻轻的摆在他的唇上。


“别说话,跟我来。”她神秘兮兮的牵起顾亭然的手,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不去书店了?那她是要去哪儿?难道……?顾亭然素闻西方女子比国人要开放许多,可是,刚才她莫名其妙的吻了自己,现在又要去旅馆,进展莫非太快了?


“索菲亚。”顾亭然小声唤她的名字。


“然,你还记得我们被绑架的那次嘛?”索菲亚走在前面,没有回头,却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记得……可是……”顾亭然彻底糊涂了。


“那你记不记得有人说话,后来你说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说那是意大利语。你还记得?”


顾亭然这才严肃起来。


索菲亚还是注视着前方,匆匆赶路。她尽可能压低声音,扼要的说到:“那个声音我到现在还记得。刚才经过饭店,我又听到了那个声音,我很确定那就是他。”她的语气很肯定,不容顾亭然有丝毫的怀疑。


街上零星有几个行人。凭直觉,顾亭然很快便锁定了目标。那是个身材高大且健壮的男人,平顶头,穿一套黑色西装。他走得不紧不慢,一副毫无心事的样子。


“是他?”不消几步,顾亭然已经同索菲亚并排。他偷瞄了一眼索菲亚,后者双唇紧闭,眼神坚定。


男人在下一个拐角转弯,他似乎停了一下,但很快便消失在拐角处。两个年轻人几步上前,现实借助一切可能的镜子、玻璃,打量着那边的情况。直到安全后,他们才像是一对情侣似的挽着手走了出来。男人还在前面,大约三四十步的距离。


“要跟他去哪儿?”顾亭然问到


“不知道,见机行事。”她的心里也没有底。毕竟,那是一瞬间的决定。上一刻,男人和声音几乎同时从饭店里传来。索菲亚将顾亭然拉向一边,借他的身体巧妙的挡住自己。男人没有在意拐角处一对热吻的情侣,如果他真的来自意大利,那接吻实在是稀松平常的事。


男人又拐进了下一个弯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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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他还在不在?”索菲亚躲在顾亭然身后,不停地探脑袋。可顾亭然对她来说高了些,外加隔着一栋建筑物,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在书报亭,巴黎有卖意大利文刊物?”顾亭然目视前方,问。


“傻瓜,谁说他只会意大利语。”索菲亚在他腰眼里捅了一下。那个吻,他们的关系被拉近许多。


她的手还没完全缩回去,顾亭然一把握住它。他拽着她的手,从建筑物后走了出来。前面的高个子男人还是在三十步以外的距离,他似乎无所察觉。顾亭然和索菲亚依然扮作一对情侣,紧随其后。高个子在下一个路口继续拐弯,一对情侣打算加快脚步。他们不知道这样的跟踪会持续多久,目的地又在哪儿。索菲亚是倡议者,连她都在逐渐淡忘跟踪的意义即使被她知道了高个子的下站目标,她又能怎么办呢?


可是,他们还是迈出了转弯的一步。


“先生,请等一下。”顾亭然突然被人从身后叫住。


两个陌生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礼貌的同顾亭然和索菲亚点头示意,道:“先生,小姐,很抱歉打扰你们的下午。”


“我们在赶时间。”顾亭然有些不耐烦,他时不时朝拐角处移动步子,又是探身观望,又是焦急的朝那两个男人苦笑。高个子已经完全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您是?”法国人的涵养是天生的,索菲亚虽然同样焦急,可她却保持该有的礼貌,客气的问到。


两个陌生人还是满脸堆笑,道:“我们想做个调查……”


“对不起,我们很忙。”顾亭然扯着索菲亚的手。他已经半转过身子,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这不会占用您多久。”其中的一个不知不觉走到另一边,刚巧挡住顾亭然的去路。


“我留下,你去吧。”索菲亚扶着他的手臂道。


“我们需要这位先生的建议。”两人异口同声。


“你先走,我很快就来找你。”轮到顾亭然扶着她的手臂,顺势轻轻推着她。


“最好两个……”


“我们没时间!”顾亭然真的火了。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突然一把推开挡住他去路的男人。接着,他拖着索菲亚的手,撒腿便跑。他们在拐角处转弯,朝那高个子可能去的方向跑去。


“他还在前面嘛?”索菲亚边跑边问。


“看不见了,那点时间,他可以跑去任何地方。该死的推销员!”顾亭然咒骂到。前面,已经快到国家证券交易所了。拿破仑时代的创举,至今依然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那里,行人又多了起来。现在刚巧到了下班时间,证券交易所旁又有个地铁站。眨眼的功夫,眼前便多了许多人。


“跟丢了!”顾亭然愤愤然。


“算了,回去吧。”


顾亭然不停地抚摸着额头,他掏出手机,打算确定时间。“局长的留言?”他扬了扬手机。刚才一阵忙乱,他错过了局长的电话。几秒钟后,他放下手机,道:“他接受了我的建议,不过他希望教授能尽快找到答案。眼看,就剩三天了。”


“圣徒会答应嘛?”


“我得试试。明天答辩的是他的得意门生,我想他的心情应该不错。何况协助警方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顾亭然学着美国片里的口吻说到。“要不要一起去?有你在,说话方便些。”


“去听听也好,我的论文严重落后了,听听别人的会有好处。”他们失望的走下地铁,如今,他们只能期望奎德教授的帮助。


隔着咖啡馆的窗玻璃,两个意大利人目送他们走下地铁。“下次该留神点。”托内贝尔枢机主教道。他虽然面无表情,言语中却充满了责备。


尼加拉枢机主教一声不吭,一双眼睛直到再也看不见两个年轻人,这才转向面前的酒杯。马失前蹄倒不可怕,被两个小鬼跟踪实在没面子。若不是跟踪那两个小鬼的人及时出现,尼加拉不知还会被跟踪到何时。


直到酒保又送了一趟酒,托内贝尔这才道:“派去监狱的人不会有问题吧?”


“底子抹得很干净。他只是个该死的囚犯,早晚得死,他家人还收到那么大笔钱,不等我们出面,他自己就把改抹掉的全都弄了。”尼加拉像是要把气全都出在死人的身上。


“他的身手倒是不错。只是死得早了些,说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托内贝尔品了口酒。


“不过,你确信那个入侵者就是凶手?”


“宁杀一百,不能漏了一个!三十八天,教皇大人三十八天后就会过来,我不希望任何威胁到他生命的人留在巴黎。”


“真正威胁到大人生命的,是那两个小子!他们是灾星!”


“别轻举妄动!如今他们祭出了他们的导师,他会帮上我们的。”透明的酒杯里,耶稣基督的鲜血平静的微微晃动。托内贝尔端详着酒的颜色,继而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口中。“耶稣和玛丽亚会保佑我们的教皇的。”


“大人,”尼加拉满足的饮完威士忌。“他们送上来的报告是怎么回事?”


“你指的是什么?”


“首先是我们的敌人,除了杀人犯、欧仁,你知不知道我们还有个别的敌人?今天欧仁拨出的一通电话被加密了,宾虚查不出对方是谁。”


“还有呢?”托内贝尔似乎对这条不感兴趣。敌人还能有谁呢?无非就是秘密警察。


“艾滋病!我们的神父是艾滋病携带者,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不知道。”托内贝尔无动于衷的欣赏窗外的风景。


尼加拉火了,他认识托内贝尔许久,最不喜欢他凡事都爱敷衍的态度。“神父以上神职人员的档案全由你保管,你会不知道?”


“教会没有组织神父体健的义务,更何况全世界有那么多神父,我们不能连感冒发烧也得管。”


“我们现在是在一条船上,你连我都瞒着?!”按照尼加拉的体形和脖子的粗细,他的声音远不止这点响度。


“巴黎不只有我们说意大利语!”托内贝尔警告他到。“你是不是还想让秘密警察找我们的麻烦?”


“欧洲是天主教的根本,自从八十年代查出艾滋病后,梵蒂冈每年都会秘密地对欧洲的中层以上神职人员进行血液抽样检查,怕的就是出现丑闻。二十多年了!不可能没有萨曼的血液报告。是不是圣域有意隐瞒什么?”


“你也会说,圣域刻意隐瞒。我们上任才多久,梵蒂冈是个无底洞,许多事情我们都猜不透。知不知道这一任的教皇大人为何倍受爱戴?因为他从不多过问于己无关的事,他是真正的圣徒,他只关心《圣经》。”


“可是……”


托内贝尔伸手阻止了他。“实在要追问,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萨曼是艾滋病携带者。二十多年来,梵蒂冈从未提取过他的血液样本。这是电脑随机的,只能说他运气好。我们该走了。”托内贝尔往桌上扔了四十块钱,起身就走。


就在他们走出咖啡馆的同时,宾虚用新的手机号码传来一通短信:拉塞尔被阿道夫内政部长紧急秘密约见。


“什么?艾滋病?!”拉塞尔从沙发上跳起来。如果属实,这将是他听到的最糟糕的消息,甚至比死了两个神父还要骇人!艾滋病有多种传播途径,但没人会理会其他的。他们只会将艾滋病同性交联系在一起。神父携带艾滋病病毒,在别人看来,就意味着神父有性行为;甚至,还同不干不净的人发生性行为。远在美国的新教徒们一个世纪前就被爆出鸡奸男童的劣行,假如萨曼的事公诸于众,别人又会怎么看待天主教呢?“部长大人,您不会是在说笑吧?”


“消息绝对可靠!是萨曼神父的家人透露的。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欧仁,但他却没有向我报告。”阿道夫对此极其不满。


“大人,这件事……这件事决不能张扬出去。否则……否则的话……”拉塞尔面色惨白,像是看见了自己的死期。事情一旦张扬,加上巴黎又接连死了两个神父,他拉塞尔肯定会成为梵蒂冈的替罪羊。别说进军圣域,自己晚年的养老金也成问题。


“这点放心。萨曼的家人既然沉默了几十年,他们也一定会继续沉默。欧仁的嘴恐怕再难撬开,他连我都不说,难道会召开记者会?除此以外,也就你我二人知道。您不说,我不说,不就得了?”


“那您找我来是……”


阿道夫坐到他身旁,亲热的凑近身子说:“主教大人,我由衷的希望您在不久的将来能升任红衣主教。”


“这……”拉塞尔觉得越来越糊涂了。其实不然,某些时候,他真的很蠢。


“已故的萨曼神父是艾滋病携带者,这并非您的过失,您控制不了这种事情的发生。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却为圣域和教皇大人抹了黑。您当然会为教皇大人守口如瓶,可是……”


“您是要我威胁教皇?”正如之前说得,拉塞尔只在某些时候显得蠢。


“这是勤王护驾。您既不需要金钱,也不图虚名。您只想更多的为教会做贡献。我想,您的一片苦心,教皇大人能够体会到。”阿道夫是个天生的阴谋家。当G在电话里将一切告诉他时,他便打定了这个主意:怂恿拉塞尔同梵蒂冈谈判,尽早把自己弄去意大利。眼看法国大选的筹备工作正在逐步展开,拉塞尔早一日进入梵蒂冈,自己就多一份胜算。这桩丑闻实在太惊人了,梵蒂冈不可能不为所动。等拉塞尔进入梵蒂冈,自己一定能成为下一届法国总统。百分百,不带一分的意外。


几乎同时,拉塞尔也在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他对于阿道夫以前的提议并不十分满意。总觉得不抓住真正的凶手,梵蒂冈是不会宽恕他的。这次则不然,拉塞尔抓住了梵蒂冈的把柄,教皇则是个老实人。老实人通常被抓住把柄,只能就范。再往长远考虑,自己一旦进入梵蒂冈,教皇依然在自己的掌控中,到时候,什么国务卿、副国务卿,全不在话下。甚至有一天,他就是下一任的教皇。关于最后一点,还有一个前提条件,那便是面前的人,阿道夫,先当选下一届法国总统。


“大人,那我们究竟该怎么做?”拉塞尔觉得箭以上弦,不得不发。


“我的建议是,”阿道夫佯装思索,道:“您可以尽快向教皇大人提出建议。到他来巴黎尚有一个月时间,我想,他会有充足的时间考虑您的建议。”


“尽快?也对,尽快!”拉塞尔喃喃自语。“可是,您一定得向我保证,保证外界决不能知道这件事!”


“我以我的姓名担保!”阿道夫站起身,单手扶住心口。他当然不会让外界知道这一切,否则,之前一切的如意算盘全都白打了。


“共进晚餐吗,大人?”拉塞尔问到。


“您的瑞士朋友呢?”


“他们?已经很久没同我共进出了。自从您提醒我提防他们后,我就再也没带着他们。要知道,全法国,我嘴信任您了。即便现任总统……”


“嘘!”阿道夫又凑近身子,小声道:“大人,法律上,我还不是下届总统候选人。”


“预祝您成功!”


“同样为您。”两个阴谋家又相视而笑。

星期六,上午。


奎德教授已经很少对顾亭然微笑了。在他得意门生的论文答辩会上,他对所有人保持微笑,可每当目光同顾亭然相碰时,微笑却突然消失了。但顾亭然还是捕捉到从他眼中流出的一丝信息:他对顾亭然充满了失望之意。


顾亭然沮丧的低沉着脑袋,他把奎德教授视为自己的祖父,但祖父显然不了解他。中国人是极重感情的,往往,当感情涌上心头,其他的全都可以不顾。克劳德死在他的面前,他不会忘记。为了替克劳德报仇,顾亭然甘愿重读一年。这是他和克劳德之间的义气。


遗憾的是,再怎么学问渊博的奎德,还是未能理解顾亭然所抱持的这份执着。他究竟在执着什么呢?为了死去的克劳德?后者显然没有托付他什么。如果说顾亭然只是为了自以为的所谓的东方人的义气,那显然是不切实际的。为了这些莫须有的东西,却要放弃更重要的将来,值得吗?答辩开始前,他就这么问顾亭然。索菲亚温柔的伸手搭在顾亭然的大腿上,她一边做着笔记,一边试图安慰他。她也只能做这些了。


等所有人离开教室,顾亭然再次走到奎德的面前。在导师跟前,他顿时又像个不会说话的孩子,期期艾艾。


“顾先生,我想我说得够明白了,我不接受您的建议。虽然我同死去的两位神父都是朋友,可我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侦破工作应该留给巴黎的警察。我们应该做自己的本份。关于这点,我也希望您主意,若再不关心您的本份,明年我将拒绝指导您的论文。”


“教授,可是……”短时间内,顾亭然很难有效的组织语句。“您说到本份,什么是本份呢?”


“这该问您自己!”教授迅速插话到。


“的确,我们各有本份。可是,抛开我们所扮演的各种角色,单就最基本的公民来说,难道我们不应该履行公民的本份吗?协助司法调查,不就是公民的本份之一吗?”


“您是在偷换概念,顾先生。如果用您的母语,我想您一定是个出色的诡辩家。然而,协助司法调查只是我们的义务,并非责任所在。在道德上、情感上我应该为克劳德的死而难过,可是,我的份内工作是学术研究,不是司法调查。”


“教授,我求您了。”如果索菲亚不在身边,他就会跪在奎德的面前。


“顾先生,我始终不明白,您为何那么执着于这件事情?您和我一样,我们的本份是学术研究!克劳德的死我很难过,但我们是成年人,我们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深陷淤泥是因为你始终在挣扎。放轻松些,顾先生。您的女朋友,我,我们都不希望您继续执迷不悟。”


“如果您不希望我继续执迷不悟,那就请您帮我。”顾亭然显然给逼急了。话刚出口,他就后悔了。索菲亚拖着他的手臂,可那还不足以拖回他的话。


奎德也有些动怒了。“顾先生,您是在威胁我?”


“教授,对不起,教授,我收回刚才的话。可是,我真心希望得到您的帮助!”


僵持延续了大约五分钟,奎德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他看了眼手表,语气急转直下。“顾先生,我必须离开了。今天是休息日,我得预留时间给我的妻子。您好自为之吧。”他礼貌的同索菲亚打了个招呼,从他们的身旁绕过。顾亭然还打算说什么,可这次,索菲亚制止了他。


“给我写邮件吧,如果我能帮到你。”奎德在门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二十六。


星期六总是很快的过去,城市的高节奏一直延续到这天。似乎只要大多数人能高速的运转起来,其余人的时间也会被他们吸走似的。欧仁掐灭最后一支烟,一次性咖啡杯被捏成一团,重重的扔进垃圾桶。


案子越发的扑朔迷离,他觉得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掌控。即使G全力协助,他也没信心。办公楼空荡荡的,只有他能指挥的刑事部还灯火通明。可有什么用呢?一群眉头的苍蝇,除了聚在一起“嗡嗡”叫,做不了别的事。他突然有了不想回办公室的念头,转身溜走算了。反正自己快退休了。退休后,他会和妻子住到南方的乡下,连孩子都别想找到他,更何况是媒体。


有人重重的从身后拍了欧仁一把。


“老兄,回来了?妻子还好吗?”欧仁关切的问到。


“没大碍,医生看过了。现在有孩子陪着。”孔陶泡了杯咖啡。“有没有进展?”


欧仁又接过咖啡,这晚,他都不记得喝了几杯。“好消息,坏消息,都有。顾亭然来过电话了,他的导师同意协助我们。能不能赶在星期一给出结果,还很难说。另外,G也来过电话。”他一饮而尽那杯咖啡,表情痛苦,比喝药还难。“战后苏联人在东德建立了许多孤儿院,用来收容在战争中失去双亲的德国孤儿。单单东柏林就有三十多家。可由于资金匮乏,这些孤儿院在六十年代便相继关闭了。孤儿院的资料大部分都丢失,知情人也很难找到。如今他只能大致确定萨曼是被某一家柏林的孤儿院收养。他之所以被人带到法德边境,也许就是因为孤儿院经营不下去了。关于萨曼为什么得艾滋病,G认为东德医疗条件差,任何医疗事故都有可能导致感染。”


他问孔陶要了一支烟。“你绝对想不到,安托万也是柏林人。”


“柏林?”


“他刻意隐瞒自己德国裔的身份,况且他在法国居住多年,从没人怀疑过他。”


“他的法语真的很好,没有任何口音。”孔陶至今还记得安托万神父做弥撒时的音容笑貌。


G很确定安托万是个孤儿,至于他是否来自孤儿院,现在还很难说。”


“艾滋病、孤儿、德国人,安托万和萨曼的联系又多了些。”


“下一个受害人应该也符合这些条件吧。”欧仁无比沮丧的朝办公室走去。距离这个七天只剩两天的时间了,即使招集全巴黎天主教神父进行血液检查起码得花一个星期才能出结果,同时,还必须符合德国孤儿的条件。该死,还有可恶的教堂!凶手既然连续选择了两所教堂,下一个受害者所在的教堂也一定会符合《启示录》。到哪儿去找符合这四个条件的神父呢?


“乔治,那个心理医生呢?有没有他的情况?”


“冒充的!”欧仁没好气的说。“他是瑞士人,但秘密警察查不到更多关于他的信息。你知道,就像被刻意的删除所有的信息。”


回到办公室,欧仁打算今天到此为止。“先生们,今天就到这儿。明天开始,你们分头调查巴黎所有的天主教神父。不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得到三个信息:是不是德国人;是不是孤儿;有没有艾滋病。”


“头儿,”一个警员问到。“没有更多的人手了?”


“问上头要,我手里的就这些。”


“局长,”在众人面前,孔陶尽量称他为局长。“要调查那些神父是否得艾滋病,恐怕不那么容易。那些人都很爱面子,而且还是神职人员。换做是谁,也不肯承认自己患有艾滋病啊!”


众人窃窃私语,轻声附和到。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生们,我重复一遍,不论用什么手段,带答案来见我!”


办公室里的干探们各个灰头土脸,一声不吭的离开办公室。这回,就连完全服从命令的艾芬博格都无话可说了。也对,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能挑剔什么呢。


“那我们呢?”孔陶整理完文件,觉得欧仁一定还有话对他说。


“明天我打算拜访拉塞尔大主教。”


“为了那个瑞士人?”


“他家里全是瑞士人。”欧仁愤愤的说到。“真不知道他要养活那些瑞士人到几时。”


“明天是星期天,他未必会接见我们。”


“管不了那么多了!”欧仁重复着之前的话。



男人温柔的端起酒杯,鉴赏家一般的举到齐眉,就着灯光端详着透明酒杯中绛红色的液体。然后,他轻轻的凑近杯口,鼻子几乎要伸到杯子里去。可杯口狭小,他没有如愿。勃艮地酒杯总为他的坏习惯造成不小的困扰,他喜欢把鼻子尽可能的深入酒杯,几乎要碰到红色的液体。他热爱红酒的香味,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这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


“勃艮地2003 clos DE vougeot市价九十欧一瓶。神父我得承认您实在懂得享受生活。”他抿了口酒,有节制的赞许到。“久闻您是红酒的爱好者,几乎日饮一瓶。我参观过您几处房子的酒窖,这瓶已经是便宜的了,千万,千万别告诉我您每天都会喝那么贵的酒。”


埃里克神父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九天了,他只知道时间过得异乎寻常的缓慢。“我还要被折磨多久?”为了说这句话,他花了几百倍的时间积蓄体力。


“神父,亲爱的神父。我有些对您失望了。”男人放下酒杯,口腔的余香足够他回味好一阵。“您本是位出色的神父,我真怕您的睿智被圣子的鲜血浸没,再难发射它的光芒。《启示录》2 : 10,您还记得?”


神父绝望的仰头长叹,“该死的《圣经》,见鬼去吧!先生,求您放了我!要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


“住嘴!”男人用力的把酒杯朝埃里克神父的脸上扔去。一声惨叫,玻璃碎片纷纷落在神父的身上。疼痛不言而喻,神父绝望的呻吟着。“红酒让您变得愚蠢!”男人愤怒的站起身,走向房间一处的矮柜。矮柜上放着一本《圣经》,黑色封面。男人捧着《圣经》重新坐回自己的位子,他先是触摸着《圣经》的封面,仿佛那是他的爱人。然后,他翻开书本,几乎是在书的最后几页停下。


“《启示录》2 : 10,‘不要怕你要受的苦!看,魔鬼要把你们中的一些人投在监里,叫你们受试探;你们要遭受困难十天之久。你应当忠信至死,我必要赐给你生命的华冠。’好好读读,看您的学识都被荒废掉多少!”他又用力的将《圣经》扔向埃里克神父。厚重的书本刚巧砸在后者的鼻子上,疼得埃里克神父大声尖叫起来。


“要知道,魔鬼对您的折磨远不止这些。而我,只是替天父测试您的忠心。九天来,您应当感谢我对您无微不至的照顾。您已经堕落了,要不是我细心地看护您,您一定挨不住这些测试。”男人重新找来酒杯,他又倒了杯酒,慢慢品尝着。“您的苦难只剩下一天了,届时,我一定会遵照天父的旨意给您一顶华冠。不过,最后的一天往往是最难度过的。今天是礼拜天,我原打算听一次您的弥撒。不过,我们得一起经历这难忘的最后一日。”


“先生,求求您,放了我!我有钱,全都给您。还有那些酒,喜欢的话您也能拿去。”埃里克神父泪流满面,哭哭啼啼的说到。如今,他的意志又开始消弱,幻觉每隔一会儿就会来侵扰他。他赤身裸体,寒冷如千万只蚂蚁啄食着他的肌肤。双手已经被反绑了九天了,他都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了。算了,不去想这些了,只要能活命,失去两条手臂也该认了。


“嘘~~,”男人的食指挡在嘴唇上。“请让我品完这杯酒。您是喝酒的行家里手,应该知道第二杯酒能让我们感受到上帝的慈祥。”他慢慢将酒倒入口中,继而将酒杯捧在胸口,默默祷告。


祷告完毕,男人放下酒杯,朝埃里克神父走去。“你要干什么!别过来!别过来!”神父歇斯底里的狂叫。


“神父,轻松点。我为之前鲁莽的行为道歉。”他拿走掉在神父腿上的《圣经》,小心翼翼的捡起散落在他腿上的玻璃碎片。他又不知从哪儿找来纸巾,一点一点的抹去神父脸上的鲜血。“带着微笑和美貌去见上帝,他会指引您去个幸福的地方。”


“先生,您究竟要拿我怎样?你到底想怎么样!”埃里克突然咆哮起来。他虽然被绑在椅子上,身体却能小幅度运动。他不知从哪儿攒来的力气,借着咆哮的气势,脖子前倾,猛的张口朝男人的手臂扑去。这或许是他最后的一点力气,他瞪大眼睛,瞄准着目标。埃里克神父已经没别的企图了。只要能咬住那人,他就要活活咬死他。


男人的手臂刚巧陷入上下颚之间,埃里克的牙齿都能感觉到衣服的材质。只要咬下去,只要咬下去!他会不遗余力的把那个男人压倒在地,他要比那人胖许多,轻而易举是不可能从他身下逃脱。接着,他会咬向男人的脸颊。埃里克记得《沉默的羔羊》中的桥段,撕扯下脸颊会令人疼痛欲绝,而且血流不止。这时,他一定会暴露自己的脖子,到那时,哪怕没有双手的协助,埃里克也有信心趁乱咬住他的脖子。


什么人伦道德,什么怜悯慈悲,他现在只想一口气咬断男人的脖子!听到“咔喳”声还不算,只有真正咬断才算。埃里克不知道牙齿的坚硬度究竟有多少,可他管不了那么多,只要能咬断那人的脖子,断几颗牙齿也没关系。


就这么做!上帝保佑,先让我咬住他的手臂吧!


“砰”的一声,埃里克神父只觉得头晕目眩,天昏地暗。两排牙齿硬生生的撞在一起,酸麻感迅速窜向全身。他知道失手了,但他还来不及懊恼,疼痛也没散去,头部突然被重重的砸了一下。埃里克三晃两晃,险些连人带椅子翻到在地。


“小聪明会害死人!”他又朝埃里克的肚子上猛打几拳。


埃里克拼命的咳嗽,痛苦的挪动身子。


男人连连叹气,不断的在房间里转圈子。他时而抬头望天,时而低头望地,一副踌躇的样子。“神父,看来您已经做好接受最后一次考验的准备了。”


埃里克的嘴角渗着血丝,他低沉着脑袋,几乎放弃抵抗。还能有什么考验呢?该受的全受了,他的皮肤已经习惯了疼痛,除了死,他还会惧怕什么呢?


“您进步了,神父。无谓的抵抗只是您心中恐惧的表现;而心中的恐惧却是对上帝的不信任。相信您心中的上帝吧,他会让你忘却疼痛。要知道,”男人背对他,朝暗处走去。一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他似乎在翻找什么。“天父对您的考验,只会是魔鬼施加与您的万分之一,根本不值一提。咬咬牙,等过了今天,您就超脱了。”


他转过身,埃里克已经没力气抬头看他。管他去找什么,无非是要虐待自己。“变态的纳粹佬。”这是他唯一的发泄。


“什么?”男人微微凑近身子。“纳粹佬?亲爱的神父,瞧您说得。您才是日耳曼人,不是嘛?”


“叮当”一声,两根金属棍撞击在一起。它们只有二十几厘米,手指粗细,一端被磨得很尖,像是根针。


男人舞弄着铁棒,嘴里突然哼起歌来。他兴致盎然的哼了首不知何名的小调,小调抑扬顿挫,时而婉约,时而高亢。“听过这首歌吗?这是十一世纪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的战歌。很古老吧,但它足够激昂,刚巧能激励您的信心。”男人又哼了起来。当小调第二次攀上最高处,男人手握铁棒,猛地朝埃里克的大腿扎下去。


撕心裂肺的疼痛,埃里克再次从半昏迷的状态下醒来。他微微睁开眼睛,血红色的视野里,迷迷糊糊见到两条大腿上插着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分明感到剧痛。似乎扎到骨头了。鲜血顺着伤口的缝隙慢慢流出,在地上聚成一滩。


“求你……饶……饶了我……”埃里克紧咬牙关,但他还是疼得不住打颤。汗水混着血水沿额头向下淌。


模糊的视线里,男人又不知去了哪儿。一会儿,他回到埃里克面前,手里多了两个铁夹子。“呲呲”,铁夹碰在一处,火星四溅,发出尖锐的响声。


“这点电量,绝不会要您的命。不过它能让您保持头脑清醒。”说话间,两个夹子轻轻抵住两根铁棍。


刹那间,电流仿佛溃堤的洪流,涌入埃里克的身子。他顿时用力的挺着身子,不停的摇晃着身子。从胸腔到嗓子眼,竟然没一处地方能将新鲜空气带入体内。他痛苦的向上拔着身子,好像只有更高出才有空气。


不知多久,电流突然中断了。冰冷的空气粗暴的灌入他的肺部,但这还不够,埃里克还在拼命的摄取更多的空气。喘息声如打雷一般,响彻整个房间。埃里克贪婪的享受着剧痛过后的一刻平静,他默默的数着心跳声,它还在那里跳动,似乎是件幸事。


第二阵电流滚滚涌来,它们好像比刚才一阵还要迅猛。埃里克来不及反应,身子随着电流不停的颤抖。眼球渐渐向上翻,没有呻吟声,埃里克很快陷入休克。徐徐的,一股焦味弥漫着整个房间。埃里克低垂着脑袋,像是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埃里克慢慢恢复知觉。他费尽全力,只能微微睁开一点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大腿上,铁棒周围的皮肤泛出可怕的黑色。他好像闻到烧焦的气味,来自他自己的身体。


“感觉如何?亲爱的神父。”男人拉近椅子,和埃里克面对面的坐着。“您熬过来了,真好!您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我们来做个游戏,好吗?”


埃里克的嗓子里微微发着声音,含糊不清,不知说些什么,但一定不是在答应他。唾液和着血丝慢慢淌下来,他看来像个瘫痪的老人。


“不回答,就当您答应了。”男人捂着嘴干咳一声,道:“游戏很简单,我读一段经文,而您必须说出它的出处。假如答错了,您就得再受那份苦。假如答对了,我就放了您。听清楚了,假如答对了,我就放了您!”他故意加重语气,好让埃里克听得明白。


“放……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叮叮,出题时间!”男人有些滑稽的从嘴里发出响声。“‘请在万民中高呼:上主为王!他稳定环宇,使它不再动荡,他以正义公道审判众人。’请作答。”


埃里克毫无反应。男人以为他没听见,又或者正在思考。男人很公正,他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


“诗……诗篇,9610……”埃里克艰难的侧着脖子,用眼角搜寻着男人。他确信答对了,他得救了。


“正确!”男人突然鼓起掌来。掌声如雷鸣,震得埃里克耳膜生疼。


“放……我……”


别着急。刚才是测试您是否还保持清醒的头脑。如今,是真正的试题。这次只要您答对了,我一定放了您。”男人激动的搓着双手。他像是遇到了挑战,站起身绕着椅子来回踱步。他一定要想个难题,能考到埃里克神父。


“叮叮,出题时间!”男人突然站定,高声吟诵。


And behold! He cometh with ten thousands of His holy ones to execute judgement upon all,


And to destroy all the ungodly :


And to convict all flesh of all the works of their ungodliness which they have ungodly committed,


And of all the hard things which ungodly sinners have spoken against Him.”话音渐落,他等待作答。


这次,埃里克由心底里发出一阵哀怨。他从没听过这句话。是的,当曙光就在头顶,他强迫自己清醒了起来。他绞尽脑汁的回忆自己能背诵的所有经文,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这一句。他不会是在耍我吧?


“时间到!”男人凑到埃里克神父的耳边,轻声说到:“《以诺书一》19。《圣经》里没有的,您就不会了吗?”说话间,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两把铁钳。


[ 本帖最后由 你莫寒 于 2008-11-14 21:48 编辑 ]
2008-3-30 11:4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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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二十七。


星期一。


顾亭然懒洋洋的坐在四号线斯特拉斯堡站的站台,不远处,一个流浪汉裹着睡袋酣睡。顾亭然观察了他很久,从他来巴黎那会儿,这个流浪汉便在那里。巴黎的流浪汉似乎个个都有自己的地盘,他们不会轻易侵入别人的领地,除非得到邀请;他们更不允许别人的入侵。顾亭然曾亲眼目睹两个流浪汉兼酒鬼的争执,他分不清谁冒犯了对方,可转眼间,一个大脑浸泡在酒精里的人几乎要将另一个人推下地铁。


巴黎的地上,风景不赖。地下,却一团糟糕。往往,他会误以为每一个地铁站入口都是个新凯旋门,那玩意儿简直就是按照地狱之门重建的。它们接纳所有进来的人,却也留住一批,永远不会离开它的世界。


地铁隆隆驶过,乘索菲亚还没来,他独自欣赏自己的手掌。他们仿佛都是那个凶手掌心的虫子:尽量努力的往边缘,但恐怕没人发现,手攥成拳头,怎么都钻不出去。


手机在口袋里拼命震颤。“喂,局长先生。”顾亭然像遇上追债似的躲躲闪闪。“我现在在斯特拉斯堡站,很快就来。您别急……”他结结巴巴的敷衍着欧仁局长。从昨天起,欧仁接二连三的给自己打电话。每隔一两个小时,他便会催促顾亭然查看邮箱。听说奎德教授愿意协助调查,欧仁不得不重新转向依靠破解《圣经》密码破案的老路子。他手下的二十几号人在外奔波了整个星期天,他只有这些人,却要调查一百多个神父最隐私的秘密。


“大侦探,怎么愁眉苦脸的?”索菲亚突然坐在他身旁,轻轻拍了他一下。


“你来了。快走吧,局长刚来电话。”地铁刚刚靠站,顾亭然已经迫不及待的拽着索菲亚的手奔去。“你再不来,我就被逼疯了。”上了地铁,顾亭然总算松了口气。他尽述了从昨天到今天欧仁局长的所作所为。要知道,此前他从没有在一天内接听过如此多的法语电话。


“这对提高你的语言是个帮助。”索菲亚笑道。“可是,奎德教授会不会爽约?眼看只剩最后一天……”


“不会的。教授答应过我,他不会失约的。如今我们一筹莫展,教授是我们唯一的指望了。”


“斯米纳教会……斯米纳教会……到底有什么意思呢?然,就算零时抱佛脚,我们再合计合计吧。或许我们在哪儿出错了。”
“才四句话,我们已经研究一个星期了。”在高尚的目标下,顾亭然还是时不时会有些松懈。


“然,来嘛,再脑子!‘那身为元始和终末,曾死过而复生的这样说’,元始和终末,是什么?死过又复生,又是什么意思?”


“所有的圣徒都是死过又复生的,我还是认为这指得是某位圣人。但是,索菲亚,巴黎的教堂十有八九都有以圣人的名字命名的。到底是哪间呢?”


索菲亚白了他一眼,继续说:“斯米纳是受迫害的教会,所以耶稣自称‘死而复生’,用来鼓励教友。他们受尽犹太人的迫害和诽谤,但却拥有上帝的关爱。因此它虽然贫穷,却是富足的。这段话很明确要求教友信仰坚定,各种艰难环境只是暂时的,只要他们胜利,就不会受到地狱的永罚……”


“标准答案。”他们在西岱岛站下车。工作日,四号线的西岱岛站没什么人上下车。零散的人们或是去巴黎圣母院,或是在地面的小型花市闲逛。“索菲亚,为什么你总是回避‘华冠’这个词?”


“您是顾先生?”顾亭然和索菲亚刚走上地面,一名军装警察便朝他们走来。


“您是?”


“局长让我在这里等你们。请跟我来!”他转身带路。顾亭然朝索菲亚扮了个鬼脸,意思说局长着急若此,过会儿见面了还不知成什么样。索菲亚回了他一个微笑。有时候,她觉得顾亭然比谁都幼稚。他是不是真的不理解局长的烦恼?


“顾先生!您的教授有没有同您联系?”还没进办公室,欧仁的吼声已经传到耳朵里。局长大步流星的来到门口,焦急的上下打量着顾亭然。“顾先生,是不是应该给教授打个电话?我早就说应该由我出面。你毕竟是他的学生,我用警察的身份请他,他该会上心的。”


“局长,您这里有没有进展?”索菲亚关心到。


“一筹莫展!”老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沮丧的一屁股坐在沙发椅上。沉重的身躯压得椅子“嘎嘎”作响。


“还有不到十几个小时,现在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开动,还是不行。”孔陶在他们之后进了办公室。几天没见,欧仁和他都苍老了许多。顾亭然和索菲亚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更多事,只以为他们每天都埋头研究《圣经》的密码。


顾亭然自觉的用欧仁的电脑进入自己的邮箱。三封邮件,全是广告。他失望的连续刷新网页,希望短短的几秒钟里还能有奇迹出现。


“头儿,午饭吃什么?”墨菲探头进来。


“带几个三明治。你们吃了没有?”孔陶问他们。


顾亭然和索菲亚跟着要了两个三明治,接着又是四目相对,不知该干什么。


欧仁从抽屉里掏出他的那本《圣经》,道:“我们还得回到这上面。这个星期我设想了几条方案,但困于人手不够,全碰壁了。”说这话时,欧仁始终低沉着头。挫败感让他异常的疲惫,他不得不在两个孩子面前坦言自己的无能为力。


“刚才我们还在讨论,经文实在很难理解。”顾亭然无奈的捧着本《圣经》把玩。


“顾先生,再……看看邮件吧。”欧仁有点难为情。


“可……”顾亭然刚想开口,索菲亚迅雷不及掩耳的轻轻点了他一下。剩下的话,只能硬生生的咽回去。他慢吞吞的挪向电脑,重复之前的动作。


“研读《圣经》不是我们的专长。何况,神父不鼓励信徒阅读那部分。所以……”孔陶说。


“有消息了!”石破天惊的一句,所有人着实被他吓了一跳。


“有消息?”欧仁第一个凑过来,索菲亚和孔陶也围过来。


书信的内容很详细,同奎德教授写信的一贯风格有些不符。


“顾先生。


斯米纳教会经文的意义,您以知晓,不再重复。如果要同某个具体的教堂联系在一起,有几点需要注意。‘元始和终末’,代表最初和最后。那么这所教堂就必须具备以上特性。‘死过而复生’,可以指人,也可以指建筑。在人,则殉教的圣人皆死而复生;在建筑,则有被毁重建的可能。另外,‘华冠’一词也指得注意。它也可以被译为国王的皇冠。我从未将《圣经》经文同现实中的某个教堂联系在一起,但据我猜测,Saint-Denis教堂也许符合经文的意思。


个人意见,仅供参考。奎德。”


Saint-Denis?”欧仁瞪大眼睛死盯着屏幕。“确不确定?确不确定?”


顾亭然一只手捂着脑门,痛苦的思索。“圣德尼斯……”他喃喃自语。


“圣德尼斯是法国历史上第一位主教。他在公园二五零年在塞纳-马恩省河流域传扬福音,随行的有圣路帝古和圣爱留德路。但三人最终被异徒逮捕。经过长时期的牢狱生活,他们在公元二五八年被斩首。据说,Saint-Denis就是建立在他们的坟墓上。他既是第一个在法国传教的人,又死在法国。这正符合‘元始和终末’的意思。”


“如今的Saint-Denis教堂也是第一座哥特式教堂。”孔陶补充到。


“那‘死过而复生’呢?怎么解释?”


顾亭然也像是受到启发,抢话到:“Saint-Denis教堂是法国国王的集体陵墓。1793年,法国大革命期间,圣丹尼大教堂中所有国王王后的墓室全被毁。愤怒的人民把他们的遗体拖出墓室,并集体埋葬于一个大坟头下。如果在中国,他们一定会被曝尸街头。”


他自作聪明的补充到。“1805年,拿破仑主持修复Saint-Denis教堂1816年,复辟的路易十八颁旨重修皇族墓室。随后,波旁王朝先君被找回的骸骨又被重新放回Saint-Denis教堂的地下墓室中。VoilàSaint-Denis教堂就这么‘死过又复生’了。至于‘华冠’,我想指得就是法国国王的皇冠。”


欧仁和孔陶不停地交换着眼神,他们一向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巴黎市区的教堂,可Saint-Denis教堂却位于巴黎市北部的圣德尼斯省虽然和巴黎同属一个大区,可凶手诡异的行踪实在难以琢磨。


孔陶又盯着电脑屏幕看了会儿,说:“分析很可信。”


欧仁眯缝双眼,他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路。紧接着,他迅速抓起电话,又过了几秒钟,他开口说话。顾亭然和索菲亚不知道他在和谁通话,可话语间,他似乎在同圣德尼斯当地的警察通话。他吩咐他们无论如何也要找到Saint-Denis教堂的神父,一边说,他同时在网络上快速搜索。“埃里克……埃里克神父。无论如何都要找到他,保护他的安全。……我们现在就动身。……什么?对,家里也好,教堂也好。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


挂断电话,欧仁仿佛变了个人。之前的疑惑和顾虑迅速散尽,取代它的则是雷厉风行。他从衣架上抓起外套,说了声:“走!”孔陶跟他来到门口,顾亭然和索菲亚却依然坐着不动。警察办案,他们没理由跟着去。


欧仁一把拽开房门,道:“还不走?”他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但由于侧着脑袋,又好像是在同顾亭然和索菲亚说。孔陶朝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跟上。欧仁跨出办公室,又冲着外间屋喊着。这次,他叫上艾芬博格和墨菲,他的两个得力手下。


“头儿,上哪儿去?”墨菲捧着刚买回来的三明治,问到。


Saint-Denis。”


“坐车去?”


“要不要给你买快线车票?”欧仁瞪了他一眼,并不欣赏他的幽默。


六个人分两台车,孔陶栽着欧仁带两个年轻人。艾芬博格和墨菲紧随其后。他们一路疾行,驱车上了高速公路。星期一下午的巴黎市区,交通状况依然不甚理想。市区狭小的道路,很难给人一种顺畅感。加之每隔十几二十步路便有一处红绿灯,几乎刚一起步,便又在另一个红绿灯前停步。两台车都亮起蓝色的警灯,“呜呜”怪叫,可对车速还是没有帮助。


“不能再快点嘛。”欧仁小声抱怨到,但他不是冲着孔陶,他知道孔陶已经尽力了。


“我们还有时间。如果凶手很守时,还有差不多十个小时才满七天。”孔陶安慰他到。


大约开了一半的路程,欧仁的手机响了。“喂?……什么!在哪里?……我们就快到了。”通话很简短,总共持续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欧仁像是很不愿意接听这通电话。他挂上电话,一声不吭。顾亭然和索菲亚坐在他的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孔陶也没开口,但后视镜里刚巧能看到他的脸。一脸严肃,皱纹全都绷直了。


良久,欧仁才开口。“他们在Saint-Denis教堂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埃里克神父的尸体。”


狭小的车厢内顿时静了下来。欧仁开着车窗,风一阵阵挂进车子,随意拨打着人们的头发。刚出门,顾亭然还觉得天气不错,转眼间,乌云仿佛潮水般涌上来。他似乎目睹了乌云翻滚的全过程,那肆意变换形状的灰色,像是在戏虐无知的人们:它能任意操控世界的运行,如同随便变换云朵的形状。他犯规了,七天的时间还没到。可,规则是他定的,随意更改是他的权力。顾亭然觉得他们就像圣旦水晶球里的摆设,他则是玻璃外的看客。上下倾覆,左右摇晃,速度快慢,全凭他的喜好。他们只能任由天旋地转,雪白色的纸片纷纷落在身上。


他究竟想怎么玩弄我们?


顾亭然觉得汽车已经开了一个小时,他总算在前方的拐角初看见了那座古怪的歌特教堂。说它古怪,因为他只有一个钟楼,孤独的耸立在底座上的一侧。它并非如其他教堂那样讲究对称,事实上其他部位全都恪守堆成,唯独这座间尖顶钟楼。


独角钟楼指向天空,现在空中的乌云正在侵蚀另一半的白色。战争在平静中开始和结束,这似乎是真正的审判的模样,悄无声息,人已经分两边站立。


教堂前,人山人海。隔着老远,交通警察便立起隔离牌,禁止无关车辆进入。孔陶一贯斯文的控制着车,慢慢向前挪动。欧仁早就不耐烦的连声叹气,时而探出脑袋张望。他八成打算下车步行。


这是,一位交通警走到孔陶这边,示意他转弯绕道行走。孔陶亮出证件,他不等一旁的欧仁发作,已经将那名交警支去疏导交通。


“干嘛不让我骂他几句!这里的警察怎么办事的。”欧仁愤愤不平。从接到电话到现在大约四十分钟,Saint-Denis教堂前已经挤满了记者。欧仁本打算尽可能不要将事情张扬出去,现在可好,不等他来,全国人民都已经看到犯罪现场了。


那名警察倒挺真正的在前方疏散人群,在其他几人的帮助下,勉强让出了一条只供一辆车通过的小路。孔陶小心翼翼的驾车,慢慢前行。可没多久,车子又不动了。不知是那位神通广大的记者发现亮着警灯的车子里坐着巴黎警察总局局长乔治·欧仁,在他的一声号令下,所有的记者围了上来。隔着车窗,他们或是不停地按动快门,或是拼命敲打玻璃,希望欧仁能摇下车窗,同他们说几句。


眼看两台车就这样被硬生生的阻挡在教堂外,这时,记者群的身后出现了一阵骚乱。几名军装警察艰难的挤进人群,用身体顶开一条通道。


好不容易,欧仁一行总算钻过隔离带。这时,欧仁手握警徽,见到人就不停的挥舞。他觉得这里的人都像傻瓜,个个手忙脚乱,像是没见过大阵仗。不过他们倒有许多人,欧仁正希望他们能听他指挥。这样,他就能游刃有余的捉拿那可恶的凶手。


他马上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看见了那群警察的头儿,一个三十多岁,信心满满的毛头小子,桑尼。他正从三扇大门的中间一扇出来,站在那儿点香烟。欧仁见过他几次,他原本在巴黎警察学校受训,毕业后却主动要求去小地方。他觉得在那儿没有竞争压力,升职快。事实上他的确比同期的艾芬博格和墨菲要升得快,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如今出了这桩大案,他又等到晋升的机会了。


“快带我去尸体。”欧仁风一般卷到他的面前,二话不说,直切正题。


那小伙子却不紧不慢,扬了扬点燃的烟,道:“他们是谁?”他朝顾亭然和索菲亚努了努嘴。


“特别顾问。”他一边朝门里面黑洞洞的地方张望,一边不耐烦的敷衍到。


“走吧,”桑尼又猛吸两口,扔掉剩下的半截烟,转身没入黑暗中。他霸道地将肺腔里的烟往外喷,丝毫不顾及身后的人。“不用着急开工,我们还有时间。”


“什么意思?”


“尸体周围被放了许多冰块,我想,有人替我们给它保温。”桑尼说得很平静。



二十八。


黑色大门上挂着一块名牌,上面是埃里克神父的全名。以往,埃里克神父不愿意大门长时间处于敞开的状态。即使清洁工进来打扫,也得随手关门。他喜欢大门随时关闭,因为他不想与人分享这件办公室里的陈设:红酒,哪怕只是用眼睛分享。房间里没有几本书,所有类似书架的地方全都被用来放置红酒。这里的酒是常喝的,并非用来收藏。进门,书架便向左右两边延展,到墙角处再向前,最后在正对大门的那面墙上会合。红酒的档次也是按这个顺序排列的。埃里克书桌背后的那堵墙,摆放的全是几百欧元一瓶的酒。


他平生就爱好红酒,这是耶稣基督的鲜血,玫瑰红的液体使他如痴如醉。


曾经有人怀疑过埃里克神父是否有能力购买如此多的红酒,但显有人知道,他曾经在一处外省的教堂,一位孤寡教友在死后让他继承了一笔巨额的遗产。他同他非亲非故,只是每次都会参加埃里克神父主持的弥撒。每次必到,从不缺席。他死后,埃里克神父亲自替他做了法事。那以后,一名律师上门找到了埃里克,将那名教友的遗嘱和相应的文件交给埃里克。


从此,埃里克疯狂的迷恋上红酒。


自埃里克神父的尸体被发现后,他办公室的房门再也没关闭过。接近他的办公室,欧仁回头看了看顾亭然和索菲亚,道:“在门口等我,里面不是孩子该去的。”他留下了两个孩子,在桑尼的指引下,和孔陶走进那间酒窖。


当警察那么多年,再残忍的场面他都见过。欧仁早就习惯了弥漫着血腥味的现场。可这一次截然不同,欧仁惊呆了。“你们动过现场了?”


桑尼瞪了他一眼,道:“我们进来时就是这样,这是规矩。”


如果尸体一早就是这样,那实在太可怕了。埃里克神父的尸体在办公桌的侧面,他的头侧过来,别扭的枕在办公桌上,眼睛注视着房门的反方向,他最珍惜的那些葡萄酒。他的肩膀同桌面呈水平,紧靠着书桌的侧面。欧仁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尸体不会滑下来。他小心的绕到侧面,这才发现,尸体的两侧肩膀被两颗钉子钉在书桌上。


他的双手也是如此,它们各抓着书桌的一角,手背也被钉上钉子。他的双腿跪着,两个膝盖顶着书桌的脚,屁股奇怪的躬着。这就是他赤裸的尸体呈现的奇怪的姿势。在他的尸体周围,摆着几个便携式保险盒,里面大多是水,只有少数冰块漂浮在水面。


“这是什么意思?尸体为什么摆成这样?”


“毫无头绪。”桑尼倒是挺坦率。


欧仁无趣的看了看孔陶,后者也是一头雾水。


“尸体能搬动吗?”法医模样的人问到。欧仁挥挥手,示意他动手。法医招呼几个手下,打算同那四颗钉子。“您可以先看看这个。”
警察正在琢磨怎么卸下嵌在尸体里的钉子时,法医慢条斯理的说。他指着埃里克朝天翻的脚掌,道:“看看这个,很有趣的纹身。”


埃里克的脚后跟,纹着一个淡淡的六芒星。颜色暗淡,像是褪色了似的。六芒星的条纹也是歪歪扭扭,乍看像是小孩子的涂鸦。


“六芒星?!他是犹太人?”


“我估计他是日尔曼同犹太人的混血。”法医像是很确定。“大学里我读过人种学。”


说话间,几个警察毛手毛脚的拔出了那几枚钉子。“小心点!平放,平放!我是说把尸体平躺下来!”法医冲着几个人抱怨到。


随着尸体被放下,一张白纸缓缓飘落。“这是什么?”法医很激动。


“《圣经》章节,混蛋!”欧仁看着桑尼捡起那张纸,显得早有所料。


“哦,天啊!虐待狂!”尸体刚被平放在地上,法医像是有了新的乐趣。他蹲下身,用科学的眼光上下打量尸体。“看看,那人都对他干了什么!”


“这些伤口应该不是同时造成的,”他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支笔,在尸体上指指点点。“看这些,呈深黑色,估计有好几天了。这些,像是新弄得,估计就这几天。你猜这是什么造成的?”他的笔指向大腿上的两块黑斑,又像是问欧仁,又像是问桑尼。


这次,欧仁和桑尼不约而同的选择沉默。法医无趣的嘀咕两声,道:“很简单,这两处像是锐器造成的,”他的笔几乎贴近了尸体的皮肤,接着,圆珠笔尖像手术刀头似的轻轻拨开一点伤口。“注意看,伤口周围的皮肤有电灼伤的痕迹。我猜,凶手先在他的腿上扎了根针。像这样,”他握住笔杆,做了个向下刺的动作。“然后,他通了电……”


“把尸体带回去吧,这位局长不是来听你上课的。”桑尼站起身,首先退出谈话圈。欧仁跟着站起来,道:“验尸报告最早能什么时候出来?”


“您如果愿意留在圣德尼斯过夜,我今晚就能给您。”法医把铅笔塞进上衣口袋,信心十足的说。


“现场还有什么可疑的?”欧仁不再理睬法医。他离开尸体,慢慢的在房间里转圈子。


桑尼轻声痰嗽一声,他悄无声息的走到欧仁身后,压低声音道:“我已经让您看了现场,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吧。这发生在我的地盘,我有知情权。”


欧仁深吸口气,不情愿的挠挠头。“巴黎发生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我不知道。”桑尼年轻气盛,显得很强硬。“你们先出去。”桑尼像是这里真正的老大似的发号施令。属下纷纷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留下桑尼、欧仁和孔陶。“现在能说了?”


“真没想到,连环凶杀案竟然蔓延到了这儿。”欧仁知道桑尼对于最近的事不可能不知道,因此他只是简单的说个大概。“这个星期我们都在猜测凶手的下一步计划。今天我们原以为能赶在凶手前找到埃里克神父,没想到还是晚了。”


“我想你们是晚了好几天。”桑尼指得是埃里克被折磨的事。“刚才我的人说,神父应该在十天前回到巴黎,可这段时间他家的佣人一直没有见过他。从伤口看,这十天……”


“‘不要怕你要受的苦!看,魔鬼要把你们中的一些人投在监里,叫你们受试探;你们要遭受困难十天之久。你应当忠信至死,我必要赐给你生命的华冠。’
《启示录》2 : 10。”不知什么时候,顾亭然钻了进来。“我看尸体被抬出去,所以才……”


“他好像对《圣经》很了解。”桑尼低头看着那张白纸。上面整齐的印着《圣经》章节,正是顾亭然所说的部份。


“所以我们才请他和他的同学做我们的顾问。”


“同学?他们还是学生?”桑尼一脸惊讶。


“我还听到尸体被摆放成奇怪的姿势……”


“你倒听说了不少事。”桑尼瞪了他一眼,同时,他注意到顾亭然的那个同学也走了进来。“他被钉在书桌旁,就在那儿。”桑尼指指身后。


“您觉得那像个什么动作?姿势?”顾亭然希望表达的尽量准确。


“小鬼,这里是犯罪现场,不是你的推理游戏!”桑尼有些以大欺小。


“我们可不是小鬼,先生。”索菲亚不服气的说到。“刚才他在外面有了新的想法,我听过,或许对破案有帮助。”


“说下去,顾先生。”欧仁在一旁打气到。


“照您所说,尸体被摆成异常的姿势,必须靠钉子才能保持。如果不是因为特殊理由,凶手不会费那么大的周折。”顾亭然突然在门边的大橱前跪下,双手平伸扶着大橱,做出尸体保持的姿势。刚才警察办案,他早就透过门缝看得一清二楚。“觉得这像什么?”他扶着大橱,连着做了几下俯卧撑的动作。


“像是在锻炼。”桑尼嘲讽到。


顾亭然有些无趣的挑了下眉毛,道:“这是在推动重物的动作。而且,凶手特地将尸体的胸部钉在书桌上,不是为了固定尸体,而是为了表达尸体是在用胸部推动书桌。”


“有什么特别意义?”欧仁问到。


顾亭然重新站直身子,问到:“有谁读过但丁的《神曲》?”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没人真的会去计较到底有没有读过这部书。“《神曲》第七章,两位诗人下到地狱的第四层。那里是惩罚犯吝啬罪和浪费罪的人。如果我没记错,那一层地狱惩罚罪人的方式就是让罪人分成两队,各自从圆圈的一端用胸部推动重物。当他们在圆圈的另一端聚头时,互相辱骂,然后再朝另一个方向推动重物。”他顿了顿,又说到:“但丁描写这层地狱里有许多教士,显然他觉得教会里许多人都犯有吝啬或浪费罪。这间房里全是名酒,凶手会不会想惩罚埃里克神父的浪费罪?”


“你以为这是拍电影?《达芬奇密码》看多了?”桑尼还在嘴硬。


“可是,之前两起命案怎么没有联系上《神曲》?”孔陶问到。


“我没学过心理学,不过凶手既然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他随时有可能在犯案过程里增加些东西。他比我们任何人都熟悉经典,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凶手以为自己是在完成一件作品,他随时都能在犯案里增加一些新元素。”


“就好像尸体上的六芒星。”欧仁准备带他们回去。


“还记得《启示录》里写的,‘你被那些自称为犹太人的人受的诽谤,其实他们不是犹太人,而是撒旦的会众。’他在暗示埃里克神父是犹太人。”索菲亚跟在顾亭然身后,探出脑袋说。


“除了他的爹妈,还有谁会对他那么熟悉?”桑尼撅着嘴嘟哝到。这两个年轻人说得头头是道,他一时觉得拉不下面子。


“桑尼先生,”礼堂里,欧仁同桑尼并排走着。


“什么?”


“这里就交给你,我想尽快看到验尸报告。”


“就这么把我撂下了?”难得一个升职机会,桑尼绝不想现在就被人晾在一旁。“这案子我也有份参与。”


欧仁厌恶的想要快些离开教堂。真没想到,桑尼来到圣德尼斯后,变得那么势利。“做好您的本份,桑尼先生。这已经是帮我大忙了。先帮我搞定这里和门外的记者,有需要,我会找你的。”他尽量克制自己的脾气。


就在教堂的大门前,桑尼突然用身子挡住欧仁一行的去路,道:“听着!巴黎的传闻我早就听说了,你被内政部架空了,没之前那么大的权力!现在你手下只有这点人,还有这两个小鬼。实话告诉您,科迪耶部长曾经是我的上司,他特地打电话要我帮您。现在好了,我的辖区发生命案,我顺理成章的加入了。”他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外面的记者都等着听消息,我们总得面对他们。是您去说,还是我来?”


无名大火突然从洞穴里喷射出来,它迅速的朝上窜升,都能点燃整栋教堂。欧仁虽然年近六十,可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他突然拽住桑尼的衣领,猛地朝前冲去。“砰”的一声,桑尼的背重重的撞在教堂的门上。他足足比欧仁高了一个头,可现在,他只有招架之力。他背靠房门,双手紧握住欧仁的手腕。他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桑尼用力的咽着唾沫,道:“欧仁,乔治,放手!放手!”


“听着,小子
!这家案子还轮不到你插手。虽然有科迪耶,但我不准你碰这件案子!就这么简单。”欧仁又用力摇了他两下,重重的将他甩在一边。“至于那些记者,交给你搞定了!”


欧仁一把拉开教堂的大门,带着众人大步走了出去。


“局长,您真酷!”顾亭然几步小跑来到欧仁身边,开玩笑的说到。


“要打架,我未必输他!”欧仁气鼓鼓的说。这次,他不用孔陶驾车,自己带头坐进了驾驶座。孔陶微微一笑,自觉的坐进副驾驶座。索菲亚在后面轻轻捅了顾亭然一下,小声埋怨他不该对欧仁局长无礼。


“别担心,局长的脾气和我外公一样,嘴里不服输,心肠可软了。中国人叫他们‘老小孩’,有时候得像哄小孩子似的逗着他们玩。”他朝索菲亚做了个鬼脸,礼貌的替她打开车门。


执着的记者依然将教堂围得水泄不通,不过这已经是第二波了,先前的那批早就赶着回报社电台交差去。欧仁连连按动喇叭,催促警察替他驱散人群。


“下一步打算怎么做?”孔陶问到。


“记不记得之前法医说的?”欧仁一边盯着后视镜,一边说。


“日尔曼和犹太人的混血?”


“凶手的目标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这总算是件幸事。如今又多了一个条件,范围应该能变得更小。首先么……”他的小眼珠来回一转,突然说到:“顾先生,能不能安排我和您的导师见个面?”


“出什么事了?”顾亭然凑上前,扶着副驾驶的椅背。


“这次虽然还是晚了一步,至少奎德教授的思路是正确的。而且从目前的情况看,凶手虽然聪明,但多少有些墨守成规。既然他一定会按照自己的规律犯案,那么只要找到他的规律,我们至少能先将受害人保护起来。所以我想和教授谈谈,尽快找出凶手以后的动向。”


“我试试吧。”虽然奎德教授帮了他一次,可不代表能再帮他一次。破案不是他的指责,顾亭然记得他怎么说过。


“他会答应的。”欧仁显得信心满满。“这样,你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我亲自找他。”




“我们的教授倒成了破案的关键!”托内贝尔枢机主教大致看了看宾虚送来的文件。“他一出马,警察差点就赶上了。”


“可是还死了一个。”尼加拉道。


托内贝尔努着嘴,道:“这个埃里克,死了也不可惜。整个法国教省,就他的新闻最多。就连美国人都来找他做红酒广告。他真该去好莱坞发展。”


“还在为那瓶红酒耿耿于怀?”尼加拉觉得他偶尔也很幼稚。


“都是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要不要把那个教授抓回来?这群法国警察实在太没用,死了三个人还没破案!”


托内贝尔端起酒杯,小口抿着红酒。“他们已经抓到了思路,离破案应该不远了。另外,法国总统也该是时候宣布教皇将要来访的消息了。到那时,自然有人替我们施加压力。”


尼加拉还是爱喝啤酒,年轻人,不怎么懂得品味陈酒的香味。“既然你对案子这么放心,那拉塞尔呢?教皇大人的秘书告诉我,这个胖子正试图同教皇联系。”


“想来梵蒂冈想疯了!”


“以这只猪的脑子,恐怕想不出这步棋。”尼加拉反应迟钝了些。但为了攒足面子,他尽量把自己表现的如同先知一般。


托内贝尔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小瞧这个胖子。他没脑子,可他背后的人未必没脑子!”


“你是说那个阿道夫是他的后台?”尼加拉问。“可他向来只想着当总统,从没听说他对宗教事务感兴趣。”


“只要胖子赶在大选前来了梵蒂冈,他要当选,自然把握大许多。我们的教皇是个学院派,我就怕他耳根软,被那两个家伙利用。”


“我找人干了那只猪!现在巴黎一片混乱,多死一个没人会怀疑到我们的头上。”


“再等等,我们得先确定教皇大人的意思。加入他老人家也有心提拔拉塞尔,我们岂不逆了老人家的意思?在凶手还没被揪出来前,这个胖子还不能动。反正我们人在巴黎,要杀他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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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星期一下午,六点。欧仁绕着西岱岛转了一圈,偏偏找不到一条进去的路。圣德尼斯的消息很快传到巴黎,所有驻巴黎的新闻媒体兵分两路,一路北上圣德尼斯做后续报道;另一路则聚集到巴黎警察总局门口,他们很想看看欧仁的那张脸,越臭,越有新闻素材。


孔陶挂上电话,道:“今天科迪耶在警察局,现在是他在应付那些记者。”


“科迪耶?他来做什么?”欧仁烦着嘀咕。科迪耶虽然官复原职,而且节制几乎所有的警察。而是,阿道夫始终视他为眼中钉。这段时间,科迪耶几乎没来过警察局。现在他突然回来,实在让人摸不透。欧仁素来视科迪耶为自己的老师,而且年纪那么大,他实在不想老头子再成为阿道夫玩弄的工具。


他自己也早萌生退意,若不是这件案子,他早就带老婆去乡下找科迪耶了。欧仁一边感叹世态炎凉,一边朝警察局的后门驶去。


“他复职后,这还是第一次回警察局。“孔陶望着窗外,观察路面的情况。


“局长,我们还有能帮什么忙?”索菲亚听他们在谈论公事,识趣的说到。顾亭然也在一旁符合,如今,他急着想找一本《圣经》。他们还是比凶手晚一步,这次,他不想再输给凶手。


“也好,我就在前面放你们下来。”欧仁指指桥对岸。“顾先生,我会亲自去联系您的导师。不过,你们的帮助对我们也很重要的。接下去,还得麻烦你们。”


“别客气,协助警方,是我们的责任!”顾亭然积极应对。


车停在桥下,顾亭然和索菲亚相继下车。


“顾先生!”欧仁探出车窗,叫住顾亭然。“刚才你关于案子的分析,能否写份报告给我?”


“没问题!”


“谢谢。”欧仁目送他们走远,再次发动汽车。这时,孔陶打开收音机,胡乱调解着频道。很快,孔陶锁定一个频道,说:“听听部长是怎么说得。”


电台频道是某电视台的同步频道,现在刚巧是晚新闻时间,电台将埃里克神父被杀一案作为今天的头条新闻滚动播放。他们先是请来所谓的知情人士做现场评论,继而现场播放科迪耶部长的讲话。他没有召开正式的记者招待会,只是在警察局门口接受一些提问,因此采访效果并不很好。


“部长先生,巴黎已经发生第三起针对神父的命案。请问这起案件同之前的案件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科迪耶好像是在咳嗽,电台里杂音不断,老头的声音更显苍老。“根据从现场找回来的线索,警方有理由相信这件案子和之前两起谋杀案是同一个凶手所为。到目前未知,警方尚未掌握凶手的情况。不过请各位市民放心,警方已经掌握了凶手的犯罪规律。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能将凶手缉拿归案。”


“部长先生,”有一个声音突然窜出来。“您对于最近天主教会提出的抗议和计划示威游行有什么看法?”


“警察部暂时没有收到天主教会任何的书面抗议,也没有接到他们提出的游行请求。我想这可能是某些居心不良的人散布的小道消息。在此,我想透过媒体向广大宗教界人士,特别是向各位神职人员表示,希望他们能相信巴黎警察的办事能力。我在此仅以个人名义呼吁,请各位宗教界的朋友要主动同警方合作。一旦有任何与案件有关的消息,都请同警方联系。另外,由于目前凶手犯案主要针对巴黎教堂的神父,因此警方希望现任的各位神父主动同警方取得联系,我们会为各位提供适当的保护。”


“连你我都算上,才二十来号人,怎么对那些神父提供保护?”欧仁一想起目前的情况就一肚子火气。他们的车总算进了警察局的地下停车场。欧仁用力的关上收音机。


“我看,部长这番话是上面交的。”


“阿道夫?他十足是个政客!除了搞权术,他还会干嘛?!”两人进了停车场的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欧仁还没决定该上哪一层楼。科迪耶回来,他总该去见他。但如今案件一筹莫展,他又该怎么向科迪耶交代呢。


电梯停在欧仁办公室所在的楼面,门刚打开,就见欧仁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个人。他是科迪耶的秘书,科迪耶没有被放假前,欧仁经常同他打交道。那人看见欧仁从电梯里走进来,赶紧引上去。


“局长,您来了。”


“找我有事?”


“部长想见您。”


“现在?”欧仁觉得有些意外。“那些记者打发走了?”他看了一眼孔陶,跟秘书走去。“副局长……”


“部长想同您单独见面。”秘书尴尬的冲孔陶报以微笑。后者在欧仁的肩上拍了一下,转身回自己的办公室。


欧仁满脸狐疑,一路跟秘书走去。科迪耶在这栋大楼有专属的办公室,可他很少用过。自从被变向的隔离审查后,这件办公室的门就再也没打开过。欧仁倒是想找人经常打扫这间办公室,但科迪耶觉得没必要。他总认为革职调查结束后,自己就能正式退休。谁料到,一个圈子下来,自己还是回来了。


欧仁走进办公室,科迪耶正在做简单的清扫工作。“我早说了找人来打扫办公室。”


“世事难料,我以为不会再回来了。”科迪耶带过张椅子,道:“坐吧,我们聊聊。”


“火烧眉毛了,您还有闲情逸致?”欧仁说。


科迪耶微微一笑,背靠沙发道:“你也到退休的年纪了,还那么拼命?这段时间放假,我倒是悟出个道理: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我们都到了认命的年纪了。”


“您都说了身不由己,若不是因为这件案子,我也会来找你。”欧仁自嘲的一笑,说:“您刚见过记者,叫我来,不会只为了聊家常吧?”


“好吧,说正事。”科迪耶突然想到了似的,起身打算给欧仁倒杯咖啡。可气压水瓶里空空如也,他只能尴尬的重回座位,道:“知道上头为什么叫我回来,还拿走了你手下那么多人?”


“不知道。”欧仁总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个聪明人。


“我也不知道。”科迪耶自觉幽默的干笑几声,但欧仁一脸狐疑,他只能没趣的收住笑容。“明天下午,上面的要见我们。你和我。我有预感,会有大事。”


“阿道夫?”


科迪耶挑挑眉毛,伸食指朝天花板指指。“更高。”


“更高?”欧仁的两条浓眉紧紧缠在一起。比阿道夫还要高的,只剩下总统了。自从欧仁当警察,就从没奢望能见到总统。这一任总统上台,欧仁已经坐上巴黎警察总局局长的位子。按理说,处在这个位子,离受总统接见也不远了。可人就是个奇怪的动物,年轻时候雄心勃勃;上了年纪,当年的激情早就烟消云散了。此刻,眷顾仿佛从天而降,总统竟会在这个时候接见他。


“最近阿道夫同拉塞尔大主教走得很近,听说,拉塞尔也正在同意大利打关节。“科迪耶凑近身子,小声道:“我猜,上面的见我们,和意大利一定有关!”


“会不会是逼我们的案子?”


科迪耶挠挠头,像个老学究似的说:“金融危机、中法关系、欧洲事务,上面的比我们想象的要忙。只不过是连环凶杀案,他老人家不会过问的。乔治,我不在的时候,上面没吹下来什么风声吧?”


欧仁想了想,道:“一切太平。若不是您回来,我还没机会见到总统呢。”


一秒的晃神,科迪耶拽起电话,叫秘书送来两杯咖啡。“行了,明天去了就会知道。说说案子吧。虽然你不需要向我汇报,可说不定我能帮上什么忙。”


欧仁点点头,将今天下午现场的情况详细的说了一边。“回想起来,我们可能都犯了错误。在那两个孩子面前我没提起,怕打击他们的自信。第二起萨曼神父的命案发生后,我们全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凶手为什么跳过规律这个问题上。因此,我们认为可能有某位神父不在巴黎,所以凶手不得不跳过第二而求第三。之后的调查全部集中在寻找在这段时期离开巴黎的神父。可直到今天,圣德尼斯法医的话倒提醒了我。埃里克神父被折磨了十天之久,而《启示录》里也提到过‘十天’这个概念。那就是说,”


“凶手不是被迫跳过顺序,而是为了遵循《圣经》教义,主动寻求变化?”


“不错。埃里克神父的确在那段时间离开过巴黎。可是,在第一起命案发生后的四天内他就应该回来了。但他的佣人说没有在预期的时间内见到埃里克。算起来,从埃里克神父应该回到巴黎的那天到今天,刚巧十天的时间。凶手的确很高明,他非但极其遵守教义,而且懂得变通。不过,一切只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凶手的心里,早就物色好了人选。所以他才能游刃有余的变更先后顺序。他并非盲目杀人,回想起来,他杀得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的触犯了天主教教义。安托万神父犯了施暴于自身的罪;萨曼神父犯了淫乱罪;埃里克神父则犯了浪费罪。凶手特地在这起命案中将尸体摆成如《神曲》一般惩罚罪人的样子,或许就是在告诉我们,他并非犯罪,而是在惩奸除恶。”


“太惊人了!太恐怖了!他竟然一早就有了人选。”科迪耶惊呼到。


“恐怕是这样。”欧仁抹了把脸,无奈的回答。“目前的三个受害者似乎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可能都是德国后裔,如果估计没错,他们应该都来自孤儿院。”


“同一家?”


“不排除这个可能。如果真是如此,事情倒好办了。我正在考虑是否该派人去一趟德国。两德合并后,东德的许多资料全都被毁。也许只有亲自去,才能弥补这里的情报的不足。另外,明天上午我打算去会会那位奎德教授。他的建议对我们的帮助很大。不过您也知道,搞学问的人都不想惹什么麻烦。要请他,恐怕不容易。”


“去试试吧,乔治。你行的。”


欧仁离开科迪耶的办公室时,老头已经有些倦意。对他这个年纪,长时间的脑力活动已经不适合了。欧仁适时的走开,多少给他点时间休息。另外,欧仁也像是着了魔似的,突然想给G打电话。这个念头大约是在他说到想派人去德国的时候出现的,他苦于在那里没有耳目,做起事来总觉得束手束脚。当然,他也不指望G能替他分担多少烦恼。法国的秘密警察,几乎是世界上最烂的部队。他们只知道挖弄一些别人的隐私,根本差不出什么大动静。最有名的例子莫过于维克多·雨果:十九世纪,法国的秘密警察曾经花很长时间监视雨果的私生活。他们大肆的在报告中表明雨果其实是个吝啬的家伙。可从没有人提过他同一些秘密团体的联系。他曾参加过“苏格兰礼式”,被封为第十八级的“玫瑰十字骑士”。这个事实直到20世纪才被学者挖出来,那些秘密警察,简直和废物一样。


再怎么废物,还是要比一般人多一对眼睛。欧仁先去孔陶的办公室打了声招呼,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当他确定安全后,这才拨通了G的电话。一个星期一次,欧仁觉得这倒挺规律的。


无论什么时候,G的电话总是一拨就通。欧仁也觉得奇怪,难道他不用上厕所、吃饭,或是做别的事情吗?


欧仁干咳了几声,正打算如何开口。这时,就听电话的那头,G开口说到:“我正打算给你去电话。上次那个冒充心理医生的家伙有眉目了。”


一听这话,欧仁顿时喜上眉梢。他连着“嗯”了几下,并不打断G说话。


“有人刻意的抹去了他的资料,不过幸好我们在梵蒂冈的人找到一个认识他的人。那个心理医生是瑞士人,曾经是梵蒂冈的守卫。不过一年前,他因为耐不住寂寞,奸杀了一名梵蒂冈的修女。案情曝光后,他被判死缓。那以后,他不呆在梵蒂冈的监狱,却出现在巴黎的监狱,你知道这意味什么?”


“有人故意放他出来?”


“欧仁局长,运用您的脑子,事情绝不像您想得那么简单!”G好像有些光火。“首先,他被关在梵蒂冈的监狱,能放他出来,并把他带来巴黎的,就只有梵蒂冈的高层神职人员。联想到之前有梵蒂冈的人进入国境,我猜来的人正是梵蒂冈的高层。这倒毋庸置疑,巴黎发生针对神职人员的连环谋杀案,那里来几个人也不足为奇。问题在于,他们为什么要置人与死地呢?只有一个原因,梵蒂冈想赶在我们前面得到凶手,不论死活。至于为什么,还很难说。另外,这起行刺案还说明一个问题,你,或者你周围的人被人监听了!”


“监……”


“闭嘴!隔墙有耳!”G突然打断他说话。“最好派人检查一下,但即使查到,也别拆除,以免打草惊蛇。”G顿了顿,道:“你找我是不是为了死掉的埃里克?”


欧仁像是被人封住了嘴,刹那间不会说话似的,只知道连连“嗯,嗯”。


“关于埃里克,我倒是有你要的情报。他曾一夜暴富,你知道是为什么?”


“听说有个教友将遗产全留给了他。”


“那个教友是二战时的德国间谍,战后为了躲避军事法庭,来法国居住。按理法国政府应该将他交出来。可由于他捐了一笔巨款给政府,这才免于牢狱之灾。不过我们从没有放松对他的监视。他一个人住在法国,没有妻儿,也没有别的家人。至于埃里克和他最早的联系,是九十年代的事,那时他已经八十高龄。埃里克刚巧到他所在的教区做实习神父。平时他和埃里克的接触不是很频繁。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他死后竟然把巨额遗产留给埃里克。”


“很有趣?!”


“更有趣的是埃里克是个孤儿,从小在东德的一间孤儿院长大。那间孤儿院好像叫……”听筒里传来一阵纸张翻阅的声音。“有了,那间孤儿院叫‘贝多芬慈善院’。战后苏联人帮助建的。”


此刻,欧仁的脑子像一台电脑,飞快的运转。死去的三名神父全都是孤儿,而且都来自德国。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目前只知道埃里克所在的孤儿院,做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他们都来自那个叫做贝多芬的孤儿院呢?看来,真的得派人去一趟德国。


“谢谢,这些东西全都很有用。”欧仁由衷的说到。


“然后呢?”


“然后?”欧仁猛然醒悟。和G交流,向来得有来有往。欧仁想了几秒,道:“等等。”他握着手机,快速进入办公室内的密室。哪怕外面全是窃听器,这间密室里也一定安全。不过在进入密室前,欧仁把浑身上下也给摸了一边,确定身上没有窃听器后,这才关上密室门。“那个被杀的嫌疑犯马修,生前好像同什么人接触过。他的邻居称,马修潜入神父家的前一天,有个穿着奇怪的人去过他家。”


“穿着奇怪?”


“那个邻居记得很清楚,五月的天气,访客却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非但带着帽子,还带墨镜和口罩。据他说,像是怕被别人认出似的。马修是个流氓,周围的人很少接近他。可那人在门口只和他聊了几句,马修就让他进门了。那个邻居没有刻意去观察他们,但后来,据他说大约半个小时,他又发现马修跟着那个访客走了。他说马修平时走路大大咧咧,流里流气,可这次,他就像个小学生,规规矩矩的跟在那人的后面。那个邻居觉得他像是被……”


“被人催眠了。”G若有所思。



三十。


星期二的上午,顾亭然终于回到课堂上。他已经好久没有坐在坚硬的木制椅子上,听奎德教授的一趟公共课。那堂课总是有许多听众,学生、学者,奎德的大名使很多人慕名而来。顾亭然坐在扇形阶梯教室的最后面,靠近出口处。


顾亭然推门而入时,奎德教授已经开始讲课。他大约瞄了一眼出口处,却没有停止讲课。顾亭然安静的坐着,心里忐忑不安。他时不时会为自己的论文着想,可是,荒废了许久,他再也聚集不起精神,专心于他的论文。可是,如果没有奎德教授的签字,他根本得不到学校秘书处的图章。没有学校注册,一定会被警察局驱逐出境。即使替克劳德讨回公道,自己的未来也变得越发渺茫。


奎德教授依然在讲台前做着精彩的演说,台下,时不时传来阵阵掌声。但顾亭然几乎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好不容易熬了两个小时,他正打算下课后去找索菲亚。突然,顾亭然身边的门打开了。


都快下课呢,还有人进来?顾亭然小声烦着嘀咕。正当他想借机会溜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还没下课就想溜?”那人顺势在顾亭然的身边坐下。


“局长?您怎么来了?”见来人是欧仁,顾亭然顿时窘了。


欧仁目视前方,小声道:“昨晚我和教授通了电话,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帮我。不得已,今天我只能亲自拜会他。”


顾亭然挑挑眉毛,无奈的叹了口气。奎德教授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上一次他死求活求的,才让教授答应替他解读《圣经》。如今欧仁想让他全职协助破案,即使亲自登门,恐怕教授也是不答应。


终于,奎德教授说了声“下次见”。人们纷纷起立,三三两两的离开。有几个却走向教授,围在他身边问长问短。顾亭然看人都走得差不多,说了声“好运”,起身便想走。


“陪我去见教授。”欧仁轻轻的在他肩膀上连拍几下。“我和教授素昧平生,总得有人替我引荐。”


顾亭然愁眉苦脸的望着欧仁,但见他一脸肯定的神情,只得硬着头皮答应。局长高高兴兴的让顾亭然带路,朝扇形中心的讲台走去。这时,奎德教授周围的人已经散尽,他正专心的整理今天的讲义。


“教授,”顾亭然毫无底气的叫了声。奎德教授抬头望了他一眼,礼貌的应了一声。“这位是巴黎警察总局局长,乔治·欧仁。”


教授并没有被这个名号吓倒,他不很热情的同欧仁握了手,道:“局长,我想我在电话里讲得很明白,我很忙,没时间替警察办事。”


“教授,如今巴黎风声鹤唳,已经有三名神父遇害了。由于您对《圣经》十分了解,所以我们很需要您的帮助。”


“局长,我的日程排得非常密集,实在难以从命。假如您需要一位对《圣经》十分了解的人,我可以为您提供几位人选。”


“可您是权威!”


“我向您推荐的人同样是这方面的权威。如果有需要,我将向您推荐我的导师。他今年八十岁,退休在家种花草。他有足够的空余时间成为您的顾问。”


欧仁哑口无言,他真后悔没有把孔陶给带来。他早该知道自己不善交际,况且教授说得不错,全巴黎有那么多研究《圣经》的专家,就连身旁的顾亭然都能根据事实推断出个所以然,更何况教师级别的呢?


“对不起,我在索邦有个会。借过。”
说完,教授提起公文包,欠身从欧仁的身边经过。局长竟像是傻了一样,眼睁睁看着教授的背影,却连一句阻止的话也说不出口。身后,顾亭然焦急的小声呼叫欧仁的名字,一个劲的问他该怎么办。


欧仁涨红着脸,无奈的朝顾亭然摆摆手,道:“一下就被他否决了。”


“那还不追上去?说不定会有转机。”


“还能有什么转机?他把话都说绝了。”


“那你也该问他有没有别人可以推荐啊。”顾亭然埋怨到。真没料到,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欧仁局长,竟然拿一个大学教授没辙。“就这么回去的话,将来破不了案,倒霉的还不是您?”


欧仁也觉得奇怪,刚踏进阶梯教室的门,他还雄心勃勃,一副不说服对方不罢休的架势。可谁知才同教授说了几句话,自己却成了泄气的皮球。会不会天生就惧怕教师这个职业?他暗自为自己开脱到。教室的门在奎德教授的身后关闭,欧仁同顾亭然对视一下,壮起胆子快步跟了上去。


天主教大学的校区并不很大,奎德教授的步伐也显得比常人快出一些。只转眼的功夫,当欧仁和顾亭然走出教室,奎德已经来到长廊尽头,即将步入校园内巨大的天井。一路上,偶尔有些学生和修士同他打招呼。近来接连发生正对神职人员的凶杀案,天主教大学内的气氛异常的哀怨。许多学生和修士自发制作一些标语口号,张贴在学校,希望严惩凶手。奎德显然对这些公益活动不很感兴趣,倒是有人希望他能作为学术界的代表声援此次行动,但被他以工作繁忙婉言谢绝了。可他却推举自己的妻子,公益基金会可是什么事都能参与。


“教授!”欧仁高声叫到。


“我都说了,我很忙。抱歉。”奎德一边赶路,一边侧身回答。他想就此阻止他们,但不曾料到欧仁和顾亭然已经一路小跑追了上来。


“让我送您一程吧。”欧仁拐弯抹角的说。


“谢谢您的好意。可我习惯步行。况且这里去四大不是很远。”奎德率先跨出校门。天主教大学校门前是一条狭窄的人行道。左侧的一条东北、西南向的小街直接通向蒙帕纳斯。这条叫佛尔加尔的小街有一条停车道,一条双向向行车道。由于路边天生狭小,加之有一条车道被用作停车位,剩下的一半路面要供来往的车辆,显然格外拥挤。若对面同时来了两台公交车,就势必得发扬先人后己的精神。


奎德站在阿撒斯街和佛尔加尔街的十字路口,观察着红绿灯。当绿灯亮起,他前倾身子,抬脚打算穿过佛尔加尔街。继而一路往东北方向走。只要到了卢森堡公园,便能看到正对公园的先贤祠。


谁都不曾注意到,阿撒斯街上一台疾驰的汽车。法国城市内汽车时速从来都是有限制的。不用说在这种小路,就连一些大马路上都不能高速行驶。对于阿撒斯街来说,这台车的速度显然快得惊人。


欧仁和顾亭然是听到声音的,原因是这台车上了年纪,马达声音异常的响亮,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似的。当他们和所有好奇的人同时朝这台车望去时,车子已经来到十字路口。现在是阿撒斯街的绿灯,那台车便肆无忌惮的冲入交叉中心。紧接着,它猛地朝左扭头,直对着佛尔加尔街。


由于车子在转弯时没有踩刹车,因此车尾划出一条夸张的弧线。轮胎同地面的摩擦声震耳欲聋。正当所有人惊叹于这部速度怪异的车时,汽车却毫不受左右影响,势必也要在佛尔加尔街上表现它的速度。


与此同时,奎德教授已经走上横道线。如果再往前走一两步,势必同汽车撞个满怀。电光火石之间,欧仁一个箭步冲出人行道,一把拽住奎德的衣服。他猛地将奎德向后拉,就在教授失去重心朝后退步的同时,微微扬在空中的皮包结结实实的撞在了呼啸而过的汽车挡风玻璃上。“砰”的一声巨响,皮包脱手飞了出去。奎德则重重的摔在地上。


汽车扬长而去,一幕惊魂瞬息间散去。


此时,仿佛劫难过后的人们纷纷聚拢,想要看个究竟。圈子越围越小,欧仁和奎德很快就成了中心。


“顾,快叫救护车!消防车也行!”欧仁发号施令。“教授,您怎么样。教授!”


奎德教授躺在地上,一对眼睛都快从眼眶里弹了出来。他拼命的喘着粗气,惊魂未定,话就像被卡在嗓子眼里,怎么也掏不出来。


“有谁看到了那台车?!谁看到了车牌?!”人们一脸茫然,时不时的窃窃私语。但显然,没人能回答欧仁的问题。他们只是站着,帮不了什么忙。


“这是谁掉得东西?奎德教授是谁?”一个站在奎德身前的老太太从地上捡起一个信封,举在手里扬了扬,又照着信封上的字读了一边。


“是我们的!”老太太长得很矮,欧仁蹲着身子就能从她的手里抢过信封。“我是警察,请大家全都散开,别影响交通!”他一面照顾着倒在地上的奎德教授,一面疏导着人群。


好在佛尔加尔街的东北角是法国参议院,周围经常有各种警察出没。刚才阿撒斯和佛尔加尔街交叉口的骚动,很快引来了走位巡警的注意。三个警察拨开人群走了进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只是站着,低头观察着现场。


“站着干什么!还不干活!”面对下属,欧仁总是气派十足。


“您的证件,先生!是您撞倒他吗?”


“您的车在哪儿?”三个警察七嘴八舌的问到。法国警察出了名的好性格。他们从来都慢条斯理,有板有眼,好像炸弹不到最后一秒,都不算危险。可敬业如此的警察,却从没见他们冲锋陷阵在第一线,每次发生抢劫、斗殴,这些家伙的速度一个比一个慢。


“妈的,过了今天,你们就各谋出路吧!”欧仁狠狠的掏出证件,一把扔进一个警察的怀里。


另外两名警察显然觉得不服气,定是要为他们的同事报仇。对付这种老头子他们可是办法良多。其中的一个抓住欧仁的手臂,道:“先生,请您站起来。我们要对您搜身。”


“喂,人不是他撞的,他是……”顾亭然想从旁做解释。可他说话速度太慢了,话还没说完就被第三个警察打断了。“警察办案,让开,让开!”


“乔治……,局长?!局长您好!”第一个警员看完欧仁的证件,吓得赶忙挺直身子。


“局长?什么局长?”另两个警察被他的举动给唬住了。他们重新聚在一起,认真的研究手里的证件。


“局长,您的朋友……”他们终于达成一致,殷勤的对欧仁点头哈腰。后者怒不可遏的瞪了他们一眼,吼道:“愣着干什么?疏散人群!”


“是!”有了命令,便有行动。他们利落的手插腰,有条有理的疏导人群。


很快,消防车赶了过来。法国的消防员,是真正意义上的“救火”,哪里发生什么事,就连家里老人要上医院他们也负责接送。处理交通意外,他们更是比警察来得都快。这时,人们早已散开,佛尔加尔街和阿撒斯街的交通也渐渐恢复。消防员来到奎德身边,先是有模有样的给他的脑袋下垫了块东西,继而小声问几个简单的问题,以此确定奎德是否有清醒。接着,他们大致检查一下奎德的周身,并在欧仁的建议下,用担架将他抬上火红色的消防车。


“教授,您有没有专属的医院?”欧仁附在担架旁小声问到。


奎德摇摇头,无力回答。


“送我们去附近的医院吧。”车门关上,欧仁隔着一扇联通驾驶室的小窗户说到。顾亭然坐在一旁,焦虑的眼神不断的在教授的身上游走。奎德紧闭双眼,嘴上套了个氧气面罩。一位消防员坐在顾亭然的对面,正时刻观察着教授的举动。


“局长,这会不会……”


“嘘!小声点。”欧仁打断了顾亭然的话。他们都心知肚明,这桩车祸绝不简单。根据欧仁的经验,那台车不像是个醉鬼所为,而是技术一流的司机。况且这里是市区,不是赛场,若不是为了什么特殊理由,没必要开得那么快。而且,当车子从奎德身边掠过,丝毫感觉不到刹车的迹象。摆明了是冲着奎德而来。


消防车沿着佛尔加尔街一路往东北方驶去,很快,它来到了卢森堡公园。接着它没有继续往东,而是沿着圣米歇尔大街北上。先贤祠在右手边匆匆飘过,他们如今是正对着塞纳河以及西岱岛。又一会儿,车左转进入医学院街。


奎德并没有什么大碍,只需要做个小小的检查,确定他没有骨折,然后再留院观察一两天就行了。入院手续很快办完,教授被医生推去做检查。欧仁提着教授的皮包,从里面找到了教授夫人的电话。他先通知了她,接着又给孔陶打个电话。


医院走廊里,温度适中,没有一丝风。局长和顾亭然,老少二人并肩坐在长椅上。“如果索菲亚在,准保吓哭了。”他这么说,其实心里实在是后怕。


不知什么时候,欧仁从口袋里掏出之前老太太给的一个信封。他举起信封,就着灯光照了老半天。信封里有东西,署名是“奎德教授”,但没有寄信人名称,也没有邮票邮戳。“你说,该不该打开看看?”


“私人的东西,恐怕不好吧。”顾亭然凑上去看了看,担心的说。“西方人可是很注重隐私的。”


“但这封信不同。它不是从教授的包里掉出来的。”欧仁拍拍身边的皮包。“这个包的搭扣很牢固,它虽然被车撞了一下,却没有坏。而且,皮包是在教授的侧面,那个老太太却是在教授的身前捡到的。”


“您怀疑……”


“说不准。刚才那一幕太快了,即使有人从车里扔出这封信,我们也来不及看见。但如果肇事司机同凶手有什么关联,恐怕我手里的就是一封恐吓信。”


“恐吓?”


“埃里克神父身边的冰块,应该是凶手用来给尸体保温,为的是不让我们尽早发现它。他规定的时间是七天,那应该是今天凌晨才该给我们发现。我们足足早了半天时间,那岂不是打破了他的计划?虽然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胜利,可终究离破案近了一步。凶手在暗处,一定知道我们想找教授帮忙。要威胁他,让他不要插手,也不是没可能。”


突然,欧仁的手机铃声大作。他掏出手机,科迪耶打来的,他猛地想起今天还有一桩重要的约会。他接起电话,小声说了几句就挂断了。他又想了片刻,目光凝重的望着顾亭然。“顾先生,能相信你吗?”


“您说!”顾亭然最喜欢得到别人的信任。


“我现在将这封信交给你。等教授回来,你让他拆开看看。记住,如果信里的内容和案子有关,哪怕一丁点的关系,你都要留下这封信交给我。另外,切忌不要在里面的信纸上留下指纹。任何人的指纹都不行,能办到吗?”


顾亭然郑重其事的点头答应。欧仁满意的望着他,最后,他又给了一个孔陶的电话,道:“一有结果,马上和孔陶联系。”说完,他把一切全交给顾亭然,大步朝外走去。

[ 本帖最后由 你莫寒 于 2008-12-17 21:15 编辑 ]
2008-3-30 13:5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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