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YXCJC 于 2013-10-20 02:28 编辑
三
田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一夜之间能成为专业队的指导员。如果此时专业队是一盘散沙的话,他和大为就是两粒大沙子,要他俩去凝聚别的所有沙子而成为一块结构缜密的磐石。
朝夕相处的弟兄,一旦要凌架于他们之上,不知这关系该怎么处?重要的是辛部长,他的顶头上司,真摸不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在事后仔细回忆着第一次见到他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发现有别于王大力和吴军亮的真实的内心世界,但他越想对他的形象越模糊,就象隔着茫茫云雾去看远山,永远是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和游大为是各怀忐忑走进城关公社革委会大院的。通讯员把他们带进一孔老式砖窑里,介绍给办公桌后边坐着的一个人,并且对他们说,他是新调来的革委副主任,武装部长。
他很客气地请他们坐下,示意通讯员退出后,很谦虚地自我介绍说,他叫辛银旺,从外县调来的,以后要跟他们合作共事了,请大家互相照应。
田栋静静地听着他敦厚亲切的声调,很惊异于造化竟如此奇妙:辛部长的头好象一出生就被什么魔力用力揉搓过似地特别长,眼睛、眉毛、鼻子甚至耳朵都似乎无力顾及左右的地盘,一齐向下搭拉着,尖而长的下巴将喉结遮挡得严严实实,似乎各自都无力支撑,时刻准备掉在地上。只是那双厚而长的眼皮左遮右拦的眼睛不时闪着凌凌光波。
他的谈话是亲切的,友好的,可人心的。他首先对他们的斗争表示理解,更能凉解。又不无夸张地赞扬了他们吃苦耐劳和见义勇为的革命精神。尤其对他们两人在队员中的感召力、影响力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他不时打着手势,一个个跳荡悦耳的音符在他的五个指缝间流了出来。
田栋却听得一惊一诧。他觉得这人不是最好的人就是最坏的人。因为,他永远无法想象他们的行为会得到宽容和谅解。而游大为却若无其事地一支一支抽着辛部长递给他的海河牌香烟。
“我这个人一惯对青年人是非常信任的。”他看着他们慢条斯理地说,“培养青年,重用青年,青年的事让青年自己去干,这是我长期做青年工作行之有效的方法。领导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对青年人不放心不信任,当一个可怜的保姆。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说明这点的,你们尽可放大胆地去干。专业队这一百多人以后就交给你们了。我已经报请公社批准了,游大为任连长,田栋任指导员。这是党和人民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考验。请你们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你们的期望。”
最后的几句话铿锵有力,使人有种无庸置喙的力量。这几句既有压力又有动力的话,使他俩在惊诧激动之余,顿时产生了某种神圣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每人握住武装部长伸出来的一只瘦长却强有力的手。
那很有气度的手力和耐人寻味的话语,使田栋觉得他有种说不上什么的内力和魄力。这种非常人能发现的东西绝非王大为、吴军亮之流可比,他很难咂摸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一想到自己将要成为这一百多人的头儿,田栋感到肩头沉甸甸地,象搁了两盘沉重的石磨。他这时才感到自己成熟了,长大了,需要去正视人生了,需要去为某种信念、事业,一种既抽象又具体的东西去拚搏,去奉献自己了。
以往的事尽可扔到紫川河里去,因为那是连自己都鄙夷不屑的肖小行为。而现在必须以一个有身份、有头脑的真正的男子汉的形象重新站在队员们面前了,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绝不能重复。
荣誉、地位,这些东西美好的一面就是能强化人的自我修养,提高人的品格和尊严。当然,这要看给予什么样的人。只有给予品德高尚、修养崇高的人,才具有这种力量。而一旦给予一个庸俗小人,恶棍无赖,就只能横行霸道,为虎作伥,将一瓶坏水变成一桶毒液。
田栋自然属于前者。作为一名钳工的儿子,他有着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他从善良、坦诚、梗直的工人父亲身上第一学会的就是怎样律己和怎样爱人。善良却粗暴的母亲更多地教导他的则是怎样谴责自己和宽容他人。当兵年年被评为标兵的哥哥更以无声的男子汉的形象树立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常常反思自己:我是父亲的儿子么?我是哥哥的弟弟么?而他唯一的妹妹,又以女性特有的善良和温柔,对父母的尊敬和对哥哥的关怀,又使他平添了一份温暖和幸福。他常常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地要求自己:要在父母面前做一个好儿子,要在哥哥面前做一个好弟弟,要在妹妹面前做一个好哥哥……他常常千方百计地为之而奉献、而奋斗。
读高中时,他的老师是北大中文系肄业的右派。他是怀着好奇的、猜疑的心情听他的课的。但他很快发现这右派有着某种非同世俗的良好的气质、品格和思想。这种东西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使他不得不怀疑这右派是否属于冒牌性质。否则只能理解为右派就是有着非同寻常气质和思想的人。他无法推翻政治界定对他形成的影响。他只以为右派之所以有这种超尘拔俗的思想,完全得益于他们所受到的古中外那些文学作品的影响,是那些优秀作家伟大的人格才使他们这样的。于是,他放弃了一贯对化学的偏爱,发誓高中毕业后一定要上大学中文系。虽然大学并不考试,实行的是推荐制度,但他坚信只要自己好好努力,一定会成功的。
怀着这种强烈的愿望,他高中毕业第一天——仅仅离春节只有二十几天了,他还是怀揣毕业证回队里报到。
第二天他就脱掉学生装,换上父亲穿罢的一身破旧的劳动布服,将头理成短短的小平头,挑起茅粪桶跟着社员们到城里挨家挨户去掏茅粪。常常因为碰见同班吃国供的同学而产生瞬间的难堪。有时,竟因怕同学认出来而躲在厕所里不敢走。而对方如果是女同学,那就更叫他难受。但他很快战胜了自己的虚荣心。他觉得为了信念一个人必须作出更多的牺牲。
他坚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尽管他没有做过一天农活,但他相信他能做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很快掌握了耕耙锄割种等各种农活。即使象拉辗那样令庄稼汉们都望而生畏的农活,他都咬着牙,弓着腰,淌着汗,紧跟着两匹壮骡拉着的耧,拉着沉重的石辗,在上百亩的地里一圈一圈地坚持着轧了下来。
两年,两年,他咬着牙鼓励自己,只要能坚持两年就会有出路的,大有作为就是要苦干,实干。他知道自己对知识的把握程度,相信只要生活给机会,他就一定能把握准。单凭考试他绝不发怵,但考试已经贬到不如一担茅粪值钱。他看过电影《决裂》,招生干部举起一个青年抡大锤的手,指着手掌上的老茧大声说:“这就是资格,这就是资格!”,那只手象一面红旗,又象一支路标一样屹立在他心中,指引着他的人生之路。农学院的学生,包括女生在内,首先都要学会劁猪骟牛。马尾巴的功能只被嘲弄,春苗出土迎朝阳……
他学会了锄地时换手,三锄搂好一株玉米,学会了扬场、割麦、间谷苗,习惯跟人们开一些粗野的玩笑,看男女社员在刚耕过的地里摔交。习惯于将刚抓过粪土的手在草上随便抹两把就抓起一条刚送到地里来的窝头,香甜地咬上一口……
他终于凭他的善良、诚实和苦干赢得了村里人的交口称赞。他的双手起皮打泡,淌血流黄水,终于结成了厚厚的硬茧,他的声誉完全超出了全村回乡的所有同龄人。
两年够了,他相信他也有了资格,命运的奇迹即将诞生。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失望得非常彻底:当队委会、贫管会、团支部把推荐上大学、中专和当工人的名额公布之后,连他姓田的一撇一点都没有。而都是支书,队长、贫协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子弟。
田栋面对那些成功者、得意者,那些一向对他很羡慕,现在反而使他很嫉羡的人保持了他必须保持的沉默。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这块土地上,他是永远不会有所作为了。父亲是工人,而他自己是农民。工厂不要工人当农民的子弟,农村又因为他是工人的子弟,一个外来户,在村里没有任何势力。只是赞美他,但什么也不会给予他。
生活有时并不厚爱为它付出的人,而有时则恰恰相反。
再如此拚上五年、十年、二十年又能怎样呢?两毛五的分红,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无法抬头的生活……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于是他怀着痛苦和惆怅的心情来到因伙食低劣,生活艰苦,名声欠佳,单调、枯燥,人人望而生畏的专业队。在这里他遇到了跟他同一个大队的游大为和他的同学俞青。打架大王游大为很快成为专业队的首领,他也很快成为大为身后摇鹅毛扇的人物。俞青则因为他无与伦比的笔杆子,很快当上了通讯员兼记工员。这样,他们三人便自然而然成为专业队的“三巨头”。而精明的辛银旺采用“以夷制夷”的高明策略将他们推上了全队实际上的最高领导岗位,而自己则当上了极具权威却又无所事事的太上皇。
田栋很明白这一点,他非常钦佩辛部长的管理才能。但他信任你,这就够了。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男子汉只要是信任,高尚的信任,你就没有理由不去赴汤蹈火。
然而,生活并不总会给人以坦途,生活的桌面常常会被岁月的锥子扎得坑坑洼洼,使你常常不得不去书写生活歪歪扭扭的文字,甚至将生活的纸捅破,将墨水洇到纸的背面去。
如果当初,由于他们共同的对手王大力和吴军亮才使田栋和大家抱成一团,成为摇鹅毛扇子的人物,那么,现在,他分明地感觉到他和队员以及和大为之间出现了明显的不协调和隔阂。这并非由于他的品格,而是由于他所处的位置。
第二年,当温馨的春风抚红了太阳的脸,滤清了紫川河的水,裉去了西凤山沉重的铠甲,岸上摇摇曳曳的杨树也多了几分妩媚,泛青的草儿也象个顽皮的孩子伸展开娇嫩的四肢在山坡上迎接着春风亲吻的时候,重新组建后的专业队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大坝工地。
从主坝南端延伸出来的护堤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向南延伸着。新河道已被河水拉得很深。河底离上边的土岸高处足有三四十米,低处也有一二十米。护堤的根基扎在河底下边有三米多深扎起来,后边空处用湿土渗透作为护坡。
队员们以排为单位按照分工,有的搬石头,有的和沙灰,有的打夯,有的勾缝,有的抽水做护坡。柴油机冒着黑烟从河里往护坡上抽水。扁软的纤维水管象一条不时换气的蓝蛇,一鼓鼓地吐着清冽的河水。推好的虚土被水浸透,便渐渐溻硬实了。
大工们“咣咣”地砸打着石头,在手锤起落间,迸溅起一颗颗微弱的火星。他们是社办企业石工队的,大多是来自山东和河南陕西等地的流窜。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不时跟不听话的队员们嬉吵着。从东山上刚冒出头的太阳将红灿灿的光均匀地涂抹在工地的每个角落,每个队员身上。汨汨的河水也象赶热闹似地发出了欢快的和鸣。
田栋和大为站在高高的土岸上,俯瞰着忙忙碌碌的队员们,朝日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映在岸下边的护堤上。 大为洗得发白的军装在阳光映照下有些绯红,左肩上挂破的一绺布条在微风中微微抖动。他那鹰鹫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大堤上的每个活物,竭力搜索着胆敢怠惰的队员,并及时给予严惩,象牧羊人面对着羊群似地,抓一块泥巴扔到对方的后脑勺上。
田栋却不自在地搓着手,仿佛手里长出了虫子似地。那身厚实的褪了色的工作服也好象套在身上的一件笨重的铠甲,使他有种毛刺刺的骚挠感。他盯着大为微黑的棱角分明的左脸,再一次商量道:“不行!我们不能老在这儿站着,象个监工。”
“要干你干去,我绝不干。你混进去干活,连长、指导员的位置往哪儿去体现?再说,辛部长让我们自己去决定,我就这样决定了。”大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掉头注视着工地。
田栋觉得对朝夕相处,同甘苦的兄弟,即使你如何得意,也应相互照应,而不能一夜之间就凌架于他们之上,把他们变成自己手下的奴隶。但大为坚决认为领导就是领导,群众就是群众,领导就得管理群众,或者就是专门来拾掇人的,而群众就是要叫人来拾掇的,你不拾掇他,他就看不起你。你不看那“群”字,不就是人赶着羊么?你从今天起就是放羊的,他们从今天起就是被你放的羊,明白么?
别看他文化不高,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真没办法,田栋斜睨着他嘴角迸起的一棱硬肉,刚硬、冷僻、固执、任性,你就是把鬼头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一句软话,更别说让他改变自己的意志了。田栋分明地觉得自己和大为之间已有了一把无形的铁铲在挖沟壑了。
他们常常因为一些具体的细小的事情而产生龃龉,而他总是常让着他。这不仅因为因小事争吵太少男子汉的度量,而且让队员看见连长指导员内讧影响他们共同的威信进而影响全队的工作。然而,一让再让,他和大为同队员之间的距离就增大了。因为他俩之间纠葛的焦点是能否再保持一个普通队员的本色问题。
不,不能一味和他妥协,否则以后就别想再工作了。即使现在,田栋觉得他和整个集体之间联系的钩已脱开了,开始变成了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了。
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大忌。
他咽了一口唾液,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和缓一些说:“位置归位置,指示归指示,但我们的位置并不能说明我们就要脱离这个群体,不是这伙队员中的一员,指示并没有限制我们的独立思考和独立行动。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站在这儿象地主的管家一样去监视他们,要相信绝大多数队员的人格和自尊。我们不能重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老路。我觉得我们最需要征服的是人心,要让他们服而不是让他们畏!”
“什么?你把我和王大力搁一堆了?”大为显然生气了,盯着他以高八度的声调说,“我是粗了一点,但我生来就这样,这是我的个性,我想我还没有象王大力那样坏到骨子里流脓的地步。我之所以能在专业队站住脚,征服别人,就是因为我的强硬,而不是别的什么,谁要征服什么人心,谁就征服去,别来拉虎驾车,赶鸡下河!”
田栋知道根本无法说服他,便眨眨眼笑着说:“不错,你说的也许对,谁都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不过,生活常常会教训那些固执的人。”
大为:“我倒很想让生活教训我一下看看到底谁硬。”
他说着傲然回头盯着工地上慢慢腾腾挑着水桶往河里走的扬刚。
几名队员诧异地直起腰看着他俩。田栋把溢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愿让队员看到指导员和连长闹不和。
他无法说服大为,倒不是他没有理,不善辞令,而是大为就那么一个人,任谁也改变不了他,除非让他头上撞个大包,甚至头破血流,一败涂地。但自己至少不能屈从他。无论作为一个男子汉也罢,一个指导员也罢,应该有点责任心,荣誉感,价值感和奉献精神。否则,此生岂不白活?不过令他费解的是,以往大为对他是言听计从,而现在却瓜葛满腹。莫非以往是共同利益的连蒂,现在却是权力的瓜分?或是认识层次有别?
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做什么呢?他看看一个个在他面前按分工忙碌的队员,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多余,干什么都插不上手。一丝自责的鞭梢轻轻抽打着他的心扉:上级给了你带头的权力,指挥的权力,但谁也没有给你休息的权力 ,剥削他人劳动的权力。没有!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刚学会农活的回乡知青,一名平常的队员。明天一旦给你权力的人剥夺了你的权力,你就可能在队员面前不如从前的你,不如这里的任何一名队员,包括二河河那样的白痴。尽管你无法改变别人,但你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他没有抬头看,他知道头顶上正横着一双硬梆梆的象黑色陨石一样的眼睛,时刻准备掉下来砸在每个队员头上,因为它的主人强硬而大度,不记后,更不会嫉妒他。
他使他很放心,即使跟他唇枪舌战,面红耳赤,大为也不会嫉恨他,更不会暗地里使绊子撂倒他。他好就好在光明磊落。
侯毛旦正用一把圆头锹吭吭吃吃地和着一堆混凝土。一张生就的老人脸憋得通红。距离很大的两只眼睛,大嘴巴,嘴角向下耷拉着,面色黑黄,眉头微锁,门牙微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儿,其实他还不到十七岁。
田栋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说:“来,让我来两下。”
侯毛旦象怕被抢走似地,倏然把锹把捯到左手客气地说:“指导员,你歇着吧,我没问题,拳挂子是累不着的。”
田栋尬尴地缩回手,怔住了。那客气地“指导员”三字象一把巨铲在他和侯毛旦之间攉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感到他已和队员们垒起一了道厚障壁了,不拆掉,将何以开展工作?这固然由于权力给了他小小的特权,更重要的是权力无形中就拉开了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的距离。昨天还称兄道弟,今天一纸任命就足可使你成为孤家寡人。这自然因为权力需要而且也必须居高临下。但他不愿这样做,他更希望权力分担给他的事业成为大家的事业,而与之商量着共同做。这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他的领导地位。
侯毛旦年龄不大,却以拳挂子自居,自称跟拳师关老七学过五年武当拳。虽说谁也没见过,但队员们都惧他三分,连他的冷若冷霜、沉默寡言也看作是拳手刚硬个性的表现,真人不露相么!
田栋冲他笑笑,慢慢踱到河堤前面,那里十几名石工正忙着垒石头。大堤象一条冬眠过来刚出洞的蛇,徐徐向前蜿蜒。陕西来的杜师傅用手锤敲打着石头,冲几个队员骂骂咧咧:“快沙沙(些此),日伢老尼的,啁不好好干。”
古三孩在上边筛石灰,滚滚的灰尘不时飘过来,呛得他不时打着嚏喷,他又冲三孩嚷嚷:“你狗日的,庙院里筛灰哩,喷死伢伢(爷爷)了。”
古三孩抹了抹脸上的灰说:“我是给你箩白面哩,你是逃难来的,没吃过白面,好叫你尝点白面味。”
这大概触动了他的痛处,气得嘟囔着:“伢熊子(你孙子),伢熊子!”
他不知是陕西哪儿的人,好象与通常的陕西话不大一样,你、爷不分,一律称作“伢”。
筛石灰是件苦差使,不是老实啃吃苦的人是绝不会干的。
田栋很了解三孩,这是个非常踏实肯干的青年。他走到他跟前说:“累了吧?来,让我干一会儿。”
“不不,”三孩拄着锹不放手说,“我不累,我筛吧,快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田栋愣住了,他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些揶揄和讽刺,但那双眼睛是坦诚的,友善的,毫无鄙夷他的任何意思。
然而,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他。他转身抓起石灰堆上扔着的一把镐头,走到河里已挖掉沙土,露出河底干泥的逼水坝根基前,挥舞着镐头使劲刨了起来。一块块青灰色的干泥纷纷飞起来,迸在他脸上、额上,鼻梁上、耳朵里,落进他嘴里。他脑海里一片苍白,仿佛失去了一切记忆,虚无,茫然。他只是一个劲地用力,用力。仿佛坚硬的河底埋着祖先留给他的金银财宝,有着无限的诱惑力。从河底渗透出来的泥水,和着干泥飞溅了他一身。每刨一镐,他都得紧闭双眼,紧抿双唇。额上冒出的汗水将脸上的泥点冲成条条道道。红背心象袼褙一样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片濡湿。脚跟前的坑在加深、加宽、加长
周围的队员们放下手中的活,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他感到了那目光的惊疑和猜测,也顿觉自己的失态。他忙扔下镐头,坐在身后一块溜光圆滑的青石上,掏出手帕就着汗水揩尽脸上的泥点,嘘了一口长气,仿佛有股憋屈的令人抑郁的气体冲出喉咙。他似乎有些惬意,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起身想到前边看看,忽见刁克沿着河岸边的小路朝工地走来,迷迷登登乜乜斜斜,一步三晃,姗姗来迟。 他仿佛永远睡不醒,干活,吃饭,走路都仿佛在睡梦中,永远是副无精打采的颓丧模样,而脸上身上的肉却越集越厚,以至使一双本来还不算小的眼睛被四周的肌肉包围得只剩下两道细细的缝儿。他似乎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又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出个洋相,说些怪话是全部的业余生活。他早晨从不按时上工,直到快吃饭时,才缓缓悠悠爬起来,姗姗挪向工地,为之,他常能受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责罚。但他凭他独有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以及比坝基还厚的脸皮,终于使所有的暴跳如雷都丧失了信心,不得不跟他达成某种默契和妥协,容忍他的迟到和偷懒。 这位公然与队员们憎恨的头儿们作对的主儿,自然能受到大家的欢迎,也成为大为的得力干将。游、田二人上任后,他依然故我,使踏实肯干的队员腹诽心谤,但不敢多言。不过,侯毛旦还是当着田栋的面,瞥了一眼躺在坝顶上的刁克,不硬不软地说:“鞭打快牛。”显然是对他们对刁克的放任表示了不满。后来,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吃时到。暗中在队员们中间流传着。这事被刁克知道后,站在大坝上象个泼妇似地扯着嗓子骂了半天,虽然无法揪出那促侠鬼,但也无人敢再叫。 田栋好几次都想找他谈谈,向他指出,这样长期下去是不合适的,但又碍于大为的情面,使他欲言又止:他不愿与这位主观独断的连长再争执了。然而,容忍,还要指导员干什么? 刁克慢慢腾腾蹲在河中间的踏脚石上,捧起清凉的河水开始洗脸。白衬衫挺括的衣领磨蹭着圆滚滚的脖子,白而胖的面庞,发达的胸肌使他很象一头北极熊。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抹着额上的汗水,看着河中心旁若无人的刁克…… 妒嫉?嫉羡?鄙夷?憎恨?不平?对领导的不满?对自己的怜悯?各种各样的目光传播着各种复杂而微妙的信息…… 不能任其自流了,否则,将会破坏良好的群众意识。 跟他谈,当面谈! 田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河堤,站到河岸边。 刁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站起身,慢慢腾腾踩着脚踏石过了河。他佯装没看见他,偏转头跟他擦肩而过。就在这一瞬间,田栋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象不认识似地打量着田栋,好象在识别胆敢叫他名字的人是不是有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 他有严重的近视,但从没戴过眼镜,常用这个近距离的方式看人,久之,便形成一种习惯:不管需要不需要,即使是他最熟悉的人,在最晴朗的天气里站在他面前,他也要眯起眼睛认真打量半天。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这样盯人无疑是对人的不尊重,乃至挑衅,但在专业队例外。一来因为大家见怪不怪了,二来,大家都以粗犷为美,不讲究什么无聊的尊重不尊重。 田栋虽然对自己的人格象生命一样的爱护,但他更懂得克制和宽容。 他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和刁克谈话是件最吃力的事。他尽力斟酌着词句,用平静的口吻说:“刁克,我看你是不是早起一会儿?天天如此恐怕队员们会有意见的,那样,咱们不都显得太被动了么?你说呢?” 依然细眯着眼睛,只是昂着头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仿佛要在天上寻找答案,厚厚的双唇闭得紧紧地。 不屑?不愿?不敢?不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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