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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石国际杯征文长篇小说《河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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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紫川河对岸的西凤山脚立着五个胸靶,队员们以班为单位隔河朝对岸射击。“叭叭”的枪声在河谷里回荡着,一缕缕蓝烟在枪周围萦绕着,弹壳“噗噗”飞迸。每打一枪,射击者的右肩就猛地往后闪一下。这种枪后座力太强,每次只能压一粒子弹,打一枪就得拉一次栓。有的枪栓都拉不动,游大为就专门拿石头往开砸。
  时二狗由于力气小,顶不住后座力,右肩被蹭起一块皮。他解开纽扣,袒露出右肩膀,左手摸着红红的肩膀,夸张地咧着嘴叫道:“哎呀,疼死了,疼死了。钻心的疼,入脑的疼。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疼,彻心彻肺的疼。”
  大为听他叫唤,拿着石头走过来说;“来,哥们给你治治,我专会治彻头彻尾、彻心彻肺的疼。”时二狗一看不妙,“噌”地一下跳起来,系好纽扣,朝大为行了个军礼,学着电影里的情报处处长的口吻说:“报告连长大人阁下,您老胸怀全局,日理万机,胸怀祖国,放眼世界,象这种小伤小事何劳您大驾,再说我时二狗是堂堂男子汉,轻伤不下火线,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他说着,想趁机溜走,辛部长叫住他:“别走,我看看。”
  他只好不大情愿地停下脚。
  部长并未检查他的伤,而是拿起枪给他示范动作要领。其他队员也围了一圈。
  “就这样,”辛部长托着枪说,“持枪要平,枪托要紧紧贴着肩部不能有丝毫松动,要不就很容易撞伤肩膀。右肩稍稍前倾,暗中使劲,凝神屏气,死盯靶标。这些都可减少冲击力,对这个问题,我们并不是不懂,关键是个态度问题,你说呢,二狗?”
  几句并不严厉的话把时二狗说红了脸,他诚服地点了点头。
  队员们继续分班射击着,记靶员不时报出优秀成绩。
  叶沛佳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这充满硝烟味的场面,兴奋中感到一种莫名的孤寂。她恍然悟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乐园,是完全不属于她的另外一个世界。她斜睨着忙忙碌碌不时纠正大家射击姿势的田栋,平添了几分怨嗟:都是你,把我哄到这儿就再没话了,象哄一个三岁小孩。瞧那神气样儿,好象谁都不如你,逞能让谁看。看你那弥勒佛样儿还能带了兵。说是让我放两枪,可现在呢?我是不是活着你都不知道。早晓得这样,那天就不给你洗衣服,美得你。我是不是该回去了?这样坐着多别忸啊……
  她这样乱想着,嗟怨满腹,可又盼望他能取胜,夺得第一:我一走,他打多少环都不知道,会不会落个倒数第一?
  她心里磨蹭着,仍做着最后的期待。
  田栋趴在掩体后托起了枪,她的心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凝神屏息地看着那稳稳地持枪瞄准的身姿。蓦地,她似乎觉得有人窥视着她,忙左右环顾,发现大家都同样注视着田栋,这才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叭叭——”
  随着清脆的枪声,所有的人都望着对岸,静听着报数:他打了两枪。
  “九环。”
  “十环。”
  不少队员欢呼起来,沛佳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但又猛地顿住。她被自己的忘情羞红了脸。她见队员们都注视着田栋忙拉了拉衣襟,镇定了一下情绪,款款走下土坡准备回去。再这样待下去就显得太掉价了不是?
  她刚走下土坡,时二狗看见了她,他象发现新大陆似地高声喊;“喂,女房东,怎么一枪不打就走了?”
  讨厌。她心里嘀咕道:女房东,女房东。多难听呀。象七老八十了似的。再叫你烂了舌头!不过,这油嘴滑舌的小鬼头,也还的确叫人爱见。
  她犹豫子一下,还是返了回来,队员们都让她打枪,她看着那沉甸甸的枪和注视着她的队员们,连连摇着头说:“我可不敢。”
  田栋擦着枪栓也说:“没事儿。敢放鞭炮就敢打枪。”
  她斜了他一眼心里说:这会儿才想起我了?早干啥去了?咋跟在别人后边说?应声虫!连个时二狗都不如。你让我打?我偏不,专气你。
  于是,她看着田栋说:“我?等下一辈子变成男的再打吧。”
  队员们都笑了,田栋明显听出这话里的不满因素,也笑了,似乎要表达点歉意。
  队员们休息了片刻,公布了各人的成绩,就开始投弹训练。
  手榴弹均为教练弹,个别装有引信,但有声音而不会爆炸。
  射击能手莫过于田栋,而投弹则是游大为独占鳌头。他的投姿潇洒利落,呼呼生风,手榴弹带着啸声凌空飞舞,都从拣弹队员的头上飞了过去。
  连长和指导员都令大家佩服之至。
  只带来一颗响弹,队员们都争着要投,把田栋围起来争吵不休。田栋高举着响弹不知该给谁。有的说,抓阄吧,谁抓上就算谁的;有的说摔跤,谁胜了谁投;有人提议让部长投,部长连连摆手,说还是让大伙投吧,他早腻了,真弹也投了不知多少了。其实,他是不敢投:他绝不会超过游大为的,那,岂不丢了面子?
  田栋看看俞青,俞青不假思索地说:“争什么。要么谁也别投,要么就让一个跟谁也没争议的人投去好了。”
  谁没有争议呢?田栋看看俞青,俞青用眼示意沛佳,田栋恍然觉得她被冷落了,便提议说:“咱们干脆让房东投吧,她总不能白跟咱们来一趟吧,大家说呢?”
  “好。”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等赞同,并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俩。
  田栋赶紧把手榴弹递给她,她接过来看了看,怕烫手似地又推给他,他用手挡住说:“别怕。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别辜负了全体战士对你的美好期望。扔吧,象扔个彩包。”
  她嗔怪地看着他,但她看到的是一双坦诚的、鼓励的眼睛。她在这双眼睛里和叫人难为情而又快活的话语里获得了力量。她又看看周围,每一个队员都是友好的,坦诚的,包括曾经使她掉过泪的刁克。他们绝没有揶揄她、看她笑话的意思。也许是因为她是这个队伍里唯一的女性,他们天天见面的、给他们烧炕、洗衣服的房东女儿?接走他们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的、却又非常愿意放弃的带响的手榴弹,他们脸上完全没有往日惯常的那种嘻皮笑脸,腆然人面。更多的则是严肃和恭敬,乃至圣洁:他们更愿意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妹。
  沛佳被这份友好和真诚感动了。她欣然握紧手榴弹,跟着田栋来到掩体后边。
  队员们都在两边看着他们。
  她的心怦怦跳着:万一扔不远,出了事咋办?但她不能让大家失望,她一定要扔得远远的,在激烈的爆炸声中听到队员们对她的欢呼和赞美,就象他们对田栋射击的欢呼和赞美一样。
  她认真地听着田栋给她讲动作要领:如何将引线缠在无名指上,怎样屏息用力,挥臂抡圆,直投隐蔽……她牢牢地记着,将引线缠好,将手榴弹紧紧攥在手中,她看着前边那个小土包,她想她肯定能扔到那后边。
  她看队员们离她不远,只有田栋蹲在她跟前的掩体后边,她想让大家隐蔽好,但又觉得他们都是有经验的,不必多说。她又看看田栋,田栋冲她鼓励地点点头。她憋足了劲,退后两步,又猛地往前一冲,心里说:使劲。使劲。
  然而,她似乎是握得太紧了,在最佳切线速度时没松手,在臂抡回来时却松开了,手榴弹落在离她和田栋两米多的地方……
  啊——
  她吓呆了。她恍惚看见手榴弹在“呲呲”冒着青烟,轰地四散炸开,弹片横飞,田栋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里……她几乎连想都没想就扑在田栋身上,紧紧压住他闭上眼睛,死等那一声残酷的爆炸声,一个将她、甚至连田栋从这个世上彻底勾销的魔鬼的声音……她仿佛看见弹片飞舞,硝烟弥漫,硝烟中飘飞着她残缺不全的四肢,弹片上带着她的肉,蘸着她的血,飞呀飞,飞向四面八方……她听见象放开门炮杖似地“叭”地响了一声,她象殉道者似的痛苦而绝望地又使劲将眼睛闭了闭……
  “哈……”
  “哈哈哈哈……”
  队员们的大笑使她在绝望的期待中醒来,她迷蒙地睁开眼睛,见手榴弹并未爆炸。与此同时,田栋也将她托起,站起来看着她,也难为情地红着脸笑了。
  还有队员在笑,有的竟笑得蹲在地上。
  她感到莫名其妙。神情还没从“爆炸”中回应过来,木然地望着田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田栋看着她,兄长般地笑着说:“傻瓜。你的心肠也太好了。这是教练弹,光有声音,永远不会爆炸的!”
  “啊?!”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顿时明白了,完全明白了:她干了一件最荒唐的事。她的血液腾地一下全涌到脸上,脸红得象工地上那面红旗。她猛地用双手捂着脸,歇斯底里地朝村里跑去……
  啊!啊!啊!
  羞死了,羞死了!不害臊!不害臊!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那么多小伙子的面,众目睽睽之中,光天化日之下,你都做了些什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将一个小伙子……
  天呐!顷刻之间就会传遍全村,传遍全县,父亲、母亲、哥哥、同学……
  人们绝不会管你的动机如何,人们只关心的是事实,结果和表象!
  无数张嘴会把你砸扁、扭歪、揉圆、熔化,变成一滴苦涩的水,一缕渺茫的空气……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口气跑回家,一个人伏在被垛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队员们看着她狂奔的背影,笑声嘎然而止。他们顷刻之间觉得惹了祸事,他们很清醒自己并没有多少恶意的笑声对这个脆弱善良的姑娘意味着什么。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深深地欠疚感使他们连顺便打趣一下田栋的兴趣都没有了。侯毛旦等人嘀咕着商量如何解决这不良后果,但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大家又不约而同地询问聪明的俞青,俞青保证说,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保证不会出事,但大家必须听我的,第一,回去任何人不能再议论这件事;第二,尽量躲开沛佳,不要多打听什么,第三,其他事还要象平常一样。
  刁克听得不耐烦了:“好我的老天爷。你让大伙死一会行不行?谁敢办不到?你总得把办法给大伙讲讲吧,看到底行得通行不通。”
  “办法吗,”俞青卖关子似地顿了顿说,“暂时不能说,不过,我打保证还不行?”
  俞青不是那种食言之人,大家都放心了,队也不整,都稀稀拉拉往回走。他们见俞青和田栋走在最后商量着什么。回去后,大家都把枪放在辛部长办公室,连宿舍都没回就相跟着到伙房吃饭去了。
  辛部长自始自终没发一词,好象根本就没发生这回事似的。
  解铃还需系铃人。俞青让田栋去解劝。田栋很有些怪他多事。那还用你说?这当然非我莫属了。但他理解同窗的好心,装作欣然从命的样子:“我去当然可以,可我能有什么办法?”
  “机会来了。”俞青颇有深意地看着他说,“办法自然会有的。”
  “没有呀。”田栋无可奈何地笑笑。
  田栋望着不远处的叶家小院,回味着俞青的谑语,一种缠绵悱恻的情愫油然而生。
  当那个女孩子奋不顾身地用自己充满青春气息的娇体掩护他时,他于惊讶恐慌中陡然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快乐,他蓦地窥见了她埋藏在心底的一丝骤然逸出的情丝。
  高尚固然高尚,但高尚的背后隐藏着无数爱之原细胞:有着极强的生命原动力,只要你勇于、善于培养和爱护,即可成长、壮大,成为合二而一的强有力的晶体。
  勇敢点,男子汉。那根红线已抛出来了,尽管抛得那么突然,那么不大情愿,带着晶莹的泪花和伤感,但伤感和眼泪是爱府的珍馐,只要你果敢地抓住,就秀美可餐;是爱巅的彩绳,只要你勇敢抓住就能到达崇高的爱峰。
  抓住她,这爱的化身。
  他没有去吃饭,只身回到叶家院。屋门锁着,老房东上地还没回来,只有边屋门开着,里边传出嘤嘤的哭声。
  田栋推门进去,见沛佳伏在被垛上哭着,丰满的肩膀一起一伏的。
  听到门响,她掩饰地将眼泪擦在被垛上,才回过头来。坐直身子,眼角还挂着未揩干的泪痕。
  田栋看着她这个样子,想起工地上那颇为“悲壮”的一幕,恶作剧般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笑,一下把沛佳的眼泪笑干了。她恼怒地大声说:“笑!笑!人家哭,你却在笑。都是你,害人精,晓得你这样,真该把手榴弹砸在你的脑袋上!”
  田栋看着她这个样子更觉可爱好笑。他仍然笑望着她,不请自落地坐在炕沿上,调侃道:“你想当王杰呀。可惜那铁疙瘩不会叫你成为真正的英雄,倒叫你成了一朵带露梨花,一个泪眼戴玉。”
  “你……”她又被气得哭了,“欺负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也不想一想,我以后,以后咋做人?你反来嘲弄我,你……”
  让她使点小性子吧。田栋想,会撒娇的的女孩子最懂得爱。重要的是要给对方创造这样的机会,甚至,有时,你不妨使点儿手段逗出她的小性子来。因为,爱,是应该有点小品喜剧色彩的——相敬如宾的结果,恐怕只是冷若冰霜,然后各奔东西。只有在美好的说说笑笑的氛围中羼入点哭哭笑笑出来,爱,才能水乳*交融,合二而一。
  他换了一种口气,真诚而轻柔地说:“你有一颗高尚的心,沛佳,真的,你比别人更懂得如何去高尚。”
  她听到“沛佳”两个字,泪水盈盈地抬起头来大胆地、婴儿般地迎着他的目光。那双眼睛里噙着水,藏着火,清柔,炽热,坦坦荡荡,秋水盈盈。以往,她也常听他叫她的名字,但从未有象今天这样听起来温柔亲切,透露着无限的暖意。如听到一支优美的歌,一首轻柔的诗,象在炎炎烈日下给她喂了一口冰激凌,凉爽、柔润、甜美……
  当然,她不会让他太得意;她为他失去得太多了,也太可悲了。她必须挽回她珍贵的眼泪的代价。
  她马上又捂住脸大声说:“你光会拣好听的说,有什么用。我不听,我不听,你给我出去,出去。”
  姑娘的心天上的云,真是孙猴子的脸——说变就变。
  田栋有些尴尬,他琢磨不透她是真的怨恨他,还是故意作出的小姐模样。如果是前者,那是不是自己太故作多情了?他忙起身,不甘心地望着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沛佳说:“好好,我出去,不过,你可不须再哭。”
  “当然不,更不会哭给你看。”她一扭身,给了他个侧影。
  田栋只好没趣地讪讪走了出去。刚出门,又听见她嘤嘤哭了起来,而且,哭声比先前更大。他只好又返了回来,央求她;“好沛佳,你别哭了,好不好?你这样哭,真叫人……唉。我……”
  “谁哭了?”她犟着不认帐,却在眼睛上狠狠抹了两把,“你出去,出去我就不哭了。”
  他惊愕地望着她,想不到她脾气竟这样大。看来她真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你根本没有认识她。她根本就不可能出什么事。既然如此,你还纠缠什么?她对你并无爱幕之心,你还想扮演一个拯救落难女子的勇士角色而乘人之危么?那你田栋成什么人了?
  “默契”。他想起他对俞青讲过的那番话,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你小子真是他妈的痴心妄想。你到这儿的动机就不纯。
  想到这儿,他决然而坦然地转身走了出去。可是,没走几步,屋里,沛佳又大哭了起来,夸张地抽泣着,显得很伤心,甚至发出了“呃呃”的抽噎声。
  田栋愕然站住了,蓦地,他心头掠过一道绚丽的希望之光,那光亮照得他热血沸腾,浑身颤动。他果断地返回来,见她已坐在窗台前的炕沿上,双手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着。
  他站在她面前,直丁丁地看着她:乌黑的头发也凌乱不堪,几根粘湿的刘海紧紧贴在白洁的前额上。光洁圆润的下巴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泪珠,欲掉未掉。一双白皙的手捂着双目,在葱根一般的缝里隐隐约约有一双柔情似水被泪水浸润着的眸子偷觑着他。红润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正孕育着、唤醒着某种殷切的期盼……
  当你深深地爱着他(她),他也深深地爱着你的时候,客气就不是爱情真正的内涵。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下她的双手,急切地命令似地说:“看着我的眼睛,沛佳。”
  她顺从地听任他抓着她的手腕,眨了眨眼睛,用胜利者和征服者的目光勇敢而静静地望定他。
  田栋读着她的眼睛,温柔而坚决地说:“我爱你,沛佳。你呢?说呀。”
  “我……”她垂下眼睛,红着脸,讷讷地说,“我,我也是……”
  “不许说‘也’,不许!”田栋有些蛮横地说,“再说一遍,和我一样。”
  “田栋,我爱你。”
  他放下她的手,一把揽住她的双肩,将自己灼热的嘴唇紧紧贴在她微颤着的双唇上,顿时失去了一切记忆……
2013-10-20 01:4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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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沛佳:“我很丑,但我很温柔。”
  田栋:“我很穷,但我有一颗富有的爱心。”
  沛佳:“我是一块石头。”
  田栋:“我就是一把刻刀,我要把你雕刻成我心中一座神圣的女神。”
  沛佳:“我是一株小草。”
  田栋:“我就是闪烁在你草尖上的一颗露珠,在你受到震颤的时候,我就渗入到你根下的泥土中,融化在你的心中。”
  沛佳:“我是水中的一块鹅卵石。”
  田栋:“我就是萦绕在你周围的溪流,我愿吻遍你每一寸光洁的皮肤,使你永远光洁、圆润。”
  沛佳:“我是一弯月芽。”
  田栋:“我愿做你旁边的一朵白云,用我来烘托你的明亮和皎洁。”
  沛佳:“我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田栋:“我愿做一头大象,驮着你走完最艰难的人生旅途。”
  沛佳:“我、我是一只毛毛虫。”
  田栋:“我愿成为一片硕大的树叶,让你躺在我宽厚的身上,用我的力量和生命去滋养你丰满的身体。”
  沛佳:“我是一只小猫。”
  田栋:“我愿成为一盘热炕,在你感到世界寒冷的时候,躺在我温暖的臂弯里做一个甜蜜的梦。”
  沛佳:“我、我是一只苍蝇……”
  田栋:“我愿成为一块烂肉,让你吮啧着我带血的躯体,在我生命的遗骸里孕育你的蛆虫。”
  “哈……恶心死了。”
  沛佳看着田栋大笑起来,眼睛里都笑出了眼泪。泪眼盈盈中,她深情地望着她的田栋。她爱他,只知道爱他的善良、聪明、宽厚、大度和勤劳,绝没想到他居然这样幽默而有才华。
  一个男子汉,无论其多么了不起——炙手可热、腰缠万贯、声名赫赫,但如果缺少幽默感,是很难给人尤其是给自己所爱的人带来物质享受所无法替代的快乐的。
  她没想到他竟有如此的素质,这使她喜出望外,以前,她只知道时二狗很逗,很讨大家的喜欢,可现在田栋也属于这类人,仔细一想,他们俩又不大一样,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你真逗。”她和田栋坐在西凤山后边的高坡上,偎依在他肩膀上说,“你比时二狗还时二狗。”
  “我?”田栋看着她摇摇头,“我和他并不一样,至少不完全一样。”
  “怎么不一样?”她嗔怪地说,“都是神说鬼道的。”
  “不,他那叫滑稽,我这才叫幽默,比他高一筹,要不,你就不会爱我了。”他自诩地说。
  “谁爱你?看把你美的。”她瞥他一眼,低声说。
  他想说,不爱我就不会连续哭泣上三次给我看了,要我来安抚你那颗“受伤”的心了。但他笑笑没说:即使最爱的人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逗出点小性子来把爱之桌面敲打两下,能增强耐力而更加结实;如果要引出大性子来,用力砸打,这张美丽的桌面可就要出现裂痕,乃至彻底碎裂!
  爱,有时候更多的是一种表达,在物质充裕的时代更是这样,一个不懂得对爱进行表达的人,是很难获得真正意义上的爱的。物质的给予固然有力,但若无精神的辅助,这种给予一旦减弱,情感也即会随之而淡化。相反,精神的力量如滴水穿石,虽难立显其功,但颇具永恒的力量。同时,女人是爱情生活中的第三产业者,她们甘愿扮演一个服务员的角色。她们的希望往往想通过男人去实现。尽管她们甘愿屈从于生活,但坚决鄙夷跟自己一样的男性,绝不允许可爱的人跟自己一样。她们会把丈夫当作兄长、甚至父亲——感情上的丈夫,理智上的父亲,柔怀而宽厚,希望接受居高临下而绝非彼此平等的爱。尽管她们心中的许多人试图背叛此种本合自然规律的苑囿,打起巾帼不让须眉的反旗,但结果多为孤家寡人——没人敢再爱她们。许多女强人事业有成,爱情却不怎样,即是此原因。
  想学娜拉,但娜拉出走的最后结局恐怕并非不是悲剧。
  她觉得她的田栋是有力的,更是柔情似水的,但她担心这种爱会消失,如同一个美丽的影子,一场琦丽的梦。
  “你发誓,对天。”她攀住他的肩膀嗲声嗲气地逼他,“永远爱我。”
  田栋伸出一个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笑了:“傻瓜。宪法都可随便修改,何况一个根本靠不住的口头承诺。海誓山盟、信誓旦旦的背后往往是心怀叵测,朝三暮四。大奸似忠,大智若愚。绝不要相信那表面上的东西。爱是心与心的碰撞,只要能拥有一颗心也就拥有了一切。”
  “能的你。”沛佳嗔怪地嘟了嘟嘴,“我就相信。我就要你发誓!我要么,我要。”
  “好好,”田栋很喜欢她这种纯真任性的小孩子气,这能满足他宽厚大度的个性——面对她就象面对一个小妹妹,一个顽皮的小弟弟。
  他用力咳了几声,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扳正她说:“坐好,听着:上邪!我与沛佳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你绝!”
  “什么什么呀。”她一句没听懂,气得捶着他的肩膀,“古里古气的。”
  “你说对了,这是古代一个女子对她的情人发的誓,大胆而痴情。古人是最懂感情的,尤其那些古典女子。”
  他说着给她讲了意思。
  她明白了,她为自己的无知而臊得脸红。她不明白同样是高中生,他怎么知道而自己咋就不知道呢?
  “这是我从俞青那儿看来的,他父亲有很多藏书。”田栋说,“他是我的好朋友。”
  “你可真老实,你不会说你就知道么?还能树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她眨眨眼睛说。
  “不,爱情的最深层次是痴情,而痴情的真正内涵只有一个,就是诚实。”
  “文绉绉的,就象你那位朋友,都是书呆子。”
  “不。”田栋肃然地说,“他是个高层次的人,也不呆,只是没人认识他,赏识他。”
  “脸蛋么?有奶油味儿。”
  “不,心,他有一颗高尚的心,一个男子汉,也许他的脸蛋太少阳刚气,不过,姑娘喜欢他。”田栋看着她说。
  “去你,谁喜欢他,冷血动物。”她似乎怕他怀疑似地决然说,“你发的那些誓不算,偷来的,骗人,又聱牙,必须是你自己的。”
  “好好,听你的。”田栋笑着她,忍俊不禁地说,“我给你发个现代的,也是我自己的,你好好听着:下定决心爱沛佳,不怕牺牲碰掉牙,排除万难追天涯,争取胜利娶回家。”
  “哎呀,”她捶着他的胸脯眼泪都笑出来了,“你真坏,真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他握住她纤小的手说,“女人打男人有三种打法,代表着三种不同的感情,你知道么?”
  她摇了摇头。
  “一种是擂胸脯,最美,表示爱情;一种是捶肩膀,表示友谊;最可怕的是第三种:打耳光,表示憎恶。我是第一次让一个姑娘擂胸脯的。”田栋有些欣喜地说。
  这家伙真聪明。
  她惊讶地望着他,想了想,还真是这样,不过,她可不想当面给他唱赞歌,便说:“好么。吃饱饭没事干,专门研究女人,没出息。”
  “你这个小母夜叉。”他笑骂道,“那还用研究么?好多事情想一想就明白了。比方,俗话说,好男无好妻,好妻嫁了个没毛鸡。想想,这是为什么?”
  她摇摇头,期待地望着他,不知怎么很想听他说点什么,象个好奇的小学生。
  “这是因为姑娘的爱是隐蔽的,期待的,自然也是消极的,她们喜欢进攻型的男人。好男子由于知识、修养和事业等因素,不敢或不愿主动追求爱情。而那些天不怕,地不怕,无所顾忌,带有几分泼皮气的男人自然会捷足先登,好妻自然就成为他们的战利品了。”田栋卖弄地说。
  “那你呢?”她不想让他太狂,不失时机的反问一句。
  “我么?”他笑笑,“我不是个好男,所以我才有好妻。”
  “胡说!”她涨红了脸。嘴里骂他胡说,心里却比吃了一罐子蜜还甜。她觉得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有种说不出的快乐,有种巨大的慰藉力量,也许是因为爱?但她觉得仅有一颗爱心是不够的。爱是一门艺术,并非人人都能拥有。只有聪明、善良,懂得爱的人才能获得。
  他两在飞绿滴翠的山坡上度过了一个美好的中午。
  他们只有趁人们午睡的时候,才能偷偷躲到这远离村庄极具诗情画意的山野里约会,这样就必须付出午睡的代价。
  田栋先走了。他们目前还不想公开他们的秘密,甚至要考虑以后要减少这种浪漫的约会。因为作为一个男人,他比姑娘更多地感受到的是生活的严峻——你必须对自己所爱的姑娘负责,只能给她创造幸福,而不能给她带来痛苦。在条件尚未成熟的时候,万万不可让对方付出得太多。他宁可先哭后笑,也绝不能先笑后哭。“无情未必真丈夫”,但一个男人在拥有爱情的同时,应比女性更具理性。
  尽管这样想,但他还是深深地感到了爱对他灵魂的抚慰,莫名地产生了一种渴望征服什么,甚至想为之而承受磨难和痛苦的感觉。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爱这个世界。每个善良的女孩子都是一首温柔的诗,他的沛佳尤其是。她使他想起俞青的妹妹俞倩,她多象那个高雅柔情的姑娘啊。尽管她缺少俞倩那分才气。
  他踽踽独行,不时回头望一眼从另一条道上往回走的沛佳,悠闲地品味着河边的水草,路边的小树,水中的鹅卵石和碎金一般在河水中闪烁的太阳以及她留给他的倩丽和柔情。这种遐想和品味,使他进入一种虚幻的美妙境界中,以至在他走过工棚时竟没发现工棚后边坐着一个人,等他几乎踩到那人身上,那人站起来和他打招呼时,他才发现是罗明成。
  双方都有些愕然,好象对方都窥见了自己心底的秘密。由于工棚挡着,罗明成也没发现他,否则,是不会让他在这儿碰上自己的。不过,他向来都是争取主动的,笑笑说:“怎么?中午也不休息?”
  “下午要开会,到河里洗了洗,休整休整。”他即席撒了个谎。他想问一声,但他知道罗明成是个诡秘的人,不好随便问。罗明成却主动对他解释说:“上午把手帕丢到这儿了,我来找一找。中午大概没人经过,还是找着了。”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掏出手帕让他看了看。
  双方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三个字:你撒谎。但谁也不会戳穿谁。田栋边走边挥挥手说:“你也不洗洗?今天的水真热。”
  “我也正这样想呢。”明成也趁机挥挥手,朝河里走去。
  他不明白大热天的中午,罗明成到工地来干什么。是不是也跟谁约会?他笑了笑。
  下午全队放假,整顿队内纪律。
  辛部长讳莫如深,只字不提会议内容。田栋自然也不愿打听,只是古三孩和时二狗的团员资格被取消了,显然会议跟他们有关,是不是跟明成有什么关系?他真的是去拣手帕了么?
  其实,罗明成并非拣手帕。田栋走后,他由工棚后边转移到河滩里的脚踏石上坐着。他脱掉鞋,绾起裤腿,将双脚浸在温暖的河水里,呆呆地望着绿茵如毯的西凤山,脸上愁云密布。
  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沮丧过。
  他把他自己挂在二斤半上了,怨谁呢?
  他想讨好辛部长,部长也很信任他。他竭力想帮助部长开展工作,无论是作部长的帮手也好,一个排长也罢,自然都无庸置疑。对刁克等人他主张要么睁只眼闭只眼,宽容点算了;要治就要治到底,一朝打得趴下,就永远不会嚣张。他不止一次地对部长暗示。一个领导者要善于借助“政治”这个强有力的法宝来维护自己的存在。而象刁克、时二狗这样喜欢乱说乱动的人是非常容易陷入这个圈子里的。
  这自然很中部长的下怀。于是,他很成功的记录了几次他们的反动言论——胡说八道。而且,很巧妙地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这样,这些没心没肺的小子就不会怀疑是他汇报的了。他对自己的巧妙伪装很是庆幸。可是,乐极生悲,他正准备上交的时候,那宝贝本子却倏然不见了。他翻遍了衣箱、被褥和所有的口袋,也没找到那要命的玩艺。他还几次趁午睡时间到工地,将他走过的每块石头,每个草丛都翻了个遍,也没看见。他想去问问队友们,但越问越暴露,况且,那封皮上就写着他的大名,要给他,自然就会送来,不给,问也没用。万一被刁克和时二狗以及和他们相近的人拣起……
  他的头皮发乍,不寒而栗。
  那天,他在河边呆呆在坐了半天后,怏怏返回来,他断定这个霉头是触定了。
  快到叶家院的时候,他见游大为从部长办公室里出来往下走。
  “明成,”大为叫住他,“你到工地干啥去?”
  “你怎么知道我到工地去了?”他诧异地问。
  “那还不知道?在上面的院子里看得清清楚楚。”大为说。
  “没什么,”他掩饰说,“随便转转。”
  “是找这个吧?”大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本子递给他说,“在坝基下边拣的。”
  他愕然从大为手中接过本子,这才记起,下工时,他在河里洗了一把脸,将上衣搭在肩膀上朝回走,可能是因口袋朝下,上河堤时震落下来的。
  他将笔记本装进口袋里,还想问什么,大为却先匆匆走了。
  他很庆幸这活宝的失而复得,可他刚走了几步,立刻象被谁掴了一掌似地呆住了:他会不会看了内容?即使随便翻一翻……
  这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哪一个傻瓜见到记载个人秘密的东西不仔细窥探的。因为人类的道德、礼仪、法律等的约束强化了人们的窥探欲。幸灾乐祸,无中还想生有,更何况意外到手的东西。
  从那天以后,他密切注意着大为的一举一动,想看出点破绽来,但这个一向粗枝大叶、毛毛糙糙的人竟装得毫无纰漏。这使他不得不来试探他。
  一次,他见大为看报纸——当然,他只是看上边的照片。便借机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报纸上登的这些倒楣蛋都是说话不注意,吃了嘴巴的亏。咱们队员说话也得小心,最好不要涉及政治。”
  “政治?”大为不屑地说,“咱们是干活吃饭,喝凉水就酸菜,操那份闲心干啥?”
  他仍低头看着报纸,脸色平静,毫无异常反应,看来,这傻瓜根本没看。也许,他那小学没毕业的水平,读报上的字还是嗑嗑巴巴,就根本不认识他的草字。再说,他若看了还能不告诉他的哥们刁克?一告诉,那顽主还不立刻找他算帐?但刁克见了他刁样没变,有时甚至还把他当作值得信赖的人而对他讲些有政治价值的话。
  看起来,游大为真的没看。
  可是要不要向部长汇报呢?不汇报吧,显得自己太无能:汇报吧,万一本子的秘密泄露出去,队友们知道是自己汇报的,以后还怎样在这儿待下去?
  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他正为这事担忧之时,部长见了他就问:“观察的怎么样了?问题不少吧?”
  “还没啥发现。”他躲闪着他的眼睛说,“他们都是瞎咧咧,还没发现多少实质性的问题。”
  “要抓紧呀。这几个小子越来越不象话了。不守纪律,甚至说一些很值得分析的话,我都听到不少了。”部长不满地挥挥手走了。
  他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戳在那儿:完了,部长全知道了。不是游大为汇报的还能有谁?这倒好,他拿着现成的猪头去敬神,把我这个喂猪的撒一边。还在哪儿装作不问政治的模样呢。
  他知道,大为和部长的关系完全在他之上。尽管大为有时跟部长磕磕绊绊,但那只是表面现象。因为部长全靠大为为他守摊子来维持这个集体的存在。而自己这个排长除了做他的可怜的眼线,实在可有可无。
  可大为为何不对刁克讲呢?显然,汇报给部长后,部长自然界不会让他说的。组织纪律,这是任何人都不敢违抗的。
  可是,看大为那样子又不象,他觉得那二百五还没学会伪装的本领。
  怎么办?
  他为此倍受煎熬,饭量急遽下降,人也瘦了一圈。权衡利弊,他忽然悟到:如果大为知道本子的内容 ,非告诉刁克不可,那仅仅是个时间问题;如果汇报给部长,他再不交,部长就会以为他阳奉阴违,而恨他。与其两头不讨好,还不如交了好。他悔不该把这捞什子记在本子上把自己弄到一个尴尬的境地:文字误人呐。
  他瞅部长一人在的时候,悄悄交给他,偷觑他的表情。但部长什么也没说,连看都没看,更看不出他的内心——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他以为部长不会太快就处理的。不料,他当天就取消了古时侯的入团资格,连夜战都不让参加了,还让俞青写材料要向公社汇报。没想到俞青居然说他写不了这种材料。而部长对他的这种态度居然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和涵养。这大半是由于俞青的文章很有名气,连县上都很重视,他不好得罪这种人,于是,部长就又把这种美差推给他。
  他苦着心却竭力装出一个极乐意做的样子,上纲上线,洋洋洒洒写够部长要求的字数。但他又尽量将口气放得和婉一些:他并不想把别人搞得太坏,弄别人是为了自己,只要自己能达到目的,就不必一定要把人逼上绝路。因为,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是几个并非等闲之人。
  但部长似乎看出了他的用心,嫌他挖得不深,联系得不广,他只好以政治理论水平低,文字功夫不行等托词应付,部长也没再说什么,但明显看出了对他的不满意。
  事后,他向部长索要本子,部长没有给他,还说;“这是原始材料,没有它拿什么来证明呢?你还信不过我?没本子了,我给你本新的。”
  他干干地笑了两声说;“我这样做还不就是相信您?只是上边还记着别的一些事情……”
  “我看了,都是些寡淡事,有什么要紧?该给你时,自然会给你的。”
  说着,部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有“为人民服务”的红皮笔记本给了他,就把他打发走了。
  部长是不是因为大为汇报在前,他汇报在后而怨恨自己呢?或大为也没汇报而是因为材料没写好的缘故?真他妈伺候君王不到头,伴君如伴虎。
  他懊恼地用脚拍打了几下温吞的河水。
  他很是幽屈,又无法排遣,就借午休时,一个人悄悄溜达到河边散散心。
  他怏怏回到宿舍,感到非常倦怠,想睡一会儿。刚闭上眼睛,上工号就响了,“嘀嘀哒哒”的号声,使他神经骤然绷紧,他不知道这件事的处理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也许大为没看吧?刁克自然也不知道,还有时二狗,万一……
  他满腹心事地随着大家往会议室走去。
2013-10-20 01:4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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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议就在部长的办公室里召开。所有班级以上的干部全部到会。除了明成和部长外,谁也不知道会议的内容。队员都自由活动:上街,睡觉,打牌,洗衣服……
  气氛很紧张。虽然,辛部长慷慨地将自己的“海河”牌香烟扔到桌子上让大家随便抽,但也丝毫不能使大家轻松起来。
  这伙平日里嘻哈打闹、蛮不在乎的青年人,一提到政治,一说起斗争,就一下子都成熟了十岁,老练了十年。每个人,即使涉及不到自己的一根毳毛,也都本能地、敏感地感受到了无数无形的压力沉沉地覆压在每个年轻人的心头。他们都很惊异于他背后瞎咧咧的一些东西怎么就能摆到辛部长的办公桌上。看来,人心叵测呐。
  一张小炕桌放在炕中间,上边放着烟缸、记录本和一沓子材料。
  辛部长盘腿坐在炕桌后边看着《毛选》,俞青坐在桌子一边担任记录。干部们有的坐在炕沿上,有的坐在地下的杌子上。
  部长看看大家都坐齐了宣布开会:“今天召集大家开会只有一个议题,就是讨论对刁克、时二狗和古三孩等人的处分问题。”
  他将烟蒂揿在烟缸里接着说:“刁克和时二狗一贯吊儿郎当,不守纪律,对革命工作拣轻怕重,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得过且过,敷衍塞责,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是严重的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的表现。古三孩虽然老实,肯吃苦,但不能坚持原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明知不对,少说为佳,甚至随声附和。这是极其严重的,非解决不可的问题,时二狗和刁克的反动言论……”
  一听反动言论,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尽管现在不象过去那样动辄又打又斗,但绝不至于放任自流的。大家依然心有余悸。仿佛这反动言论就是自己散布的,有种本能的恐怖感,甚至谁都没有注意到部长在套用老五篇《反对自由主义》中的话。
  “主要问题如下,”部长拿起材料扼要地说,“刁克一贯目无领导,迟到早退,无故旷工,屡次教育都以沉默来对抗。五月八日,他以多拉快跑为名,故意多装石料,致使三辆平车连续放炮,而使二排的工程停工半天。他一贯散布消极言论。我们发展优秀青年入团,他居然说‘入团顶屁哩’;他还公然叫嚣‘瞧着吧,今年发大水非把大坝冲垮不可,叫狗日的们穷折腾,折腾得连命都得搭进去。’这是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公然仇视,其用心何其毒也。对这个问题,我们就是要坚决批判和斗争。时二狗一贯蛮不在乎,嘻嘻哈哈,怪话连篇,自私自利,爱占小便宜。没有一个革命战士起码的素质。他在往工地送饭时,用罐头瓶偷装焯菜,贪占集体财产,损人利己。劳动态度不严肃,在干活中间打弹弓,几乎伤着人,还顶撞领导。最为严重的是他居然编了顺口溜讽刺我们战天斗地、改造山河的伟大事业,其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他忽然顿住了:该不该念呢?念了,不说明你也在散布反动言论么?前些年,栽这种跟头的人不在少数。不过,现在毕竟不同从前,何况这也不是侮辱领袖、咒骂革命的反标,不讲清楚,大家怎么讨论呢?
  再说,部下们也没有什么阴险的,还是念吧。
  他咳了几声说:“你们听:‘专业队瞎混哩,吃上窝窝抽疯哩。改河哩,垫地哩,龙王肚里掏心哩。有朝一日龙发怒,叫你坐在山圪旦上干嚎哩……’”
  有人笑了:这个倒捣蛋鬼这下可捣到马蹄上了,恐怕哭鼻子都来不及了。
  “还有,”辛部长指点着说,“吃了人家的窝窝,由着人家的搓播;喝了人家汤汤,管着叫人挼挼。战天斗地瞎磨磨,不如寻个阳坡坡。这些反动歌谣与刁克的反动言论如出一辙,对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进行了可恶的嘲弄和诬蔑。古三孩虽然没有编造,但他不但不对这个问题不制止,反而跟着附和,学着说,对时二狗的反动歌谣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侯毛旦虽说对古、时二人进行过劝阻,但他从未向上级反映过,也是有错误的。鉴于本人一贯表现良好,只取消团员资格,不予追究。而对刁克、时二狗要严肃处理,古三孩也应相应地作出处分。不过,我们的原则仍然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一棍子打死,但也绝不姑息迁就。现在对这个问题,大家都发表一下看法,研究一下处理意见。”
  他把材料放下,叼起一支烟,慢条斯理地点着火。
  大家惊异于他对情况了解得如此透彻,也惊叹他竟有如此丰富的文辞,表现得极有水平。这除了他经常读书看报外,自然也是因为罗明成的大手笔。专业队除了俞青和田栋,就数罗明成写得好了,有“笔杆三”之称。
  大家都沉默了,谁都知道,这些话只要上纲上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尽管你根红苗正,但绝不能因此而减轻处罚。保,谁也没有这胆量;斗,良心又不允许,所以,只好沉默。
  当然,如果都沉默,这会也就无法开了,总有人会打破僵局的,不然,何以叫干部。
  游大为早就坐不住了。他倒没什么高见,主要是讨厌开会。有什么事,三八两下,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好了。开什么会。他在灶火旯旮里站起来说:“这有什么难的。每人拉出去揍上一顿,作一份检查,再罚背三天石头,就打蔫了,这些小子就是欠揍。”
  部长不易觉察地笑笑说:“不。对人的的处理问题是个思想问题,认识问题。我们所作的斗争,也是思想和灵魂深处的斗争。要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而不是对肉体的惩罚。”
  他觉得这个莽汉既可怕又可怜:没策略,不讲手段,连个思想也没有。一颗拳头支持人生。这种人是最容易被人利用而成为炮筒子的。
  作为公社革委副主任兼武装部长,他是绝不满足于这个位置的。他为之付出了许多代价,包括杨家那个幽灵。尽管他死有余辜,一个屠杀子弟兵的巡长,不值得怜悯;杨家仅剩一条根,窝囊废一个,也不必担心,但政治势头一变,就怕你力单难支,说不定那个幽灵还会出来咬你一口。所以,现在只有掌握更大的权力,象一棵树,将根扎得深深的,才不至于被狂风吹倒。但这里,他人地两生,要升迁一格谈何容易。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在政治上出风头,兴风作浪,而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抓典型:好的和坏的。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工作成绩就是抓典型。但对这些根红苗正的人是很难将其抓住的,即使你抓住了也很难成为典型。所以,他不得不用政治权谋们惯用的手段:先放后收,欲擒故纵,让他们先肆无忌惮地跳出来,把长脖子彻底暴露出来,就能一把扼住它,掐他死,他就不能活。
  至于听罗明成的“点子”,并非意味着自己还不如这乳臭未干的年轻人,而是让他争取主动,加入自己的联盟,使之成为自己斗争的一个有力工具。当然,他确实服气罗明成的手腕,自己在罗明成这个年龄时,就根本不如他。至于事后没给他多少好脸色,那是不想让他在自己面前以功臣自居而不把他这个部长放在眼里。而今天开这样颇有民主气氛的会议,也实在是一种扎根手段,他工作不能没有这些干部的支持,得罪了他们,他在专业队是一天都干不下去的。王大力和吴军亮就是最好的证明。然而,看今天这个样子,要把俩定为典型还并非易事。
  罗明成平静地沉默着,但他密切地注意着大为的一举一动,因为他并未断定大为是否看过他的笔记本,也想看看大为的态度,在最后的结果尚未明朗之前,他必须保持沉默,静观待变。
  游大为又坐不住了,他推脱地说:“干脆别开这个会了,咋整你决定就是了,处分扣工分作检查,或者送交公社,利索点,何苦窝在这儿逼得人冒烟。”
  他摇晃着头,似乎脑袋也成了他的累赘。
  辛部长要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干部尤其是大为不阻拦,他就完全可以实现自己的计划。他点点头说:“也好,我们把刁克和时二狗作为我们大批促大干的典型送交公社,材料也整理好了,其他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我觉得还是要慎重点。”田栋站起来说,“抓典型固然重要,但我们应该很好地掌握典型的尺度。这两人平时不注意检点自己,怪话很多,有些话是极其落后的,但我们是动机和效果的统一论者,从效果上看,他们的言论不少值得批评,甚至有值得批判的地方,但他们根红苗正,有良好朴素的家庭影响和正规化的学校、社会教育,他们都是贫下中农子弟。他们从小就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热爱祖国,他们绝没有仇视党、仇视社会主义的任何动机。只所以出现这样的情形,我以为,一是由于他们的个性决定的:他们都好说好笑,表达能力强,因而,好逞能喜欢引起别人的注意,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自然要说一些出格的、忘形的话。当然,这仅仅是问题的一方面,这点不能掩饰他们的错误。二是他们忽视了世界观的改造,他们不愿过艰苦的生活,不愿受专业队纪律的约束,但又不得不接受这种约束,这种矛盾的心理就不由自主地要发泄,话说出来就难免尖刻越格。这是青年人共同的心理现象。所以,我认为,即使作典型,也最好在我们专业队内部做,不要搞得太大。”
  他甚至还想说,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但那样会冒犯部长的尊严的。他虽然讨厌刁克顽固不化,但他觉得哪个人能没有缺点。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改造他们,使他们的优点多些,缺点少些。同时,他在专业队算是最幸福的人了:挚诚的爱情,众人仰慕的位置,他不愿意在自己享受快乐的时候,看着别人去受苦。即使象刁克这样玩世不恭、甚至常使他为难的本该受到责罚的人,他也不想让他一蹶不振。尤其,他不能忍受一个善良的人去受苦,他看到哪个善良、诚实、正直的人受苦,比他自己受苦还要难过。
  一个高尚的人,得到和幸福只能使他更高尚;一个卑劣的人,得到和占有,只能使之成为变本加厉的资本而变得更加卑劣和贪婪。
  “不。”部长严肃地说,“这不是个小问题,我们不能调和阶级矛盾,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这决定谁也不能改变。根红苗正并不意味着就不会蜕化变质。重要的是不给他们以惩处,这样的人还会不断冒出来干扰我们的工作。”
  这几句话足以使田栋闭上嘴,因为谁都害怕被扣上“调和阶级矛盾”的帽子。
  罗明成依旧一言不发,他心里默念着几个字:难得糊涂,难得糊涂。狮子问兔子它嘴里发出的是什么味,兔子看见熊因回答“臭味”而被加上“诬蔑”的罪名;猴子因回答“香味”而被加上“阿谀”罪名,都被吃掉了,它就对狮子说自己感冒了鼻子不通而得以保全性命。
  俞青看看田栋,敲了敲钢笔说:“这些言论作为事实,确实值得一批,不过,他们是否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呢?谁能证明?如果他们不承认,又没人证明,我们岂不陷于被动?”
  这下可把大家点醒了,纷纷议论起来。游大为也醒悟过来,他大声说:“对嘛。是猪是羊总得认准了再杀呀。人家不承认,专业队又不是群专指挥部,能搞逼供信。”
  罗明成听着,心里一阵喜忧交加:喜的是大为肯定不知道本子里的内容,否则他是不会装的;忧的是这个该死的俞青竟出了这么个令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馊主意,一旦要让队员们知道是他干的,他就无法在这儿待下去了。
  “谁证明这并没关系,”辛部长成竹在胸地说,“他们都已承认了。”
  在这种政治高于一切的年头,他们是没有胆量不承认的。他把那句要命的话抄在两页纸上给两人一看,他们就额上冒着汗乖乖承认了。
  干部们都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们不明白部长为何对情况掌握得这么准。事实把他们放在了一个二难的位置上了。大家只好三缄其口,会议出现了僵局。
  俞青怀疑是罗明成干的,他看看明成,又对部长说:“我觉得不处理不足以显示我们纪律的尊严;推出去呢?那就既显示了我们的无能,又因罚之过重,恐怕就减弱甚至涣散了我们全队的凝聚力。所以,我们的目的是既教育本人,又能教育大家使队员们觉得我们这个集体充满着温暖,就乐于为这个集体效力,你说呢?明成?”
  “哦哦,”罗明成故作迷登地说,“我还没想好,让我再考虑考虑。”
  田栋想起了俞青给他说过的话,但他现在最需要解决的是如何保护这两个倒霉蛋,而这就必须将大为争取过来,因为大为对部长比自己更重要。
  他见大为上厕所去了,忙跟了出去。
  “我看你别尿了。”田栋在厕所门口对大为说,“尿在裤裆里算了。”
  “你这家伙。”大为没好气地说,“你是怎么了?”
  “怎么了?问你自己吧。”
  他知道对大为这种人,商量是没用的。他属于张飞,只能激不能劝。他不冷不热地说:“你是谁?一连之长,弟兄们公认的头儿,弟兄们怕你,服你,拥护你,即使你有时候对他们很粗暴,动不动不是打就是骂,大家仍然服从你,听你的话,没人跟你较劲。这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能保护大家,跟弟兄们拧成一股绳、结成一颗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抱打不平,有种侠义心肠。为了弟兄们,你可以两肋插刀。可你现在呢?墙上草,随风倒,毫无大丈夫的凛然正气,刁克是不是你的哥们?二狗人怎样?三孩呢?他们的毛病是不少,但哪一个敢对你大为有二心?他们对你也算是忠心耿耿了吧?而你呢?你在他们倒霉的时候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干部们不表态,还不都是看着你,看你这个连长能不能保护了弟兄们。你这样做倒很利索,干脆,送到公社处理,你还怎么向弟兄们交代?你这个连长还怎么当?你是一百多人的连长,不是一个人的连长。你要让弟兄们都失望了,他们会怎么看你?还用得着我说吗?说轻了,大家会你是叛徒,说重了,就会说你没骨头。”
  “什么?什么?叛徒?没骨头?”大为差点跳起来,大声嚷道,“等着,我要让你们都看看,是你田栋有骨头,还是我游大为有骨头。”
  他说着,把撒了一半的尿打住,就朝屋里跑……
2013-10-20 01:4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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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黄土高原最美丽的是夏天。
  当日历上看到春天的时候,江南无处不飞花,而黄土高原依然寒气袭人,看不到一点春的气息。只有当夏日光临,才能真正领略到春之美景。
  西凤山飞绿滴翠。那一抹抹,一绺绺,一缕缕的春绿挂满了山坡,如同巨人穿上了褐绿相间的绿衣。偶尔有一点红,一缕蓝,一抔黄点缀其间,象在绿衣上跳荡着的彩焰。蝉声悠悠,鸟鸣啾啾。山上的小树或挺,或倚,或伏,或畸,有的凌空而生,凌然欲飞;有的伏凹而长,敦厚稳健;有的高大挺拔,车盖童童,有的小娇玲珑,憨态可掬。浓浓的阳光在山上跳荡着……
  紫川河晒热了。温吞的河水舔着圆润的鹅卵石,悄无声息地将阳光的嘱慰送向远方。卵石被泡涨了。翕忽闪隐的泥鳅在它周围时隐时现。河蛙绿色的胎衣在河湾的浅水处悠悠忽忽地飘动着。河中心被洪水冲下来的一块块巨石,象一只只刚煮熟的白龟,发散着烫人的热量。
  这勃勃的夏日并没给队员们带来快乐。他们热汗如雨地施工着,领教着太阳过多的恩赐。每张脸都被晒成了酱紫色,连俞青的白脸也变成了赭红。汗渍、污泥、灰垢把他们弄得丑陋不堪。
  没有音乐,没有诗歌,没有鲜花,没有美酒,连个丑陋得不能再丑陋,蠢得不能再蠢,俗得不能再俗的姑娘也没有。世界上所有的享受都跟他们无缘。他们唯一拥有的权力就是做!做!做!硌人的沙子,呛人的石灰,磨人的石头和蚀人的水泥,这些由地壳汗渍组成的粉、粒、块再加上窝头酸菜和乌黑破烂的窑洞构成了他们全部的生活内容。他们似乎麻木了,窒息了,连痛苦也感觉不到了。话都懒得说,只有一连串的机械动作:登腿,甩臂,撅屁股,永无休止地消磨着他们的青春活力。
  伏天是多雨的季节,县里要求加快施工速度,必须赶在山洪来临之前把护堤修到主河道里,以确保万亩河滩地和一级战备公路的安全。大工每天都加重了垒石的方数,队员们就只好按班组拚命应付了。每个人都有象拧紧了的发条,“噌噌”地急转着。干部们都身先士卒拣重活干,包括弱不禁风的俞青和不可一世的大为。
  大为不干则已,要干,就拣最重的活。他从河里往上扛石头,最大块的全归他一人。他的腰弓着,稳稳地、沉重地迈着每一步,额上的汗水涔涔地往下落。
  他不明白那天听了田栋的话为什么那么难以自制。当时,他象在跟谁干架似地扑进去,脸红肚脖子粗地嚷道:“坏分子反革命在专业队还没生下呢。至于犯错误怎么处罚都可以,就是不要送到公社。我们不能叫弟兄们戳脊梁骨。那样做,只能说明咱们都是吃干饭的,都是饭桶。连几个扯皮的毛小子都管不住,要上交,先撤我的职。连各排长也都撤了。因为队员犯错误是领导没教育好。”
  他这样说时,似乎只有他和他的话本身,其他人都不存在。他根本没发现辛部长恼火的眼睛和干部们惊讶的神情。
  他的话音刚落,大家在短暂的惊愕后,随即便是随声附和一边倒。大家谁也不愿看着自己弟兄倒霉。只要有大为带头,他们自然会顺水推舟,借俏卖乖了,尽管这样要忤部长的本意。
  辛部长气得翘起了鼻子。但理智告诉他,千万要沉住气,好汉怕的棍棒多。他完全明白被这伙年轻人孤立,尤其是违逆了大为这类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王大力和张军亮还不是叫这伙人给赶走的。何况现在的政治也不象过去那么狂热了,他们怕个啥?
  一条龙难挡九江的水,众怒难犯,看起来,他借此升迁是没指望了。不过,借此镇住这几个桀骜不驯的小子,在专业队树起自己的权威也不错。让他们知道我辛银旺绝不是王大力、张军亮之辈。
  大为事后却有些懊悔,他本不愿忤部长的本意,他时时记着部长对他的口头承诺:公社水利员,这是令每个回乡知青都眼馋的美差。但他看出了部长对他的不满。怪就怪田栋这鬼!他不明白那小子几句话就把自己弄得头脑发热,忘记了一顿能吃几碗干饭。
  以后注意!
  他扔下石头抹了一把汗,喘了一口粗气。
  田栋在泥灰组和河沙水泥,用来勾石缝。这项工作质量要求很严格,是种很细致的活儿。水泥标号,沙子的纯度,颗粒的大小都有严格规定。他按比例在一块铁皮上搅拌好水泥和沙子,拨开一个窝儿,小心翼翼地倒了半桶水,然后,慢慢从四周往回撮泥沙,等水完全渗透后,再往起和,这样很省力,也容易和好。他抬起头,擦了一把汗,看看象牛一样扛着石头的大为,无声地笑了。
  会后,大为指责他“日弄了他”。他问他怎样“日弄”的,他也说不清楚。
  他倒不是要把大为当炮筒使,而是因为争取不过来大为,那两个倒霉蛋就非成为典型不可。他非常清楚“典型”是怎么回事。
  他认识一个叫罗兴的北京知青,现行反革命,正在窳地村接受改造。罗兴仅仅因为将电线杆上的“毛主席语录”牌摘下来刮掉油漆和字当鏊子焙烙饼吃,就遭此大难。挨斗挨得吃不消了,跳崖自杀未遂,摔断一条腿,又给戴了一顶企图自绝于人民的帽子。
  他很同情罗兴,很佩服他的才华,暗中跟他学习写作。罗兴毫无保留地给他讲解文学知识,帮他修改文章。他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超过俞青。当然,他也极为小心,不愿使自己背上黑锅。因为,外婆家就在窳地村,这样他就可借看望外婆的机会拜见罗兴。
  由于干部们的努力,那几个坏分子终于没被上交,只在专业队声泪俱下地作了一次深刻的检查。那检查自然是发自内心的,诚恳的,甚至是残酷的。刁克的检查甚至很见才华。一份检查反而使大家从另一方面认识了刁克。而时二狗的检查自然是深刻中不时显露着幽默和风趣。
  但田栋完全感觉到辛部长对他的不满。这可从那干干的笑声和不自觉表现出的阴沉脸色中能看得出来。但他必须这样,即使面对一个强有力的顶头上司,也绝不能抑其鼻息,唯唯喏喏。该坚持的就必须坚持,该力争的就必须力争。不然,自己还算什么指导员。
  令他大惑不解的是,辛部长对每一个队员背后的活动了如指掌。他不长千里眼,顺风耳,显然是有人暗中汇报。这人是谁呢?俞青说是罗明成,但他觉得一个有知识,有教养的青年不至于那么卑劣吧?
  他看看在河里淘沙子的罗明成,不大相信地摇了摇头。
  罗明成脚穿高腰雨鞋站在半尺深的水里,一铣铣挖着河沙。挖上一铣扔在水外边的箩筛上,细沙带着水淋淋漓漓地落在箩底,卵石碎砾骨骨碌碌地滚于箩外。
  他紧不慢地筛着。他觉得自己就象那夹在筛眼里下不去的沙子,不知是该属于上边,还是属于下边。虽然粗鲁的大为没有看过他的笔记本,但他从俞青的反问,田栋及其他干部的目光中,完全能看出他们对他的怀疑。他隐隐感到这个群体在把他排挤出去。是不是聪明一定会为聪明误呢?
  当然,聪明和愚蠢的本质区别就在于:聪明可误人一时,而愚蠢则可误人一世。而聪明毕竟使人更多的是得到。
  他看到会议已是大势所趋,局势已定,就不失时机地站起来发言,说明我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还讲了他们抓小偷,保护集体财产的行为,说明他们爱憎分明,本质上还是好的。
  这效果蛮不错。他感觉到干部们那种微妙的情感变化。事后,刁克和时二狗甚至还对他讲了不少感激的话。但会后,部长却责问他为什么变化这么快,一反常态,他镇定地告诉他,我不这样,以后还能为您再了解情况吗?何况我一个小小的排长也无力扭转会议的局面。
  部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赞同地点点头,但他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话:关键时刻你是不会为我两肋插刀的。
  无所谓。患得患失之人是一事无成的。妥协、退让永远不是我的个性,否则,罗明成还何以成为罗明成。
  休息了。
  体内水分大减的队员们纷纷扔掉工具,争先恐后地涌到大坝下面的水坑旁一掬一掬地捧着河水喝着。清冽的泉水把疲劳、灼热和污垢都冲刷掉了,五脏六腑象被神女的一双冰凉的手抚摸过一般,周身都感到清清爽爽的。连脾胃不好忌食生冷的俞青也禁不住诱惑,跟着田栋下到泉水边美美地喝了一气。
  田栋顺便洗了一下头,然后和俞青把大堤旁一堆晒热的沙子拨开,露出里面潮湿的沙子,仰躺在上边,立刻有一股凉意从背部传遍全身。
  工地上,附近连一棵树也没有,大家只好顶着烈日休息。队员们一看这办法不坏,都争先效仿,一时间,一堆堆沙子上都躺满了人。这样,下边的凉似乎还能中和一下上边的热。只有个别腿勤的人跑到河对岸的岩石下边去躲避热辣辣的太阳。
  田栋静静地望着对面的西凤山。他被那大自然神奇的美景陶醉了。他似乎已飘到山上,落进草丛里,也化作一株翠绿的小草,一朵摇曳的小花,一点黄褐色的暄土,甚至一只在草叶间蹦蹦跳跳的蚂蚱。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想起前不久看过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那真是全城空巷,一片哭声。用罗兴的话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悲哀美。因为悲才能催人泪下,因为美,才令人喜欢:悲剧就是将那最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他记得那天他和俞青都哭了,连大为都眼睛潮潮的。他想起影片里一支忧伤而优美的歌,不自觉地轻轻哼唱了起来:
  春风年年吹绿平原,
  鲜花岁岁开满山岗,
  …………
  随着歌声的提醒,那悲惨的电影画面在他面前一幅幅展现着,那凄惨的情节,悲苦的人物仿佛都历历在目。
  队员们听着,也都跟着唱起来。先是几个人,十几人,几十人,一下子全体队员都不约而同地唱了起来。曲调幽远、深沉、哀怨。大家谁也不看谁,都静静地望着西凤山,仿佛那山就是那令人哀伤怨幽的地方。
  几头老牛,披着金黄色的阳光在山坡上悠闲地啃着草。一只灰色的野兔倏然从草丛里奔起,又回头看看,倏忽消失了踪影……
  吴浩洋的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很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这支歌唤起了每个看似粗犷的队员内心潜藏着的温情。只是这情,这爱只能面对着沙石水泥,无法披露而已。
  杜师傅蹲在石头上费解地望着这伙神情凄然的队员。在他眼里,这伙极不正经的鬼滑头,常弄得他哭笑不得。但他天生是个好人,宽容、大度,从不计较。他也常常使计捉弄他们。
  他见队员们唱完了,谁也不说话,就忍不住大声说:“牙(你)孙子们还能唱出个好歌?”
  吴浩洋和时二狗一听这话,一打挺坐起来,怂恿他唱陕北民歌。他却故意拿捏个架子不答应。其实,他心里是极想露一手的。虽说他在干活中也常哼唱,但从没有让大家坐下来专听他一人唱歌。他佯装被大家纠缠不过,望着队员们一双双饥渴的眼睛,他将烟灰磕在石头上,酱紫色的脸上掠过一丝诡谲的微笑。他拿捏起细嗓门,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
  昨个黑间吃罢饭来月明星稀,
  村对面的高梁地里静个悄地,
  手拉手来肩并肩出来俩谁?
  你爹爹悠悠达达和你二(个)姨。
  你爱我来我爱你哪管人言语,
  隔三岔五高梁地里只有我和你。
  …………
2013-10-20 01:4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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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员们一时被这柔美的曲调,生动的意境迷住了,还没回过味来。只有俞青看着田栋笑了笑,田栋会意地点点头。他俩很佩服这鬼石匠的机滑劲。他从陕西讨饭来到这儿,全凭他的善良和聪明睿智。
  渐渐地大家都回过味来了:他是在借唱歌拐弯抹角地骂人。机灵的时二狗马上反应过来,惊呼:“不对,我们上当了,杜师傅在骂咱们。”
  古三孩直愣愣地问:“骂咱们?骂啥?”
  “骂啥?”大为也听出来了,没好气地说,“你爸和你二姨黑天半夜钻到村对面的高梁地里做那事,明白么?”
  古三孩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但他侵不上官(瓜)搂蔓子地扇动道:“他敢骂人?筛灰,筛灰!”
  这伙惯做恶作剧的顽主们早就手痒痒了,立刻便有很多响应者。大家抬腿的,按胳膊的,将杜师傅抬起来筛面似地一前一后筛了起来。杜师傅在队员们手中挣扎着,喘着粗气骂:“牙这些龟孙,狼不吃的。是牙们叫我唱哩么,是我要唱哩。日牙二姨的……”
  时二狗趁机在一旁扇动:“支屁股!支屁股!快,谁支屁股?”
  田栋咳嗽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时二狗自知失言,吓得吐了吐舌头。
  “支屁股”就是一个人将屁股撅起来,让筛灰的人将被筛者的头屡屡往屁股上撞。
  没有人敢响应他的提议。他们都是聪明的,都谨慎地掌握着“胡闹”的尺度:既达到愉乐的目的,又不至于使对方恼火而翻脸。如果照时二狗说的去做,那性质可就变了:由开玩笑变成了侮辱。那样即使杜师傅如何大度,也绝不会原谅他们的。有几个人甚至已谴责他尽出馊主意。吓得时二狗赶紧请求大家放下他来,以求得宽恕。
  杜师傅被放子下来。他爬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气急败坏却又无可奈何地骂着:“牙这些熊子!唉,牙龟子子们……”边骂边到工棚里找别的石匠去了。
  大家看着他极富悲哀美的背影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似乎有着消耗不尽的体力,一休息下来,就象一匹匹卸了笼头的野马,一个个狂放不羁,野性勃勃。刁克见辛部长在工棚那儿跟石匠师傅谈着话,又看看傻愣愣地坐在那儿发呆的二河河,冲时二狗使了个眼色说:“有理孩儿,听好的去。”
  时二狗知道“好听的”指什么,但他不吃亏地说:“晓得了,妻哥。”
  没有姑娘的世界总好象缺少点什么,于是,这伙雄性公民们在万般无奈中各将向对方(无论有无)的姐妹们发动口头攻势,不惜工本地喊着“妻哥”,“有理孩儿(小舅子)”,以求得一点嘴巴上的快活。
  这俩小子早已忘了他们作过的检查、流过的眼泪,挨过的责难和发过的誓言,又把老快乐二河河叫上,拐到部长看不见的地方,怂恿他唱下流歌。
  不少队员都心照不宣地跟着二河河和刁克、时二狗来到大堤前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后边。
  他们喜欢带“荤”的东西,但他们绝不自己开荤,而是怂恿别人干,自己只欣赏。这是他们的高明之处:既满足了好奇心,又不至于被大家视为下流坯。
  二河河起初不敢唱,因为部长曾训斥过他,但被队员们纠缠不过,只好蹲在地上,拿捏着嗓子,露着两颗突出唇外的门牙,伊伊呀呀地唱了起来:
  大姑娘尿尿——
  把头低……
  如果你用中学生操行评语的办法,就根本无法断定他们是一伙什么样的人:高尚而卑鄙,正直而下流,聪明而憨直,蛮横而柔顺,勤劳而懒惰;疾恶如仇,有时又为虎作伥,冷酷自私而又多情慷慨……无数自相矛盾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东西,极自然和谐地统一于他们身上。然而,你一旦走进他们的生活,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你就会不自觉地跟他们一样去生活,而不会象你所想象的那样。你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我只能这样。区别仅仅在于:你可能大致象他们中的哪一类而已。
  吴浩洋和古三孩在后边筛石灰,没有赶上听二河河唱下流歌。他们浑身上下扑满了石灰,象两个雪人。谁也没去河里洗洗,因为一会儿还要筛。洗后再扑上石灰就更受不了。他俩就顶着一头一脸的石灰跑来坐在人群里。
  下流歌很短,简单明了,纯属自然主义,也不值得回味。二河河流着涎水唱完了,大家都静静地或蹲或坐着,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恢复着体力。
  吴浩洋坐在古三孩对面的一块石头上,看着三孩黑瘦的脸,嘴角溢出一丝坏笑。
  别看三孩这副瘦猴样,他可有两个顶漂亮的姐姐。这常使三孩引以为荣。
  吴浩洋想起人们奚落一个下乡干部故意拖官腔形成的有几分下流气的调皮话,就自以为得计地作出一个下乡干部讲话时的腔调,拖着长腔说;“我是来搞妇女——工作的,也是来搞三孩姐的——工作的。大姐挨(来)了,二姐还没挨(来);挨了就坐好,没挨的继续挨……”
  他的坏水还没倒完,老实窝囊的古三孩就象一头出涧的豹子,猛扑了上来,将吴浩洋扑倒在地,挥拳就打,吴浩洋连忙举手招架,两人扑倒在沙滩上扭打了起来。
  沙滩上坐着的队员并没有谁去拉,大家反而让开场地,让他们尽情地打。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少恩怨,只是想莫名其妙地打一场——打人或者被人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有这种在别人看来极为怪诞的打架经历。所以,他们很愿意看两个末级拳击手在河滩里展开毫无功利目的的较量——无论吃了亏的,还是占了便宜的都能各得其乐,皆大欢喜。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出手并不狠,打累了,双方主动罢手。这种无聊的打架几乎天天都会发生,打过之后,他们也不互相仇视,反而比过去更好……
  吴浩洋是挑衅者,自然是理亏的,所以,他首先松了手,抹了一把头上的土,咧开沾满泥土的嘴笑了笑。古三孩也随即放开了他。
  这番鏖战使双方都收获了一些本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吴浩洋的嘴巴微微发肿,古三孩掉了两颗纽扣。但他们都感到有种发泄后的快慰。没有悲哀,没有痛苦,更没有仇恨和愤怒。每张脸都异常平静。他们静静地平躺在沙滩上,茫然望着蔚蓝的天空,象两尊失去了生命的木乃伊。
  劳动的号声又响了,队员们都从各处走向各自的岗位。傻得冒烟的二河河象一位国家元首似地被听众们簇拥着走来,每个人脸上都表现出一种无望的满足。好象刚梦见娶了一房媳妇似地。这点可怜的原始性的精神享受也足以使他们在接下来的劳动中干劲倍增。
  天气太热,提前收工了。队员们收拾好工具,有的回村休息去了,有的脱光衣服泡进河里洗澡。刹那间,河里象煮饺子似地尽是人头。温吞的河水舔着每块健壮的肌肤,给了每个人以无限的惬意。
  时二狗赤条条地在河边的淤泥里滚来滚去,裹了身泥,又猛地扎入水中重洗。河水立刻变得混浊不堪,惹得下游的人大骂,他却得意地拍打着水大笑起来。洗好的队员都争先恐后地占据一块块矗立在河滩里的巨石。巨石洁净、烫灼,他们就或伏或躺在上边往干焙水淋淋的身子。有的占不上石头,就赤裸裸地站在路边的高坡上慢慢往干晾。
  自从专业队盘踞此地,这条通往县城的捷径就再也没有女人敢走了:她们宁可绕远走公路,也绝不敢冒脸蛋被侵犯的危险而涉足此境。只有叶沛佳斗胆走了一回,还气得哭了一鼻子。所以,他们如此站在这儿展示人类的原始本色,也绝非完全厚颜无耻。
  他们都直挺挺地站着,除却时二狗等,每条腿都象刚从地里冒出来的结实的肉柱。发达的肌肉上缀满了水珠,在阳光下闪着油亮亮的光。热腾腾的夏风带着河水的轻柔抚摸着每个人的肩、胸、背、大腿和凸起的臀部。四肢都无一例外地油光黑亮,而胸、背、臀部却白净润滋,黑白分明,好象他们都穿着永久的白背心,白裤衩。
  他们都静静地立着,一任风、日和河道里潮湿的气息去吹散、融化、吸收由温润的河水唤起的每块肌肉、每根筋骨,每个五脏六腑里腾腾燃烧着渴望发泄、占有和践踏的难以遏止的无名之火。
  他们常常这样赤赤裸裸地、毫无羞耻感地展示着他们全部的野性。在这里,没有人指责、嘲笑,没有人认为不对。你不愿加入,尽可不加入,但你绝不会去责难他们,包括俞青、田栋、侯毛旦和罗明成这些有教养的人。
  如果这时,这里突然间闯进来一个异性,他们会毫不客气、毫无羞耻感地强*奸了她,不惜为之而犯罪、坐牢,甚至杀头。
  对面公路上出现了几个从城里往回走的女人。他们看着,立刻都象一匹匹发情的公马似地不约而同地嗷嗷嘶鸣起来:“哦——嗬嗬嗬嗬……”
  女人们骂了起来:
  这些狗儿挨吹刀的!x脸比城门墩子还厚。
  不到你娘你妹子面前吆喝去咋?
  这些驴下的鳖压的!x脸比尻蛋子还厚,你娘怎么突掏你的哩。一点x脸也不要。
  …………
  这些詈词并没有把他们骂去,反而更激发起了他们的兴趣,他们跳着、吆喝着、拍着手,肆无忌惮地将他们最本能的世界赤裸裸地展示在广天化日之下。
  女人们终于败下阵去,闭上嘴,红着脸,低下头,急急走了过去。
  下午劳动休息的时候,工地小径上走来一个姑娘。她背着一个红卫兵们用过的印有“为人民服务”的褪了色的黄挎包。淡黄色的确良上衣,军绿色裤子,黑塑料凉鞋白袜子,清丽、淡雅,亭亭玉立,象河边的一株袅袅春柳。
  她挺挺地迈着步子。由于天热,似乎还有点难以觉察的怅惘,她的胸脯微微娇喘,洁白的前额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长长的眼睫毛烘托着一双亮亮的期盼的眼睛,修长的柳叶眉渐细渐淡地隐进鬓角。细巧挺秀的鼻子如璧如玉,端庄的瓜子脸微露笑意,又隐含冷峻,使人产生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企盼。她不时用白葱一般的纤纤细指撩一把拂在额前的刘海,亮晶晶的眸子探询地看着一个个呆若木鸡的队员……
  大家不明白这样一个美丽的姑娘竟敢闯进他们的领地。有的企图再用惯常的恶作剧催出她的眼泪来,但待她走近,他们立刻被那高雅的气质,柔和生动的表情,以及普通而不一般的装束震慑住了。他们从没见过这样一个超尘拔俗的姑娘。他们为中午那场赤裸裸的恶作剧而羞愧——假如对面公路上走过的是她……很多队员不自然地低下头去,他们觉得看她一眼都是一种罪过。
  她走到泥塑们面前停下了,她显然在找谁。她先礼貌地问候大家:
  “你们都歇着呐?”
  没有人回答。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们,象做了错事的小学生又碰到了一个极其严厉的老师,一个个敛声屏息。
  田栋面对公路坐着,没注意到身后发生的事情,听到声音,他回过头,见是俞青的妹妹俞倩。
  他站起身笑着说:“是俞倩,给你哥哥带来什么好吃的了?”
  “能有啥?还不就是咸菜。”
  “好啊,见面分一半,我可要收买路钱了。”
  田栋开玩笑说。他常到俞青家去,跟俞倩很熟。
  “全给你吧。反正给他的也有你的,给你的也有他的。我哥呢?”
  “在那儿。”他指了指工棚说。
  他说着把她领到工棚后边,俞青一个要在那里核实考勤。这样正巧能让他们避开众人多说一会话。他知道俞青和俞倩的事儿。他们是知心朋友,彼此信赖,无话不谈的。但他不是心理医生,无能为力。俞青开玩笑,说要把他妹妹嫁给他,因为,他看得出妹妹是喜欢他这个朋友的。田栋说他根本不配拥有这样的姑娘,她应该嫁给乐队指挥、作曲家、歌唱家,画家、作家,这样从事高雅事业的人。
  俞青正坐在工棚后边的一块石头上背对着他们,膝盖上放着摊开的记工表。田栋没惊动他,悄悄向俞倩指了指,就返了回来。
  队员们见田栋回来,立刻活了,问长问短。田栋一概摇头,无可奉告,并且警告他们,这样的姑娘,背后议论也是不道德的。
  大家一时又沉默了。他们觉得自己可怜又可鄙,又觉得俞青很了不起:她也只能是俞青的妹妹,而俞青也只能是她的哥哥,其他人都没资格拥有,否则,就是亵渎。
  良久,时二狗望着远处公路上的行人,低低地哼唱着一支自己纂改了歌: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请你带上联络图,
  顶风冒雪来到我身旁。
  …………
  游大为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你别妈瞎唱了。”
  时二狗立刻哭丧着脸,装作栾平受审时的模样拍打着脑袋说;“我该死!我该死!我对不起长官,现在我说实话,联络图在我老婆手里。”
  刁克在一旁饶有兴趣地问:“谁是你老婆?”
  “那不是?来了。”他随便往公路上指了指。
  真巧,通往公路的岔路上还真上来位袅袅婷婷的姑娘。她提着一个用藤条编的篮子走上工地,居然真的是来找时二狗的。
  她从篮子里拿出一罐头咸菜,给了二狗问:“上次拿的吃完了没有?”
  二狗接过来,头也不敢抬,脸红到耳根,嚅嗫着说:“完了……还没……”
  她是二狗姐。她听说二狗偷吃焯菜而挨了批,就给他送咸菜。她不明白这个淘气的小弟怎么一下变得这么腼腆。
  她没好气地在他额头上戳了一指头说;“又是完了又是没。你呀,永远这么小孩子气。好好听人家领导的话,别给我惹事。”
  她吩咐着,给二狗弹了弹肩膀上的土,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了。
  早已忍俊不禁的队员们望着远去的二狗姐“哄”地一下全笑了。他们纷纷打趣这个常打趣别人的捣蛋鬼来:
  “二狗,你老婆好漂亮哟。这是咸菜还是联络图?”
  “你怎么那么怕她?是不是常拧你耳朵?”
  “联络图是不是在咸菜下边?打开看看吧?”
  时二狗招架不了,只好一个劲的骂:“操你们妈!”“日你们老先人!”
  田栋笑着说:“你呀,嘴巴上也该设个检查站了,很多话就不能随便出口。”
  他赶快制止,大家这才停止了笑闹,开工哨也同时响了,队员们都又开始干活。
  俞倩从原路回城去了,俞青也从工棚后面走出来。只有田栋注意到他的眼睛有些发红。
  大堤继续向前延伸,已经接近主河道了,又有一段施工段的地基已经挖好,现在正打夯。古老的石夯笨重而有力,在地基里一点一点挪动着。
  刁克在坑里把着夯。自从挨了批,作了检查,他老实多了。因担心惯常的惰性而约束不了自己,他主动要求把夯。这活虽然不用出大力,但绝对不敢偷懒,一不小心就可能将脚砸扁!同时,他还必须喊号子指挥大家,这种现编现卖的号子又必须有很强的想象力的表达能力,没本事的人是绝不敢揽这瓷器活的。
  他在坑里把着夯,上边有六个人分列两旁,用绳子拉着,时二狗和古三孩一人一边用铁锨撮着坑边翻上来的土,给拽绳的人清路。
  刁克扶着夯把,使劲喊着他能想起来的号子词:
  “抓革命哟!”
  六个人同时用力拽动绳子,并齐声喊:
  “嗨哟呼儿嗨哟!”
  “促生产哟!”
  “嗨哟呼儿嗨哟!”
  …………
  大家对这类革命号子早就喊腻了,一个个无精打采,恹恹欲睡。天气又闷又热,由于用力不平衡,石夯左右乱晃,有时斜着就砸下来了。有几次差点砸在刁克的脚面上,气得他扯着嗓子骂也没用,休息一会儿又不敢。他正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刚才二狗那滑稽的一幕,便灵机一动,想借此给大家提提神,就悄悄换了号子:
  “二狗姐哟。”
  “嗨哟呼儿嗨哟!”
  “真漂亮哟!”
  大家都笑了,六根绳子也同时绷得紧紧的,声音特别响亮:
  “嗨哟呼儿嗨哟。”
  “嫁给我哟。”
  “嗨哟呼儿嗨哟。”
  “我给她哟。”
  “嗨哟呼儿嗨哟。”
  “吃白馍哟!”
  接下来是:“时二狗哟,昏了头哟;错把他姐当老婆哟……”
  他的“哟”字还没落音,头上就重重地挨了一石头,额头上一股血涌了出来,他的手一松,便晕倒在坑基里了。
  上边的人跳下来把他抬上来,正在调水泥的田栋掏出手帕捂住伤口,指挥大家把他抬到路上。正巧,笑笑开着“铁牛55”送石料来了。他指挥队员摘下拖斗,将脸色苍白、血流不止的刁克抬进驾驶室里。笑笑惊得吐了吐舌头,一踩油门,拖拉机冒着浓浓的黑烟朝城里驶去。
  吓呆了时二狗望着远去的拖拉机猛地蹲在地上放声长嚎了起来……
2013-10-20 01:4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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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今天中午吃汤面。
  如果今天有人向你报告这样的消息,你总会觉得很扫兴:干嘛不吃干面呢?干嘛不炒个肉菜?
  但七十年代的人,尤其是对一个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的队员来说,这消息就象你在走路时没有跌跤就拾到一万块钱,并且谁也不知道一样,喜得没法说。
  一年三百六十天,吃的全是玉米面窝窝头,喝的全是玉米面糊糊,连蔬菜也没有。偶尔改善一下伙食,都使大家兴奋不已。那“改善”无非是将蒸的玉米面窝窝变成煮的玉米面条条而已。
  据说,这样之所以可口,是因为汤水容易下咽。所以,如果有一天能吃上以白面为原料做的饭——即使是以汤为主的面条,也不蒂是天赐的福音,比听到给自己娶媳妇都高兴。
  当然,他们还有更为非分的奢望——猪圈里的两口猪肥了,但不知道部长大人会怎么处理呢?那似乎是非常遥远的事,而大敌当前还是这顿面条要紧。
  早晨送的窝头明显剩下许多,因为很多人在“攒肚子”,准备中午美美吃一顿。
  伙房在村子的东北角,是由两孔羊圈改成的:一孔安上门窗权作灶房,一孔敞着口子,也就算是饭厅了。但无法容下一百多人,好在四周有不少杨树,也可遮挡炎日,不少队员就在树下就餐。
  大家都拿着自己最大号的碗,鱼贯进入灶房。一口时二狗跳进去洗澡都没问题的大锅,满满地煮了一锅面条。一名队员用一只铁铲不停地搅着,以防亏了前面的,肥了后面的。两名队员系着围裙每人拿一把大勺子舀着。他们很谨慎地顺着漂起的面条轻舀轻倒,不敢有任何偏颇,因为辛部长就坐在灶台前的一把椅子上,严密地监视着。
  没有见过专业队员吃面条那可是人间最大的憾事。那气派,那神情,那拚命劲儿,绝不亚于一场院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每个人都赤裸着上身,只穿一条短裤,那是因为吃这样的饭是要流汗的,背心自然是吃饭的累赘了。
  除了树底下的散兵游勇,羊圈饭厅是主力军集结地。大家不约而同地从窑洞底部蹲成四行,一直排到门口,中间空出一条过道,让打饭的人走。
  他们都尽量蹲下去,将两肘支在膝盖上,左手端碗,右手持筷子,这样就具备了某种隐定性,吃起来便当。筷子极灵巧地在碗里攉着、搅着、挑着,每张嘴都唿唿溜溜地极速翕动着,每个喉咙都急匆匆地上传下达。边往嘴里拥饭,边借助呼吸的机会进行冷却,这样咽下去才不至于被烫着。拥饭、吸气、咀嚼,形成极自然和谐的一体,腮帮上的咬肌,时而绽起,时而松弛。额头、脸上的汗水汨汨地流下来落进饭碗里,又和着饭吃进肚子里。白、黑、瘦、壮、长、短、宽、窄……每张背上都毛孔大张,汗水成溪,一点点,一道道,汇拢、聚合,顺着脊梁左右的两条小沟唿唿溜溜地往下流,于是,绷得滑下一截的短裤屁股上濡湿一片,并渐渐扩大、扩大、扩大……
  谁倘若迟慢一点,就可能少吃一碗,而此后,会连续好几个月都不可能再吃到的。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移动,没有人迟疑,这里只有行动,只有速度,只有本能的竞争。只有唿唿噜噜的吸气声、咀嚼声和喘息声。热气腾腾的饭味、汗味和偶尔传来的羊粪味,弥漫着整个“饭厅”……
  两碗过后,第三碗就必须等大家都盛完后才能根据剩余多少来决定每人能平均分到多少。
  吴浩洋早早就吃完了,他混在尚待打第二碗的队员中间企图混水摸鱼,但很快被炊事员认出并赶了出来。时二狗看看他,诡谲地笑了笑,他佯装喝水,舀了半碗水将碗洗净,又用手帕擦干,悄悄混进打饭的队员中间,一点也没被发现,满满荡荡地打了一碗。他美滋滋地蹲在杨树下慢慢地吃着,却听田栋叫他:“二狗,吃完饭来一下。”
  他吓了一跳,以为田栋发现他多打了饭,惶恐地说:“我有事……就先吃了……”
  “就是有事,叫你快点吃么。”田栋没好气地说。他并没发现他,他却不打自招。
  这小子已忘了他闯的祸,还一门心思混一碗吃。这可真是个“二狗”,记吃不记打的。田栋想。
  他安排刁克住院后,派了两名队员专门护理,但医生说问题不大,伤势并不重,晕倒主要是因为中暑。刁克对伤并不看重,但他表现得异常激愤,他坚决认为时二狗的心太毒。尽管自己的玩笑开得有些过分,但他时二狗也常用这种调皮话跟别人开玩笑,不也常跟他刁某开玩笑么?谁跟他计较过?可他因为几句玩笑居然用石头开他的瓢!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大喊大叫不住院了,非要到工地上痛打时二狗一顿不可。两名队员劝也劝不住,只好让人捎话到队部,部长让田栋去处理。
  田栋赶到医院,听任刁克暴跳如雷地吵了一通,直到他把火发完了,也没话了,他仍然问他:“说么,把你的理由全摆完。”
  “有理不在言高。我用不着再多说了。”刁克生硬地说。
  “那好吧。”田栋望着他平静地说,“刁克,你我都是高中生,你是个有才气的人。我想我这绝不是在恭维你,也没有这个必要。你的年龄、学识、才能和人格都毫无疑问地应该在这个初中都未毕业的时二狗之上。你别急,我想,任何事情都前有因,后有果,如果你是二狗,我想,你也会拿起石头的。”
  “我?”刁克断然说,“绝不会。”
  “你会的。”田栋肯定地说,“时二狗没有母亲,是个孤儿,是他的姐姐把他拉扯大的。”
  “谁说的?不可能。”
  田栋看出了他的怀疑和悔悟,便一字一顿地说:“侯毛旦。我想,在咱们专业队,只有两个人的话谁都不能不信:一个是俞青,一个就是侯毛旦。”
  刁克一下怔住了,愤懑的脸渐渐被悔恨所代替。他觉得他侮辱了一个不幸的人,一个善良而未成年的孩子。
  “他没有母亲。”田栋不依不挠地说,“他的姐姐就是他实际上的母亲。如果不是这样,他绝不会这样对待你的。因为二狗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别以为他常惹事,没心没肝,其实,他是用笑来掩饰他的哭泣的。多亏他没发生什么意外,否则,你、我,我们所有的人怎么向那个姑娘交代,她多次找毛旦让他照护她弟弟,可你……”
  “别说了,别说了。你别说了好不好?”这个良知未泯的人眼睛里涌上了泪水,“我他妈的做了些什么?我找他去。”
  “不。”田栋按住他的肩膀说,“这事他也有错,我已经严厉批评了他。我希望你们能互相谅解。”
  昨天下午,他刚给刁克办好住院手续,从医院回来就被侯毛旦叫住,毛旦问他这事将如何处理。
  田栋很看重这个稳重正直,象个深谙世事的中年人般的队友,虽然他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处世态度,办事方法,完全在他们这些老大哥之上。因为他知道侯毛旦已经把时二狗狠狠训斥了一顿,以大哥的身分训得他声泪俱下,并扬言要揍他。但他是大哥,必须尽大哥的义务保护小弟,不让他吃亏。然而,他又不会因为自己会拳术,就把刁克揍一顿,从而激化矛盾。拳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轻举的。所以,他才来找指导员。
  田栋望着他大包大揽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促使双方和解,使他们都满意,更不会去处理谁的。”
  “是的,我很相信你。田指导员。”毛旦信任地看着他说完,点点头,稳稳地走了。
  他很懂得尊重人。话不多,但唯其尊重,这不多的话就显得格外有力量。
  时二狗抹着嘴,惶惶然走到他跟前问:“干啥?”
  “上医院。”田栋冷冷地说。
  他知道对待时二狗就不能象对待刁克一样了。刁克有知识,有才能,只是桀骜不驯,吃软不吃硬,只能动之以情,启发他的良知;对胆小却不安分的时二狗,就不得不先吓住他。他注意到,时二狗听到这三个字,脸色都变了。
  “我……上医院干啥?”他还故作糊涂。
  “干啥?你干过的事倒忘了?”田栋故意作出个天要塌下来的样子说,“刁克失血过多,还可能有脑震荡,再说,你们两才受过处分,就发生了这样的恶性事件,要让公社知道一个革命战士打架斗殴,非作典型不可。而且,要对行凶打人者严惩不贷。所以,刁克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尽管他吃了大亏,他也不想把这事闹大,看着你倒霉。他都原谅你了,可你竟连看看他都不肯,还在这儿贪吃贪玩儿,能说得下去么?”
  这效果不错。他很善良,只是有些调皮,有时管不住自己。这下都快急出眼泪来了。他嚅嗫着说;“指导员,我可没想到这儿。这可咋办呀?我听你的,我大哥都差点把我给揍了一顿。”
  “好吧。”田栋怕把他吓坏,拍拍他的脑袋安慰道,“别怕。一切有我,平时,你跟刁克怎样称呼?”
  “有时叫他名儿,有时称他姓,有时唤他哥,有时还、还叫他吃时到。”
  田栋笑了,如此乱称呼,就足可看出他是个随意性很强,根本不会把握自己的人。完全属于“一分钟也离不开掌柜子”的那类。但时二狗聪明机灵,尤其是嘴巴很甜,这是他生活的优势:它往往能起到反败为胜的作用。因而,无论他怎么胡捣鬼,都是很讨大家喜欢的。
  “好。”田栋说,“你见了刁克的面能说一句‘刁克哥,我对不起你’么?”
  “这有啥难的?可是……”他不大相信地说,“这行么?”
  “没问题。”田栋鼓励说,“但你必须是发自内心的,而不是为完成任务和开玩笑。”
  时二狗都快哭了:“都什么时候了,我还顾得上开玩笑?”
  外科病房里,病人们都躺着睡午觉。刁克仰躺在被垛上,正捧着一本《艳阳天》看着。他见田栋和二狗进来,愣了愣,用歉意的目光看着二狗刚要说什么,二狗带着哭腔说:“刁克哥,我、我时二狗对不起你。你也打我一石头吧!”
  他看见刁克渗着血的绷带,真的吓坏了。
  “二狗。”刁克一下坐起来,一把将泪水盈盈的二狗揽进怀里,一手抱住他的肩膀,一手抚着他的头,象抚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善良的小弟弟。这玩世不恭、桀骜不驯的汉子,眼睛竟也湿润了……
  田栋见状,轻轻掩上门,悄悄走了出去。
  他被这恨爱顿转的场面感动了,眼睛潮潮的。
  是的,世界上最美好、最伟大的莫过于爱了。它能使我们活得更充实,更有力量。它能使我们绝处逢生,逢凶化吉,化干戈为玉帛,变幽暗为丽日。
  他感到他很幸福,在这个雄火味十足的专业队,他获得的爱最多,他自然很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到爱,尽管这只是手足式的。
  回到住地,沛佳看见他,说她已恭候多时。他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拔了半袋子猪草,背不动,让他帮忙。他信以为真,跟着她到了地里,可哪儿有草呢?她是哄他来约会的。
  他真是哭笑不得。哪儿有顶着烈日来约会的。她整天闲着没事,自然可以找些浪漫的事来做,他可领导着百十号人,还要干活,整天累个半死,哪有精力去浪漫。可看着那双渴望而执拗的眼睛,他只好妥协:谁让你糊里糊涂地去爱呢。
  直到快上工时,他俩才慢腾腾地回到村里。
  人们仍在午睡,村里几乎看不见人,这给他们创造了保守秘密的客观条件,也使她愈发任性起来。她看看左右无人,坐在麦场边上一个竖起的碌碡上不走了。
  “快走呀。”他催促她,“再迟一会儿,队员们可就瞧见了。”
  “偏不走。”她在烫人的碌碡上扭了扭,象个任性的小孩,“瞧见也不怕。”
  “我把你怎么了?”
  “怎么了?嗯……你是冷血动物。”
  “我哪儿冷?你想耍赖?”他没好气地说,“狼来了。”
  “就耍赖。虎来了我也不怕。”她大声说。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她看看前后左右说,“抱我走。”
  “你真……”
  他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看到她的另一面。她那羞涩的外表掩盖着她的任性、大胆直爽和对追求不顾一切的个性。当然,这也可能是在考验他:是否爱的那么热烈、真挚和不顾一切。
  我可不是懦夫。田栋想我怕什么?我是男的,你是女的;我是外村的,你是本村的,试试看吧。
  田栋看着她挑战似地说:“万一撞见人,你可不许下来。”
  她想跟他开个玩笑,可这个呆子居然较真了;而她却胆怯了,可嘴巴还硬:“嗯,不。”
  “好吧。”田栋说。他知道一般不会撞见人,现在队员们正午睡,村里人可能还正吃午饭呢。
  他把她轻轻抱起来,象抱着一个可爱的小生灵。她绯红着脸,用双臂勾住他的脖子,快活地眨着眼睛,陶醉在对心上人一次小小的征服所带来的幸福中。她微翕着嘴,期待地望着他。他俯下头吻了吻她的前额。她笑了。
  好在打麦场离叶家院并不远,下了坡就到。走到院门口,他刚想把她放下,却差点跟从里边往外走的大为撞了个满怀。大为吃惊地问;“怎么了?”
  糟透了。田栋几乎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中暑了。快,帮帮忙。”
  大为愣了一下,近前,却又不便动手。田栋让他打开沛佳的屋门。沛佳也趁势闭上眼,呼吸急促,作出被太阳佬亲吻过度的模样。
  她屋门上的锁空挂着,大为摘下锁打开门。田栋担心被她父母撞见,但看见中屋的门锁着,这才记起两位老人都给她姐家锄地去了,难怪她这么放肆。
  田栋把沛佳放在炕上。大为要叫医生,田栋忙阻止住他,让他拧了一条湿毛巾,他接过毛巾轻轻溻在她的前额。一会儿,沛佳佯装醒过来,自己接过毛巾,先看看大为,又看看田栋说:“谢谢你们。我不要紧了。”那神情在说,你们该走了。
  大为见不要紧了,急着要到队部找钢钎去,就先走了出去。他虽然青春勃发,但他不屑于管此类艳事。但等他刚出大门,就听见屋里传出沛佳按捺不住的笑声。他这才知道上当了。他的朋友已经快和女房东“嘣嘣嚓”了。
  一个人好好的干嘛要让抱着走呢?真他妈不可思议。他坚决以为婆姨人就是白天做饭,晚上搂着睡觉,隔三岔五生孩子的。除此之外,一切都属多余。要是自己有这么一个女人,好好的要叫他抱着走,非把她一脚到爪哇国去不可。他最讨厌的就是眼泪和哭声,连笑声都讨厌。他觉得田栋什么都好,就是讨好女人不好。哥们撩拨撩拨姑娘们,他都要出面来管,象撩拨他的姐妹似的。他唯一在这点上瞧不起田栋,以为他不算个男子汉。他甚至都讨厌沛佳,认为这个女人有妖气,把他的朋友勾引坏了,使这个男子汉少了不少刚性,多了不少女人气。
  人,真是怪物。
  他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上了院坡。
  田栋从沛屋里出来。他知道他和沛佳的秘密很滑稽地暴露给大为了。尽管一时可能瞒住这个粗人,但他并不傻,完全能回味过来。即使想不过来,对别人一说,就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何况沛佳“舍己救人”一事早已在村里传得沸扬扬了。
  这也没关系,暴露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有些害羞,但他感到有种难以名状的幸福。
  果然,晚上,队员们到距住地五里外的圪针沟去看《智取威虎山》时,大为悄悄问俞青:“你说,田栋是不是跟那个女房东在谈恋爱?”
  “你说呢?”
  “我看是。”大为讲了他中午的所见。
  俞青笑笑:“那就算是吧。”
  大家都说俞青有第六感觉,能掐会算。这点,大为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有张娃娃脸庞的人,有难事就常跟他去说。
  队员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电影去了。尽管有五里之遥,而且都是难走的小路,样板戏的每个角色和所有唱段,他们中的很多队员都能惟妙惟肖地唱出来,大部分电影都看过十遍以上,但难熬的夏夜如何打发?只好到电影场上凑凑红火了。
  俞青本不想去,可他一个人呆着也太寂寞,他也想试着加入这个群体中去看能否消除他的痛。田栋和他并排走着,但他看出田栋时时表现出心不在焉的样子。到了看电影的打麦场上,田栋和他坐了一会儿,又到队员中间拉呱去了。他见吴浩洋一来就跟村里他并不认识的两个姑娘搭讪上了。他殷勤地搬来两块石头让她们坐。那两个姑娘也拿出口袋里的瓜子回报他。
  这胖乎乎的小伙子在向姑娘献殷勤方面是既大胆又机智,但没有哪个姑娘真正喜欢他,会嫁给他,等到殷勤一过,就不会再认识他了。尽管他仍是那么一如既往,但故作多情,只能徒落笑柄。
  杨刚则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东南角上。他对各种群体活动一次不落,但又竭力将自己排在群体之外。
  人,可真怪。
  俞青看着杨刚笑了:自己又能比他强了多少呢?你不也活得很孤独么?在别人看来,你跟杨刚并没有两样。至于吴浩洋么……他一眼瞥见田栋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投向银幕时悄悄溜走了——他在约会。
  一种莫名的痛苦和失落感顿时袭扰全身,他恍惚看见田栋正拥抱着那个美丽的姑娘,说着世上最动听的话,过着人生最幸福的时刻。
  这是嫉妒!这所谓的痛苦完全是由于嫉妒。尽管他绝不会爱上沛佳这样的姑娘,但他明白自己这是在嫉妒。自己跟吴浩洋并没有两样。只不过区别在于“大程心中有妓,二程眼中有妓”而已!
  人,谁也没有权力笑话谁!说人笑人不如人,信乎!
  他对生活太敏感了,对生活的观察极为敏锐,这主要得益于他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而我们中的很多人只是生活的应声虫——只知是什么,不管为什么。
  早在“救人事件”未发之前,他就看出田栋和沛佳非同一般。从双方的眼神中就可看出那古老的“心有灵犀”,只是没有“点”的契机,因而未“通”而已。“救人事件”实际上是他们隐秘情感的大曝光。尽管隐瞒了大多数队员,田栋也没有对他说过。他对此很是忿忿,想用火力侦察一直。
  一次,他们几个队员帮助叶家翻修完厨房,叶家给他们管饭,吃荷包鸡蛋面。他端着碗在葡萄藤下边蹲着吃,田栋也端着碗蹲在他旁边。他看了一眼田栋碗里的饭,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就用筷子伸进他碗里扎出两颗鸡蛋,指指他的嘴巴说:“连吃进嘴里的一共是三个,而我们只有一个,一比三,请田指导解释一下这是为什么?”
  田栋涨红了脸:“知道了还问为什么。”
  俞青:“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不正准备告诉你么,你也太心急了。再说,不讲,你反正也知道了。”田栋无可奈何地说着,搛起一颗鸡蛋搁进俞青饭碗里。
  俞青忙又搛起放进他碗里说:“不敢消受。它已经不是物质意义上的鸡蛋了,已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放进谁碗里,那意义是不同的。所以,你吃的已不是鸡蛋,而是意义。它是不能随便给人的。”
  “你呀!”田栋笑笑说,“真是常有理。”
  俞青怏怏地注视着银幕:座山雕正向李勇奇开枪,李妻大叫一声,用她的胸膛挡住罪恶的子弹,倒了下去……
  多么悲壮的爱情!没有为对方献出生命更崇高的爱了。
  他忽然感到自己好笑:这样的爱情,也许只有电影上才会有。你是个爱情至上者,你嫉妒什么?你能爱上她么?你根本不会。那你又嫉妒他什么?爱情?爱情是什么?爱情是上帝惩罚人的一种极有效的手段:她要求你为之无休止地付出、劳作,在油盐酱醋茶,在屎布、尿布、抹布,在锅碗瓢盆勺中消耗你的青春,苍老你的容颜,磨灭你的意志,斩断你的前程……
  你他妈的嫉妒什么?痛苦什么?
  
  田栋在田间小路上踽踽独行,朦胧的月光将大地变成了诗,变成了梦。四周的景物象被浓香的牛乳洗过,恬恬地浮起在濡湿的泥土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庄稼沁人肺腑的馨香。远处电影场上的唱段袅袅传来,如丝如缕。于是,这月光,这庄稼,树和小路,也有了某种韵,有了味,有了笑靥,有了脉脉的眼睛和撩人的情愫。
  他走着,象走在繁花锦簇的幸福的织锦上,象饮了一杯醇酒,飘飘欲仙,酡然欲醉。
  他知道,自己这种心境,多半,甚至完全来自那个姑娘,那个美丽、聪明、善良、温柔的姑娘。他觉得她是一个情感的化身:眼睛、眉毛、嘴巴、手,甚至每根头发,每根眼睫毛都饱蘸着情的乳汁,给每一个接近她的生命以濡养和力量。
  他又觉得自己很好笑:她不就是个人么?很平常、很普通,象她这样的姑娘多的是。但是,只有她,才使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力量。只要想起那孔简朴的窑洞里有那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坐着、等着她,他就安定、沉稳,有一种幸福的企盼,窝头、糊糊、咸菜和水泥、石头、沙子构成的生活,也就有了诗,有了画,有了音乐、美酒和佳肴。心里常常有种甜丝丝的涌动,有种渴望战胜什么、给予什么的冲动。
  女人,真是怪物!聪明、善良、美丽、温柔的女人尤其是。
  他没有敢约她一起去看电影,也没有让她等着自己,但似乎有种默契,一种暗示,他觉得她现在一定正等着他:他不返回来是他的错;她不等着也是她的错。因为他从她倚在门边脉脉地注视着他们远去的眼睛里,看出了她要说的话,一种灵犀式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语言……
  他走着,步履潇洒、飘逸,浑身都象凑着音乐,陶醉在一片精神的圣殿中。在村口的拐弯处,他差点跟一个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双方都怔住了,但又同时道:
  “田栋。”
  “明成。”
  田栋感到好笑:他和他干嘛总是要狭路相逢呢?
  罗明成率先说:“怎么不看了?”
  “不好看,我想回去看看书。你怎么不去看?”
  “我到城里看看我姨,白天没空。”
  田栋这才注意到他肩上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边装着东西。他说了句“小心点”,就照直朝前走。他没有注意到明成那望着他背影的惊疑的目光。
  叶家院里一片漆黑,队员们都看电影去了,两位老人也有早睡的习惯,早早睡了。令他扫兴的是沛佳屋里也是黑的,这使他对她的眼睛产生了怀疑。
  他见窗帘尚未拉,门是虚掩着的。她显然还没睡,可不知为什么不开灯。他推门进去,里边黑古隆冬什么也看不见,他正想出声,忽听身后一个粗重低沉的声音道:“别动。我等你多时了。”
  他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沛佳用拇指和食指作出手枪状,指着他的脑袋。他冲动地抓住她举着的手指将她拉过来,她用左臂勾住他的脖子柔声说;“别怕。爱情的枪是温柔的。”
  她用她的小聪明常和他开些恶作剧式的玩笑,在单调的爱河里不时掀起些许微澜,在一惊一乍中增加着爱的胶着力,使爱更富有艺术性和浪漫色彩。这是沛佳有别于其他姑娘,讨他喜欢的最可爱的个性。当然,这主要还由于他给她创造了一个博大宽厚的情感环境——如果她要在他身上碰过一回钉子,她是绝不会有第二次的,这也是她爱他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你怎么知道我会返回来?”田栋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等着你?”她反问。
  他们说完互望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那眼神在说,那还用问么?你想的是我想的,我想的也是你想的呀!
  沛佳放开他,把他推坐在炕上,揭开锅端出半碗煮鸡蛋放在炕沿上,剥开一个送到他嘴里,塞得他两腮鼓起两个包,象运足了气的吹鼓手,他只好咬掉半个把另半个送到她嘴里。
  她坐在炕沿上,边嚼边呜呜噜噜地说;“指导员大人,我可警告你。你再要让你们那些厚脸皮们胡闹,我爸可要赶你们走了。”
  “胡闹?”他吃了一惊,“是不是偷吃了院子里薅着的大葱?”
  “什么呀。”她笑笑说,“就是,就是在河里洗了澡站在路边……不害臊!”
  她羞红了脸,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田栋想起那天中午的事儿,咽下一口鸡蛋说;“他们并不象人们说的那样坏。在咱们家院里他们又是怎样呢?至于那样做,是有些过分,但那只是少数人,也是些最痛苦的人:他们中的许多人这辈子注定要打光棍了,这辈子注定要在人与兽的搏斗中苦苦挣扎。你想,一个被深深地爱着的人会那样做么?在这一点上,我是多么的幸福。我也说不大清楚,他们有毛病,有缺点,但绝不那么可恶。同时,我又想,他们的可爱之处也许就在于绝少掩饰,绝少虚伪,勇于赤裸裸地表现自己。”
  他给她讲了他们见到俞倩后,象圣人一般严肃、恭谨的事儿。沛佳听得很是惊讶:这真是一伙不可思议的人。
  田栋让她求她父亲,千万别赶他们走。沛佳笑了:“我吓唬你。呆子。给你根棒杵你就当真(针)呀。再说,就因为你,他也不会赶的。”
  “为了我?”田栋吃了一惊,“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二老了?”
  “当然,掌上明珠么?”她娇嗔地说。
  “他们……怎么说?”他担心地问。
  “我爸说,说你是个大坏蛋,大滑头。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上过你的当呐。才来没几天,就、就把我……”
  她捂住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田栋很懊恼:不同意就拉倒吧,还给他这种评价。这岂不是怀疑到他的人品了么?而且,他早已对她说过:他此生只会爱一次,只会爱一个姑娘,他是认真的,更是痴情的。她对他也坚信不不疑。可这老头……
  沛佳幸灾乐祸地望着他说:“不过,我爸对我可是非常夸奖……”
  “当然,爸爸的女儿么。”田栋笑笑说,“夸奖什么?聪明?伶俐?天仙?”
  “他说,”她顿了一下卖关子似地说,“他说,俺闺女可最有眼力了。”
  他这才知道她是在戏弄他,但这种戏弄是多么叫人高兴呀。
  “真的。”她这才正经地说,“我爸非常同意,还说哪天要跟你见见面。”
  “见面?这不天天见面么?”他困惑地问。
  “傻瓜。哪算什么呀?这叫正式认同,还要请你吃饭。”她俨然在说。
  要认丈人、丈母娘了。田栋忽然感到有些紧张。浪漫的后边紧跟着的就是严肃的谈话和繁琐的礼节。
  爱是不能有太多的浪漫的,否则,很快就会被这虚无没根的东西打败而坠入深渊的。
  “咱俩的事。”她半是担心半是无所谓的说,“不知队员们知道了没有?”
  “早知道了。”田栋说,“你忘了那天的‘中暑’?”
  “知道就知道,怕什么?迟早是要让知道的。”她勇气倍增。
  田栋知道大为是不会轻易对人讲的,他才不愿管这闲事呢。但那次投弹“事故”,大家显然都有个约莫。况且,一旦明确关系,征得双方父母同意,也就有公开的必要了。于是,他便对她说:“你应该到他们中间去。”
2013-10-20 01: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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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任何精明世故、享乐的观点,实用的观点都是与真正的爱情无缘的。只有那些聪明的傻瓜才能获得爱之真谛。不聪明,就不懂得如何去爱;不傻,爱也就少了真意,没了痴情。爱,是智慧与真诚的统一。
  田栋对沛佳爱得炽烈,就因为她的聪明和纯洁,象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顽皮的孩子。而她除了爱他的人品外,那就是,他的聪明和幽默,常使她处在轻松愉悦的笑声中,而他的善良和大度,又使她爱占小便宜和任性得以发扬光大。
  沛佳父母请田栋吃了一顿饭,挑明了这层关系,并按风俗在村里找了一个与两家都较熟的“媒人”。田栋又将叶家父母与媒人请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饭,这就算定下来了。
  确定就是认可,而认可即要对双方都要负责,这是婚姻关系的第一步,也是法律确认之前世俗关系上的确认。在中国,这甚至比法律更重要。因为,没有登记而成婚,法律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事实婚姻”,世俗便不会过问。倘若只登记而未按世俗的规矩行事,那可就非被人指脊梁骨不可。
  在家庭和婚姻关系上,世俗比法律强大得多。
  本来,订婚需要双方父母及姨舅姑伯叔等到场,以此征得本家和外家家族的确认,既是对对方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和限制。同时,此种尊重是要使他们付出货币代价的——分别给双方的新郎和新娘送见面礼。但他俩对此本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繁文缛节厌恶之至,加之父母都年过半百,不愿多劳动他们,就征得他们同意,折中了一下:既不全废,也不全搬。因此,田栋想让俞青作他们的证婚人,但俞青想起自己在电影场上那带有醋味的想法,觉得自己是不洁净的,就断然拒绝,弄得田栋一头雾水。因为,他知道,俞青虽然孤傲,但绝非那种不开化的人,但坚决推辞,他也只好作罢。让村里的那个老头挂个名,实在有点滑稽,但他是叶家的本家,也好说话。反正只是应付规矩,只好听之任之,随俗而安了。
  他们秘而不宣的爱,也渐渐公开化了。队员们常常和他俩开些善意的玩笑,使他们在脸红之后,感到一种被人嫉羡的深深的幸福。
  幽默和玩笑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它可以消除隔膜,缩短距离,打破尊卑上下,处理棘手问题。一场严肃的谈话不如一次插科打诨的笑谈。善意的揶揄,自嘲和诙谐,既乐己又乐人。王熙凤倍受贾母青睐而大权独揽,除了她工于心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诙谐能博得老太太的开怀畅笑。这其实也是她全部心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贾母虽骂她“阿物儿”,心里却是喜之不尽的。时二狗的诙谐,田栋的幽默也是他们在专业队立身的重要原因。
  大家的玩笑很快打破了沛佳对他们的隔膜感和距离感。她常常帮他们做事:补衣服、钉纽扣,打扫屋子。队员们因此也很尊重她。这使她真正感受到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绝不象外人说得那样坏。他们坏就坏在嘴坏,心眼并不坏。
  调皮而可爱的二狗拿着掉了纽扣的衬衫,见只有她和田栋时,煞有介事地说;“沛佳嫂子,给我钉钉扣子。”
  她红着脸接过衬衫,嘴里说:“你再瞎叫,割下你的舌头。”心里却高兴得象渴了三天喝了一口蜜。
  她没有弟弟,象田栋一样心中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小弟弟。
  时二狗可不管她割不割舌头,照叫不误。不过,他也是看场合的。他很聪明,他能看出她是喜欢这样的。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讨好田栋。他看见田栋冲他笑着,那笑,完全可以说是因为感激。
  刁克和时二狗在这一场无聊的灾难中,又好得如影随形,象一个人了。
  时二狗提议让刁克加入他们的联盟,毛旦坚决不同意,他看不起这种玩世不恭的人。再说,刁克比他们都大,让拳德兼备的毛旦叫他大哥?真是岂有此理!他倒是考虑让杨刚加进来,因为他觉得杨刚很孤独,很可怜。打富济贫,锄强扶弱,是他们武林一惯的传统,师傅几乎每天都要给他们讲。他一定要帮助这个可怜的人。他让二狗征询再三,杨刚只是感激他们,但绝不加入。毛旦也只好叹息作罢。时二狗对侯大哥言听计从,也就将刁克一事搁起不提。
  今天放假一天,让队员整理内务,评比先进并改善生活。
  当然大家最感兴趣的就是改善生活。因为这回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改善,绝非窝窝头改窝窝条可比的。
  原来专来队虽然没有白面,但玉面充足。精明的辛部长就让伙房喂了两口猪。这等于化粗为细。他又用减少交粮的办法让一个队交来了软米。虽然仍无白面,但能吃一顿软米闷饭,也真可让这些饕餮之徒们喊三声娘了。
  一大早,游大为就领着几个人将猪圈里那口大猪拖进来,按在灶房门口用石头垒起来的两块门板上杀了。猪很肥,光猪血就接了两大盆。吴浩洋和古时侯给他当助手。
  古时侯在院畔里斜斜地安了一口大水缸。吴浩洋将灶房大锅里的开水一挑挑地担着倒进水缸里。灼热的汽浪熏得人睁不开眼。大黑猪四肢朝天仰躺在院子当中。游大为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拿一根捅条从开口处捅进去,猪腹顿时鼓起一道楞,沿着肋骨直指前胸,然后,抽出捅条,吸足气,嘴对着开口处使劲吹。猪腹很快鼓鼓膨胀了起来,最后,用麻绳扎紧口子。如是,又换另一条腿吹,直到把猪吹得鼓鼓的象一只大鼓后,再用一根木棒轻轻敲打各处,使气流通遍全身。最且,四个人将猪抬起来,头朝下塞进水缸里。古三孩和游大为每人抓一条猪后腿一上一下用力戳起来,热腾腾的蒸气弥漫在水缸周围。
  大为见三孩有些吃力,就一把将另一条也抓过来,一个人提着戳起来。缸里的水一漾一漾地溢了一地。猪毛的腥臊味弥漫于空中。侯毛旦则在院畔里用锤子砸打着一块块红砂石。时二狗在石板上撩着水磨着一把刮刀,准备用来褪毛。吴浩洋和古三孩在院畔里两棵碗口粗的杨树上绑着一根撬棍。
  吴浩洋双腿夹紧树身,从嘴里拿下噙着的铁丝,用老虎钳将撬棍的一头紧紧绞在树上,又将钳子扔给在另一棵树的趴着的三孩。三孩用同样的办法将撬棍另一端绞好,然后,溜下树来。吴浩洋则挪到撬棍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试试看是否结实。
  时二狗抬头看看胖乎乎的吴浩洋笑着说:“别下来了,就那样吊着吧,等大为来开膛。”
  吴浩洋跳下来反唇相讥:“开膛?开了膛你也只能吃点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为拽了一把猪毛看看说:“你俩别争了。谁的膛也不必开了:吴猪的太嫩,时狗的有臊气,还是开这老黑猪的吧。”
  他招呼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猪从缸里抬出来,搁在门板上。大家分别拿起红砂石和刮刀往下刮毛。烫软了的猪毛在砂石和刮刀下面纷纷落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膘子。
  吴浩洋边刮着猪毛,不时朝灶房瞟一眼:里边不时传出叶沛佳的说笑声。她在里面蒸软米。吴浩洋凝神谛听,但又听不大真切,便懊丧地用力一刀刮下去,将猪皮也刮起一块。大为见状,没好气地说:“对你的同伙有意见,不趁早活着时提,这会儿刮块肉有啥用?”
  吴浩洋敢怒不敢言地斜了他一眼,没敢吱声,只是手中的刮刀刮得更有力了。
  田栋、俞青和罗明成没有参加伙房的劳动。俞青在宿舍里写表扬材料,明成则在部长办公室里写给公社的汇报材料。
  一贯处处带头的田栋,今天却躲在宿舍里坐着发呆。他浑圆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不时叹一口气,捶着自己的大腿:他丢了一封极其重要的信。
  他酷爱写诗歌,但文学味很浓的俞青并不爱好诗,他就向窳地村的罗兴请教。那个“反革命”知青在中学时代就出版过诗集,文学根底很扎实,但毕竟是“反革命”,田栋只好利用到外婆家的机会暗中和他来往。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风险,几乎完全是因为有着魔法一般的沛佳。
  她尽管很爱他,但他完全可看出来她对俞青的才气很是羡慕,甚至常奇怪地问他,那家伙怎么懂得那么多?瞧那文章写得多帅。
  他是个很要强的人,绝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有丝毫的不满足。他的才气尽管稍逊俞青,但绝非平庸之辈。只是他没有受到俞青那样幸运的家庭熏陶,只要自己作出些努力,赶上俞青并不难。但他又苦于拜不到师,就只好去冒这个险了。他一定要让他爱的姑娘不再用那种企羡的目光望着那个才子。
  这些日子专业队任务太紧,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就写了一封信并夹进自己写的诗,准备见了外婆村里的人让捎去。
  村里的人都不认为罗兴是坏人,很关心他,所以,他让他们捎信是很放心的。
  他记得好象到医院看刁克时带着的,希望见到那儿的人,但由于做二狗和刁克的工作,就把这事给忘了。会不会是丢在医院里?他为此专门问了一回刁克,刁克说,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信。要不就是那天看电影时丢在场院里了?要是被谁拣去……如果对双方都不认识,或者不爱管闲事,也就罢了,要是被哪个多事的拣起,那就难保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尽管纯为学术问题,但也涉及到对那个不幸者的同情,这自然是极危险的。
  唉,都是那沛佳闹的。这些日子可真让她搅昏了头。
  女人,真的是祸水尤物么?皇帝老子丢了江山,常常归罪于女人,所以,杨贵妃香消玉殒马嵬坡,可悲而可怜。
  这多半由于权力永远是对的,而男人掌握着权力,所以,男人永远是对的。当他们犯了不可绕恕的错误乃至罪行时,就将他们的贪欲归罪于女人的诱惑,而视其为祸水,来为他们自己的罪恶狡辩。如果这个世上的权力都被女人掌着,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真理,永远被强权辖持着。
  他忽然感到自己好笑:能怨得了姑娘么?完全是你自己多事。不写诗,难道她就不爱你了么?她给予你的还不够多么?不要一有事就怨天尤人,这不是男子汉的风度。
  该不该告诉她呢?暂时先别说吧,可别把她吓着。
  在一边写稿的俞青看着他怔忡的样子揶揄说;“你是不是有点太深沉了?要不就是听见伙房里传来了笑声。”
  “至于么?”田栋苦笑道,“你还不如说我闻见了伙房里的传来的酸味更露骨一点,也更准确一点。”
  “好么,不打自招。”俞青笑笑说,“不过,情感世界是最自由的世界。这一点吐酸水也没用。怎么?能对弟明言一声么?有何难处?”
  “对你说了也没用。除非对上帝说。”田栋说着,又下意识地翻了翻褥子。
  俞表诧异地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丢了情书?”
  “比情书要重要一万倍。”田栋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是军统的?”但他还是小心地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俞青一愣,他也觉得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还是安慰朋友:“没关系。你的敌人目前在这颗星球上还没诞生呢。再说,也不一定就凑巧会落在好事者的手里,说不定现在正在一个小孩子手里迭成飞机玩呢。要不就是一个老太太正拿它生火或正给小孙子揩屁股呢。”
  “但愿如此吧。”田栋说。他知道俞青是在宽慰他,他心里并不轻松。他做事从来慎重,但这件事很是失着,但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不过,俞青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愿上苍保佑吧。
  他看看俞青,觉得自己跟他并没有两样:俞青是爱情至上者,你呢?不也是么?不是为了一个姑娘,你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险的。
  一个痴情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足爱河,是根本由不得你的。
  他俩只顾了精神危机,却忘了物质的馈赠:开饭号提醒他们——今天是百年不遇的一次肠肚大寿诞,误了时辰,心肝五脏们都会埋怨一辈子的。
  于是,他两拿着各自的饭碗,匆匆向羊圈饭厅走去。
  队员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排着队,敲着碗筷,哼着各自喜爱的歌,准备打饭。伙房里,辛部长亲自掌勺:每人一勺猪下水和一勺肉丁、软米与圪饘饭管够。
  刁克头上缠着纱布也来分享这顿难得的佳肴,但他似乎在躲着田栋,连田栋对他的问候也显得心不在焉。田栋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深究,只顾跟俞青排队打饭,他俩中间夹着时二狗。快到门口时,时二狗忽然拉拉他的衣襟说:“指导员,你能不能给我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他诧异地回头望望这个鬼头鬼脑的小子问。
  “证明我在你后边、俞排长前边排着。我有事出去一下。”他煞有介事地说。
  田栋乐了,说:“好好,完全可以证明。你有事就办去吧。”
  排在后边的大为插上说:“我能证明。”
  时二狗知道他没好话,忙把饭碗给了田栋,往窑背后边走,只听大为在后边说:“我能证明你娘偷人。”
  队员们“哄”地一声笑了。
  二狗没有回头,嘴里却骂道:“操你妈。你妈嫁汉。”
  以往,他绝不敢吱声,现在他可不尿他:拳击手的弟弟怕谁?
  龟儿子,没有揍扁你,就算你幸运。你要敢上来,就揍你!好汉怕的棍棒多,仨还不对一?
  他这样狠狠地想,但并没有回头,走得也不慢。
  他走到窑洞后面,瞅瞅左右没人,将裤带松了两个眼扣,才得意地返回来,站在队列里:他不敢当着大伙的面松裤带,因怕大伙说他“穷吃恶喝”。他同时也为自己辩护:我人小,胃小,伸缩力差,自然得松一松了,哪能跟你们比?吃上一锅,裤带上下都能盛得下。
  叶沛佳腰系围裙,一铲铲地给队员们打着软米,当她将一铲软米撮进田栋碗里时,俞青在后边悄声说;“里边有没有鸡蛋?”
  田栋笑望着她,她涨红了脸,瞥了一眼俞青说;“没有。鸡蛋皮倒有几个。”
  时二狗忙接过话,馋兮兮地说:“鸡蛋?我最爱吃,给我两个吧,我不多要。”
  俞青:“还有烧鸡呢,你吃不吃?此外就是鸡蛋皮炒软米了。不过,那也没你的份。你瞧,连田栋也没有。”
  二狗失望地吐了吐舌头,才知道他们是在打哑谜,但不知是什么事。
  游大为家景不错,他老子赶大车出门搞副业常往回带酒,酒量不小。他从家里拎来两瓶玉屏酒,把排长们招来,大家蹲在槐树底下边吃饭边就着酒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俞青不会喝酒,跟他们一起扒了几口饭,就蹲到一边吃去了。田栋不胜酒力,但又禁不住大为的纠缠,就借故端着饭碗回宿舍来吃。
  他仍旧惦记着那封信,他想起刁克见了他那不自然的神情。是不是刁克拣起了?那为何不给他呢?万一他看了里面的内容交给部长或交到公社革委会……不可能。刁克简直跟这些头面人物势不两立。再说,自己毕竟对刁克还不错,还不至于卖友求荣吧?
  他洗了碗筷,仰躺在被垛上,反来复去地想着,一会儿便处于朦胧状态。蓦地,西屋“咣当”一声响响的摔门声将他惊醒。侧耳一听,隐隐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哭泣声。他吃了一惊,跳下炕,趿拉着鞋跑出来,推开西屋门,见沛佳伏在被垛上嘤嘤抽噎着。
  他吓了一跳,扳转她的肩膀,诧异地问:“怎么了,你?”
  她抬着泪水盈盈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歇斯底里地边喊边往出推他:“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
  “怎么回事?”他躲闪着问。
  “怎么回事?你们专业队没一个好人,全是土匪、无赖、流氓!”
  他正待问,已被推出门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他又叫,她不给开,屋里传来她的哭声。
  显然,她在灶房里受了委屈,可队员们都很尊敬她,怎么可能?现在必须先弄清楚原因。
  他满怀狐疑地朝伙房走去。半路上碰见急惶惶来找他的时二狗。他正待问,二狗急煎煎地说:“不好了,指导员。吴浩洋被大伙打了。快去看看吧。”
  他忙跟二狗小跑着来到伙房院里。只见一伙队员围住吴浩洋,指着鼻子骂着。大为揎拳捋袖要打,罗明成和俞青往开拉。
  他挤进人群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问他。”大为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一拳揍扁他!”
  “到底怎么了?”他诧异地望着吴浩洋。
  “我……”吴浩洋满嘴酒气,脸色苍白,恐慌地望着他,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牙齿嗑得“咯咯”响,话都说不出来。但他也没动,恐慌的眼睛里夹杂着渴望被惩罚的期待,一任队员们极其难听的辱骂。
  俞青忙制止住愤怒的队员,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大为等人每人敬了辛部长一盅,待部长走后,颇觉喝得无聊。除了大为,其他几个干部都是酒君子,喝不了几口。于是就把古时侯和刁克等几个哥们叫来呼天喊地喝着。每个人都渴望把对方灌醉,欣赏其可怜可笑的醉态,再作出朋友弟兄互相关照的模样。取悦于友,夸耀于人。然而,每个人都提防着这一点,使谁的阴谋都无法得逞,于是,促侠鬼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见姑娘就粘粘乎乎、一贯为他们鄙夷的呈浩洋。胖乎乎又傻乎乎,善良、怯懦的呈浩洋全然不知就里,反而喜出望外、受宠如惊,欣然而来。在你一盅我一盅的“友好”劝酒中,吴浩洋很快就醉眼惺忪了。
  他的眼前闪着五彩缤纷的光晕,大为,刁克,时二狗……都幻化成一实一虚的两个人,时而离时而合,在他面前晃晃悠悠;脚下如踩着海绵,软绵绵,胀乎乎。天上的白云在身边飘忽,身边的树悠悠而动。胸中如火如灼,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他一把扯掉破旧的上衣,露出发达的胸肌,虎视眈眈地睁大眼睛……恍惚听见有人说,他醉了,别让他喝了。他啪啪地拍打着胸脯,不服地嚷:“醉?你才醉了!我吴浩洋酒量……大如洋,喝上三瓢不塞牙。看一缸酒够我喝不够?还、还不就是多撒几泡尿?”
  “好好,喝!”大为把空酒瓶子递给他,“喝吧,喝得你小子翘了辫子登了腿,就再也不用喝了。”
  “好好,还是大为……痛快。”他在空瓶子上乱吮着,呜呜噜噜地说,“这……哪是酒?你们尽唬人。把水当酒让我、我喝?没酒了?好,没酒就喝、喝水,没水就……喝酒。好水好水,好酒好酒,好……酒。”
  他把空酒瓶朝天举起空吸了几口,扔掉酒瓶,自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迷迷登登,似睡非睡。一会儿,似乎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远方唤着他:洋洋哥,快来呀,这儿有好多蘑菇,好多!好多!快点,快点……
  是小菊花?她不是出嫁了么?嫁给了后山堙里的那个瘸子。瘸子给了她家八百块钱。他看见了她的眼睛,泪水盈盈,凄容楚楚。启齿难言,闭唇难忍。他伏在路边的一株柳树后边象一条丧家狗似地哭了。他没有钱,连八毛都没有。而她的母亲正躺在后炕里呻吟,她要服药,而只有十八岁的菊花能给这个家换来救命钱。
  可她怎么又叫他?那么小,还扎根冲天小辫,朝他挥着一只小手。人有时候大概也是能变小的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她身边的,只觉得好象坐着风,软飘飘,忽悠悠……
  沛佳嫂子敬酒来了。快,先给我敬。没有我二狗,你们都喝不上她的酒。
  敬酒?太好了。蘑菇下酒,神仙不愁。嗬!好多好大的蘑菇。真象天上落下来的星星,先尝一下吧,又香又嫩……
  不许吃,吃了拉肚子。让你爹打屁股,我可不管。她劈手夺走了他手中的蘑菇。
  好好,我不吃。可我饿。
  你瞧,我带着干粮呢。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半条窝头,给了他,给,吃吧。
  他边吃边掰着雪白的蘑菇,象一只只大大小小的小白帽。蓦地,有谁在山顶上喊,狼来了!狼来了。快跑呀——
  快跑!快跑!
  狼可是专吃小孩子的。快,快跑!脚踩风火轮,唰唰唰,树木后移,风驰电掣。
  等等我——等等我——,洋洋哥,我跑不动了,我害怕……
  是菊花在叫。他站住了,等到她,拉着她的手跑呀,跑呀……
  山坡,草坡,下面是山羊圈,下了山坡就不怕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倒了下去,菊花一把拉住他,但由于惯性,他拉倒了她,俩人抱在一起,骨骨碌碌从山坡上往下滚……
  抱紧,抱紧,抱紧她。松开,她就会掉进深沟里。他有力气,可能抓住身边一忽而过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块凸起的土坎……
  那不是她么?怎么不往下掉了?站在他面前,红红的袜子,莫非扭了脚脖子?出血了么?白白的,象涂了一层富强粉,圆滚滚,如地里冒出的两截竹笋,那也能叫腿么?谁在笑?大为?刁克?二狗?狼来了,你们怎么不跑?叫狼吃了你们龟孙。我们还是跑吧,菊花。菊花,别站着了,你不怕狼么?怎么?你也在笑。你不怕滚到沟底么?滚到沟底你就不笑了。怎么?你想走?滚下沟浑身碎骨,看你还往哪儿走!别走!别走。我能保护你。我不会让你滚下去,我宁可自己滚下去,滚在你身底下,让我给你作肉垫。抱住,抱住……
  他纵身向前一扑,紧紧抱住那两条翻滚的腿……
  放开!这小子竟敢耍流氓!
  真他妈没出息!
  喝了酒了,喝了尿了?
  有人大声骂,一个姑娘尖声叫着哭了。有人往开掰他的手,谁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一头栽倒在地上,一阵刺痛使他蓦然醒来,瞥见一个身穿红上衣的女孩子抹着泪,从他眼前飞快跑走了……
  沛佳!他抱住的是沛佳!
  他双肘撑地,一节一节地重新坐起来,脑海中的幻觉尚未消失,他不知现在在哪儿。只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一件最败兴的事情。他的嘴大张着,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呆呆地望着怒形于色的队员们,渐渐的想起了事情的全过程,一任队员们肆无忌惮地咒骂,心里在号啕大哭。他恶狠狠地诅咒着自己,骂自己是畜牲,混蛋,盼望晴天响上一个霹雳将他殛死。但他一声未吭,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作出个雕塑般的亮相姿势,傻了一样望着詈骂不休的队员,脑海里一片苍白,直到田栋出现在面前……
  怎么办?田栋望着脸色苍白的吴浩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太了解他了:弟兄四人,连他父亲在内是五条光棍,住在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闭塞、贫穷、落后,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老大老实怯弱,象一头牛,浑身是力气,一顿吃两海碗,一人干活养活不了他一人。他似乎没有思想,没有思维,甚至连情欲都没有,只知干活吃饭,吃饭干活。老二流窜在外,不知去向。老三是个泼皮,他用拳头、刀子相胁,霸占着村里仅有的几个女人,男人们回家都得咳嗽、跺脚,否则,就不敢进门。他是老四,在父亲和哥哥们的拳头巴掌下长大,怯懦、可怜,善良却又温顺多情。没有母爱,没有姐妹,连父爱都没有,使他从小就对异性有着特别的依恋。他几乎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表现出一种特别的神往,想跟她们说说话,想把自己最美好东西献给她们,连指望报答的想法都没有。但他除了自身,一无所有。 有时,连买一包瓜子的钱都没有。
  田栋分明地记得他对笑笑献殷勤,在电影场上对陌生女孩子的亲近……
  然而,他伤害了你,亵渎了你的爱情,众目睽睽、广天化日之下,稠人广众之中,他竟敢对心爱的姑娘施以非礼。你是男子汉,堂堂七尺男儿,别那么窝囊,有那么多的菩萨之心,妇人之仁。队员们在看着你,大为古时侯在看着你!你不能让他们鄙夷你,不能叫他们以为你可怜、怯懦,连点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都没有。你宁可让他侮辱你,但绝不能叫他侮辱你心爱的姑娘,亵渎你视为生命的爱情。宽容和大度是男子汉可贵的高尚情怀,但那是有限度的,否则,那就意味着你的怯弱无能,孱头一个。
  教训他!教训他!
  他暴怒地劈胸揪起毫无反抗意图的吴浩洋,把他提起来,望定那张圆滚滚、胖乎乎却惊恐得变了形的脸,举起了他愤怒的拳头……
  打!打!打死他,指导员!
  有人大声喊。
  在这一瞬间,吴浩洋似乎一下子变得平静下来,不躲闪,不挣扎,更不反抗,静静地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着他无情的惩罚。
  打呀,田栋。打在他的鼻梁骨上,让他满脸开花。
  然而,他缓缓垂下了他高举着的拳头,左手一松,吴浩洋又重新跌坐在地上。
  他也是人,他象所有的人一样需要吃饭,需要女人,即使是一个最低劣,没有思想,没知识,丑陋愚昧,只有生命的女人。但他没有,而且,可能这辈子也永远不会有的。而你,田栋,有荣誉,有地位,更有爱情,你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理解人,爱护人,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的位置上想一想,这比什么都重要。
  人,圆颅方趾,第一要学会的便是如何去爱人,爱这个世上一切可爱的人,我们这所以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并非完全是由于痛苦和不幸本身,而是因为我们缺少爱,至少没有想去爱。人,不要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更不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也不要为芥蒂小事而大光其火,即使别人冒犯了你,只要这种冒犯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
  一个男子汉要学会斗争,更要懂得宽容,这绝不意味着你怯弱无能,恰恰能证明你大将一般的风度——一个文明时代的男子汉应具备的素质。
  倘若换一个人:不管是不可一世的大为,还是拳击手毛旦,甚至是他的好朋友俞青,他都绝不会宽恕。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你除了同情,不能有别的选择——尽管他伤害了你,但他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推开诧异地看着他的队员,转身到伙房里拿出一把八磅大锤,走进人群。
  大为惊愕地问:“田栋,你想干什么?”
  时二狗吓白了脸,他上前挡住,边夺大锤边说:“田指导员,你打是对的,可也不能拿这个打呀,这一锤下去,还不把他打成肉泥?”
  俞青洞察一切地笑笑,揶揄二狗:“你不是叫往死打么?”
  二狗急白:“说是说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只见田栋走到吴浩洋跟前说:“浩洋,这是一把锤,我给你一个任务,三号逼水坝下有块石头,明天砌坝要用,你现在过去把它砸开,什么时候砸开,什么时候回来,顶你明天上午的活,明天上午你可以休息。”
  吴浩洋一愣,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里涌出了羞愧和感激的泪水,他扛起大锤,一扭身,趔趔趄趄,但飞快地朝工地跑去。
  应该让他发泄一下,否则,他会被憋死的。
  田栋为防止意外,嘱咐老成的侯毛旦领着古三孩和时二狗去悄悄观察一下,怕他万一想不开。
  他望着古时侯远去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紫川河滩里,三号逼水坝下,一个光着脊梁,健肌棱棱的小伙子,抡着十八磅大锤,疯狂地砸着一块硕大的青石。他紧紧咬着牙,额上,背上热汗涔涔,如溪流淌。一锤一道白印,一锤几束火花,碎石飞溅,锤声咣当,震撼着沉寂的西凤山,空阔的紫川河……
2013-10-20 01: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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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十四
  叶沛佳再也不搭理田栋了。
  她看不起他,认为他是个懦夫,可怜虫,废物。她恨自己看错了人。这个世上没有人当自己的妻子,尤其是热恋中的情人受到侮辱时不挺身而出的,可他……还没结婚,没到一个锅里搅稀稠都这样,以后还能指望他什么呢?
  她一见他的面就偏转头,远远地躲着他。有几次,他向她打招呼,她装作没听见,匆匆离去,心里说,气死你!你是谁?谁是你?认识你就已错了,还能叫再错下去么?
  她似乎比他人更懂得爱与恨:恨一个人不容易,但会恨一辈子;爱一个人更不容易,但也是会爱一辈子。因此,她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有任何一点人格上的不尊敬。她连一个给她赔情解释的机会都不给。
  然而,这样过了不到三天,她就忍受不了了。虽然依旧躲着他,给他一副冷面孔,但心里极想见他,让他主动跟自己说话,哄她,给她赔不是,她会数落他一顿,指责他一通,哭诉他一番,然后加倍地去爱他。有几次,她甚至想主动跟他打招呼,可他居然好象比她还有理,高昂着头不理她。她懊恼极了,又转而恨得他咬牙……有一次,在紫川河畔碰见他,擦身而过时,她恶狠狠地说了句:“我恨你!”
  他冲她友好地、宽容地笑笑,却没吭声。她原以为他会责问她,再跟她吵一顿,然后和解,可他竟把她当成了陌生人,连陌生人也不如。她甚至愿意他把她当成仇人,不能爱,就去恨,可他连恨也不恨——对她的挑衅一概一笑置之。
  最痛苦,最可怕、最可悲的莫过于炽热感情的聚然冷却。
  她受不了这一切,回到屋里一个人捂着被子哭了一场。泪眼盈盈中,她才明白,她是爱他的,她无法欺骗自己。尽管她有时候也想恨他,但那种恨超不过一分钟,而那一分钟的恨实际也是爱:恨他不爱自己,恨他对自己不够热情,恨他没有去保护她,捍卫她的尊严。
  她决定宽容他,跟他和解,然后……
  她在圪坪塬挖苦菜和打碗花苗时,见他远远地朝自己走来。她直起腰看着他,想这第一句话该怎么说,口气,声调和内容。
  他悄没声息地走到她跟前,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大人看小孩的目光看着她。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改变了主意,决意不理他,一扭身,拎起筐子就走,他三步并作两步前去挡住她的去路。她左走,他左挡;她右走,他右挡。
  “你,你想干什么?”她佯装恼怒地举起铲子。
  “干什么?抢东西捎带抢人。”他学着刁小三的腔调,阴阳怪气的说:“打吧,你拿起那玩艺可别放下,往致命的地方打。”
  他象个泼皮无赖似地将头伸向她。她气得快哭了,把铲子往地上的一扔,带着哭腔说:“你……我不理你。”
  “我偏理你。”他挺着身子,仍挡着她。
  “我讨厌你!”
  “我喜欢你!”
  “我、我恨你!”
  “我、我爱你!”
  “我……你再不走开我就喊人啦。”她使劲说。
  “喊吧。”田栋笑着说,“喊什么都行。狼来了,虎来了,喊人也行。把你们村里的人都喊来,让人们都看看,老叶家的姑爷抢他家的姑娘来了。那不挺好吗?就算咱俩的结婚典礼吧。”
  “你、你太坏了。”她又好气又好笑。
  “我打你。”她又操起地上的铁铲。
  “我吻你。”他夺掉她手中的铁铲,抓住她的双臂,吻着她的前额。她似乎很不情愿,但一点也不躲闪地迎着他有几分粗暴的吻,嘴里呜呜噜噜地说:“你可真叫人没办法。”
  她其实非常希望被自己心爱的人征服,她有一种被征服的幸福。
  “你可真叫人有办法了。”他有种情感上胜利后的自豪感。
  他放开她,她羞涩地望着他,嗔怪道:“你真不讲理。”
  田栋:“理,只能给别人讲,对你,就不能讲理。”
  沛佳:“你……”
  田栋;“对你不能讲理,但只能讲情。”
  沛佳:“你呀,也就只长了一张嘴。我看,你只把那张嘴给我算了,别的我一点也不想要。”
  田栋:“我明白了,抛去嘴还剩下一个最好的——”
  沛佳:“什么?”
  田栋:“废物点心。”
  沛佳:“不打自招。”
  “你以为我是个懦夫,我怕他?”他说着,拿过铲子垫在屁股底下坐在上面。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就用那种办法来表明你不是懦夫么?”她拔了一把草放在地塄上,坐在上面说,“如果你不是懦夫,那就只能说明你根本不爱我。你很愿意让我成为别人手中的俘虏。让别人随便侮辱我!”
  她悻悻地将头偏向一边,余怒未消。
  她那个样子把他逗乐了,他把她的头强行拧过来,笑着说;“瞧你,象受气的小媳妇。我可不是磕打媳妇的婆婆。”
  她哭笑不得地捶打着他的肩膀:“你坏,你坏,你真坏。”
  “我问你。”他望着她的眼睛说,“你以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所征服的和他愿打击的,都应该是怎样的一些人?”
  “嗯……”她想了想说,“他的对手应该是比自己强的人,至少跟自己是平等的。”
  他欣喜地望着她,象望着那微笑着的蒙娜丽莎:她是个有思想,有卓识的人,一点也不平庸。他想。
  “这就对了。”他高兴她和自己有了某种默契和沟通,“吴浩洋是专业队一个最可怜的人。他甚至都不如杨刚。别看杨刚常受人欺侮,但他有种你看不见的、甚至是可怕的个性。可吴浩洋呢?他永远是可怜而可悲的。我们没有必要,也绝不能给一个已经够可怜而可悲的人增添任何可怜可悲。否则,我们还算什么人呢?”
  “是他自己找事,对人非礼,而且,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你还说他可怜。可怜人能做出这种一点都不可怜的事么?”她忿忿说。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他,他的过去和他的全部。”他缓缓地对她讲了吴浩洋及其一家。
  她听着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似乎在听着一个遥远而离奇的故事。她生活太单调了,也太顺利了,绝对想不到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可这样可怜的人居然又如此大胆和无耻,这使她又陷入一种深深的困惑之中。她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恶。田栋未能惩罚他,是以大度为托词来掩饰他的怯懦和无能。
  田栋看出了她的疑惑。他相信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能看到别人的五脏六腑。他知道沛佳会因此而看不起他,这是他不允许的。他在她面前永远是个有主见的大哥,而她永远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妹妹。他喜欢她的烂漫和任性,但绝不能容忍她鄙视他。
  他盯住她的眼睛缓缓地说;“除了傻瓜和神经病,没有人愿意将自己非分的愿望暴露在广天化日之下,在众目睽睽之中引起非议的,许多是对他们行为的后果无所察觉或不能自已,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而事后只有对自己沉痛悲哀和强烈的自责——当然,个别的泼皮无赖是例外。对这种人,一个高尚的人,除了对其表示同情和帮助,还能做什么?如果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再给他一击,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觉得我们不能单看效果,更要看动机;如果换了别人,比如大为或别的什么人,我能轻饶他们么?我觉得一个男子汉学会勇敢的同时,首先得学会宽容和大度。当然,这样就委屈了你,使你因我而承受痛苦,可我觉得你是个好姑娘,善良而富有同情心,跟我的认识是完全一致的,重要的是你是爱我的,你是愿意为我作出牺牲的,所以,我才敢这样处理问题。因为,这样做我觉得并不会失去你,甚至不会影响我们的爱情,否则,我是绝不敢这样做的。”
  他的话是深沉的,真挚的和发自内心的。他的眼睛凝视着远处,眼睛潮潮的。
  沛佳静静地望着他,象望着一个陌生人。她觉得她是在挖一口井,越深越发现其清澈和丰富。
  有的人象飘忽在天上的一只美丽的风筝,你对之很惊奇、很神往,可当你走近时,会发现其是那么浅薄,那么无聊,生命的全部价值只是维系在一根飘忽的细线上,无根无源;有的人,象埋藏在草丛中的一口深深的水井,你对之很淡漠,甚至很鄙薄,可当你走近时、并努力挖掘、拓深,便会惊讶地发现其是多么的丰富、深沉和多姿多彩,完全是在外部极难发现的一个令你欣喜的世界。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一个内涵丰富的人就是一个和氏璧式的世界。
  她深深地望着他:他很平常,一身朴素的的确良,一副平常的面孔,做着一件件平平常常的事,但他有一个多么不平常的丰富的内心世界。他对别人尚且如此宽容和爱护,对自己呢?对自己所爱的人呢?她相信他会象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她的——只是她和他还没有真正进入爱的伊甸园。可是,别人会怎么看呢?
  “我明白了。”她俨然地点点头,“可别人能理解吗?别人不会以为你是怯弱无能么?”
  田栋看着她说:“我相信大多数队员能理解我,正如我能理解他们一样。即使谁都不理解,厌恶我甚至憎恨我,这都没关系。但只要有一个人认识我,理解我,和我站在一起就够了。我就永远不会觉得孤独和软弱。我就会对生活充满信心。这个人当然就是我爱的人,你,能么?”
  “我能。”她真诚地说,“我能永远理解你,和你站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走到什么样的地步,我都能。我,永远属于你,就象你永远属于我一样。”
  田栋深情地望着她,他看到她任性的后边全是真诚和善良。他动情地抓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发颤;“我知道,可你可能会跟着我受委屈,甚至痛苦,比如象这回……”
  “我愿意。”她幸福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她能跟这样一个懂得爱的人生活在一起,即使承受千般磨难,万般痛苦也是快乐的。她觉得他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这力量不知从哪来,悄悄地击败了你,你还不知道。
  这绝不是动辄挥拳相向、厉声呵斥的那种以蛮为是的所谓血性莽汉所能比拟的。那是一种如滴水穿石般以柔中带刚的韧性为主构成的征服一切的力量。她在经过这种种使她极为难堪的事情之后,才算真正认识了他,也被他征服了——温柔的征服是最美好的征服。
  这天晚上,刮了一夜南风,第二天就稀稀落落地下起雨来。这是队员们最快活的时候。因为,下雨是农民的礼拜天,专业队也不例外。不用出工,大家就可玩个痛快。好吹的,大可云山雾罩,胡吹海谝一天;沉默寡言的可一个人找个角落坐下来想心事,或躺在被垛上盯着屋顶发呆;好动的,这间屋子出,那间屋子进,乱串门;多情的,到村里去串门,找村姑聊天;贪睡的,钻时被窝里听着门外嘀滴哒哒的雨声,昏睡一天……大多数队员则聚在一起打扑克——拱猪或撂二。个别有钱且爱抽烟的另聚一伙,用九分钱一盒的勤俭烟赌输赢。他们边玩边胡说八道,肆无忌惮地评论着对方姐妹的模样性情,商量着看能否嫁给自己。而那些没有姐妹的队员在这种场合倒好象占了多大的便宜。因为他们的老娘一般是不会被大家觊觎的。
  如果有烟的和没烟的一起打,没烟的输了则会令其去冒险:到农场去偷西瓜。
  这里民风纯朴,有个不知何年何月哪朝哪代形成的规矩:凡是能当即入口的东西,比如瓜果梨桃西瓜等,偷吃不认为是可耻的,逮住了顶多被训斥一顿。当然,这仅仅是指当面吃,并不包括带在内的,否则那就只能是偷了。在解放前,枣庄的枣,凡是过路的人都是可以随便打着吃的。主人专门在树下给准备了一根长长的打枣杆子。此古风虽已匿迹,但它的变形似乎还是长存不衰,这就使这伙物质和精神都处于饥饿中的孽障们常常为之而去冒险。
  如果是秋天,他们通常光顾苹果园,而炎炎夏日,就只能去光顾西瓜园了。
  不过,贫穷和饥饿也日益使拥有者们变得冷酷起来:面对日益增多的鼓上蚤,农场也戒备森严:配有两条高大凶猛的狼狗,两个看瓜人还配有半自动枪,必要时有开枪的特权,而且,一旦被抓住,必严惩不贷,绝不玩白吃之古风,因而,一般人是不敢冒这个险的。不过,也有例外:下雨天,狗不出窝,人不离屋,尽管可放心去偷,但一般人又不愿意涉泥泞冒风雨,翻过两米多高的围墙去偷点口福。不过,专业队已超越了一般人而进入二般人的行例,他们对冒险的兴趣更大于对西瓜的奢望。因为,现在的西瓜尚未完全成熟。
  当然,有四个人是例外的:田栋、俞青、罗明成和杨刚。前三人大家概不勉强,因为他们是大家公认的文人,爱面子,视任何偷窃行为为不齿。而自有那么多甘愿替他们去冒险的人代劳。至于杨刚,他压根就不会打牌,也不吃别人带来的东西,更不会去偷着吃了。
  大为、吴浩洋和古时侯在后炕里打得火热。时二狗没轮上打,在一旁给古三孩出主意:赢了,他是先知先觉;输了,也是事后诸葛亮。刁克请了一天假回家去,三天了还没归队。俞青静静地仰躺在窗台前专心致志的看着一本封皮上印有《毛泽东先集(甲种本)》的书,但大家都知道他是挂羊头卖狗肉——里边是禁书《青春之歌》。
  田栋躺在俞青后边,默默地看着一本《写作知识》,但他常走神,老串行,有时,书上的字竟变成了他丢失的那封信的内容。悔不该把它带在身上,可更不该放在集体宿舍里。因为谁都连件带锁的家什都没有,也不便交给沛佳,只好让它丢在不知名的地方了,让不知名的人拣了去。
  他厌烦地扔下书,但一会儿又无可奈何地抓起来继续看着。他真想跟沛佳说说话,但又不知说什么好。感情失却了语言的媒介,即会因缄默而冷却起来,那样还不如保持点距离好。
  一会是沛佳,一会是信,搅得他不得安宁。他觉得他给自己埋了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哪会就将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但又不知是埋在哪儿了。
  院中的小屋里传来二河河嘶哑怪诞的小调:
  我揣着花布来寻你,
  你妈笑咪咪;
  我掖着烟袋来寻你,
  你妈的脸黑得象锅底;
  我扛着扁担来寻你,
  一脚把我踹到深沟里。
  …………
  引得杨刚发出几声压抑的笑声:一个古怪的人和一个半傻子还颇“情投意合”,各自都能从对方身上找到快乐。
  罗明成在后炕梢上蒙头大睡,其实,他并没有真正睡着,他正陷入一种喜忧羼半的困惑和矛盾之中:欣喜的是他占有了很多足以使他的对手一蹶不振的材料;忧虑的是,一旦事情败露,他将在此无地可容。
  人,有时是不得不冒点风险的,这需要有机智、果断和超人的胆识。然而,他明白自己根本不行,可又不得不去一试身手。因为他内心里永远有种不允许别人超过自己的强烈的自我意识,尽管表面上他很大度、善良,甚至是恭顺。
  公社要在专业队抽一名专职水利员,吃商品粮拿工资,这对一个农村青年来说是梦寐以求的事。然而,据说,辛部长对游大为许了愿。这是他父亲通过大队支书了解到的。这使他很悲哀:他为部长出了大力,却没有成为他真正信任的人。但他也渐渐看出他是在耍花招,他是在调动大为的积极性,并不真正信任他。那么,还会有谁呢?田栋或俞青?俞青很孤傲,不可能;田栋跟部长虽貌合神离,但公社其他领导,尤其是鲁主任对他很赏识,佩服他的才能,极有可能被树为学大寨的标兵。那样,你罗明成跟部长的关系再好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部长在公社并不掌实权,他只有推荐权而没有决定权。他必须抓住田栋的把柄,才能发展自己……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天晚上,他趁大家看电影的机会去探望刁克的时候,在半路上发现了田栋写给那个反革命的信。
  起初,他并没在意。在亮亮的月光下,他以为是谁丢失的一块手帕,拣起来一看,竟是一封没有抬头和落款的信。信口封得很死。他很感蹊跷,就多了一个心眼,没敢随便拆开,悄悄装进口袋里。
  在医院里,他给刁克放下了糕点、罐头,也放下了刁克对田栋的怨恨。他很诡秘地告诉刁克,田栋向部长汇报了事情的起因,说事情全是他刁克一人引起的,专门在全队制造不团结,使他这个指导员无法工作,是专业队最难玩的一个人。连上次队部对他的处理,也完全是田栋一人坚持所致。他之所以这次对你作出一个关心的样子,完全是良心的责备。这个人,良心倒是有点。关于人的思想动向的工作,除了指导员还有谁?他这个小小的排长纵然有保护队员之心,但也没那个力呀。
  一点礼物加上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不由刁克不信。但这小计并不会改变田栋的命运,更不会扭转自己的命运。他在城里的二姨家小心地用唾液将信的封口润开,轻轻揭开抽出信瓤一看,大吃一惊:那信竟是写给那个现行反革命的。而更使他不可思议的是,信,居然是田栋写的。
  他当时的心情就象半路上拣到一个价值连城的金元宝,而失主又可能随时找上门来:既欣喜又恐慌。再看看信的内容,更使他愕然瞠目:一个平时看来事事谨小慎微的人,竟如此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要是他罗明成,给一万也不敢跟这种人接触。他不知道田栋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这信,对自己是太有用了。不过,万一他怀疑是自己拣到了呢?他在路上不是碰见你了么?绝不能让他怀疑。最好的办法是让这封信再回到他手中,这样,他就放心了,但自己也必须有。他试图模仿笔迹抄一遍,但又不象,将白纸垫在上边复印,但又看不清楚,他无计可施。他又忽然记起,医院放射室里看病人病历照片时常借助后边的灯光就可看得清楚。于是,他在桌子上支了两块砖,上边放了一块玻璃,把灯泡放在玻璃下边,拉开灯,再将田栋的信放在玻璃上。嚯!字迹非常清楚。他又在上边放了一页稿纸,毫厘不差地一笔一画将信临摹了下来,包括落款和时间。再把两封信放在一起比较,简直认不出哪是原信,哪是临摹。连信纸也是一样的。如果不从字迹新旧辨认,连他自己都无法识别。他把原信按原样装进去封好,又把临摹的信夹在笔记本后边的塑料皮夹层里。下一步就是如何使田栋不怀疑地让信回到他手中,可这机会又极难找到。
  那就算了吧,欲盖弥彰,越能越暴露。他真的会怀疑我么?他从被隙中窥视着默默看书的田栋,心里说,关键时刻我可就用得上了……
  侯毛旦和古三孩输了,又没勤俭烟,只好冒险给大家带点口福来。时二狗当然也该去:有难同当么。游大为和吴浩洋为哥们义气,不想坐享其成,也帮着去——其实,大伙都想去冒冒险,尝尝当小偷而又不被抓住的那种欣喜又恐慌的滋味。于是,又有几个哥们响应着,七、八个人挎着军用挎包,穿起雨衣,走进雨幕中……
  雨,依然不大不小地下着,远山近岭被一片迷蒙笼罩着。雨点打在雨衣上,“噗噗”直响,路上的泥泞积水踩上去一步三滑,但这些雨中的幽灵是训练有素的,老天爷要把他们弄翻在地,也委实得让他老人家费些力气的。
  两米多高的围墙的确不低,但对专来队员来说就显得太矮了。游大为一跃而过,落在墙根密集的草丛里。他站稳脚跟四下望望见偌大的瓜园里雨雾迷茫,阒无一人,便打了一声口哨。古时侯和吴浩洋等也随即翻了进来,他们借着雨幕和瓜地边茂密的麻子的掩护艰难地朝瓜地东边成熟得较早的那块瓜地摸进,只听见“呱叽”,“呱叽”的泥浆声和“噗噗”的雨点声。一块块瓜田在雨中静默着,骨骨碌碌的西瓜在雨水的洗涤下愈发翠绿圆润,引诱着冒险者的口水。
  他们在东边瓜田边隐蔽在茂密的麻子后边,大为正往瓜地中间摸,二狗拽了他一把,指着远处说:“连长,你看。”
  他们透过雨幕望去,只见远处瓜田里隐隐约约有三个人正伏在地里偷摘西瓜。
  大为一看就火了:这仨小子,竟敢也来偷西瓜。老子敢做的事,你们凭什么也来做。这他妈太不象话了。谁敢跑到我游大为前边去。
  他把雨衣的袖子一卷,对喽罗们一摆头说:“走!抓住他们。”
  这可比偷西瓜来劲多了:看着几个倒霉蛋在自己脚下嗑头求饶,或者把几个拒不讨饶的硬头货揍个半死,再到头儿那儿邀功领赏,简直是天下最大的快事。
  正待行动,只听见侯毛旦喊了一声:“慢!”
  大家诧异地望着他。他慢慢道:“都把挎包给我。”
  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都把挎包摘下来给了他。他把挎包收拢起来躲在麻子丛中,其他人则跟着大为悄悄成战斗队形包抄过去。
  三个先到者都背对着他们正埋头挑着,两只挎包已装得鼓鼓的,全然不知身后来的威胁。
  “别他妈挑了,摘下也别想吃成。”
  大为双手叉腰大喝一声,吓得三人浑身一震,同时回过头来看着凶神一般的队员,懵了,他们不知这伙人是怎么到了他们身后的,仿佛都是从天而降。其实,这是他们军训中的一个最重要的科目。
  不过,当他们发现都是同龄人时,都三年早知道似地笑了。一个道:“嘿,哥们,别逗了!咱们谁和谁呀?乌鸦黑老鸹都一个球样儿!”
  另一个道:“哥们懒得动手,兄弟愿意代劳,这些全归哥们了。”
  边说边指指已经挑好的西瓜。
  一种说不上是为了正义,还是纯乎是要跟他过不去的、想要拾掇人的恶作剧而派生出的一股凛然正气,大为用正义的腔调说;“少他妈来这套。我们是专业队的,专抓这种偷鸡摸狗的人。”
  时二狗狐假虎威的说:“我们在这儿等你们多时了,你们再日能还能逃出我们连长的手心?谁和你们是乌鸦黑老鸹?你们是黑老鸹,我们是金孔雀!”
  一个矮个子见势不妙,忙好话连声,还从内衣里掏出一盒乙级白皮香烟扯开,想敬上两根。
  大为吃硬不吃软,他顶看不起这种求饶讨好的主儿。如果他犯了事,宁可被打折一条腿或干脆去蹲黑牢,挨枪子儿。
  让人可怜你?那算他妈个什么男人!
  他生硬地挡住对方掏烟的手说;“毛主席说,香烟头上有阶级斗争,别来这一套。”
  吴浩洋也说:“别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乖乖走吧。”古三孩神气地说,“我大哥可是拳击手。别说你们三个,三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说出来吓你一跳,他可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
  好汉不吃眼前亏。看这阵势是逃不掉了,也无法将他们与自己归为一类:明知是同类也只能眼睁睁地让他们抓住。
  捉贼拿赃,他们无赃,自然就不是贼。
  三人只好自认晦气地跟着这伙五十步抓百步的人,朝农场场部走去。
  场部领导以将信将疑的态度接待了他们。他们实在无法相信专来队的这伙混世魔王们有如此正义之举。就象不相信自己老婆会去偷野男人一样。他们甚至可以断定,他们丢失的西瓜百分之八十都进了专业队员的肠肚里。而现在自然是黑吃黑——贼喊捉贼了。仅仅只是小贼先到,大贼后到而已。三个小贼也一口咬定他们是来偷西瓜的。不然,何以雨衣、雨靴准备得如此充分,而且,翻墙入园,不是贼是啥?
  大家一下面面相觑了,他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时二狗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他大哥和挎包,便恶狠狠地说;“胡说!你们这是贼喊捉贼!我们偷西瓜拿什么装?总不能冒上这么大的雨就为了吃两口吧?可你们呢?一人两个大包。”
  队员们经他一提醒,忽然想起侯毛旦的精明,都不约而同地撩起雨衣让他们看,果然没有一个带包的,衣服也是没大口袋的单衣。时二狗又借风扯帆地编了一套鬼话:连长、部长、指导员如何鼓励他们同坏人坏事作斗争,从周围做起,要保护兄弟单位农场。尤其是小偷会利用下雨天偷窃,他们就冒雨执行巡逻任务。为了不惊动贼,没请示领导就翻墙进来逮住了他们。这一点主要是因为他们年轻没经验,抓贼心切,以后要特别注意……
  一番有理有据的鬼话,使几位老谋深算的革命领导干部也深信不疑。他们把大贼们大大表扬了一番,末了,还送给每人一颗西瓜。大贼们望着龟缩在墙角恨得咬牙的三个小贼,幸灾乐祸地笑着,每人抱着一颗胜利果实,扬眉凯旋了。
  半路上,他们遇见了前来迎接他们的田栋和侯毛旦。侯毛旦把包送回去后,对田栋一讲,田栋担心出了麻烦,就跟毛旦来了。
  田栋听着他们兴高采烈的议论,看着每人怀里抱着的大西瓜,眉头微锁,陷入深深的沉思中。蓦地,他打断他们的话说:“假如我们早去几分钟——仅仅比那三个倒霉蛋早上那么几分钟,先他们而到,我们现在会怎么样呢?”
  鼓上蚤们都怔愣愣地望着他,傻了似地大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2013-10-20 01:5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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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十五
  今晚十点,捉拿开小差的刁克。
  部长的这道命令是中午休息时只传达给排级以上干部的。这消息并未使干部们觉得意外,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近来,队员们开小差的特别多。低劣的伙食,苦役一般的劳作,苛刻的纪律,使一些家境条件稍好的队员早就难以忍受了。尽管家里伙食也不比这强多少,但稠稀干湿可随意调配;副食没有,但下饭菜还是足够的。随社员出工,松松垮垮,不想干了,还可以装病休息一、两天,没人会到你家里查去。哪象这倒霉的专业队,一个个都象服苦役的“冉阿让”!
  老逃兵刁克,借养伤为名,一去不返。辛部长派人找了几次也拒不归队。面对着任务艰巨而人员日益减少的专业队,公社指示他要抓一两个典型,惩一儆百。
  本身就够典型的刁克,自然也就难逃此劫了。
  干部们对此都未表示异议。有的干脆说,这软硬不吃的赖小子也确实该治治了。大为则始终没有吭声。刁克是他的哥们,他不能不护着他,但不能不服从部长的指示,他也只好默认。罗明成在公开场合永远是“兔子伤风”,难得糊涂,明哲保身。不过,人总是得表现他的思想的,这儿不表现,就在那儿表现。他那被层层糖果纸包着的思想,常常要放在事情的最后。只有田栋表现了深深的忧虑。他觉得这次行动本身就是荒唐的,非但不能教育好本人,对整个专业队也不会有好影响。这样做,只能增加队员对领导者的敌对情绪。因为对这些根红苗正的人,如果政治上没有太出格的地方,不管你的帽子扣得多大,也只能说其落后,但绝不能说其反动。而对于落后后分子,政治就显得苍白无力了:你总不能把他从二亩三分地里开除吧?可舍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下午,参加特别行动的干部和一排部分队员提前下工休整,其他队员由副排队长带领继续施工。
  田栋心神不定地在屋里转了几圈,走出院子,信步朝公路上走去。
  他低头走着,想着心事,没注意到公路两边自留地里忙活的人们。
  “哟,瞧你那心仁仁。想啥呐?谁也不理,有一个还不行,又想谁呢?”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门,象挑衅又象赞美。
  他抬起头,见左边的党参地里蹲着沛佳和带到她家串门的那个女人。沛佳红着脸看着他,那女人抱着孩子正冲他笑。
  农村里男女之间的玩笑常常能开到极秘密的地方,赤裸裸的。但对方绝无恶意。所以,你既不能不应付,又能生气发火。不应付,以后便会很快失去人缘;生气发火,更会以为你不开通,不讲理,同样会被鄙夷和厌弃。
  田栋深谙此理,便沿着地埂走到她们跟前笑着说;“哪里敢呢?有一个就够想一辈子的了。”
  沛佳冲他扮个鬼脸,那女人触了一下沛佳说;“喂,听见了吧?”
  她脉脉地望着他嫣然一笑。田栋见她们是在拔党参苗间的杂草。本村人有在水浇地里种党参的习惯,据说每年的收入还不小。他摸了一下小孩子的脸蛋说:“乖,叫叔叔。”
  不料,那女人却挑唆道:“骂他。骂他。”
  “妈*”小孩子小嘴一启,看着他骂了好几声,“妈x!妈x!妈x!”
  “瞧你,”沛佳不高兴地说,“咋能教小孩子骂人!门门,别听他的,你妈妈是老妖精。”
  田栋也颇觉尴尬,但他不能给沛佳的朋友以不愉快。不过,他可不是俞青,雅得痛苦,雅得不食人间烟火。只要你拉下脸皮,这种人并不难对付。
  他看着孩子,用赞赏的口吻说;“你瞧,这孩子记性真好。”
  “当然,”那女人神气地夸耀说,“我儿子可聪明了。”
  “是啊。”他看看那女人,又看看沛佳说,“他的记性就是好:他念念不忘他出生的地方。”
  沛佳一愣,随即弯腰打弓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嗔怪道:“你……胡说。不害臊。”
  那女人愣了一下,随即也明白过来,哭笑不得地说:“好哇,孩子骂人,你也骂人。”
  田栋:“我没骂人呀。孩子更没骂人。你想,那怎么能叫骂人呢?骂人应加动词,构成动宾结构;这是名词,偏正结构,怎么能是骂人呢?”
  沛佳笑得更厉害了,她蹲在地上,双肩一颤一颤地,眼泪都笑出来了。那女人却更加莫名其妙,愣怔怔地自言自语;“动宾结构?动宾……你是说吕洞宾神仙还骂人?没听说过。至于那偏正结构……啥东西又偏又正呢?真正是瞎说!”
  田栋竟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连声说;“对对。好我的大嫂,你真聪明。真聪明。”
  “你真逗。”回去的路上,沛佳笑笑说,“我今天总算看到了你的另一面。”
  他接过她手中的草问:“哪一面?”
  “动物,或者说叫野兽。”她嗔怪道。
  “你算说对了。”他认同道,“人,本来就是动物么——首先是动物,其次才是人。不过,野兽也有个三六九等,你说,我属于哪种野兽?”
  “老虎,狼,狐狸,兼而有之。”
  “好么。那我就先把你吃了。”田栋恶狠狠地盯着她龇龇牙齿。
  她笑了:“反正是你的了,喝了也行。”
  田栋:“我还舍不得呢,怕几顿吃了,以后再吃不成了,要慢慢吃,吃你一辈子。”
  沛佳:“你呀……”
  田栋:“说实话,你说我到底象什么动物?”
  “象……”她想了想说,“象大象。”
  “对了,太对了。”他高兴地说,“你真聪明。”
  “大象有什么好?丑死了。”她故意贬损他,“大大的肚子,长长的鼻子。”
  “不,在所有的动物中,大象是最可爱的——它美在内容,而不是外表。”他侃侃而谈,“它几乎有动物的一切优点:它勇敢,连老虎和狮子都不敢惹它;它善良,不伤害别的动物,对所有的动物都一视同仁;它聪明,看小孩,耍杂技;它勤劳:搬运木料,驮人;它细心:能拣起地上的一根针:它粗犷:吼声如雷,力拔大树。人生的三重境界:狮子的境界,骆驼的境界,婴儿的境界,可以说大象全都拥有。当这样的一只动物或者说是野兽,何乐而不为呢?丑死了?要真能嫁给这么一个丑大象式的人,还不是西施进门——美到家了。”
  “你可真是常有理。”她半是揶揄半是自豪说,“骂人不吐骨头。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当然,你这颗瓜是看着酸,吃着甜。”
  田栋高兴地看着她说:“作为一个男子汉,面对可憎的人,要象狮子一样勇敢;面对可爱的人,要象婴儿一样纯真善良;面对工作和事业,要象骆驼一样勤劳和坚韧。我很希望自己是这样一个人。不过,我知道很难做到,但我时刻都会努力去争取如果说我真能做到这样,多一半应属于你,是来自你的力量。”
  “为什么?”她困惑地望着他。
  “只要我们永远相爱,我就会对生活充满力量,我就会时刻都净化自己,升华自己,真正的爱情之力量是伟大的。”
  他缓缓地说着,仿佛她就是他存在的化身。那诚挚的话语仿佛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而是从他的胸膛里、从心脏里说出来的,使生性骄傲的她读懂了他。
  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有的深奥,有的浅显,有的庄重,有的诙谐,有的高雅,有的低俗……那就要看你站在什么层次上,从什么角度,用什么样的态度来读了。
  沛佳觉得现在才算读懂了田栋。当你开始爱他,并接受他的爱情的时候,是多么盲目,多么简单呀。无论你多么聪明,你都是从印象出发,从别人对对方简单的、表层的,甚至是不负责的评价出发,其实,你根本没有真正认识对方——尤其是那些内涵很深,思想很丰富而沉郁的人。
  你瞧他多聪明。任何一个极无聊、极简单、甚至极下劣的话,经他一说一分析,就立刻有滋有味,叫人百听不厌。他自信、善良、幽默,又不乏勇敢。她相信他说的:“别人以为我很严肃,其实,我这人并不刻板。人就应这样:亦庄亦谐,你要嫁给我,我保证让你天天在笑声中度过。”
  她很嗔怪他的放肆,但她心里又是多么盼望他经常对自己这样没轻没重地“放肆”呀。这种放肆尽管使你血压升高,面红耳赤,你佯装生气而骂他,捶他,但绝不想矫正他,一旦他真的“正经”严肃起来,你就会象面对着一件没有生命的家什一样受不了而厌弃他,象厌弃你穿旧了想扔掉的一只破鞋一样。
  这就难怪,社会上很多知识不多,修养不高,水平低劣,油嘴滑舌,死皮赖脸的阿混们,却常常能找到好妻子,而且能使其爱得死心塌地,甚至不惜为之去赴汤蹈火、陷身囹圄。而那些正统的、书生气十足的男子汉们却在爱河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得不去拣拾阿混们挑拣得剩下的爱情豆腐渣。因为相敬如宾的背后却是生硬的隔膜和难耐的孤寂。而插科打诨、嬉笑逗骂往往意味着水乳*交融的默契和沟通。
  “千万别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田栋看着她沉思的样子说,“其实我有时是很坏的。那就要看别人怎么对待我了。我的行为准则是人善我更善,人雅我更雅,人恶我更恶,人劣我更劣。”
  她惊讶地望着他,似乎又对他朦胧起来。她呶起嘴,夺过他手中的草说:“别那么吓人好不好?难受死了。”
  “好好,”他被她那个样子逗乐了,“不说了,我给你说个不难受的,从前——”
  他正想往下说,忽听叶家院里人声鼎沸,吵声聒耳。他拉了沛佳一把,两人快步跑进街门,只见院子里挤满了人。吴浩洋在葡萄树下架着一杆七九步枪,乌黑的枪口正对着站在厕所门口,一只手拎着裤子的游大为。大为大声骂着什么,但身子并不动,裤子溜在胯上,欲掉未掉。
  田栋挤进人群,急切地问;“怎么回事?”
  罗明成忙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耳语着。
  原来,发枪的时候,照例又是干部们用半自动,队员用七九。大为坐在院当中,美滋滋地擦拭着自己的半自动,乌亮的枪管,铮亮的刺刀,在晚霞的晚照下格外醒目。吴浩洋看着自己黑乌乌的破枪,连枪栓也拉不开。他费了好大劲才拉开,胡乱擦了擦就装上了。他凑近大为艳羡地说,“连长,让我给你擦吧。这枪别说打了,擦着都叫人痛快。”
  “痛快?”大为愣怔着一双牛眼,坏筋一歪就反唇相讥道,“这世上痛快的事多着呢!往婆姨人臭尿缝子里钻不更痛快?你还是再钻尿缝子去吧!”
  “哄”地一声擦枪的队员们全笑了。
  吴浩洋难堪地垂下头,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双拳紧攥,骨节棱棱突起。
  罗明成一看不妙,冲大为说;“大为,你咋能那样说?”
  “咋不能?”大为仍不依不饶,赶尽杀绝地说,“做了还能怕人说?我说了又怎样?球也咬不了半截!”
  吴浩洋一声未吭,端起自己的枪跑进宿舍。
  大为则若无其事地上好枪,打着口哨走进厕所。但等他撒完尿,拎着裤子往外走时,葡萄架下,一只乌黑的枪口瞄准了他。枪托后边,吴浩洋炸雷般地吼道:“站住!游大为。再敢走一步,老子就打死你。你这狗日的!驴下的。王八羔子奶大的。老子今天要敲出你的五花脑来。别动!别动!别动!”
  大为作梦也没想到这软柿子竟如此厉害。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再鲁莽,这点理是很清楚的,何况眼前是危急万分,性命攸关。
  他看着那黑乌乌的枪口,乖乖地站住了,并试图把裤子提起来系住。
  “别系。”吴浩洋把枪口压了压,厉声说,“就那样拎着,再系,老子就连你的二得脑一起敲掉。”
  大为隐隐感觉到了队员们脸上现出的幸灾乐祸的神情。他知道这下算把一条好汉的脸丢尽了,但他不敢太轻视自己的生命,一动也不敢动。他非常知道不听这个蔫豹子的后果。
  大家也没人敢先靠近他,因为吴浩洋警告他们,谁要是敢靠近,他就向谁开枪。有人找部长去了,一时又没找到。
  相反,吴浩洋倒平静下来,他总算看清了这个威风煞气的连长的真面目:他并不象人们说的那样不怕死。而真正有骨头的倒是他自己——吴浩洋!他第一次也许是以生命的代价亮出他堂堂的人的尊严。他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自豪和伟岸。尽管这自豪可能仅仅会持续一分钟——前一分钟自豪,后一分钟就可能死去。但他也觉得很值。
  他命令大为闭住他的臭嘴,转过身去。他说他不愿意看见那张丑恶的脸,要从后脑勺上开他的瓢,象枪决犯人一样。
  游大为痛苦的、几乎是绝望地闭上了嘴,但他并未转过身去。
  他听着天天被他捏弄着的小子一声声的怒吼,看着队员们鄙夷的脸,象把他的心搁在磨眼里磨了三遍一样,痛楚难忍。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拎着裤子的手也在索索发抖。他的威信,他的雄风,他的胆略,他的尊严,他一惯的英武和蛮横,在几分钟内竟被这可怜的、蔫里八几的小子弄得精光。他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就象有人当着他的面强*奸了他的姐姐一样。
  难道你就这样怕死么?你他妈还算个什么男子汉!宁折不弯,宁死不,才算真正的好汉。别他妈稀松软蛋一个。迎上去,别尿他。死就死,死也要在弟兄们面前硬邦邦的。让他们见识见识好汉是怎么个死法!
  他没有转身,反而返回身大声吼道:“开枪吧,操你妈。老子反正今天要死在你手里了,你以为老子怕死吗?打吧,往这儿打。”
  他敞着怀,拍着胸脯上凸起的健肌,脸上有种受了奇耻大辱的难以遏止的愤怒。他系好裤子一步步向吴浩洋逼近、逼近……
  呈浩洋的右肩紧紧顶住枪托,右手食指紧扣扳机,双眼喷火,死死盯着游大为,恶狠狠地说:“站住!再往前走,老子就开枪了。我现在就开始数数儿,数到十,你再不转身,老子就开枪!一、二、三……”
  大为虽然舍命往前走,但那步子明显地迈小了。
  突然,田栋走出人群,佯装上厕所,几步走到大为跟前,用身体挡住他,低声说;“你这个二百五!在我身后,快,进厕所。”
  大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被田栋拽着衣袖掩护着进了厕所,让他蹲下。他这时,心却怦怦地跳了起来。
  吴浩洋在外边大声喊:“指导员,你别管闲事。你不能护他,我要打死他。打死他。”
  田栋从厕所里出来,望着暴怒的两眼发红的吴浩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浩洋,你不要这样。是的,你受了侮辱,受了委屈,士可杀不可辱,你要反抗,甚至要报复,来维护你的尊严,这没错。但你绝不能因此而毁掉自己。不能用自己的珍贵生命去换取那点不值得去换的尊严。浩洋,那样做太不值了。你应该相信还有组织,还有……”
  “我不相信什么组织,领导!领导是什么玩艺儿!象游大为这样的领导,连他妈狗都不如。我要把他的脑汁倒了,眼珠子抠了,球子儿捏了。”他把枪口抬了抬说,“你别过来。一个倒了霉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田栋心里面一颤,他似乎觉得有一粒无坚不摧的东西正倏然穿过他的头颅,他的心脏,他和他的全部将在瞬间消失……但他不能停步,绝不能让两个兄弟无辜死于相互残杀之中,否则,你这个指导员还算个什么指导员!
  他缓步走着,象走进一座古老的祭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半步,否则,呈浩洋会冲进厕所向大为开枪的。他知道吴浩洋的理智尚存,至少,不会对他田栋下手。他不是那种凶残的人,即使使用暴力,他的对象也是很明确的,绝不会滥杀无辜的。
  不过,什么事情也有例外。
  队员们大声阻止他,有人也想去制服吴浩洋,他严肃地阻止住他们,因为人多了更能促成他开枪。
  “田栋,危险!”
2013-10-20 01:5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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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沛佳一声惊叫,跑到他跟前,惊慌地拽住他的袖子小声说:“你不要逼他,不然,我怕,万一……”
  “没事,”他安慰她,“他是个讲理的人,我对他也不错的。他是不会对我开枪的。放心吧,我没事的。”
  说是说,但他还是放慢了脚步,想继续用情理打动他:“浩洋,你不要那样么。这个世上还是好人多。不要因为一时委屈就要离开这个世上。看看你身后,有多少弟兄,有多少人在注视着你,关注着你。我们可以看不起自己,把自己拚进去,但我们没有理由抛弃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咱们的父母生咱们,养咱们为了啥?不就是要让咱们好好地活着吗?如果让我们年轻轻的就死去,去跟人拚命,还耗尽心血、心力交瘁地生我们养我们干什么?我们的生命是值钱的,是用金子也换不来的。我们绝不能轻易抛弃我们的生命。那么多的地痞、恶棍、无赖都赖在这个世上不死,为什么偏偏要让我们这些好人去死呢?偏不!我们偏偏要好好活着。浩洋,听大哥一句话吧,看在父母的面上,看在大哥我的面上,看在这么多关心你的兄弟们的面上,浩洋,放下枪吧。我求你了。”
  吴浩洋,低垂着头,不敢看他一眼,对他很好的指导员和他的他曾经非礼过的姑娘。他的双手索索发抖,用一种濒临绝望的声音说:“指导员,大哥,我求求你,千万别过来,千万别、别……”
  “不!”田栋坚决地说,“我不能让你这样。至于大为的问题,请你相信我们会对他作出严肃处理的。”
  “好兄弟,”沛佳的眼睛里闪着莹莹的泪花,柔声说,“就听你大哥一句话吧。求求你了你别那样,可千万别那样了,我不能失去他呀……”
  她太善良了,最害怕痛苦,尤其害怕别人生活在痛苦中,那比自己痛苦还难过。
  吴浩洋似乎被说服了,一动不动地把持着枪,额上汗水涔涔。田栋慢慢朝他走近,那乌黑的枪管在葡萄藤斜射下来的晚霞映照下,闪着紫红色的光。世界好象都从眼前消失了,静得叫人发紧。
  吴浩洋脸色变得煞白,双手痉挛般地发抖。突然,他以一个骇人的动作将枪托拄在地上,将枪口对准自己的下额,“噌”地甩掉右脚上的破解放鞋……
  田栋大吃一惊,猛地叫了一声“浩洋”,试图夺掉枪,或将枪口指向天空……
  然而——
  晚了!
  吴浩洋右脚大拇指使劲一抠,扣响了扳机,他象一口沉重的布袋猛地倒在地上……
  “哗”地一下,队员们全都围了上来……
  
  天空黑漠无边,象倒扣着的深渊,连一颗黯淡的星星都没有。黑灰黑灰的公路象一条若隐若现的巨蟒,渐远渐细,没入玉米田深处。远处传来几声犬的低狺,吠开了夜的凝结,“沙沙沙”的脚步声和枪托偶尔的碰撞声,使这寂静的公路增加了几分神秘和恐怖。
  十几个人迈着急促的步子匆匆行进。游大为“跟上,快跟上”的口令,拧紧着每一根紧绷着的神经。
  大为紧紧跟在小分队后边,铮亮的半自动,并未衬托出他的威武,反而给他增加了累赘,使他更加萎缩和别扭。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色。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有一团堵堵的、憋人的东西卡在他的喉间,使他吐不出来,咽不下去。他觉得自己象一条垂死的狗一样喘着粗气。长这么大从来都是他欺侮人,从没有谁敢来欺侮他;从来都是他占人的便宜,绝没有占他便宜的人;从来都是他不怕死,竟没见比他还不怕死的。
  然而,专业队一颗最软的软柿子,一个最没出息的倒灶鬼,一个谁都瞧不起,几乎天天都要接受他或大或小或多或少欺侮的人,居然敢把杀人的枪口对准他,要开他的瓢!
  面对乌黑的枪口,他退缩了,拎着裤子的手索索发抖——他并非真的不怕死,尽管在跟人进行了几次较量,交过几回手后,别人都以为他真的不怕死,把他当作不怕死的拚命三郎,而害怕他、屈从他,他自己也常作出个不怕死的样子来强化这种足以奴役人的架势。然而,他脚下坚固威武的岛礁顷刻之间变成了流沙。从此,再也不会有人看起他、服从他,甚至会有人敢来欺侮他——尽管他不会接受任何人的欺侮,但至少,作为刚勇化身的游大为恐怕是不复存在了。他面对枪口昂然相迎委实能使他树威逞强,但为何又要躲进茅坑里呢!
  都是那好事的田栋闹的。
  当时,他确实是愤怒之至。他想冲上去——不是被他杀死,就是杀死他,杀死这个比他还不怕死的小子,跟他同归功于尽。可是,他还是躲在田栋的臂膀后边闪进了厕所里。
  公社水利员,诱人的工资,馋人的商品粮,轻松的工作,眼热的身分……这一切闪闪生辉的字眼,终于把他闪回了厕所——他不能跟这个一文不值的倒霉蛋一对一。这一点他又得感谢田栋,给他砌了一个不太好走,但毕竟还能走下来的台阶。可是,鬼才知道他并没装子弹。他如果知道他没装子弹,他完全可以迎着他的枪口冲上去——视死如归,大义凛然。那他游大为的形象是多么高大,甚至是伟大的。
  都是田栋多事。他此时对田栋只有怨恨。
  令他费解的是,为什么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就能激起这蔫小子这么大火气,竟敢跟他拚命。杀不了他,居然有勇气自杀。多亏没装子弹,否则……可是,没子弹自杀什么?还倒在地上,倒象真的死了一样:纯粹他妈的吓唬人!完全是一个圈套,让他游大为大上其当。
  直到现在他都懊悔不已,对自己发着狠,心里恶毒地诅咒自己:游大为呀游大为!你怎么不去死?你就那么怕死么?一条没子弹也没刺刀的破枪,一根烧火棍,就把你吓得躲进茅坑里。你干嘛不冲上去,夺下他的枪,把他捺在地上揍个半死呢?如果那样,谁见了你不象孙子见了爷爷,谁敢跟你作对?都是田栋吃饱了撑的。他倒好,落了个息事宁人的好名声,往脸上厚厚的镀了一层金,连那个骚婆娘都沾了光,落了个为爱情视死如归的美名,而我,游大为却晦气透了。
  他狠狠盯了一眼跟他并排走的田栋,朝队伍前边走去。
  田栋觉察到了大为对他的不满,但他宽容地笑笑,摸了摸上衣口袋。他觉得坏事也可变成好事,他正巧可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敲打一下这匹桀骜不驯的蒙古马了。而沛佳的表现更使他欣喜异常,她简直使所有的队员都嫉妒他。
  美好的东西人人都渴望拥有。被人嫉妒,就证明你拥有了别人难以拥有,或根本就没有的美好。他觉得他的确很幸运,只是未能给她更多的爱而懊恼。同时,他也隐隐觉得 ,沛佳的出现是促使吴浩洋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重要原因。他把这想法对她说一下,但那会多么扫她的兴,无疑为她炽烈的爱之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算了吧,他想,还是留在将来吧。不要去矫正她美好而带有几分浪漫气息的行为吧。有些事,即使对自己最爱的人也是不便讲的,因为那样会冲淡爱醇之浓度,甚至会出现裂痕。好在吴浩洋已经平静下来了,有善解人意的罗明成陪着,不至于再出事的。
  翟家庄离住地不足十里,一会儿就到。村里人早已进入黑甜乡,连每扇窗户都均匀地呼吸着。
  村东头的一座四合院即是刁克家。墙头上爬满了丝瓜和吊瓜藤。花栏街门紧闭着。
  走到街门跟前,大家倏然闪向两边,呈扇形持枪以待。有两名队员在附近放哨——一种游戏,顶多能算是一次演习,尽管每个动作都很规范,但实在无须作出如临大敌的模样。枪上刺刀凌凌,但枪膛里却没一粒子弹。
  大为一手持枪,一手推了一下门,门从里边反锁着。
  “开门,开门。”他拍打着里面的锁子大声喊,“刁克在家么?快开门。”
  “谁呀?”老式门“吱呀”响了一声,刁克父亲边往身上套一件白衬衫边走了出来,“半夜三更的有啥事呀?”
  大为认识他,以前他和刁克来过他家,可今天……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捅了捅身边的时二狗——他实在不好意思,也不知怎样说。
  二狗鼻子一歪快哭了,但他看看直瞪着他的大为,不得不执行命令。他灵机一动,藏在大为身后,拿腔捏调地尖着嗓子说:“专业队的,来捉拿开小差的刁克。”
  说完,他赶紧闪到一边。
  田栋急得跺了一下脚,大为低声骂了句“你小子不得活了。”
  二狗不服地嘟囔:“你让我说么!”
  “好么。”愣了半分钟,刁克父亲忽然暴怒地吵了起来,“你们凭什么半夜三更来抓我儿子?开小差?亏你们想得出。一个农民,一个社员,面朝黄土背朝天,土里刨食,泥里讨生,开的哪门子小差?往哪儿开?你们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吃不好,喝不上,回家养养病,休整休整,就是开小差?你们是什么人?还算是贫下中农子弟么?工不工,农不农,兵不兵,背着一根烧火棍就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半夜三更入民宅不是土匪就是贼!你们想干啥?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行得端,走得直,想把我们当五类分子管制起来?门都没有。我刁家在村里叫人欺侮得活不下去,出门躲出去还要受人的气,欺到门上来了。我刁三财亏了谁了,惹了谁了?咋就怎么这样难活呢?来!抓来吧,进抓来!我倒要看看哪个龟孙子敢把我儿子抓走。就这条老命,泼上了!你们有枪,人多,我也不怕。贫下中农死在贫下中农子弟手里也不赖。来吧,咱拚一个够本,拚俩赚一个!”
  说着,转身跑到屋檐下摘下挂着的老镢,怒冲冲跑到门口来,拉开决斗的架势。
  真是蔫人出豹子!沉重压抑的结果便是猛烈的暴发。不过,也许他仅仅是作作样子?那花街门还硬硬地挂着一把大铁锁!在锁住了侵犯的同时,也锁住了反抗。
  大为自惭形秽地退到一边。他以为刁克父亲会骂他一顿的,但还算给他面子,佯装没看见他。时二狗早已溜了。他怕老头认出他来给他一老镢,为儿子报一石之仇。
  田栋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大家也是心照不宣地做着一件军事游戏,但即使这样,这游戏或者叫行动也总得有个收场,而指导员的责任大概就是专门来收场的——无论这场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他走到街门跟前,隔着街门望着怒气冲冲的刁克父亲,慢声慢气地说;“大伯,您老消消气。刚才那个小队员太冒失,话说得有些过分,我这儿向您道歉了。刁克跟我们都是一块的弟兄,我们也实在不想半夜三更惊动你们,只是怕白天不在家,我们是执行任务,这也是没办法的,我们只是请他回去,没别的意思,我……”
  “你们就用这种办法来请我儿子?你是谁?是你领人来的吧?”老人放下了镢头,但余怒未消。
  “我是指导员田栋。我们是执行命令……夜太深了,您老回去歇着吧,我们对打搅您很抱歉,请原谅。”田栋忙深怀歉意地说。他又低声对大为说:“怎样?算了吧?”
  大为点点头,便朝队员们挥挥手,大声说:“刁克不在家,咱们回去吧。”
  村里的狗乱吠起来,有人家的门“吱吱呀呀”响了起来:他不敢再让队员纠缠下去了,此村民风骠悍,虽然内欺刁家,但刁家若受外侮,他们完全可能会协力排外的。而虽没实弹却也荷枪的血气方刚的队员一旦与之发生冲突,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自然也不敢惹刁克,更怕老头出来跟他们拚命,因为,就现状来看,老头的老镢要比他们的老枪先进得多。他们便如遇大赦般转身即走。
  田栋和大为走在队伍最后。他回头看看,见老头已悄然回屋去了。街门楼兀立着,黑黢黢的,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
  大为低头走着,不时看他一眼。他知道大为有话要对他说,但他生来就是胡喊乱叫带咋呼的,要是正儿八经说话,就象新媳妇第一次见公婆,很难启口。他只好反客为主自找主动了。
  “怎么?不好受吧?”田栋看着他说,“官逼民反,不反不行。”
  “你多逞上几次能,我就好受了。”大为气悻悻地说。
  谢天谢地,他还没给我当老子。田栋想,换一个人,这“老子”是当定了。
  “我知道你恨我。”田栋说,“我也知道你想什么。一个没上子弹的空枪让我游大为在弟兄们面前丢尽了人。而你田栋却成了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大露其脸是吧?”
  “哼!”大为用鼻子说。
  田栋笑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粒子弹递给大为:“你看看这个。”
  “子弹?哪儿来的?”他诧异地问。
  “吴浩洋枪膛里的——正对着你我的那支枪里的——一粒臭弹!”
  大为疑惑地反复看着:“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见了响声——不是起爆声,是撞针撞在子弹上的声音,它和空枪是不一样的。这经验,我是有的,我特意检查了他的枪,真有子弹,就是这个!”
  “可枪弹没出膛,吴浩洋怎么就倒下了?”他仍不相信。
  “这正是里面有弹的原因——他对扣动扳机的后果是非常清楚的。而人,不到万不得已谁想死呀?他倒下,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大为端详着那粒未响的子弹,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看着田栋问;“那为什么要对大伙说没子弹?”
  “你想我能说么?我要说了,辛部长,还有公社能放过吴浩洋么?万一他再想不开,还不真的要激出人命来?那时候他和你都得一块玩完。我也脱不了干休。这样一说,他没事了,你的形象也就维护住了,大家以为他只是在吓唬你,他并不敢真的对你下手。这样不挺好吗?”
  大为看着他,一时还真想不出他所说的到底有没有道理。
  
2013-10-20 01:5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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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护堤象一条长龙渐渐与西河接近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增加几座逼水坝,以减轻洪水对大坝的冲击力。就在这时,县防汛指挥部接到上级的通知,最近将有大暴雨,屹立在紫川河上的大坝和河堤,将经受一次重大的考验。
  专业队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由于离电源太远,无法接电,于是,只好最大提高白昼的利用率:天未亮即开赴工地,直到掌灯时分才下工。每个人都累得哭爹喊娘,恨天怨地。每张脸都充满着倦容,一下工即吃饭,一吃饭倒头便睡,一扫往日敲碗敲筷子、胡说八道的习惯,每个人都成了劳作机器。
  刁克在第二天即归了队。尽管他老子给他抵挡了一下,但他知道这次行动的分量,不敢继续顽抗。
  部长在听了田栋和大为的汇报后,也放弃了当初的强硬态度,对此未置一词。刁克归了队后,他也没再过问这件事,似乎已经把它给忘了。不过,他给公社汇报时,却把半夜抓刁克一事大肆渲染。什么抓典型促生产,抓两头带中间了,什么刁克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等等。公社把他的典型材料汇报会给县里,县革委表扬了他。他非常高兴,也就不再追究刁克的事了。
  当然,实际效用还是非常明显的。专业队抓典型之事传遍全公社,开了小差的队员怕成了典型,一个个在家人的劝说和自己的害怕中,悄悄归队了。
  大为象变了个人似地,一夜之间成了沉思型,很少冲队员挥拳瞪眼了。有时,见了杨刚、浩洋和三孩等人,还挤出一丝凌凌的微笑。他似乎这时才开始反省自己,真正成熟了起来。他对田栋讲的杨刚用拳头砸石头一事,以为很荒唐,是杨刚神经不正常。但从吴浩洋敢杀人和自杀来看,他渐渐意识到那是真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对自己尚且如此残忍,假如面对别人呢?面对自己的仇人呢?只是不知他对谁有仇。
  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弱者,兔子急了也咬人。每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一个强者,或者说,一个男子汉,一个好汉,就是既要为自己也要为他人寻找人格上的平等,锄强扶弱,抱打不平,而不是以欺侮弱者为能事,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强硬。好汉和无赖的真正区别也就在这里。
  他不断反思着田栋的这几句话,觉得这小子就是有头脑,难怪他处事非常稳重,周到,连那骚娘们也装出个风摆杨柳的样子,冲他弄乖卖嗲,敢情这小子就是白脖屎克螂——跟别的不一样?还有,他一惯认为纯乎是娘儿们转生的俞青,居然也在烟盒上写了几行字让他看:
  孔子曰:上士杀人使笔端,中士杀人用舌端,下士杀人怀石盘。
  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装作早已知晓的样子揣进口袋里。到了工地,他掏出来给田栋看。田栋看看,给他解释了一下,末了,笑着递给他说:“我们谁也不会去杀人的,自然谁也不会成为上士、中士或下士。”
  大为接过来揉成一团,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沉思地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圣人之言。
  你也只能算个下士。田栋想。他很高兴他的这个鲁莽的战友能有所转变。
  教训有时候比经验更重要。它能使人对自己进行最真实、最直接、最不讲情面的反思和剖析。这比拥有一万个老师都重要。因为,教训的钉子比经验更刻骨铭心。人,在压抑和打击中,是最容易成熟的。
  田栋和大为在大堤上逐段检查工程质量。他正走着,听到身手有脚步声,有人走近了,鼻子里哼了一了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跟他擦身而过。
  他转过头,见是刁克,亮给他一个气悻悻的、宽硬的背影。
  他诧异地望着那块富有的后背,困惑地摇了摇头。
  自从刁克归队后,见了他黑沉着脸,好象对他有着多大的仇恨。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想找他谈谈,但刁克似乎有意回避,连话都不想跟他讲。用无声的冷漠表现对他的敌视。困惑中,他反省自己,但事事都问心无愧。
  对朋友他能做到能帮就帮,帮不上,也绝不会趁人之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对刁克,他实在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至于半夜抓他那是在执行公务,军令如山倒,毫无办法,这一点,一个有知识的人是应该能想通的,更何况也绝非他田栋一人,可是……
  别那么弯弯绕了吧,是金不怕火炼,是钢不怕锤打,是非曲折总会有大白的一天的,重要的是要活得堂堂正正,这比什么都重要。
  昨天挖好的逼水坝地基里积满了水,侯毛旦和古三孩正黑水黑脸地摆弄着水泵往出抽水。吴浩洋、杨刚与二河河从工棚里往下边的工地上拉水泥。他们浑身上下都扑满了水泥,象一只只灰老鼠。
  检查完河堤,他们俩来工棚前边的石料场准备卸料。石堆上或蹲或躺着几个队员,继续着没有睡好的午觉。他们也是等着卸料的。
  逼水坝需要用洗好面的的红砂石。这种石料质地好,坚固耐冲,现有的石头只能用来填槽。
  为了不窝工,保证速度,实行轮班分工制,有的先干,有的歇着,稍带卸料。
  一会儿,时二狗骑车从县城方向走来。他把车子放在工棚后边的阴凉处,抹着头上的汗水走到石堆跟前对恹恹思睡的人们说;“哎,头儿们都在呐,我来给你们汇报一下工作。”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他是到县总部领帆布手套和垫肩、围裙去的,不知为什么没领到。
  大为没好气地说:“别他妈走江湖,耍魔术,尽卖关子了。判官吃祭品哩——是鬼你就赶紧嚼。”
  “我跑到县部,总指挥不在,我找到副总指挥,那小子愣不相信我是专业队的,说我是河南娃,骗饭吃的,你说气不气。”他坐在石头上用衣襟扇着脸说,“等我把专业队所有头儿的年龄、外貌、名字和性别全给他说遍,他才答应给我批条子。可又摸着我的头说我很可爱,让我叫他一声爸爸才给批。我想,当儿子是最便宜的事了,至少还不比老子多活十年,二十年?再说,为了咱们集体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这点牺牲算什么?我一口气叫了他几十个爸爸,直叫得他连连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好小祖宗,我给你批,我给你批。”
  大家都看着这活宝大笑起来。
  “别笑,这都是真的。他大笔一挥就给我批了,不信,你们瞧。”他很郑重地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条子说,“不过,那保管员可能叫小姨子给勾去了,好歹找不见。我只好空手返回来,让我白叫了他一回爸爸。唉,真他妈的孩儿不生成,x也叫人看了。”
  队员们又笑了。田栋说;“你小子。我看你的嘴巴快成厕所了,明早寻个掏茅粪的给你掏挖掏挖。”
  “嗨。”二狗不服地狡辩道,“咱是谁?狗还是个老二,连个老大都当不上,提起一条,放下一堆,哪能跟你们比?文诌诌的,一个个都象圣人。”
  俞青在一旁笑笑说;“不是什么圣人,其实,大家都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高出多少,只不过有的活得真实,有的活得虚伪;有的外露,有的含蓄罢了。但也不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呀。就拿你刚才讲的来说吧。不是不能讲,是要看你用什么方式,从什么样角度来讲了。经济家讲的是财富,买卖和交易;政治家讲的是利用、占有、交际和联络;艺术家讲的是生命的本源,是一种情绪,一种思想,一点灵感;道学家讲的是罪恶、祸水和不幸。只有医学家最公正、最客观、也最真实——一个器官,一个排泄、吸收和孕育生命的器官,象你的一只手,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一点也不奇怪和神秘。”
  大家愣了愣,随即看着同样发愣的二狗哈哈大笑起来。
  时二儿涨红了脸,但无话可说。
  俞青接着说;“所以,医生对生命和死亡,都看得很淡薄。在新婚闹洞房的人里头,从事医生这一行的很少,妇产科里也有男医生,而做阴茎包皮手术的又有不少是女医生,都可证明这一点。所以,世上的什么事情都不必大惊小怪,莫名其妙。”
  大家都不笑了,谁也没有想到俞青会加入到他们的这种谈话里来。更没想到,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下流的、侮辱人的话,在俞青嘴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没有任何使你感到下作的成分,反而能叫你想半天,俨然肃态,正正经经,不会叫你产生任何邪心歪念。
  “敢情啥都有学问呀。”时二狗尖声尖气地说,“不知娘儿们研究不研究咱们,也从不同的角度琢磨琢磨。”
  “你又来了。”田栋笑笑,“一会儿叫辛部长写张封条把你的嘴给封住。”
  “妈呀,不说话能行,可不吃饭还不把咱哥们饿死。连媳妇都没娶上就当个饿死鬼。不知阎王爷要不要饿死鬼?哎,对了,咱还有这张条子呢。明儿领回来,给黑白无常和小鬼们每人送一副手套,他们就不勾我的魂了,至于你们,活该把你们的手都磨破,谁让你们叫头儿给我贴封条?”
  说着,他眼睛一乜斜,作出个饿死鬼模样,逗得队员们哈哈大笑。
  正说笑着,拖拉机冒着黑烟开来了。大家忙起身卸料。但走近一看,不是他们熟悉的天天运料的铁牛55,而是30车,开车的也是他们不认识的中年人。
  “笑笑呢?”田栋卸着石料关切地问驾驶员,“她怎么没来?”
  “她?”驾驶员叹了一口气说,“死了。”
  “什么?死了?”
  大家都惊愕地睁大眼睛,诧异地大声说。
  大为惊讶地双手一抖,手中的石头掉在地上,差点砸住他的脚,大家不解地看着他。他一迭声问;“怎么死的?不会吧?昨天还拉石料么。”
  驾驶员缓缓地说;“今天早上,刹车失灵,翻到沟里了,方向盘砸在她的胸脯上,大口吐血,连医院都没等到。车上还装着石料,车也报废了。”
  手中的石料仿佛一下了变得沉重起来,队员们谁也再没说话,默默地一块块卸着面石。大为则发疯般地连抱带扛,一个人就卸了半车。
  收工后,俞青和田栋走在最后。俞青看看田栋颇怀忧虑地说:“我有种预感,现在还不好断定。但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对你不大有利,有种潜在的危险。你可能要出点什么事。不过,还不太严重,这就要看你的抵抗力了,也许这是显示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风采的最佳时机了。”
  田栋诧异地看着这个似乎有第六感觉,很有点神经质的老同学故弄玄虚的样子,没好气地说;“胡说八道。纯粹杞人忧天。”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俞青踢了踢脚前的一个石子调侃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田栋困惑地望着他,问他有什么根据,他也老实地说根据到没什么,只是有种直感。
  田栋嘴上说他神经过敏,但内心也隐隐有种压抑感和不安感。但他并不知这种感觉缘何而来,或许还是由于那封倒霉的信?
  吃晚饭时,部长端着饭碗对他说,吃完饭到他那儿去一下。
  他试图从部长脸上看出点什么异样。饭后,他把饭碗交给俞青,心怀忐忑地来到队部。
  一小时后,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宿舍,脸上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非喜非忧非怨非恨非悲非痴……
  他一言不发地躺在被垛上,呆呆地盯着窑顶上泥皮斑驳的戗木发愣,似乎想从那里寻找到点答案,想在那里找到一个高明的神灵给他一点启示和安慰。他竭力想理出一个前因后果的头绪,发掘出叫他平静的依据来,但他无论如何找不到:难道就这样巧合么?
  他一万地反问自己,但他还是得出了归终的结论:只能是巧合。
  一个思想进步,政治素质好,阶级斗争觉悟高的人拣到了那封倒霉的信。尽管信封上没着一个字,他还是警惕地撕开看了,发现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反革命的大名,于是,自然上交了组织……
  于是,顺理成章地有了这样一次政治成分极浓的谈话……
  “你怎么了?”早就注意到他的俞青合住手里的书问;“部长找你干什么?”
  田栋看看已睡眼朦胧的队员苦笑着说:“你是伟大的预言家。”
  俞青也看看大家就没再问什么。
  各怀心事地躺了一会儿,田栋溜下炕上厕所,俞青也悄悄跟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厕所门口,俞青紧张地问。
  “暴风雨就要来了。”田栋叹了一口气说,“我给罗兴写的那封讨论诗歌创作的信被人拣起交到公社去了。”
  “这么巧?”俞青惊恐地睁大眼睛,责备说,“你是吃饱了撑的,真是没事找事。干嘛要跟那样的人接触?”
  “既是吃饱了撑的,又是活得不耐烦。”田栋自嘲地说。
  “还开玩笑,你可真沉得住气。还不快想个什么办法。”俞青急切地说。
  “发生这种事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故作超然地说,“有什么办法?作检查呗。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也许你的神华妙笔能救兄弟于水火之中。”
  俞青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希望你能挺住——不管这事会出现什么恶劣的后果。”
   “放心吧,”他故作轻松地说,“鄙人虽说触了霉头,多少还算个男子汉。”
  第二天,田栋没有出工,部长让他停职检查。
  俞青想给田栋写,又怕惹人耳目。因为谁都知道他俩的关系,只好匆匆给他例了个提纲,就领着队员上工了。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部长悄悄把他叫到工棚后边,神情庄重地对他说:“你给田栋写一份检查,要深刻、动情,篇幅要长,能听了叫人感动,要显出才气来。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重要的问题,不容忽视的问题。你写个假条,就说家中有事,到家里去写,晚饭前赶回来。记住,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当我没有说。田栋是的你朋友,你很清楚该怎么办。快,去吧,借辆车子。”
  俞青惊呆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部长再次催促他,他才相信这是真的。他匆匆写了张假条,交给部长,用会意和感激的目光看看他,借了辆车子悄悄走了。
  工棚里,部长召集副排长以上的干部开会,讨论对田栋的处理问题。
  他必须提前介入,在公社未表态前,最好在专业队内部处理。因为把田栋的事闹大,对自己和专业队都不利。田栋和刁克不一样:田栋属于政治问题,闹大只能说明专业队政治思想薄弱。指导员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提拨这样的人只能说明你这个部长素质太低。而对刁克,那就必须严厉些,使其就范。至少要雷声大造成声势,起到震慑他人的作用,又不至于逼其太紧,而促之反抗。因为刁克属于纪律范畴,对强化专业队的内部管理,提高自己的威信很有利。而田栋是指导员,在队员中很有威信,无论怎样处理都必须征求干部们的意见。
  干部们将帆布垫肩铺在水泥袋上,散坐在工棚里,望着表情严峻,心事重重的部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田栋为何没来参加会议。
  辛部长坐在门口罗明成特意给他搬的一块石头上,屁股下边垫着水泥袋和帆布垫肩。他吸着烟,等大家全都凝神屏息地望着他时,才宣布了这爆炸性的消息。一时,大家全惊呆了,这消息将他们的中枢神经都震得麻木了,以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绝不相信一贯办事周全,处事谨慎的田栋能做出这种“二河河”似的事来。但事实明摆着,不承认不行。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明摆着这是一个二难问题:让严肃处理田栋,他们于心不忍;竭力保之,又有个立场问题,原则问题,一句话就能为自己点着火,烧成灰烬。
  沉默。门口溜进来的微风轻卷着袅袅的烟雾和水泥轻尘,在空中轻舒漫逸,丝丝缕缕地飘出棚外。河道里传来大锤砸打石头的声音和队员们的说笑声。
  大为掰着粗大的手指头,几次想站起来表态,反对处理田栋,但还是克制着未动,只是焦躁地掰着手指,似乎手指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他太了解田栋了,知道他的为人,他的人品,又是他得力的助手。没有田栋,他真不知道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他能否管得了。过去他并不以为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逐渐相信他有种滴水穿石般的深沉而持久的力量。如果说自己是一团火,他就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溪流。虽说水火不相容,但他们恰恰能相包相容,互为补充。俞青说这叫相克相生。这书呆子还是说的有理。但他不能先表态,他不知道部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这类事情上,当官的总是把别人往火坑里推,以显示自己的公正,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别人的想法,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部长要是借此收拾田栋,而自己保他,部长就会连他一勺炒。如果部长要放他一码,而自己不动声色,既对不起田栋,又忤了部长的本意,岂不自触霉头?他没忘记部长对他关于水利员的承诺。在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中,水利员这美差,还非他游大为莫属,唯一的一个竞争对手田栋也马上要被整得趴下了,这好事还不都归大爷我一个?先等等看吧,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沉住气。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起开始学乖了,象个小娘儿们,要是从前……
  真他妈干嘛是他呢?这小子也是活得不耐烦了。要是换一个人,我大为绝不心慈手软,一定把他的脑壳打得揣到裤裆里。可是,田栋……还是双方不得罪吧。
  罗明成不断偷觑着辛部长的神色,揣摩着他的内心世界。在有了足够的理由证实了他的判断,并且在部长有些不耐烦的数次催促之后,他第一个站起来打破了沉默:“我认为对田栋的处理要慎重。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而要看他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我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是毛主席说的。田栋是一个好同志,这是有目共睹的,他向那个反革命请教,也绝没有与反革命勾结的动机,完全出于一种知识上的学习和探讨。他学习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因为指导员的职责本身要求他有多才多艺的本领。这也说明阶级敌人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千方百计地拉拢和腐蚀革命青年,罪在罗兴,不过,我绝不是说对他的错误就应该姑息迁就,还必须作出必要的处理。这样既教育了本人,又表现了我们专业队领导的魄力和是非分明的立场。我们应该纯洁我们的民兵队伍,作好反侵略战争的一切准备,必须有一支有思想和过得硬的干部队伍。所以,我认为对田栋同志要以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只作行政上的处分,不要划到五类分子里边。请上级领导斟酌处理,以求公平与公正。以上观点仅代表我个人。”
  他完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部长对他发出会心的、赞赏的微笑,干部们也用赞同的目光看着他。
  他完全能料到,田栋指导员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游大为莽汉一条,俞青又傲气十足,指导员自然非他莫属了。这就足够了:在自己的路好走的时候,绝不要将别人推向绝路——只要他不是你路上的绊脚石,无论它有多大,只要它在你的路边兀立着,你又何必要动它呢?即使一条张牙舞爪要咬你的狗,你完全可以佯装在地上抓块石头打它,把它吓走,大可不必逼到死胡同里往死揍,那样,即使你有力量将狗打死,但你被狗咬的命运是注定的。困兽犹斗,穷寇勿追,理所然也。至于,那狗还会咬到别人——咬的是别人,干你什么事?只要它不再损害你自己的利益,明哲保身,理之然也。
  把一个对谁都没有威胁的人弄成五类分子,除了证明你的凶狠残忍外,你什么也得不到。而现在还能扮演一个孱头的保护者的角色,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辛部长,他早已看出,他更不希望将田栋整倒,因为他领导下的专业队没出标兵、模范,却出了个反革命,而且是他的左臂右膀,对他这一把手将意味者什么,岂不是不言而喻吗?何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别的干部就会由此暗地惊心想到自己的命运,要是躺倒不干,那,部长的前途岂不是栽到了自己手中?
  此举真是一箭双雕。他觉得他是既聪明又老成。
  果然,干部们巴不得有人带头打破僵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要求上级对田栋从轻发落。
  大为自然也不能再观望了,他甚至对罗明成的逞能而嫉恨。他以一个连长的身分证明田栋对专业队的重要性,对全队作出的贡献,而且,坚决以为是那反革命肆意破坏革命和生产,要坚决把他揪也来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听着大为竹杆式的发言,罗明成心一惊:会不会不动职务,仅让他作个检查了事?如果那样,我罗某岂不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听着部长的最后总结,心里又释然了:不会的,这绝非寻常事件,不把他打成反革命就算对他发了天大的慈悲了。
  部长说;“……专业队并没有处理权,只是提个建议上交公社,听候处理。当然,大家的意见也非常重要。汛期已到,大家要密切注意工程质量,好好干活,不要再议论这件事了。”
  最后,让罗明成把材料整理出来,他要到公社去汇报。
  公社领导在听取了各方面的汇报和意见后认为,对青年人要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田栋是全队骨干,对他的处分将直接影响到其他队员的情绪,在这种施工的关键时刻,万不可使队员思想涣散,甚至产生敌对心里,要吸取王大力和吴军亮的教训。同时,又要迅速作出处理,以稳定干部队伍和全体队员的思想,因此,让田栋公开检查并视其态度再作处分。
  第二天晚上,晚饭后,全体队员集中在灶房院里开会。
  灶房里唯一的一盏电灯被拉了出来,挂在窗户上边的一个钉子上。天气非常闷热,乱成一团的蚊子在电灯下飞旋着。一只只燕子,象一只只黑色的幽灵在低空穿梭。院子四周的杨树被灯光映照得阴阳分明。天空在灯光映衬下,更显得低沉、黝黑。院子以外的世界被灯的围墙隔开了,仿佛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百慕大三角。
  门口摆了一张条桌,后边坐着公社主任、副主任和武装部长辛银旺以及团委书记。一个个严然肃态,庄重异常。他们前边放着一张同样的条桌。队员们则成方队坐在地上,神情黯然,象举行葬礼一般。
  辛部长主持大会,他宣布大会开始,并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大会第一项便是田栋作检查。
  田栋从领导们身后的灶房里走出来,手棒着俞青给他精心写的检查,站在前边那张桌子后边,望了一眼他的战友们,尽量使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而勇敢地去直面这一夜之间变得极其糟糕的现实。他只指望他真诚的感情,他真诚的认错态度能打动身后那一颗颗被政治运动弄得僵硬了的心。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不被打成反革命。
  他低下头,作出低头认罪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无情的上纲上线,体无完肤、透入骨髓的批驳,庖丁解牛一般不放过任何技经肯綮的解剖。铿锵深沉的语调,真挚赤诚的感情,生动有力的语言,使所有的人都听呆了。包括挑剔的公社领导在内,大家已经不是在听他作检查,解剖他的思想,而是在欣赏他的才能,象听一篇优美的表现力很强的散文朗诵,以致使不少人心底都唤起一种美好的渴望和奉献情愫,这情愫通过人们的表情反馈于施与者本人,使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已不是一个犯有严重错误的人,而是一种悲哀美的化身——一个人人都渴望救助,渴望给予的娇弱柔懦的落难美人……
  会场里静得象阒无一人。本来拥挤闷热的院子也似乎空旷起来,只有矫健的燕子仍在空中呢喃着。
  他渐渐的好象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他似乎不是在剖析什么,而是在朗诵一道圣诗,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如行云流水,在他的双唇间翩然而来,汨汨而出,他仿佛被羽化了,眼睛被字里行间传达出的激情濡湿了,浴净了,两泡泪花在他的眼睛里打转,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在他一心一意作检查的时候,院子外,杨树后边的黑影里,正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姑娘,默默地为他垂泪。她躲在杨树的阴影里,望着电灯下勾首弯腰的田栋,不听话的泪水象小溪一样顺着面颊流淌着,没人注意到她,她也不顺手擦一把,听任泪水汨汨的打湿了她刚上身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衫。
  她事先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今天晚上穿上刚做好的这件她最喜欢的衣服,找田栋想让他看看时,居然找到了这里……
  检查作完了,田栋神情复杂地将检查交给公社主任。主任示意他坐在后边。几位头头低声商量着什么。随即,主任站起来对他的错误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也指出其态度诚恳,认识深刻。部长也讲了话,他批评了田栋阶级斗争的弦没绷紧,重点是感谢公社领导对专业队的关怀,对青年的爱护和挽救,有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肚量和胸怀,能从大局出发,为青年撑腰壮胆,送来了温暖,送来了鼓励。
  几位领导听得喜上眉梢,发出会心的微笑。
  会议很快散了。队员们默默地纷纷朝宿舍走去。田栋被叫到主任办公室。沛佳则心怀忐忑地尾随其后,躲在墙外边的槐树后边,神情凄然地死盯着那两扇黑色的大门。
  一会儿,田栋步履蹒跚,神情沮丧地独自从部长办公室走出来,沛佳一见叫了一声“田栋”,就扑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颈哭了起来。
  田栋摩挲着她一颤一颤的双肩,轻摸着她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拭着她脸颊上的泪水柔声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看看身后的大门,忙轻轻挽着她往回走。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声问,有点歇斯底里。走了几步站住了。
  “没什么。”他拍拍她的肩头说,“不小心绊了一跤,栽了一个跟头,也许,爬起来更能学会走路,你应该庆祝才对。”
  “别哄我,我全听见了,”她知道他在掩饰他的痛苦,怕她看出他的软弱,关切地问,“最糟糕的结果会怎样?告诉我。”
  “现行反革命,跟五类分子一起接受批斗,或者逮捕法办。”他逗她,故作轻松而严重地说。
  “不,别吓唬我。”她摇着他的肩膀说,“要那样,我也跟你去挨斗、坐牢。”
  “没那么严重我的娇小丫。”他看出她并非戏言。她是真挚的、纯洁的,她的爱也是真挚和炽热的。他安慰她说,“不,我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会让你为我去受苦受难。”
  “我愿意。”她固执地喊,噙在嘴里的泪水喷了他一脸。
  “好好,”他挽起她的臂,象哄小孩子似地说,“为了共同迎接好痛苦,甚至地狱,现在,咱们先得回家,是吧?”
  她如梦初醒地四下望望,见四周漆黑一片,夜已深了,远处的山头上传来几声夜狐的长嗥……
  她打了一个寒噤,象一只受惊的小鹿依偎着田栋朝家里走去……
2013-10-20 01: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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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十七
  田栋被撤职了。
  这是对他最轻的处罚。
  公社革委会在经过慎重研究后作出了上述决定。
  他们很欣赏他的文才(这显然是误会)。因为他们相信他确实是爱好写作,向那个反革命诗人学习写作的,除此之外,别无任何目的。正如他自己检查的那样:他是忠于领袖,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的,对阶级敌人充满了仇恨。他之所以努力学习写作,正是为了用笔杆子作为批判的武器,向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一切阶级敌人作口殊笔伐的斗争。只是他少不更事,选错了对象,不知不觉地认贼作父。不过,山区小县,实在也没有什么特出的人物,要学点东西,除了知青还有谁?私底下大家也能理解。其实,公社还有一个真正的,说不出口的原因是,专业队的年轻人惹不起,他们中的杰出人物更是惹不起。在这种事关大局的非常时期,更不恨激起这伙混世魔王们的反叛情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王大力,吴军亮的教训要好好记取。所以,公社其实更希望听取专业队对此事的处理意见。既然专业队的干部们要想让从轻处理,他们也就顺水推舟了。公社甚至还想保留他指导员的位置。不过,那是有条件的,这就是让他揭露那个现行反革命的罪行,反戈一击,立功赎过。
  部长让他仔细考虑考虑。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嘛。
  田栋静静地站在葡萄藤下,斜靠在木柱上,脑海里不断翻腾着这几个圣典律条。
  这太容易了。只要向有关领导说上几句那个倒霉蛋的坏话,你的权力就可保住,有个招工、升学或提拨的机会,你就可跃进龙门,远走高飞,跟这悲伤的折磨人的土地说声“拜拜”。连身上的这点污点都能被这全能的政治清洗剂洗涤得干干净净。至于那个可怜虫反正倒了霉了,多倒霉和少倒霉都一样。而你,田栋,就可以飞黄腾达,天马行空。没有人会指责你,说你出卖人、陷害人。因为,你反对的是一个敌人,一个反革命,一个革命的对象——一个革命者不革他的命还能革谁的命?
  仔细想想,这样做也是绝非陷害他,因为,罗兴也确实对他讲过一些反动话。一次,他带着酒意对他说:“当今的中国的政治的确是史无前例——史无前例的荒唐。一个社会腐朽并不可怕,黑暗也不要紧,最可怕的就是荒唐、疯魔。每个人都为了一个毫无意义、毫无目的、毫价值的东西去吵、去拚、去打、去斗,甚至于去死,都是一群群疯子。那些走红的人物,都是些十足的病态狂。当清醒的人都作阶下囚的时候,这个社会不疯还能怎样?我们都是跟在疯子的背后扬沙子,还美名其曰‘形势大好’。好的可怜、可悲、可笑。”
  他还对他讲了“狂人泉”的故事:古代某小国有口井叫“狂人泉”,谁要是喝了那里的水谁就会发狂。国人都饮用那口井里的水,所以都疯了,只有国王不曾饮用,没疯。但由于国王跟大家不一样,所以,都认为国王发了疯。于是,大家都给国王治“狂疾”,直到强迫国王喝了“狂人泉”里的水发疯之后,大家才相信国王不疯了,正常了。当今的中国与之何其相似乃尔。只不过,是人民发了疯,而国王也许尚未饮“狂泉”水罢了。
  这些话使田栋听得怦然惊心,以后再也不敢上他那儿去了。只有暗中的书信往来,而书信有时比正面接触更可怕:因为有了证据。文字的证明力要比口耳相传确凿得多。所以,他不想跟他再来往了,那封信是最后一次了,因罗兴来了信,他不得不回,然而……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把这些话交出去吗?信里的内容并不重要,因为那都是些写作技巧问题,没有多少政治纠葛,否则,谁也不可能保护他。但这些话却非同小可,完全可以把那个企图“自绝于人民”的牛鬼蛇神置于死地。
  踩着别人的脑袋来抬高自己?用他人的血染红你头上的顶缨?他之所以敢在你面前表露他的内心,渲泄他的感情,披露他最隐秘、最本质的东西,是把你当成一个真正的人,一个朋友,一个最大真诚、最值得信赖的人。而不是把你当作一个小人,两面三刀,蝇营狗苟,阴险狡诈的混蛋,一条癞皮狗。他敢那样说,那样做,是看得起你,尊重你,信任你,所以,才在你面前未设置任何防线,堂堂正正,光明磊落。
  一个能被信赖的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可你竟为了一己之私利想出卖他,背叛他,帮别人去揭他的皮,开他的膛,剜他的心肝五脏,把他的内脏掏出来晒在太阳底下,让它腐烂、发臭,让人人都咒他,说他本来就是臭的……
  你还是个人吗?你还算个男子汉吗?
  他为自己一刹那的活思想而羞愧。他后悔没在主任发问时就一口回绝,反而在这儿弯弯绕似地权衡利弊。可转念一想,操之过急往往会把事情弄坏。这“想一想”,恰恰可以起到掩饰自己为那个不幸的人开脱的目的。
  他眼前蓦地一亮,仿佛在暗夜里突然了现出了一点灿灿的灯火。
  第二天,吃过午饭,田栋来到部长办公室汇报。
  部长让他坐下后说:“怎么样?想起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没有?”
  他佯装认真考虑后,但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说:“我把跟他的每次谈话的细枝末节都仔细想过了,所有的信件都交给您了,实在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您想,他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惶惶不可终日,哪敢再引火烧身?即使我看我外婆去时向他请教写作,他也多次拒绝,生怕连累我。跟我说话,也让村里其他年轻人一块来听,以便有人能证明没讲过过分的话。他甚至让我把他的话记下来,防止将来出点什么事。可我没有做,因为,他知道我是专业队的指导员,他非常清楚该对一个民兵连的指导员讲些什么。他是以接受我对他的监督的态度来跟我谈话的,绝对不敢涉及半句政治问题。我之所以那样做,是觉得让他帮助我提高写作水平,也是为他提供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因为,我们专业队的材料常受到批评。而我又是指导员,笔力不过硬,实在说不过去。于是,我想借助他的技巧而不是思想,为我们所用,谁知会弄巧成拙呢?唉,主要怪我年轻幼稚,看问题主观简单,如果事先请求一下您,我想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的脸上有种沉思、悔恨和感激交织起的表情。他知道自己在演戏,他相信他上了舞台一定是个出色的演员。尽管他很讨厌自己,厌恶这种出色,而在他看来又是非常拙劣的表演,可人,有时候不得不以虚伪的面孔出现,做一些违反自己意志的事。否则你就会受到非真诚生活势力的打击。
  部长闭目想了想,点点头,表示这事不再追究了,但他还是很惋惜地说:“这个问题倒也可能是这样的。不过,我是觉得你太可惜了。而现在,这个问题当然也只好这样了。你听候处理吧,希望你能经得起考验。”
  所以,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他甚至觉得处理得太轻了。他没有悲哀,只是有种说不清的情绪在困惑着他,他真想到哪儿去哭上一场。这眼泪很有些莫名其妙,或许仅仅是失败者无可奈何的自我渲泄吧?因为他并没有受什么委屈,接受处分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他甚至由此更感受到人之可爱,人世的美好。这固然由于政治气候日趋于正常,恰如炎日照冰,有解冻的可能了,正如罗兴所说,中国可能会出现什么变化,但到底怎样变,他也说不大清楚,但更重要的还是人,是人,周围的人对他的宽容和谅解,否则,他是难逃此劫的。
  痛苦和挫折,在真诚和善良的人那里常常能赢得友谊、帮助、同情、友情,乃至爱情;在鄙俗和下劣的尘世中,只能遭受打击、陷害、侮辱和摧残。因为,君子救人于难,不触人之痛苦;小人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专击人之弱时。君子和小人的区别正在这里;良世与恶世的区别也正在这里。
  沛佳不是比过去你得意的时候更爱你了么?尽管他向那个才子学习,几乎完全是为了她,为了爱情,为了使她不至于瞧不起自己,而暗中使自己与俞青持平,但责任完全在自己。
  担心他的饭量下降,她常煮鸡蛋给他吃;为了安慰他,将自己的痛苦压在心中,装出笑脸搂住他的脖子撒娇。而有时哭得泪水盈盈,让他反过来安慰他,爱抚她,而使他于救助“弱者”中获得一点男子汉的自信和自豪,以期使他倾斜的心坎得到一些矫正和平衡……她用她的聪明和柔情融化凝结于他心中的坚冰。
  队员们也一个个表示了对他异乎寻常的关切:为他打饭,帮他干活,甚至稍带为他洗衣服。尽管他们不能开导他——那是需要身分、关系和水平的。但他们用一个个实实在在的行动证明这战友之情,同志之谊。连大为那样刚烈毛糙的人,都用大为的方式开导他:“你小子,别他妈那么婆婆妈妈的胡思乱想。男子汉大丈夫,跌倒了就摔得响响的,爬起来就站得直直的,别他妈弓着个腰叫人同情你、可怜你!”
  只要他和吴浩洋、杨刚一块干活,他们两人总是和他一块抢着干。时二狗则拉着他的手说:“田栋哥,你要想哭,就在弟兄们面前哭上几声,咱哥们谁和谁呀?没人笑话你!”
  他哭笑不得地打他一拳说:“别瞎扯。男儿有泪不轻弹。  “好吧,那我就让你笑。我会变脸。”
  他说着,边在他面前倒退着走,边在脸上作出很多滑稽的怪模样,常常把他逗得情不自禁的大笑起来。
  这一切使他不断地告诫自己:田栋呀田栋,你没有理由对生活冷漠,你要感谢生活,更要热爱生活。感谢生活中的人,热爱生活中的人。
  就连二河河那样的半傻子都龇着两颗獠牙哼哼唧唧地说:“指导员,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痴婆姨寻了个疯汉。天上下冰雹哩,就打在了你家地里,没你个好活儿,想开点就是了。你看咱,倒灶得连棱子也没了,照样唱唱打打过了一天又一天,牺惶就按牺惶过。唉,人比人活不成人,你看看俺,你就不难受了。”
  他说着,边走边尹尹呀呀地唱了起来:
  二月二过了三月三,
  有婆娘的忘了娘;
  春过春来夏连夏,
  没婆娘的牺惶惶……
  他并不傻。
  田栋望着他醉汉一般的身影想。
  我们每个人都有鄙视别人的理由。因为我们能够鄙视别人的也只是某一点或某几点。我们在这样鄙视别人的时候,我们自己的某一点或某几点也同时被人鄙视着。尽管有时我们可能没有暴露出那么多被人鄙视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能够被别人鄙视的地方并不比我们鄙视别人的少。如果我们处在被我们鄙视者的位置上,我们恐怕还不如别人。设身处地地站在别人的位置上想一想,我们就会懂得如何关心他人,让你我他她构成一个爱之网络,使我们大家都生活在友爱的怀抱中。比如象吴浩洋、杨刚还有二河河……
  只是令他费解的是,刁克在他受处分之前,虽然没有正面冲突,但也常常对他横眉冷对,显出某种不合作的样子;而现在又处处躲着他,尽量减少和他接触。显然,他和刁克之间,有种他所无法预测的隔膜和误解。自然,刁克是清楚的,他是糊涂的。好几次他象从前一样想找他谈谈,但看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也就只好作罢。罗明成也多次安慰他,指责那拣到信的人纯属多事,使他很受感动。他决心全力支持明成的工作,因为罗明成已被正式任命为指导员,接替了他的工作。
  这件事对田栋来说,似乎也就过去了,但在队员内部所形成的风波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大家都怀疑是专业队内部出了叛徒。那封信一定是他们中的人拣起交给了公社的。因为他是在专业队丢失的。劳动间隙,回到宿舍,大家议论纷纷,互相猜测。
  俞青、毛旦和古三孩则在暗中调查。
  毛旦和三孩从队员的角度分析,怀疑是田栋由于工作而得罪了人,自然就怀疑到屡次挨斥的刁克身上;而俞青更多的则是考虑专业队领导层内部的争权夺利。
  一天上午田栋帮助事务长整理完帐目后来到工地,想再干一会活。
  正值工间休息,石堆上坐满了人。中间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个人正挥手说着什么。待他走近时,却见是侯毛旦。他很纳闷:侯毛旦讲什么话呢?如此煞有介事。
  走到人群下边的坡底下,正好有一个小山包挡住。他正待往上走,却听见好象是在讲他的事,就驻足而听:
  ……天地良心。人活着也就是凭个良心。没良心的人,还能算个人么?我们专业队的弟兄从来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好汉。背叛弟兄,背叛大伙的人还能算个人么?狗都不如。田栋待大伙怎样,用不着我毛旦说了吧?他明里暗里帮助了多少人,给大伙做了多少好事。可就有那么一个人恩将仇报,忘恩负义,把拣到田栋的信交给上面,使他受到撤职处分,差点被打成反革命。良心叫他娘的狗吃了。我并不是说不要斗争,不要原则,那要看跟谁斗。我们要跟阶级敌人斗。田栋是阶级敌人么?稍微犯了一点错误,就给弄到公社去了。你不弄到中央去呐?这纯粹是别有用心,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别以为田栋饶了你,别人就都饶了你。我侯毛旦就是要抱打不平。只要我查出肯定是谁,我就就绝不宽恕他。我要叫你吃人屁眼门子上的屎。不过,我在这里说,还是胳膊肘朝里拐。都是自家弟兄,是谁你只要去给田栋说个明白,道个歉,认个错,咱们既往不咎,要不的话……
  田栋听着,既感动又担忧,更恼火。
  侯毛旦正义感很强,侠骨义肠,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尽管现在不象过去那样一句话不对就可能挨批坐牢,但毕竟对这些政治问题仍极为敏感,弄不好他会因他田栋而倒霉的。自己还有个职务顶着,毛旦可是一无所有,受处分就只有戴帽子了。他也忒胆大了,政治斗争绝不是拳击手们的游戏,任何个人在政治面前都是渺小的。可自己又不好出面制止,那样会拂了大家的好意,甚至可能会有人以为是他指使毛旦这样干的。
  这时,他见刁克忧心忡忡地从坡上下来,看样子是要去解手。看见他,嘴巴张了张,好象要说什么,可又一句话也没说,低着头走到路边的玉米地里。正巧,休息时间过了,大伙都各怀心事地重新开始干活,田栋这才上了工地。
  吃过午饭,他刚想回屋里睡个午觉,刁克在街门外叫住了他:“你要没事,跟我出去走走。”
  田栋疑惑地看看他,点点头。两人沿着田间小埂缓缓前行,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田栋等他开口——显然这不是一次一般的谈话。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半晌,刁克若有所思地问。
  “我对你没有隐瞒,不过,也不好下什么定论,还是那句话,从本质上看,你是个正直有正义感的人,但表面上,在具体问题上,你总要从反面或反对的位置上表现自己,有点玩世不恭,嘲弄别人的同时,也在嘲弄着自己,是个非常矛盾的人。”
  刁克虽玩世不恭,但真实、直爽,从不喜欢听恭维,只要讲的是实话,即使是挑剔自己毛病的话。
  他认可地点点头,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站在他面前挡住他,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喜欢你的直爽。不过,你的直爽最好是从骨子里表现出来的,而不是做做样子给人看的。你敢承认你从骨了里都是堂堂正正的么?敢么?男子汉,如果你田栋还算个男子汉的话,你敢么?看着天和地。”
  “敢!”田栋有种被人侮辱的愤怒,他未加思索地说,“不敢,我的田字倒着写。”
  “倒着写还是个田字。”刁克冷笑道。
  “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象个弯弯绕那么讨人厌。”田栋忿然说。
  “好吧,我问你。那天晚上那么多人抓我,是不是你的主意?“
  “不,恰恰相反,我是反对这样做的。“
  “罚我背石头,是不是又是你的提议?”
  他死盯着田栋的眼睛,想在那里找到一点破绽。他相信再会掩饰的人,在他的眼睛里也一定是逃不掉的。
  “我能用那种最低劣的方式来证明我做思想工作的失败么?”
  “你在部长那儿都汇报过我些什么?”
  “汇报过不少,具体内容太多了,记不大清楚。不过,也都是你敢作敢为、所作所为,咱们当面鼓,对面锣讲过的那些。因为,你这个人很特别,或者说很典型,不汇报你,我还干什么?不过,我永远遵循一条原则:实事求是。我在部长那儿说过的有关你的话,我在你面前都敢说,你想听么?”
  他的眼睛里闪着坦诚的光,那光足以照亮任何虚伪的灵魂,伪善、做作和狡诈的伎俩。
  心地无私天地宽。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就应该堂堂正正,磊磊落落,即使你在人生道路上失败了,倒下了,甚至毁灭了,也败得磊落,倒得爽直,毁得不朽。永远要在灵魂深处有一种看不见的、坦诚而永恒的力量。
  “你敢对你说的话负责吗?”刁克仍盯着他说。
  “你还要让我对你说几遍?”他有些愠怒地说。
  “我这个人不怎样。但我刁克绝不是小人、庸人。这一点你相信么?”
  田栋点点头。
  “我告诉你一件叫你震惊的事吧。”刁克看着他,似乎在回味一种极为严重可怕的事情似地顿了顿才说,“那封们是我交给公社的。”
  田栋吃惊地睁大眼睛盯着刁克,象看着一个不明物体。他一时象过电影似地地极迅速地将他对刁克的言行都过了一遍。他相信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尽管有时批评刁克,那也是他咎由自取,而且纯乎是工作问题,没有任何个人成见。他自以为他对刁克是坦诚的、公正的,可是……
  他困惑地说:“为什么?难道你就是为了进步?革命?勇于跟坏人坏事作斗争?还是纯粹是向我对你批评的报复?”
  “我?”刁克让开他,和他并排同行,笑笑说,“我目前还没那么高的觉悟,否则,我叫刁克干啥?至于后者,我倒是说对了,为了报复,你知道,我是个复仇主义者。”
  “你这是什么意思?”田栋诧异地问。他有种预感,觉察出他可能是一个阴谋的牺牲品。
  “我今天看出了你在弟兄们中的位置,看出你还算个男子汉。我就彻底向你坦白吧,随你处置。”
  刁克说着,象卸下一副重担似地长吁了一口气。
  两人一时都缄默了,边走边看着田埂两边茂密的玉米。翠绿的玉米叶子不时刮着他俩的衣袖。天空阴沉沉的密云不雨。
2013-10-20 01:5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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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刁克缓缓走着,启动他的厚厚的象两扇石磨一般的双唇,缓缓地讲着在田栋看来实在不可思议的故事。那水蛇腰对他的关心,医院里的罐头和糕点,长长脸,扁扁嘴,在他眼前晃动着。他嘴吐莲花,以一个坚持正义、关心他人的最佳声色,给他讲了田栋如何向部长乃至公社领导汇报他刁克的恶行,建议抓他的典型。公社无动于衷时,田栋又是如何迫不及待地策划了一次夜抓开小差者的行动,企图让他成为全公社的典型而被打入黑五类中,以拆除他工作上的堡垒,拔除他工作难以开展的钉子,杀一儆百,强化他在专业队的统治,其用心何其毒也……
  罗明成的每一句话都象一只毛糙糙的手,抓挠着他的心,又象一柄柄重锤椎打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但他刁克不能出卖他的朋友,他必须忍着。他想揍他一顿,但找不到碴子。就在复仇之火烧得最旺的时候,罗明成象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保存完好的信交给他,他毫不犹豫地直接交给了公社。因为他知道部长会保田栋,又对他刁克耿耿于怀,他自然信不过他了。
  当然,他绝不是那种动辄被人利用、给别人当炮灰的傻瓜。他知道这个世上没几个好人,田栋是伪装的好人,而关心他的罗明成也绝不是什么好人。他非常清楚罗明成是想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在共同利益趋于一致的前提下,不妨也被人利用一下,这实际上也等于你利用了别人。所以,他甘愿被这个居心叵测的人利用一次,以实现他报复的目的。
  然而,他没想到,这或许是一个圈套,自己真的成了炮灰,而得益者只有罗明成?他向哥们大为了解过。大为断然否定田栋出过这种阴主意,甚至扬言要追查谁对他说的。
  他对大为的话自然深信不疑,他们的关系是相当铁的。而队员们,尤其是侯毛旦的那些话,使他有种偷了人家钱包的那种无言的内愧感。队里的互相猜测,队员们骂骂咧咧的公愤,真使他受不了,所以,他痛下决心要当面锣,对面鼓地对田栋讲清楚,是狐狸是狼,大家当面亮出来——他不是个怕承担责任的人——只要责任的确是该他承担。
  他讲完了,注意地看田栋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田栋显得很平静,只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一句话没说,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似乎想透过重云,找到一点人与人的答案。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很艰难地,似乎有一团沉甸甸的东西咽进了他的肚子里。
  半晌,田栋偏过头看着他,缓缓地说:“如果真是那样,你做得很好,对我田栋怎样处罚都不过分,因为那纯粹是个人所为,但可惜是一个骗局,一个不太高明的骗局,因为他认错了人——太低估了你刁克了,说明他根本不了解你。你是很难被利用的。因为,你不是弱者。”
  “你以为你真是那么清白无辜么?咱们三人照面,澄清事实,是人是妖亮出来,你敢和罗明成当面对质么?你敢么?敢么?”刁克并不完全相信他,挑衅地逼问。
  “怎么不敢?“田栋冷笑道,”我想我还不至于渺小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堂堂正正是我立世的根本。不过,汛期已到,他是指导员,再折腾一下怕误大事,一切恩恩怨怨等汛期过后,我们再彻底算帐吧。再说,我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闹清楚又能怎样呢?他做得并没什么不对呀!他完全可以站出来,成为一个堂堂的捍卫正义的人。这事只自己知道就行,没有闹的必要。否则,我可能还要遭受更大的处分。我做过的事情,什么后果我是非常清楚的。我只能谢谢你了。别的一切都没有必要了。“
  刁克用三年早知道的目光审视着他,撇撇嘴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你害怕了,你在找托词。你不敢承认现实,你没勇气承担责任,你在撒谎,你这个伪君子,无聊的小人。”
  刁克狠狠地骂了一句,扭头就走。
  “你给我站住。”田栋怒喝道,“我完全可以让事实证明,真正的小人是他,而真正的白痴是你。你必须给我道歉。”
  刁克站住了,扭过身盯着他,用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你敢么?”
  “敢!”田栋大声说,“不过,我刚才说了,只是澄清事实,澄清我们三人之间的是非曲直,跟别人无关。尤其不要把这事扩散到队员中去。这事是我做的,我完全要承担责任。说清楚就行,明成也没什么不对的。我不可能把他怎样的。”
  “好吧。”刁克想了想,点头说,“晚上见。”
  吃过晚饭,天气异常闷热,蚊子一团一团在空中飞舞,燕子则矫健地捕捉着。天空阴霾密布,但似乎没有马上下雨的迹象。只是天底下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烦闷、焦躁、濡热。山、树、村落和每个人都毛孔陡胀,发散着内部濡热的汗水……
  大家都匆匆忙忙地准备雨具、整修工具,准备迎接与老天爷的一场恶战。
  田栋在吃饭中间把情况对俞青讲了,两人约好罗明成到村口的打麦场去谈。罗明成显得心事重重。他不会想到事情能败露,但两人在这样的时候如此严肃的找他谈话,绝非好事。他试图从他们脸上看出点什么,但他们谈笑风生,好象只是和他随便走走。
  麦子刚打完,已入了库,偌大的村子才树起三个不大的麦秸垛,呈三角形立在场的东北角,象开阔地上的三个碉堡。
  罗明成走到中间站住了,田栋朝他呶呶嘴示意到麦秸垛中间。他们三人便来到麦秸垛中间的空地上。
  地上洁净而潮湿,麦秸发出一种新鲜的干草气息。田栋撕了几把麦秸铺地上,三人席地而坐,互相对视着,一时谁也无话。四周地里的蛐蛐起劲地叫着,远处河谷里,青蛙狂热地敲着蛙鼓。谁家偷食的狗挨了主人一脚,狺狺低吠而去。蚊子焦灼不安地“嗡嗡”着,空气更加闷热,似乎每株树每棵草,每粒沙子,每根麦秸都呼呼地冒着热气,熏得人难以忍受。麦秸垛后边偶尔隐隐传来细微的窸窣声。
  田栋望着眼前这个朝夕相处的战友,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敏感的俞青多次给他讲过,罗明成这人你要小心。他还不以为然,然而,这回可搁在他身上了。他很悲哀。他不明白,人为什么要这样,但悲哀是没用的。人,善良的人有时是要提高警惕的。
  他看看罗明成,尽量使自己的口气放得和缓一些,平静地说:“开宗明义。咱们就直说吧。我们的关系如何,不用多说。我只问你一件事。据我调查证实,你多次在刁克面前挑拔破坏我们的关系。主要有:在刁克和时二狗闹架后,你对他讲,我在部长面前汇报他,要抓他的典型,而是你保护了他;半夜抓刁克也是我带头出的主意,那次行动的总指挥也是我。你以此激怒刁克,让他把我写给罗兴的信交到公社,我很快便落到了今天你所希望看到的结果。”
  罗明成象被蝎子蜇了一样,浑身一震。他万没想到事情会败得这样快。他也实在没想到刁克会去向田栋坦白。因为那封信毁了他,使他很难再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是刁克亲手造成的,可他竟敢把他做的一切又全告诉了他所害的对象,他不相信他会傻到这种地步。他在唆使刁克干的时候,把一切后果都考虑到了:最糟糕的也只是把他放在一个二难的位置上——心中恨他,但打死他也绝不敢讲出真相。显然,这是田栋在讹诈他,他可不是个随便能叫人讹诈得了的。
  罗明成故作平静地反守为攻说:“田栋,俞青也在,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一个男子汉既要追求成功,也要勇于承认挫折和失败。不要自己倒了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硬在埋怨石头太结实,随意猜忌人,通过牺牲无辜来实现自我心里的平衡,把别人当作自己的替罪羊,来唤起公众舆论的同情,这样是不是活得太可怜了,手段也太不高明了吧?”
  田栋惊讶的说不出话来。他实在低估了明成。如果他处在罗明成这样的境遇上,他绝不会也不敢这样恬然无事,百般抵赖,反诬一口。他一定会坦白承认,听凭发落了,绝没有隐瞒自己的过错,乃至罪责的心里素质。
  俞青哼了一声,朝地上啐了一口。
  田栋笑了笑,软中带硬地说:“你看,明成,我觉得我们还是坦诚一点好。如果我们否认客观事实,我想,我们早没有在这儿谈话的必要了。我今天请了你我的朋友,是有足够的理由和根据的,这一点你不要怀疑。至于给我的处分,我是心悦诚服,毫无芥蒂的。在这一点上我是失败者,你是胜利者,无庸置疑。我和你的差别就是我永远会面对现实,所以,我还没有象你说的那样可怜。我只不过想能借此机会来重新认识一下对方,一个真实的,没有任何隔膜和伪装的实实在在的人。你敢把你的良知掏出来说上几句属于男子汉的堂堂正正的话么?”
  “你这是侮辱。你把我罗明成当成什么人?我的话够掏良心的了。该问的是你,你以为我是踩着别人的肩膀往上爬的人么?我比你更懂得什么叫现实。”他相信自己的判断,绝不能承认,“你不要以为我接了你指导员的位子,你就眼红发烧,用这种极为卑劣的手段把我搞垮。别忘了,这都是上级的决定,而你是受处分的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你想反攻倒算么?”
  田栋惊愕地望着他,象看着长出两颗獠牙的虫子。他真想给他一记耳光,用武力证明真理的存在。但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他很清楚这样做后果:罗明成是正义的代表,至少眼下是这样。他只想澄清事实,并不想也不能把他怎样。
  “罗明成,”俞青在一边怒目圆睁,阴狠地说,“你别不识抬举,得寸进尺。对你的宽容是有限的。”
  “关你什么事?别狗拿耗子。”罗明成毫不示弱地说,朝地上啐了一口。
  “我非管不可。”他居然劈胸抓住罗明成的衣领高声说,“别以为我文章写得好,我打人也打得好。那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了。象那种造谣中伤,挑拨离间,无中生有,陷害无辜,卖友求荣两面三刀,踩着他人的肩膀向上爬的肖小之辈,我俞青绝不手软。”
  田栋慌忙用力将他的手掰开,把他推到一边:“有话好好说,别这样。别忘了我们来的目的。”
  罗明成也惊呆了,他绝没想到俞青居然敢动起手来。他不敢想象一介书生动起手来是个什么样子。
  “明成,我最后再问你一句。”田栋也生气了,忿然说,“你可以不承认。但我可以马上让一个人来证明,你对他说过这样的话,这种证明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绝不是我和你能决定得了的。我之所以不三人照面,就是想给你一点面子,为此,我和俞青做了大量工作。所以,请你不要用这种态度来对付朋友。如果你要强硬到底,这很容易……”
  麦秸垛后面传来重重的咳嗽声,每一声都象一个霹雳击打着他自以为是的心。他觉得他脚下的土地在一寸寸下降,要将他活活埋掉。他绝没想到他精心编织的一个圈套断得这样齐,散得如此乱,毁得这般惨。
  那是他非常熟悉的刁克的咳嗽声。他向田栋讲了一切,出卖了他罗明成。
  他们都商量通了,安排好了,三个人来一齐剥他的皮。只要田栋一声招呼,刁克就会出来跟他对质。他要不承认,刁克就敢揍他;他要承认了,他就彻底暴露在他俩面前了。尽管他知道不敢把怎么样,因为他还背着处分。
  这样一个结局他实在不愿接受。
  他绝没想到刁克是这样一个废物,一个不可思议的人。
  他没有选择,但他并没有什么害怕的。他现在是一个成功者,对一个成功者来说,任何比你弱小的力量对你都是无可奈何的。
  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抻了抻衣襟,一下觉得自己陡然长高了不少。他很深沉地笑笑说:“不错。是我造了谣,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我确实是个小人,你们说对了。我很卑鄙,也很阴险。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会不择手段的。你们不是要澄清事实么?这就是事实。我全承认,我可以接受你田栋的任何惩罚,但你又能有多少手段呢?这件事的性质决定了你不会有太大的收获,充其量不过是交了一笔昂贵的学费,认识一下我这个人而已。因为,你和我不一样:你看重的是过程,而我看重的是结果。对我来说,过程是卑劣的,而结果是美好的;对你来说,过程是美好的,结果却是可悲的。所以,我是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谁笑在最后,谁笑得最美。因此,如果你也算个现实主义者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再背上一口打击报复的黑锅,以免雪上加霜,作茧自缚。别忘了,你还背着处分,而你的处分对你够宽容的了。而这还有我罗明成的一份功劳呢。怎样,你应该感激才对,竟敢带人来打我?这不是你的风度。”
  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
  田栋惊诧地望着他,绝没想到罗明成会如此坦率又如此阴毒。
  他说得很对。他对罗明成是毫无办法的。他只能澄清事实,以消除刁克对他的误解,而无法对罗作出任何惩处的举措。因为,你是个受处分的人,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即使你有勇气去找部长,部长也绝不会讲真话,何况罗明成已经承认了。你是无法惩罚他的,因为他比你有实力。
  真理固然可爱,但有时不得不屈从于强权。真理永远是对的,但一旦与强权对峙,真理就不得不“错”下去。
  他笑笑,和俞青对视了一下说:“认识一个人,从骨子里而不是从表面上认识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我的目的也仅仅在此,没别的。你赢了,我很佩服你。”
  他还想说什么,忽然,时二狗急惶惶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快!公社通知你们马上去开紧急防汛会议辛部长病了,让田……罗指导员和连长去,快点。”
  三个人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暴风雨就要来了!
2013-10-20 01: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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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队员们之所以慢慢腾腾作准备,而没有行动,是由于气象部门预报上游没有雨情,仅当地的雨对大堤坝是构不成威胁的。但据最新的气象预报,午夜后,将有一场强劲的南风,将下游漫长的雨云带推向上游,洪水巨大的威胁将使大坝和河堤受到严重的考验。
  为此,公社根据县总部的部署,连夜召开紧急防汛会议,要求全体队员整装待发,严阵以待。
  一场大暴雨的酝酿,似乎比一次大战役的准备还艰难。密云不雨的天空持续到队员们提前吃过早饭开赴工地之后才落下雨来。
  一声声惊雷在苍昊中炸响,撕裂了沉重凝结的天空;一道道金色的龙须闪电,在墨黑的天幕上扭摆闪烁、冲撞狂舞。天河决口了,瓢泼似的大雨铺天盖地地倾泻了下来。工棚、大坝、西凤山和整个紫川河都被雨雾淹没了。
  全体队员都沐浴在天水里。
  他们按照分工,三两人一组,人自为战,头顶天浴,展开了与肆虐的大自然的殊死博斗。
  古时侯三人在12号逼水坝后边负责抽蓄积在堤顶土坑里的水。
  大堤后边的土坡是用水土渗透法构筑的,但由于土层暄虚,堤坡上部形成一个大坑,雨水从土坡上下来灌了一坑。虽然用沙土将坡上的雨水挡在后边的排水沟里不再往里灌了,但坑里的水必须抽干,再往里垫上土,否则,堤会因渗漏而坍塌的。柴油机象痉挛似地浑身颤抖着,吃力地“突突”冒着黑烟。烟雾在密集的雨点中东躲西藏着,但在雨幕的强大压力下便很快与雨雾同流合污了,和浑浊的雨水一起扬入紫川河里。远处,工棚门口,队员们正将一车车沙袋运到河堤的薄弱地段。辛部长也穿着雨衣亲自指挥着。
  侯毛旦脸上沾满了油污,一件破的确良衬衫紧裹在身上,头发也象刚生下的小羊羔的皮,紧紧凝结在一起,紧贴在头皮上。他一边用铁锨往泵跟前淤水,一边观察着潜水泵的运转情况,怕污泥浊住叶轮。雨水如注,劈头盖脸地浇着,使他睁不开眼睛,喘不上气来。时二狗和古三孩则干脆脱掉上衣,赤裸着上身,从堤上边的土坡上往下挖土,准备等水抽尽后往起垫坑。
  挖下的土很快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成为粘稠的泥浆,粘粘地裹了二狗和三孩两腿。四只赤裸的脚艰难地在泥淖中挪动着。每动一下,泥浆便顺着趾缝吱吱溜溜往上挤,泥水在脚四周咕咕嘟嘟地冒着水泡。一块泥土飞起来溅在二狗脸上,他用手抹了一把,瘦削的脸立刻成了一张泥脸。
  “哎,三孩,你娘看到你这个样子心疼不心疼?”二狗龀着牙花子问。
  “咋不心疼。我在村里收秋夜战,我啥时不回去,我娘就不睡觉,还叫我侄儿来打看我。”三孩自豪地说。
  二狗黯然神伤地低下头,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默不作声。半晌,他才嚅嗫着说:“我没有娘,我姐就象娘一样关心我。我那次打刁克,就是因为我姐。我要没姐姐,我就一天也活不下去。可我总是不能给她争气。我没娘,可我姐更苦,她不是也没娘么?可还得照顾我。我要有娘就好了。”
  他抬起头,望着雨雾迷茫的东山后,他家乡的方向,眼睛里噙满了泪花,嘴里喃喃地说;“我要有娘,我一定会好好孝敬她老人家,可我就是没娘,就是没……”
  古三孩看看二狗,立刻觉得自己有了点优越感,由屈居老三,一下提高到老大的位置,他便居高临下地安慰二狗:“二狗哥,别难过,有咱弟兄互相帮衬着也不赖。虽说抵不上娘,有个好姐好嫂也不孬。我有娘,我娘就是你娘,你是我哥么。哪天我带你去见见咱娘,让她也象关心我一样关心你。说起来,你也算幸运,象杨刚、吴浩洋,啥也没有。”
  时二狗一听,来了精神,抹了一把泪,操起镐头使劲刨了起来。泥花四溅,片片泥浆直往他身上脸上粘。
  水坑里的水快抽完了,侯毛旦看看上边的泥浆对他们说;“你们俩别刨了,这种泥浆垫上非把大堤挤坏不可,下边先得垫上沙袋。”
  他俩听话地放下手中的工具到工棚里去搬沙袋。
  两人一步三滑地朝工棚走着。二狗忽然对三孩说;“三孩,这会住地没人,咱俩把我的弹弓弄来怎样?”
  “算了吧。”三孩说,“一只弹弓,至于么?天晴了我给你做一把,别让人老说你。”
  “你知道啥?我那皮子是乳胶的,金黄金黄,车带弹性差,你能给我找到乳胶么?这点忙都不帮,还算铁哥们么?”二狗不满地说。
  几句话激起了古三孩两肋插刀的勇气。他二话没说,拉起二狗朝住地跑。没跑几步就在拐弯处差点撞到一个人身上。他俩抬起头被眼前的这个人吓了一跳:脸上粘满了水泥、胶泥和石灰,又被雨水冲得青一道,红一道,白一道,头发上渍满了泥浆,象胶着似地紧紧贴在头皮上,浑身上下都被泥裹着,连衣服的颜色也看不清了。一双半新旧解放鞋时吱吱地冒着泥水,正淋淋漓漓地流淌着雨水,压得他的腰也成了弓形。
  是俞青,他们的排长,顶头上司。
  由于道路泥泞,平车已无法行走,只好人工一趟趟扛沙袋。
  他俩看着俞青大吃一惊,想不到一向干净、整洁,怕吃苦头的书生居然成了这个样子。
  “你们干啥去?”俞青喘着气问。
  “我……”由于一时惶急,聪明的二狗也语塞了。
  “我俩……想找找弹弓。”老实的三孩说。
  “好哇。”他们的排长火了,“现在是十万火急,洪水可能要超过历史最高水位,河坝大堤就全看我们来保护了,你们竟敢去找什么弹弓。真是,真是……快干活去。汛期过后咱们再算帐。你这个二狗也忒贪玩了。”
  时二狗不满地看看他这个憨老弟,知罪地低下头,两人悄悄朝工棚去扛沙袋。
  他们被俞青卖力的劳动感动了,不敢再耍任何滑头。谁也不敢回头看一眼从没有象今天这样暴怒的排长。
  他们刚扛起沙袋,忽然,远处火力发电厂的汽笛尖厉地响了起来,“呜呜”的吼声焦灼、激越,呼唤着他们奔向抢险第一线。
  “快,”二狗喘着粗气说,“洪水快下来了。”
  他们扛了一趟,俞青不让他们扛了,要他们集中力量填坑,怕雨水冲塌堤顶。他叫来几个人扛来足够的沙袋放到跟前,让他们哥仨往实填。他自己又领着人查看别处去了。
  雨,渐渐小了。远处的大坝两头站满了各单位组织来救护大坝的人。汽车在一趟趟地运沙袋、缆绳。为了集中优势力量,便于指挥调动,防汛指挥部将护堤任务全交给专业队,厂矿企业的人则集中保护拦河大坝。
  坑里的水全抽完了,毛旦灭了柴油机,哥仨便一趟趟扛起沙袋往坑里填。他们的年龄小,除了侯毛旦有武功垫底外,其他两人早已是气喘嘘嘘,一步三晃了。汗水和雨水在他们脸上横陈竖淌,一个个都成了泥猴。
  “你们听,”二狗将沙袋扔进坑里侧着耳朵说,“什么声音?”
  三人凝神谛听:隐隐约约象有无数头狂牛怒吼,又象有无数辆火车齐鸣,夹杂着象有无数铁球在铁板上滚动的声音一样,嗡嗡隆隆,自远而近,滚滚而来。
  “洪水来了!洪水来了!快,小心柴油机。”毛旦大声说。
  三人动手把放在堤坝上的柴油机往回挪了挪。
  洪水来了!
  浊黄色的洪头呈流线型象一只巨大的舌头舐着紫川河底。兀立的石头,流淌的河水,坑凹断岩以及两岸的水草,顷刻间被洪水舔去了,吞没了。洪峰一会儿跃进坑谷,一会儿撞上巨石,浑浊的浪花艰难地跃起来,又重重跌进水里,腾挪跌宕,横冲直撞。洪头上顶着厚厚的一层枯枝败叶、玉米秸和南瓜藤,象一只巨大的筏子,悠悠前行。雷鸣般的吼声震荡着河谷。河道里的巨石被冲着在河床上隆隆滚动,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微微发颤,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浊水和枯枝败叶混合起来的古怪气息。洪头过后,洪水在逐渐加大,渐趋平稳。洪流缓缓地沿着河堤悠悠上升,大有没上堤顶的危险。
  一时间,警笛长鸣,工地的警号也响个不停。大坝上各单位来的人都往坝上加垒沙袋。队员们也都按照分工,在自己负责的堤段上全力以赴,阻挡着洪水漫过大堤。
  坑终于填起来了,还高出大堤一截,后边还有土坡,这儿不必担心洪水漫上来了。三个人坐在水淋淋的沙袋子上,喘着粗气看着河里漂着的南瓜、玉米和死鸡。一只死羊身上竟缠绕着一条水蛇,忽隐忽现地向南漂去。
  忽然俞青慌张地跑来,让他们到大堤尽头去抽淤积的水。于是,三人艰难地推起安在特制的平车上的柴油机和水泵,朝大堤南头走去。
  一路上,各组的队员都拚命用沙袋加高河堤,有的地段险象环生,水已溢过堤顶,漫上土坡,队员们站在水里加固。游大为、杨刚往堤后钉钢钎,拴缆绳,以防万一钻开洞漏水时,好下水堵塞;刁克和吴浩洋、二河河正扛着石头往已变作泥的护堤上垫,以防止泥再被稀释而流走;田栋和罗明成正用尼仑水泥袋塞沙袋之间的空隙;俞青则领着运送沙袋的队员往各地段送沙袋。辛部长穿着雨衣在各处巡视着。
  河堤最南边由于刚施工完,和灰时挖下几个坑,里边积满了水,虽然不至于太威胁河堤,但也须防万一。
  沙袋和石头都已给他们准备好,只等抽完水往起填了。河道里雨雾迷蒙,十步之外即看不清人,向大堤坝后望望,只听见洪水怒吼,什么也看不见。
  哥仨安放好柴油机,将潜水泵放进水坑里,又支垫了两块石头,以防吸进污泥。
  毛旦安上摇把使劲一摇,柴油机“突突”地冒着黑烟运转起来,坑里的水也汨汨地扬向滚滚涛涛的洪水里。
  边抽水他们边往低洼地段垒沙袋,以防洪水漫延上来。他们只顾干活,谁也没有注意到坑上方坡上潜在的危险:由于和泥被掏挖空又被雨水浇软了的土坡无声地裂开一道缝隙,缓缓地开始往下滑,缝隙象活了一般越裂越大,越裂越深,终于,土坡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呼隆”一下滑了下来,将柴油机连同堤上的沙袋一下拥进河里,“扑通”一声沉没了……
  靠近土坡的二狗也被土推到堤边,眼明手快的毛旦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将他拽了上来,推到身后大声喊:“快,快救柴油机。”
  侯毛旦以惊人的速度脱掉衣裤,将分配给他们组的缆绳系在腰间,就要下水,二狗一把拽住他说;“大哥,你别下,我先下,你是大哥,要死,你也得最后死。你没见那电影上的大官不都是最后才打么?”
  “你胡说些什么!”毛旦火迸迸的说,“死?没那么容易。谁活着是为了?柴油机交给咱们了,咱们就得守住。连个柴油机都守不住,还算个男子汉么?不过,绝对不能死。听见没有?就你那几下狗刨式,还想下河?快点拽住绳子。”
  “大哥……”三孩担心望着他。
  “你也想下?旱鸭子一个。快点。”
  他生气地将绳头扔给他俩,一跳跃入滚滚的洪水中……
  水坑被拥下来的土填得严严实实,还高出河堤数米,用不着担心水溢上来,所以,他们专心打捞柴油机。
  侯毛旦的游泳技术很好。师傅不仅教会了他陆地上的功夫,也教会了他水下的功夫。只是这里没什么深泽大河,很少有表现自己这种才能的机会。
  他在水面上做了一个深呼吸,潜入水中。他知道水大了,冲刷力反而会减弱,估计柴油机不会被冲得太远。他避开背上划来的树枝、枯草,两手边划水边四下摸索,但摸不着。
  然而,腰里的绳子越拽越紧,使他无法活动,他只好重新浮出水面,只见二狗和三孩惊恐地使劲拽着绳子中段,怕他沉下去。气得他大声骂起来,两人才乖乖将绳子放尽,又紧紧抓住绳头,不高兴地噘起嘴巴。
  是不是冲前去了?
  他斜刺里向南游了一截。他估计柴油机已被冲了一段,再往前是最后一个逼水坝,可能会停在那儿。不过,暂时估计还不会,因为它毕竟不同于石头,不会滚动得很快的。他必须在尚未撞到坝上之前找到它,否则洪水强大的冲击力会把它撞碎的。
  他缓缓地边游边摸。他既要小心使自己不被卷进漩窝里,又要躲避脚下滚动的石头,弄不好就会将他砸倒。三孩和二狗也不得不沿着河堤跟着他朝前走,缆绳象一条长蛇在水面和堤坝之间悠悠荡荡,不时激起绺绺水花。
  水很深,毛旦觉得背上一阵阵发麻,四肢也有些不听使唤,浑浊的水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一遍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妥协,不要退缩,你是侯毛旦,拳击手,没人敢小看你,你年龄不大,但队友们把你放在那大小伙子的位置上来看你;你没有地位,但他们把你搁在连长、指导员的位置上了,那次组织开会说田栋的事,没有谁敢不参加,没有谁敢不听你的。人家把你当作个人物,你就得把自己按个人物的要求去想,去做,在人面前要活得象个人物,象个真正有年龄有地位的人来,而不要当个稀松软蛋,甚事也弄不成。把柴油机交给你,叫你领着几个人摆弄它,就是对你的信任,放心,看得起你。可到明天洪水退了,部长、连长、指导员和排长要问你,毛旦,你把柴油机呢?你拿什么回答?你说,柴油机叫洪水冲走了,我没看住。这算个男子汉说的么?就算是你不要自己的脸面,让二弟三弟的脸面往哪儿搁?他们叫你一声哥,还不是看你事事都过得硬,说得出去?可明天两手空空,你还有啥话说?我侯毛旦这辈子啥也不图,就为八个字活着:硬硬梆梆,堂堂正正。
  他这样想着,不断换着气,浑身好象有了力气,脊背上也有了热呼呼的感觉,好似有种魔力从他的脚心注入,弥漫到全身。他大着胆来了一次府冲,右手好象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他想再摸一下,但气不够用了,只好重新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一头扎入水中。但硬物消失了,估计是又冲前去了,就顺着水流方向往前摸。
  在逼水坝附近,他浮出水面,见那儿的水有些异样,似乎受着什么东西的阻挡往下跌落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钻入水中,双手边划边仔细摸着。忽然,一个硬硬的东西绊了一下他的脚,他伸手一摸,是半截烟囱。他很快浮出水面吸了一口气,解下腰间的绳子一下扎入水中,将绳子牢牢拴在柴油机底盘上,浮出水面,示意二狗和三孩拉绳子。
  他俩已站在逼水坝的坝顶上,惊讶地看着他们的大哥象条蛟龙似地在水中浮起沉下。现在他终于成功了,哥俩高兴异常,拚命地拉着绳子,柴油机借着水的浮力缓缓靠近逼水坝。
  侯毛旦长嘘了一口气,轻轻拍打着水游到坝跟前想上去帮忙,忽然,绳子“格登”响了一下,再也拽不动了——可能是碰上了大石头。
  他又再次潜入水中,摸索到柴油机跟前,果然前边绊着一块大石头。他用尽全身力气往斜刺里推了一把,柴油机在光滑的石头上滑了一下,便移了前去。他浮出水面抓住绳子,脚登着光滑的坝面一步步上到顶上,三人一同用力往上拉,将柴油机缓缓移到逼水坝与河堤的拐弯处,剩下的就是如何往上吊了。三个十几岁力不全的小青年要将几百斤重的机器吊上来绝非易事。但不吊上来就可能被洪水冲走或被石头砸坏。回头看看后边的河堤,雨雾迷蒙中见不到一个人。这儿离工棚很远,在主河交界处,队员们都在上游,所以,一时无人来增援。何况各段都同样危急,人手不够,去叫也白搭,只好自个儿想办法了。
  毛旦嘱咐两个兄弟小心。他看见离坝不远处有一株粗壮的河柳,便将绳子紧紧拴在柳树跟部,这样即使不拽也不至于被洪水冲走。三人都松了一口气。蹲在坝顶上休息片刻,攒攒劲。
  为防止打滑,他们把鞋都脱掉,赤着脚站在坝顶上往上吊。
  湿漉漉的绳子象一条桀骜不驯的蛇,在手中忽上忽下,柴油机纹丝不动。洪水撞在逼水坝上激起很高的浪花飞溅在堤顶上,在他们的裤腿身上落下斑斑泥点。雨水和着汗水在每个人的脸上横陈竖淌。湍急的洪水在他们眼前飞速旋转,令人头晕目眩。
  突然,三孩眼睛里冒着金星刚说了句;“大哥我……”就打了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便一头栽入身后逼水坝后边的漩窝里,倏忽不见了。
  “三孩——”
  毛旦大叫一声,一跃跳入激流中。
  他巧妙地避开漩窝,在其边缘钻入水中,泥沙在他身上飞旋着,抽得他浑身生疼。他摸了一会摸索不见,只好又浮了上来,却见三孩没被卷进去,反而被甩了出来,他是借着往下斜冲的掼性挣脱漩窝的。他在水中胡乱踢蹬着,努力想使自己不沉下去。但湍急的洪水把他冲了很远,一漾一漾地在水中时浮时现,渐渐力不支体了。
  时二狗急得在岸上大叫,并顺着大堤往前跑。
  毛旦双腿使劲一蹬,双臂一劈,以一个漂亮的燕子展翅式象离弦之箭一样向前划去。他游到渐渐下沉的三孩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提出水面。危急慌乱,已近半昏迷的古三孩一伸臂要抱他的腰,他闪身躲过,腾出右臂从身后将他拦腰抱住,左臂划着水朝二狗站着的岸边游去。
  三孩由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清醒过来,他抬起头看着一脸严峻、拚命划水的毛旦,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他这几天闹肚子,早晨也没吃什么饭,他对谁都没说,怕人说装病当逃兵,更不愿因此而使大哥在弟兄们面前抬不起头来,说他的兄弟是孬种,就硬是撑着来到工地,加上劳累和洪水的眩晕使他倒入水中。
  他们已被洪水冲了很远,超过了河堤,已冲到与西川河的交界处了。
  河岸是壁立的土崖,褐色的土壁被湍急的洪水冲成凹沟,一匹匹往下坍塌。再往前是陡峭的跌岩,漩涡重重,急流阵阵,冲下去就性命难保。
  必须选择一个低些的地方上岸。二狗在河边焦急地跟着他跑着、喊着,然而,并没有什么低平结实的地方。
  毛旦的体力也渐渐不支了。跟着他胡乱踢蹬的三孩也时浮时沉,急得他大声鼓励他:“三孩,挺住,挺住。用双臂打,打着就不会沉。打呀。”
  他只好就近选择虽然陡直,但似乎较硬的地方靠岸了。
  他带着古三孩游到土崖下边,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用肩膀顶着他往上送,站在上边的时二狗弯下腰抓住三孩的手腕往上拽。岸上的泥土一块块坠落,砸在他俩的肩上、头上。时二狗狠狠向后撅着屁股,细瘦的胳膊上青筋暴突,牙齿咬得咯咯响,脚下的泥土一点点向前滑着。他努力不使自己掉下去,但双脚随着泥浆不由自主地滑动、滑动……
  终于,古三孩的双臂挨上了岸边,他借着侯毛旦的最后用力上了土岸。然而,他的脚将岸边的土踩蹋了,“呼”地一下,连土带人向下坠去,眼明手快的二狗抓住他的另一只手使劲向后一倒,将三孩拽得趴在他身上,三孩借力上到硬面上,两人就地向上一滚,滚了两米多远,“呼”地一声,他们刚才躺过的地方又象被某种神力猛劈了一下似地落进水中翻了一个大浪消失了。他们的大哥也随之失去了踪影……
  “大哥——”
  “大哥——”
  两人拚命往前跑,边凄声高喊,但除了“呜呜”的洪水声,什么也看不见。蓦地,洪波中好象有个脊梁闪了一下。二狗大喊一声:“大哥,我来救你。”
  他忘记了自己仅会几下狗趴,忘记了自己瘦小难支的体力,忘记了一贯胆小怕事的性格,甚至忘记了他叫时二狗。有一个时刻为他担忧胜过母亲的姐姐,他忘记了他的生命,他的一切。他所有的信念全是他的大哥;大哥对他的关心,大哥对他的保护,大哥对他教诲,大哥的生命,大哥的一切……
  他不顾一切地跳入滚滚洪流中,朝他认定的不知是真是假的目标奋力游去,根本没听见身后三孩焦急的呼唤。他心中只有一个诺言:有难同当;不愿同生,但愿同死!
  他觉得他也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尽管人们把他当成一个调皮的孩子,但他从来以为自己跟大哥一样是一条真正的汉子,现在不是你显示男子汉的关键时刻么?
  他拚命向前游着,“啪啪”地打着水,游得很吃力。站在岸边的三孩看着他号啕大哭:“大哥是为了我,为了我才被洪水冲走的呀!我这个白痴。干嘛还活着呢?二狗,二狗哥,你不能去呀。要去得我去。可我这旱鸭子……我操他妈!”
  他急中生智,见不远处有一棵发沤的树根,就过去抱起树根跑到下游,喊着:“二哥!”跳入水中。
  侯毛旦踪迹全无。时二狗边嘶声力竭地喊着:“大哥!”边挣扎着击水,时刻都可能沉下去。三孩紧抱着树根,双脚用力蹬着,向二狗靠近。时二狗也看见了他,用力向他划去。水草、树枝在他脖子里、脊背上爬爬挠挠。他大口地喘着气,终于接近了古三孩。三孩空出一只手在他的右臂上一拉,两人便一齐死死抱住这块救命的树根,随波逐流地向下游漂去,边漂边高声喊着:
  “大哥——”
  “大哥——”
  他们想游到岸边,但谁也没有力气再踢蹬了,何况到了岸边也趴不上去。城河大桥巨大的阴影兜头向他们压来。他们想借桥墩的力量挡住自己,设法趴到桥墩前边的分水墩上去,否则就会被卷进桥墩后边深深的漩涡里。
  他俩每人抱住树根的一端,努力保持着平衡,瞅准左侧水势较缓的那桥墩。
  近了,近了,……桥墩的黑影倒映在水中桥后激起的巨浪的轰鸣令人惊心动魄。涡流冲得他们象两只连在一起的陀螺一样打着转冲向桥墩,每个人都腾出一只手来试图抓住或挡住桥墩而减少冲力,以免被冲进桥洞或撞伤自己。
  还好。分水墩如刀锋一般的中心正对着两人中间的树根,“咚”地一声,树根撞在桥墩上,两人一人一头分别挡在两个桥洞口,离分水墩顶部不足一米。
  本来二狗会踩水,直立起来能勾住顶部,但他不敢松手,一松手就会失去平衡而将三孩卷进桥洞去,可不这样就无法上去。水浪一漾一漾地涌来,冲得他们左摇右晃,时刻都有被卷进漩涡的危险。三孩脸色蜡黄,豆大的汗水在他瘦小的脸上滚滚落下。
  二狗看着三孩,他这才清醒过来,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跳下水来做这种无用功,把三孩也搭进来,本来大哥是来救三孩的,结果三孩又叫自己引到洪水中来,自己也……可大哥,大哥呢?他在哪里?大哥……
  他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抬头望望桥上,蒙蒙雨雾中不见一个人;再看看水中,洪水涛涛,渺无人迹。他双手死死抱住树根,无助的落下泪来,看着滚滚涛涛吼声如雷的洪流,浑身筛糠般地发起抖来……
  “救命——救命——来人呐——”
  桥上毫无反应。
  “二狗哥,我坚持不住了。我怕,我……”三孩无力地说。
  “甭怕,有哥在,你就甭怕。抱紧树根。千万不要松手。”二狗流着泪鼓励他,“我们没事的,大哥要看见我们就会来救我们的。”
  然而,他自己也渐渐支持不住了,双脚的趾头都往一块粘,钻心般地疼,他抽了筋。
  忽然,一个巨浪打来,树根顿时失去平衡一滚,他和三孩连同树根象一发迫机炮弹“呼”地一声穿孔而过,卷入桥后象火车般怒吼的滚滚浊浪之中,倏忽消失了踪影……
2013-10-20 01:5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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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十九
  “这几个秃小子,尽想着投机,一去就再也不见了。”
  俞青把一只沙袋扔到地上,用极少有的口吻骂骂咧咧。
  他在等古时侯三人。
  在15号和16号逼水坝之间,由于护坡较厚没有安排人员,俞青只派刁克在这儿监视——他反正会临阵脱逃的,不如给他安排个闲差,也许还不至于溜号。他又让古时侯加固好护坡以后,来这里待命。因为这里的河道狭窄,对岸是个粘土包,使河道无法拓宽,河水到这儿便呼呼上涌,一旦加了水,这里的河堤就得用沙袋加高,以防洪水冲坏土坡。可好长时间了三人还没到来,使他当着刁克的面就骂上了:那个时二狗尤其藏奸耍滑,你瞧他念念不忘他的弹弓,哪有心思干活。
  非常时期,打乱各排的编制,分组重新组织,古时侯也归俞青领导。
  雨,渐渐停了,但水还在加大,当时上游仍在下,这里的防患就显得非常之重要。
  俞青脱下上衣拧了一把,看看盯着洪水发呆的刁克说:“你到最前面看看,古时侯他们干得怎样了,如果不要紧了,让他们马上过来。”
  说出去他又有些后悔,不该这样不信任自己的队员。因为,至少他们的组长侯毛旦是不会偷懒的,而两人对他也是言听计从。现在看来,怕是任务很艰巨。他们在岸上干活,想必不会出什么意外。
  刁克看着他点点头,一言不发地朝着河堤往前走,象一只半生不熟的旱獭。
  他一向看不起俞青,认为他只会耍嘴皮子,球本事没一条。至于写作,他刁克也绝不在他俞青之下。只是自己不被人认识,不被人重视而已。但今天,他才真正看清了俞青的另一面:勇敢,吃苦,身先士卒。他无论如何不能想象那一摞摞的沙袋是这个文弱书生一趟趟扛来的。更叫他难以置信的是,俞青居然敢打人,那样勇敢,疾恶如仇。
  所以,从来对俞青的指令腹诽推诿的他,今天却极其听话,诚心诚意地迈着诚心诚意的步子,走在险象环生的大堤上,去完成俞排长的指令。
  他非常清醒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人——至少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一个无赖泼皮,调戏妇女,顶撞领导,偷懒,说怪话,挖苦那些积极的人,但是非真理并没有在他心中泯灭,没有真正沉沦,他对那些真正意义上的好人是很佩服的。他为自己受挑拨而使田栋受到处分而羞愧难当。他最鄙视那种卖友求荣,靠摇唇鼓舌、打小报告,踩着别人的肩膀向上爬的人。可他自己却正巧扮演了这样一个他极为鄙夷的角色。
  如果在这之前无论队员和领导对他如何指责批评,他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反而更加强了他的逆反心理和叛逆的个性,而现在,他是真正瞧不起自己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与五类分子为伍才对。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罪恶感和失落感象一块沉重的铅一样,沉甸甸的压在他心头。尤其是田栋和俞青对所有的人隐瞒了事情的全部真相,保住了他和罗明成的面子,使他不至于在弟兄们中间成为众矢之的。他不得不从心底里迸出一声棒喝:
  刁克,你忏悔吧!
  他闭上了一向信口开合、妄下雌黄的嘴,象一头驴子一样默默地拚命干活。他似乎要用全部干劲把过去偷的懒全部补回去,用肩上的沙袋的重量来抵消他心头的重荷。
  而这一切由于起先俞青不和他在一起干活,并未看到。
  同时,另一种情愫又使他觉得自己并不萎缩,反而似显高大。那就是对自己一贯钦佩的人的鄙视——他彻底算是认清了游大为。
  原来他竭力维护的什么大堤了,革命了,奋斗了,全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一个小小的水利员,为了拿到工资,吃上商品粮。他用拳头维护的全是他自己的利益,而根本不是什么集体利益,国家利益。用拳头维持的劳动纪律是他跃龙门的基础。为了这点私利,他可以把自己的弟兄打得趴在地上;为了这点私利,他可以置弟兄情谊于不顾,唯唯诺诺,惟命是从,装聋作哑。带人三更半夜去抓他刁克,而不敢对部长说半个“不”字。他并不比王大力、吴军亮高尚多少。
  尽管他不敢惹大为,但从骨子里鄙视他,见了他不理不睬。
  他觉得尽管自己玩世不恭,但他不谋私利,尤其不会牺牲别人为自己谋私利。仅有一次,他也作了彻底的坦白,永远光明磊落,不算正正,也算堂堂。
  我刁克的人格绝不在你连长之下。
  他心事重重地走着,一路上也没跟埋头忙碌的队员打招呼,一直朝前走,没注意到已走到大堤尽头。他的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吓了一跳:古时侯三个人的鞋,一溜摆着,人却不见了。再看看前边,扔着一个背心,一条裤子。好象是侯毛旦的。他不明白这里了发生了什么事,因为这里河道宽,水位低,不至于发生什么意外。可是,柴油机呢?难道他们又是到别的地方去了?可一路上并没见呀。
  他心里嘀咕着,巡查着,忽见护坡上的一株柳树上拴着一根绳子,一直通到河里。他走过去拉了拉,纹丝不动,再看看河堤上残留的柴油,他顿时明白了:柴油机掉进了河里,他们下水抢救,用绳子拴住,可是……
  他不敢再往下想,边疾跑边狂喊:“救人呐!快救人呐!古时侯被洪水冲走了!快来人呐——”
  他跌跌撞撞跑回来报告了俞青,他又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沿着河堤向前跑去。为了不惊动大伙,部长只派他们几个人寻找,对其他队员都封锁了消息,以免误了大事。
  刁克跑在最前边。他有一身好水性,他一定要救出他们,这三个可爱的小兄弟。他不能失去他们:聪明活泼的二狗,正直勇敢的毛旦,憨厚朴实的三孩。
  俞青跟在刁克后边急步跑着,他脸色苍白,心怦怦地跳着。他一万遍地骂自己是笨蛋、废物。为什么不去亲自看一下他们的工作,而只是一味地责难他们呢?他们都那么小,没有临阵经验,只凭一时的热情岂不出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是难逃其咎的。
  雨尽管暂时停了,但阴霾密布的天空云层越集越厚,越变越黑,比先前一场更大的大雨即将来临……
  古时侯是被前边吴家湾村捞河柴的农民捞起来的。古三孩和侯旦在洪水里走完了他们短暂的人生历程。时二狗借助树根的力量活了下来,但昏迷不醒,命若游丝。好心的村民们用平车把他送到医院,把三孩和毛旦送到住地的旧庙院里。
  由于部长让严密封锁消息,除了排以上干部,队员们都不知道古时侯出了事,鉴于险情危急,大家无法离开工地,部长派俞青代表队部去医院探望,并派两副排长去监护。同时,派人及时通知了公社革委,公社革委立刻组织人员料理后事,抚慰家属。善后工作在暗中做得井井有条。
  当俞青赶到医院时,时二狗已渐渐醒来。他头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仰躺着,一个姑娘伏在他身上抑制着声音嘤嘤哭泣。
  他头部受了重伤,时醒时昏。
  俞青静静地站在地中间,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认得她——二狗的姐姐。因为她,她的弟弟打了刁克一石头。
  护士们也呆立一边——谁也没有安慰她:一切安慰都是多余的。
  “二狗,二狗。”俞青走到病榻前轻轻呼唤着他。
  他直愣愣地望着俞青,眼睛黯淡无光,双唇微启,但什么也没说,似乎根本不认识他。
  “二狗,我是俞青呐。”
  “俞排长……”半晌,二狗才嚅嗫着说。
  “二狗,大家都托我来看你,你要多保重,我问了医生,你的伤不要紧的。”俞青轻轻安慰说。
  二狗姐看看他,泪水又无声地流了下来。
  “我大哥和三孩他们不知怎样了?”
  二狗吃力地蠕动着青紫的双唇问。
  “他们都很好。你放心吧。”俞青强忍着悲伤撒谎说,“他们也都惦记着你,你可要坚强呐。”
  “他们真的,真的没事?真的么?”
   二狗急切地问。
  “他们都没受伤,也没淹……坏,只是喝了点水,在内科病房洗胃……”
  “我想、想去看看他们……”二狗说着就要往起趴,但趴不起来,他姐姐慌忙按住他颤声说,“二狗,听姐的话,你不能动。”
  二狗被迫躺下来:他相信了俞青的话,因为俞青是从来不讲假话的。
  他期待地望着俞青欲言又止,半晌,嘟哝道:“排长,我、我想……”
  “你想什么?”俞青抓住他冰冷的手问,“想要什么,尽管吭声。”
  “我想要我的弹弓。”
  “好,我一定给你要回来。”俞青望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排长,我,我很贪玩……”
  “不!”俞青强忍着不使自己的泪水流下来,声音发颤地说,“你还是个孩子。在有钱有势者的家里,还在父母怀里撒娇。可现在……是我对不住你,把你当成大人来看待……”
  他用双手紧紧握住这个聪明的小弟弟的双手,生怕他跑了。
  他又安慰了二狗姐一番,才从医院出来。但他总是放心不下。他想起妹妹俞倩正放着假,想叫她去劝慰二狗姐,顺便照看二狗——她是极会体贴人、关心人,又有一张巧嘴,完全能配合那两个副排长做好工作。
  于是,他拐到家里对妹妹一说,她欣然答应。由于他从工地来未来得及买东西,就让俞青买了一包糕点,罐头到医院去了。
  他回到住地,想尽快给二狗找回弹弓,但部长的门锁着无法打开,他必须先到工地去。可是,还有毛旦和三孩……
  他步履沉重地拐到破庙里。
  灵堂已搭好,两人都已入殓,两口白森森的棺材赫然摆在灵棚两边。忙碌的人都已散去,只有公社派来的两个人守着灵,在一边剪纸幡。
  由于正值危急中,以防发生意外无人应付,所以,暂时还未通知家长。
  面对着两个年轻生命的灵柩,他顿时觉得心肝五脏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破了,挤掉了,强忍了半天的男子汉的泪水再也无法忍住,汨汨地流了下来,打湿了他污泥斑驳的衣襟……
  他是情与爱的化身。情愫深深地主宰着他生命的全部。正因为太深了,太沉了,他才很少或根本不在他人面前表达——深沉得无法轻易传送,以至被沛佳詈为“冷血动物”。也唯其如此,他比别人更能更多更深地感受到生活的痛苦。因为痛苦是最深沉、最真挚,也最细腻的感情。灾难、痛苦、不幸、死亡……常常使他感慨唏嘘,抑郁寡欢。他自己虽然并未真正经历过多少痛苦,但当他朝夕相处的弟兄在他面前猝然消失时,他就不能不悲痛欲绝了。
  他以忏悔的心情低垂着头站在灵柩前,心里无原则地谴责着自己:如果你亲临现场和他们一起干,如果把他们和大龄队员编在一起,如果……你不去关心他们,还如此地估计他们的人格和品德。他们对集体财产,对手足之情倾注了比自己的生命都要大得多的感情。而你呢?你这个知书识礼的人,你这个排长干什么去了?
  他更无法想象那个嘤嘤啜泣的姑娘,她的弟弟,那个她亲自拉扯大的弟弟猝然离去,她还能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即使活着,艰难地迁就着活着,也真不知道会活成什么样子。
  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祈求他们的在天之灵能接受他的忏悔,祷祝他们的灵魂能升入天堂。
  他对着灵柩深深地鞠了两躬,转身走出庙院,一步一垂泪地朝工地走去。
  等他回到工地的时候,那里已进入一片恐慌状态:上游一辆客车和两辆货车被洪水冲下来了,县里正组织人力全力抢救,警笛长鸣,人心惶惶,所以,根本无法顾及别处。而大坝和大堤的危险也与时俱增:水位一直在上升,天空雷鸣电闪,豆大的雨点再次噼噼啪啪地倾泻下来,每个队员都象风雨飘摇中一棵水淋淋的会移动的树,艰难地扛着沙袋加高护堤。
  俞青向部长简单汇报了一下城里之行,就受命清点人数,以防再次发生意外,并叮嘱队员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和大为明成清点人数后,发现只少一个刁克。尽管谁也没说话,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认为刁克准是钻进哪个涵洞里睡觉去了。谁也不敢去报告给部长,因为怕刁克会吃不了兜着走。但少了一名队员总得找。于是,大为派田栋去找。他们三人则安排检查各组的抢险事宜去了。
  田栋来到刁克监守的堤上,只见河堤上堆满了一长串沙袋,但找遍四周也不见踪影。水已漫到最低一层沙袋上,一漾漾地,但由于密匝匝的沙袋防护,洪水无法漫过堤去。
  这一切都在说明他是大干过,因为,没见有人支援过这里,可他人呢?会不会……
  他来到工棚门口堆放沙袋的地方。沙袋已经不多了,各组都已扛足了足够的沙袋,都守在河堤上全力监视。工棚里空无一人。他只好又往回返。刚走了几步就听见路基下边有人低声呻吟。他走到路边探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一个人陷在泥塘里挣扎着,但无论如何也出不来,跟前的一只沙袋也深深地陷了进去,只露出一角。
  是刁克!
  他赶忙下去想把他拽出来,但刚挪了两步,腿就陷了进去了,吓得他挣扎出来鞋也不见了。他抬头看看,见路边塌了一块土。
  “你怎么掉下来的?”他赤着脚问。
  刁克嘴里含着泥说不出话来,只朝路上指了指。
  他明白了:原来他拣路边泥泞少的地方走,踩塌了土掉了下来。多亏了这泥塘,否则,他可就没命了。
  田栋搓着手无计可施。忽然,他见身后有几根榆树藤,就折了几把,拧成榆树绳,试了试,还勾不到;又解下自己的裤带接上,将裤腰绾住,把藤绳一头扔给刁克,自己拽住一头往出拽。刁克也斜躺下增大接触面,双脚象游泳一样登着泥,慢慢滑了出来。滑到泥塘边,他也没忘了空出一只手将他的两只鞋抠了出来,随后整个人也爬到硬地上来。
  田栋解下裤带看看自己,裤子也落到脚脖子沾满了泥浆,只留下一条红红的裤衩。
  这副狼狈样,要叫沛佳看见岂不笑掉牙?准会把他当成邋遢鬼的。
  他忙系好裤子,又帮助刁克清理着身上的泥浆。
  刁克浑身上下都被污泥裹满了。头上渍满了沙子、泥浆,嘴角淌着血,大口大口喘着气。雨水兜头浇注着,泥浆、沙子和着雨水淋淋漓漓地从头上、身上往下流淌。
  “你不要命了?差不多就行了,不够不会再叫两个人?何必要玩命?”田栋责备道。
  刁克没吱声,到旁边的水坑里噙了一口水漱口,又洗了头上脸上的泥,将上衣和裤子脱下来在水坑里涮了涮拧干,返上来问:“古时侯怎样了?”
  田栋沉郁地说;“三孩、毛旦被捞河柴的人捞起了,在庙里放着,二狗头部受伤,在医院里,怕也没有几天了……”
  两人边说边一步三滑地朝堤坝上走。
  刁克的眼睛里涌出了泪,嘴巴歪到一边,任凭雨水和着泪水唰唰地淌着,半晌才吐出两个字:“二狗……”
  田栋没想到刁克会这样。他总以为刁克是个冷漠甚至冷酷的人。看着他这个样子,自己的眼睛也情不自禁地噙满了泪水。
  田栋:“听俞青说,他们可能先是抢救柴油机,后来又是几个人互相救助才被洪水冲走的。三孩根本就不会水,二狗也不行,只有毛旦还行,可那么大的水,周围又没人……”
  “这我知道,我最先知道他们出了事。”刁克象思索什么似地喃喃地说。
  他们来到刁克监护的地段。厚厚的土坡,高高的沙袋,没有什么意外情况,这里是不会出现什么问题的。
  刁克坐在湿淋淋的沙袋上沉郁地说:“三个好小伙子都死了,可我还活着,这样无聊地活着……”
  田栋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刁克竟变得这样快,他也难相信这就是那个玩世不恭的人。他不知他现在正在想些什么,可能做些什么。他只是责怪道:“你胡扯些什么!你是什么人?你哪点比别人差?你什么地方不如人?你不过是没有把你自己真正的东西亮出来,没有把你最美好的那一部分亮出来而已。何必自己瞧不起自己呢?我一个背着黑锅的人还不失去自信,更何况你!”
  刁克笑了笑,笑的有些惨然,他似乎过去全醉着的,现在才清醒了。醉着时是糊涂的,却是痛快的;醒来时是明了的,却又被悲哀和失落压抑着。他用忧伤的眼神望着田栋说:“我哪能跟你比?你田栋到哪儿也是田栋,我刁克走到哪儿还不是个刁克?不过,我刁克绝不是孬种。”
  正说着,大为、俞青、明成三人检查堤坝来到这里。田栋怕他们发生误会,忙抢先对他们讲了经过。俞青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罗明成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大为粗声粗气地说:“你他妈不要命了。鼻子也出了血,回去让赤脚医生给看看,要是没事,换件衣服再来。你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还不把大伙全吓跑?”
  “你少来这一套!我还没死。”刁克固执地大声说,“回去也都是活不成的,你也想象死人那样把我拖回去?没门!我是刁克,谁也休想支配我!”
  俞青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怕他两人干起来,忙和解道:“你从那么高摔下去,也的确是太可怕了,万一有个闪失,我们也不好交代,你是不是先检查一下再说……”
  “没事儿,”刁克说,“我知道没摔坏,我这是累的,休息一下就好了。”
  田栋知道刁克的个性,做好事干坏事全仗内因,谁也无法改变他。他记起沛佳给他准备的一套干衣服和雨衣还藏在工棚里——她对他过多的关心常常成为他的累赘。在雨暂停的那会儿功夫,她居然打着伞抱着衣服和雨衣让他换上,担心淋坏身体。他无法说服她,只好哄她说扛完沙袋再换,才把她从工地上打发走。但无论如何不能穿——大家都象落汤鸡一样地拚命干,你却穿上雨衣象个裙子还怎么干活?
  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他没有说是沛佳送来的,只说是自己带来的,刁克对此没有表示拒绝。
  田栋去工棚找衣服,刁克索性到工棚后边的水坑里脱光衣服洗了起来。洗完后到工棚换上田栋的衣服。
  大为、明成和俞青又去逐段检查险情和人员情况。因为他们再也不敢只顾自己干活了——队员的生命跟大坝同等重要。
  大为又把吴浩洋派来,让他和刁克一起监视这里的水情。因为吴浩洋扛沙袋累得口吐白沫,谁也劝不住。刁克这里看来没事,也不用备料了,便让他和刁克一起监视大堤,实际上是想让他休息一下。
  田栋也到自己的堤段上干活去了。
2013-10-20 02: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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