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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星期三,上午十点。拉塞尔大主教趾高气昂的走在通往教皇书房的长廊里。那是用红色高级地毯铺就的长廊,左手边是一扇扇相连的窗户,离地一米来高。这长廊有些类似凡尔赛宫的镜厅,一面有许多的窗户。可这长廊只有镜厅一半的宽敞,且另一面没有巨大的玻璃。这面墙上,悬挂着梵蒂冈历任教皇的油画像,下面还附上生辰日期。拉塞尔一幅幅的看过来,他第一次来这里时,曾花了几个小时端详着这些画像。今天则不然,他走马观花似的从这些画像边掠过,心中默想着下一幅就该是此时坐在书房里的那位;再下一幅,就该是百年后的自己了。他很是得意,脸上微微泛着红光。
拉塞尔轻叩房门,继而旋开门把,用力的推开这道沉重的大门。里面,简直就是书的海洋。地毯由门外直通门内,清一色的火红。书房内的地毯上堆满了各式书籍,它们或是堆砌的很高,或是三五本一摞,七八本一打。四面墙的落地书架上早就塞不下那么多书了,教皇也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任由这些书摊洒在地上。这任教皇爱书如命,甚至超过了对古董的喜爱。自他入住后,书房里大件的古董被一个个抬了出去,用来布置其他的房间。红色地毯上顿时腾出了一片巨大的空间。可没两天,就只剩下几条仅仅能供一人通过的小路。
房门左手边有一个壁炉,时值春末,壁炉里空空如也,只留下黑乎乎的一个大窟窿。右边墙上有一扇门,通向另一个拉塞尔不知道的空间。他人,正坐在正对大门深处的一张黑色的书桌后。
除了教皇,房间里再没有其他人。拉塞尔很满意这种一对一的局面,以往,那三个枢机主教和一个秘书就像幽灵般整天缠着教皇,让别人根本没有时间能和教皇单独相处。
“陛下,我来了。”拉塞尔用法语说到。教皇是意大利人,他会说法语;拉塞尔从小就在教会中长大,他自然也会说意大利语。以往拉塞尔有同教皇对话的机会,一定会说意大利语。可今天,他偏是要说法语。
“亲爱的主教大人,我等您很久了。请进。”教皇也用法语回答。既然拉塞尔想说母语,教皇也不勉强他。也许是在椅子上坐得时间太长了,教皇双手撑着桌面,颇有些费力的站起身。不过,他还是热情的走到门边,扶着拉塞尔的手臂,将他朝书房深处引去。
“打扰您的工作了,我应该更早些时间向您的秘书提出参见的请求。”
“这没什么,拉塞尔大主教。我时常想要见到您,您能来圣域是我的荣幸。我曾经对我的秘书说过,假如是您想来看我,随时都行。也许他把我的话给忘了,”教皇微笑着给拉塞尔让了个座位。这是一张摆放在教皇书桌旁的椅子,中国海南黄花梨制的。这恐怕是教皇书房里唯一的非书籍类古董。“一路还顺利吗?”
“劳您操心了。昨晚到罗马时,费米奇诺机场正在盘查中东来的游客。有人引我从紧急通道出得机场,因此没多大耽搁,我很快就进了圣域。原本想昨晚就来拜会您,可又怕影响您的休息,所以就没有来。”
教皇问他是否要用些饮料,拉塞尔谢绝了。教皇坐回自己的位子,依然乐呵呵的看着拉塞尔。“听说您找我有些要紧的事?”
拉塞尔眼珠一转,还是决定不再客套,直接切入正题。他收回满脸微笑,几近严肃的说:“陛下,我这次来拜见您,是为了巴黎的那件案子。”
听说是为了巴黎的案子,教皇顿时忧伤起来。他的脸上也挂不住笑容,只是不住的叹气。“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了?我和巴黎圣母院的安托万神父有过一面之缘,也有书信往来。听到他谢世的消息后,实在令人痛心不已。他是个称职的神父,教会失去他,是个莫大的损失。”
拉塞尔朝前挪动着身子,屁股只一半粘在椅子上。他尽量控制自己,可是脸上还是隐约浮现出一股阴险的气息。“陛下,我向您发誓,我对圣域的的无限忠心!”
“这人人都知道,亲爱的大主教。”教皇的脸上又泛出了笑容。
“谢谢您!”他吞了口唾沫,继续说。“所以,我一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启程来拜见您,因为我有个惊天动地的消息要告诉您。您也许会认为我危言耸听,”他又把话给掐断,观察着教皇的表情。“一旦这消息被外界知道了,您和圣域就会面临空前的困境。有可能……有可能……”
“万事总在上帝的掌握中。”教皇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
放屁!老糊涂!拉塞尔暗自骂到。教皇真是个迂腐不化的书呆子,说实在,这年头神职人员中还有几个人会相信上帝的童话。目下是经济社会,万事都离不开钱和权。所谓的上帝无非是用来欺瞒愚蠢的教民的手段。“教皇陛下,到目前为止,巴黎一共有三名神父遇害。他们分别是巴黎圣母院的安托万神父、圣德尼斯的埃里克神父和圣心的萨曼神父。”他取出随身文件包里的三份履历表,放在教皇的书桌上。“这三个人都有个共同点,他们身上全都携带有艾滋病病毒。”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只等教皇的反应。他觉得最起码教皇该有一到两秒的迟疑;老谋深算的人会平淡的报以微笑,但那同样会让人起疑心。最深不可测的人也许会面无表情,可眼神同样会出卖你。因此,只要善于从眼神中捕捉信息,谁都骗不了你。这些,都是拉塞尔坐在飞机上特地花时间研究了一本心理学书籍后的心得。他虽然还不能灵活运用,可对付教皇这种书呆子,显然还是绰绰有余的。
教皇面无表情,眼皮眨也不眨,眼珠也定定的纹丝不动。他是不是没听清?拉塞尔又凑近身子,这次,只有一小部分的屁股是粘在椅子上。“教皇,虽然他们只是病菌携带者,可传将出去,别人是不会这么想的。他们只会认为我们腐败堕落,乱搞男女关系;甚至人们会说我们是索多玛中的乱子。”拉塞尔运用了《圣经》中“索多玛”的典故,意图让教皇清楚的明白他的意思。
这一次,教皇的眼皮微微抬起来。他真诚的注视着拉塞尔,这教皇从来以真诚的目光著称,道:“假如我们都是罗得,我们就问心无愧。”
“可外人却不会这么想。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虔诚,只会认为我们淫行不断。到时候,就算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长满了一百张口,也解释不清了。罗马非一日不能建造,可索多玛却一日就能覆灭。”
教皇的双唇紧闭,一声不吭。拉塞尔认为他正逐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以及无法预计的后果。这一回,拉塞尔转而注意起教皇的双唇,那一对有些干涩的唇时而会不规则的颤抖。他是怕了吗?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没处理过什么大事情的人是会有这种表现的。拉塞尔顿时信心百倍,加快了语速。“陛下,您也不必过于焦虑。作为上帝的子民和法国的牧人,我一定会替圣域分忧,尽可能的将这个秘密包裹好,以不至于让外人知晓。”
“您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教皇是在称赞他,还是在感谢他?
“可是,我的能力有限。以我目前的能力,最多只能一时保守这个秘密。也只有我的同胞会卖我一些薄面,至于其他人么……教皇陛下,您需要一个能替您排忧解难的人。这虽然很辛苦,可我生来就是上帝的臣民,我愿意为您分担烦恼。”
“主教大人,您知道我是哪一年出生?”
拉塞尔一愣,不知这话头从何开始。
“1934年的6月30日,我出生在德国的柏林。我的父亲是意大利人,年轻时就去了柏林。在那里,他认识了同样是意大利人的我的母亲。就在6月30日这天,母亲生下了我。可我的父亲却在那天去世了。”
“天!愿上帝保佑他!”拉塞尔一头雾水。
“谢谢您的祝福。您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吗?德国人称它为‘长刀之夜’。希特勒的一百名党卫队员屠杀了包括恩斯特•罗姆在内的四百名冲锋队队员。我的父亲也在其中,不过他不是冲锋队队员,他只是正在和罗姆作乐的同性恋者。”
一股莫名奇妙的阴森感袭透拉塞尔的全身。五月的罗马已经凸显了它的热情,可拉塞尔仿佛身处冰窖一般。这是个悲伤的故事,却又很滑稽,无论拉塞尔想哭还是笑都无可厚非;可他偏偏觉得胆颤心寒。
“从小我就背起了一个莫名的十字架:我的父亲是个双性恋者,也许更多部分是同性恋。他死得不明不白,既不光荣,也不值得可怜。那时,除了上帝,没人愿意理睬我,聆听我的心声。于是,从那时起,我就只把我的心事告诉上帝;连母亲都不能分享。”教皇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告诉您我的身世,并非想说明我有多么痛恨同性恋。我不恨他们,因为假如我痛恨他们,就意味着我痛恨自己的父亲。他毕竟带给我生命。但是,我却致力于纠正教会内同性恋的行为。无论泉下有知的三位神父是怎么染上艾滋病的,我都希望您能替我保守秘密,这是我们的当务之急。接着,我们就该采取一系列措施防止教会内部淫行的滋生。您会是我的得力助手。”教皇有些激动,话未说完,已经连连咳嗽。
拉塞尔感觉就像突然从冰窖转入一间桑拿浴房,刚才还有的通体寒冷顿时被一股热浪冲跨了。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教皇对他说起自己的身世不是没有道理,他是在和自己推心置腹,将自己视为股肱。非但如此,他还对自己委以重任。原本拉塞尔认为还必须进一步的暗示,现在什么都不用做了,
他毅然的站起身,他已经打定了即刻动身回巴黎的决心。他想尽早将好消息告诉阿道夫,并感谢他的主意。同时,他也要准备一下行李,升调的命令也许很快就会跟来。拉塞尔关心了几句教皇的健康,道:“陛下,我明白了您的旨意。我不再打扰您的休息了,我这就告退。”
“您不想多留片刻吗?”教皇对他突然要走有些摸不着头脑。“很久没有老朋友和我共进午餐了。”
拉塞尔心中窃喜,教皇开口留他吃饭,这是何等荣耀。这进一步证明他们之间已经建立起坚不可摧的友谊。他觉得这无不可,况且成年人应该懂得克制喜悦或悲伤之情。他接收了教皇的邀请。
教皇平时吃得很少,今天有拉塞尔在,他特地让厨房多准备了些。可那还是不足以满足拉塞尔的大肠胃。不过后者今天已经很心满意足了。他吃到了传说中只为教皇提供的食物,虽然同样的东西市面上随处可见,可它们中最上层品质的只会供应给每个国家的元首。其他人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比如这红酒,还有这些蘑菇。
“平时您总是独自用餐吗?”拉塞尔发现教皇吃饭时很少说话。
“您觉得谁会陪我呢?”教皇反问到。“我在这儿并不处于多数人群中。”
拉塞尔觉得言下之意,教皇是孤立的。“如果您不介意,以后我愿意经常陪你用餐。只要……”他吃掉了后面几个字。这很巧妙,即让人认为他想说“只要您愿意”,他又追加了潜台词“只要我在圣域”。
教皇微微一笑,不作评论。“您确定巴黎不会有更多的人知道谋杀案背后的故事?”又吃了一会儿,教皇突然问到。
拉塞尔正在大口咀嚼一块肉,他赶紧囫囵咽了下去,接口到:“放心,我把情况控制的相当理想。阿道夫是我们这边的人,他需要我们的帮助。至于办理此案的欧仁局长,据说他是个虔诚的教徒,假如我将您的意图带给他,他应该会,同样的,明白您的苦衷的。”他觉得还不够,进一步说:“我还是这个意思,目前而言,我能做的仅此而已。假如我能影响更多的人,他们都会站到教皇您的身边。”
教皇连连“嗯”了几声,示意他接着吃饭。
饭后,拉塞尔执意要走,教皇不再挽留,祝他一路平安,并表示很快就能再见到他。拉塞尔走了,教皇重新回到办公桌前。没过多久,电话响了,托内贝尔枢机主教的国际长途。教皇心中颇感意外,嘴里却没有丝毫流露。
“我想没有打扰您同拉塞尔大主教的谈话。”
“他已经回去了,刚走。”那头一阵沉寂,托内贝尔没料到拉塞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正要说话,就听那头教皇的叹气声。叹气声虽然很轻,可透过麦克风,声音还是被放大了好几倍。
“有什么不妥吗?陛下?”
“拉塞尔走得太急了,有些话我还来不及同他说。既然您来了电话,就替我转达给他吧。”
“悉听尊便。”
教皇轻了轻嗓子,道:“昨晚我做了个梦,上帝托我传话给拉塞尔大主教:鉴于他的作为,上帝很快就会召见他。这对他既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通过你,或许会好一点。”
那头又是一阵沉默。几秒钟后,就听托内贝尔说了声“明白”,电话挂断了。
整个星期三,欧仁被三条两好一坏的消息纠结着,他的眉头总是介于舒展和紧缩之间。第一条好消息,其实也是预料中事:奎德教授身体无恙,已经办理了出院手续。这期间,他们夫妇没有再受到任何威胁,除了家里的一扇窗玻璃被人砸碎了。不过后者很快被证实是群顽劣的孩子所为。如今,他们回到正常生活,顾亭然和索菲亚依然协助着教授,挑战凶手的权威。
第二则好消息,欧仁寄予希望的电脑高手艾迪安没有让他失望。他成功进入秘密警察的电脑数据库,将当年那名以色列男学生涉嫌的间谍案的资料弄到手。如今,欧仁已经拟好一份材料,只等当着总统、拉塞尔的面请求驱逐那群可恨的瑞士人。
第三条坏消息,索马神父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可他依然坚持拒绝任何医生的探视,他甚至将这种思想灌输给了看护他的保姆,以至于后者也变得神经兮兮,不希望又陌生人的打扰。负责保护神父安全的探员看来相当轻松,似乎不会有任何人对索马神父这样的隐士构成生命威胁。
星期四,一条爆炸性新闻投向风雨满楼的巴黎市。
这一天阴雨绵绵,很不舒服。上午八点,顾亭然和索菲亚约在图书馆。七点多的地铁月台,已经人满为患。顾亭然懒洋洋的拿了张免费的报纸,坐着等地铁。才准备看报纸,挡不住的倦意又涌了上来。顾亭然连打几个哈欠,无精打采的看了眼地铁时刻表。
突然,一则消息让他彻底无心睡眠:“拉塞尔大主教神秘失踪,疑似同连环凶杀案有关”。顾亭然呆呆的盯着报纸,连地铁的轰鸣声都被忽略了。他太专心了,因为他必须全神贯注的看懂这段报导上的每一个字。
大主教原定应该参加昨晚在巴黎圣母院举行的一场活动,可活动开始前一个小时竟然还没有人知道大主教的去向。他的贴身秘书在星期二晚些时候送他去了机场,拉塞尔告诉他说目的地是罗马,却没有带他一起去的意思。往常,贴身秘书总会陪他去圣域。
贴身秘书随后透露,拉塞尔在星期二去意大利的举动不正常,因为这根本不在日程安排上。虽然日程安排不会规划到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可诸如去意大利这样的大事,即使是临时决定,秘书也会在日程表上补上一笔。这次拉塞尔既没有通知他,也无意让他记下什么。
以上这番话,报纸上没有登,而是秘书交给警方的口供。不多久以后,欧仁转告诉给顾亭然和索菲亚听了这番话。警方的介入似乎顺理成章,在如今巴黎人心惶惶,人们对天主教抱以即刻要毁灭的恐惧的时刻,法国教省的拉塞尔大主教的无故失踪,很难不让人同别的事情联系起来。更何况,一旦事情被证实同之前的谋杀案有关,那这系列谋杀案就会立刻从巴黎市务升级到法国国务。
阿道夫终于坐不住了。他在星期三晚上就听说大主教失踪的消息,他二话不说,立刻吩咐手下所有的人分头去找。很快,政府警察和秘密警察都送来了报告,大主教星期二离境去了罗马,星期三下午早些时候便离境回了巴黎。换言之,拉塞尔是在巴黎失踪的。
他的那家小型私人飞机平时不会有人过问,驾驶员等一干人员也算是大主教的心腹。他们声称亲眼看见拉塞尔下了飞机,被一台黑色轿车接走了。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大主教是自己钻进的汽车。
只有个女乘务员察觉到两点细微的不同:一是接他的车不是平时的车型;二是没看见大主教的贴身秘书替他开门。平时胖子总是吆五喝六,没人替他开门,他是不会上车的。可星期三下午大主教是自己下得飞机,自己开车门上了车。
这是人们看见大主教的最后一眼。直至星期四上午,将近二十小时,再也没人见过他。媒体认为,拉塞尔大主教被绑架了。 |
2009-2-23 16:4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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