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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HYXCJC

基石国际杯征文长篇小说《河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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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中午提前开饭。指挥部特意为专业队调拨了部分白面。伙房第一次蒸出了雪白的馒头,炒了山药丝,冒雨送到工地。村里也组织人熬了“三豆汤”送到工地,以示慰问。
  队员们轮班在工棚吃饭。
  每个人都象刚从泥塘里拖出来,浑身上下淌着泥水,将散落在水泥地上的水泥粉滴成无数个小坑,象一张硕大的青脸上长满了麻点。
  大家散坐在水泥袋上,象狼一样吞噬着这难得的佳肴。有的连手都不洗,雪白的馒头上沾着带有泥土和水泥的手印。匆匆吃罢饭,匆匆地赶往各自负责的地段,继续去和肆虐的大自然进行着殊死搏斗。
  刁克和吴浩洋也赶到他们监护的河堤。
  由于刁克的努力,密匝匝的沙袋挡住水位的漫延,后边又有厚厚的护坡,两人一时无事,蹲在沙袋上浴着天水看着河里的洪水发愣。
  “浩洋,”刁克看看左右没人,神秘地说,“我告你一件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什么事?”吴浩洋诧异地问。
  “你先说告不告人?头儿们不让对任何人说,不过,我看你不象任何人,……”
  “我一定不说,”吴浩洋指着洪水说,“以水为誓,我要是说了就叫洪水吃了。”
  “古时侯叫洪水冲走了,三孩和毛旦没活过来,二狗在医院里……”
  “什么?什么?你他妈造谣!胡说!”吴浩洋差点跳起来,不相信地说。
  “指水为誓。”刁克指指洪水说,“你还不明白头儿为啥不让对人说么?”
  吴浩洋没再说什么,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滚滚的洪水,“唰”地涌出两行泪水,落在他圆滚滚的胳膊上。
  刁克诧异地看着他,又莫名其妙地象征求谁的意见似地看看前后左右眯了眯他那双本来就很眯的眼睛。
  他没有想到吴浩洋竟这样痛苦,泪水象关不住一样往出涌。
  刁克看着他撇撇嘴说:“哭啥?象个受气的小媳妇,没出息。”
  吴浩洋抹了一把泪说:“我是哭我么?我是哭古时侯他们,你怎么没有一点同情心?铁石心肠!”
  “那有什么?”刁克似乎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是死个人么?人反正都是要死的,迟死早死还不都一样?从唯物辩证法的观点来看,活是相对的,而死是绝对的。”
  “那你他妈的干嘛不死?从这儿跳下去得了,还有人给你送个花圈,开个追悼会什么的。”吴浩洋火迸迸地说。
  他近来特爱发火,谁也不敢惹他。
  “那要看值不值呀。”刁克别有用心地坏笑着说,“这样自绝于人民,岂不遗臭万年?不过,我可比不上你,要论死,你比谁都勇敢。要不是田栋好管闲事,你呈浩洋不是也早让我悲痛地掉开眼泪了么?”
  吴浩洋不吱声了,下意识地低下头去,眼睛里却没了眼泪。
  刁克看看他仍不依不挠地说:“想要他的命拿什么不行?一砖头就能结果了他,何必拿支没子弹的破枪来吓唬人?惊鬼吓毛嘴神的,害得哥们白看了一回西洋景。”
  “你别他妈的小看老子。”吴浩洋忿然盯着他说,“你以为老子是孬种?装了颗七九子弹,谁料想是他妈的臭弹。弄得我比毛旦还活得长。”
  刁克尖笑起来,鄙夷地说;“多亏是臭弹,要是真弹就太无聊了。因为一个娘儿们的两条腿去死值么?人家弄厌了的还活活得直挺挺的,你才搂了一把就去死,够本么?别以为那样子你就占了便宜,她倒吃了亏。其实,女人同样是喜欢男人的,就象男人喜欢女人一样。女人如果没男人去搂搂抱抱,她们都得去自杀。只不过对具体的人有所选择罢了。区别只是咱们男子汉表现得直露,她们表现得隐蔽罢了。其实都是乌鸦黑老鸹——都他妈彼此彼此。”
  吴浩洋看看他苦笑了笑,没有吱声。
  刁克见他不说话,赶尽杀绝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也算值了。别看我他妈的嘴损,田栋的那位花瓶说我嘴象厕所一样,其实我只是说说罢了,从没动过真格的。这山洪这么大,弄不好要让洪水给淹死,这辈子可就白活了,连个女人的肉腥味都没闻过。而你多少总算沾了点腥味。哎,给哥们说说,搂住那两条腿有什么不寻常的感觉?麻酥酥的?象喝了酒,还是象中了电?”
  “我操你妈!”
  吴浩洋没等他说完,象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一跃而起,将大放厥词的刁克扑倒在地,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雨点般的拳头落在刁克头上、脸上、胸上,纽扣被扯掉两颗,一只口袋被撕得袋底朝天。两人在滑腻腻的河堤上撕打着,时刻都有可能掉进滚滚的洪水里。刁克躲闪着吴浩洋的拳头,并不还手,只是一个劲地骂他:“你小子发疯了?不想活了?看掉进河里淹死你……”
  吴浩洋只顾打着,什么也忘记了,但他累极了,打出去的拳头毫无力量,对结实的刁克根本构不成威胁。最后一拳他对准刁克的鼻梁打去,刁克往旁边一闪,浩洋一拳打空,朝堤下的洪水里倒去,刁克一把拽住他的另一只胳膊,两个人同时倒在河堤上,吴浩洋在下,刁克在上。
  “你他妈真的不想活了?”刁克起身推搡着他的背说,“不想活了,老子帮你,快下!快下!做龙王爷的孙子去吧。”
  吴浩洋没理他,只是死盯着洪水,脸色苍白,惊恐地说不出话来,用手指着洪水抖抖颤颤直发愣。
  “怎么了?你是不是已经死了?”刁克没好气地骂着放开他,以为他被自己气昏了,轻蔑地说:“不识耍,刀刀刮。球本事没一条,就会生气。”
  “你、你看!”他仍指着洪水惊恐地说,“你看那儿,水!”
  刁克随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只见河堤坝根部有处碗口大的水正飞速打着漩,时升时降,脚下传出空洞的呜呜的响声,越传越远。
  他脸色大变,惊恐地喊:“不好了,不好了,河堤穿洞了,河堤穿洞了!你小子还趴着,快起来!”
  吴浩洋一翻身趴起来问:“怎么办?”
  “我下去堵洞,你快去叫人,快点!”刁克果断地说。
  “来不及了,”吴浩洋还算清醒,“这么大的水下去不是找死?怎么也得两个人配合。可等我找来人,这段河堤早完了,再说,人多了也没用。还是咱俩想办法吧。”
  刁克一听有道理,便说:“那就喊两声,听见好,听不见拉倒。”
  于是,两人把手弯成话筒状齐声喊;“快来呐,河堤坝穿洞了。”
  “河堤穿洞了,快来人呐——”
  喊了好几声,没管听见没听见,便抬起沙袋就朝漩里扔。每扔一个沙袋漩窝就顿一下,可还是照转不误。两人急出一身冷汗,继续往里扔,边扔边大声喊,试图让队员们听见。谁也顾不得查看一下水的去向,只是一个劲地扔沙袋。他们知道一旦洞口扩大出现决堤,数万人几年的劳动将化为乌有,堤坝后的村庄将受到威胁,他们俩成为千古罪人,尽管他们可以找出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护,但你负责监视的堤坝段决了口就是最大的罪过。就象一名战士眼看着敌人从自己的头上过去占领了自己的阵地一样难以饶恕。
  他们拚命扔着,谁也不怕累死,淹死。
  谢天谢地,刁克嘘了一口气,心里说,多亏我准备了这么多沙袋,否则,这下可就真完了。
  吴浩洋本来也早就累坏了,但咬紧牙搬着沉重的沙袋扔呀扔,似乎要连自己也扔进去。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能算个人,连只沙袋也不如:沙袋危急的时候还能填坑护堤坝,你大活人一个有什么用呢?至少沙袋不会被人嘲笑和鄙视,而你呢?却被人小看、嘲弄和欺负。鬼才知道哪根骨头没生对,见了女人骨殖都没了。你他妈还算个男子汉,算个人么?专业队百十号人谁象你一样呢?众目睽睽之下,稠人广众之中去搂一个女人的腿,丢人现眼。天下女人多了,干嘛偏偏选中田栋的女友!
  田栋待你亲如兄弟,你他妈的造的什么孽!你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世上活下去。天老爷也趁火打劫折磨他:枪膛里居然是一颗臭弹。可他再没有第二颗子弹了。如果那会一枪打响,现在也不会再受这份折磨了。而田栋又不计较。他那么大度,那么宽容,可你卑微、萎缩、下贱,可耻而可怜。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会专门去死了,那样死了人们都会瞧不起的。
  漩涡渐渐转得小了,但仍在转,这就说明洞没堵住,再这样盲目的填堵是永远也堵不住的,何况沙袋也不多了。
  刁克一把脱掉上衣就要下水,吴浩荡洋一把拉住他说:“你不想活了?这样下去不是送死?让我下!”
  “少废话。”刁克一把推开他说,“我水性好,没事的。干嘛要死呢?死了连老天爷都会看不起的。只有你活着把这个洞堵住,他才看得起你。咱们这些好人死了,叫那些坏种滋滋润润地活着?球门没有。”
  这样下水是极危险的:飞旋的旋涡随时都有可能把人吸进去,必死无疑。但不下水,洞是无法堵住的。只好用绳子拴住人,万一吸进去还可以往出拉。
  吴浩洋找来根缆绳,刁克系在腰间,嘱咐他尽力放松,然后一跃跳入水中。
  他借着逼水坝的缓冲力游到漩涡附近,接过吴浩洋递下来的沙袋,踩着水借着旋力使劲一扔,沙袋被吸了进去,但由于沙袋的作用,旋涡稍微顿了一下,他借机使劲一蹬游出漩涡,灌了一口泥水,呛得他浮出水面,一迭声地咳嗽了起来。
  好险啊!吴浩洋也急出了一身冷汗,他由于要递沙袋,只好将一根钢钎钉在地上,把绳头拴在上面,往下递沙袋。
  “快点!快点!”刁克大声催促着。
  他知道,速度决定成功:在洞口缩小后,如能接二连三地填沙袋,就可能堵住,如果稍微迟缓,由于洪水巨大的冲力,就可迅速扩大洞口,那样就适得其反。
  两人都已精疲力竭了,手里的沙袋沉甸甸地往下沉,好象搬着整个西凤山,额上的汗水和雨水横陈竖淌。旋涡在一点点缩小,脚步下空空洞洞的响声也渐渐听不见了,蓦地,旋涡终于消失了,水开始平静地向前流淌,这说明水洞已被堵住。
  刁克嘘了一口气,让浩洋把他吊上来,休憩片刻,又猛吸一口气扎入水中——他想潜水下去看看堵的是否结实。
  他挨着摸了摸了沙袋,有的这被水冲得靠近逼水坝跟前了,但大多还是堵在了洞口。洞口并不大,沙袋紧紧堵着,如果水势不再增大,这些沙袋还是能承受住的。他想把下边的沙袋往上移一下,但又搬不动,气也憋不住了,只好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气。
  吴浩洋拉住绳把他吊了上来。
  两人坐在堤上都有种胜利后的慵倦和快慰。他们望着滚滚流淌的洪水,象对岸的西凤山似地沉默着。
  没有人帮助,他们只凭自己的力量就战胜了可怕的水洞。因为这种隐蔽在水下的暗洞,由于水的压力,破坏力极大,又很难制伏。任何一个胆小鬼碰到这种情况都会束手无策的。而他们,两个在专业队被人人鄙视的人竟悄悄地征服了这可怕的魔鬼。
  让他们都来看看,谁他妈敢不服?
  什么才是男子汉?关键时刻舍命向前,干出一番大事的才是真正的男子汉。
  以后完全可以让人们用正常人的目光来瞧自己了,可以抬着头来做人了。可以自由地去说去笑去哭去做去爱去恨了,没人敢小看你。
  “比起游大为来咱哥们怎样?”刁克拍拍结实的胸脯夸耀地问。
  “他算什么?怕死鬼一个,哪能跟你比。我一端枪他就吓得钻进厕所里不敢出来了,要是他,他敢钻进水下去么?平时的不怕死都是装出来了。”
  吴浩洋趁机自诩了一下,一边紧张地看着刁克的反应。
  “就是么。”刁克听浩洋恭维他,自然很高兴,也附和着说,“比较起来你吴浩洋更象一条汉子。谁不怕死?那要在动真格的时候才能看出来。平常瞎咋呼,那只能吓住糊涂虫和胆小鬼。”
  “就是么,咱干活就是干活,还想弄个水利员,尽想好事。”
  刁克:“可不。面对一个自私自利的头儿,谁听他的?要不是田栋的一番鼓动,部长又亲临工地,他游大为就是长上十个脑袋也指挥不动了。”
  吴浩洋:“今早你把他弄得也够呛。”
  刁克:“他还想再把那破拳头举起来对着我放下去试试,我刁克可不是吃素的的。”
  吴浩洋钦佩地看着刁克,脸上渐渐显出沮丧模样。半晌,他嗫嚅着说:“刁克哥,要是头儿们来检查,你就说这洞是咱俩堵的,好么?尽管你出了大力……不不,是你堵的,我协助的……”
  刁克哥?好肉麻。
  刁克愣了一下,看看吴浩洋,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笑说;“没问题,这功劳我能独吞么?我就说你也下了水,是咱俩一起堵的。保证以后让你能抬起头来做人。”
  “真的么?”吴浩洋仍有点怀疑。
  “怎么你不相信我?”刁克火了,悻悻说,“不相信我就实话实说。”
  “不不,千万!千万!我怎能不相信呢?我是太高兴了,高兴得超过了,当然就……”他诚惶诚恐地说。
  “当然就有些怀疑了是吧?”
  吴浩洋点点头。
  “你呀,”刁克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放心吧,我刁克为朋友两肋插刀,最讲意气。”
  吴浩洋高兴地咧开满是泥浆的嘴笑了。
  他们望着平静的洪水,美滋滋地等待着头儿们检查来时表扬他们,每个人都想着怎样向头儿们汇报他们的工作效果更好一些。
  倾盆大雨渐渐变成蒙蒙细雨,远山近岭笼罩在一片雨雾中,能见度很小。雨点落到水面上,也由水花四溅变得无声无息。除了他们俩,前后左右阒无一人,世界变得寂寞,空阔,迷茫,混沌。在这浩淼的洪水和无边的自然裹袭中,他们显得那样渺小和虚幻,仿佛是从空中飘散来的两粒小米。
  蓦地,一种空空荡荡的、穿透力极强的声音从堤底轰轰隆隆地传来,原来那个旋涡又飞旋起来,而且迅速扩大、扩大……前功尽弃了!
  两人惊恐地看着,一时都怔住了。
  刁克果断地将绳子系在腰间,一跃跳入水中,吴浩洋拉了一把没拉住,气得他骂道:“让我下去。你这混蛋。一次也不让我下,你他妈的也太坏了,太瞧不起人了。”
  “少废话,快递沙袋。”刁克暴怒地喊,“不管谁下,堵洞要紧。”
  吴浩洋无可奈何地搬起沙袋给他往下递,刁克接过来往洞里填。
  每扔一次沙袋,旋涡就顿一下,但又继续旋转,一连扔了五六个都无济于事。
  “我操你妈。”刁克急得骂了起来,他腋下夹起沉重的沙袋猛吸一口气,一头扎入旋涡中。“呼”地一下,旋涡顿时停止了旋转,洪水又恢复了平静。
  “好——”
  吴浩洋站在堤上看着洞又被勇敢的刁克堵住了,叫了一声好。可是,一会儿还不见刁克上来,再看盾拴在钢钎上的绳子,绷得紧紧的——长长的缆绳都放尽了。
  不好!刁克被吸进洞去了。
  “刁克——”
  “刁克——”
  吴浩洋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他后悔自己只顾递沙袋。忘了拽绳子。可拽住绳子他又能怎样呢?
  他一边高声喊着,一边拚命拽着绳子,试图把刁克拽出来。
  他咬紧牙,双脚死死蹬着堤坝面,拚出全身力气拽着,但紧绷绷的缆绳纹丝不动。他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和着泪水落在他破旧的衣襟上……
  突然,绳子松了一下,与此同时,水面上又出现了小小的旋涡。他已顾不得这些,拚命用力往出拽,但绳子象一根木棍一样直直地,纹丝不动。而旋涡比以前更大了,旋转得也更快了,脚步底下轰轰隆隆的声音越响越大,震得地都微微颤动。
  “完了,完了,我操你妈。刁克完了,大堤完了,刁克完了。”
  吴浩洋拚命拽着绳子放声长嚎起来,他边哭边喊:“快来人呐!快来人呐!水穿洞了,快来人呐,刁克叫吸进去了,叫洪水冲走了——”
  但除了呜呜的水声,什么也听不见;除了茫茫雨雾,什么也看不见。
  吴浩洋绝望了,孤立无援地号啕大哭了起来。
  旋涡仍在加大加大,轰隆隆的穿透声要把这段河堤钻透,冲垮——一条暗河已经在堤下形成,且越旋越大。
  啊——
  吴浩洋发出一声令人毛骨耸然的惨叫。
  “我操你妈洪水!我操你妈涵洞!”
  他高声诅咒着这杀人的魔王,双手紧紧抱起一只最大的沙袋,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危险,忘记了死亡,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心中只有两个字:堵住!堵住!
  他就地一滚,一下直直地滚入飞旋的旋涡中……
  “呼”地一下,旋涡打了最后一个旋,倏然停下了,洪水又恢复了平静,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水面上依然雨雾迷茫。那根粗壮的缆绳依然牢牢地拴在钢钎上,长长地延伸到河底,洪水依然滚滚涛涛,流向浩淼的远方……
2013-10-20 02:01: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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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游大为、罗明成和俞青在大堤堤各处巡查。每个人都以最大努力仔细查着,大多数地段都没有危险,沙袋也都准备得很充足,不至于出现险情。多数危险地段经大家努力都已排除了险情。古时侯事件纯属意外,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刁克和吴浩洋监视的地段更在意料之外,他们都以为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段,所以就没再去巡查。他们以为这俩家伙正美滋滋地欣赏着山洪呢。
  很多队员表现得异常反常,令他们大惑不解:平时一贯表现很好,处处带头的队员,在这种关键时刻却畏葸不前、无病呻吟;一贯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队员,反而表现得异常出色。
  人,真可是奇怪的动物。
  俞青在前,大为在中间,罗明成在最后,三人沿着河堤走着,不时叮嘱队员要注意安全。
  大为正走着,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明成说:“我觉得这个世上没有比你更小的小人了。”
  明成气得脸色煞白悻悻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什么意思?”
  “我游大为瞧得起嫖的赌的打的抢的,就是瞧不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阴阳怪气,挑拨离间的人,我这个人坏是坏,但坏得磊落,坏得光明,绝不象你那样两面三刀,什么意思还要我说么?”
  游大为没理不饶人,得理不让人,尽管罗明成现在是指导员,自己的搭档,他都不放过。
  俞青装作没听见,大步朝前走了:他在跟前罗明成会受不了的。
  罗明成看着大为挑衅的后脑勺,知道他这样说显然是了解到了事情的全部。他是一连之长,专业队的任何内部事务都不能不征求他的意见,他当然知道信是刁克交的,但不知他从哪里了解到是他罗明成唆使刁克干的。
  他知道大为是吃硬不吃软,你越硬他越服你,你越软他越鄙夷你进而欺侮你。于是,他大声说:“你他妈别太欺人太甚。我怎么了?我是小人?你倒成了君子了?你坏得还不够么?我挑拨离间,我挑拨了谁了?我是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坚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挽救犯了严重错误的同志,使他不受阶级敌人的蒙蔽和拉拢,回到革命阵营。为了这个,我不讲情面,不徇私情,坚持革命原则,牺牲了朋友之间的友谊和信任,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勇敢地站出来斗争,你作为一连连长不支持我,反而骂我是小人。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上讲话?你还算个民兵连长么?你是条汉子,不错,但你敢把这些话向部长讲么?敢对公社革委和县革委讲么?别他妈灶火旮旯里使拳头欺负我罗明成!你还算他妈什么好汉,混蛋一个!”
  他知道游大为是讷于言敏于行的人。论打架,他绝不是他的对手,但要论理争辩,在公开场合唇枪舌剑,十个游大为也不是他的对手。
  对付游大为,你打不死他——公开决斗,平等较量,绝非暗算。但你能骂死他——如果他不敢对你动手的话。
  大为一时怔住了。他从没见过罗明成竟这般厉害,说话那样粗野,绝不亚于他游大为。
  他竟一时无言以对。他是说不过有文化的罗明成的。他拥有的只是力气和拳头,而拳头和力气是不能用来对付罗明成的。他很粗、很野,自认为不可战胜,但那也要看对待谁,对文人、名人、权人,任何粗野蛮横的结果都是可悲的,他并不是傻瓜。
  他是个有理说不清的人,更何况这样问罗明成也实在说不上有多少理。
  明成拉纲上线,文化生活,马列毛著,神神道道这么胡吹乱诌一番,你能说清哪些对哪些错?再说,你即使敢真的教训他一顿,谁还来敢跟你干?给你当指导员?自己没文化,身边不能没个文化人,罗明成当个指导员还是有两下的。至于俞青,那小子看不起人不会跟他合作;他也绝不会要他。因为书呆子气太浓,田栋又没指望了。他责问他,实在是憋不住了——他的确非常憎恨这种使暗箭的人,可没想到这小子硬度还真可以。
  “好么,我是混蛋,你他妈是好蛋。先把你炒着吃了。”他看着明成说,“我以为你是软蛋一个,看不出来,你还真是硬脑壳。哥们佩服。不过,不管你多么干净,都别跟弟兄们过不去,尤其不要跟哥几个过不去,胳膊肘朝里拐么。所以,不这样警告你,我大为说不定哪天也会栽到你手里,象被洪水淹死似的,连个影子也留不下。”
  “你……”一向伶牙俐齿的罗明成也一时语塞,挣扎道,“好吧,那你就等着往我手里栽吧。”
  他知道自己这一着要是让队员们知道,那可就是千夫所指了。多亏田栋和俞青还没给他扩散,刁克上了他的黑船,自然不会说,这事只有少数人知道,否则,他真是无法在这百十号人中间生活了。尽管他还可以用诸如革命、阶级斗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给自己铸造一个一捅就破的盾牌,但队员们并不关心什么革命斗争,他们更看重的是信赖、仗义和哥们义气;最憎恨就是两个字:出卖。可田栋能不说么?
  大为也好,别的什么人也罢,之所以对他客气,是因为他是指导员,有部长和公社撑腰。权力,最可爱之处就是,一个弱者一旦拥有它,你就能成为强者;一个处于劣势的人,掌握了它,你就能很快处于优势。
  大为没再理他,大步朝前边走了。他看着他的背影笑了笑,也慢慢往前走。到了18号逼水坝跟前,见大为、田栋和俞青一起往堤坝上垒沙袋。
  由于各处巡查后没发现什么危险,他们不愿让队员看到他们借巡查而偷懒,就不约而同的在田栋负责的地段干了起来。
  罗明成见了也不好意思走开,那样显得太软弱了,他也和他们一起干了起来。
  田栋冲他打了个招呼,没话找话的问了问前边的护堤情况。他本来是出于消除隔膜的良好用心,不愿自己与任何一个人隔膜起来,垒起一道厚厚的毫无意义的墙。罗明成却以为他在显示自己的优越感,话外之音自然是:你把我田栋弄得倒了霉不是?可连长、排长干活常和我在一起,遇到什么事也和我商量,你这个指导员算哪一壶?
  一个以私利为中心,狭隘嫉妒的人,总是用狭隘嫉妒的心理猜测别人,以为别人比自己还自私、狭隘和嫉妒。
  田栋倒想得异常平静,他甚至觉得责问罗明成也纯属多余。罗明成那样做也并非不对:如此重大的政治问题,一个敏感的人是绝不会隐瞒的,没有人愿平白无辜会替别人去承担罪名。假如不是罗明成,换一个人会怎样?除了俞青这样的知心朋友,其他人还不是照交不误?纵使没有邀功领赏之心,至少可以消灾免祸吧?当然,罗明成上交就不能排除他取而代之的企图了。可是,退一步说,他不取而代之,总是有人要代之的,因为自己被撤职是必然的,而被代之也是必然的。何况罗明成现在恐怕是茕茕孓立,形影想吊了。尽管他们叮嘱有关人员要保密,但有人还是对他们最要好、自认为最可靠的人讲了。没有不透风的墙。罗明成是政治上的胜利者,却成了道义上的失败者了。
  应该吸取教训的倒是自己。无论在生活上还是在政治上都不够成熟,容易感情用事。尽管有要知人间事,得过二十四之说,但你应该比别人更成熟,少年老成,是人及早立世的重要条件。他更为担心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爱情也因此会出现裂痕:没有哪一个姑娘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成为一个倒霉蛋,失败者。尽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有青梅竹马、志同道合和患难与共之说,但患难与共式绝不是自愿和追求。那是无法与环境抗争而被迫形成的爱,是一方对受难者一方同情而产生的感情。尽管因同情而产生的爱情更深沉,更真挚,也更高尚,但那就意味着牺牲和奉献,因而很少会有人这样做的。
  自然沛佳对他的爱比过去更为炽烈。她是非常懂得爱之艺术的。尽管他在人面前表现得潇洒、坦然,但他内心并不平静,痛苦和失落也不时噬咬着他的心。此时,他更需要爱的甘汁去滋润他枯萎的心。给他以力量、朝气和勇气。尽管他自以为是强者,也确实表现出了强者的样子,但更渴望在此时能获得更多的爱,用爱的戗木来支撑他由于逞强好胜触了霉头而形成的心理倾斜。
  那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替代的。
  然而,他担心她的爱太勉强。
  他的爱是深沉的、真挚的,因而不允许他所爱的人有任何迁就和勉强,更不能有什么裂痕。爱就是爱,无条件的,不能羼杂任何势力的因素。更何况,沛佳身后还有她父母亲人,有时,他人指指点点,撺掇怂恿,在人的情感世界里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当然爱最大的特点就是奉献。无论对方怎样,要真让别人爱,就先得去爱别人,去向别人奉献爱心,然后,才能考虑别人是否爱自己。欲取姑予,从这一点来看,爱也是很自私的,至少对他人来说是这样的。
  所以,他以最大的宽容和大度容纳了罗明成,更以最大的热情和真挚去迎接她,用他男子汉的宽厚的手臂拭去姑娘因爱而挂在腮上的眼泪。
  带泪的爱比带笑的爱更深沉、更真挚也更恒久。
  自然,更多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沛佳对他的爱就象生长在她家窑畔上的犁树一样执着、稳健和坚韧。她的善良、纯洁和真诚永远不会背叛她那带有几分戏谑性的誓言。
  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约他到村外去,散步,说笑,以致都引起村人的议论和队员们的嫉妒。如果他不倒霉,甚至还可能引来部长的警告,但在一定程度上,他现在是个自由人,或许部长还有些内疚,对此不闻不问。
  他非常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因此,再累他也要随她出去。她想用她纯情的挚爱抚平他心头的疤痕。但他不能让她为自己作出过多的牺牲。他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再次成为一个强者。用一个强者的形象去迎接生活与爱情。然而,背上背着黑锅,改变命运的契机又在哪里呢?
  他觉得他就象这只沙袋一样,等到洪水一过,就该撕破扔掉了。
  专业队是非常设机构,这种非工非农非兵非文非武的过客式的日子一过完,就得再回到那个他至今尚为陌生的村庄去,象那里所有的人一样过面黄土背朝天,永远受苦爱穷的日子,直到老了、死了,再埋葬在那块劳作的泥土里……
  美丽善良聪明多情的沛佳,她愿意跟自己去受苦爱穷,去老、去死,去埋葬么?
  他真有些不寒而栗。
  他在那个村里永远是外来户,即使乐意去受穷受苦也永无出头之日——任何出人头地的事都与你无缘,因为你是外姓,更是外来户。
  他不得不承认,他这样极认真地对待生活,除了他的基本素质和人品外,唯一的目的就是想离开这可怕的土地,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希望和价值:或当兵或读书或作工,而这一切就由于一封不给写的信而成了泡影,连影子也不会留下了。
  他搬沙袋的手也有些有气无力。他觉得他彻底失去了奋斗的动力,甚至是生存的动力。政治上的死亡就等于一切的死亡。
  然而,你还活着,活着就要做人,而做人就要做事,不做事就没法活着。
  世事我曾抗争,成败听天由命吧。结果如何,你用不着考虑——考虑了也没用,属于你的只有过程,只要你牢牢地把握住了这个过程,也就把握住了一切。现在这种结果还不就因为你没能把握好那个过程么?
  因有果果有因有果有因种甚因得甚果
  信夫!
  别怨天尤人了,车到山前必有路。牢骚太甚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
  他把一只沙袋重重的垛在堤坝上对俞青说:“人活着就要做事,对吧?”
  俞青莫名其妙地看看他,没好气地说:“你发了哪门子神经?你去问三岁以下的玩童吧。”
  “听说你这几天正喝返童泉的水,是不是倒应验了?”大为也就锅吃饭。
  “你们俩都改名字了?”田栋问。
  “谁改名字了?”大为诧异地问。
  “俞青叫‘哼’,你叫‘哈’,哼哈二将。”田栋说。
  罗明成听着不自然地挪着堤上的沙袋。
  正说着,二河河趟着泥水走来,龇着两颗暴牙说:“连长,部长叫你哩。”
  大为把手中的沙袋垒好,跟着二河河就走。刚走几步,二河河又回过头对俞青说:“俞排长,牛副排长说要跟你商量件事,让你去一下。”
  三个人都笑了:这个白痴。一句话都要分两次说。
  俞青:“你们先干着,我看看有什么事,去去就来。”
  这里只剩下田栋和罗明成两个人了。由于每处必须有两个人,以防意外,再加上暂时也无须巡查,罗明成只好和田栋一起干。
  俩人都有些不大自然。
  尽管田栋并没把明成怎样,但明成并不觉得他有什么高尚的。他看着埋头搬沙袋的田栋心里说,你使暗箭还蛮有一手呐。利用有勇无谋的刁克诈出实情来,信誓旦旦地说不讲出去,可现在大概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阳奉阴违,口是心非,千方百计算计人,人前是神,人后是鬼。不过,机关算尽砸自脚:我除了被舆论嘀咕外,前程辉煌——瞅个机会或参军或招工或读书,远走高飞,然后再回过头来看看他,曾经显赫一时的田指导员和那些被泥水和汗水武装起来的傻蛋,你将是多么的荣耀和自豪啊。你还能有什么遗憾和失意?只要你现在比你的同类项们稍高一些,你就该居高临下地俯视人生。
  想到这儿,他一点也不觉得别忸和难堪了,反而以一种明显的揶揄的口吻说:“怎么样?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
  田栋一时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抹着额上的汗说:“不错,活着就不错嘛。无论错不错都得活着,活着就得认真活。”
  罗明成总觉得田栋的承诺是骗人的。哪有被人伤害后还要替人隐瞒的人。他绝没那么傻。所以,这话听起来就象幸灾乐祸,反唇相讥。他冷笑道:“其实,谁乐意忍受生活的痛苦呢?谁都不愿意活得比别人差。人总是希望痛苦是别人的,幸福是自己的。”
  唢呐里听出了笛子音,田栋这才觉得罗明成的水果糖里有股子火药味。
  他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笨嘴拙舌的人。他只不过总是以善良的态度来对待别人,对人缺少防犯,但一旦为之交了学费,他绝非那种可怜兮兮,没有斗志的人。
  他将沙袋扳正放好,抬起头说:“那大概是你的人生哲学吧?日本的那个鸠山不是对中国的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很欣赏吗?你的话怎么跟鸠山哲学如出一辙?”
  罗明成涨红了脸,但他不甘示弱,干脆连锅给他端出来;“就算你说得对吧?不过,你也不比我高尚多少。五十步笑百步,彼此彼此,信誓旦旦的背后,往往是暗藏杀机。”
  “你这是什么意思?”田栋愠怒地说,“你别兜圈子,有话就直说!”
  “好吧,”罗明成冷笑着说,“你不是说我们的事从不告诉别人么?怎么全专业队的人都知道了?这不明摆的事实么?说白了,就是我干不成,你也别想干好。我很佩服你,你很有制造舆论的水平。”
  原来他竟这样想。
  田栋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心中生出无数感慨,他忽然明白,人是很难沟通的——除非对方是一个十分高尚的人。善良固然美好,但并非能施用于每个人,尤其是小人、庸人和恶人。
  你为什么还要维护他呢?他出卖了你,你宽容了他,他反而会认为你明不报复暗报复,觉得你更阴险,更歹毒,更凶残。
  小人和君子永远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他望着罗明成那张修长的脸说:“你还真是念念不忘呐。你怎样看待我随便。因为我活着并是不来讨谁喜欢的,但我要告诉你,我田栋活得堂堂正正,一诺千金。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绝没对队员讲过,至于别人是否讲过,我无法保证。我想,知道的那两人,也绝非饶舌之徒。再说,即使有人说了,或者说就是我说了,那也是你做了。做了还怕人说?一个男子汉连承担责任的勇气都没有,还算个男子汉么?何况你是坚持正义,也根本就没做错,为什么不敢承认呢?要是我,我就会站出来告诉大家,那封信是我交上去的,我就是要坚持原则,站稳革命立场,跟田栋的错误行为进行坚决的斗争。多么富有男子汉的雄风。多么酣畅淋漓。我真不理解这么堂堂正正的事,一到你手里就变得鬼鬼祟祟了。”
  罗明成鼻子都快气歪了,他气咻咻地将沙袋扔在堤上说:“有理不在言高。你说你没说只有你知道。少来些堂堂正正吧。一人一颗李子,谁还不知道谁的底子?收成好坏看果子,咱们步行嗑瓜子,走着瞧。”
  他说着转身欲走,不料,沙袋因生气而没放好,慢慢往河里滑,他忙弯腰伸手去拽,脚下一滑,沉重的沙袋一带,他随着沙袋一头栽入水中。
  沙袋沉下去了,他借着沙袋激起的浪,朝斜刺里使劲一蹬,游出水面,刚想掉头游回堤坝边,从逼水坝上顶回来的浪又一次把他打入水中,等他挣出水面,发现自己已越过中流,浮向对岸的西凤山脚。
  他的水性固然好,但要游回去已不可能,只好从西凤山上岸了。
  他拚命游着,尽力避开一个个的旋涡,快到岸边,他抬头一看,惊出一身冷汗:西凤山脚被洪水冲刷得坍塌、陷落,陡立如堵,万难上去。
  他游到岸边较低的一处,两手抠着胶土想上去,但胶泥滑溜异常:他趴上去滑下来,再趴上去,再滑下来,他头上,身上都沾满了赭红色的泥浆。他拚命拍打着水挣扎着,感到他的力量在一点点用尽,但他绝不会喊一声救命,绝没有回头看一眼,因为他知道田栋正看着他……
  在明成落水的刹那间,田栋去拉没拉住,他迅速脱掉上衣、背心,在脱长裤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你为什么要去救他?他无情无义,卖友求荣,他亲手毁了你的前程,你的尊严,甚至你的爱情,你的一切。他那么卑鄙,那么阴险,那么嫉妒。尽管你也有过错,但若不是他,你绝不会走到这一步的。你现在不去救他也没人知道。就是知道,也没你的责任——这么大的水谁敢下去。何况你已倒了霉,还怕人说三道四?
  不,田栋,你别去,让他去死!如果老天爷不来救他,那就是报应。连侯毛旦和古三孩那样善良诚实的好小伙都死了,这样一个卑鄙小人,为何不让他也去死呢?何况是他自己去送死,就只好让他去死了。你也别他妈那么善良了。少一点妇人之仁比什么都重要!
  你应该微笑着看洪水怎样慢慢地把他淹死……
可是,当他看见罗明成在对岸一挣一挣地往上窜,很快就要沉下去时,大叫一声:“不好”,脱掉长裤,抱起身后用来垫柴油机的一块木板,一纵身跳入滚滚的洪水里象一条蛇一样朝对岸游去……
2013-10-20 0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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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水位在下降了一段后,又在继续加高,西北方向可能又下大了。远远望去,迷蒙一片,黑漠漠的天空不时被奇形怪状的闪电划破,隆隆的雷声隐隐传来,洪水象一匹巨大的怪兽,比先前更加凶猛可怖,翻卷着、冲撞着,掀起层层巨浪。似乎恨河槽限制了它的自由,想竭力挣脱这种限制,左冲右撞,狂吼乱叫,横扫着河道里的一切,把由腐草沤柴和污泥浊水混合起来的暴怒气息喷向窒闷的空中。强劲的东南风似乎刮过了头,进而转成西北风,冲向西北方向的雨云开始后撤。一片密集的雨带象一块巨大的灰色的幔缓缓地从西北方向移来。雨点变得纤细密集,往人的脸上粘,凉丝丝的,象被情人吻过。
  警号又一次吹响了,各单位抢险的人云集大坝两边,严阵以待。大堤上的队员们也顿时紧张起来,纷纷以一级战备状态与洪水作最后一次较量。因为雨势虽猛,但很快就会过去。
  队员们谁也顾不上谁,以组为单位各自为战。哪个组出了问题,都要承担责任的。
  辛部长告诉大为,现在队员责任明确,安全问题也注意到了,干部们不要再到处巡查,要亲临第一线,以身作则。大为汇报说大家都已干开了。部长满意地点点头。
  大为再没往各处巡查,所以,根本不知道刁克和吴浩洋出了事。他见杨刚和二河河守一段河堤,力量薄弱,就留在他们组里。他又想起部长让通讯员也去监护河堤去了,又有病,应该有个唤人传令的,顺便也好照护他,就让二河河找部长去了。
  他和杨刚都默默地往河堤上垒着沙袋。他在不声不响地干着,他也不声不响地干着,谁也不说一句话。甚至谁也不看谁一眼,似乎在暗中作着某种比试。
  不知怎么,大为很想跟这个木头人说说话,但他是个讷于言的人,很难找到什么话题。他的脸在冷峻中有了某种沉思和冷静;眉头紧锁着,利剑一般的目光里也有了些许善良和矜持。他不时看一眼杨刚,但杨刚自顾自地搬着,眼前似乎没他这个人,这使大为感到有种从未被人冷落的痛苦。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他从没有感到有什么事使他感到过别忸,更不觉得什么叫痛苦和压抑,也从没有觉得他对不起谁或谁对不起他,心里对一切都是平衡的、淡漠的。他跟人从来都是外力的较量,而绝没有心理上和情绪上的对抗。更没有因任何事向任何人表示过任何即使是一丁点的忏悔。但面对着杨刚,他却试图向他有所表示了:尽管还算不上是忏悔。
  二十几岁的小伙子,现在才开始学会“想一想”了,以往他从未有过这类念头,他只是做、拚、闯,大吵大闹,挥拳捋袖,而现在在经历了,也看过了诸多人生世相后,他就开始自愿或不自愿地“想一想”了,想想自己周围的人和事,甚至往大一点想想我们这个世界,从而试图悟出一点道道来。一向被他鄙视的俞青也使他感到有几分神秘和丰富。
  想一想,这对人非常重要。尤其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想一想,是成熟的标志,是进步的开始,是由低层次的原始状态的人向高层次文明人的转变和进化的至关重要的一步。当你想一想你即将做的那件事的后果,你就会少犯错误或不犯错误,更不会堕落犯罪,当你想一想那样做会给他人带来不安和损害,你就能学会尊重人,爱护人,从而形成良好的自我修养。想一想,可以避免失误和盲撞。一切创造发明都来源于对外物想一想的思想的火花的撞击中;一切恶果都归咎于没有想一想的随意和盲动中……
  游大为开始想一想了。没有谁告诉他这样做,告诉了也没用,反而会激怒他而把事情弄糟。是生活告诉他的。
  你,谁的话都可以不听,但不能不听生活的话。生活,是每个人的上帝。
  红得发紫的田栋,一夜之间差点变成五类分子,古时侯三个情同手足、活蹦乱跳的小伙子,一个浪头打到地狱里两人,另一个也气息奄奄,朝不保夕;一向被他瞧不起的只会阴阴阳阳、摇唇鼓舌的罗明成,一夜之间成了指导员,跟他平起平坐;而他自己,则因一句逞能显摆的话,差点使全队翻了天,以致“六军驻跸马崽坡”,使他大丢其人。若无田栋出面,真不知如何收场。
  这都是怎么了?这都是为什么?不想一想行吗?
  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部长给他当水利员的事对人们说。好象纯粹是身不由己,或者说就是为了逞能。
  那天工间休息,大家胡扯着就扯起来了谁有本事。有的说俞青最有本事,一支破笔就能把全世界都写到纸上;有的说毛旦最有本事,年龄不大,一颗拳头谁见谁怕;有的说田栋最有本事,谁见谁喜欢,没几天就能叫房东姑娘爱上他;有的说二狗最有本事,平常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能把你逗乐,当个相声、喜剧演员绝不含糊;有的说明成最有本事,你看他处事周到,为人诚恳,什么事一到他手中保管井井有条,一板一眼;有的甚至说刁克和二河河本事都很大:无论多厉害的头儿,刁克都敢偷懒、旷工,不守纪律,谁都奈何不了他。而二河河,天晓得他哪来那么多的下流歌,又有一条女人嗓子,唱得你浑身冒火……几乎把能提起一两条的人都过了,谁都没提起他游大为。好象那人堆里就没他这个人似的。很多人甚至用讥诮的目光看着他,好象在说,你游大为傻大个一条,除了会整人、打人,球本事没一条,还能把你算到有本事的行列中来?
  他很是忿忿,却又无可奈何。他心里说,那都算屁本事。那本事能当饭吃?除了田栋还弄到一个骚娘儿们,别人的本事都能顶个屁用!就那骚娘儿还保不准将来跟谁过呢。哪象我,水利员,商品粮,铁工资,跳龙门了!谁有本事?弄到手才算本事。
  他看着队员们鄙夷的目光,实在是憋不住了,便用傲慢的口吻说:“别他妈的都往傻瓜头上插花了。他们那本事,有倒是有,比起二河河来,倒是有点。”
  口出狂言,自然激起众怒,大家纷纷问他游大为到底有多大本事。
  “多大?”他卖关子地说,“连长一个,这大家都看见了吧?”
  侯毛旦斜睨着他说“那算本事?当官的封的。”
  “封的?”他瞪大牛眼说,“那怎么不封你?噢,就算这不是本事,可我游大为真正的本事你们谁也不知道。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
  一句话吊起了大家的胃口,队员们纷纷问他是什么本事。他微笑着不答。看着部下们围着自己探问、争议、猜测、央求,他心里比吃了一罐子蜜还甜。他用从未见过的颇有几分优雅的微笑看着这些一下子在他面前变得可怜兮兮的队员,忘记了部长的叮嘱,忘记了说出去的后果,只想到两个字:本事。直到大家都问的不想问了,猜的不想再猜的时候,他才得意地说:“怎么样?猜不着吧?告诉你们吧,等工程一完工,专业队一结束,部长和公社就让我去当水利员。领工资,吃商品粮,坐办公室。怎么样?谁的本事最大?啊?”
  他得意洋洋地冲大家点着头,象一位来视察的军区司令!
  所有的队员都怔住了,大家直愣愣地望着他一言不发,有的人又低头看着脚下的石头发呆。只有罗明成颇含深意地笑了笑。田栋和俞青则互相对视了一眼。
  好象他游大为把每个人都掴了一掌似的,休息起来干活时,一个个都无精打采,象霜打了的茄子。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直至他说话没人听,指挥不灵,大家对他阳奉阴违、消极对抗,跟他隐蔽的对立情绪与日俱增之后,他才觉得这是嫉妒,是红眼病。但为时已晚,他变得异常孤立,连部长都对他冷面以对,最后,在最关键的时刻,队员们群起反抗,给了他当头一棒,使他直到现在都痛楚难言。
  唉,这世界他妈的怎么这么复杂呢?
  他看着默默干活的杨刚,觉得这小子可能就是与众不同,他甚至隐隐觉得部长与这个不声不响的窝囊废之间有种外人无法了解的恩怨是非。部长让他教训杨刚,是不是让自己替他出气?他是不是在利用我?如果那样,我他妈的不成了傻瓜?
  这种想法在他的脑子里不止出现过一次。前几天,他还找部长问这件事。部长摇着头笑着说他头脑太复杂、太多心了,把问题搞得复杂化了:“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对这样一个善良的年轻人有啥成见?连刁克那样公开跟我作对的人,我都不予以追究何况他。我是为了树起你的威信,便于开展工作,让你杀鸡给猴看,懂么?你这样一对付杨刚,别的队员一看,都知道你特厉害,都怕你,你的话以后在他们听来还不象打雷一样?柿子总是先拣软的捏明白么?你要用这种方法来对付刁克、毛旦这样的人,恐怕是不行的吧?这本不是个问题的问题,你为啥还要当个问题摆出来呢?这办法还用我教你么?你不是常用么?当然,杨刚吃了亏,我们会慢慢补偿的。对于这个问题,我想对于你已不是问题了吧?我想,这种只有咱俩知道的话,你是不会对别人说的吧?”
  他当然不会对人讲了:因为一句话差点没把他气死,还敢乱讲么?部长的话也确实是很在理,他游大为以厉害称雄,实际上他的拳头真正对准的还都是些软柿子:“这还用我教你么?”这家伙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可是——
  他总是有些将信将疑。
  不管怎样,他总觉得有些对不住杨刚,“我们慢慢补偿”,可是,用什么来补偿呢?
  “杨刚,你小子,这些日子还差不多吧?”
  他没话找话,没头脑地问。
  杨刚漠然地望望他,不知这位经常跟他过不去的连长发了那门子神经,也不知该怎样回答他,就自顾自地搬沙袋,没有吭声。
  杨刚这个举动激怒了他,他粗声大气地说;“你他妈哑巴了?跟你说话你都不理,巴结都巴结不上,你还要我给你下跪不成?”
  他以为不理睬他就是看不起他,跟人主动说话就是巴结人,全然忘记了他对人施加的拳脚和甩在头上的泥巴。
  “巴结?”没想到杨刚竟冷笑着说,“我这个人最讨厌的就是巴结,因为我已习惯于被侮辱了。”
  这小子怎么吃硬不吃软?他想起田栋讲过杨刚砸石头的事,觉得这不声不响的小子是那种心里作事的人,说不定他哪会儿会对你的后脑勺砸上一石头!不过,也许……
  他忽然心生一计,恶声恶气地吼道:“好吧,你觉得被人欺侮是件痛快事,我就成全你。”
  他劈胸揪住他的衣领,恶作剧式地举起了拳头——他并不想打他,只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杨刚的双眼以最大的凝聚力冷冷地盯着他,一张黑瘆瘆的脸,颧骨高突,棱角分明。瘪瘪的嘴紧紧抿着,粗重的嘴线狠狠撇向两边,嵌入两腮下方,湿漉漉的头发上汨汨地往下淌着水,上下牙齿磨得格格响。
  他无力地放下拳头,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笑说;“千万别生气啊,我跟你开玩笑呐。哪里敢欺侮你呀。”
  杨刚仍冷冷地望着他,慢慢拉展搡绉了的衣服冷笑了一声,又不声不响地垒起了沙袋。
  大为真有些相信田栋的话了;这恐怕是个假窝囊废。他要不窝囊起来,恐怕谁也受不了。
  雨,渐渐下大了,灰蒙蒙的雨带随着飘忽不定的风移来悠去,在山岗、河谷、田野和公路、大堤上唰唰地洗涤着早已被洗硬了的一切,把浑浊的河水击起无数水泡,象开了锅。侥幸逃到路面上的小青蛙拚命往草丛和石头缝里钻。路边的小杨树在风雨中瑟瑟颤抖。
  水位在急遽上升。这一段大堤后边没有靠坡,水只要漫过大堤,就会冲向堤坝后新垫好的玉米地,所以,必须用沙袋加高。
  多亏他们事先加垒了几层沙袋,洪水只在下面两层沙袋上下荡漾,还不至于溢上来,但雨势大增,难保水位不再上涨。
  大家拚命往上垒沙袋,累得直喘,还要顺便检查隙缝中漏不漏水。在麻袋交界处因压茬没压好的地方,再用尼仑水泥袋紧紧塞住。
  正干着,辛部长穿着雨衣走了过来。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
  “怎么样?不会溢上来吧?”他关切地问。
  “不要紧,水位估计不会太升高了。”大为说,“二河河呢?”
  辛部长说;“他到各排查看去了,打听排长们有什么请示的,可随时报告。因为他们都离不开河堤。”
  杨刚默默地塞着缝隙,好象没看见部长似的,头也没抬。忽然,他从一道缝隙中看见堤下好象有旋涡。他抬起头趴在沙袋上往下一看,不禁惊呼:“不好了,下边有旋涡,是不是洪水穿洞了?”
  部长和大为吃了一惊,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趴在沙袋上朝下看。只见离堤不远处,一个旋涡时隐时现,一时很难断定是水激旋涡还是穿堤旋涡。
  部长果断地说:“到工棚里找根绳子,下去看看。”
  大为:“绳子都发给各组了,有的组有,有的组都没有。”
  “把绑工棚的解下一根,不会影响工棚的稳固的。”
  大为和杨刚的水性都不好,谁都知道这样下去无异于送死。
  工棚就在附近,大为二话没说,大步朝工棚跑去。辛部长和杨刚都趴在堤边监视着水情。
  一时间,咆哮的洪水和狂猛的雨都似乎凝固了,两人趴在堤边,象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只石狮子,谁也无话可说。每个人都专心盯着旋涡,也不时用余光偷觑一下对方,试图窥出对方此时的内心世界。
  多好的机会呀。
  只要你伸后手去在他的屁股后边一推,他的仇人,这个专业队的头面人物,就会象一头笨熊一样一头栽到河里,神不知鬼不觉,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
  谁能不相信他是失手滑下去的。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这是非常好的机会,动手吧,杨刚。
  他的脑海里闪现着父亲惨死时的样子,那血迹斑斑的躯体,那大口大口吐出的绿水……
  他紧紧咬着牙,两腮的肌肉一棱棱地迸起……
  动手吧,杨刚,你这个笨蛋!
  他退后一步,望望阒无一人的前前后后,鼓足了劲,从他的背后伸出了一双复仇的黑瘆瘆的手。蓦地,他又把手缩了回来:这家伙个头这么大,万一推不动呢?
  他又赶紧趴在堤边继续望着旋涡,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一个不确定的神来帮助他实现他的复仇计划。
  他斜睨着聚精会神盯着水面的辛银旺: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神黯淡。他正发着高烧,带病亲临第一线。
  他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变成了正人君子。他难道是个好人么?
  一个声音对他说,算了吧,别那样心狠手辣,他毕竟已经改邪归正了,你难道非得置他于死地么?
  不,另一个声音很快对他说,他打死了你的父亲——至少是他指使人打的。你与他不共戴天。世界上难道还有比杀父之仇更大的么?杀了他!杀了他!
  爸爸,救救我吧。我用什么来为您报仇呢?我象一条狗似的活在这世上,没有友谊,没有帮助,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没有家。象个孤魂野鬼。人不人,鬼不鬼,活不了,死不成。
  天呐!救救我吧,父亲,父亲!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他的一双冷漠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
  先砸他一石头,砸他一石头。砸他个半死,然后,再把他推到河里……
  对,就这样。
  他的浑身激动得冒火,两手瑟瑟发抖:这可是杀人呐——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的事,你能行么?行!没问题。世界上什么都需要学,只有杀人不需要学。你的拳头能砸碎石头,还不能用石头砸碎这颗长得象吊瓜一样的脑袋么?没问题。砸吧,砸!砸!砸!
  他再次偷觑了一眼专心察看水情的仇人,悄悄走到堤后,拣起一块碗口大的有棱有角的石头,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瞅准那颗长长的后脑勺举了起来。忽然,辛银旺好象觉察到了身后的危险,猛然回过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盯着他。杨刚也一时愣住了,举着的石头顿在空中。
  “你这是干什么?”辛银旺似乎明白了什么,大声问。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死你!我是杨如斋的儿子。我要为父亲报仇。我今天要杀了你这个狗娘养的。我——”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狠狠扔出他手中愤怒的石头,辛银旺头一偏,石头落进了水中。
  辛银旺一切都明白了,脊梁直冒寒气;他太低估了这沉默寡言的小子了。他猛向后跨了两步,离开危险的河堤。当杨刚又第一次弯腰去拣石头的时候,他一下扑上去,死死把他摁倒在泥地里。
  杨刚拚命去抓离身边不远的一块石头。他知道,只要自己能抓住石头就有办法。现在只有你死我活了:即使杀不了他,自己也得去坐牢,说不定还得去挨枪子儿。杀了他,自己就去跳河,与他同归于尽。死个够本儿。
  他的右手在泥地上使劲往前伸着,辛银旺摁也摁不住。一寸,两寸,三寸……渐渐靠近了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他的浑身上下,每个部位都使着劲,双腿乱踢,左手抓着泥不断往他的脸上抹着,使他难以招架。
  突然,辛银旺身子一斜,飞起一脚,将石头踢了一丈多远,使他一下抓了空。
  “放开我,放开我。”
  他绝望地大声叫着,拚命挣扎着,辛银旺则只管使劲摁着,不敢松手。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个亡命之徒。是全专业队最危险的一个人。自己竟愚蠢地用最简单低劣的办法让大为去试探他。把他当成窝囊废而毫无防犯。可这“窝囊废”一下成世上最不窝囊的人,而自己却要窝囊地死在这小子手里了。即使现在死不了,以后你也得窝囊地提心吊胆地活着了——只要这小杂种不死。
  而现在你还得窝囊地摁住他——既不能打他,又不敢放他。
  天呐,真他妈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杨家的幽灵直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
  忽然,他看见大为背着绳子跑来了,忙急中生智大声喊:“大为,快点跑,快来呀。”
  他象找到了救星:既可消除大为对他的怀疑,又能对杨刚构成威慑。
  果然,一见大为,杨刚什么也不做了,听任部长压着他。只是一个劲地挣扎着要起来。
  “怎么回事?”大为扔下绳子看着象泥萝卜一样的两个人大惑不解地问,“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辛部长马上放开杨刚,抹了一把脸上的泥,老谋深算地说;“怎么了,我不让他下水,他非要下不可,说是救堤要紧。我拉不住,拽不住,他象疯了一样,我只好把他死死压在地上,唉。这些小青年呐。干起活来连命都不要了。事后,我一定要汇报总部,好好嘉奖一下这个优秀青年。你来就好了,好好把他管住吧。咱们不能做不必要的牺牲了。”
  泥水淋漓的杨刚一下呆住了: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但确是真真切切从他的仇人嘴里说出来的,又不能不信。
  他原以为辛银旺叫大为是要把他捆起来,送到公社去或群专指挥部去。然而,他却来了这么一套。他掩饰得多妙,装得多么象,又将他抬得多高呀。
  难道他真的成了好人?改邪归正了?他为什么反而要保护我呢?我要杀死他,要他的命,他反而表扬我,这是怎么了?
  他冷得象一口枯井的心里,顿时又涌出一股淡淡的暖流,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花。他真不知该杀死他好,还是该感谢他好。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是感激,还是屈辱。
  善良而幼稚的小伙子,哪能知道老奸巨猾的政治人物的心理呢?
  这一点辛部长自然心明如镜:说杨刚要杀死他,把他抓起来,自己的历史就会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了。那段不可告人的秘密虽然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但易地做官,毕竟还可隐瞒一时,时过境迁,即使将来暴露,也可既往不咎。当然,杨刚是不会讲出去的,更不会去告他的。因为对那种政治事件讲了,告了也没用处,何况他就没有那个能耐。眼下,自己与这个小亡命徒可谓利害均沾,同舟共济了。要对他加以保护和隐蔽,隐蔽他就是隐蔽自己。以后要用拉拢感化的方法——看起来这小子并非那么固执,是很容易感化的:瞧他眼里的泪。
  这一切善良的杨刚和粗鲁的大为怎能弄得明白呢?
  大为怔愣愣地望着杨刚,这个不声不响,一贯被他欺侮的人一下子在他心中立了起来,他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相比这下,自己在此种关键时刻却畏首畏尾,全然没有一个连长,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尤其在辛部长面前表现得退缩和无能。那简直是他最大的丢脸。“水利员”事件已经使他在全队面前,在部长面前难抬其头了,现在可绝不能当孬种。尤其在这个小窝囊废面前当个孬种,被他反过来取笑,小看,门都没有。现在怎能表现得还不如这么一个活死人呢?
  老子站起躺下都是硬梆梆的,不是别的什么孬种,废物!
  他二话没说,三下五除二脱了衣裤,将绳子系在腰间,回头对杨刚说:“别胡闹。有我大为在,还能轮到你下?我是连长,游大为明白么?”他把绳子一头递给杨刚说,“我下去,你拽住绳子,别拽死,要不,我就下不去了。”
  说罢,他转身跳入汹涌的洪水中,一头扎入旋涡里。
  杨刚在前,部长在后拽着绳子——他防他再次暗算他。
  两人紧张地盯着水面,深怕他出事。辛部长不时看看腕上的表,一超过时间,就必须把他马上拽上来。
  一会儿大为冒出水面,抹着脸上的水大声说:“不要紧,刚开始钻洞,填上两个沙袋就行。”
  杨刚松开绳子,搬起一只沙袋,爬在河堤上,慢慢地顺着水面送入水中,大为顺势一推,沙袋“咚”地一声落入旋涡中,旋涡立刻旋得慢了。他们把大为吊上来,喘口气,大为又跳入水中。杨刚又去搬了一只沙袋送入水中,一连又填了四只沙袋,旋涡立刻不转了。
  三个人都长嘘了一口气。大为趴上堤片刻,让杨刚用沙袋往起垒刚才填旋涡时堤上留下的豁口,自己又扎入水中查看沙袋填得是否结实。辛部长拽着绳子。
  雨,依然下着,时大时小,时急时缓。水面上溅起无数水泡,整个工地迷茫一片,能见度极低。
  杨刚刚把豁口垒好,忽见一条水蛇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紧贴水面窜来,顺着绳子“哧溜溜”往上窜。辛部长大吃一惊,大叫一声,双手一松,连绳子带蛇落入水中,绳子和水蛇倏忽不见了,一个人头在水面上一晃,也同时消失了踪影……
  啊——
  杨刚愤怒地大喊了起来:“你杀了他!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你这个杀人犯。你杀了我的父亲,又杀了他。”
  他象一头暴怒的雄狮,一把拦腰抱住仍在发怔的辛银旺就往河里扔。辛银旺一惊,扭回身抱住他,两人同时滚入滚滚的洪流中,激起一个大大的浪花,便无影无踪了……
  山,依旧默然;沙袋、大堤依然固若金汤,默然以峙。只有洪水仍肆无忌惮的发出“呜呜”的咆哮声,传得很远很远……
2013-10-20 02:0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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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二十二
  窗外,是是雨的世界。
  不知是天上那位神仙洗澡,把这么多的仙水倒向人间,每搓一把仙体,都要迸出发无数金色的火花,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院子里的一切都被洗澡水笼罩了。葡萄藤上的叶子在雨点的击打下一起一伏地摇曳着。那叶子那样翠,那样亮,连雨点也发绿发亮。用来搭衣服的铁丝上挂着一长串雨珠,每隔片刻,便一个撞一个滑溜溜向中间飞跑,象活了一般。聚到中间最低处便连成串,唰唰地落在地上。屋檐上的水也象一个挂了透明水珠的帘子,一条条雨线从屋檐连到地面,击起无数水花。院子里的水散漫无际,挤挤挨挨地往街门外涌。
  叶沛佳呆呆地坐在窗前盯着外边雨的世界发愣。她似乎想从雨中盯出点什么样眉目来,企盼、担忧与焦虑深锁眉宇间。姣好的面庞也有些黯然。她的双手托着下巴颏儿,不时望一眼村对面的工地,但烟雨迷蒙,什么也看不见。她失望地将嘴唇和鼻子紧贴在玻璃上,将鼻头压得扁扁的。
  她的心整天都在工地上奔忙着,跟着她看不见的田栋到处跑。她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出事?他不是说他水性好么?可万一……她不敢想下去了,可又不得不想。古时侯不是水性也好么?尤其是那个拳击手。可他们也都无声无息地去了。尽管二狗还活着,可他也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活,说不定哪会就……
  她从来不敢看死人,可这次她大着胆跑到庙院里看了他们的遗容,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和感情,泪水哗哗地透过棺材盖移开的缝儿落在他们平静的脸上。
  她是为自己而哭他们,更是替田栋哭。因为他们是他的战友,田栋现在心里一定在哭,她要替他哭泣出来——她太了解他了:对别人,尤其对那些好人遭受的痛苦,比对自己的痛苦还痛苦。
  自从那次从场院回来,她更爱他了:他是那么高尚,那么善于关心人,体贴人,善解人意,处处都有替别人——尤其是自己所爱的人着想,而尽可能地将痛苦、失落和不愉快包揽到自己头上。她还从没见过那么痴情的男子汉。男人们大多有强烈的占有欲——金钱、权力、女人,乃至荣誉,但少有无条件地奉献自己的。
  那天吃罢晚饭,他约她来到打麦场院后边的梨树园里。
  她着意把自己修饰了一番,穿了一件新做的粉红包的确良短袖衫,咖啡色裤子。单薄而合身的衣服将她的身段勾勒得楚楚动人。
  人凭衣服马凭鞍。她发现他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嫣然一笑:她很快证实了她预期的效果。
  淡淡的月光象一只多情的眼睛透过梨树间的空隙偷窥着他们俩的秘密,将果实累累的梨树的枝叶印画在地上。树下长满了浓密的青草,经雨水的洗涤,青翠欲滴,洁净异常,草丛间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濡湿的清香。斑驳婆娑的树影又将草地隔画得迷离扑朔如梦幻一般。
  他俩并肩坐在草地上,下边各垫着对方的手帕。
  梨园里很热,草地上,树隙间都悠悠散发着濡湿的潮热。两人都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逸出的带着躁动不安的青春气息,又混合了草地上的濡热,都有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这感觉在扩散、交汇、融合……
  谁也不说话,都默默地望着对方。田栋拿过她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亲吻着,蓦地,他冲动地抱住她,她也抱住他,在如茵的草地上翻起来。他灼热的嘴唇紧贴着她的双唇,两只胳膊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他用周身沸腾的血液烧灼着她,使她周身也在着火,也在燃烧。
  他把她放平,狂吻着她的脖颈、她的微露着的胸脯,她的脸颊……她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随即微闭着双目,期待地微张着嘴,希冀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在她身旁坐直身子,将她的头轻轻抱起放在他的膝盖上,微笑地望着她,脸涨得通红。
  “为什么?”她望着他轻声问。
  “爱之路上充满了风雨……”他抬头望着月光郁郁地说。
  她完全明白了,但坚定地说;“不,难道你还不信任我?”
  “不。”他说,“恰恰因为我太爱你了,因为,爱首先是责任,其次才是欢乐。在世俗和法律都没有得到双重确认之前,都不能说事情象我们期待的那样有了结果。在这一点上,男人比女人应该更具理性。因为任何浪漫的结果受害的都是姑娘——没有人喜欢留下别人印过记的爱。我们,都大了,应该懂得更多更多。”
  说着,他把他的脸轻轻贴在她的额上,一动不动。
  她忽然哭了,泪水盈盈地望着他颤声说:“可是我,我太爱你了……”
  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严肃的话。这些话甚至要让她想一想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几句简单的话里包含着多少人生体验啊。她甚至怀疑他的年龄,因为这样的话实在不应该是他这个年龄的人能说得出来的。
  他成熟得多么早呀。完全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大人了。
  一个人成熟的标志只有两字:理智。
  他被撤了职,还差点被打成反革命,前途未卜,命运难测。一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了的人,又如何能把握得了爱情呢?
  她非常理解他,他对自己的命运和爱情的忧虑,但她又深深地嗔怪他,怪他太不理解自己了:她对他的爱是多么坚定的、真挚的、炽烈的甚至是叛逆的——不管爱的路上碰到多少风雨,遇上多少阻力,她绝不会改变对他的爱。
  错误和挫折并不能证明一个人就是弱者和无能。因为包含了客观环境的不可抗性及判断上的偏离和失误。同样,偶然的成功,也并不意味着一个人就是强者。关键还要看整体的素养和智力水平。
  她相信她的田栋高尚的人格——尽管他失败了,但败的很美,很可爱,因为他的失败和挫折恰恰是为了追求美而非别的:不是去偷去抢,去打去骗,去欺侮人,那才是真正令她不齿的。重要的是,她觉得田栋完全具备强者的那种应有的素质。素质,是一个强者重要的前提,一个人只要具备这种素质,一有机会就可脱颖而出,出类拔萃。
  绝不可以一时一事论成败。
  所以,她比以往更爱他,而他的担心是多么多余呀。
  “你难道真的怀疑我么?”
  半晌,她举起双手捧起他的头再一次问。用梦幻一般迷离的眼睛望着他。
  “不,我的小天使。我是个唯美主义者,懂么?我不想破坏你的美。”他扶她坐起来,“天下男人全是坏东西。结了婚的男人尤其是。他们把一个个小天使都变成了丑八怪。使她们象老母猪似地挺着个大肚子,象一个个老妖婆。”
  “哎呀。”她大叫起来,捶着他的肩膀道,“你真坏,真坏。全是胡说!胡说!”
  “不会胡说的男人,姑娘是不喜欢的。社会上的好多无赖阿飞,大多都有很好的妻子,而且,都爱得死心塌地,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敢于在姑娘面前胡扯——尽管她们嘴上说‘真坏呀’,胡扯呀,可总是不想走开,有的煞有介事地走开了,可总是躲在树后偷听。”他幽幽地说。
  “去你的。”她被他露骨的影射逗乐了,“谁偷听你瞎编,美的你!”
  她没有理由不迷恋他。他简直是个情感魔术师,时刻都能设法把她的最佳情绪调动起来,使你不得随着他而或喜或悲,或哭或笑。亦庄亦谐是他良好的品格和才华的特点:庄重严肃时,冷峻矜持,使人望之俨然,难以近伺;诙谐幽默时,随和豁达,令人捧腹喷饭,融融洽洽。所以,她很怀疑,他的爱情绝非一次,爱他的人也绝非一个。
  “一点都不正经。”她故意嘟起嘴说,“什么唯美主义者。被你骗过的女孩子肯定不止一个。你收到的情书恐怕也有几箱子吧?敢不敢让我看看。”
  “不不不。”他慌忙连连摆手说,“我发誓,绝没有。我喜欢深沉,懂么?深沉。更喜欢深沉的爱。我只看重质量,不看重数量。我这辈子只爱一次,爱得深沉,炽烈,但这是有条件的;对方一定是非常可爱的,值得我去爱的,去为之奉献的。这叫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好女不动真。所以呀,我一见你就挂上了弦,一次手榴弹未遂爆炸,先把咱俩给炸碎了,重捏起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就谓之曰:爱情。”
  “哎哟。”她羞红了脸,“还提那事儿。”
  “不,”他严然肃态的说,“应该感谢那颗手榴弹,当然,更有你的纯真和善良。否则,我们不知道还要互相期待到何时。因为我们都缺少表白的勇气。怎样?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不,更不相信了。”她专门气他,“瞧你那张嘴,骗谁骗不了呀。骗女孩子就更容易了。”
  “哎呀,我可怎么给你解释呀。”他急得搓手,“我是爱你的呀。真的,爱你的一切,包括半月没洗的脚丫子。你难道要象罗密欧对朱丽叶一样跪在地上去吻你的脚不成?”
  他那个竭力表白的样子和幽默的话把她给逗乐了,她咯咯地笑着,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说;“我逗你玩呢,睢你那样。给你根棒杵你就当真(针)。”
  他也笑了,拍拍她的头说;“吓我一跳。这样吧,要说明这个问题,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你家里今天中午杂酱抿尖儿,同时又有人请你吃喜宴,你选择哪个?”
  “那当然是盘子好吃了。”她不假思索地说。
  “不,如果是我就不会这样。”他说,“盘子固然好吃,可吃完后,总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根本就吃不饱,也就是说满足不了你的需要,远远不如在自己家吃上两碗肉杂酱抿尖儿——既好吃,又满足。爱情也是这样,得到的越多越难以满足,因为‘盘子’总是无穷尽的,远远不如深深地吃上一个叫你那么惬意和舒畅。当然,这前提必须是美味的杂酱抿尖儿,而不是叫人发呕的白菜帮子糠窝头。你就是我的天使杂酱抿尖儿。”
  她怔怔地听着,但最后一句话又把她逗乐了,她一把一把推搡着他说;“你就使坏!你就使坏。”
  她嘴里骂他,可仔细一想,还真是这样,很有道理。这家伙,亏他想得出。
  这下,她可不能不信了。
  “谁是什么杂酱抿尖儿。难听死了。你再使坏,我可就走了。”她嗔怪道。
  “那有什么。身的距离和心的距离并不存在正比例关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只要互相深深地爱着对方,为你担忧,为你祝福;成功了比你还高兴,失败了比你还沮丧。也许你只见过一面,只说过一句话,但你的命运常常能引起他(她)情绪上的反应,那才是真正的爱。这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别以为睡在一张床上才是爱——同床异梦的多的是,尽管生了一长串的儿女。如果说硬要说那也是爱的话,那叫老婆猪式的爱——尽管也一窝一窝地下猪娃子。”
  他摇头晃脑地说,既象严肃的谈话,又象是开玩笑。
  “我看你快成刁克第二了。”她嗔怪说,“怎么好好说着就歪了?大放厥词。”
  “哎,人好象一棵大树,有正杆也有歪枝;有直枝,也有斜枝,这样才能丰富茂盛,如果只有正枝,没有枝杈的斜逸旁出,就象一个人没有耳朵一样;你看,”他把两只耳朵压住说,“我要是没耳朵了会多么难看。你难道会爱上一个没有耳朵的人吗?”
  跟他在一起,听他天南海北,蜘蛛结网似地胡扯,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享受——既听来有趣,又颇耐人寻味;既不是居高临下,作报告式的教训人,又不是低级趣味的鬼划四。鬼才晓得他那颗脑袋里哪来那么多的条条道道。
  不过,她可不想让他太狂,要不,他会看不起自己的。
  “好吧,你总是常有理。”她佯装生气地起身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坐着,我回去,咱们越运距离越长,也就有了灵犀。不成正比例,那就是反比例了。”
  “瞧你,”他抬起头,笑望着她,“小母夜叉。”
  “你说什么?”她转身欲走。
  “我是说你要走了就是母夜叉,你要留下,就是小天使。”他激她。
  她边走边说;“我就是母夜叉,大母夜叉。谁是你的天使?你在这儿等你的天使去吧。”
  “哎哎,”他急了,起身拉住她说,“这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一拍屁股就走的。你可千万别耍小姐脾气呀。小厮这儿有礼了,吻吻你的玉手,留下来喝杯茶,共赏良宵佳月,敢问小姐意下如何?”
  他那驴头不对马嘴的话,故作出戏曲里书生的斯文模样把她逗乐了。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听任他吻着她的手,嘴里说声你呀。又随他坐回原地,互相望着对方,一时无话。
  皎洁的月光照在他俩的脸上,朦胧而婉丽。
  “是不是太沉重了,唱支歌吧。”半晌,他要求说,“唱支你最喜欢的歌。”
  “我最喜欢的?”
  “嗯。”
  “不敢唱。”
  “怎么?”
  “黄歌。”
  “咱俩谁跟谁呀。还怕什么黄呢?”
  他又想说什么歪话,她竖起食指示意他住嘴,他听话地笑笑,没再说什么,用食指指指她的嘴。
  她点点头,酝酿了一下情绪,望着碧空中一轮金灿灿的圆月,轻轻哼唱了起来:
  我送大歌黄羊坡,
  黄羊坡上黄羊多;
  黄羊长的两只角,
  一是妹来一是哥。
  
  我送大哥清水河,
  清水河上一对鹅;
  公鹅展翅飞过河,
  草鹅后边叫咯咯。
  …………
          美丽的月色,婆娑迷离的树影,馨香沁人的空气,心心相印的恋人,使她深深地陶醉在飘飘欲仙的美妙氛围中,她的歌也异常动情、婉转,象一股汨汨的清泉与流水一般的月光融汇在一起,流向远方……
  直到现在,那情那景仍象电影画面一样刻画在她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失。
   “太好了,太美了。”一曲还没有唱完,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太棒了。真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以后呀,我要你天天给我唱歌,好不好?唱歌的夜莺。”
  她没有回答,笑望着他点点头。
  “这歌说不来是怎么个美法,反正是很美的。”他兴高采烈地评论道,”尤其是公鹅草鹅那段最美:我会游泳过了河,你不会,过不去,站在岸边叫哥哥,我就返回来背起你,走过生活的大河……“
  “美的你。”她嗔怪道,狠狠在他肩膀上捶了一拳头,又将头斜靠在他的肩膀上。
  但愿他的游泳不是自诩的,但愿他能征服洪水,但愿他不会出事,但愿……
  她静静地坐在窗台前,望着风雨交加的天空,心里默默地祈祷着一个不确定的神保佑他平安归来。
  “佳佳,你咋对雨那么着迷,下雨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下花、下绸,看得再长能给你缝件衣服?”
  母亲在后炕里纳着鞋底嗔怪地说。
   “妈,瞧你。”她没想到母亲说话竟这么幽默,撒娇道,“人家又不是看雨么。是看,是看……”
   “我是担心雨把葡萄淋坏,瞧那葡萄都快熟了。”她灵机一动,煞有介事地指着葡萄架说。
  母亲把针在头发上抹了一下笑了:“你这孩子,说你是个傻丫头,你就真傻了。又不是冰雹,哪能淋坏?看你迷迷登登的,是不是瞌睡了?快睡一会儿去吧。”
  她以为女儿是没睡醒,昨晚很热,睡的很迟的。
  母亲哪能了解女儿的心。尽管她也当过女儿,但时代往往能构成人思想和个性上的迥然差异。
  忽然,两个可怕的面孔叠入她的脑海里:撕裂的嘴唇,裸露的牙齿,胀得鼓鼓的肚腹,断成半截的胳膊……
  上午在庙院里的一幕重现在她眼前。当时,她并不害怕,只是悲伤地痛哭了一场,可现在,她的心忽然象被什么猛地抽了一下,一阵颤栗。两张可怖的脸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是一张说不清是谁的脸:扭曲、变形、怪诞,居然象是田栋的,睁着一只眼睛望着她,只有下嘴唇的嘴裸着白森森的牙齿,微微颤动,似乎又要对她说些什么歪话来,那牙,一颤一颤,一颤一颤……
  啊——
  她下意识地捂住脸,心里说,田栋亲爱的。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别吓我。你没事的,你绝不会成为这个样子的。不会的,不会的……
  蓦地,工地上的警报号又凄厉地响了起来,她的心随着而怦怦狂跳起来,她猛然跳下炕,套上雨靴,穿上雨衣,拉开门,象一阵风一样刮进风雨中……
  她在雨海中狂奔着。母亲和父亲的呼唤,她没听见;肆虐的暴雨,她没看见,心中只有两个字:田栋田栋田栋田栋……
  无情的雨象无数条湿淋淋的鞭子抽打着她,打得塑料雨衣“噗噗”作响。她的脸上、脖子里不时被迎面浇来的雨水浇得湿淋淋的。雨水顺着雨衣流到雨靴里,每迈一步,雨靴就发出“呱叽呱叽”的响声。风雨交加冲得她喘不过气来。每吸一口气都要瞅准风雨扫过的一瞬间。泥泞遍地,她每迈一步都非常艰难,好象腿腕上挂了两块沉重的铅,但她仍拚命跑着,喧嚣的雨声,她没听见,路两旁人家玻璃窗后边的一双双惊讶的眼睛,她没瞅见,她所有的思想、智慧都凝聚了,升华了,全都集中在两条飞奔的腿上,跑呀,跑呀……
  田栋,田栋,等等我。等等我。我不能没有你,你不能没有我,我不能离开你,你不能离开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不能一人跟可怕的山洪搏斗。因为没有我,你会孤单;没有我,你会寂寞;没有我,你就减弱了力量、胆略和智慧。没有我,你的生活就会黯然失色;没有我,你的生活就缺少诗,缺少画,缺少柔美的歌和醇浓的酒。没有我,你就危险,就会出事。我是你的保险带,安全岛,温馨的花,快乐的猫。我就是你的一切,你为什么不让我来帮帮你呢?你常让我去帮助别人,为什么不让我来帮帮你呢?你是多么需要帮助呀,傻瓜!别以为软弱是女人的专利,我可是有力量的。别认错了人。羞涩,爱哭,在陌生人面前说话就脸红,那不是我个性的全部。那是因为你需要那样,喜欢那样,而我自然必须那样给予你,给你温柔,给你欢笑和眼泪。可是,一旦你需要另一种力量,我会坚强如钢,孔武如虎的……
  我是有力量的。我来了,田栋。
  她趟过湍急的溪水,跨过雨水横淌的公路,迈过横躺在路上的树木,躲过路边迎面横扫过来的树枝,出了村,跑上新垫起的地里通往工地上布满泥泞的路……
  “噗”地一声,她重重地摔倒在泥泞中。稠浊的泥浆粘了她一身,一股泥水飞溅起来直扑她面部,她白皙的脸立刻变得污渍斑驳,嘴里也溅进了泥浆,碜得她大口大口地吐着。雨靴陷进污泥里,她一提只拔出脚,她又弯腰使劲把靴子拔出来,套在被泥浆糊裹了的脚上,继续飞奔。
  田栋等等我,田栋等等我——
  她嘴里噙着泥,吐着水,也咕着她的心,她喃喃地说着,艰难而飞快地跑着。
  到了,到了,看见了,工地。
  河堤上站着一个人,正察看着水情。
  田栋,田栋,她断定他就是田栋。他正等着她,想跟她商量一下那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无处不难,无事不能的生活。她相信她的聪明,她的机智,她的远见,远胜巾帼,不让须眉。
  雨、汗、泥,将她冲裹得面目全非。她跌跌撞撞,连爬带跑地上了土坡。
  咆哮的洪水掩盖了她的一切活动,堤上的人背对着她,全然不知她已跑到他身边。
  田栋,田栋,她呼唤着他,但她累坏了,喊叫不出来,也由于激动,由于爱,急切、焦虑、匆忙……你干嘛还跟我开玩笑?背对着我?你生气了么?嫌我来的太晚?怪我不该来怕队员们嗤笑?傻瓜。你越怕,他们越要笑你。你越公开、大方,越没人敢笑。你又不是偷人,怕什么?我还不怕呢,胆小鬼!
  她忽然又觉得她活得很累很苦很难。她象经历了最艰难、最漫长的人生跋涉,每个关节都垮了下来,现在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可以在他宽厚的码头上休息一会了,她活得好累好累,好累好累……
  她猛地扑在他的肩膀上,潸然泪下地喃喃低吟:“田栋哥,田栋哥……”
  那人吃惊地回过头,吓得慌忙往开推她,嘴里说:“你是谁?你怎么了?”
  她面目全非,再加上雨衣的遮挡,对方根本没认出她。
  她吃惊地松开手,眨眨眼睛,才认出是俞青。
  她脸一红,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田栋呢?田栋呢?我是沛佳呀。俞青哥,田栋哪儿去了?他怎么样了?没出什么事吧?我是沛佳,叶沛佳。你装什么?不认得我么?你想隐瞒什么?”
  俞青看着这个面目全非,污浊不堪,泪水涟涟的姑娘,忽然一阵感动——没有哪个姑娘感动过他,尽管追求者可以编到一个加强连。而此时,这个他一向自以为并不怎样的姑娘感动了他。他仰慕地望着她,象望着维那斯。他一下明白这才是他苦苦寻觅的爱的化身——炽诚忠贞、痴情挚爱的姑娘。
  不痴,就不知爱之真谛!
  他冲动地地抓住她泥水淋漓的手,柔声说;“沛佳,原谅我。看看你,面目全非了,我怎么能认出你呢?你把我吓坏了。我还以为是观音萨菩显灵了呢。”
  “田栋在哪儿?告诉我,他怎么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她也抓住他的手乱摇晃。
  田栋?俞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松开手解释说:“田栋没事儿。他在前边监视水情。他水性好,又在安全地带,不会有事的。再说,我是排长,他是我的同窗,我能让他到危险地段上去么?他什么事也没有。我保证。”
  没等他说完,她一甩头,啪啪地踩着积水朝前边的大堤上跑去。
  俞青也随后赶来,他害怕沛佳急慌中出了事。
  等他赶到田栋监视的地段时,呆住了。他无论如何想象不出田栋和罗明成是怎么跑到对岸去的。
  沛佳站在堤上,用手卷成话筒焦急地朝对岸喊:
  “田栋,田栋——,快过来。”
2013-10-20 02: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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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田栋起先并没有认出是沛佳。她这一喊,那急切甜润的声音象一道彩虹飞过湍流和他的心房连了起来。他那颗激动的心走过彩虹桥和她的心跳在一起了。
  如此大的雨,这么难走的路,她居然能跑来,不怕队员议论,不怕村人飞短流长。她尽管帮不了他什么忙,但爱并非一定要去帮什么忙——更多的是一种精神活动,是一种关切爱护的表达和显示。但他又深深地为她担忧,嗔怪她杞人忧天,这么恶劣的天气,万一把她淋坏,那怎么得了?为了这种表达万一出个什么闪失,那会叫他痛苦一辈子的。
  你这傻丫头,你也痴得过分了。我不会有事的,即使我出了事,你也救不了我呀。
  他真不知该感谢她,还是该责备她。
  他也用双手卷成话筒对她高喊:“沛佳,小心——往后站,我就过去。”
  他游过激流把罗明成推上岸后,罗明成又用裤子和裤带把他拽上去。罗明成喘息未定,裤子未穿第一句话就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很简单,”他笑笑说,“我虽然讨厌你,但还不至于看着你被无常拖走而无动于衷的地步。何况,讨厌是一回事,帮助又是一回事,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站在岸上,我就讨厌你,落到水中,我就会帮助你,这毫不奇怪。因为你还没到那种让我恨的地步。”
  说是不奇怪,但罗明成被他这么一说,反而更奇怪了。因为,按照一般的人生逻辑,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人,除了报复,不会有别的选择,更别提什么帮助了。即使为面子上的原因,耍个手腕“帮助”一下,也不过虚应故事而已。真的帮助过后,又对人家说“我讨厌你”,那样你所有的帮助不就白搭了么?你如此费力,还不是为自己捞点面子,让大家赞美你,让对方感激你,你冒着小命被无常拉走的危险救了人,可一句话,就会产生很大的心理负数,与你的努力正的数一抵消,跟到河里去往白洗炭有什么区别?真是蠢不可及。
  “怎么样?咱们过去吧?”休息片刻田栋说,“在这儿什么也干不成。”
  明成看看他,想说,爱情真比生命都重要了。姑娘的一声呼唤比洪水更有力。但他没有出口。开玩笑是关系融洽的表现,他俩之间裂痕斑斑,任何轻松的话说出来都是很沉重、很压抑的。只是顺口说:“怎么过?”
  作为指导员躲在这儿,让队员们拚死护堤,那是实在说不过去的,他并不想以意外为借口逃避责任,那会遗笑于人的,但他要过去,实在无能为力。
  田栋见上边梨园子边的地塄上有一根树桩子,被洪水冲刷得摇摇欲坠。他和罗明成上去费了很大的劲才拔下来,抬到岸边。田栋指着树桩说;“你抱住它,我推着你过。”
  他是多么不愿接受这种建议呀。但他的本领有限,又不得不接受这种施舍式的援助。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他们俩在较低的胶泥土岸边下了水。罗明成死死抱住树桩,双腿配合着往过游。田栋在后边游着,不时推他一把。把握着方向。由于水势大,水面比较平稳,象一大块蜿蜒起伏的刚犁过的黄土地。雨点落在上边击起无数水泡,咕咕地冒着,象大地上开了的无数泥花。
  他们斜斜地游着,必须正巧游到逼水坝前边的拐角处,那里有坝挡着,水流缓慢,又有人接应,很容易上去,如果从别处上岸,是极难上去的。但这样也是要冒很大危险的——逼水坝后边旋涡翻滚,潜藏着很大的风险。一旦被卷进去,必死无疑。因为,这是河堤上最大一个逼水坝,坝后的冲击力异常强,所以,如果被卷进去是任谁也救不了的。但此时,还必须冒这个险,何况他们是有把握的——从这个角度游过去,如果没有意外的浪头,是完全可以到达逼水坝前边的。
  俞青和沛佳在堤上作好了救护准备:俞青用水草拧了一根绳子,沛佳则把她的雨衣拧成麻花,自己只穿一身衣服,一任雨水浇淋着。
  他俩沿着河堤往前走,边走边估算着他俩上岸的准确位置。
  沛佳挥舞着手中的雨衣“绳子”,兴奋得象一个三岁小孩。她朝田栋挥着手,让他加油,但随即又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喊他过来,怕万一他游不动了,怕有个旋涡卷走他,怕万一碰上水蛇或树枝、水草,怕水冷他抽了筋……
  可她又相信他,他是个强者,是个真正的男子汉,凡是他要做的事,没有不成功的。他既然能过去就能过来。可他是怎么过去的呀?过去干什么去了?她回头问俞青,连一向神机妙算的俞青也只能困惑地摇摇头。
  他们过了中心了,这就不怕了。他一定能安全过来的。他活着,这就很好,这就是她最大的福气。可他干嘛要推着那个混蛋呢?你干嘛不撒手?让洪水把他冲走呢?冲走那个卖友求荣的阴谋家。
  田栋呀田栋,你也太善良了,你为什么不松手呢?你真是个笨蛋,傻瓜!
  她心里骂他。
  如果不是这个姓罗的作祟,她的田栋能象现在这样么?他能下到水里去拚死活么?他至少现在在各处巡查指派,动口不动手。因为他是指导员,她是受人尊敬的田指导员的未婚妻。而且,说不定哪天会上大学、参军、当工人,远走高飞。可就是他竭力推着的那个混蛋,让她的田栋去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作检查,让上级处分他,撤他的职……
  不过现在她的田栋还在她面前,他毫发未损,还和她说话,微笑,这就足了,这就比什么都重要。失去什么也没关系。只要不失去他这个人本身。因为她爱的是他本人,而并不是什么别的附加成分。只是那可诅咒的罗明成,还有刁克,使他遭受着磨难。
  到了,到了……
  他们从斜刺里朝逼水坝前边的拐角处游来。她和俞青站在逼水坝上,把各手中的救护绳子放下去,准备往上吊他们。
  他们俩拚命往堤跟前靠近,但湍急的洪水一次次将他们冲开。罗明成抱着树桩在水中打着转,田栋伸手抓住他,否则,就有可能被冲到旋涡中去。
  “田栋,快点,加油呀,快往这儿游呀。”沛佳急得跺着脚喊。
  田栋见她站在坝上,焦急地喊:“别站在那儿,快到堤上去,危险!后边是旋涡。”
  她固执着说;“不怕,这地方宽着呐。”
  这倒是不假,最大的逼水坝,坝顶自然很宽,一般不会出现危险。危险是后边的旋涡。田栋见她不肯走开,俞青在她跟前,示意俞青保护她。俞青点点头。自己和她换了一下位置,让她站在里边。
  田栋已筋疲力尽了,他连喊叫声都显得很微弱,没法再阻止她,只好赶快设法靠岸。他们借着中流水又一次冲向堤坝的机会,用力一冲,“嘭”地一声,树桩撞到堤坝上,同时各抓住俞青和沛佳伸下来的救护绳:明成抓住了俞青的草绳,田栋抓住了沛佳的塑料雨衣绳。两人脚蹬坝面拚命往上爬,但滑腻的很难上去。上边的两人使劲拽着,但脚步下打着滑,很难用力。沛佳气力不足,塑料绳子又有弹性,很难把田栋拽上来。田栋让她放手,她不理他,只顾一个劲地用力拽着。他也觉得自己的力气已用尽了,只好听任她往上拽。
  “二河河,二河河——”
  俞青好象看见远处走来的那人是二河河,便大声呼喊,想让他来帮一把。
  沛佳斜转身子拽着,粉红色的塑料被抻得长长的紧贴在坝面。田栋拽着雨衣一步一步上来了。与此同时,罗明成已上了岸,俞青赶快伸下一只手抓住田栋的一只手,雨衣猛地松了一下,沛佳脚下一滑,一头栽入身后湍急的旋涡中,塑料雨衣断成两截,她只喊了一个字:“田……”便倏忽不见了踪影……
  罗明成在她往后栽的一瞬间伸手去拉,却只拽住她袖子上的一颗小扣子。他只好飞速转身抓住田栋手中的半截雨衣,与俞青一起将田栋拽了上来。田栋惨然大喊一声;“沛佳——”飞身就往旋涡里跳,却被罗明成和俞青的四只大手死死摁在坝上,裸露的膝盖上磕出殷红的鲜血……
  “放开我,放开我,我求求你们了。让我去救她,让我去救沛佳,让我去死,让我跟着她去死吧。放开我,放开我。”
  他挣扎着,大喊着,大哭着,凄厉的喊声盖过了洪水的咆哮。但精疲力竭的他无论如何也挣不脱,他只有喊着,哭着,哭着,喊着……
  他俩只好拚命摁住田栋,看看坝后汹涌澎湃的旋涡,知道无论谁下去都只有一个字:死。望望辽无踪影的河面,他们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落在田栋疯狂晃动的头上……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二河河大笑着沿着河堤往前跑着,边跑边笑嘻嘻地自言自语:“好姑娘,妙姑娘,别怕,别怕。阎王老子龙王爷,没人敢惹你。我是观音菩萨救世主,大慈大悲的二河河,我来了,我来救你。你别怕,别怕,嘿嘿嘿嘿……”
  他边跑边说边笑,将几件破衣烂衫脱掉扔进河里,赤条条跳入湍流中,一下便被卷得无影无踪了……
  “二河河——”
  仨人看着,无法相救,齐声大叫起来,声震河谷。
  
  尾声
  
  紫川河大坝后边新垫起因盐碱而不能种植的开阔地里,搭起了长长一串帐篷,里边放着十几口白森森、令人触目惊心的棺材,里面静静地安卧着十几个因河而殇的年轻人。帐篷周围直到外边的地塄上都摆满了各单位送来的花圈。如泣如诉的哀乐在河滩里凄凄回旋着,无数忽高忽低的哭声在灵堂前哀哀倾诉。
  阴沉沉的天空象被这隆重的追悼会布置了一条无边的黑幔,风不动,水不鸣,只有哀乐依然,哭泣声依然……
  灵堂前站满了专业队员,死者家属,各单位代表和公社、县革委的领导以及主动前来吊唁的住地村民。
  村民们一声声哭着,一次次掀开棺盖看着一个个长眠了的年轻生命。他们不得不重新认识这群曾令他们生厌,被他们唤作“混世魔王”的专业队员。进而想起他们的种种好处:挑的满满的水缸,扫得干净的院落,往医院里送病人,甚至帮助受了欺负的人去打架……他们原来并不坏,至少他们的心并不坏,坏就坏在嘴上……
  他们无法想象这些小伙子是怎样与肆虐的洪水搏斗的,但他们能够认识到他们付出生命的意义:那一片片能给他们的子孙后代带来幸福的良田,那一间间的房屋,一孔孔的窑洞,那在屋房窑洞窗前做针线活的婆姨,玩耍的娃娃,那院落里的老母鸡,圈里的大膘猪……都是他们,这伙子年轻人,用他们的汗水和生命护住的。如果不是他们,这里的一片片庄稼,全会被冲走,几万人的劳动成果将毁于一旦,洪水将重新在他们的家门口泛滥……他们由此而原谅了年轻人的过失:洗罢澡赤条条地站在路边冲他们的妻子儿女乱叫;把他们的女儿气得哭鼻子;偷过他们自留地里的嫩玉米、山药蛋,树上的苹果梨,地里的西瓜……他们这点可怜的索取与他们的付出比较起来,真是差得太远了。
  田栋脸色苍白,两眼发直,眼睛周围有两个黑圈,嘴唇干裂。几天来,他没吃过几口饭,没说过几句话,甚至都没哭过几声。他仿佛已经死了,随着爱的姑娘离开了这个世界,只有那没有思想,没有灵魂,没有感情的躯体还无聊地留在这世界上。他呆呆地坐在沛佳的棺材旁一动不动,似乎在等着她复活,再跟他到场外的梨园里去约会,跟他说,跟他笑,气他、逗他……他绝不想到她会先他而去,而且是为了救他。他为自己这个大男人而让一个弱女子保护和救助活下来而羞愧:你什么都没给予过她,你为什么还无聊地活着——他无法想象没有沛佳,他以后还怎么活下去。
  好心的俞青劝他哭上几声,哭出来就好受多了,他痴痴地摇摇头。后来,俞青见他脸朝下伏在棺盖上好半天一动不动,以为他过度劳累睡着了,甚至怀疑他是否晕过去了。他走到他跟前,轻轻把他板起,只见田栋满脸泪水横陈竖淌,眼睛肿得象桃子一样,棺盖上湿了一大片,连他的前胸和衣袖都溻湿了……
  看着他这样,俞青的眼泪也“唰”地一下涌了出来,他颤声劝道:“你何必这样呀。你不能再折磨自己了,你是男子汉,最重要的是要想如何去活,而不是去死,只有你活出个样子来,才能对得起这离开你的姑娘。因为,她这样做,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你活得更好,而不是要看你活成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可真让我这个老同学怎么办?我对你没法,沛佳会责怪我的……”
  “沛佳……”
  他一听到这两个字,嘴里喃喃说着,强忍了半天的泪水又哗哗地落了下来。
  尽管他没答应俞青什么,但他还是稍稍振作起了精神,他需要做点什么了。
  他先到住地安慰了两位悲痛欲绝的老人,第一次叫了他们爸和妈,无论什么时候,都做他们的女婿。他又回到家里,将母亲为未来儿媳做的衣服全都拿来给沛佳一件一件穿上,把他平时为她写的一本尚未写完的日记放到她的枕头旁。没有哭声,只有无声的泪水滴滴落在她依然平静而姣好的面庞上。他为她写了篇带着血带着泪的祭文,在凄哀的乐曲中,面对着平静地合着眼的沛佳,声泪俱下地读着,毫不掩饰地公开了他们许多感情上的秘密,很多人都被感动得哭了。
  只是在往住钉棺材的时候,他最后看了一眼永远永远不会再见到的她,凄惨地喊了一声“沛佳”,“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为她哭的第一声,男子汉的哭声,不哭则已,一哭则惊天动地,凄惨哀憷,悲恸欲绝。
  几天来,他的眼泪已经哭干了,为沛佳,更为那么多的好兄弟。
  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刁克和吴浩洋竟那么勇敢、无畏,视死如归。等他和明成、俞青等人将他俩从涵洞里拔出来时,他们还死死地抱着自己的沙袋,作出一种向前俯冲的姿态,掰也掰不开。他们完全是用他们结实健壮的躯体和生命堵住那可怕的水涵洞的。因为水涵洞已经钻通,洪水已漫进后边的地里。他们用他们年轻的生命保住了万亩良田和整个村庄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他们是最大的功臣。
  田栋边往开分刁克的手,边低着头流着眼泪喃喃地对他说:“好兄弟,松开手吧,好兄弟,洪水退了,大堤保住了,你们才是真正的男子汉。别记恨我吧,我田栋对你的指责和批评,我这里向你道歉,原谅我吧,好刁克。”
  没有人知道杨刚为什么死死地抱着辛部长,抱得那样紧,掰都掰不开。唯一的解释就是杨刚在救辛部长,因为他老实,肯吃苦头,部长待他又好。只是他力气小,辛部长个头又大,他没把他救出来,连自己也搭进去了。可游大为腰里系着绳子却为什么能被洪水冲走呢?总有人拽着绳子的,可为什么又放开了?
  人生永远充满着谜。
  还有,二河河是怎么死的?只有田栋俞青和罗明成知道。三人商量一致同意不说出去,至少在专业队期间不许对任何人说:就让这傻子当一回“烈士”吧。
  这,对别人来说,岂不又是一个谜?
  雨刚停,公社就送来了让游大为当水利员的审批表,目的是要在这关键时刻稳定军心,证明只要在专业队好好干,就有出路。而此时,大为已经静静地躺在河岸边永远阖上了眼。
  游大为入殓后,作为专业队此时的最高领导,罗明成拿着表不知该怎么办。此时,那种对商口粮、铁工资的觊觎,他早已视如土灰。他亲眼看到了一个个旺盛的生命在瞬时消失的惨景,人生的精明,功名利禄的利诱,是是非非,你长他短,全都变得淡如烟云——一个人的生命都这样容易消失,其它的一切的一切又都算得了什么呢?还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么?
  人生只有三个字:没意思。
  可笑世人为一点芥头小利,你争我夺,你死我活,互不相让,你欺我诈,到头来都是一抔黄土覆永恒——活是短暂的,死才是永恒的。
  谁也别跟谁过不去吧,因为你无论如何能,如何贵,你总有一天会变作零,在这个世上消失的,连个影子也不会留下的。
  争名夺利一场空。
  他似乎在一夜之间就升华了,悟透了这奇异的人生,透过人生浓重的黑暗看到了它最远最远的尽头,变成了一位高人、哲人,达到了“太上”的至高境界。
  他没有眼泪,似乎连悲伤也没有,只有对现实人生的深深的永恒的思考。
  他反来复去地看着交到他手中的这张决定着一个人命运的表格,而此时,它纯粹是人世间的一张废纸,决定不了任何人的命运,连它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不了——是该烧了,还是该扔到河里去,还是……
  罗明成看着,思忖着,笑了:还是由我来决定你的命运吧。
  他掏出钢笔,想了想,在表格上认真填写了起来:
  游大为,男,22岁,一九五二年生……
  填好所有栏目,包括专业队的鉴定意见,签上自己的名字,打开棺盖,平平展展地放在大为胸前,低头默哀片刻,合上棺材盖,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长嘘了一口气。
  他看着哀哀欲绝的田栋,觉得自己欠他的太多了:欠一条人命。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那个姑娘能这样倏忽离去么?田栋越悲哀,越不搭理他,他越觉得无颜见他,他真想让他骂他一顿,向他索要人命,但田栋似乎把他给忘记了,只是騃騃发怔。
  他连劝慰的勇气也没有了,他只好央求俞青去劝。俞青看着他冷冷地说一个人得了心病,心灵受到伤害,是别人能劝得了的吗?
  作为同窗,他太了解田栋了——他把爱和恨都看作是自己的生命,把爱情看得大于自己的生命。这样的人,他人的劝解又有什么用呢?除非他所爱的人能复活。
  这个多情善感的人,这些天似乎也麻木了,迟钝了,他脆弱丰富的感情不知是消失了,凝聚了,还是奔放了,升华了,连动情的眼泪也没有了,它似乎凝聚成了一块悲哀的铁,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和队友们将死难的队员一个个从河里捞出来,从泥沙中抠出来,用男子汉粗糙的手为他们洗涤、整容,装殓,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胆小怕事的文弱书生。一点都不害怕,也没有掉一滴泪。只是他奉命为他们写祭文时,失声痛哭,一次次的无法写下去,泪水打湿了稿纸,折断了三支钢笔。只有两个人他没写:一是辛部长,他没资格写,也不愿写;一是沛佳,他没权利写——那要留给田栋了。但他又是多么渴望为那个纯情的姑娘写一篇祭文呐。他望着她的遗容,只能用泪水默默地表达对她的敬慕和祭奠。他同时想到了他的妹妹俞倩:她跟她同样可爱。
  由于过度劳累和刺激,在写完祭文后,他晕倒了,正赶上妹妹来看他,她以为他死了,伏在他身上号啕大哭,任谁也劝不动,直到把他从昏迷中哭醒。
  看着妹妹悲恸欲绝又转悲为喜,破涕为笑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阵刺痛:他完全理解妹妹的心,如果妹妹不姓俞多好,可她永远姓俞,永远是他的妹妹,亲妹妹……
  无论如何你必须正视现实,正视这个任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无论这种感情属于什么性质的,你都必须转移,坚决地转移。
  他从河堤上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找回二狗的弹弓,了却一桩心事。到工地上他根本无暇顾及此事。他征得明成和支书的同意,从部长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找出那个小巧玲珑的弹弓直奔医院。
  然而,早已晚了。
  二狗已在下午永远阖上了他十六岁的双眼。
  太平间里二狗姐哭得死去活来,眼泪鼻涕落了二狗一头一脸,她披头散发,疯狂地摇晃着他,将他抱起放下,放下又抱起,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她一手拉扯大的小弟的名字,盼望他能醒过来,而对得起她在九泉之下的爹妈对她的嘱托——拉扯大你的弟弟,保护好你的弟弟!
  然而——
  “二狗呀,你怎么把姐姐扔下一个人就去了?你以后让姐怎么活呀?你怎么让我向爸爸妈妈交代呀——”
  那哪里是表达姐姐对弟弟的感情,分明是母亲对儿子的感情,至诚至爱,无与伦比。
  俞青被她深深感动了。在这一刹那,暮色苍茫中,他望着这悲痛欲绝的姑娘,她孤立无援的身影,忽然产生了一种渴望奉献和给予,渴望为之牺牲和付出的情感。尽管出身、经历、文化、气质和层次,他和她都不可同日而语。但他愿意把温暖和爱心献给她——那完全是种超越儿女情长的宗教式的牺牲和给予。
  等她在亲友们的劝解下稍稍平静下来后,他掏出弹弓,轻轻地象怕惊醒了他似地给二狗挂在脖子里,望着他瘦小平静的脸,含着眼泪喃喃地说:“二狗兄弟,原谅大哥吧,没能使你看到你的弹弓。原谅大哥把你当成大人看,忘记了你还没有公民权。剥夺了你这么点小小的爱好。也原谅我对你撒了谎,你的大哥和小弟早已先你而去了。”
  他帮助亲友们把二狗拉回工地,以便和别的遇难队员一起开追悼会。
  平车在前边走着。黑膝膝的路,哀哀凄凄的哭泣声,想起二狗给全队带来的快乐和笑声,不觉悲从中来,潸然泪下,落在泥泞未晞的公路上……
  
  追悼会在继续进行。
  县革委主任致悼词。有好几次他都哭得说不下去了,不时用手帕擦拭着眼睛。
  会后,他们——所有为河为爱为恨而殇夭的年轻人,包括叶沛佳和二河河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抬往东山上的烈士陵园安葬。
  队员们抬着战友们的遗体排着长队缓缓前行。鲜艳的花圈排了很长很长,象一列移动着的花园。哀哀的哭泣声一路不断,汨汨的泪水一路抛洒。巍巍东山在迎接着他们,故乡的山林在期待着他们……
  田栋几次都想亲自抬沛佳的棺木,但他衰竭得连腿都抬不起来:他已经彻底垮了。他只好一步三挪地跟在后边,哀恸的泪水一滴滴滴落在悠长悠长的黄土路上……
  罗明成无言地接过他手中的抬杠,抬起沛佳的棺木缓缓前行,他由于个头高,在棺材后边抬着,一步一步走着,足音跫然……
  田栋理解他此时的心情,并未阻止,只是在后边默默垂泪。俞青也未抬,他的力气也消耗殆尽了,只是跟田栋一起走着,不时伸手扶一把。
  送葬的队伍在缓缓移动,在缓缓移动……
  
  东山烈士陵园,东北角有十座紧挨着的坟茔静默着。有几个花圈被雨水浇淋、太阳曝晒得只剩下高粱杆和皱缩得发白的纸朵,四周长满了齐腿深的蒿草。一只野兔倏忽从脚下蹦起,逃出锈迹斑驳的大门,朝山后跑去。看园的聋子老人诧异地看着这三个装束不一般的人来到坟前,背对着坟墓照相。其中的一个他见过,不知是哪个乡的乡长。他无论如何弄不清楚这仨人照相不到公园去干嘛要到这阴森森的地方来。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在坟前低垂着头默默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背对坟茔,支好照相机,只听“咔嚓”一声,新闻记者,大学讲师,某乡乡长,三个人严然肃态、悲凄凝思的表情摄入镜头里,而背景竟是杂草丛生、阴森可怖的十座坟茔……
  
2013-10-20 02: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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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本帖最后由 HYXCJC 于 2013-11-25 02:02 编辑
猫姥姥 发表于 2013-11-24 12:15
本应走向
世界文明的时代
那里的人们


可我们的统治者们还是紧紧抓住这样的邪恶不放,还要坚持什么特色,真不知道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装不明白。什么时候建立起中国真正的民主体制来,则民族和人民才能真正站了起来。谢谢点评。
2013-11-25 02: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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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猫姥姥 发表于 2013-11-25 10:16
焦点对话:俄罗斯特辑 之一   二   三

http://www.voachinese.com/media/video/pc-russia-china-20131115/ ...

非常想观看您给的东西,可是根本打不开。不知何事。谢谢提供。
2013-11-27 04:5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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