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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任何精明世故、享乐的观点,实用的观点都是与真正的爱情无缘的。只有那些聪明的傻瓜才能获得爱之真谛。不聪明,就不懂得如何去爱;不傻,爱也就少了真意,没了痴情。爱,是智慧与真诚的统一。
田栋对沛佳爱得炽烈,就因为她的聪明和纯洁,象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顽皮的孩子。而她除了爱他的人品外,那就是,他的聪明和幽默,常使她处在轻松愉悦的笑声中,而他的善良和大度,又使她爱占小便宜和任性得以发扬光大。
沛佳父母请田栋吃了一顿饭,挑明了这层关系,并按风俗在村里找了一个与两家都较熟的“媒人”。田栋又将叶家父母与媒人请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饭,这就算定下来了。
确定就是认可,而认可即要对双方都要负责,这是婚姻关系的第一步,也是法律确认之前世俗关系上的确认。在中国,这甚至比法律更重要。因为,没有登记而成婚,法律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事实婚姻”,世俗便不会过问。倘若只登记而未按世俗的规矩行事,那可就非被人指脊梁骨不可。
在家庭和婚姻关系上,世俗比法律强大得多。
本来,订婚需要双方父母及姨舅姑伯叔等到场,以此征得本家和外家家族的确认,既是对对方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和限制。同时,此种尊重是要使他们付出货币代价的——分别给双方的新郎和新娘送见面礼。但他俩对此本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繁文缛节厌恶之至,加之父母都年过半百,不愿多劳动他们,就征得他们同意,折中了一下:既不全废,也不全搬。因此,田栋想让俞青作他们的证婚人,但俞青想起自己在电影场上那带有醋味的想法,觉得自己是不洁净的,就断然拒绝,弄得田栋一头雾水。因为,他知道,俞青虽然孤傲,但绝非那种不开化的人,但坚决推辞,他也只好作罢。让村里的那个老头挂个名,实在有点滑稽,但他是叶家的本家,也好说话。反正只是应付规矩,只好听之任之,随俗而安了。
他们秘而不宣的爱,也渐渐公开化了。队员们常常和他俩开些善意的玩笑,使他们在脸红之后,感到一种被人嫉羡的深深的幸福。
幽默和玩笑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它可以消除隔膜,缩短距离,打破尊卑上下,处理棘手问题。一场严肃的谈话不如一次插科打诨的笑谈。善意的揶揄,自嘲和诙谐,既乐己又乐人。王熙凤倍受贾母青睐而大权独揽,除了她工于心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诙谐能博得老太太的开怀畅笑。这其实也是她全部心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贾母虽骂她“阿物儿”,心里却是喜之不尽的。时二狗的诙谐,田栋的幽默也是他们在专业队立身的重要原因。
大家的玩笑很快打破了沛佳对他们的隔膜感和距离感。她常常帮他们做事:补衣服、钉纽扣,打扫屋子。队员们因此也很尊重她。这使她真正感受到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绝不象外人说得那样坏。他们坏就坏在嘴坏,心眼并不坏。
调皮而可爱的二狗拿着掉了纽扣的衬衫,见只有她和田栋时,煞有介事地说;“沛佳嫂子,给我钉钉扣子。”
她红着脸接过衬衫,嘴里说:“你再瞎叫,割下你的舌头。”心里却高兴得象渴了三天喝了一口蜜。
她没有弟弟,象田栋一样心中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小弟弟。
时二狗可不管她割不割舌头,照叫不误。不过,他也是看场合的。他很聪明,他能看出她是喜欢这样的。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讨好田栋。他看见田栋冲他笑着,那笑,完全可以说是因为感激。
刁克和时二狗在这一场无聊的灾难中,又好得如影随形,象一个人了。
时二狗提议让刁克加入他们的联盟,毛旦坚决不同意,他看不起这种玩世不恭的人。再说,刁克比他们都大,让拳德兼备的毛旦叫他大哥?真是岂有此理!他倒是考虑让杨刚加进来,因为他觉得杨刚很孤独,很可怜。打富济贫,锄强扶弱,是他们武林一惯的传统,师傅几乎每天都要给他们讲。他一定要帮助这个可怜的人。他让二狗征询再三,杨刚只是感激他们,但绝不加入。毛旦也只好叹息作罢。时二狗对侯大哥言听计从,也就将刁克一事搁起不提。
今天放假一天,让队员整理内务,评比先进并改善生活。
当然大家最感兴趣的就是改善生活。因为这回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改善,绝非窝窝头改窝窝条可比的。
原来专来队虽然没有白面,但玉面充足。精明的辛部长就让伙房喂了两口猪。这等于化粗为细。他又用减少交粮的办法让一个队交来了软米。虽然仍无白面,但能吃一顿软米闷饭,也真可让这些饕餮之徒们喊三声娘了。
一大早,游大为就领着几个人将猪圈里那口大猪拖进来,按在灶房门口用石头垒起来的两块门板上杀了。猪很肥,光猪血就接了两大盆。吴浩洋和古时侯给他当助手。
古时侯在院畔里斜斜地安了一口大水缸。吴浩洋将灶房大锅里的开水一挑挑地担着倒进水缸里。灼热的汽浪熏得人睁不开眼。大黑猪四肢朝天仰躺在院子当中。游大为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拿一根捅条从开口处捅进去,猪腹顿时鼓起一道楞,沿着肋骨直指前胸,然后,抽出捅条,吸足气,嘴对着开口处使劲吹。猪腹很快鼓鼓膨胀了起来,最后,用麻绳扎紧口子。如是,又换另一条腿吹,直到把猪吹得鼓鼓的象一只大鼓后,再用一根木棒轻轻敲打各处,使气流通遍全身。最且,四个人将猪抬起来,头朝下塞进水缸里。古三孩和游大为每人抓一条猪后腿一上一下用力戳起来,热腾腾的蒸气弥漫在水缸周围。
大为见三孩有些吃力,就一把将另一条也抓过来,一个人提着戳起来。缸里的水一漾一漾地溢了一地。猪毛的腥臊味弥漫于空中。侯毛旦则在院畔里用锤子砸打着一块块红砂石。时二狗在石板上撩着水磨着一把刮刀,准备用来褪毛。吴浩洋和古三孩在院畔里两棵碗口粗的杨树上绑着一根撬棍。
吴浩洋双腿夹紧树身,从嘴里拿下噙着的铁丝,用老虎钳将撬棍的一头紧紧绞在树上,又将钳子扔给在另一棵树的趴着的三孩。三孩用同样的办法将撬棍另一端绞好,然后,溜下树来。吴浩洋则挪到撬棍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试试看是否结实。
时二狗抬头看看胖乎乎的吴浩洋笑着说:“别下来了,就那样吊着吧,等大为来开膛。”
吴浩洋跳下来反唇相讥:“开膛?开了膛你也只能吃点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为拽了一把猪毛看看说:“你俩别争了。谁的膛也不必开了:吴猪的太嫩,时狗的有臊气,还是开这老黑猪的吧。”
他招呼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猪从缸里抬出来,搁在门板上。大家分别拿起红砂石和刮刀往下刮毛。烫软了的猪毛在砂石和刮刀下面纷纷落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膘子。
吴浩洋边刮着猪毛,不时朝灶房瞟一眼:里边不时传出叶沛佳的说笑声。她在里面蒸软米。吴浩洋凝神谛听,但又听不大真切,便懊丧地用力一刀刮下去,将猪皮也刮起一块。大为见状,没好气地说:“对你的同伙有意见,不趁早活着时提,这会儿刮块肉有啥用?”
吴浩洋敢怒不敢言地斜了他一眼,没敢吱声,只是手中的刮刀刮得更有力了。
田栋、俞青和罗明成没有参加伙房的劳动。俞青在宿舍里写表扬材料,明成则在部长办公室里写给公社的汇报材料。
一贯处处带头的田栋,今天却躲在宿舍里坐着发呆。他浑圆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不时叹一口气,捶着自己的大腿:他丢了一封极其重要的信。
他酷爱写诗歌,但文学味很浓的俞青并不爱好诗,他就向窳地村的罗兴请教。那个“反革命”知青在中学时代就出版过诗集,文学根底很扎实,但毕竟是“反革命”,田栋只好利用到外婆家的机会暗中和他来往。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风险,几乎完全是因为有着魔法一般的沛佳。
她尽管很爱他,但他完全可看出来她对俞青的才气很是羡慕,甚至常奇怪地问他,那家伙怎么懂得那么多?瞧那文章写得多帅。
他是个很要强的人,绝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有丝毫的不满足。他的才气尽管稍逊俞青,但绝非平庸之辈。只是他没有受到俞青那样幸运的家庭熏陶,只要自己作出些努力,赶上俞青并不难。但他又苦于拜不到师,就只好去冒这个险了。他一定要让他爱的姑娘不再用那种企羡的目光望着那个才子。
这些日子专业队任务太紧,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就写了一封信并夹进自己写的诗,准备见了外婆村里的人让捎去。
村里的人都不认为罗兴是坏人,很关心他,所以,他让他们捎信是很放心的。
他记得好象到医院看刁克时带着的,希望见到那儿的人,但由于做二狗和刁克的工作,就把这事给忘了。会不会是丢在医院里?他为此专门问了一回刁克,刁克说,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信。要不就是那天看电影时丢在场院里了?要是被谁拣去……如果对双方都不认识,或者不爱管闲事,也就罢了,要是被哪个多事的拣起,那就难保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尽管纯为学术问题,但也涉及到对那个不幸者的同情,这自然是极危险的。
唉,都是那沛佳闹的。这些日子可真让她搅昏了头。
女人,真的是祸水尤物么?皇帝老子丢了江山,常常归罪于女人,所以,杨贵妃香消玉殒马嵬坡,可悲而可怜。
这多半由于权力永远是对的,而男人掌握着权力,所以,男人永远是对的。当他们犯了不可绕恕的错误乃至罪行时,就将他们的贪欲归罪于女人的诱惑,而视其为祸水,来为他们自己的罪恶狡辩。如果这个世上的权力都被女人掌着,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真理,永远被强权辖持着。
他忽然感到自己好笑:能怨得了姑娘么?完全是你自己多事。不写诗,难道她就不爱你了么?她给予你的还不够多么?不要一有事就怨天尤人,这不是男子汉的风度。
该不该告诉她呢?暂时先别说吧,可别把她吓着。
在一边写稿的俞青看着他怔忡的样子揶揄说;“你是不是有点太深沉了?要不就是听见伙房里传来了笑声。”
“至于么?”田栋苦笑道,“你还不如说我闻见了伙房里的传来的酸味更露骨一点,也更准确一点。”
“好么,不打自招。”俞青笑笑说,“不过,情感世界是最自由的世界。这一点吐酸水也没用。怎么?能对弟明言一声么?有何难处?”
“对你说了也没用。除非对上帝说。”田栋说着,又下意识地翻了翻褥子。
俞表诧异地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丢了情书?”
“比情书要重要一万倍。”田栋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是军统的?”但他还是小心地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俞青一愣,他也觉得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还是安慰朋友:“没关系。你的敌人目前在这颗星球上还没诞生呢。再说,也不一定就凑巧会落在好事者的手里,说不定现在正在一个小孩子手里迭成飞机玩呢。要不就是一个老太太正拿它生火或正给小孙子揩屁股呢。”
“但愿如此吧。”田栋说。他知道俞青是在宽慰他,他心里并不轻松。他做事从来慎重,但这件事很是失着,但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不过,俞青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愿上苍保佑吧。
他看看俞青,觉得自己跟他并没有两样:俞青是爱情至上者,你呢?不也是么?不是为了一个姑娘,你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险的。
一个痴情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足爱河,是根本由不得你的。
他俩只顾了精神危机,却忘了物质的馈赠:开饭号提醒他们——今天是百年不遇的一次肠肚大寿诞,误了时辰,心肝五脏们都会埋怨一辈子的。
于是,他两拿着各自的饭碗,匆匆向羊圈饭厅走去。
队员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排着队,敲着碗筷,哼着各自喜爱的歌,准备打饭。伙房里,辛部长亲自掌勺:每人一勺猪下水和一勺肉丁、软米与圪饘饭管够。
刁克头上缠着纱布也来分享这顿难得的佳肴,但他似乎在躲着田栋,连田栋对他的问候也显得心不在焉。田栋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深究,只顾跟俞青排队打饭,他俩中间夹着时二狗。快到门口时,时二狗忽然拉拉他的衣襟说:“指导员,你能不能给我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他诧异地回头望望这个鬼头鬼脑的小子问。
“证明我在你后边、俞排长前边排着。我有事出去一下。”他煞有介事地说。
田栋乐了,说:“好好,完全可以证明。你有事就办去吧。”
排在后边的大为插上说:“我能证明。”
时二狗知道他没好话,忙把饭碗给了田栋,往窑背后边走,只听大为在后边说:“我能证明你娘偷人。”
队员们“哄”地一声笑了。
二狗没有回头,嘴里却骂道:“操你妈。你妈嫁汉。”
以往,他绝不敢吱声,现在他可不尿他:拳击手的弟弟怕谁?
龟儿子,没有揍扁你,就算你幸运。你要敢上来,就揍你!好汉怕的棍棒多,仨还不对一?
他这样狠狠地想,但并没有回头,走得也不慢。
他走到窑洞后面,瞅瞅左右没人,将裤带松了两个眼扣,才得意地返回来,站在队列里:他不敢当着大伙的面松裤带,因怕大伙说他“穷吃恶喝”。他同时也为自己辩护:我人小,胃小,伸缩力差,自然得松一松了,哪能跟你们比?吃上一锅,裤带上下都能盛得下。
叶沛佳腰系围裙,一铲铲地给队员们打着软米,当她将一铲软米撮进田栋碗里时,俞青在后边悄声说;“里边有没有鸡蛋?”
田栋笑望着她,她涨红了脸,瞥了一眼俞青说;“没有。鸡蛋皮倒有几个。”
时二狗忙接过话,馋兮兮地说:“鸡蛋?我最爱吃,给我两个吧,我不多要。”
俞青:“还有烧鸡呢,你吃不吃?此外就是鸡蛋皮炒软米了。不过,那也没你的份。你瞧,连田栋也没有。”
二狗失望地吐了吐舌头,才知道他们是在打哑谜,但不知是什么事。
游大为家景不错,他老子赶大车出门搞副业常往回带酒,酒量不小。他从家里拎来两瓶玉屏酒,把排长们招来,大家蹲在槐树底下边吃饭边就着酒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俞青不会喝酒,跟他们一起扒了几口饭,就蹲到一边吃去了。田栋不胜酒力,但又禁不住大为的纠缠,就借故端着饭碗回宿舍来吃。
他仍旧惦记着那封信,他想起刁克见了他那不自然的神情。是不是刁克拣起了?那为何不给他呢?万一他看了里面的内容交给部长或交到公社革委会……不可能。刁克简直跟这些头面人物势不两立。再说,自己毕竟对刁克还不错,还不至于卖友求荣吧?
他洗了碗筷,仰躺在被垛上,反来复去地想着,一会儿便处于朦胧状态。蓦地,西屋“咣当”一声响响的摔门声将他惊醒。侧耳一听,隐隐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哭泣声。他吃了一惊,跳下炕,趿拉着鞋跑出来,推开西屋门,见沛佳伏在被垛上嘤嘤抽噎着。
他吓了一跳,扳转她的肩膀,诧异地问:“怎么了,你?”
她抬着泪水盈盈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歇斯底里地边喊边往出推他:“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
“怎么回事?”他躲闪着问。
“怎么回事?你们专业队没一个好人,全是土匪、无赖、流氓!”
他正待问,已被推出门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他又叫,她不给开,屋里传来她的哭声。
显然,她在灶房里受了委屈,可队员们都很尊敬她,怎么可能?现在必须先弄清楚原因。
他满怀狐疑地朝伙房走去。半路上碰见急惶惶来找他的时二狗。他正待问,二狗急煎煎地说:“不好了,指导员。吴浩洋被大伙打了。快去看看吧。”
他忙跟二狗小跑着来到伙房院里。只见一伙队员围住吴浩洋,指着鼻子骂着。大为揎拳捋袖要打,罗明成和俞青往开拉。
他挤进人群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问他。”大为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一拳揍扁他!”
“到底怎么了?”他诧异地望着吴浩洋。
“我……”吴浩洋满嘴酒气,脸色苍白,恐慌地望着他,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牙齿嗑得“咯咯”响,话都说不出来。但他也没动,恐慌的眼睛里夹杂着渴望被惩罚的期待,一任队员们极其难听的辱骂。
俞青忙制止住愤怒的队员,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大为等人每人敬了辛部长一盅,待部长走后,颇觉喝得无聊。除了大为,其他几个干部都是酒君子,喝不了几口。于是就把古时侯和刁克等几个哥们叫来呼天喊地喝着。每个人都渴望把对方灌醉,欣赏其可怜可笑的醉态,再作出朋友弟兄互相关照的模样。取悦于友,夸耀于人。然而,每个人都提防着这一点,使谁的阴谋都无法得逞,于是,促侠鬼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见姑娘就粘粘乎乎、一贯为他们鄙夷的呈浩洋。胖乎乎又傻乎乎,善良、怯懦的呈浩洋全然不知就里,反而喜出望外、受宠如惊,欣然而来。在你一盅我一盅的“友好”劝酒中,吴浩洋很快就醉眼惺忪了。
他的眼前闪着五彩缤纷的光晕,大为,刁克,时二狗……都幻化成一实一虚的两个人,时而离时而合,在他面前晃晃悠悠;脚下如踩着海绵,软绵绵,胀乎乎。天上的白云在身边飘忽,身边的树悠悠而动。胸中如火如灼,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他一把扯掉破旧的上衣,露出发达的胸肌,虎视眈眈地睁大眼睛……恍惚听见有人说,他醉了,别让他喝了。他啪啪地拍打着胸脯,不服地嚷:“醉?你才醉了!我吴浩洋酒量……大如洋,喝上三瓢不塞牙。看一缸酒够我喝不够?还、还不就是多撒几泡尿?”
“好好,喝!”大为把空酒瓶子递给他,“喝吧,喝得你小子翘了辫子登了腿,就再也不用喝了。”
“好好,还是大为……痛快。”他在空瓶子上乱吮着,呜呜噜噜地说,“这……哪是酒?你们尽唬人。把水当酒让我、我喝?没酒了?好,没酒就喝、喝水,没水就……喝酒。好水好水,好酒好酒,好……酒。”
他把空酒瓶朝天举起空吸了几口,扔掉酒瓶,自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迷迷登登,似睡非睡。一会儿,似乎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远方唤着他:洋洋哥,快来呀,这儿有好多蘑菇,好多!好多!快点,快点……
是小菊花?她不是出嫁了么?嫁给了后山堙里的那个瘸子。瘸子给了她家八百块钱。他看见了她的眼睛,泪水盈盈,凄容楚楚。启齿难言,闭唇难忍。他伏在路边的一株柳树后边象一条丧家狗似地哭了。他没有钱,连八毛都没有。而她的母亲正躺在后炕里呻吟,她要服药,而只有十八岁的菊花能给这个家换来救命钱。
可她怎么又叫他?那么小,还扎根冲天小辫,朝他挥着一只小手。人有时候大概也是能变小的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她身边的,只觉得好象坐着风,软飘飘,忽悠悠……
沛佳嫂子敬酒来了。快,先给我敬。没有我二狗,你们都喝不上她的酒。
敬酒?太好了。蘑菇下酒,神仙不愁。嗬!好多好大的蘑菇。真象天上落下来的星星,先尝一下吧,又香又嫩……
不许吃,吃了拉肚子。让你爹打屁股,我可不管。她劈手夺走了他手中的蘑菇。
好好,我不吃。可我饿。
你瞧,我带着干粮呢。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半条窝头,给了他,给,吃吧。
他边吃边掰着雪白的蘑菇,象一只只大大小小的小白帽。蓦地,有谁在山顶上喊,狼来了!狼来了。快跑呀——
快跑!快跑!
狼可是专吃小孩子的。快,快跑!脚踩风火轮,唰唰唰,树木后移,风驰电掣。
等等我——等等我——,洋洋哥,我跑不动了,我害怕……
是菊花在叫。他站住了,等到她,拉着她的手跑呀,跑呀……
山坡,草坡,下面是山羊圈,下了山坡就不怕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倒了下去,菊花一把拉住他,但由于惯性,他拉倒了她,俩人抱在一起,骨骨碌碌从山坡上往下滚……
抱紧,抱紧,抱紧她。松开,她就会掉进深沟里。他有力气,可能抓住身边一忽而过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块凸起的土坎……
那不是她么?怎么不往下掉了?站在他面前,红红的袜子,莫非扭了脚脖子?出血了么?白白的,象涂了一层富强粉,圆滚滚,如地里冒出的两截竹笋,那也能叫腿么?谁在笑?大为?刁克?二狗?狼来了,你们怎么不跑?叫狼吃了你们龟孙。我们还是跑吧,菊花。菊花,别站着了,你不怕狼么?怎么?你也在笑。你不怕滚到沟底么?滚到沟底你就不笑了。怎么?你想走?滚下沟浑身碎骨,看你还往哪儿走!别走!别走。我能保护你。我不会让你滚下去,我宁可自己滚下去,滚在你身底下,让我给你作肉垫。抱住,抱住……
他纵身向前一扑,紧紧抱住那两条翻滚的腿……
放开!这小子竟敢耍流氓!
真他妈没出息!
喝了酒了,喝了尿了?
有人大声骂,一个姑娘尖声叫着哭了。有人往开掰他的手,谁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一头栽倒在地上,一阵刺痛使他蓦然醒来,瞥见一个身穿红上衣的女孩子抹着泪,从他眼前飞快跑走了……
沛佳!他抱住的是沛佳!
他双肘撑地,一节一节地重新坐起来,脑海中的幻觉尚未消失,他不知现在在哪儿。只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一件最败兴的事情。他的嘴大张着,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呆呆地望着怒形于色的队员们,渐渐的想起了事情的全过程,一任队员们肆无忌惮地咒骂,心里在号啕大哭。他恶狠狠地诅咒着自己,骂自己是畜牲,混蛋,盼望晴天响上一个霹雳将他殛死。但他一声未吭,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作出个雕塑般的亮相姿势,傻了一样望着詈骂不休的队员,脑海里一片苍白,直到田栋出现在面前……
怎么办?田栋望着脸色苍白的吴浩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太了解他了:弟兄四人,连他父亲在内是五条光棍,住在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闭塞、贫穷、落后,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老大老实怯弱,象一头牛,浑身是力气,一顿吃两海碗,一人干活养活不了他一人。他似乎没有思想,没有思维,甚至连情欲都没有,只知干活吃饭,吃饭干活。老二流窜在外,不知去向。老三是个泼皮,他用拳头、刀子相胁,霸占着村里仅有的几个女人,男人们回家都得咳嗽、跺脚,否则,就不敢进门。他是老四,在父亲和哥哥们的拳头巴掌下长大,怯懦、可怜,善良却又温顺多情。没有母爱,没有姐妹,连父爱都没有,使他从小就对异性有着特别的依恋。他几乎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表现出一种特别的神往,想跟她们说说话,想把自己最美好东西献给她们,连指望报答的想法都没有。但他除了自身,一无所有。 有时,连买一包瓜子的钱都没有。
田栋分明地记得他对笑笑献殷勤,在电影场上对陌生女孩子的亲近……
然而,他伤害了你,亵渎了你的爱情,众目睽睽、广天化日之下,稠人广众之中,他竟敢对心爱的姑娘施以非礼。你是男子汉,堂堂七尺男儿,别那么窝囊,有那么多的菩萨之心,妇人之仁。队员们在看着你,大为古时侯在看着你!你不能让他们鄙夷你,不能叫他们以为你可怜、怯懦,连点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都没有。你宁可让他侮辱你,但绝不能叫他侮辱你心爱的姑娘,亵渎你视为生命的爱情。宽容和大度是男子汉可贵的高尚情怀,但那是有限度的,否则,那就意味着你的怯弱无能,孱头一个。
教训他!教训他!
他暴怒地劈胸揪起毫无反抗意图的吴浩洋,把他提起来,望定那张圆滚滚、胖乎乎却惊恐得变了形的脸,举起了他愤怒的拳头……
打!打!打死他,指导员!
有人大声喊。
在这一瞬间,吴浩洋似乎一下子变得平静下来,不躲闪,不挣扎,更不反抗,静静地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着他无情的惩罚。
打呀,田栋。打在他的鼻梁骨上,让他满脸开花。
然而,他缓缓垂下了他高举着的拳头,左手一松,吴浩洋又重新跌坐在地上。
他也是人,他象所有的人一样需要吃饭,需要女人,即使是一个最低劣,没有思想,没知识,丑陋愚昧,只有生命的女人。但他没有,而且,可能这辈子也永远不会有的。而你,田栋,有荣誉,有地位,更有爱情,你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理解人,爱护人,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的位置上想一想,这比什么都重要。
人,圆颅方趾,第一要学会的便是如何去爱人,爱这个世上一切可爱的人,我们这所以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并非完全是由于痛苦和不幸本身,而是因为我们缺少爱,至少没有想去爱。人,不要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更不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也不要为芥蒂小事而大光其火,即使别人冒犯了你,只要这种冒犯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
一个男子汉要学会斗争,更要懂得宽容,这绝不意味着你怯弱无能,恰恰能证明你大将一般的风度——一个文明时代的男子汉应具备的素质。
倘若换一个人:不管是不可一世的大为,还是拳击手毛旦,甚至是他的好朋友俞青,他都绝不会宽恕。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你除了同情,不能有别的选择——尽管他伤害了你,但他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推开诧异地看着他的队员,转身到伙房里拿出一把八磅大锤,走进人群。
大为惊愕地问:“田栋,你想干什么?”
时二狗吓白了脸,他上前挡住,边夺大锤边说:“田指导员,你打是对的,可也不能拿这个打呀,这一锤下去,还不把他打成肉泥?”
俞青洞察一切地笑笑,揶揄二狗:“你不是叫往死打么?”
二狗急白:“说是说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只见田栋走到吴浩洋跟前说:“浩洋,这是一把锤,我给你一个任务,三号逼水坝下有块石头,明天砌坝要用,你现在过去把它砸开,什么时候砸开,什么时候回来,顶你明天上午的活,明天上午你可以休息。”
吴浩洋一愣,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里涌出了羞愧和感激的泪水,他扛起大锤,一扭身,趔趔趄趄,但飞快地朝工地跑去。
应该让他发泄一下,否则,他会被憋死的。
田栋为防止意外,嘱咐老成的侯毛旦领着古三孩和时二狗去悄悄观察一下,怕他万一想不开。
他望着古时侯远去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紫川河滩里,三号逼水坝下,一个光着脊梁,健肌棱棱的小伙子,抡着十八磅大锤,疯狂地砸着一块硕大的青石。他紧紧咬着牙,额上,背上热汗涔涔,如溪流淌。一锤一道白印,一锤几束火花,碎石飞溅,锤声咣当,震撼着沉寂的西凤山,空阔的紫川河…… |
2013-10-20 01: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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