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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石国际杯征文长篇小说《河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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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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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0-20 01:21:42

新浪微博达人勋

  十六
  
  护堤象一条长龙渐渐与西河接近了。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增加几座逼水坝,以减轻洪水对大坝的冲击力。就在这时,县防汛指挥部接到上级的通知,最近将有大暴雨,屹立在紫川河上的大坝和河堤,将经受一次重大的考验。
  专业队的每根神经都绷紧了。
  由于离电源太远,无法接电,于是,只好最大提高白昼的利用率:天未亮即开赴工地,直到掌灯时分才下工。每个人都累得哭爹喊娘,恨天怨地。每张脸都充满着倦容,一下工即吃饭,一吃饭倒头便睡,一扫往日敲碗敲筷子、胡说八道的习惯,每个人都成了劳作机器。
  刁克在第二天即归了队。尽管他老子给他抵挡了一下,但他知道这次行动的分量,不敢继续顽抗。
  部长在听了田栋和大为的汇报后,也放弃了当初的强硬态度,对此未置一词。刁克归了队后,他也没再过问这件事,似乎已经把它给忘了。不过,他给公社汇报时,却把半夜抓刁克一事大肆渲染。什么抓典型促生产,抓两头带中间了,什么刁克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等等。公社把他的典型材料汇报会给县里,县革委表扬了他。他非常高兴,也就不再追究刁克的事了。
  当然,实际效用还是非常明显的。专业队抓典型之事传遍全公社,开了小差的队员怕成了典型,一个个在家人的劝说和自己的害怕中,悄悄归队了。
  大为象变了个人似地,一夜之间成了沉思型,很少冲队员挥拳瞪眼了。有时,见了杨刚、浩洋和三孩等人,还挤出一丝凌凌的微笑。他似乎这时才开始反省自己,真正成熟了起来。他对田栋讲的杨刚用拳头砸石头一事,以为很荒唐,是杨刚神经不正常。但从吴浩洋敢杀人和自杀来看,他渐渐意识到那是真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刻骨铭心的仇恨:对自己尚且如此残忍,假如面对别人呢?面对自己的仇人呢?只是不知他对谁有仇。
  世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弱者,兔子急了也咬人。每个人不管他是什么人,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一个强者,或者说,一个男子汉,一个好汉,就是既要为自己也要为他人寻找人格上的平等,锄强扶弱,抱打不平,而不是以欺侮弱者为能事,以此来显示自己的强硬。好汉和无赖的真正区别也就在这里。
  他不断反思着田栋的这几句话,觉得这小子就是有头脑,难怪他处事非常稳重,周到,连那骚娘们也装出个风摆杨柳的样子,冲他弄乖卖嗲,敢情这小子就是白脖屎克螂——跟别的不一样?还有,他一惯认为纯乎是娘儿们转生的俞青,居然也在烟盒上写了几行字让他看:
  孔子曰:上士杀人使笔端,中士杀人用舌端,下士杀人怀石盘。
  他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装作早已知晓的样子揣进口袋里。到了工地,他掏出来给田栋看。田栋看看,给他解释了一下,末了,笑着递给他说:“我们谁也不会去杀人的,自然谁也不会成为上士、中士或下士。”
  大为接过来揉成一团,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沉思地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圣人之言。
  你也只能算个下士。田栋想。他很高兴他的这个鲁莽的战友能有所转变。
  教训有时候比经验更重要。它能使人对自己进行最真实、最直接、最不讲情面的反思和剖析。这比拥有一万个老师都重要。因为,教训的钉子比经验更刻骨铭心。人,在压抑和打击中,是最容易成熟的。
  田栋和大为在大堤上逐段检查工程质量。他正走着,听到身手有脚步声,有人走近了,鼻子里哼了一了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液,跟他擦身而过。
  他转过头,见是刁克,亮给他一个气悻悻的、宽硬的背影。
  他诧异地望着那块富有的后背,困惑地摇了摇头。
  自从刁克归队后,见了他黑沉着脸,好象对他有着多大的仇恨。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想找他谈谈,但刁克似乎有意回避,连话都不想跟他讲。用无声的冷漠表现对他的敌视。困惑中,他反省自己,但事事都问心无愧。
  对朋友他能做到能帮就帮,帮不上,也绝不会趁人之危,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对刁克,他实在也算做到了仁至义尽。至于半夜抓他那是在执行公务,军令如山倒,毫无办法,这一点,一个有知识的人是应该能想通的,更何况也绝非他田栋一人,可是……
  别那么弯弯绕了吧,是金不怕火炼,是钢不怕锤打,是非曲折总会有大白的一天的,重要的是要活得堂堂正正,这比什么都重要。
  昨天挖好的逼水坝地基里积满了水,侯毛旦和古三孩正黑水黑脸地摆弄着水泵往出抽水。吴浩洋、杨刚与二河河从工棚里往下边的工地上拉水泥。他们浑身上下都扑满了水泥,象一只只灰老鼠。
  检查完河堤,他们俩来工棚前边的石料场准备卸料。石堆上或蹲或躺着几个队员,继续着没有睡好的午觉。他们也是等着卸料的。
  逼水坝需要用洗好面的的红砂石。这种石料质地好,坚固耐冲,现有的石头只能用来填槽。
  为了不窝工,保证速度,实行轮班分工制,有的先干,有的歇着,稍带卸料。
  一会儿,时二狗骑车从县城方向走来。他把车子放在工棚后边的阴凉处,抹着头上的汗水走到石堆跟前对恹恹思睡的人们说;“哎,头儿们都在呐,我来给你们汇报一下工作。”
  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大家都忍俊不禁。他是到县总部领帆布手套和垫肩、围裙去的,不知为什么没领到。
  大为没好气地说:“别他妈走江湖,耍魔术,尽卖关子了。判官吃祭品哩——是鬼你就赶紧嚼。”
  “我跑到县部,总指挥不在,我找到副总指挥,那小子愣不相信我是专业队的,说我是河南娃,骗饭吃的,你说气不气。”他坐在石头上用衣襟扇着脸说,“等我把专业队所有头儿的年龄、外貌、名字和性别全给他说遍,他才答应给我批条子。可又摸着我的头说我很可爱,让我叫他一声爸爸才给批。我想,当儿子是最便宜的事了,至少还不比老子多活十年,二十年?再说,为了咱们集体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这点牺牲算什么?我一口气叫了他几十个爸爸,直叫得他连连求饶:‘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好小祖宗,我给你批,我给你批。”
  大家都看着这活宝大笑起来。
  “别笑,这都是真的。他大笔一挥就给我批了,不信,你们瞧。”他很郑重地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条子说,“不过,那保管员可能叫小姨子给勾去了,好歹找不见。我只好空手返回来,让我白叫了他一回爸爸。唉,真他妈的孩儿不生成,x也叫人看了。”
  队员们又笑了。田栋说;“你小子。我看你的嘴巴快成厕所了,明早寻个掏茅粪的给你掏挖掏挖。”
  “嗨。”二狗不服地狡辩道,“咱是谁?狗还是个老二,连个老大都当不上,提起一条,放下一堆,哪能跟你们比?文诌诌的,一个个都象圣人。”
  俞青在一旁笑笑说;“不是什么圣人,其实,大家都彼此彼此,谁也不比谁高出多少,只不过有的活得真实,有的活得虚伪;有的外露,有的含蓄罢了。但也不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呀。就拿你刚才讲的来说吧。不是不能讲,是要看你用什么方式,从什么样角度来讲了。经济家讲的是财富,买卖和交易;政治家讲的是利用、占有、交际和联络;艺术家讲的是生命的本源,是一种情绪,一种思想,一点灵感;道学家讲的是罪恶、祸水和不幸。只有医学家最公正、最客观、也最真实——一个器官,一个排泄、吸收和孕育生命的器官,象你的一只手,一双眼睛,一张嘴巴,一点也不奇怪和神秘。”
  大家愣了愣,随即看着同样发愣的二狗哈哈大笑起来。
  时二儿涨红了脸,但无话可说。
  俞青接着说;“所以,医生对生命和死亡,都看得很淡薄。在新婚闹洞房的人里头,从事医生这一行的很少,妇产科里也有男医生,而做阴茎包皮手术的又有不少是女医生,都可证明这一点。所以,世上的什么事情都不必大惊小怪,莫名其妙。”
  大家都不笑了,谁也没有想到俞青会加入到他们的这种谈话里来。更没想到,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都是下流的、侮辱人的话,在俞青嘴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没有任何使你感到下作的成分,反而能叫你想半天,俨然肃态,正正经经,不会叫你产生任何邪心歪念。
  “敢情啥都有学问呀。”时二狗尖声尖气地说,“不知娘儿们研究不研究咱们,也从不同的角度琢磨琢磨。”
  “你又来了。”田栋笑笑,“一会儿叫辛部长写张封条把你的嘴给封住。”
  “妈呀,不说话能行,可不吃饭还不把咱哥们饿死。连媳妇都没娶上就当个饿死鬼。不知阎王爷要不要饿死鬼?哎,对了,咱还有这张条子呢。明儿领回来,给黑白无常和小鬼们每人送一副手套,他们就不勾我的魂了,至于你们,活该把你们的手都磨破,谁让你们叫头儿给我贴封条?”
  说着,他眼睛一乜斜,作出个饿死鬼模样,逗得队员们哈哈大笑。
  正说笑着,拖拉机冒着黑烟开来了。大家忙起身卸料。但走近一看,不是他们熟悉的天天运料的铁牛55,而是30车,开车的也是他们不认识的中年人。
  “笑笑呢?”田栋卸着石料关切地问驾驶员,“她怎么没来?”
  “她?”驾驶员叹了一口气说,“死了。”
  “什么?死了?”
  大家都惊愕地睁大眼睛,诧异地大声说。
  大为惊讶地双手一抖,手中的石头掉在地上,差点砸住他的脚,大家不解地看着他。他一迭声问;“怎么死的?不会吧?昨天还拉石料么。”
  驾驶员缓缓地说;“今天早上,刹车失灵,翻到沟里了,方向盘砸在她的胸脯上,大口吐血,连医院都没等到。车上还装着石料,车也报废了。”
  手中的石料仿佛一下了变得沉重起来,队员们谁也再没说话,默默地一块块卸着面石。大为则发疯般地连抱带扛,一个人就卸了半车。
  收工后,俞青和田栋走在最后。俞青看看田栋颇怀忧虑地说:“我有种预感,现在还不好断定。但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环境对你不大有利,有种潜在的危险。你可能要出点什么事。不过,还不太严重,这就要看你的抵抗力了,也许这是显示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风采的最佳时机了。”
  田栋诧异地看着这个似乎有第六感觉,很有点神经质的老同学故弄玄虚的样子,没好气地说;“胡说八道。纯粹杞人忧天。”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俞青踢了踢脚前的一个石子调侃地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田栋困惑地望着他,问他有什么根据,他也老实地说根据到没什么,只是有种直感。
  田栋嘴上说他神经过敏,但内心也隐隐有种压抑感和不安感。但他并不知这种感觉缘何而来,或许还是由于那封倒霉的信?
  吃晚饭时,部长端着饭碗对他说,吃完饭到他那儿去一下。
  他试图从部长脸上看出点什么异样。饭后,他把饭碗交给俞青,心怀忐忑地来到队部。
  一小时后,他步履沉重地回到宿舍,脸上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神情:非喜非忧非怨非恨非悲非痴……
  他一言不发地躺在被垛上,呆呆地盯着窑顶上泥皮斑驳的戗木发愣,似乎想从那里寻找到点答案,想在那里找到一个高明的神灵给他一点启示和安慰。他竭力想理出一个前因后果的头绪,发掘出叫他平静的依据来,但他无论如何找不到:难道就这样巧合么?
  他一万地反问自己,但他还是得出了归终的结论:只能是巧合。
  一个思想进步,政治素质好,阶级斗争觉悟高的人拣到了那封倒霉的信。尽管信封上没着一个字,他还是警惕地撕开看了,发现了那个臭名昭著的反革命的大名,于是,自然上交了组织……
  于是,顺理成章地有了这样一次政治成分极浓的谈话……
  “你怎么了?”早就注意到他的俞青合住手里的书问;“部长找你干什么?”
  田栋看看已睡眼朦胧的队员苦笑着说:“你是伟大的预言家。”
  俞青也看看大家就没再问什么。
  各怀心事地躺了一会儿,田栋溜下炕上厕所,俞青也悄悄跟了出来。
  “到底怎么了?”厕所门口,俞青紧张地问。
  “暴风雨就要来了。”田栋叹了一口气说,“我给罗兴写的那封讨论诗歌创作的信被人拣起交到公社去了。”
  “这么巧?”俞青惊恐地睁大眼睛,责备说,“你是吃饱了撑的,真是没事找事。干嘛要跟那样的人接触?”
  “既是吃饱了撑的,又是活得不耐烦。”田栋自嘲地说。
  “还开玩笑,你可真沉得住气。还不快想个什么办法。”俞青急切地说。
  “发生这种事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只能听天由命了。”他故作超然地说,“有什么办法?作检查呗。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也许你的神华妙笔能救兄弟于水火之中。”
  俞青叹了口气说:“事已至此,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希望你能挺住——不管这事会出现什么恶劣的后果。”
   “放心吧,”他故作轻松地说,“鄙人虽说触了霉头,多少还算个男子汉。”
  第二天,田栋没有出工,部长让他停职检查。
  俞青想给田栋写,又怕惹人耳目。因为谁都知道他俩的关系,只好匆匆给他例了个提纲,就领着队员上工了。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的是,部长悄悄把他叫到工棚后边,神情庄重地对他说:“你给田栋写一份检查,要深刻、动情,篇幅要长,能听了叫人感动,要显出才气来。这可是个严肃的问题,重要的问题,不容忽视的问题。你写个假条,就说家中有事,到家里去写,晚饭前赶回来。记住,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就当我没有说。田栋是的你朋友,你很清楚该怎么办。快,去吧,借辆车子。”
  俞青惊呆了,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部长再次催促他,他才相信这是真的。他匆匆写了张假条,交给部长,用会意和感激的目光看看他,借了辆车子悄悄走了。
  工棚里,部长召集副排长以上的干部开会,讨论对田栋的处理问题。
  他必须提前介入,在公社未表态前,最好在专业队内部处理。因为把田栋的事闹大,对自己和专业队都不利。田栋和刁克不一样:田栋属于政治问题,闹大只能说明专业队政治思想薄弱。指导员尚且如此,何况他人!提拨这样的人只能说明你这个部长素质太低。而对刁克,那就必须严厉些,使其就范。至少要雷声大造成声势,起到震慑他人的作用,又不至于逼其太紧,而促之反抗。因为刁克属于纪律范畴,对强化专业队的内部管理,提高自己的威信很有利。而田栋是指导员,在队员中很有威信,无论怎样处理都必须征求干部们的意见。
  干部们将帆布垫肩铺在水泥袋上,散坐在工棚里,望着表情严峻,心事重重的部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田栋为何没来参加会议。
  辛部长坐在门口罗明成特意给他搬的一块石头上,屁股下边垫着水泥袋和帆布垫肩。他吸着烟,等大家全都凝神屏息地望着他时,才宣布了这爆炸性的消息。一时,大家全惊呆了,这消息将他们的中枢神经都震得麻木了,以致连反应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绝不相信一贯办事周全,处事谨慎的田栋能做出这种“二河河”似的事来。但事实明摆着,不承认不行。于是,大家都沉默了。
  明摆着这是一个二难问题:让严肃处理田栋,他们于心不忍;竭力保之,又有个立场问题,原则问题,一句话就能为自己点着火,烧成灰烬。
  沉默。门口溜进来的微风轻卷着袅袅的烟雾和水泥轻尘,在空中轻舒漫逸,丝丝缕缕地飘出棚外。河道里传来大锤砸打石头的声音和队员们的说笑声。
  大为掰着粗大的手指头,几次想站起来表态,反对处理田栋,但还是克制着未动,只是焦躁地掰着手指,似乎手指是此事的罪魁祸首。
  他太了解田栋了,知道他的为人,他的人品,又是他得力的助手。没有田栋,他真不知道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他能否管得了。过去他并不以为然。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逐渐相信他有种滴水穿石般的深沉而持久的力量。如果说自己是一团火,他就是一条永不干涸的溪流。虽说水火不相容,但他们恰恰能相包相容,互为补充。俞青说这叫相克相生。这书呆子还是说的有理。但他不能先表态,他不知道部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这类事情上,当官的总是把别人往火坑里推,以显示自己的公正,他们总是把自己的想法说成是别人的想法,是大多数人的想法。
  部长要是借此收拾田栋,而自己保他,部长就会连他一勺炒。如果部长要放他一码,而自己不动声色,既对不起田栋,又忤了部长的本意,岂不自触霉头?他没忘记部长对他关于水利员的承诺。在专业队这百十号人中,水利员这美差,还非他游大为莫属,唯一的一个竞争对手田栋也马上要被整得趴下了,这好事还不都归大爷我一个?先等等看吧,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要沉住气。
  他不知道自己从哪儿起开始学乖了,象个小娘儿们,要是从前……
  真他妈干嘛是他呢?这小子也是活得不耐烦了。要是换一个人,我大为绝不心慈手软,一定把他的脑壳打得揣到裤裆里。可是,田栋……还是双方不得罪吧。
  罗明成不断偷觑着辛部长的神色,揣摩着他的内心世界。在有了足够的理由证实了他的判断,并且在部长有些不耐烦的数次催促之后,他第一个站起来打破了沉默:“我认为对田栋的处理要慎重。看一个人不能只看一时一事,而要看他全部历史和全部工作。我们的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不能一棍子打死,这是毛主席说的。田栋是一个好同志,这是有目共睹的,他向那个反革命请教,也绝没有与反革命勾结的动机,完全出于一种知识上的学习和探讨。他学习的目的还是为了更好地工作,因为指导员的职责本身要求他有多才多艺的本领。这也说明阶级敌人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千方百计地拉拢和腐蚀革命青年,罪在罗兴,不过,我绝不是说对他的错误就应该姑息迁就,还必须作出必要的处理。这样既教育了本人,又表现了我们专业队领导的魄力和是非分明的立场。我们应该纯洁我们的民兵队伍,作好反侵略战争的一切准备,必须有一支有思想和过得硬的干部队伍。所以,我认为对田栋同志要以人民内部矛盾对待,只作行政上的处分,不要划到五类分子里边。请上级领导斟酌处理,以求公平与公正。以上观点仅代表我个人。”
  他完全证实了自己的判断:部长对他发出会心的、赞赏的微笑,干部们也用赞同的目光看着他。
  他完全能料到,田栋指导员的位置是再也保不住了。游大为莽汉一条,俞青又傲气十足,指导员自然非他莫属了。这就足够了:在自己的路好走的时候,绝不要将别人推向绝路——只要他不是你路上的绊脚石,无论它有多大,只要它在你的路边兀立着,你又何必要动它呢?即使一条张牙舞爪要咬你的狗,你完全可以佯装在地上抓块石头打它,把它吓走,大可不必逼到死胡同里往死揍,那样,即使你有力量将狗打死,但你被狗咬的命运是注定的。困兽犹斗,穷寇勿追,理所然也。至于,那狗还会咬到别人——咬的是别人,干你什么事?只要它不再损害你自己的利益,明哲保身,理之然也。
  把一个对谁都没有威胁的人弄成五类分子,除了证明你的凶狠残忍外,你什么也得不到。而现在还能扮演一个孱头的保护者的角色,何乐而不为呢?至于辛部长,他早已看出,他更不希望将田栋整倒,因为他领导下的专业队没出标兵、模范,却出了个反革命,而且是他的左臂右膀,对他这一把手将意味者什么,岂不是不言而喻吗?何况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别的干部就会由此暗地惊心想到自己的命运,要是躺倒不干,那,部长的前途岂不是栽到了自己手中?
  此举真是一箭双雕。他觉得他是既聪明又老成。
  果然,干部们巴不得有人带头打破僵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要求上级对田栋从轻发落。
  大为自然也不能再观望了,他甚至对罗明成的逞能而嫉恨。他以一个连长的身分证明田栋对专业队的重要性,对全队作出的贡献,而且,坚决以为是那反革命肆意破坏革命和生产,要坚决把他揪也来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听着大为竹杆式的发言,罗明成心一惊:会不会不动职务,仅让他作个检查了事?如果那样,我罗某岂不瞎子点灯——白费蜡?
  他听着部长的最后总结,心里又释然了:不会的,这绝非寻常事件,不把他打成反革命就算对他发了天大的慈悲了。
  部长说;“……专业队并没有处理权,只是提个建议上交公社,听候处理。当然,大家的意见也非常重要。汛期已到,大家要密切注意工程质量,好好干活,不要再议论这件事了。”
  最后,让罗明成把材料整理出来,他要到公社去汇报。
  公社领导在听取了各方面的汇报和意见后认为,对青年人要以教育为主,不能一棍子打死;田栋是全队骨干,对他的处分将直接影响到其他队员的情绪,在这种施工的关键时刻,万不可使队员思想涣散,甚至产生敌对心里,要吸取王大力和吴军亮的教训。同时,又要迅速作出处理,以稳定干部队伍和全体队员的思想,因此,让田栋公开检查并视其态度再作处分。
  第二天晚上,晚饭后,全体队员集中在灶房院里开会。
  灶房里唯一的一盏电灯被拉了出来,挂在窗户上边的一个钉子上。天气非常闷热,乱成一团的蚊子在电灯下飞旋着。一只只燕子,象一只只黑色的幽灵在低空穿梭。院子四周的杨树被灯光映照得阴阳分明。天空在灯光映衬下,更显得低沉、黝黑。院子以外的世界被灯的围墙隔开了,仿佛是一个神秘莫测的百慕大三角。
  门口摆了一张条桌,后边坐着公社主任、副主任和武装部长辛银旺以及团委书记。一个个严然肃态,庄重异常。他们前边放着一张同样的条桌。队员们则成方队坐在地上,神情黯然,象举行葬礼一般。
  辛部长主持大会,他宣布大会开始,并简单介绍了事情的经过,大会第一项便是田栋作检查。
  田栋从领导们身后的灶房里走出来,手棒着俞青给他精心写的检查,站在前边那张桌子后边,望了一眼他的战友们,尽量使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平静下来,而勇敢地去直面这一夜之间变得极其糟糕的现实。他只指望他真诚的感情,他真诚的认错态度能打动身后那一颗颗被政治运动弄得僵硬了的心。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不被打成反革命。
  他低下头,作出低头认罪的样子,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无情的上纲上线,体无完肤、透入骨髓的批驳,庖丁解牛一般不放过任何技经肯綮的解剖。铿锵深沉的语调,真挚赤诚的感情,生动有力的语言,使所有的人都听呆了。包括挑剔的公社领导在内,大家已经不是在听他作检查,解剖他的思想,而是在欣赏他的才能,象听一篇优美的表现力很强的散文朗诵,以致使不少人心底都唤起一种美好的渴望和奉献情愫,这情愫通过人们的表情反馈于施与者本人,使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已不是一个犯有严重错误的人,而是一种悲哀美的化身——一个人人都渴望救助,渴望给予的娇弱柔懦的落难美人……
  会场里静得象阒无一人。本来拥挤闷热的院子也似乎空旷起来,只有矫健的燕子仍在空中呢喃着。
  他渐渐的好象进入了一种无我的境界。他似乎不是在剖析什么,而是在朗诵一道圣诗,一字字,一句句,一行行,如行云流水,在他的双唇间翩然而来,汨汨而出,他仿佛被羽化了,眼睛被字里行间传达出的激情濡湿了,浴净了,两泡泪花在他的眼睛里打转,字迹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在他一心一意作检查的时候,院子外,杨树后边的黑影里,正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姑娘,默默地为他垂泪。她躲在杨树的阴影里,望着电灯下勾首弯腰的田栋,不听话的泪水象小溪一样顺着面颊流淌着,没人注意到她,她也不顺手擦一把,听任泪水汨汨的打湿了她刚上身的粉红色的确良衬衫。
  她事先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今天晚上穿上刚做好的这件她最喜欢的衣服,找田栋想让他看看时,居然找到了这里……
  检查作完了,田栋神情复杂地将检查交给公社主任。主任示意他坐在后边。几位头头低声商量着什么。随即,主任站起来对他的错误进行了严肃的批评,也指出其态度诚恳,认识深刻。部长也讲了话,他批评了田栋阶级斗争的弦没绷紧,重点是感谢公社领导对专业队的关怀,对青年的爱护和挽救,有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肚量和胸怀,能从大局出发,为青年撑腰壮胆,送来了温暖,送来了鼓励。
  几位领导听得喜上眉梢,发出会心的微笑。
  会议很快散了。队员们默默地纷纷朝宿舍走去。田栋被叫到主任办公室。沛佳则心怀忐忑地尾随其后,躲在墙外边的槐树后边,神情凄然地死盯着那两扇黑色的大门。
  一会儿,田栋步履蹒跚,神情沮丧地独自从部长办公室走出来,沛佳一见叫了一声“田栋”,就扑在他身上,搂住他的脖颈哭了起来。
  田栋摩挲着她一颤一颤的双肩,轻摸着她精心梳理过的头发,拭着她脸颊上的泪水柔声说:“别哭,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他看看身后的大门,忙轻轻挽着她往回走。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她大声问,有点歇斯底里。走了几步站住了。
  “没什么。”他拍拍她的肩头说,“不小心绊了一跤,栽了一个跟头,也许,爬起来更能学会走路,你应该庆祝才对。”
  “别哄我,我全听见了,”她知道他在掩饰他的痛苦,怕她看出他的软弱,关切地问,“最糟糕的结果会怎样?告诉我。”
  “现行反革命,跟五类分子一起接受批斗,或者逮捕法办。”他逗她,故作轻松而严重地说。
  “不,别吓唬我。”她摇着他的肩膀说,“要那样,我也跟你去挨斗、坐牢。”
  “没那么严重我的娇小丫。”他看出她并非戏言。她是真挚的、纯洁的,她的爱也是真挚和炽热的。他安慰她说,“不,我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会让你为我去受苦受难。”
  “我愿意。”她固执地喊,噙在嘴里的泪水喷了他一脸。
  “好好,”他挽起她的臂,象哄小孩子似地说,“为了共同迎接好痛苦,甚至地狱,现在,咱们先得回家,是吧?”
  她如梦初醒地四下望望,见四周漆黑一片,夜已深了,远处的山头上传来几声夜狐的长嗥……
  她打了一个寒噤,象一只受惊的小鹿依偎着田栋朝家里走去……
2013-10-20 01:5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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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任何精明世故、享乐的观点,实用的观点都是与真正的爱情无缘的。只有那些聪明的傻瓜才能获得爱之真谛。不聪明,就不懂得如何去爱;不傻,爱也就少了真意,没了痴情。爱,是智慧与真诚的统一。
  田栋对沛佳爱得炽烈,就因为她的聪明和纯洁,象一个永远长不大的顽皮的孩子。而她除了爱他的人品外,那就是,他的聪明和幽默,常使她处在轻松愉悦的笑声中,而他的善良和大度,又使她爱占小便宜和任性得以发扬光大。
  沛佳父母请田栋吃了一顿饭,挑明了这层关系,并按风俗在村里找了一个与两家都较熟的“媒人”。田栋又将叶家父母与媒人请到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饭,这就算定下来了。
  确定就是认可,而认可即要对双方都要负责,这是婚姻关系的第一步,也是法律确认之前世俗关系上的确认。在中国,这甚至比法律更重要。因为,没有登记而成婚,法律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承认“事实婚姻”,世俗便不会过问。倘若只登记而未按世俗的规矩行事,那可就非被人指脊梁骨不可。
  在家庭和婚姻关系上,世俗比法律强大得多。
  本来,订婚需要双方父母及姨舅姑伯叔等到场,以此征得本家和外家家族的确认,既是对对方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保护和限制。同时,此种尊重是要使他们付出货币代价的——分别给双方的新郎和新娘送见面礼。但他俩对此本没有多少感情色彩的繁文缛节厌恶之至,加之父母都年过半百,不愿多劳动他们,就征得他们同意,折中了一下:既不全废,也不全搬。因此,田栋想让俞青作他们的证婚人,但俞青想起自己在电影场上那带有醋味的想法,觉得自己是不洁净的,就断然拒绝,弄得田栋一头雾水。因为,他知道,俞青虽然孤傲,但绝非那种不开化的人,但坚决推辞,他也只好作罢。让村里的那个老头挂个名,实在有点滑稽,但他是叶家的本家,也好说话。反正只是应付规矩,只好听之任之,随俗而安了。
  他们秘而不宣的爱,也渐渐公开化了。队员们常常和他俩开些善意的玩笑,使他们在脸红之后,感到一种被人嫉羡的深深的幸福。
  幽默和玩笑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它可以消除隔膜,缩短距离,打破尊卑上下,处理棘手问题。一场严肃的谈话不如一次插科打诨的笑谈。善意的揶揄,自嘲和诙谐,既乐己又乐人。王熙凤倍受贾母青睐而大权独揽,除了她工于心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的诙谐能博得老太太的开怀畅笑。这其实也是她全部心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贾母虽骂她“阿物儿”,心里却是喜之不尽的。时二狗的诙谐,田栋的幽默也是他们在专业队立身的重要原因。
  大家的玩笑很快打破了沛佳对他们的隔膜感和距离感。她常常帮他们做事:补衣服、钉纽扣,打扫屋子。队员们因此也很尊重她。这使她真正感受到他们是一群活生生的人,绝不象外人说得那样坏。他们坏就坏在嘴坏,心眼并不坏。
  调皮而可爱的二狗拿着掉了纽扣的衬衫,见只有她和田栋时,煞有介事地说;“沛佳嫂子,给我钉钉扣子。”
  她红着脸接过衬衫,嘴里说:“你再瞎叫,割下你的舌头。”心里却高兴得象渴了三天喝了一口蜜。
  她没有弟弟,象田栋一样心中就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小弟弟。
  时二狗可不管她割不割舌头,照叫不误。不过,他也是看场合的。他很聪明,他能看出她是喜欢这样的。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讨好田栋。他看见田栋冲他笑着,那笑,完全可以说是因为感激。
  刁克和时二狗在这一场无聊的灾难中,又好得如影随形,象一个人了。
  时二狗提议让刁克加入他们的联盟,毛旦坚决不同意,他看不起这种玩世不恭的人。再说,刁克比他们都大,让拳德兼备的毛旦叫他大哥?真是岂有此理!他倒是考虑让杨刚加进来,因为他觉得杨刚很孤独,很可怜。打富济贫,锄强扶弱,是他们武林一惯的传统,师傅几乎每天都要给他们讲。他一定要帮助这个可怜的人。他让二狗征询再三,杨刚只是感激他们,但绝不加入。毛旦也只好叹息作罢。时二狗对侯大哥言听计从,也就将刁克一事搁起不提。
  今天放假一天,让队员整理内务,评比先进并改善生活。
  当然大家最感兴趣的就是改善生活。因为这回可是真正意义上的改善,绝非窝窝头改窝窝条可比的。
  原来专来队虽然没有白面,但玉面充足。精明的辛部长就让伙房喂了两口猪。这等于化粗为细。他又用减少交粮的办法让一个队交来了软米。虽然仍无白面,但能吃一顿软米闷饭,也真可让这些饕餮之徒们喊三声娘了。
  一大早,游大为就领着几个人将猪圈里那口大猪拖进来,按在灶房门口用石头垒起来的两块门板上杀了。猪很肥,光猪血就接了两大盆。吴浩洋和古时侯给他当助手。
  古时侯在院畔里斜斜地安了一口大水缸。吴浩洋将灶房大锅里的开水一挑挑地担着倒进水缸里。灼热的汽浪熏得人睁不开眼。大黑猪四肢朝天仰躺在院子当中。游大为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拿一根捅条从开口处捅进去,猪腹顿时鼓起一道楞,沿着肋骨直指前胸,然后,抽出捅条,吸足气,嘴对着开口处使劲吹。猪腹很快鼓鼓膨胀了起来,最后,用麻绳扎紧口子。如是,又换另一条腿吹,直到把猪吹得鼓鼓的象一只大鼓后,再用一根木棒轻轻敲打各处,使气流通遍全身。最且,四个人将猪抬起来,头朝下塞进水缸里。古三孩和游大为每人抓一条猪后腿一上一下用力戳起来,热腾腾的蒸气弥漫在水缸周围。
  大为见三孩有些吃力,就一把将另一条也抓过来,一个人提着戳起来。缸里的水一漾一漾地溢了一地。猪毛的腥臊味弥漫于空中。侯毛旦则在院畔里用锤子砸打着一块块红砂石。时二狗在石板上撩着水磨着一把刮刀,准备用来褪毛。吴浩洋和古三孩在院畔里两棵碗口粗的杨树上绑着一根撬棍。
  吴浩洋双腿夹紧树身,从嘴里拿下噙着的铁丝,用老虎钳将撬棍的一头紧紧绞在树上,又将钳子扔给在另一棵树的趴着的三孩。三孩用同样的办法将撬棍另一端绞好,然后,溜下树来。吴浩洋则挪到撬棍上做了几个引体向上,试试看是否结实。
  时二狗抬头看看胖乎乎的吴浩洋笑着说:“别下来了,就那样吊着吧,等大为来开膛。”
  吴浩洋跳下来反唇相讥:“开膛?开了膛你也只能吃点屎。”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大为拽了一把猪毛看看说:“你俩别争了。谁的膛也不必开了:吴猪的太嫩,时狗的有臊气,还是开这老黑猪的吧。”
  他招呼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猪从缸里抬出来,搁在门板上。大家分别拿起红砂石和刮刀往下刮毛。烫软了的猪毛在砂石和刮刀下面纷纷落在地上,露出雪白的膘子。
  吴浩洋边刮着猪毛,不时朝灶房瞟一眼:里边不时传出叶沛佳的说笑声。她在里面蒸软米。吴浩洋凝神谛听,但又听不大真切,便懊丧地用力一刀刮下去,将猪皮也刮起一块。大为见状,没好气地说:“对你的同伙有意见,不趁早活着时提,这会儿刮块肉有啥用?”
  吴浩洋敢怒不敢言地斜了他一眼,没敢吱声,只是手中的刮刀刮得更有力了。
  田栋、俞青和罗明成没有参加伙房的劳动。俞青在宿舍里写表扬材料,明成则在部长办公室里写给公社的汇报材料。
  一贯处处带头的田栋,今天却躲在宿舍里坐着发呆。他浑圆的脸上笼罩了一层阴云,不时叹一口气,捶着自己的大腿:他丢了一封极其重要的信。
  他酷爱写诗歌,但文学味很浓的俞青并不爱好诗,他就向窳地村的罗兴请教。那个“反革命”知青在中学时代就出版过诗集,文学根底很扎实,但毕竟是“反革命”,田栋只好利用到外婆家的机会暗中和他来往。他之所以敢冒这个风险,几乎完全是因为有着魔法一般的沛佳。
  她尽管很爱他,但他完全可看出来她对俞青的才气很是羡慕,甚至常奇怪地问他,那家伙怎么懂得那么多?瞧那文章写得多帅。
  他是个很要强的人,绝不允许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有丝毫的不满足。他的才气尽管稍逊俞青,但绝非平庸之辈。只是他没有受到俞青那样幸运的家庭熏陶,只要自己作出些努力,赶上俞青并不难。但他又苦于拜不到师,就只好去冒这个险了。他一定要让他爱的姑娘不再用那种企羡的目光望着那个才子。
  这些日子专业队任务太紧,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去,就写了一封信并夹进自己写的诗,准备见了外婆村里的人让捎去。
  村里的人都不认为罗兴是坏人,很关心他,所以,他让他们捎信是很放心的。
  他记得好象到医院看刁克时带着的,希望见到那儿的人,但由于做二狗和刁克的工作,就把这事给忘了。会不会是丢在医院里?他为此专门问了一回刁克,刁克说,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信。要不就是那天看电影时丢在场院里了?要是被谁拣去……如果对双方都不认识,或者不爱管闲事,也就罢了,要是被哪个多事的拣起,那就难保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尽管纯为学术问题,但也涉及到对那个不幸者的同情,这自然是极危险的。
  唉,都是那沛佳闹的。这些日子可真让她搅昏了头。
  女人,真的是祸水尤物么?皇帝老子丢了江山,常常归罪于女人,所以,杨贵妃香消玉殒马嵬坡,可悲而可怜。
  这多半由于权力永远是对的,而男人掌握着权力,所以,男人永远是对的。当他们犯了不可绕恕的错误乃至罪行时,就将他们的贪欲归罪于女人的诱惑,而视其为祸水,来为他们自己的罪恶狡辩。如果这个世上的权力都被女人掌着,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真理,永远被强权辖持着。
  他忽然感到自己好笑:能怨得了姑娘么?完全是你自己多事。不写诗,难道她就不爱你了么?她给予你的还不够多么?不要一有事就怨天尤人,这不是男子汉的风度。
  该不该告诉她呢?暂时先别说吧,可别把她吓着。
  在一边写稿的俞青看着他怔忡的样子揶揄说;“你是不是有点太深沉了?要不就是听见伙房里传来了笑声。”
  “至于么?”田栋苦笑道,“你还不如说我闻见了伙房里的传来的酸味更露骨一点,也更准确一点。”
  “好么,不打自招。”俞青笑笑说,“不过,情感世界是最自由的世界。这一点吐酸水也没用。怎么?能对弟明言一声么?有何难处?”
  “对你说了也没用。除非对上帝说。”田栋说着,又下意识地翻了翻褥子。
  俞表诧异地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丢了情书?”
  “比情书要重要一万倍。”田栋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是军统的?”但他还是小心地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俞青一愣,他也觉得问题的严重性,但他还是安慰朋友:“没关系。你的敌人目前在这颗星球上还没诞生呢。再说,也不一定就凑巧会落在好事者的手里,说不定现在正在一个小孩子手里迭成飞机玩呢。要不就是一个老太太正拿它生火或正给小孙子揩屁股呢。”
  “但愿如此吧。”田栋说。他知道俞青是在宽慰他,他心里并不轻松。他做事从来慎重,但这件事很是失着,但事已至此,只好听天由命了。不过,俞青说的也不无道理,但愿上苍保佑吧。
  他看看俞青,觉得自己跟他并没有两样:俞青是爱情至上者,你呢?不也是么?不是为了一个姑娘,你是不会冒这么大的险的。
  一个痴情的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一旦涉足爱河,是根本由不得你的。
  他俩只顾了精神危机,却忘了物质的馈赠:开饭号提醒他们——今天是百年不遇的一次肠肚大寿诞,误了时辰,心肝五脏们都会埋怨一辈子的。
  于是,他两拿着各自的饭碗,匆匆向羊圈饭厅走去。
  队员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排着队,敲着碗筷,哼着各自喜爱的歌,准备打饭。伙房里,辛部长亲自掌勺:每人一勺猪下水和一勺肉丁、软米与圪饘饭管够。
  刁克头上缠着纱布也来分享这顿难得的佳肴,但他似乎在躲着田栋,连田栋对他的问候也显得心不在焉。田栋似乎也觉察到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深究,只顾跟俞青排队打饭,他俩中间夹着时二狗。快到门口时,时二狗忽然拉拉他的衣襟说:“指导员,你能不能给我证明一下?”
  “证明什么?”他诧异地回头望望这个鬼头鬼脑的小子问。
  “证明我在你后边、俞排长前边排着。我有事出去一下。”他煞有介事地说。
  田栋乐了,说:“好好,完全可以证明。你有事就办去吧。”
  排在后边的大为插上说:“我能证明。”
  时二狗知道他没好话,忙把饭碗给了田栋,往窑背后边走,只听大为在后边说:“我能证明你娘偷人。”
  队员们“哄”地一声笑了。
  二狗没有回头,嘴里却骂道:“操你妈。你妈嫁汉。”
  以往,他绝不敢吱声,现在他可不尿他:拳击手的弟弟怕谁?
  龟儿子,没有揍扁你,就算你幸运。你要敢上来,就揍你!好汉怕的棍棒多,仨还不对一?
  他这样狠狠地想,但并没有回头,走得也不慢。
  他走到窑洞后面,瞅瞅左右没人,将裤带松了两个眼扣,才得意地返回来,站在队列里:他不敢当着大伙的面松裤带,因怕大伙说他“穷吃恶喝”。他同时也为自己辩护:我人小,胃小,伸缩力差,自然得松一松了,哪能跟你们比?吃上一锅,裤带上下都能盛得下。
  叶沛佳腰系围裙,一铲铲地给队员们打着软米,当她将一铲软米撮进田栋碗里时,俞青在后边悄声说;“里边有没有鸡蛋?”
  田栋笑望着她,她涨红了脸,瞥了一眼俞青说;“没有。鸡蛋皮倒有几个。”
  时二狗忙接过话,馋兮兮地说:“鸡蛋?我最爱吃,给我两个吧,我不多要。”
  俞青:“还有烧鸡呢,你吃不吃?此外就是鸡蛋皮炒软米了。不过,那也没你的份。你瞧,连田栋也没有。”
  二狗失望地吐了吐舌头,才知道他们是在打哑谜,但不知是什么事。
  游大为家景不错,他老子赶大车出门搞副业常往回带酒,酒量不小。他从家里拎来两瓶玉屏酒,把排长们招来,大家蹲在槐树底下边吃饭边就着酒瓶子你一口我一口地轮流喝着。俞青不会喝酒,跟他们一起扒了几口饭,就蹲到一边吃去了。田栋不胜酒力,但又禁不住大为的纠缠,就借故端着饭碗回宿舍来吃。
  他仍旧惦记着那封信,他想起刁克见了他那不自然的神情。是不是刁克拣起了?那为何不给他呢?万一他看了里面的内容交给部长或交到公社革委会……不可能。刁克简直跟这些头面人物势不两立。再说,自己毕竟对刁克还不错,还不至于卖友求荣吧?
  他洗了碗筷,仰躺在被垛上,反来复去地想着,一会儿便处于朦胧状态。蓦地,西屋“咣当”一声响响的摔门声将他惊醒。侧耳一听,隐隐传来一声声压抑的哭泣声。他吃了一惊,跳下炕,趿拉着鞋跑出来,推开西屋门,见沛佳伏在被垛上嘤嘤抽噎着。
  他吓了一跳,扳转她的肩膀,诧异地问:“怎么了,你?”
  她抬着泪水盈盈的眼睛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歇斯底里地边喊边往出推他:“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
  “怎么回事?”他躲闪着问。
  “怎么回事?你们专业队没一个好人,全是土匪、无赖、流氓!”
  他正待问,已被推出门去,“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他又叫,她不给开,屋里传来她的哭声。
  显然,她在灶房里受了委屈,可队员们都很尊敬她,怎么可能?现在必须先弄清楚原因。
  他满怀狐疑地朝伙房走去。半路上碰见急惶惶来找他的时二狗。他正待问,二狗急煎煎地说:“不好了,指导员。吴浩洋被大伙打了。快去看看吧。”
  他忙跟二狗小跑着来到伙房院里。只见一伙队员围住吴浩洋,指着鼻子骂着。大为揎拳捋袖要打,罗明成和俞青往开拉。
  他挤进人群问:“怎么回事?你们这是干什么?”
  “干什么?你问他。”大为怒冲冲地说,“我真想一拳揍扁他!”
  “到底怎么了?”他诧异地望着吴浩洋。
  “我……”吴浩洋满嘴酒气,脸色苍白,恐慌地望着他,泪水都要流出来了,牙齿嗑得“咯咯”响,话都说不出来。但他也没动,恐慌的眼睛里夹杂着渴望被惩罚的期待,一任队员们极其难听的辱骂。
  俞青忙制止住愤怒的队员,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讲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大为等人每人敬了辛部长一盅,待部长走后,颇觉喝得无聊。除了大为,其他几个干部都是酒君子,喝不了几口。于是就把古时侯和刁克等几个哥们叫来呼天喊地喝着。每个人都渴望把对方灌醉,欣赏其可怜可笑的醉态,再作出朋友弟兄互相关照的模样。取悦于友,夸耀于人。然而,每个人都提防着这一点,使谁的阴谋都无法得逞,于是,促侠鬼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一见姑娘就粘粘乎乎、一贯为他们鄙夷的呈浩洋。胖乎乎又傻乎乎,善良、怯懦的呈浩洋全然不知就里,反而喜出望外、受宠如惊,欣然而来。在你一盅我一盅的“友好”劝酒中,吴浩洋很快就醉眼惺忪了。
  他的眼前闪着五彩缤纷的光晕,大为,刁克,时二狗……都幻化成一实一虚的两个人,时而离时而合,在他面前晃晃悠悠;脚下如踩着海绵,软绵绵,胀乎乎。天上的白云在身边飘忽,身边的树悠悠而动。胸中如火如灼,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在燃烧。他一把扯掉破旧的上衣,露出发达的胸肌,虎视眈眈地睁大眼睛……恍惚听见有人说,他醉了,别让他喝了。他啪啪地拍打着胸脯,不服地嚷:“醉?你才醉了!我吴浩洋酒量……大如洋,喝上三瓢不塞牙。看一缸酒够我喝不够?还、还不就是多撒几泡尿?”
  “好好,喝!”大为把空酒瓶子递给他,“喝吧,喝得你小子翘了辫子登了腿,就再也不用喝了。”
  “好好,还是大为……痛快。”他在空瓶子上乱吮着,呜呜噜噜地说,“这……哪是酒?你们尽唬人。把水当酒让我、我喝?没酒了?好,没酒就喝、喝水,没水就……喝酒。好水好水,好酒好酒,好……酒。”
  他把空酒瓶朝天举起空吸了几口,扔掉酒瓶,自己无力地瘫坐在地上,迷迷登登,似睡非睡。一会儿,似乎有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远方唤着他:洋洋哥,快来呀,这儿有好多蘑菇,好多!好多!快点,快点……
  是小菊花?她不是出嫁了么?嫁给了后山堙里的那个瘸子。瘸子给了她家八百块钱。他看见了她的眼睛,泪水盈盈,凄容楚楚。启齿难言,闭唇难忍。他伏在路边的一株柳树后边象一条丧家狗似地哭了。他没有钱,连八毛都没有。而她的母亲正躺在后炕里呻吟,她要服药,而只有十八岁的菊花能给这个家换来救命钱。
  可她怎么又叫他?那么小,还扎根冲天小辫,朝他挥着一只小手。人有时候大概也是能变小的吧?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她身边的,只觉得好象坐着风,软飘飘,忽悠悠……
  沛佳嫂子敬酒来了。快,先给我敬。没有我二狗,你们都喝不上她的酒。
  敬酒?太好了。蘑菇下酒,神仙不愁。嗬!好多好大的蘑菇。真象天上落下来的星星,先尝一下吧,又香又嫩……
  不许吃,吃了拉肚子。让你爹打屁股,我可不管。她劈手夺走了他手中的蘑菇。
  好好,我不吃。可我饿。
  你瞧,我带着干粮呢。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半条窝头,给了他,给,吃吧。
  他边吃边掰着雪白的蘑菇,象一只只大大小小的小白帽。蓦地,有谁在山顶上喊,狼来了!狼来了。快跑呀——
  快跑!快跑!
  狼可是专吃小孩子的。快,快跑!脚踩风火轮,唰唰唰,树木后移,风驰电掣。
  等等我——等等我——,洋洋哥,我跑不动了,我害怕……
  是菊花在叫。他站住了,等到她,拉着她的手跑呀,跑呀……
  山坡,草坡,下面是山羊圈,下了山坡就不怕了。突然,他脚下一绊,倒了下去,菊花一把拉住他,但由于惯性,他拉倒了她,俩人抱在一起,骨骨碌碌从山坡上往下滚……
  抱紧,抱紧,抱紧她。松开,她就会掉进深沟里。他有力气,可能抓住身边一忽而过的一棵草,一株树,一块凸起的土坎……
  那不是她么?怎么不往下掉了?站在他面前,红红的袜子,莫非扭了脚脖子?出血了么?白白的,象涂了一层富强粉,圆滚滚,如地里冒出的两截竹笋,那也能叫腿么?谁在笑?大为?刁克?二狗?狼来了,你们怎么不跑?叫狼吃了你们龟孙。我们还是跑吧,菊花。菊花,别站着了,你不怕狼么?怎么?你也在笑。你不怕滚到沟底么?滚到沟底你就不笑了。怎么?你想走?滚下沟浑身碎骨,看你还往哪儿走!别走!别走。我能保护你。我不会让你滚下去,我宁可自己滚下去,滚在你身底下,让我给你作肉垫。抱住,抱住……
  他纵身向前一扑,紧紧抱住那两条翻滚的腿……
  放开!这小子竟敢耍流氓!
  真他妈没出息!
  喝了酒了,喝了尿了?
  有人大声骂,一个姑娘尖声叫着哭了。有人往开掰他的手,谁在他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他一头栽倒在地上,一阵刺痛使他蓦然醒来,瞥见一个身穿红上衣的女孩子抹着泪,从他眼前飞快跑走了……
  沛佳!他抱住的是沛佳!
  他双肘撑地,一节一节地重新坐起来,脑海中的幻觉尚未消失,他不知现在在哪儿。只觉得自己好象做了一件最败兴的事情。他的嘴大张着,眼睛睁得铜铃一般呆呆地望着怒形于色的队员们,渐渐的想起了事情的全过程,一任队员们肆无忌惮地咒骂,心里在号啕大哭。他恶狠狠地诅咒着自己,骂自己是畜牲,混蛋,盼望晴天响上一个霹雳将他殛死。但他一声未吭,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作出个雕塑般的亮相姿势,傻了一样望着詈骂不休的队员,脑海里一片苍白,直到田栋出现在面前……
  怎么办?田栋望着脸色苍白的吴浩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太了解他了:弟兄四人,连他父亲在内是五条光棍,住在最偏僻的一个小山村,闭塞、贫穷、落后,没有谁愿意嫁给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老大老实怯弱,象一头牛,浑身是力气,一顿吃两海碗,一人干活养活不了他一人。他似乎没有思想,没有思维,甚至连情欲都没有,只知干活吃饭,吃饭干活。老二流窜在外,不知去向。老三是个泼皮,他用拳头、刀子相胁,霸占着村里仅有的几个女人,男人们回家都得咳嗽、跺脚,否则,就不敢进门。他是老四,在父亲和哥哥们的拳头巴掌下长大,怯懦、可怜,善良却又温顺多情。没有母爱,没有姐妹,连父爱都没有,使他从小就对异性有着特别的依恋。他几乎对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表现出一种特别的神往,想跟她们说说话,想把自己最美好东西献给她们,连指望报答的想法都没有。但他除了自身,一无所有。 有时,连买一包瓜子的钱都没有。
  田栋分明地记得他对笑笑献殷勤,在电影场上对陌生女孩子的亲近……
  然而,他伤害了你,亵渎了你的爱情,众目睽睽、广天化日之下,稠人广众之中,他竟敢对心爱的姑娘施以非礼。你是男子汉,堂堂七尺男儿,别那么窝囊,有那么多的菩萨之心,妇人之仁。队员们在看着你,大为古时侯在看着你!你不能让他们鄙夷你,不能叫他们以为你可怜、怯懦,连点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都没有。你宁可让他侮辱你,但绝不能叫他侮辱你心爱的姑娘,亵渎你视为生命的爱情。宽容和大度是男子汉可贵的高尚情怀,但那是有限度的,否则,那就意味着你的怯弱无能,孱头一个。
  教训他!教训他!
  他暴怒地劈胸揪起毫无反抗意图的吴浩洋,把他提起来,望定那张圆滚滚、胖乎乎却惊恐得变了形的脸,举起了他愤怒的拳头……
  打!打!打死他,指导员!
  有人大声喊。
  在这一瞬间,吴浩洋似乎一下子变得平静下来,不躲闪,不挣扎,更不反抗,静静地闭上眼睛,耐心地等待着他无情的惩罚。
  打呀,田栋。打在他的鼻梁骨上,让他满脸开花。
  然而,他缓缓垂下了他高举着的拳头,左手一松,吴浩洋又重新跌坐在地上。
  他也是人,他象所有的人一样需要吃饭,需要女人,即使是一个最低劣,没有思想,没知识,丑陋愚昧,只有生命的女人。但他没有,而且,可能这辈子也永远不会有的。而你,田栋,有荣誉,有地位,更有爱情,你什么都有,他什么都没有。
  理解人,爱护人,设身处地地站在他人的位置上想一想,这比什么都重要。
  人,圆颅方趾,第一要学会的便是如何去爱人,爱这个世上一切可爱的人,我们这所以有那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并非完全是由于痛苦和不幸本身,而是因为我们缺少爱,至少没有想去爱。人,不要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更不要做损人利己的事;也不要为芥蒂小事而大光其火,即使别人冒犯了你,只要这种冒犯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
  一个男子汉要学会斗争,更要懂得宽容,这绝不意味着你怯弱无能,恰恰能证明你大将一般的风度——一个文明时代的男子汉应具备的素质。
  倘若换一个人:不管是不可一世的大为,还是拳击手毛旦,甚至是他的好朋友俞青,他都绝不会宽恕。然而,面对这样一个可怜的人,你除了同情,不能有别的选择——尽管他伤害了你,但他是无意的,而不是蓄意的,因为他已无法控制自己了。
  他推开诧异地看着他的队员,转身到伙房里拿出一把八磅大锤,走进人群。
  大为惊愕地问:“田栋,你想干什么?”
  时二狗吓白了脸,他上前挡住,边夺大锤边说:“田指导员,你打是对的,可也不能拿这个打呀,这一锤下去,还不把他打成肉泥?”
  俞青洞察一切地笑笑,揶揄二狗:“你不是叫往死打么?”
  二狗急白:“说是说么。”
  大家都面面相觑。只见田栋走到吴浩洋跟前说:“浩洋,这是一把锤,我给你一个任务,三号逼水坝下有块石头,明天砌坝要用,你现在过去把它砸开,什么时候砸开,什么时候回来,顶你明天上午的活,明天上午你可以休息。”
  吴浩洋一愣,怔怔地望着他,眼睛里涌出了羞愧和感激的泪水,他扛起大锤,一扭身,趔趔趄趄,但飞快地朝工地跑去。
  应该让他发泄一下,否则,他会被憋死的。
  田栋为防止意外,嘱咐老成的侯毛旦领着古三孩和时二狗去悄悄观察一下,怕他万一想不开。
  他望着古时侯远去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紫川河滩里,三号逼水坝下,一个光着脊梁,健肌棱棱的小伙子,抡着十八磅大锤,疯狂地砸着一块硕大的青石。他紧紧咬着牙,额上,背上热汗涔涔,如溪流淌。一锤一道白印,一锤几束火花,碎石飞溅,锤声咣当,震撼着沉寂的西凤山,空阔的紫川河……
2013-10-20 01:5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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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栋他那倏忽一闪的表情上似乎看见了他神秘的隐衷。他想起俞青对他说过的,杨刚是个奇特的人,他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社会是一位严酷、苛刻的雕塑家,而杨刚是属于被雕歪了的那种,正如对岸那株本该长得挺直的树,却因为头上凸起一块硕大的悬岩而成为弓形弯了下来。
  一开始,田栋对俞青的话还将信将疑,但他想起他在逼水坝后边窥见的一幕,以及这令人费解的一闪,他又觉得他可能的确是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可他又何以要这样……
  田栋困惑地啧了啧嘴说:“我不想打听你的私事,但我作为一个指导员不能看着你这样生活,你应该过一种正常人的生活,象大多数青年一样去说去笑去骂去打。唯唯喏喏,忍气吞声,连自己的人格和尊严都保护不了,怎么做人?能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沉默……
  然而,田栋那越抿越紧的嘴唇和一道迸起的咬肌上看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不过,他仍然木然地对待他一切真诚的询问。
  他终于火了,他相信他是有感化力的。他把自己比作一滴渗透力极强的水,具有强大的柔力。但他此时失败了。他看着那一张硬涩、冷漠,毫无生气的黑黪黪的面孔,象面对着一个顽固的囚犯。他大声说;“你倒是说呀!一个男子汉,有个性更应该有刚性。超常更应超前,换一种活法,你就能争取到更多的人,可你……”
  “别说了!别说了!”,他忽然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粗声大气地说;“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谢谢你,但你别想改变我,这个世上谁也改变不了我,改变不了。”
  他简直是在怒吼,眼睛血红,挥舞着双拳。
  田栋吓了一跳。他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大的嗓门,竟然也会发火,竟然也讲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眼睛一亮,一种突然发现使他欣喜起来。他更加佩服了俞青那个书呆子洞察烛微的眼睛。
  沉默并不意味着愚味和软弱,有时则恰恰相反。沉默是个性和思想的两极:有的人沉默是因为没有思想,也谈不上什么个性,而有的人沉默是因为太有思想,太有个性了。这种思想和个性升华了凝固了化作一滴极有能量的铀。而一旦被引爆,不是征服一切,便是毁灭一切。
  具有这样的思想和个性的人,是很难有人能改变得了的。
  想到这儿,田栋抓住杨刚那双微微肿胀的粗重的黑手真诚地说;“好了,我不问你了。我不了解你,但我理解你。”
  杨刚呆滞的眼睛突然一亮,倏然罩上一层晶莹的泪花,双手微微发颤。
  田栋松开他的手,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不想毫无指望地开掘他灵魂的矿藏了,只希望帮他做点事。
  杨刚犹豫片刻,又决然说,他想一个人住。
  田栋抓抓后脑勺很是为难:他已不止一次地考虑过杨刚和二河河的住处问题了,但一直无能为力,因为除非混杂在一起,哪个房东也不想要这一个痴子,一个傻子。
  杨刚见他为难,说他可以住房东家放杂物的那个小房子,田栋便答应可以帮他去问问房东。
  队员们三三两两地在村子里转悠,找别的队员去玩。田栋回到叶家院里,见边屋里还有几个人在打牌,另一间屋里传来勺子刮锅底的声音,院子里有股猪食的香味儿。他知道那是房东家在熬猪食。
  他没有回屋,径直走到北边那间放杂物的小屋门口,隔着木板间的空隙朝里望:门后边是一个小炉灶,连着一盘小土炕,炕上扔着镰刀、草帽、破麻袋,发红的南瓜,捆麦子的勾勾绳,一盘架广播线的铁丝,几只踢倒牛破布鞋,一小捆大概准备用来抹袼褙的破布条。麦秸泥抹过的墙上钉着几只木楔子,上面挂着两串红辣椒,一挂红皮蒜。
  将杂物移到灶台上,火炕上睡三个人都没问题。可炉灶想必是在天热时要做饭的,那就不可能住人了。他扭身见砖窑门口靠墙处有一盘炉子,用木椽和油毡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用来遮风避雨。
  房东大概嫌小房子离住处远,取东西不方便,才又搭了这么一个简易炉灶。这样,就为他开口提共了可能。
  那么,问谁呢?那老头么?尽管对他很和蔼,但他总感觉那双眼睛里有种瘆人的东西,不言自峻,有种很难接近的距离感。老太太看来是不管事的,问那个“佳佳”吗?那看起来也是个吃闲饭的主儿。
  他觉得这事不大好说,又没多少理由,但他回过头见杨刚正站在街门外,用忧郁的目光望着他时,他又觉得这口还必须开。
  就问那个“佳佳”吧。
  比较起来她还算个熟人,再说,他救过她的驾,尽管那是工作需要,但谁能说没有一点人情在里面?俞青说女人找男人好办事,反之亦然,书上说这叫异性效应。他认为他是胡扯,不过,试一试也未尝不可。
  “指导员,帮帮忙。”
  他回过头见她正倚在门边,看着他微笑。她的声音甜润、脆亮,有种春天的气息。
  真是运来黄土变金。礼尚往来,古人云,来而不往非礼也。要想产出,首先得投入。
  田栋大喜过望地随着她走进屋里,问:“什么事?”
  她朝灶台上呶呶嘴说:“拔锅。”
  屋里弥漫着腾腾热气。墙上吴琼花潇洒的舞姿似乎也因湿气而皱缩了不少。地上放着两大盆猪食,冒着热气,是用秕谷、烂菜叶和劣质马铃薯羼煮的。灶台上那无耳大锅里有一小底准备洗锅的水,正吱吱地响着。后窑底放着二河河的麦秸。
  她给了他两块抹布。他垫在手中,抠住狭窄的锅箍,用力将锅拔起放在地上。
  她感激地冲他笑笑,用一把高粱穗做的刷子,蹲在地上低头刷锅。田栋很拘谨地望着炉堂里发红的灰烬,欲言又止。
  她以为他不理解为何要拔锅,就小声告诉他,拔起锅是要让凉炕洞子,不然,晚上太热。
  田栋一听心里象迸出一团焰火,突地一亮,他定定地望着她,象望着一位天使: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她并不因为工地上那件难堪的事而怨恨他们。她应该恨才对,至少应该恨那个使她掉眼泪的刁克。他就躺在她家的炕头上,打了她给同学上礼的镜子。可她居然考虑得这么周到。
  “佳……”他脱口而出,但立刻又住了口:这是人家的乳名,怎么能随便叫呢?
  他涨红了脸,忙改口问:“你,叫什么?”
  她听他说了一半停下了,愣了愣,见他又问,就一字一顿地说:“叶、沛、佳。”
  他向她讲明原委,谎称有名队员患神经衰弱,怕打呼噜,睡不着,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而那间放杂物的屋子是比较安静的。
  “那儿还能住人?”她惊讶地抬头望着他,不解地说。
  她这才明白他在那间屋子门口窥探什么了。她见他在那儿鬼鬼祟祟的,还以为要偷东西呢,她心里说,偷去吧,别的没有,不成双的破鞋到有几只,只要你乐意穿。可他居然还要住人!
  田栋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在找借口不让住,就幽幽地说:“能,不过,你别怕,他睡觉很老实,保证打不坏你家的炕洞子。睡不着,说不定还能逮几只老鼠呢。肯定强似一只懒猫。”
  她被他逗乐了,忙刷完锅,将脏水舀进泔水桶里,抹干锅,回她屋里拿来钥匙,打开那间“杂货铺”。
  屋里有股淡淡的潮味,并夹杂着杂物所发出的古怪气息。
  沛佳系好围裙,头上盖了一块花羊肚毛巾,动手收拾屋子。田栋也来帮忙,她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忙你的去吧。”
  边说边斜睨着炕上的几只破鞋。
  粗心的男子汉没有弄懂这种暗示,以为她是客气,反而更加忙活开了,一双手象搂庄稼一样,一把把搂起搁在灶台上。
  沛佳趁他不注意,赶快把破鞋塞进炉窝里:她是多么不愿让他看见她家这些最不值钱、最丑陋、最叫人寒瘆的东西呀!
  瞧你,死心眼儿!也不看看人家的眼色!专瞅人家穿过的破鞋,想穿了是怎么着?崴了你的脚!
  她心里“咒”他,嘴里却问:“让谁住呀?”
  他告诉她,就是那个打扫院子的队员。
  她惊讶地望着他,不相信地说:“他还神经衰弱?象个凶神。”
  “不,”田栋纠正她说,“他是最善良的人。”但他心里说,也许是最危险、最凶恶的人,谁知道呢?
  她又问那个叫什么河的干嘛要束一捆麦秸?
  他说,他是嫌炕热,打地铺睡。
  “神经病!”她撇撇嘴说。
  也许比神经病更神经病,他心里说,但他不想诋毁他的队员,就意味深长地说:“别以为他是个白痴,他的歌唱得可好了。”
  “什么歌?”她把一把镰刀挂在墙上问。
  田栋看看她,说:“革命歌曲。”他心里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在这儿唱起来的,只要你有勇气听。
  不知不觉中杂物都腾开了,炕上腾出了足够两人住的地方。沛佳又用笤帚仔细扫了一遍,倒了三簸箕土。田栋看着她肩上落着的尘土说:“谢谢你了!”
  “谢谢值多少钱?”她调皮地反问,眼睛闪着聪慧的光。
  田栋一怔,眼睛一眨说:“阳光、空气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
  她眼睛一亮,瞧他有一张多巧的嘴。但她不会当面赞美他,只把头上顶的毛巾拉下来,走到门口抖着土说:“好了,搬家吧!”
  杨刚早就站在街门外,不时朝这里瞟一眼,看着指导员和房东姑娘为他忙碌,久涸了的心田象浇了一股活水,一种久违了的友爱的情愫,象一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撞击着他的心扉。他想说,他想喊,他想抓住他的手大声赞美他:指导员,你真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呆板、阴沉的脸,甚至连点笑意都没有,他似乎从来就没有笑神经,他只能用行动表达他感情,他望着满身灰尘的田栋讷讷地说:“就让、就让二河河跟我一块住吧!”
  夜,象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笼罩了叶家庄。村里人有早睡的习惯,队员们也不例外。劳累了一天的疲乏的身子要经过一整夜酣睡才能恢复过来,以便第二天能再次从事笨重的强体力劳动。整个村子静得象一座古堡,温柔的月光象好几股清泉,透过窗棂静静地泻在散发着微热的土炕上。
  后炕梢上,杨刚空出的位置补上了高大魁梧的三排长。他似乎怕冷,蜷曲成一团,象只硕大的团鱼。俞青直挺挺地躺着,双臂下垂,呈“立正”姿势,连睡觉都显出文静、规矩的样子。罗明成侧身而卧,弯弯地象只大虾。墙壁上反射着月亮淡淡的光晕。
  田栋没有睡着,他怔怔地望着屋顶上模模胡胡的石灰抹过的戗木。他觉得自己是个被无数生活迷团困扰的人。杨刚本来是个谜,这无可厚非,他也不愿破这个谜,但直肠直肺的大为怎么也给了他那么多使他困惑难解的谜呢?
  安顿好杨刚和二河河后,他约大为到村外散步。
  几天来,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他好好谈谈,问他为什么要那样欺负一个弱者,而无原则地庇护刁克这样的人。他不能听任他在专业队当一个山大王,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用无聊庸俗的哥们意气去维持一个连长的位置。否则,他会因无法跟他合作而辞去指导员的职务。他绝不会跟着他去扮演一个可怜又可恶的角色。他跟连长应该是目标一致,利害相关,同心同德,而不是你东我西,离心离德。尽管他发现在工地争论后,大为收敛多了,他没有再公开打过杨刚,刁克也不太肆无忌惮地迟到了,但他不能一味容忍他用拳脚来管理队员。无论是作为朋友的田栋也好,还是作为指导员的田栋也罢。
  两人谁也没说话,默默地走在麦田的地埂上,青青的麦苗溶进融融的月光,在徐徐而来的夜风中轻轻摇曳着,象鸣奏着一支和谐的乐曲。
  “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打杨刚?”田栋站住问。
  “手痒!”大为仰望夜空,很无所谓。
  “手痒?”他哭笑不得,悻悻地说,“手痒干嘛不去打辛部长?打侯毛旦?打我田栋?偏要去打一个最可怜的人?你忘了好汉不打圪蹴蹴么?”
  “这不明摆着?”大为拍拍他的肩膀,边往前走边说,“好汉就是在表现欺负软弱的人用来吓唬那些一般的人。不是说要杀鸡给猴看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柿子专拣软的捏,井绳常在细处断,这是古人说了一万遍的。一边是棉花,一边是钢刀,你的手再硬敢去碰那刀子么?”
  “你他妈的这是哪一门子歪理,有你这种理么!”
  田栋无可奈何地骂他。十个正说的,说不过一个邪说的,谁也无法跟游大为论理。但田栋可以骂他,不过在人面前他却得维护他,服从他,否则他会跟你玩命的。但在人后,他有时尚能变得大度和宽容。难怪有队员说,人多时,指导员听连长的;人少时,连长听指导员的。这话自然有一定的道理,毕竟是自己兄弟嘛。
  他骂过后,严肃地告诉他,如果再这样下去,他这个指导员是干不成了。因为他的任务是作思想工作的,连长一个巴掌,他半个月的工作都做不过来。他不能在队员面前驳他的面子,但又要工作,所以,只好辞职,让他另请高明。
  大为这才看出问题的严重性,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便瞪起眼对他说:“你想辞职?没门!除非我游大为也辞职。”
  “那你必须答应我,不再无缘无故地打人了。”
  “好好,我答应,我全答应!不再给你惹麻烦,还不行么?”
  这家伙,这个时候你就是让他死一会,他都行。不过,对他这种指天划地的承诺,你绝不要有任何兑现的指望。因为,倘若他再犯戒,你若责问他,他马上会矢口否认,并撑起牛一样的眼睛说你是胡扯。
  即便是这点毫无价值的承诺,那也只有田栋这样的人才能享有。
  田栋太了解他了,对他的承诺只能表示齿冷:“你别发假誓了,那你说为什么要打杨刚?手痒之说完全是胡扯。”
  他发现大为惊异地一怔,那一怔使他觉得他可能有什么隐情。这直肠子一下子不直了,他避开话题说:“车走车道,马走马道,我看你是吃的河水管得宽了吧?”
  “嫌管得宽我就辞职。”他大声说。
  “你敢!”
  他们已经走得很远,快走到麦田的尽头了。田栋看看前边黑沉沉的深沟说:“往回返吧,你这个山大王,还想往哪儿走?”
  大为笑笑:“到那条深沟里把你暗算了,咱们就不用吵了。”
  他俩回到叶家大院,队员们都已睡了。田栋瞥了一眼翻身面朝窗台躺着的大为,很惊异于他欺侮了别人,连任何一点愧疚和懊悔都没有,仍是那样自鸣得意,趾高气扬,仿佛是刚从战场上凯旋的英雄。而队员们见了他一个个都敛声屏息,象见了魔鬼一般。真不知大家为何要怕他。
  其实,大为根本没有睡着。他见田栋醒着,怕又问自己什么,才翻身装睡的。这几天,他有时睡的并不踏实,这在他是从来没有过的。
  打杨刚,为什么打,他是既清楚,又不完全清楚。不过,反正得打,那是辛部长的指令。他是民兵连长,他得执行命令。
  自然,部长并没蠢到让他去直接打一个队员的地步。那是一天吃罢午饭,他和部长两人往宿舍走的时候,部长大谈一个干部应该如何了解人,做人的工作。他指着远处的杨刚举例说,比如象杨刚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不是最善良无能的人,就是最凶恶阴险的人,你要能把这种人认识了,才算真有本事,才算学会了了解人。你倒可以试探试探。不过,这是我们干部的内部事务,是万不能让群众知道的。
  认识认识他?这太好办了。我大为别的本事没有,试人软硬的本事还是可以的。别的没有,拳头还有两颗。但他不是无赖,同情弱者,专与强者为敌是他的个性。好汉不打圪蹴蹴么。但他这人生的信条往往是靠不住的,有时,又是专打圪蹴蹴。只不过,打圪蹴蹴,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要杀鸡给猴看——让那些并非圪蹴蹴的人见了他同样发怵,觉得他敢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他们。他的威风实际上就是这样抖出来的。其实,他并不敢用拳头对付所有的软硬不吃的人。他甚至有时候还甘愿扮演一个服从的角色,比如在辛部长面前。尽管他从不愿听话和顺从,但他明白,该听话顺从的还得听话和顺从。他并非纯乎是别人认为的那种没心没肺的人,而是有主见的人。
  他用极简单的办法“认识”了杨刚一下,原来是稀松软蛋一个。甚至软得令他不可思议,他用好几块泥巴试图逗出他的火来,但令他很失望:那小子始终无动于衷。不过,他从不少队员惊讶甚至有几分畏惧的神色上觉得此举收到了使他很意外的效果。
  他把他“认识”的结果汇报给辛部长,渴望得到赞美,部长却批评他不应该那样粗暴地对待队员,但他从那不一般的神色和和蔼的口气中觉得部长对他实际上是肯定的。
  他不知部长为何要这样。
  对这种委婉的批评他并不恼火。只是因三孩当着那么多队员的面指责他,他有些受不了,但他不能当面发作。因为他是公社副主任,武装部长,腰里别着盒子枪。他不能让他在面子上过不去。只是事后,他与部长作了一次长谈。部长的态度是诚恳的,脸色是生动的,说的话是有分寸的。他并不生动的叙述却在他眼前展开一幅多么诱人的图景:身背线拐,腰挎工具夹,脚踏铁爬杆,悠然地登在一根高高的电线杆上,或是肩扛测量仪去主宰全公社每条河道的命运:当线务员,水利员。商品粮,固定工资,这些对农家子弟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似乎招手即至。而这一切,就看你游大为自己怎么做了。
  暗淡的灯光下,他打量着部长那张长得有些过分的脸,他从来没有象那晚那样觉得那张脸居然那么可爱。他在一夜之间明白了人生中的许多道理,明白了自己的浅薄和幼稚,更明白了权力的威力和能量。
  是啊,你刚强,厉害,谁也惹不起,你能打败所有的人,这又能怎样呢?它丝毫改变不了你的命运,仍然要象父亲,象父亲的父亲那样在土里扒食,而投靠权力,掌握权力,利用权力,就能彻底改变你的命运,甚至改变别人的命运。而这,首先得学会服从,服从少数人,打击多数人。
  他是大车游的儿子,行三。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是大队主任,造反起家,捉拿捆绑,无人敢惹。一个在部队上当连长。七辈贫农,响当当的红色家庭。他自小就是村里的孩子王,打骂欺人无人能敌。只小学教师都让他气走了三个。读到四年级,面对着天天找他哭诉的老师,无可奈何的父亲只得让他退学。于是,他是正中下怀,一下象脱了笼头的小马驹,满村撒野。父亲不让他给贫下中农丢脸(他是贫协主任),就让他去跟车,于是,他学会了一套赶车的本领,十三岁就能赶四匹马拉的大车了。
  渐渐地,他在马车上长大了,他的脑袋瓜里装满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征服的伟大。
  他不明白,那一匹匹看起来桀骜不驯的马,何以那般听父亲的话。父亲手中的鞭子简直就是一根神奇的魔棒:马儿随着他的鞭梢所向,前进,后退,转弯,套辕,站定,比指挥他娘都灵。后来,他在父亲驯儿马时才明白:父亲是马的征服者,马的上帝。那种征服居然那般残忍、冷酷,淌着汗,流着泪,滴着血!
  大车上坐着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拉车匣,一个做副手。辕套里是那匹第一次套上笼头即被勒上牙花子的儿马。父亲威风凛凛地坐在辕轩上,手持短鞭,可着劲狠抽着狂跳着的儿马,一手紧紧拽着口绳。细长的牛皮鞭子象一条毒蛇,伸卷着身子,狠狠地在那尚未发育成熟的尻部、背部啄着,每啄一口,都会揪起一绺毛,留下一道痕,渗出一缕血……儿马疯狂地挣扎着,喘着、跳着、踹着,将大车震得剧烈摇晃,套绳绷得死紧,闸住的车轮原地滑动,路上擦出两道黑黑的车辙。许久,儿马耗尽了力气,嘴里吐着热气,淌着血,大汗淋漓,浑身筛糠似地发抖,高昂的脑袋终于低垂了下来,象死了一般。
  如此三番,经过这样多次折磨之后,振鬣嘶鸣,不可一世的儿马便服服帖帖象绵羊一般了。
  他不只一次地看过这种场面。一开始他还同情它。但父亲说这东西同情不得,它是烈性子,吃硬不吃软。你要不打败它,它就会放野车,尥蹶子,甚至到险要的地方,一头将你撞到沟崖里要了你的命。
  他明白了,不仅明白了马,也明白了人:人也是极低劣的动物,你只有去践踏、打击他们,压抑他们,他们见了你才能规规矩矩,服服帖帖。你硬他就软,你强他就弱。
  你拥有体魄、胆量和拳头,这就是你的资本。
  他很快以霹雳行动使全村的孩子成为他的臣民,连大小伙子都惧他三分。他的势力甚至扩充到邻近的几个村子。长大了,他虽然不那么太蛮横了,但在村里觉得活得憋脚,想到外面闯世界,队长也正好想打发走这个刺头,摘掉一顶愁帽子,于是,他便来到专业队。他名声加个头再加拳头,在这里便轻而易举地成了草头王。而连长的权力就更强化了他这种征服或者说就是压服的力量。
  这一点他得感谢辛部长,他不仅给了他收拾他人的权力,还可能给他彻底跃龙门的契机。
  那晚临走,辛部长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双手柔软而有力度,暗中传递着信任和沟通,还有某种来自上级的威慑力,还顺手住他上衣口袋里塞了一盒足可显示身分的海河牌香烟。
  这样的特殊待遇,他游大为能不为他去卖命吗?
  谁心中能没有二两三钱秘密呢?那秘密多半是不可告人的,告诉了你就象裸着身子过街市,固然光明磊落,却也无地自容。人与动物的区别,岂不就在于人更懂得掩饰?
  你固然是我的朋友,我的兄弟,自己的哥们,但我能将些告诉你么?告诉了你,你还能这样跟我并肩抵肘,同床异梦么?
 不……
 大为缩了缩身子,用被头盖住半个脑袋。
  月光仍那么皎洁,静静地照着沉睡了的世界。它似乎永远没有痛苦,没有忧伤,连隐秘都没有,永远是那么柔和,婉丽,既不亮得刺目,也不暗得沉郁。
 生活,尤如月亮该有多好!
 田栋迷迷登登睡了一会儿,忽然被隔壁一阵喊叫声惊醒,时二狗尖细的嗓门格外响亮:
 “抓住它!抓住它!”
 有贼!
  他下意识地捅了捅身边的大为,急喊了一声:“快起!”就迅速穿好裤子跳下炕。
  大为等人也迅速穿好衣服跟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涂抹着院子里的一切,花栏街门紧闭着,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正诧异间,隔壁的屋门“吱呀”一响开了,吴浩洋端着一盏油灯走了出来,边走边回着冲屋里喊:
  “快!快点儿!”
  田栋正待问,只见时二狗敞着怀,手里拎着个什么东西,喜滋滋地跑到他俩跟前立正道:“报告连长指导员,我逮了一只老鼠!”
  说着,他举起右手让他们看:两个指头捏着一只米老鼠的尾巴。小老鼠惊惶失措地在他手里挣扎着,时刻准备返上来咬他一口。他不断地抖动着手,使这位垂死者报复的企图难以实现。
  田栋哭笑不得地咧了咧嘴:他们折腾了半天就是为了逮这只倒霉的小老鼠!游大为则瞪了他一眼,倏然举起手,但好象又忽然想到了什么,把手又放了下来,却又似乎不甘心地掰了一个响指。
  时二狗根本没有注意到两位“连座”的举止,他神气活现地从吴浩洋手里接过已被风吹息了的油灯,拧开灯口,住米老鼠身上浇了些煤油。那小家伙好象不愿接受这能源部的馈赠,使劲抖着身子,油星子花花点点地溅在他的衣襟上,飞到他的脸上。他一边抖着手,一边喊着要火柴。吴浩洋赶紧递过火柴盒。二狗将老鼠放在地上,用脚踩住尾巴。老鼠借助大地的力量,一挣一挣往前窜,试图逃脱被活活火葬的命运。但事实证明挣扎纯粹是跟自己的尻部过不去的时候,它便缩成一团,坐以待毙。
  这时,两屋里的队员都走了出来,睡眼惺忪地在时二狗身前身后围了一圈,看着这有几分残忍的游戏。连小屋里的杨刚和二河河也走了出来,站在队员们后边看。赖汉刁克此时一点都不懒了,他比别人表现得更加兴致勃勃,不时指手划脚地给惯于恶作剧的时二狗出着馊主意。
  火柴冒了一股蓝烟在时二狗手里划着了,黄黄的火苗在他的手里抖动着。米老鼠紧缩在他的脚跟前,吓得浑身发抖。他将火苗往老鼠身上一按,“喷”地一声,老鼠浑身着了火,他同时一抬脚,米老鼠凄厉地“吱吱”叫着,象一团飞速滚动的火球,在队员们脚底下飞速乱窜。
  惊惶失措的折腾了一阵,又沉寂了半天的队员们立刻兴奋了起来,他们一个个拍着手,跺着脚,嘴里“嗷嗷”叫着,连寂清的空气也被他们搅乱了,吵热了。
  在单调、枯燥,乏味得叫人发疯的生活里,看着一个弱小而令人憎恶的生命在烈火下挣扎、哀鸣,徐徐消逝,也不失一种残忍的快乐。在胡说八道谈女人,唱下流歌,打牌,这些千篇一律的精神生活之外,半夜里睡梦中醒来烧老鼠,也可算是一种新颖有趣的精神活动,以此显示人的存在和青春的活力。那热情,那兴趣,绝不亚于一个摇头晃脑、歇斯底里的歌星嗲声嗲气的演唱所带来的“艺术”效果。
  时二狗以一个节目主持人的成功而兴奋异常,他跟着那位痛苦的、甘愿为事业献身的表演者可院乱窜。他晃着头,拍着手,跺着脚,象一匹小兽一样“嗷嗷”乱叫,似乎在为他那殉演者呐喊助威。
  而大为和田栋对此没有多少兴趣。大为觉得这些小玩艺小打小闹没多大油性,远不如收拾人来劲,甩甩手回屋去了。田栋起初似乎也有点兴奋,但他担心房东讨厌,就低声对时二狗说:“吵低点儿,人家在睡觉。”
  二狗一愣,停住脚,眼珠一转狡猾地说:“人家指谁?”
  这小子!田栋被这句话莫名其妙地弄红了脸,幸亏月光下没人看得见,便沉着地说:“人家,就是指房东一家。”
  这时房东家的窗帘悄悄拉开一道缝,叶沛佳将前额贴在玻璃上朝外望。她母亲在被窝里责备她;“人家小子孩瞎折腾,你瞅啥?快睡吧,女子孩不要管小子孩的事。”
  沛佳望着那团火,那伙人,神往地说:“瞧他们,多热闹呀!”
  田栋好象听见说话声,往这儿看了一眼。火光映照下,她看见了他发亮的双眸,吓得她脖子一缩,忙用窗帘遮住,心怦怦跳起来。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移开窗帘,但见队员们已然散去,干净的院落中间有黑黑的一个小点儿,是那只烧焦了的殉演者。月光如水,重新静静地撒满了院落。
  她拉好窗帘重新躺下,但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和烦闷。
  夜,又重归沉寂。哪里传来几声叫驴的“咴咴”嘶鸣,更增添了夜的幽静。
2013-10-20 01:3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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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风雨来临之前,一切都显得焦躁、骚动和不安。铅灰色的云层象听从一个不知名的神调动似的从四面八方涌来,互相碰撞、交织、扭曲、堆集,越来越厚,越来越黝黑,沉甸甸地向大地覆压下来。刮得起劲的风,暂时停止了聒噪,幸灾乐祸地看着刚栽上就被它刮得东倒西歪的小杨树。工棚后边两株硕大的古槐,杯着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傲姿,静穆地挺立着。刚脱掉尾巴的小青娃急惶惶地从石缝、水草里钻出来,没命地朝河两岸飞蹦。这小生命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拚命往高处蹦,工棚四周,路面、坝面上都落满了一个个移动的麻点。通往新坝基前沿的土路上撒满了石灰、河沙和星星点点的水泥粉以及被风翻卷出来的破碎的水泥袋。用木板钉起来又盖了两层油毡的工棚前面,洋镐、铁锹、撬棍、泥包,帆布垫肩、烂长把帆布手套,以及压断了的抬杠,横七竖八地扔了一地。
  一切都惊惶失措,象面临着灭顶之灾。
  只有那条尚未修到头的护堤,象一条无尾的巨龙紧贴着土崖躺在河岸边,以冷峻和沉默准备迎接山洪肆虐的冲击。
  工棚东侧,挖土垫坝剩下的一个小土岗上,站着神色严峻的连长游大为、新任指导员罗明成和已被撤职了的指导员田栋。各排排长和队员们或蹲或坐在他们面前和石堆上。
  游大为虎背熊腰,高大魁梧,全然不象刚过二十二岁生日的样子。水蛇腰使他的身体略微有些前倾,瘦长脸,招风耳,与他的身材极不相称。两块微凸的颧骨抬着一双大眼睛,前额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刻画着他有棱有角的个性。上身绷一件军的确良上衣,扣子由于搬石头掉得只剩下一颗了。腰里随随便便系了一根烂草绳。右脚趾的老大也不甘寂寞地在解放鞋里探头探脑。他的头剃得光光的,象一颗霜打过的冬瓜。一双蒲扇般的大手搭在烂草绳下方的腰际。大眼睛在阴沉沉的天幕下仍闪着凌凌光波。两条颀长的腿尽量跨向两边,竭力显出一种成竹在胸、叱咤风云的样子。但他分明地感觉到他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震颤,有种时刻可能坍塌、连他自己也陷进去的不安全感。他觉得他用拳头建立起来的连长的威信,在这关键时刻已是岌岌危殆了。他只有作出这种威严的架势来掩饰他已变得不那么自信,甚至有些脆弱的内心世界。他似乎有些求救似地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田栋,又用一种征服者的审视的目光望着每个队员。
  田栋似乎没有觉察到大为那复杂的目光,只是茫然地望着阴霾密布的天空,微黑的圆盘脸上显得异常的平静。理得短短的小平头,硬硬的头发茬子直指天空。他似乎不怕热,穿一身令人羡慕的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双肘已经磨破,打着两个圆圆的补丁。他似乎觉得自己的两个肩膀轻飘飘的,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但心里却沉甸甸的,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似乎这沉重的天空,静穆的大地,这一堆堆的石头连同一百多名队员都变成了某种难以名状的威胁,要把他早已负荷沉重的心坎压扁、压碎,化为齑粉。
  这威胁来自他自己,是他自己愿意承受这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因为他已无须再为全队的事劳神费心了。但他比大为更清楚,大为连长对专业队的实际领导在今天要难以挽回地划上句号了。而新任指战员罗明成怕还不如大为。作为全队核心的辛银旺部长又卧病在床。在此种关键时刻,专业队可谓群龙无首,散沙一盘,这将何以了得!
  他看了看身材瘦长,脸型瘦长,甚至连眼睛也有些瘦长的罗明成一眼,想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怎么还不力挽狂澜呢?但他看看那紧绷着的脸和沉郁和神色,又将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他不明白这位手段高强的罗明成何以竟如此三缄其口,表现出如此的沉着,也许是漠然?
  四周很静,只有大坝后边的河水在受到某种威胁似地呜咽着。一窝黑色小蚂蚁在他们脚步下匆匆忙忙地挪着窝。两株野苜蓿挺着圆圆的叶子,焦渴地探向低垂的天空。
  大为睖睁的目光象利剑一样一遍遍地扫视着每一个队员。他想用这种无声的威慑力迫使他们承认他的威势。
  有人低下了头,有的将头扭向一边,没有人敢跟他这双大眼睛对视,就象没有人敢领教他的大拳头一样。
  但他偏转头,猛然发现他的左侧,一块大红砂石上坐着的刁克正双手抱着的右膝,用充满敌意的目光望着他,肆无忌惮地迎接着咄咄逼人的目光,似乎他游大为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连长,而是哪个外星上的不明物体。
  他有些愠怒,却也无可奈何。他知道刁克很恨他,但他带人抓他,那是在执行公务,谁叫你小子开小差呢?真他妈不分里外!
  他默默地收回目光望着前面。他粗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下,厚厚的嘴唇动了动:该说一说了。以往,这“战前动员”完全是田栋的事,而今天自己是责无旁贷了。因为罗明成死活不吭声,他只好自己去扯了。无论如何得叫大伙明白今天任务的艰巨,处境的艰难和意义的重大。
  但他生来就是个讷于言敏于行的人,微阖着的双唇象两扇沉重的石磨难以启动。
  “弟兄们。”他顿了顿,声调尽量放得亲切自然些,“今天的事情大伙都瞧见了。老天爷在跟咱们作对。千锤打锣,一锤定音,总来老子打总来娘,总来是个总来了。现在就这一锤子的买卖了。干好了,保住河堤,说明咱们不是孬种。干砸了,这辈子也就叫人骂定了。所以,因此,谁要是损害了咱们专业队的荣誉,在眼下这紧要关头拉稀屎屙软蛋,就别怪我游大为不客气!”
  他几乎是大声吼着,嘴角挂着唾沫,右手象要压什么似地往下压了压。他感到在这一瞬间自己变得伶牙俐齿了。前边的话似乎不属于他,只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他游大为的。
  沉默,没有人对他的话作出反应。他盼望有人能象他第一次上任那样喊一声“呜啦”,但没有,连一点赞同的表情都没有。同样的话他已经讲了不下五次了,但谁也对他的安排无动于衷,都用沉默和敌视来对付他。
  小巧玲珑、面皮白皙的通讯员俞青仰面躺在石垛上,一双聪慧的眼睛茫然望着翻江倒海的天空。他那洞察一切的思想似乎将这世上一一切都看穿了,看化了。他似乎对一切都不屑一顾,但一句话就能将最复杂的问题点破点透。他不经意地朝大为瞟了一眼,似乎在说,咋呼啥?没本事就找哥们商量商量。
  刁克斜了斜眼睛,看着脚跟前石头上一只蠕蠕爬动的小蚂蚁,阴声怪气地说:“穷聒噪啥?有本事拉泡尿看看软硬,别老往哥们脚跟前胡爬。”
  他长而胖的脸上一双永远细眯着的眼睛在眼皮下闪着得意的光,短而硬的小平头告诉对方:哥们谁也不怕!
  “你说谁?”大为几步跨到他跟前,气咻咻地问。
  “我说蚂蚁。”他指了指脚跟前的那个不识相的小生灵说。
  “你能听见蚂蚁聒噪?”黑瘦干瘪的古三孩趁机问,一双马*眼闪着促狎的光。
  “能!”刁克说,“连虱子叫我都能听见。”
  “声音啥样儿?”
  “咔嚓!咔嚓!”
  “哄”地一声,队员们大笑起来。游大为腾地涨红了脸,倏在举起了拳头。
  刁克连忙举手招架,大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不骂人,不损坏庄稼,不调戏妇女。要用文斗,不用武斗。”田栋慌忙抓住大为就要落下去的拳头,盯住他暴怒的眼睛说:“克制,大为,我们说好了的。”
  大为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咬了咬牙,象要憋回去什么似地使劲闭了闭眼睛,走回到土岗子上。
  罗明成咳了几声,撇了撇嘴。
  田栋敏觉地瞥了他一眼,他知道那怪诞的几声咳是什么意思。
  你早已无权干涉专业队的事了,现在生活给予你的只有服从和认可,绝无越俎代庖的理由,凡事只有退避三舍,三缄其口,何况自己刚做过检查,刚受过处分。你没有理由,没有资格再管理这百十号人,没有!
  游大为看看沉默不语的田栋说:“你说该怎么办?辛部长又病得很厉害……”
  田栋连忙给他使眼色,游大为不解,直愣愣地望着他问:“你那是什么意思?干什么?”
  这个笨蛋!田栋暗骂道,直心直肺直肠子,连个眼色都不懂。
  他只好顺口悄声说:“先别提辛部长有病的事,先别让大家知道,就说他一会儿就来,要不怕引起混乱。另外,这事你该跟罗指导员商量商量。”
  游大为如梦初醒,他这才记起指导员早已易人。便尽量拿出十二分的谦虚说:“明成,你看这队员们不听话,该怎么办?”
  本来,刚愎自用的大为如果对谁如此客气,对方早该美得屁颠屁颠的了。但明成恨大为不把他放在眼里,跟一个坍了台的田栋亲亲热热,视他这个新指导员为草芥,便冷冷地说:“能怎么办呢?你看着安排就是了么。”
  他心里说,你别神气,你的戏唱完了!
  刁克本来因为游大为带人抓他而耿耿于怀,消极反抗,但他更鄙夷在他看来常怀鬼胎的罗明成,便一脚把蚂蚁踩死,骂道:“这小子,不是爬在石头上,就是钻到石头下,一会儿阴,一会儿阳。”
  罗明成看了刁克一眼,涨红了脸,乌青着脸站到一边。大为悻悻地冲他嚷:“我安排还要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指导员?”他又转身对田栋说,“辛部长生病的事,我早对大伙说了。”
  “你……”田栋气得说不出话来,“难怪队员们不听你的话,没有了压阵的了。”
  大为还想对他说什么,田栋将脸扭向一边不理他。
  五短身材,眉头紧锁,黑黪黪满脸络胡的杨刚正一言不发,专心致志地敲打着两块石头。冷漠、坚硬,对一切都无动于衷,“嘎嘎”的声音似乎在向全世界宣布,他只要能把石头击碎,世界上的一切他都能击碎。他僵直冷漠的眼睛紧盯着手中的石头,打碎一块,又拿起一块,打碎一块,又拿起一块……
  吴浩洋盘腿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一只破布鞋,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凑近鞋口,认真研究着里边的泥土,不时抠挖出一块来。他拿起鞋在石头上磕了磕,又凑近眼前,鼓起腮帮使劲往里吹了一口,一股尘土扑出来迷住了他的双眼,他扔掉鞋揉了起来。
  满脸稚气、鬼头鬼脑的时二狗看了吴浩洋一眼,诡谲地一笑,象只小猴子一样跑到游大为跟前行了个礼说:“报告连长,吴浩洋在您讲话的过程中抠挖鞋土,是对领导的公然蔑视应该坚决批斗,不能心慈手软。”
  大为看了一眼吴浩洋就立刻收回了目光,他觉得那张软嫩的脸上充满着寒气,甚至杀气。他是领教过这个专业队最窝囊人的厉害的。他知道时二狗的鬼主意,便瞪起眼睛骂道:“爬你妈x一边去!
  “哈依!”
  时二狗又行了个军礼,滑稽地跑步而下。他的哥们古三孩、侯毛旦,象迎接凯旋的勇士一样起身迎接他。三人坐在石头上唱起了毛主席语录歌:
  马列主义的道理,
  千条万绪归根结底,
  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
  造反有理!
  一、二、三——四!
  歌声嘹亮、高亢,有种杀气腾腾的韵味,古时侯三人摇头晃脑地唱着,不时瞟一眼脸色阴沉的大为,肆无忌惮地表达着他们强烈的反叛意识。
  坐在石头上发呆的二河河听着,龇牙一笑,也咧着一张大大的河马嘴唱着只属于他一人却常常能给大家带来欢乐的歌:
  你的脸脸白又白,
  你的口口巧又巧,
  你的奶奶小又小,
  你的腿腿……
  每个人都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竭力表达着叛逆情绪,而这种情绪以其消极的、隐蔽的、冷嘲热讽和旁敲侧击的方式去表现的时候,就更能显示难以遏止的力量。
  田栋的心颤栗了。他不能听任这种情绪潜滋暗长,象病毒似地侵袭整个群体的肌骨。因为这是非常时刻,关键时刻,一发千均的时刻。他不能听之任之,当一名旁观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作壁上观,忧馋畏讥,那是自私的表现。尽管他现在已是一名普普通通的队员了,但他相信自己的号召力和左右局面的力量。在这种非常时期,自己绝不能顾虑太多。
  他望着黑黝黝的带着潮气象发着汗的西凤山,望着开始变得焦躁不安的紫川河,望着静穆的大坝,阴沉的天空和形象各一、表情淡漠却隐含着某种期待的队员,散乱的目光变得坚定起来。他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膀,以热切和坦诚的目光望着队员,厚厚的嘴唇动了动……
  风,又来了。
  先在远处的河谷里低徊,吹得河岸呜呜作响。堤后的玉米地里,玉米象躲避扫射来的枪弹似地,带着恐怖的哗哗声纷纷弯腰低伏。工棚后边的一堆石灰“呼”地一下飞扬起来,纷纷扬扬地飘向空中,成为一片白茫茫的烟雾。路上散落的零零碎碎的破水泥袋、烂布条象得了某种神力,倏然就地翻滚起来。小青蛙惊慌地逃离地面钻进附近的石缝、草丛中,来不及逃走的就地伏下,一动不动,以静待动抗击风的冲击。
  队员们纷纷背向南躲着风,用期待的目光望着田栋。
  “弟兄们。”他用力说了一句,但舌头上象粘了一块粘土。他有好多话要说,这话豪迈、热烈、真挚,是他沉寂了多日的思想感情的凝聚物。这种急于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许是太强烈了,反而变得艰涩和沉滞,成了负担。但此种沉郁的思想感情就更趋真挚纯洁而富有力度。
  “弟兄们,”他又重复了一句,声音略微提高了几分,“命运把我们放在这样一个特殊环境中了。老天爷要跟我们作对。一旦护堤决口,这上万亩良田,一级战备公路和下游几个村里人的生命财产就要受到威胁,我们两年多的劳动就要化为泡影。全县人会战好几个冬春的劳动成果就要付诸东流。我们的车辆人流就要重新涉水而过。市民们就没菜吃,这里将会变得疮痍满目。父老乡亲们在看着我们,全县人民在看着我们。就看我们这群男子汉们怎么办了。保护大堤,保住大坝,我们义不容辞,责无旁贷。也许大家都还记得,五年前,就在大坝后边的这块地里,过去的河道里,洪水冲走了三辆汽车,其中有一辆是客车,冲走了四十多人,为救人而牺牲的烈士至今还埋在东山上。三年前,就在这里,为了取土垫地,一个年轻的炮手在排哑炮中被炸得血肉横飞。老县委书记拍着他的棺材象哭自己的儿子一样,泪如长河……”
  他的头高高仰着,晶莹的眼睛里反射着天幕暗淡的光,一动不动,他仿佛看见他和他同学仍在这儿垫地,突然,河对岸一声沉闷的炮响,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象一个棕色的风筝腾飞于空中,又象一只沉重的布袋掉进河里,清澈的河水立刻变得血红血红……
  没人作声,每个人都象一尊石像怔怔地呆望着他。
  田栋看看大家,猛地提高嗓子说:“我们要保往大堤,保住良田,保住公路,保住几万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劳动果实。我们要让所有的人,让世世代代的人记住,我们这一百多条汉子,我们这一代青年是最优秀的青年,真正的男子汉。我们要让人们看到,我们不是虚伪的、奸滑的,不是浅薄无聊的,更不是可怜退缩的,我们是有脊梁的。弟兄们,真正的男子汉们,站起来!”
  他的声音被他的激情推动着,激越洪亮,在昏暗无边的天幕下,静寞的工地上空回荡着。队员们心灵之弦被强烈地震憾了,“唰”地一下,蹲着的,坐着的,躺着的队员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田栋看看大为示意他下命令,但他沮丧地摇了摇头。
  田栋心里异常沉重,看着大为这个样子,他觉得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没能在原则问题上扭转他粗暴的个性,终于使他失去了许多人,不过,现在想这些问题为时已晚,重要是如何将这一盘散沙聚拢起来。
  他望着大家诚恳地说:“我现在跟大家一样,不过是个普通队员了,没有资格在弟兄们面前指手划脚的。我是个犯过错误的人,我有很多缺点,我本不配讲这些话的,如果我……”
  “别说了。”一直在注视着他的刁克,大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样一个一度对他深怀怨怼的难玩儿却在此时表现了惊人的服从和理解,“我们听你的,你指挥吧,谁要他妈的是个孬种,先让洪水冲走他!”
  “不。”田栋说,“家有五口,总有其主。我们有连长,有指导员,现在,大伙只有听从他们的安排。我们都是男子汉,我们有男子汉的胸怀和肚量。任何个人的恩怨是非先放一边,以后再说。在这种关键时刻,别再跟我们过去工作中的失误计较了。如果我们过去做过对不起弟兄们的事,那我就在这儿向各位道歉了:对不起了弟兄们。请大家原谅我们吧,也请大家象过去一样携起手来,好么?”
  他用诚挚和期待的目光望着队员们。大家都默默地望着他,表达了对他所提建议的认可。
  田栋回到队员中间,向大为点点头,示意他。大为看看他,咬了咬牙,眉头紧缩成一个醒目的“川”字。他大步走到路边,冲着队员们恶狠狠地喊了一嗓子:
  “全连集合!”
  这声音如同一声炸雷在队员们面前爆响。毕竟是连长,那气势很是慑人心魄。
  队员们先是一怔,立即跑步走到他面前按固定队列站好,疑惑地看着他,以为他对田栋的越权行为不满,又要借他们来撒气,然而,大为此时却表现得极为出人意料。他有些沉重地说:“弟兄们,田栋的话大伙都听见了,我知道我游大为不是那种受大伙欢迎的人。我做过不少对不起大伙的事,但这种时候,咱们流血流汗造起的大坝……我不说了,我的心在疼哩。只要大伙象过去一样干,一样摽起劲来干,我游大为愿意为保护大坝第一个去死!去死!如果我死不了,洪水过后,你们有仇的报仇,有怨的报怨,就是把我大为打死,我也绝不说一个不字。绝不让你们承担任何责任。我绝对不食言。我现在就对天发誓,有苍天作证,有大地作证,有大家作证!”
  他咬牙切齿地吼着,一把扯掉上衣扔到脚下,赤裸着上身,背衬着乌云翻滚的天空,象一尊大卫雕像。他慢慢伸出右手,猛地朝中指上咬了一口,朝天空大地一甩,一股殷红的鲜血象一道红色的彩虹在空中划了一道猩红的弧线,又星星点点地落在地上。
  队员们惊呆了,直愣愣地望着他们这位暴烈的连长,他们从困惑中渐渐被感动了,顷刻之间原谅了他过去的粗暴和本可原谅的自私。大家都期待着果决的行动。
  罗明成有些胆怯而费解地看着他。他突然睁大眼睛冲罗明成吼道:“你他妈是死人?你还有嘴没有?你算不算指导员?你就屁也放上一声。”
  罗明成陡地涨红了脸,但他不甘示弱地吼道:“你他妈的穷喊叫什么?你们都把话说完了,还让我说什么?怎么干谁不明白?话说得太多了……”
  大为没等他说完便大吼一声:
  “一排长!”
  罗明成愣了一下,忙应道:“到!”
  他还兼着一排长的职务。
  “你带领你排负责物质材料的准备工作,不得有误。”
  “是!”
  罗明成答应一声归列。
  “二排长。”
  “到!”俞青出列。
  “你们排负责石料、沙袋的运送,不能耽误。”
  “是!”
  他接着安排三排负责堤坝加固,还应及时报告水情变化。
  布置完各排的的任务,他又让每排各抽出五个人组成突击队,以便下水排险。要求水性好,体格强,积极向上,以自愿为主。
  他的话刚说完,就有一多半人报名,但他只挑选了刁克和吴浩洋等十五人,他自己自认队长。
  田栋则到俞青排里归俞青领导。
  全体队员排着整齐的队列,迈着雄键的步伐朝尚未竣工的大堤尽头走着。大家边走边在俞青起头下,唱着一支雄壮有力的歌: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劈荆斩棘奔向前方……
  一道金黄的闪电刺破黑沉沉的天幕,照亮了这支服饰各一,不修边幅却雄壮勃勃的队伍。“咔嚓”一声惊雷,大地在微微发颤。
  突然,大家发现,在远处大堤上,翻江倒海的天幕下,站着一个高瘦的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们。
  “辛部长。”
  “对,就是辛部长。”
  队员们惊喜地互望着说。
2013-10-20 01:2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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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这伙杂牌军大多为农家子弟,又都上过学,有别于洋知青而被称作回乡知青。他们曾经把这山城一隅,这寂寞的工地竟闹腾得沸沸扬扬,鸡犬不宁啊!
  那是他们刚到接官坪工地头一年的冬天。一场厚厚的大雪将工地严严实实包裹了起来,封冻的紫川河,象老寿星一样须眉皆白的西凤山,一片银装素裹。从河中大坝南端蜿蜒向南延伸的护堤象一条玉砌的长龙,紧紧护着硬梆梆的河岸。用木板钉起来的工棚象一座立在旷野里的孤坟。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在这样冷寂的天气里,干什么最好?当然是埋人最好了。
  这不,工棚前边,往对面村子里的土坡下,隐隐传来凄凄哀哀的嚎哭声和幸灾乐祸的笑声,给凛冽的空气增加着悲凉和冷酷。
  是谁这样残忍之至拿别人的痛苦开玩笑?
  土坡下面正开着热闹但不隆重的追悼会。  
  土坡的蒿柴上颤悠悠地挂着用水泥袋拼凑成的挽幛,上边用石灰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王大力吴军亮千古
  挽幛下面有两座用土也不知是用雪堆起来的假坟。坟堆上各插着一支曲里拐弯的柴棍,柴棍上端挂着一串撕成细条状权作引幡的水泥袋纸,在飕飕潲来的寒风中哗哗飘拂着。下边的空地上站着几十个身穿棉衣棉裤的年轻人。他们每人腰里都系着一根崭新的武装带。神色表情各一,似乎有种胜利后的喜悦和担忧。而那表情清晰地证明,这“追悼会”纯乎是滑天下之大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
  刁克站在挽幛下边,一张冻得乌青的脸被沾着水泥袋粉的纸条拂来拂去。他一本正经地捧着一块不知从哪儿拣来的破纸,故作悲哀地宣布:“追悼会第二项,由王大力、吴军亮治丧委员会主任俞青同志致悼词,
请大家热烈欢迎。”
  没有人响应,有人跺着脚,不知是嫌冷,还是在表态。站在人群后边的罗明成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田栋斜斜地靠在路边一株落尽叶子的柳树上凝眸远望,似乎这种活动与他无关。游大为一手卡在皮带上,一手紧紧攥成拳头,好象时刻准备跟人决斗。
  俞青站在刁克身旁,挺了挺短小精悍的身子,扶了扶眼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撕开的“海河牌”烟盒,双手捧在胸前,煞有介事地读了起来:
  “王大力、吴军亮分别为本县庞坞村和吴家堡人氏。两人因工于阿谀逢迎、投机卖乖,同时混入革命队伍。王大力为公社团委书记,吴军亮为公社水利员。二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大有同居一室缔结伉俪之势。在领导专业队期间,王、吴二人大肆玩弄法西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之卑劣伎俩,用惨无人道的手段,残酷打击根红苗正、血气方刚的贫下中农后代,妄图扼杀革命事业接班人人于摇篮之中。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然而,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终于演完了他们人生最为卑劣的一幕,于一月二十日八时五十分同时升天。实现了他们不愿同生,但愿同死的宿愿,享年分别为三十和三十二岁。
  王、吴二人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对于他们的死,我们是很悲痛的。谨以我和我个人以及全体队员的名义,向他们的死表示沉痛的哀悼和热烈的祝贺,并踏上一万只脚,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他白皙的脸由于激动和寒冷有些绯红。他的眼睛里闪着由于发泄和卖弄后的亮光。他本来对主任的头衔不屑一顾,不愿搞这种无聊的恶作剧,但经不住刁克等人的游说,重要的是他也象大多数队员一样,对这俩人实在有着强烈的蔑视。而他作为通讯员和记工员,比别的队员更能受到太多的指责和发难。所以,他欣然同意,并即兴作了这篇狗屁不通却颇具才气的“悼词”。
  时二狗眯了眯细小的眼睛大惊小怪地说:“我的老天爷,你怎么象念天书一样。”他凑到俞青跟前一看,吐着舌头说:“乖乖,一个字都没有。你是从哪儿出来的?真神哪!”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都凑前去翻来覆去看着那只空空如也的烟盒,对这位专业队的笔杆子是完全叹服了。大家纷纷议论着这件实在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刁克则没有忘记他的职责,他双手往下压了压,大声说:“弟兄们,战友们,别吵了,请我们的哭丧专家时二狗嚎哭。”
  时二狗一听,毛茸茸的脸使劲拉了拉阴沉了下去,细眼睛朝刁克一翻,心里说,甚倒霉事都能轮着我!哭丧专家?谁封的?亏你小子想得出。叫我哭泣?你们好看着笑?门也没有!
  他并非不想出风头表现表现自己,只是对刁克这种指派人的架势不满意。他也得拿捏一下架子吊吊他们的胃口,让他们请他,他才干。我时二狗也是有自尊的呀。于是,他佯装不高兴地说;“我一开始就哭过了,还让我哭泣?我又没包了!”
  刁克:“刚才是代表个人,现在是代表组织,要有集体主义观念么!”
  “现在没有,等有了再哭。”他转身欲走,被大家拉住了,队员们都说别人没那本事,只有时二狗才有,这事没有二狗根本办不成,只有二狗能为专业队壮出声威。
  时二狗听着这好听的话,心里象吃了一罐子蜜。他掩饰不住地笑了,心里说:这还差不多嘛。
  吴浩洋也趁机起哄说:“二狗,我陪你,你做大哭,我做二哭。”
  二狗一看,居然还来了徒弟,便爽快地答应说:“好吧,咱们就让他俩当一回儿子吧。”
  他拉了拉衣襟,闭住眼酝酿了一下情绪,睁开眼,又颐指气使地冲吴浩洋道:“把那条水泥袋铺到‘坟’跟前去!”
  吴浩洋俯首听命地跑到地塄上拣起二狗所说的那条水泥袋,磕打尽沾在上面的雪,平平展展地铺到“坟”前。    时二狗这时才象一位专家似地面对着恭候的队员,一屁股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扯着嗓子长嚎了起来。
  凄哀悲伧的哭声裹着祈冷的寒气在雪野里飘荡着。但号哭者微颤的嘴巴和微阖的双眼,都在炫耀着难以掩饰的得意和喜悦,而那一声声凄楚的呼唤完全是恶毒的诅咒:“我的大力娇娇啊,军亮儿!你们死得好利索呀,死得好干脆。你们两个狗日的不听话的儿啊。你们死了可叫你爸孤苦零丁的依靠谁啊?可你们死了这世界就平安了。你们还是快些死吧,快些死吧,越快越好,哦嗬嗬——”
  队员们听着这不伦不类的干嚎,看着那不时冲他们扮个鬼脸的滑稽样儿,一齐拍手大笑起来,连地上的雪霰也仿佛受到了感染似地陡然蜂起,扬扬洒洒地扑向他们冰冷的脸颊……
  这是一伙幽灵,一伙泼皮,一群混世魔王——工地附近的人都如是说。因为自打这伙年轻人来到这里后,他们地里的瓜、树上的果便失去了安全感,重要的是他们的闺女常常因为他们而哭鼻子——脸皮薄的当面哭,脸皮厚的当面骂。以致使通过工地的路上很少有女人胆敢涉足,她们即使进城也要绕道走。
  但他们绝不是乌合之众,他们是有来历的、有组织的。他们的组织全称是“城关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简称“专业队”。他们来自全公社各个自然村,大多为初、高中毕业的知识青年。基干民兵辖制,劳武结合:平日筑坝造地,定期进行军事训练。
  由于这种半革命军人的特殊要求,他们都根红苗正出身好,属于“老子胎里就红,谁也不敢给哥们脸上抹黑”之类的革命事业接班人。但各生产队送来的大多是两个极端的人:令队长头痛的刺头儿和老实窝囊在村里没势力的。只有极少数是自愿到专业队到同龄人中寻找自我价值的人。因为他们既不愿在用锹镢钯子锄陶冶出来的勤劳却又自私愚昧的父辈们中消磨自己的青春,又找不到自己的出路,就自愿到谁也不愿意来的专业队每日啃三顿窝头,干服苦役一般的扛石头活,过一种由同龄人构成的既不热火更不潮天的生活。前者如游大为、刁克、侯毛旦;中间的如吴浩洋、时二狗、古三孩;后者如田栋、俞青、罗明成。只有两人例外:杨刚和二河河。杨刚因为是孤儿,到专业队不用自己开伙。二河河则是城关大队的硬头支书用来充数的一个白痴。这种为基干民兵长脸的事,只有城关大队才有本事做出来。
  然而,专业队并非知青们的乐园。他们属于公社团委领导,团委书记王大力自认连长,水利员吴军亮任指导员。两人为了达到向上爬的目的,沆瀣一气,在专业队实行共产法西斯专政。他们采用强化劳动强度、延长劳动时间的办法变相惩罚队员。对拒不服从者采用饿饭、罚背石头、扣工分,甚至批斗来强化统治。两人常倒剪双臂,撑起牛一般的眼睛在工地上转来转去,不时大声呵斥着并没有过错的队员,俨然一副监工派头:他们对待队员绝不亚于对待劳改犯或四类分子。
  他们的这种极为下劣的管理方法激起了这群本来就不好惹的知青们的愤怒,他们用各种计谋跟二人进行了形形色色的斗争——
  故意迟到的大为面对王吴二人的发难,抓起一把石子一下捏成碎粉,轻蔑地说,不知你们的脑袋硬还是这块石头硬!田栋则郑重地对他们说,用队员们微薄的伙食费买酒喝属于贪污行为,每个队员都有检举坏人坏事的权利。而俞青则指着几张稿纸说,他已经收集好了他们的材料,准备在地革委部长视察时递上去,内容有贪污、行凶和调戏妇女等。吴浩洋把铁锹扔到河里压了一块石头,然后,大骂不知哪个龟儿子把他的锨偷去了,他没法和泥。这样,他就能使他和他负责的石工师傅好好休息一会。刁克则举起一块沉重的石头扔到放好泥浆的坝面上,给吴军亮熨烫得笔挺的军裤上溅了两腿黄乎乎的泥浆。时二狗和古三孩悄悄将他们的自行车闸皮拆下来扔掉,使他俩在回家途中收不住闸撞到树上碰得鼻青脸肿。游大为和刁克领着一伙馋嘴溜到王大力和吴军亮偷着喝酒的房东家里,风卷残云般地将他们的酒喝干,菜吃尽,还扬言要让俞青写一篇连长和指导员关怀队员,请他们喝酒、吃盘子和感人事迹。连与之尚好的罗明成也坚决指出,王大力曾讲过“修坝造地不顶事”的反动言论……
  有人给他们的公文包里装满水泥,有人把水泵接处的铁丝松开使工地停了工。而他们在强迫水性好的侯毛旦下深水捞水泵时,侯毛旦双手一伸,声嘶力竭地连喊“救命”,潜入水底逃之夭夭。岸上的弟兄们异口同声地坚决证明,侯毛旦是王大力和吴军亮推到河里淹死的。要让他俩偿命……而这些行动后边总有两双眼睛在密切注视着们。这就是田栋和游大为。
  起先,两人还吃套子拉硬屎,强挺着,但众怒式的一连串攻击,终于使他俩败下阵来。只丢了一句阿Q式的讹语:“你狗儿们给我等着吧”,便逃之夭夭了。于是,队员们在茫茫雪野中进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追悼会来欢送他们。
  王、吴二人与其说是被赶走的,不如说是被气走的。这亘古未有、荒谬绝伦的追悼会就足以说明他们“气”段之高强。
  当世界上没有真理,只有强权,支配与被支配者的力量过于悬殊之时,恶作剧也不失为一种较好的斗争方式。它往往能取得正面斗争所难以达到的良好的效果。
  工地,瘫痪了。
  队员们完全成了散兵游勇,象无头的苍蝇似地四处乱窜。但谁也不愿回村里去,因为不回去就没人敢扣工分,等于放假挣工分,也快过年了,他们要打听到村里放了假才会回去。现在,他们可以尽情地玩了,把压抑、劳累、呵斥、侮辱统统扔到紫川河里,一个个象挣脱羁绊的野马驹,撒着四蹄到处狂蹦。有人整天躺在被窝里象条冬眠的狗熊,整日惺忪乜斜;有的通宵打牌,形式上只是简单的吊主和拱猪。精明的多领几条窝头跟房东换菜吃,傻帽的到人家菜窖里偷红薯烤着吃,被主人抓住打上一顿。游大为、田栋等人绝不离开工地一步。他们明白王、吴二人的能量和跟他们作对的后果。只要他们不离开工地,不负逃跑的责任,就很难有人能奈何得了他们。因为上级规定,基干民兵不能私自逃走,否则按开小差论处,押送到劳改队跟四类分子一起劳改。
  他们无所事事,每天都要到工地上瞎折腾去。
  如果牌打腻了,觉睡足了,到工地摸一回“瞎瞎”也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这种游戏正如哭丧一样当然离不开时二狗了。
  刁克指着工棚后边的一棵柳树让他看清记住,然后用手帕蒙住他的眼睛,拦腰把他抱起转了几十圈后放下,让他去摸那棵树,摸着便算胜出。
  时二狗被刁克转得晕头转向。他站定后,静下神来开始辨别柳树的方向。本来站在东边的吴浩洋在刁克的示意下站到他的西边,并佯装关心地说;“二狗,小心点,别绊倒。”
  队员们兴高采烈地看着,不时给他出着馊主意。
  时二狗知道他们的心眼不对,就朝他们说的相反方向把摸。他象一个刚学游泳的人一样,两只手不停地一左一右划着,双脚迈得很高,但也不时被石头块绊着,打一个趔趄。他艰难地辨别着方向,在无数馊主意中选择着有价值的信息。他听见拖拉机由远而近开来的声音,他知道那是公路方向,可吴浩洋是怎么回事呢?他正高一脚低一脚地瞎摸着,一辆满载石头的铁牛55在工地下边的坡道上打着滑,两条人字带在起劲地刨了两道深坑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停了下来。从驾驶室里一个身穿工作服的女司机冲这伙瞎折腾的队员喊:“哎,来给推一下。”
  大家都愣住了。刁克别有用心地问;“哎,叫谁哩?”
  “叫你哩。”女司机毫不示弱,但立刻又扩大了处延,“还有,别的所有的人。”
  不知是姑娘银铃般的声音和她甜美的微笑所形成的感召力,还是由于两条腿对八个车轮的极其难得的怜悯,总之,姑娘的一声召唤比王大力、吴军亮之流的命令管用多了,大家暂时放弃了快乐的折腾,纷纷朝拖拉机跑去。
  时二狗也就坡下驴,趁机撕掉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看,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已经走到堤边,再往前走几步就要掉进河槽里了。
  这些个家伙,尽拿老子寻开心,以后绝不再听你们瞎摆布了。
  他怀着五分钟即可忘记的承诺也向拖拉机跑去。
  司机见大家都走到车后了,马上钻进驾驶室一踩油门,“突突突”一股黑烟冒出来,拖拉机在几十根柱子一般的胳膊推动下缓缓上了坡,停在石料场上。
  女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冲队员们感激地笑笑,大家在她柔柔地目光注视下极不情愿地开始卸石料。
  游大为搬了几块,沉着脸走到司机跟前,粗声大气地说;“以后别再往这儿拉了。工地上连头儿都没有了,我们干了还不是白干?你给记工?”
  女司机愣了愣,很不高兴他这样发问,但仍笑着说;“我不知道停了工,我请了半个月假,今天才上班。”
  游大为没等她解释完就走了。她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嘀咕道:“瞧那样,多凶呐!”
  时二狗故作神秘地凑到大为跟前小声说;“她可是县委书记的姑姑,可别惹她。”
  “姑姑?”大为瞪了他一眼,“奶奶我也不尿!”
  她几乎天天往工地上送石料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她很爱笑,背地里都叫她笑笑。她谈不上漂亮,但很端庄、秀气,有种内涵式的美。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柔和的光波。微黑的圆盘脸充满着稚气。发白的工作帽沿下很调皮地微露着几绺长长的流海。
  据说,她原来是邮政局的话务员,一个小伙子在县委大院给她打电话说下流话,她骂他,给他当姑姑,正巧,靠边站的县委书记进来打电话,就从小伙子手里接过话筒,客气地问,你是谁?她以为还是那坏小子,就狠狠地大声说,我是你姑姑!我是你姑姑!老书记气了个半死,当即下令邮政局长让她停职检查,并到改河工地劳动改造。谁知,她居然会摆弄方向盘,公社农机站也正缺拖拉机手,于是,她便开上了拖拉机。
  她很少跟队员们说话,一停下车就斜靠在驾驶室上静静地看着他们卸石料。有时,队员们跟她搭讪,甚至说一些出阁的话,她也从不应对,也不生气,只是文静地笑笑,常使挑衅者自觉无聊而尴尬地自动闭上那无聊地嘴。
  吴浩洋照例翻出一团棉纱殷勤地给她擦拭着车:擦了玻璃又擦车门,甚至挡泥板。不知是激动还是费力,鼻子尖上都渗出了细汗。他专心地擦着,不时瞟一眼笑笑。
  笑笑对他的殷勤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欢迎,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
  埋头干活的队员们居然对这种公然讨好姑娘的行径采取了宽容态度。那种对异性相触而导致的同性之间惯常的嫉妒也似乎消失了,大家对此视而不见。
  古三孩将一块石头扔在石堆上,拍了拍帆布垫肩上的土,瞟了一眼吴浩洋,对侯毛旦说:“瞧那小子,多没出息!”
  侯毛旦善解人意地说:“别这样说,你没听俞青说这是一种病么?一百多队员,少他一个人也误不了多少活。”
  古三孩点点头不吱声。他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是啊,你不是出于对他投机不干活的嫉妒,就是出于对他讨好姑娘的嫉妒。我古三孩可不是那种人。
  刚开始大家对他这种举动很是看不起,自然有人公开嘲弄过他,但经俞青一解释,反而都很同情他。俞青说,书上讲这是一种病,叫“花痴”,大多为女性,男的极少见。就是对异性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情感,有时甚至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只有结婚才有可能缓解。
  田栋和俞青抬起最后一块石头扔下去,关好车箱,跳下来,看着吴浩洋旁若无人地钻进驾驶室远去,感慨地说:“这人,怕是没治了。”
  “是啊,他那样子谁肯嫁给他。”俞青也深有感触地说。
  他们望着远去的拖拉机正议论着,忽然,公社通讯员骑着自行车来通知游大为和田栋到公社去开会。
  所有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怔住了。大为问通讯员有什么事,通讯员象怕被烫着似地边骑车往回走边连声说:“不知道。”队员们都把目光凝聚到他们两人身上,关切,探问,猜测。谁心里都清楚,公社叫他们中间的两个头儿将意味着什么。
  田栋看了一眼大为,深深为这个粗莽的同伴担忧。
  他知道自己惹了祸,但这个祸不好惹又不得不惹。不惹,这种非人的奴隶一般的生活就要无休止地继续下去,但惹了,就要受到惩罚。劳改?挨斗?大不了如此,何况还不至于。因为,他们也不可能抓住他多少把柄。他担心的是大为。他知道他这种猛张飞似的个性在增强冲击力的同时,也最容易将自己的一切暴露给对方,包括最弱的弱点。而一旦要受到惩罚,那将是极其严厉的,因为没有退路。
  想到这,俞青看着他说:“别去,让他们有本事到工地上来抓人。”
  游大为拍了拍棉衣上的土,不以为然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怕什么!天底下没咱哥们不敢去的地方。走吧。”
  田栋看看这条汉子刚勇的目光,顿时增加了一股无所畏惧的力量。他正了正头上的军帽,挺了挺胸,向队员们打了打招呼,怀着命运难测的心情和大为一起朝设在城北的城关公社走去。
  大家望着他们赴汤蹈火的背影,议论着,叹息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驻地的村里。
  从公社回来的路上,田栋的心情变得更加复杂了。他觉得他就象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正等着大人回来责骂,可是,大人既没打他,也没给他带来他喜欢的玩具,而是给他带来一本他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的极深奥的书。他很难相信辛部长给他说的话,他总以为这是一场骗局——如果是,那就是更大、更可怕的骗局。但他又不得不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他有几分激动、神往,又有几分忧虑和沉重。他看着一路上昂首阔步、兴高采烈地打着口哨的大为,觉得这位老兄实在是高兴得太早了。他认为颇有势力的王大力和吴军亮是绝不会轻易放过大为的,尽管可以放他田栋。他甚至觉得他们正走向一条通往深渊的险地。但当他狐疑满腹地回到工地,辛部长召集全体队员宣布了公社革委会的决定后,他就完全相信了。
  专业队本属于基干民兵,隶属武装部管理,原来的管理体制本身就是错误的。现在要理顺这种关系了,由刚被提拨的武装部长兼副主任的辛银旺直接领导。游大为被任命为连长,田栋被任命为指导员。实行连队建制,下设三个排,在民主选举的基础上,由连部任命各排排长及文职人员,包括通讯员、事务长,记工员和司号员等。
  “我们就是要让同志们自己解放自己,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武装自己,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取消一切为我们所讨厌的行政干预,让我们中间最有威信、最有能力,为我们大家最欢迎的人来领导、组织我们,使专业队出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生机勃勃的崭新局面。同志们,青年朋友们,我辛银旺愿意成为你们中间的一员,成为你们真正的朋友,关心你们,支持你们,更重要的是理解你们。从今天起,我就把专业队完全交给你们了,我完全相信你们,相信你们没有一些胡指乱划的人过多的干涉,你们会比过去干得更好,取得更大的成功……”
  大家都听得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得人心的话语,有人甚至眼睛里闪出了泪光。大家有怀疑、猜测到彻底相信了他的真诚和他所说的一切。每一个人都热血沸腾,心潮水澎湃,期待着跟着这个军人出身的部长和他们信任的连长指导员大干一场了。
  游大为和田栋在感动和激动之后,更觉得肩上的担子顿时沉甸甸了。
2013-10-20 01:24: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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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HYXCJC 于 2013-10-20 02:28 编辑


  田栋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在一夜之间能成为专业队的指导员。如果此时专业队是一盘散沙的话,他和大为就是两粒大沙子,要他俩去凝聚别的所有沙子而成为一块结构缜密的磐石。
  朝夕相处的弟兄,一旦要凌架于他们之上,不知这关系该怎么处?重要的是辛部长,他的顶头上司,真摸不着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在事后仔细回忆着第一次见到他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发现有别于王大力和吴军亮的真实的内心世界,但他越想对他的形象越模糊,就象隔着茫茫云雾去看远山,永远是一个朦胧的轮廓。
  他和游大为是各怀忐忑走进城关公社革委会大院的。通讯员把他们带进一孔老式砖窑里,介绍给办公桌后边坐着的一个人,并且对他们说,他是新调来的革委副主任,武装部长。
  他很客气地请他们坐下,示意通讯员退出后,很谦虚地自我介绍说,他叫辛银旺,从外县调来的,以后要跟他们合作共事了,请大家互相照应。
  田栋静静地听着他敦厚亲切的声调,很惊异于造化竟如此奇妙:辛部长的头好象一出生就被什么魔力用力揉搓过似地特别长,眼睛、眉毛、鼻子甚至耳朵都似乎无力顾及左右的地盘,一齐向下搭拉着,尖而长的下巴将喉结遮挡得严严实实,似乎各自都无力支撑,时刻准备掉在地上。只是那双厚而长的眼皮左遮右拦的眼睛不时闪着凌凌光波。
  他的谈话是亲切的,友好的,可人心的。他首先对他们的斗争表示理解,更能凉解。又不无夸张地赞扬了他们吃苦耐劳和见义勇为的革命精神。尤其对他们两人在队员中的感召力、影响力表示了由衷的赞赏。他不时打着手势,一个个跳荡悦耳的音符在他的五个指缝间流了出来。
  田栋却听得一惊一诧。他觉得这人不是最好的人就是最坏的人。因为,他永远无法想象他们的行为会得到宽容和谅解。而游大为却若无其事地一支一支抽着辛部长递给他的海河牌香烟。
  “我这个人一惯对青年人是非常信任的。”他看着他们慢条斯理地说,“培养青年,重用青年,青年的事让青年自己去干,这是我长期做青年工作行之有效的方法。领导者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对青年人不放心不信任,当一个可怜的保姆。我找你们来就是要向你们说明这点的,你们尽可放大胆地去干。专业队这一百多人以后就交给你们了。我已经报请公社批准了,游大为任连长,田栋任指导员。这是党和人民对你们的信任,也是对你们的考验。请你们不要辜负党和人民对你们的期望。”
  最后的几句话铿锵有力,使人有种无庸置喙的力量。这几句既有压力又有动力的话,使他俩在惊诧激动之余,顿时产生了某种神圣感,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每人握住武装部长伸出来的一只瘦长却强有力的手。
  那很有气度的手力和耐人寻味的话语,使田栋觉得他有种说不上什么的内力和魄力。这种非常人能发现的东西绝非王大为、吴军亮之流可比,他很难咂摸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一想到自己将要成为这一百多人的头儿,田栋感到肩头沉甸甸地,象搁了两盘沉重的石磨。他这时才感到自己成熟了,长大了,需要去正视人生了,需要去为某种信念、事业,一种既抽象又具体的东西去拚搏,去奉献自己了。
  以往的事尽可扔到紫川河里去,因为那是连自己都鄙夷不屑的肖小行为。而现在必须以一个有身份、有头脑的真正的男子汉的形象重新站在队员们面前了,昨天的他和今天的他绝不能重复。
  荣誉、地位,这些东西美好的一面就是能强化人的自我修养,提高人的品格和尊严。当然,这要看给予什么样的人。只有给予品德高尚、修养崇高的人,才具有这种力量。而一旦给予一个庸俗小人,恶棍无赖,就只能横行霸道,为虎作伥,将一瓶坏水变成一桶毒液。
  田栋自然属于前者。作为一名钳工的儿子,他有着良好的家庭和学校教育。他从善良、坦诚、梗直的工人父亲身上第一学会的就是怎样律己和怎样爱人。善良却粗暴的母亲更多地教导他的则是怎样谴责自己和宽容他人。当兵年年被评为标兵的哥哥更以无声的男子汉的形象树立在他的脑海里,使他常常反思自己:我是父亲的儿子么?我是哥哥的弟弟么?而他唯一的妹妹,又以女性特有的善良和温柔,对父母的尊敬和对哥哥的关怀,又使他平添了一份温暖和幸福。他常常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地要求自己:要在父母面前做一个好儿子,要在哥哥面前做一个好弟弟,要在妹妹面前做一个好哥哥……他常常千方百计地为之而奉献、而奋斗。
  读高中时,他的老师是北大中文系肄业的右派。他是怀着好奇的、猜疑的心情听他的课的。但他很快发现这右派有着某种非同世俗的良好的气质、品格和思想。这种东西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使他不得不怀疑这右派是否属于冒牌性质。否则只能理解为右派就是有着非同寻常气质和思想的人。他无法推翻政治界定对他形成的影响。他只以为右派之所以有这种超尘拔俗的思想,完全得益于他们所受到的古中外那些文学作品的影响,是那些优秀作家伟大的人格才使他们这样的。于是,他放弃了一贯对化学的偏爱,发誓高中毕业后一定要上大学中文系。虽然大学并不考试,实行的是推荐制度,但他坚信只要自己好好努力,一定会成功的。
  怀着这种强烈的愿望,他高中毕业第一天——仅仅离春节只有二十几天了,他还是怀揣毕业证回队里报到。
  第二天他就脱掉学生装,换上父亲穿罢的一身破旧的劳动布服,将头理成短短的小平头,挑起茅粪桶跟着社员们到城里挨家挨户去掏茅粪。常常因为碰见同班吃国供的同学而产生瞬间的难堪。有时,竟因怕同学认出来而躲在厕所里不敢走。而对方如果是女同学,那就更叫他难受。但他很快战胜了自己的虚荣心。他觉得为了信念一个人必须作出更多的牺牲。
  他坚信“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尽管他没有做过一天农活,但他相信他能做好。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他就很快掌握了耕耙锄割种等各种农活。即使象拉辗那样令庄稼汉们都望而生畏的农活,他都咬着牙,弓着腰,淌着汗,紧跟着两匹壮骡拉着的耧,拉着沉重的石辗,在上百亩的地里一圈一圈地坚持着轧了下来。
  两年,两年,他咬着牙鼓励自己,只要能坚持两年就会有出路的,大有作为就是要苦干,实干。他知道自己对知识的把握程度,相信只要生活给机会,他就一定能把握准。单凭考试他绝不发怵,但考试已经贬到不如一担茅粪值钱。他看过电影《决裂》,招生干部举起一个青年抡大锤的手,指着手掌上的老茧大声说:“这就是资格,这就是资格!”,那只手象一面红旗,又象一支路标一样屹立在他心中,指引着他的人生之路。农学院的学生,包括女生在内,首先都要学会劁猪骟牛。马尾巴的功能只被嘲弄,春苗出土迎朝阳……
  他学会了锄地时换手,三锄搂好一株玉米,学会了扬场、割麦、间谷苗,习惯跟人们开一些粗野的玩笑,看男女社员在刚耕过的地里摔交。习惯于将刚抓过粪土的手在草上随便抹两把就抓起一条刚送到地里来的窝头,香甜地咬上一口……
  他终于凭他的善良、诚实和苦干赢得了村里人的交口称赞。他的双手起皮打泡,淌血流黄水,终于结成了厚厚的硬茧,他的声誉完全超出了全村回乡的所有同龄人。
  两年够了,他相信他也有了资格,命运的奇迹即将诞生。
  然而,他很快就失望了,失望得非常彻底:当队委会、贫管会、团支部把推荐上大学、中专和当工人的名额公布之后,连他姓田的一撇一点都没有。而都是支书,队长、贫协以及与之关系密切的子弟。
  田栋面对那些成功者、得意者,那些一向对他很羡慕,现在反而使他很嫉羡的人保持了他必须保持的沉默。他清醒地意识到,在这块土地上,他是永远不会有所作为了。父亲是工人,而他自己是农民。工厂不要工人当农民的子弟,农村又因为他是工人的子弟,一个外来户,在村里没有任何势力。只是赞美他,但什么也不会给予他。
  生活有时并不厚爱为它付出的人,而有时则恰恰相反。
  再如此拚上五年、十年、二十年又能怎样呢?两毛五的分红,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无法抬头的生活……
  他打了一个寒噤!
  于是他怀着痛苦和惆怅的心情来到因伙食低劣,生活艰苦,名声欠佳,单调、枯燥,人人望而生畏的专业队。在这里他遇到了跟他同一个大队的游大为和他的同学俞青。打架大王游大为很快成为专业队的首领,他也很快成为大为身后摇鹅毛扇的人物。俞青则因为他无与伦比的笔杆子,很快当上了通讯员兼记工员。这样,他们三人便自然而然成为专业队的“三巨头”。而精明的辛银旺采用“以夷制夷”的高明策略将他们推上了全队实际上的最高领导岗位,而自己则当上了极具权威却又无所事事的太上皇。
  田栋很明白这一点,他非常钦佩辛部长的管理才能。但他信任你,这就够了。士为知己者死。一个男子汉只要是信任,高尚的信任,你就没有理由不去赴汤蹈火。
  然而,生活并不总会给人以坦途,生活的桌面常常会被岁月的锥子扎得坑坑洼洼,使你常常不得不去书写生活歪歪扭扭的文字,甚至将生活的纸捅破,将墨水洇到纸的背面去。
  如果当初,由于他们共同的对手王大力和吴军亮才使田栋和大家抱成一团,成为摇鹅毛扇子的人物,那么,现在,他分明地感觉到他和队员以及和大为之间出现了明显的不协调和隔阂。这并非由于他的品格,而是由于他所处的位置。
  第二年,当温馨的春风抚红了太阳的脸,滤清了紫川河的水,裉去了西凤山沉重的铠甲,岸上摇摇曳曳的杨树也多了几分妩媚,泛青的草儿也象个顽皮的孩子伸展开娇嫩的四肢在山坡上迎接着春风亲吻的时候,重新组建后的专业队便浩浩荡荡开进了大坝工地。
  从主坝南端延伸出来的护堤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向南延伸着。新河道已被河水拉得很深。河底离上边的土岸高处足有三四十米,低处也有一二十米。护堤的根基扎在河底下边有三米多深扎起来,后边空处用湿土渗透作为护坡。
  队员们以排为单位按照分工,有的搬石头,有的和沙灰,有的打夯,有的勾缝,有的抽水做护坡。柴油机冒着黑烟从河里往护坡上抽水。扁软的纤维水管象一条不时换气的蓝蛇,一鼓鼓地吐着清冽的河水。推好的虚土被水浸透,便渐渐溻硬实了。
  大工们“咣咣”地砸打着石头,在手锤起落间,迸溅起一颗颗微弱的火星。他们是社办企业石工队的,大多是来自山东和河南陕西等地的流窜。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不时跟不听话的队员们嬉吵着。从东山上刚冒出头的太阳将红灿灿的光均匀地涂抹在工地的每个角落,每个队员身上。汨汨的河水也象赶热闹似地发出了欢快的和鸣。
  田栋和大为站在高高的土岸上,俯瞰着忙忙碌碌的队员们,朝日将他们长长的影子映在岸下边的护堤上。 大为洗得发白的军装在阳光映照下有些绯红,左肩上挂破的一绺布条在微风中微微抖动。他那鹰鹫一般的眼睛扫视着大堤上的每个活物,竭力搜索着胆敢怠惰的队员,并及时给予严惩,象牧羊人面对着羊群似地,抓一块泥巴扔到对方的后脑勺上。
  田栋却不自在地搓着手,仿佛手里长出了虫子似地。那身厚实的褪了色的工作服也好象套在身上的一件笨重的铠甲,使他有种毛刺刺的骚挠感。他盯着大为微黑的棱角分明的左脸,再一次商量道:“不行!我们不能老在这儿站着,象个监工。”
  “要干你干去,我绝不干。你混进去干活,连长、指导员的位置往哪儿去体现?再说,辛部长让我们自己去决定,我就这样决定了。”大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掉头注视着工地。
  田栋觉得对朝夕相处,同甘苦的兄弟,即使你如何得意,也应相互照应,而不能一夜之间就凌架于他们之上,把他们变成自己手下的奴隶。但大为坚决认为领导就是领导,群众就是群众,领导就得管理群众,或者就是专门来拾掇人的,而群众就是要叫人来拾掇的,你不拾掇他,他就看不起你。你不看那“群”字,不就是人赶着羊么?你从今天起就是放羊的,他们从今天起就是被你放的羊,明白么?
  别看他文化不高,歪理还一套一套的。
  真没办法,田栋斜睨着他嘴角迸起的一棱硬肉,刚硬、冷僻、固执、任性,你就是把鬼头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说一句软话,更别说让他改变自己的意志了。田栋分明地觉得自己和大为之间已有了一把无形的铁铲在挖沟壑了。
  他们常常因为一些具体的细小的事情而产生龃龉,而他总是常让着他。这不仅因为因小事争吵太少男子汉的度量,而且让队员看见连长指导员内讧影响他们共同的威信进而影响全队的工作。然而,一让再让,他和大为同队员之间的距离就增大了。因为他俩之间纠葛的焦点是能否再保持一个普通队员的本色问题。
  不,不能一味和他妥协,否则以后就别想再工作了。即使现在,田栋觉得他和整个集体之间联系的钩已脱开了,开始变成了一个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孤家寡人了。
  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大忌。
  他咽了一口唾液,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和缓一些说:“位置归位置,指示归指示,但我们的位置并不能说明我们就要脱离这个群体,不是这伙队员中的一员,指示并没有限制我们的独立思考和独立行动。我们根本没有必要站在这儿象地主的管家一样去监视他们,要相信绝大多数队员的人格和自尊。我们不能重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老路。我觉得我们最需要征服的是人心,要让他们服而不是让他们畏!”
  “什么?你把我和王大力搁一堆了?”大为显然生气了,盯着他以高八度的声调说,“我是粗了一点,但我生来就这样,这是我的个性,我想我还没有象王大力那样坏到骨子里流脓的地步。我之所以能在专业队站住脚,征服别人,就是因为我的强硬,而不是别的什么,谁要征服什么人心,谁就征服去,别来拉虎驾车,赶鸡下河!”
  田栋知道根本无法说服他,便眨眨眼笑着说:“不错,你说的也许对,谁都无法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不过,生活常常会教训那些固执的人。”
  大为:“我倒很想让生活教训我一下看看到底谁硬。”
  他说着傲然回头盯着工地上慢慢腾腾挑着水桶往河里走的扬刚。
  几名队员诧异地直起腰看着他俩。田栋把溢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愿让队员看到指导员和连长闹不和。
  他无法说服大为,倒不是他没有理,不善辞令,而是大为就那么一个人,任谁也改变不了他,除非让他头上撞个大包,甚至头破血流,一败涂地。但自己至少不能屈从他。无论作为一个男子汉也罢,一个指导员也罢,应该有点责任心,荣誉感,价值感和奉献精神。否则,此生岂不白活?不过令他费解的是,以往大为对他是言听计从,而现在却瓜葛满腹。莫非以往是共同利益的连蒂,现在却是权力的瓜分?或是认识层次有别?
  他困惑地摇了摇头。
  做什么呢?他看看一个个在他面前按分工忙碌的队员,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多余,干什么都插不上手。一丝自责的鞭梢轻轻抽打着他的心扉:上级给了你带头的权力,指挥的权力,但谁也没有给你休息的权力 ,剥削他人劳动的权力。没有!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一个刚学会农活的回乡知青,一名平常的队员。明天一旦给你权力的人剥夺了你的权力,你就可能在队员面前不如从前的你,不如这里的任何一名队员,包括二河河那样的白痴。尽管你无法改变别人,但你至少可以改变自己。
  他没有抬头看,他知道头顶上正横着一双硬梆梆的象黑色陨石一样的眼睛,时刻准备掉下来砸在每个队员头上,因为它的主人强硬而大度,不记后,更不会嫉妒他。
  他使他很放心,即使跟他唇枪舌战,面红耳赤,大为也不会嫉恨他,更不会暗地里使绊子撂倒他。他好就好在光明磊落。
  侯毛旦正用一把圆头锹吭吭吃吃地和着一堆混凝土。一张生就的老人脸憋得通红。距离很大的两只眼睛,大嘴巴,嘴角向下耷拉着,面色黑黄,眉头微锁,门牙微凸,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儿,其实他还不到十七岁。
  田栋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说:“来,让我来两下。”
  侯毛旦象怕被抢走似地,倏然把锹把捯到左手客气地说:“指导员,你歇着吧,我没问题,拳挂子是累不着的。”
  田栋尬尴地缩回手,怔住了。那客气地“指导员”三字象一把巨铲在他和侯毛旦之间攉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他感到他已和队员们垒起一了道厚障壁了,不拆掉,将何以开展工作?这固然由于权力给了他小小的特权,更重要的是权力无形中就拉开了少数人与多数人之间的距离。昨天还称兄道弟,今天一纸任命就足可使你成为孤家寡人。这自然因为权力需要而且也必须居高临下。但他不愿这样做,他更希望权力分担给他的事业成为大家的事业,而与之商量着共同做。这并不意味着就此放弃他的领导地位。
  侯毛旦年龄不大,却以拳挂子自居,自称跟拳师关老七学过五年武当拳。虽说谁也没见过,但队员们都惧他三分,连他的冷若冷霜、沉默寡言也看作是拳手刚硬个性的表现,真人不露相么!
  田栋冲他笑笑,慢慢踱到河堤前面,那里十几名石工正忙着垒石头。大堤象一条冬眠过来刚出洞的蛇,徐徐向前蜿蜒。陕西来的杜师傅用手锤敲打着石头,冲几个队员骂骂咧咧:“快沙沙(些此),日伢老尼的,啁不好好干。”
  古三孩在上边筛石灰,滚滚的灰尘不时飘过来,呛得他不时打着嚏喷,他又冲三孩嚷嚷:“你狗日的,庙院里筛灰哩,喷死伢伢(爷爷)了。”
  古三孩抹了抹脸上的灰说:“我是给你箩白面哩,你是逃难来的,没吃过白面,好叫你尝点白面味。”
  这大概触动了他的痛处,气得嘟囔着:“伢熊子(你孙子),伢熊子!”
  他不知是陕西哪儿的人,好象与通常的陕西话不大一样,你、爷不分,一律称作“伢”。
  筛石灰是件苦差使,不是老实啃吃苦的人是绝不会干的。
  田栋很了解三孩,这是个非常踏实肯干的青年。他走到他跟前说:“累了吧?来,让我干一会儿。”
  “不不,”三孩拄着锹不放手说,“我不累,我筛吧,快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田栋愣住了,他看着他,试图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些揶揄和讽刺,但那双眼睛是坦诚的,友善的,毫无鄙夷他的任何意思。
  然而,最后一句话却深深地刺痛了他。他转身抓起石灰堆上扔着的一把镐头,走到河里已挖掉沙土,露出河底干泥的逼水坝根基前,挥舞着镐头使劲刨了起来。一块块青灰色的干泥纷纷飞起来,迸在他脸上、额上,鼻梁上、耳朵里,落进他嘴里。他脑海里一片苍白,仿佛失去了一切记忆,虚无,茫然。他只是一个劲地用力,用力。仿佛坚硬的河底埋着祖先留给他的金银财宝,有着无限的诱惑力。从河底渗透出来的泥水,和着干泥飞溅了他一身。每刨一镐,他都得紧闭双眼,紧抿双唇。额上冒出的汗水将脸上的泥点冲成条条道道。红背心象袼褙一样紧贴在他的后背上,一片濡湿。脚跟前的坑在加深、加宽、加长
周围的队员们放下手中的活,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他感到了那目光的惊疑和猜测,也顿觉自己的失态。他忙扔下镐头,坐在身后一块溜光圆滑的青石上,掏出手帕就着汗水揩尽脸上的泥点,嘘了一口长气,仿佛有股憋屈的令人抑郁的气体冲出喉咙。他似乎有些惬意,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起身想到前边看看,忽见刁克沿着河岸边的小路朝工地走来,迷迷登登乜乜斜斜,一步三晃,姗姗来迟。
他仿佛永远睡不醒,干活,吃饭,走路都仿佛在睡梦中,永远是副无精打采的颓丧模样,而脸上身上的肉却越集越厚,以至使一双本来还不算小的眼睛被四周的肌肉包围得只剩下两道细细的缝儿。他似乎对什么也没有兴趣,又对什么都不屑一顾。出个洋相,说些怪话是全部的业余生活。他早晨从不按时上工,直到快吃饭时,才缓缓悠悠爬起来,姗姗挪向工地,为之,他常能受到王大力和吴军亮的责罚。但他凭他独有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以及比坝基还厚的脸皮,终于使所有的暴跳如雷都丧失了信心,不得不跟他达成某种默契和妥协,容忍他的迟到和偷懒。
这位公然与队员们憎恨的头儿们作对的主儿,自然能受到大家的欢迎,也成为大为的得力干将。游、田二人上任后,他依然故我,使踏实肯干的队员腹诽心谤,但不敢多言。不过,侯毛旦还是当着田栋的面,瞥了一眼躺在坝顶上的刁克,不硬不软地说:“鞭打快牛。”显然是对他们对刁克的放任表示了不满。后来,不知是谁给他起了个外号:吃时到。暗中在队员们中间流传着。这事被刁克知道后,站在大坝上象个泼妇似地扯着嗓子骂了半天,虽然无法揪出那促侠鬼,但也无人敢再叫。
田栋好几次都想找他谈谈,向他指出,这样长期下去是不合适的,但又碍于大为的情面,使他欲言又止:他不愿与这位主观独断的连长再争执了。然而,容忍,还要指导员干什么?
刁克慢慢腾腾蹲在河中间的踏脚石上,捧起清凉的河水开始洗脸。白衬衫挺括的衣领磨蹭着圆滚滚的脖子,白而胖的面庞,发达的胸肌使他很象一头北极熊。许多人停下手中的活儿抹着额上的汗水,看着河中心旁若无人的刁克……
妒嫉?嫉羡?鄙夷?憎恨?不平?对领导的不满?对自己的怜悯?各种各样的目光传播着各种复杂而微妙的信息……
不能任其自流了,否则,将会破坏良好的群众意识。
跟他谈,当面谈!
田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下河堤,站到河岸边。
刁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站起身,慢慢腾腾踩着脚踏石过了河。他佯装没看见他,偏转头跟他擦肩而过。就在这一瞬间,田栋叫住了他。
他转过身象不认识似地打量着田栋,好象在识别胆敢叫他名字的人是不是有着一副青面獠牙的面孔。
他有严重的近视,但从没戴过眼镜,常用这个近距离的方式看人,久之,便形成一种习惯:不管需要不需要,即使是他最熟悉的人,在最晴朗的天气里站在他面前,他也要眯起眼睛认真打量半天。
在不熟悉的人看来,他这样盯人无疑是对人的不尊重,乃至挑衅,但在专业队例外。一来因为大家见怪不怪了,二来,大家都以粗犷为美,不讲究什么无聊的尊重不尊重。
田栋虽然对自己的人格象生命一样的爱护,但他更懂得克制和宽容。
他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和刁克谈话是件最吃力的事。他尽力斟酌着词句,用平静的口吻说:“刁克,我看你是不是早起一会儿?天天如此恐怕队员们会有意见的,那样,咱们不都显得太被动了么?你说呢?”
依然细眯着眼睛,只是昂着头起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仿佛要在天上寻找答案,厚厚的双唇闭得紧紧地。
不屑?不愿?不敢?不能?
……

2013-10-20 01:2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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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栋有些愠怒,但他相信耐心对任何顽固的堡垒都具力量。他尽力笑笑说:“我们是一个集体,集体是由个体组成的。但个体必须服从集体。试想,如果大家都象你一样天天迟到,我们还怎样维持这个集体的存在?我不想用制度卡人,更不愿意为自己的弟兄扣帽子,但你总得有点集体意识吧?”
  从天上沿左侧划了一个圆弧,低下头看着脚下的土地,脸色毫无变化,眼睛微阖着,一双翻毛皮鞋虎视眈眈地踩着脚下的卵石。
  “希望你明天能按时起床,不要叫大家对你有看法,我们都是高中生,我想,我们的自尊心,我们的觉悟理应更高一点……”
  从地下颇有几分吃力地缓缓抬起头看着右侧的几块巨石,仿佛想靠在上边休息一会儿,眼睛也乜斜起来,似睁非睁。
  “你怎么能用这种态度听我说话?你怎么和王大力、吴军亮时一样一点也不改过?你还有点做人的良知没有?人,尤其是一个男子汉,就应该时时事事处处叫看得出你是个值得肯定的人,而不是那么庸俗、无聊和懒惰,可你呢?你……”
  田栋终于火了。他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人破坏连队良好的环境和昂扬的情绪,包括他自己。刁克的懒惰,尤其是这种无动于衷的冷漠更使他愤怒。因为他觉得还不如被他骂一顿,甚至打一顿好受。
  但刁克自有对付上级、对付错误的办法,他对田栋的暴跳如雷不动声色,甚至还轻蔑地笑了笑。
  田栋的脸色有些发青,他必须将这个刺头的气焰打下去,否则,他就辞职。
  如此下去他这个指导员还如何当!
  他正待发作,大为突然站在面前,以一个调停人、劝架者的口气说:“算了,算了,都是自己弟兄,何必呢?都少说几句吧!”
  田栋诧异地看着他:这哪是个连长的口气呀,分明是把他俩当作两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为了谁输了一个烟盒三角吵了起来,要让他这个大人来调解——他将他这个指导员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田栋望着大为那故作大人不和小孩计较的模样,郑重地说:“不是多说和少说的问题,说与不说的问题,而是怎样去坚决制止和严肃处理的问题。既然我们是一个集体,就必须有集体的原则和纪律,对于任何有损于集体关系和利益的人和事,都不能姑息。我想,在这个问题上,你连长,我,指导员,责无旁贷。”
  游大为看着这个在他看来很是有些懵懂和固执的同乡感到好笑:“什么集体了,个体了,原则了,纪律了,什么玩艺!当头儿就是要在管好别人的同时能给自己的哥们好处。连这点义气都没有还算什么男子汉?迟到一会又怎么了?没把他们都打得扒在地上就算哥们大气!他们还敢不服?说三道四?屁!”他似乎觉得他的话有些过头,又诠释般地说,“当然,也许你说得对,可胳膊肘总得朝里拐,总不能理外不分吧?刁克也是咱们弯子里的人了,何必那么生分呢?”
  田栋惊讶地看了大为一眼,那一眼看得好深好深,象看着一个陌路人。他绝没想到这话出自一个管着一百多人的连长之口,但他不得不想到大为还是从前的大为。那个草头王,他一点都不变,而连长的权力更强化了他的大为意识。这无疑使他难以开展工作。因为,谁要是能将大为改变过来,除非能将地球逆转。重要的是他正处于一个至高无上的改造人的位置,他要做什么,你是无力改变的。但必须向他讲清楚,说明他这样无视原则是有害的。
  他顿了顿,沉郁地说;“不错,人都是感情动物,应有远近里外之分。但我们这儿是集体,我们是这个集体的领导。感情我们也只能在生活中,在个人交往中去投入,而在原则上不能作丝毫的让步。如果我们带头破坏我们自己制定的原则,姑息一个人,就可能失去所有的人,我们在这个位置上将无法再存在下去。”
  “失去人?”大为不屑地大笑着说,“在这块地盘上,我相信还不会有哪个龟儿子敢不听我的。别替嫁不出去的寡妇操汉子的心了,有我在,我看哪个敢不尿我!”
  田栋:“你这样做将队伍要带得还不如王大力的!”
  大为:“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只让你记住一句话:别跟自己弟兄过不去。”
  大为大声说完,挥一挥拳头,大步流星地走了。
  刁克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转身边走边不软不硬地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人心!”
  田栋望着刁克宽厚的背影,一种难以遏止的愤怒充塞其间。大为无疑强化了他和刁克之间的矛盾。他不明白作为一名连长为何如此崇尚哥们意气。但他知道,跟大为这样的人共事是需要时间的,需要磨和的,他只能用感情和智慧使大为至少部分地放弃他的江湖习性。更何况专业队这些阳气能冲平西凤山的队员们若无大为这样的好汉弹压是绝难存在下去的。这也是辛部长为何要让大为当连长的重要原因。单凭这一点你就得原谅他所有的缺点。这也正是辛银旺的高明之处。
  他正要转过身去挖逼水坝根基,忽听一声断喝从头顶上传来:
  “还不快你妈*点儿,看老子不把你日塌了。”
  大为站在坝顶上一手叉腰大声喝骂着,一手抓起一把泥浆顺手一甩,泥浆象一只蝙蝠带着风声落在正挑着水桶往河里走的杨刚后脑上。溅在右耳上的小块泥巴粘乎乎地掉下来沾在他的胸脯上。
  满脸腮胡,外表很冷峻的杨刚,居然毫无反应,仍然以原来的步履不慌不忙地垂着头往河里走,他甚至都没有抬起手拨拉一下脑耳上残余的泥浆。表情冷漠、平静,没有愤怒,似乎连悲哀都没有。两只空桶分别在他的前后吱吱咕咕地响着。似乎在替他鸣不平。但他连头都没有回一下,都未看看队员们怪异和鄙夷的目光以及凌辱他的人脸上那有几分得意的神色。
  他似乎已经死了,呈现在人世的纯乎是一具会移动的躯壳,一个飘忽的幽灵。他几乎从未说过一句话,冷漠、沉默、呆滞,对别人对他任何赞美、同情、鄙夷、嘲弄、侮辱、打击,全都无动于衷。
  这可真是个令人费解的人。窝囊得也的确太过分了,连自身最起码的一点人格都保护不了,实在连个妇人都不如。
  田栋心里很别扭:既同情他,又鄙视他。过去很同情他,现在反而有些鄙视他了。但他天性里就有种同情弱者的优良品德,而现在他又不能再跟大为翻脸了,他实在不能再去纠正他的的这种霸道习性了。
  他抓起镐头,回头看了看,见大为正若无其事地往身旁的一棵小树上抹着手上的泥。田栋心里疑窦顿生:大为为何要欺负杨刚呢?他可是一条汉子,从来不欺负弱者,他的对手往往都是些比他强的人,可现在为什么要对一个弱得不能再弱的人却要如此恶劣呢?或许是为了杀鸡给猴看,借此抖抖他的威风而对别的队员形成某种威慑?他从前可是常常表扬杨刚的实干的呀。
  田栋困惑地摇摇头。
  他刨了一会根基,早饭来了。
  三个送饭的每人挑一桶玉米面糊糊和一箩筐窝窝头。手里的小竹篮里有一小底用白萝卜焯的生菜。他们将担子放在石坝上边的路畔里,掏出手帕揩着额上渗出的汗珠。矮矮矬矬,长得象瘦猴一样的时二狗一手拄着扁担,恶作剧般地冲下边干活的人高喊:“喂,是牛的就来吃料,是猪就来吃食,不是牛不是猪的就啥也甭吃了!”
  也许是队员们早已习惯了这活宝的戏谑,“牛们”和“猪们”谁也没有哞哞和哼哼,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到河里洗了手,顺便抹了一把脸,慢慢腾腾地往上走。
  尽管大家都饥肠辘辘,但并未对及时送来的饭菜表现出多少热情来。因为谁也不想去吃,但又不得不去应付空空荡荡的肠胃发出的强烈抗议。
  一日三餐全是千篇一律的窝窝条加玉面糊糊,连最廉价菜都没有。所以,偶尔焯一点仿佛上天恩赐来白萝卜丝,也成了人人喝求的嘉肴。这也成了炊事员们的特权,可以看人下菜碟。
  饭菜是按排来分送的,连长和指导员可以随便在各排就餐。
  窝窝头和面糊糊管够,焯菜却是定量的:每人一筷子。
  队员们边敲着碗筷,边盯着炊事员手中的筷子,生怕轮到自己时少夹上一口。
  刚到十六岁,却世故又幼稚的时二狗,一张瘦脸激动得通红,右额上一颗黑痣微微颤动着。他很乐意扮演这样一个角色,用一点小小的权力吊大家的胃口,每夹一筷子都要看看来者的脸型,而在用力的程度,筷子伸长的幅度和深度上有所区别。
  杨刚神情痴呆地将碗伸到他跟前,他看都没看就随随便便搛了一筷子扔到碗里——光那有气无力、拖拖踏踏的脚声,他就知道来者是专业队最无能、最窝囊的人。
  杨刚呆板的眼睛里毫无怒意。他早已习惯了任何轻蔑和侮辱。他刚洗去泥巴的头湿漉漉的。他取了一条窝头,慢慢腾腾地挪到远处的一块石头上蹲下,背对着所有的队员,一口口地嚼着干硬的窝头。边吃边望着公路和田野,好象在痴痴地回忆着什么,连后边的争吵声都没把他的头扭回来。
  刁克手里端着饭碗盯着得意洋洋的二狗悻悻地说:“哥们,看人下菜碟,良心不坏呀。我刁克就活该比别人少吃不成?”
  “哎,哥们别生气,有话好说。”时二狗没注意到是刁克,慌忙笑脸陪话。他自有一套以柔克刚的本领,边给往碗里添边不软不硬地说,“心急不耐老,口急吃不得老豆腐。再给你添点儿,瞧这菜丝多长,营养多丰富,来,下一个。”
  刁克看看自己比别人多出一丁点儿的菜便不吱声了。他知道这菜是无法多给的。有人要多给点,就有人要少吃甚至吃不上。哪个弟兄是喝凉水长大的!所以,他尽管不大满意,也只好走开,众怒难犯么。
  轮到大为和田栋打菜时,时二狗用尽力气给他们狠狠搛了一筷子,尽管数量上同是一筷子,但实际上却比别人多出将近一倍。田栋对这个公然讨好的鬼头当着众人的面他只好一笑了之:他不愿让这幼稚的精明当众曝光,使这个刚涉世的孩子难堪。更何况这也算不得什么特权。不过,这份便宜他并未独吞,他走到杨刚跟前往他碗里扒了一些。杨刚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飘过一丝感激,但又很快木然地垂下头去,继续他不紧不慢的咀嚼着。
  田栋笑了笑,怕他难堪,就坐到石堆上,边吃边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大为看看自己碗里比别人多出的菜并不买时二狗的帐,他用筷子敲了一下二狗的头说:“你小子,该往嘴巴上贴张封条了,成天瞎咧咧!”
  时二狗肚子一缩,象拨浪鼓似地摇着头说:“我说哥们,有话好说,可别跟脑袋过不去。拢共才这么一颗,敲坏了丈母娘来找你的麻烦,可别怪哥们不仗义。”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有人呛了嗓子,白萝卜丝从鼻孔里钻了出来,快活的空气弥漫在乍暖还寒的工地上空。每架被石头、水泥和石灰折磨了一个早上的机器,在享受窝头抚慰的同时,也从这个活宝身获得了一点可怜的精神享受。这使满脸稚气的时二狗在队员心目中的地位,绝不亚于俞青、罗明成这样的排级干部。
  然而,这点快乐很快被一股股随着飕飕的南风飘来的石灰末所打破——古三孩仍在南边的石灰堆里灰头灰脑地筛着灰。
  这老实孩子专门负责筛灰。他筛好的灰一下全被三排拉去和了一大堆泥,一天都怕用不完,一排要用却没有了,他只得趁大家吃饭时筛好,不然就要误工了。他连饭都顾不上吃,拚命筛着,汗水和着石灰将一张干瘦的脸冲得花花离离的。他全然不知他的辛苦触犯了众怒。
  队员们有的背过身去,有的骂骂咧咧。游大为刚吃到嘴里的一口菜,突然鼻子一痒,双肩一耸,嘴一张,一个响嚏将象小虫子似地两条菜丝连鼻涕倏然喷出来,又反馈到饭碗里。于是,一阵大笑从几欲喷饭的嘴里迸出来掠过饭堂上空。
  这很难说是友好的笑声把大为的脸憋得象猪肝一样,鼻翼随着双肩的起落大幅度地翕动着,一双牛一样的眼睛燃着怒焰。他将手中的饭碗往地上一墩,恶煞煞地喊了一声:“三孩,你过来!”
  古三孩愣了愣,以为连长叫他吃饭,自己也觉得筛得差不多了,就拍打着身上的灰,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一看大为的脸色不对劲,但又不知哪儿做错了:不吃饭干活还能有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大为就忽地站起来骂道:“筛!筛!筛你妈的赤尻哩!你不看大家都吃饭么?”
  边骂边飞起一脚,把他踢得跌坐在地上,他刚想爬起来,右肩上又重重挨了一拳,他身子一趔趄,双手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大为看着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一点也不同情,反而讥讽道:“*汤尿水的就会嚎,好汉眼里迸火星,松囊子眼里尿水多。”
  大家实在看不下去了,但谁也不敢吭声,田栋想出面制止,但他知道说了也没用,他不能再跟他吵架了,尤其在这种场合。不过,背转大伙,他是绝对不会让他这样的,但现在他的确不能。
  只有侯毛旦睁着一双老人眼不冷的不热地说:“好汉不打圪蹴蹴,欺负松囊子算球甚本事哩。”
  大为回头锉了他一眼,嘴巴张了张,却没发出声来。他自知理亏,但在这里他必须通过践踏别人的尊严来维护他的存在和尊严。但在专业队,只有四个人他是不敢轻易去触动的:俞青、田栋、罗明成和侯毛旦。前三人因为他们正直有才气,有威信,而对侯毛旦则是畏惧他的拳头。同样以拳头取胜,他的拳头是蛮力,而对方的拳头可是有科技含量的,他显然不是他的对手。所以,他没有发作,能软能硬是好汉么。
  这时,辛部长倒剪双臂从小路上走了上来,他看着眼前的情景吃惊地说;“这是怎么了?大家怎么都不吃饭了?你为什么哭?”
  队员们面面相觑,都不吱声,好象这才记起该吃饭似地埋头啃着窝头。古三孩不敢告状,但他加大了哀哭的分贝,用不平则鸣的哭声向专业队的最高统治者展示着他个性的全部。
  游大为似乎有些内疚,躲闪着部长探询的目光。侯毛旦见大家都不吭声,就冲部长说;“怎么了,三孩让连长打了。就因为不吃饭加班干活,扑过来的石灰呛着了他。”
  “对,”时二狗也来帮腔,“饭搞循环运动,从嘴里进去,从鼻子里出来。”
  辛部长很生气,颀长的脸上涌动着怒意。尽管他支持大为,利用大为来替自己镇住这伙桀骜不驯的的孽障们,但他不能让队员们看出他是在姑息他,纵容他这样蛮不讲理。他要让队员们看出他是公正的、大度的,关心和爱护他们的。他冲正在对时二狗和侯毛旦发火的大为说:“批评同志也要注意方法,分清是非,看是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怎么能动辄拳脚相加呢?爱护我们的阶级兄弟是我们每个干部的神圣职责,绝不能把他们推到敌人那边去,大为同志,作为一名连长更要有更深刻、更清醒的认识,你说是吧?”
  他尽量把口吻放得委婉些,不至于使这个二百五跳起来,但还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得出队员们的反应良好。但大为好象不认识似地看他一眼,随即猛地转地过身,给了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背影。
  辛部长脸上掠过一丝愠色,但他见队员们看着他,立刻恢复了常态,大度地一笑。他不能在他的下属面前表现出任何狭隘和粗暴。但他觉得似乎又当着大家的面伤了大为的自尊,好象为了某种心理上的平衡,又回头对已停止啜泣啃着冷窝头的古三孩说:“你多干活是对的,但也要看时间场合。大伙都在吃饭,你不要让大伙难受么?石灰为啥赶不上?说明你并没有多准备些。”
  带着某种报复似地满足已开始对部长感恩戴德的古三孩一听这话,停止了咀嚼,怨怒地白了他一眼,委屈地低下了头。
  侯毛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时二狗咽了一口窝头,看了毛旦一眼,低声嘟哝道:“新(辛)部长还不如旧部长。”
  他俩是三孩的哥们,当然要为他鸣不平了。
  声音尽管很低,但还是让辛部长听见了,他怒冲冲地盯着二狗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说……”时二狗自知说歪了嘴,脸都吓白了。但他看看垫肩转口说,“我是说,我的垫肩太旧了,想换个新的。”
  刁克憋不住“嘿嘿”笑了,其他队员也跟着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辛部长的涵养立刻弱了下去,他的脸色发青,但他还是克制了自己,大声说:“干活!干活!,吃完饭都干活去。”
  队员们带着不服和有些嘲弄的神情懒洋洋地走向各自的岗位。于是,沉寂了片刻的工地又热闹了起来。
  辛部长认真盯了一眼扛着铁锨朝堤上走的时二狗一眼,心里说,等着吧,小子,我要让你对我的侮辱付出代价。
  一排长罗明成望着部长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他拿了一把铁锨来到时二狗调灰的地方,一声不响地帮他和泥,不时瞟一眼蹲在岸边闷头抽烟的辛部长,又看看哭丧着脸的时二狗,故作神秘地说:“二狗,你可闯下大祸了。”
  时二狗胆怯地说:“我,我是说着玩的。”
  “说着玩?”明成冷笑着说,“你这叫侮辱人格,渺视上级。渺视上级就是渺视党,渺视党就是反革命,要坐牢的。”
  时二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尽管他有时对明成的用心有所怀疑,但今天这件事他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明成常在他触了楣头的时候帮助他,除此,谁来管他呢?他毕竟还小,那自作聪明式的狡猾世故一下没了,可怜兮兮地说:“罗大哥,就请你在部长面前多说几句好话,骂上一通也行,就说我没心没肺连肝也没。千万别把我打成反革命,我倒没啥,可我是老生子,跌一跤我娘梦中都能怕醒。罗大哥,求你了……”
  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眼巴巴地看着慈眉善目的罗明成。
  征服一个人竟如此容易,生活常常给他提供这种绝妙的机会,可惜很少有人能利用它。
  罗明成笑了,他长长的水蛇腰弓弓地俯对着二狗,好象时刻都能居高临下地给每一个人以温情和帮助。他向时二狗保证,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了,保他没事。自己哥们还能袖手旁观?只是要他以后说话注意点。
  时二狗聆听着这位排长兄长般的教诲,鸡啄米般地点着头,提起铁锨撮土去了。
  古三孩筛了一堆石灰,拄着锨把望着西凤山发呆。他的一双金鱼眼睛鼓得更大了,黑而瘦的干脸仿佛又缩小了一圈。他见罗明成朝他走来,以为排长要训斥他,便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又负罪地低下头去。
  罗明成看着他象看着一个受了伤毫无反抗力的猎物。他爱护这猎物,只是想利用它,但绝不想吃掉它。人生的猎物最可爱的时候,你最能得到他(她)的时候,就是在其受了伤的时候。而世俗的庸人们不是趁此时抚慰之,而往往是趁火打劫,再踏上一只脚。这除了能表现自己的残忍、冷酷和愚蠢外,其实你什么也得不到。
  罗明成走到古三孩跟前,抚着他干瘪的、仿佛一掌就能拍碎的后背,安抚他不要悲伤:风物长宜放眼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欺侮人的人是绝没好下场的。受了气甭怕,团结就是力量。好汉怕的棍棒多,咱哥们好歹是一排之长,能看着自己的弟兄受人欺负?别怕。辛部长那儿有我包圆。不过,我是正排长,要注意身分的。这些话千万不能说给任何人,有人问起,你就说是布置明天的筛灰任务。别把这些小事记在心上,要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直说的古三孩泪花蛋子直掉,抽噎着说:“罗大哥,我三孩一辈子都忘不了你。”
  罗明成拍拍他的肩膀关切地说:“干活去吧。注意休息。”
  辛部长巡查着工地,密切注意着每个挂号人物的行踪。他发现刁克将拉水泥的平车给了吴浩洋佯装去方便,但去了半点钟都没有回来。他早就注意到这个懒惰成性的“吃时到”了。只是没找出什么岔子来,也碍于大为的包庇。这回他可是跑不了了。
  他把田栋、俞青和罗明成叫来,示意他们跟他来。
  跨过汨汨流淌的紫川河,拐过对岸的一个小山包,在一个阳坡地坡面上,刁克呈大字舒坦地仰躺着。暖融融的阳光在他肥得有些臃肿的脸上跳荡着。他的眼睛细眯着,一双肥厚的手握着身子左右散发着暖意的土块。周围袅袅升腾着暖洋洋的地气,给他心广体胖的躯体里增加着无限的慵懒和惬意。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已经到来的威胁,无聊地鼓起腮帮子一口一口地朝空中吹着气。
  “刁克。你就这样躺着拉屎么?”部长的一声断喝将他从得意的王国里拽了回来。他睁大眼睛,见三个人已站在他面前。他惊异地却无所谓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看天空,又瞅瞅地面,好象才丢了一件祖传珍宝。
  辛部长对他的轻蔑态度很是恼火。他的一张奇特的长脸仿佛更长了。他的眼睛里喷射着能熔化一切的火焰。他的嘴角溢着白沫,严厉斥责他的懒惰,他的狡猾,他的欺诈行为以及对错误顽固坚持的态度。末了,罚他将河里的一堆石头扛到堤上去,否则,将要交到公社放在四类分子里参加劳改。
  刁克瞅着地面,似乎在专心听着,心里却大骂他是“驴脸”,让他下一辈子变成一头叫驴。但等到权力机构走了以后,他却有点后怕了,要是真送到四类分子堆里去劳改,不但丢了八辈子人,而且以后绝没有任何机会走出黄土地,因为政治审查决定着一切。他无可奈何地蹭到那堆足可以使他下软蛋的石头跟前,龇牙咧嘴地搬起第一块石头。
  队员们幸灾乐祸地看着他笑。指导员和排长们在土坝上听部长讲着什么,不时用监视的目光瞟他几眼。
  笑!笑!笑你娘的赤脚!看着老子挨斥你们到讨了便宜?当官的有一个算东西的没有?除了指手划脚指派他,还有啥本事?我在这儿受死受活,让你们去说风凉话?你们下来试试,这石头是好扛的么?硬梆梆的往肉里扣,沉得连油都快憋出来了。谁都想来收拾我,邪上我了不是?
  他是越想越气,越气越恨,他看着土岸上那几个神气活现的统治者,心中萌发了一种想报复一下的念头。
  搬了十几趟,已累得热汗涔涔,他见队员们都纷纷瞅着搁在堤坝上的那只闹钟,估摸快到下工时间了。忽然,一个怪念头紧紧攫住了他,挣不掉,解不脱,神使鬼差。他猛地将石头扔下,歇斯底里地指着对面山上狂喊:“快看!野兔!野兔!,抓野兔啦!弟兄们,抓住野兔能改善生活,吃炖兔肉了。”
  他边喊边挥着两手朝山上跑去。
  一年都见不到肉腥的队员们,一听见能吃到兔肉,什么纪律的严肃,处理的恐惧,辛部长的长脸的游大为的拳头,全忘到爪哇国去了。他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跟着刁克朝河对岸的山上跑去。好多人由于涉水过河将鞋子都淌湿了。他们纷纷涌向鬼影子都没有的山洼里,跟着煞有介事地狂呼乱喊的刁克满山里瞎窜。工地上立刻变得寂静异常。师傅们放下手中的锤子,悠闲地抽起了烟。游大为和田栋面面相觑。排长们都看着大为,大为此时没有了往常的坦然,脸色很难看。这个不争气的弟兄,这下可叫他无话可说了,他要是再迁就他,那就狗屎不如了。这小子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了。你还能保他到何时?
  辛部长紧抿双唇,耷拉着的眼皮由于愠怒而撑高了。他挥着修长的右手对身边的司号员说:“下工!下工!吹收工号。”
  嘀嘀哒哒的号声宣布了了个充满困惑和感伤的上午的结束。谁也没有收获的快乐,包括企图创造快乐的刁克本人。每个人都惆怅满腹地往回走着,当头的太阳越照越亮,越照越暖。
  时二狗挑着饭担子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他早已忘记了他闯的祸,用狡黠的眼睛望望在他前头走的那些在他看来傻到极点的傻帽。又回头看看空荡荡的工地,诡谲地一笑,放下担子,走到路旁,拨开一丛水草,露出一只罐头瓶子,里面装着一小撮两筷子焯白萝卜菜。
  那是他在送饭时趁别人不注意偷偷藏到里边的。他很贪食,但专业队低劣的伙食使他受不了,就主动报名送饭,这样,每天就可以赚到两筷子菜,中午即能压在窝头底下躲到一边偷偷就着吃了。
  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象得了一根金条似地赶紧放进饭筐里,用笼布苫住,挑起担子一扭一扭地朝村里走去。盛玉面糊糊的饭桶左右直晃,咣咣当当地响着。
  工地上田栋还没有走,他在各处转着收拾队员们遗落的东西。
  他有个习惯,每当下了工,总要在工地上各处搜寻一番,将那些粗心的队员们丢在工地上的公物私物拣起来,锁进工棚里。这些东西虽说不值多少钱,但离开它们就无法干活。
  不大功夫,他已拣到两只长把帆布手套,一件肘上破了一个洞的黄的卡上衣,一根钢钎,两把洋镐,一条垫裙。他把这些东西放在路边的石堆上,又沿着堤边小路下去,想看看前边那座逼水坝后边还有什么遗失的东西。
  他走下坡面刚要往前走,突然象被谁使了定身法似地怔住了。惊讶、疑惑、狂乱、恐惧紧紧攫住了他,使他艰于呼吸,不敢迈步,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逼水坝后边:
  杨刚正长跪在逼水坝后边一块硕大的石头旁,高举双拳对着那块石头使劲砸着。他的背微微弓着,低垂着头,褪了色的灰布上衣,灰暗,寒瘆。左腮上黑黪黪的络腮胡微微震颤着,咬肌绽起一道棱,下嘴唇深深陷进上嘴唇里,嘴线狠狠撇向两侧,眼睛里闪着残忍、冷酷的光,死盯着面前的石头,仿佛那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敌人。他的两只青紫色的拳头一交一替地落在八磅大锤也砸不开的石头上,每一拳下去,石头上都留下殷红的血迹。忽然,他用两只带着血的拳头从左右两侧砸着自己的头,一下,两下,三下……
  田栋象见到鬼似地,一扭身落荒而逃……
2013-10-20 01:2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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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队员们住在工地对面离工地不足半里的叶家村。村子坐东朝西,青砖窑房掩映在绿荫丛中,是成郊比较殷实的大村。
  田栋他们住在村子南面两孔破烂的石窑里,由于近来风传闹地震,队长怕万一出事担不起责任,就让他们搬进村口一家与村名同姓人家的屋里。所以,这天下午,他们就提前下工搬家。
  专业队的家最好搬:铺盖一卷,光棍一条。
  他们认真打扫了窑洞和院落,田栋和大为等干部还向房东道了谢,就各人夹起铺盖象一群逃难者一样向村北走去。
  二河河趿拉着一双破胶鞋走在最后。他腋下夹着裸露着棉花的破铺盖,吸溜着鼻涕,边走边哼哼唧唧地唱着:
  割一割莜麦,
  直一直腰,
  瞭见那二妹子
  往山沟沟里跑。
  …………
  声音尖细,象用铁片刮着玻璃,刺人又撩人。令人惊奇的是这傻得冒气的白痴居然有一副尖嗓子。
  吴洋似乎对一切带荤的东西都感兴趣,他放慢脚步,有所期待地问:
  “到山沟沟里干啥?”
  “干啥?干你妈!”
  二河河一横眼骂了一句,吮吸了一下欲掉未掉的鼻涕不唱了。吴浩洋也不敢回骂,把铺盖往紧夹了夹,前边走了。
  这白痴别的本事没有,但在骂人和唱下流歌方面却特别开窍,全体队员谁也不及他,自然谁也不敢惹他:急了敢跟人玩命的。
  田栋回过头对二河河连哄带吓唬说:“二河河,到了房东家可千万别唱。要不人家就把咱们赶到河滩里去睡觉,让辛主任知道,非把你们打成反革命不可,送到四类分子那里去劳改。”
  二河河果然被吓住了,鸡啄米似地点着头说:“晓得,晓得,晓得晓得。”
  村口一株硕大的古槐后边有座四合院。砖套顶土坯墙,花街门。正面有一排四孔窑洞。两孔是砖窑,住着房东一家,另外两孔是砖接口土窑洞,原来放些柴草杂物,现在已打扫得干净净,是让他们住的。靠北有一间简陋的一搭顶土坯房,窑里腾出来的东西都放在里边去了。院畔里有两棵梨树,一架葡萄。
  大为、田栋、俞青、罗明成和杨刚、二河河住一孔;刁克、吴浩洋和古三孩、时二狗、侯毛旦住一孔。
  本来,干部们是单独住在一起的,但因为杨刚和二河河没人要,又无法给他们单独找住处,只好让他俩住进来。虽然大为啧有烦言,却也无可奈何,干部嘛!
  杨刚由于性情冷僻,谁也不搭理,是个“活死人”,二河河则因为太脏。不过,他有个好处,从不睡炕,嫌炕不得劲。所以,当大家都抢占炕角时,他却悠闲地拿着捆铺盖的草绳子到打麦场上捆麦秸去了。
  由于一铺炕只能住五个人,所以,加上杨刚便得去掉一个人,只好让三排长到别处和队员们住在一起。
  窑洞刚粉刷不久,雪白雪白的。炕墙上贴着很旧的《红灯记》、《红色娘子军》剧照。窑洞正面贴着毛主席像,两边是毛体诗联: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灶窝里放着一口大水缸,灶台上有两个锅窝;里边的小些,盖一块高梁杆做的箅子,外边的大些,安一口大铁锅,大概是煮猪食用的。那是那种现在极少见的无耳圆锅,非常结实。一般情况下是不拔锅的,因为仅剩外围不足一公分的铁箍要拔起来是很费事的。黑得发亮的锅沿显出老态龙钟的样子。
  没有人愿意跟大为去争炕角,等他铺好,大家才纷纷解开自己的铺盖。杨刚故意迟到一步,他低着头谁也不看,却用眼睛的余光瞥着放铺盖的干部们。
  他不敢跟大为挨着,怕他用膝盖顶他,更怕他睡糊了给他一拳。虽说其他人不至借胡梦打他,但也从骨子里鄙视他。他觉得田栋还算亲切些。他见罗明成、俞青、田栋依次排后来,这才嘘了一口气,将自己还有八成新的被褥放在后炕梢上,然后,出去抓起倚在街门楼后边的一把扫帚,认真打扫起院子来。
  他的手外侧受伤处贴着两片纸,洇着紫红色的血渍。他的表情呆板,两眼发滞,灵魂仿佛干化了,失却了,只是肉体还残留于世,受着上帝的惩罚。他甘愿住最低劣的房屋,吃最粗劣的饭菜,干最重的活儿,承受形形色色的侮辱和打击。
  他在进行着自我惩罚和自我劳改。
  田栋铺好自己的被褥,顺便连杨刚的也铺好。他走出门见杨刚扫院子,冲他赞同的笑笑,要给房东留个好印象,必须有几个象杨刚这样的好青年。
  但杨刚似乎对他不屑一顾。用冷漠的目光直愣愣地盯了他一眼,继续埋头扫地。
  田栋在专业队有个习惯:每住到一家,一定要将房东家的挑水、劈柴和扫地等琐事全包了下来,所以,凡是跟田栋住的人都能受到房东的赞美,自然也常常能落点口身之惠,诸如喝碗米汤,吃点咸菜,睡条热炕等。
  田栋摘下挂在屋檐下的柳木扁担到村中的井台上挑了一担水。软软的柳木扁担,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颤悠悠地晃动着,清凌凌的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他很有节奏地迈着步子,心中有种劳动的愉悦和奉献的快感。他愿意用自己的劳动和汗水去装点生活,拥抱生活,使这个世界多几分美好,少一点丑恶。而生活也或多或少地表示了诸多的爱的回报。他是个口碑颇好的人,重要的是他行动本身也在部分地影响着他的队员们。这又使他有种存在的自豪和想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的涌动。艰苦枯燥的生活、寻常无奇却又错综复杂的矛盾,并未使他感到沮丧和痛苦,相反,他常常感到有种被磨砺的伟大。他愿意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强化自己也深化自己。
  神秘莫测的杨刚,粗暴的大为,慵懒顽劣的刁克……尽可先放到一边去,现在顶要紧的是如何跟新房东处好关系。尤其这里干部过于集中,他们和房东的关系将直接影响到整个专业队的声誉。
  听队长给他们带点自诩的神情介绍说,这家姓叶,两个儿子,大儿子分开另过,二儿子当兵去了,现在家里只有两位老人和一个姑娘,条件好,人性好,所以,特意让他们干部来住。
  姑娘?田栋望着上下晃悠的水桶笑了,这可是件尤物。一个姑娘常常能使阳气勃勃的男子汉的群里点出火来。
  他不知那姑娘啥样儿,要是丑得胜过无盐或凶得象母夜叉就好了,那样就能少惹得麻烦,也能减轻他这个指导员的工作量。
  他这样想着已来到叶家院里。杨刚已扫完院子,有的队员到村里找别的队员去了,没去的四人一组摊开了扑克牌。葡萄架下边,一个身板硬朗的老人正用破鞋帮揳着镢头,见他挑着水,感谢地说:“缸里有水,你们干一天活太累,就别挑了。”边说边冲屋里喊,“佳佳,打帘子。”
  田栋刚说了一句“不累”,只见竹帘一掀,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姑娘走了出来,冲他嫣然一笑,打起门帘。
  是你?他的心一跳,差点脱口而出。
  他也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两个字:是你?
  但谁也没吱声,只是眼睛里有种似乎是久违了的相识。他真想说句调皮话: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可是,他没有说——不能,不敢,或不愿。
  他把水挑进屋里。后炕梢上,一个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绱一双黑灯芯绒布鞋。
  她停下活计,抬着头望着他笑着,一个劲夸奖他,说他们都是好后生,又挑水,又扫院。
  田栋一句话都好象没听清楚。他将水倒进水缸里,缸不大,还有半缸水,一担水倒进去刚满。
  他不敢迎接那双注视着他的眼睛,急急惶惶在她高举着的双臂下出了门,将扁担重挂在屋檐下,把水桶扣在门口用砖支起的一块石板上,走出街门,站在围墙外边,目光掠过下边的几株梨树,望着沉寂的工地,思绪回到了半月前……
  那天上午工间休息,队员们都懒洋洋地或蹲或坐躺在路旁的石头上,海阔天空地胡扯,肆无忌惮地讲着一些无遮无拦的话。这时,从通往县城公路的岔道道口走来一个身穿红衣绿裤的姑娘,手里捧着一面大镜子,反射着太阳刺目的亮光。
  工地上的这条路是后面的磨盘里通往城里的一条捷径,平日少有人走,这种颇富诱惑力的人就更少了。少见多怪,所以,每个队员身上那种长期被封闭和压抑的野性,立刻被全部唤起,大家都停止了聒噪,将赤裸裸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射向她的每个部位,每个人都表现出一种疯狂的侵略者的模样,都从心底里伸出一只渴望的手想把她抓住。
  由于走得急,由于那一双双古怪的、渴求的令她惊悸的眼睛的注视,她姣好的面庞上泛起一层红晕。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小巧的鼻翼翕动着,发出微微娇喘。她微低着头,黑嘟嘟的眼睛紧盯着地面,想尽快离开这令人发窘的鬼地方。
  刁克斜躺在一块大石头上细眯着眼睛似乎就根本没注意到她,但当她走到自己跟前时,一个鲤打挺站在她面前,惊讶而友好地问:“哟,去城里来?买了好大一面镜子。是上礼的吧?劳驾,让咱们照照咱们的脸吧。”
  一口一个咱们,显得很亲热,连脸都“咱们”到一块儿了。
  大家都说刁克是那种不好色的男人,因为,他每遇到一个姑娘,不逗得哭了或是骂上去是不会罢休的。
  他把脖子向前一伸,就着她手中的镜子,翻翻眼睛,摸摸头发,煞有介事地照着镜子,聚精会神地研究起自己的尊容来。
  她涨红了脸,双手捧着镜子站着,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哭也不成,笑也不得。丰盈如满月的脸上满是困惑和羞涩。她微微偏着头,紧抿着双唇,似乎在期待着一种解脱的契机。刁克似乎还嫌不够,他干脆从她手中接过镜子,蹲在一块石头上,冲忍俊不禁的队员们喊:“弟兄们,都来照一照吧,看能打几分。”
  没人响应他这种无聊的号召。他们绝不愿象刁克一样将脸皮剥了活着,自然,他们有时还真羡慕刁克,但绝无他的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
  刁克见无人响应,便自顾自地对着镜子作着种种怪相,摇头晃脑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看看,又瘦了一圈不是?看把人寒瘆的,又劳身又劳心,吃得不好,灰哨哨的,连个说笑的人也没有。孤苦伶仃芭蕉根,两眼望穿天和地,字字血,声声泪,难唤起爱的情意意……”
  他别有用心地信口胡唚,引得队员们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去拿,却不敢硬要,声音颤颤地说:“给我吧,人家给同学上礼,再耽误一会儿就赶不上了。”
  谁知这句话却勾起了他的坏心眼。他抬起头嘻皮笑脸地说:“哟,那敢情好。别怕,不是你出阁就行。到时候咱哥们送你一个顶好的,保证比你这个又大又亮堂。”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她几步走到大为跟前说,“你也不管管他,他……”
  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大为是个头儿。
  “嗐!”大为光头一晃,无所谓地说,“都是男子汉,你看着办吧!谁没个发骚的时候,他那个劲过去就没事了。”
  她愣愣地盯着大为,终于明白,在这儿是找不到真理的,只有靠自己了。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走到刁克跟前,沉着脸伸出手悻悻地说:“给我!”
  刁克佯装给她,等她伸手来接,他又倏然缩了回去,她不接了,却又亮到她跟前,如此三番,最后,刁克见她伸出手,以为真接,就递了过去。她以为又是戏弄她,就没接,刁克却松了手。镜子就在他俩的真空地带噗地落在脚下的石头上,“啪”地一声打得粉碎。
  她一看地上的碎镜片,眼睛里“唰”地涌出了泪水,终于愤怒地骂道:“强盗!土匪!拦路打劫,不要脸……”
  刁克见镜子碎了,颇觉过分,很是愧疚,但一见她骂上了,邪劲又上来了,他怪声怪气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早就不想要了,卖脸了,卖脸了,一毛钱一斤,你要几斤?”
  田栋一看闹得不象话,忙站起来责备道:“刁克,别闹了。”
  刁克自知把事情闹大了,需要有人来圆场,忙就坡下驴,躲到一边去了。田栋对那抽噎着的姑娘说:“对不起,你先到那边那块石头上坐一会儿,我们负责赔偿。”
  她抬起头,用泪水盈盈的眼睛望着他,不相信地抿了抿嘴。
  田栋真诚地望着她,恳切地说:“请放心好了,我是指导员。”
  说着,他掏遍全身上下,却只掏出七毛钱——这是他劳累一天的全部收入。大家身上的零花钱很少有超过一块钱的。
  于是,他号召大家捐款,你一毛,他两毛,很快便凑够了两块五——一面镜子的钱。
  他问她镜子是不是值这么多钱,她不肯说,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怨幽未消。
  田栋告诉她,不是给她钱,给了也误事了。是让队员骑车到城里给她买一块同样的镜子,钱要是不够怕白跑一趟。她这才告诉他的确是两块五。
  田栋叫来时二狗,把镜框子和钱给了他,让他骑车很快照原样买一块。
  时二狗走后,休息时间过了,大家都默默走向自己的岗位,那份对异性的兴致早已荡然无存,每个人都觉得刁克也太过分了,好象他的过错都有自己的一份似的,所以才都愿意自动捐款以弥补这种过错。
  刁克扛着一块石头扔到杜师傅跟前,杜师傅用手锤敲打石头冲刁克说:“慢沙沙(些些),你狗儿地咮(就)是个倒灶鬼,撩猫逗狗的。”
  刁克拉了拉衣襟,一声不吭地蹭着鞋底走了。
  要在平日,刁克早就跳起来了,但他这时却沉默以对,对陕西化子的责难表示了无限的宽容和认可。
  那姑娘似乎也平静了,一个人坐在地塄边背对着工地,静静地望着远处公路上的车辆、人流。
  一会儿,时二狗一手扶把,一手抱着一面镜子气喘嘘嘘地来了。他走到田栋跟前自夸地说:“指导员,怎么样?瞧这镜子多好,多亮!我的速度多快!”
  “好好,”田栋笑了,他知道这小子最爱听表扬,就说,“咱们二狗办事最爽利了。”
  田栋拿着镜子走到她跟前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代表那个队员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他。你看,他早已后悔了。”
  她没有去看,默默地接过镜子,一句话没说,扭过身,急急地迈着碎步走了,连时二狗在她后面大声喊让她把她的镜框子带上,她都不理会。气得时二狗低声骂道:“这娘儿们,不识抬举!”
  他把那个空镜框子举起来,把头伸进去又缩回来,缩回来又伸进去,嘴里说:“让咱也照照吧,看咱照得多实在,人都能照进去。”
  没有人对他的滑稽表扬作出任何反应,谁都笑不起来,都觉得沉甸甸的有种莫名的惆怅。
  时二狗也自觉无聊,扔下镜框子干活去了。
  这件事自然使刁克对田栋很是感激,卖力干了几天,但很快又故态复萌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她,以为她是城里或北面哪个村里的,谁能想到他居然能住到她家里来。
  以后可怎么处好关系呢?尤其是刁克,真是冤家路窄,要让刁克道歉是比登天还难的。
  吃罢晚饭,田栋从羊圈饭厅出来,看见杨刚象个孤魂野鬼似地一个人坐在下边饲养室的屋顶上望着西凤山发呆。夕阳的余辉给他灰黯的脸上镀了一层金,整个地象一座生了锈的铜像。
  看着他,田栋心里沉甸甸的,仿佛是他自己使这个本也应该活蹦乱跳的同龄人成为这个样子的。他不能让任何一名队员掉队,要让每个队员都感到集体的温暖和可爱。
  跟他谈谈和么?当然,谁叫你是指导员呢?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使命。
  他恨不得一个早上就将这种枯燥、单调、死水一般的生活来个逆转,但他常常觉得力不从心。
  他有时感到自己很有力量,很了不起,能叱咤风云,踌躇满志;有时又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软弱,不堪一击!
  他向好多人打听杨刚的历史,但谁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从外县来的,是个孤儿,自愿来专业队的,因为没人给他做饭。这从他偶尔说出的一半句话中可听出不是本地口音。他又向辛部长打听,他似乎有些吃惊,但很快用责备的口气说,他作为一个指导员天天相处还不知道,我新来乍到怎么能知道?花名册上只有姓名、成分和政治面貌。
  这使他很失望,但他一定要打开这个闷葫芦,套用一句京剧台词:一定要撬开他的嘴。
  他把自己的碗筷交给同行的俞青带回,自己拐到饲养室的窑顶上,走到那尊木乃伊跟前。
  杨刚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木木地看了他一眼,依旧茫无日的地盯着远处。他似乎无论对谁,不管是关怀他的人还是欺负他的人都只有一副面孔:木然。
  田栋笑了笑,装作无意中溜到这儿的样子,蹲到他跟前。
  他知道这是一次极为困难的谈话,他很难搬开沉重地压在他心扉上的那块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压碎他的石头。他拐弯抹角地试图从吃饭、干活、天气,从山路上磨磨蹭蹭往下走的牛群,歪歪斜斜缠绕在西凤山上那条羊肠小道等枝节问题上谈起,渐渐触及他感兴趣的问题。然而,杨刚一律用“嗯”来作答,那声音完全象从蜗牛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仿佛三天没喝过水,干涩嘶哑。他似乎有以不变应万变的特出本领,准备了十万个“嗯”来回答有关对他的一切询问,这无疑在告诉他:
  你别问了,问了也白搭。
  “老家在哪儿?”田栋仍不屈不挠地问。
  他回答了一个县名,那是本省北部的一个县,离这儿很远的。
  “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人,全死了。”
  田栋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个沉默的人的经历一定不寻常,便费力地斟酌着词句:“那……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们都是怎么去世的?”
  他发现杨刚青紫的双唇动了动,木然的脸上似乎现出愤慨、憎恨、悲伤交织的复杂表情,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但倏然又仍回到呆板、木然和冷漠之中……
  沉默……
2013-10-20 01:3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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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刁克这几天很少迟到早退,干活也颇卖力,这使田栋很是诧异。
  其实,这种转变仅仅是游大为的一句话:“哥们,照护住点儿,不要栽到茬口上。”
  刁克并非白痴,他知道他的无赖、懒散,必须有人庇护,这庇护者就是大为。他谁都可以不尿,但必须服从大为。否则,他绝对没好日子过的。
  他穿着高筒雨靴,在河道里有气无力地淘挖着河沙,不时抬头瞅一眼在土岸上的大为,多么盼望连长哥们发点慈悲,让他去“方便”一下,好叫他舒展一下筋骨。但大为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双鹰鹫一般的眼睛盯着一个个移动的活物,唯恐有谁偷懒或溜走。
  刁克失望地收回目光,又挖了几锹。他见田栋摆弄着柴油机往护堤上抽水,脸上粘着油污,汗水又将污垢冲得花花离离。他看着田栋,撇撇嘴,心底掠过一丝冷笑:瞧那傻冒儿,给官不会做,有福不会享,却硬要与民为伍,岂不熊到家?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你不骑到他脖子里拉屎撒尿,他还瞧不起你呢。要是我绝不干这劳改的活儿。倒剪双臂,叼一颗烟,谁不好好干就给他个脖儿拐!哼,瞧我们大为哥们,那才是好样的。
  他一万个瞧不起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他并不因为田栋上次未对他采取强硬措施而感激他,反而觉得他孱弱无能,连个工地劳动纪律都维持不了,还算个屁指导员!他只所以这样顺顺溜溜地干,除了大为外,还因为上次他扇动队员逃离工地,气得辛部长脸色铁青。虽然没有整治他,但他知道部长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得提防着点,不敢再叫他抓住什么把柄。因为大为已经跟他谈过话,说部长准备把他交到公社,是他保了他,但不能再让他胡来了,要是再不规规矩矩,那他就离倒霉不远了。
  他当然知道事情的深浅了,只好暂且夹起尾巴做人了。
  他松散的肌肉这么一使劲,浑身都骨软筋麻。他很想找个机会休息一下,但一时又找不到借口。正这么盘算着,忽然,河道里跑来一个身穿黑夹袄的老人,边跑边喊:
  “抓小偷啦!快抓小偷啦!”
  他抬起头,见河对岸西凤山的羊肠小道上,一个年轻人腋下夹着一只破包袱,象只兔子一样在山上狂奔着,矫健、轻巧,使人觉得他是个惯穿林跨涧的野人。
  刁克想都没想,扔下铁锹,发一声喊,撒腿就追。队员们纷纷扔掉手中的工具,呐喊着,狂奔着,紧跟着刁克朝山上追去。
  每个人都表现得急切、亢奋,恨不得将吃奶的劲都使上来,这倒不仅仅因为同仇敌忾的正义和豪迈,还有一种群起而哄的快感。
  大为、田栋、俞青等人也随后跟了上去。
  然而,西凤山上除了东挂一块,西簇一丛的杨树、槐树林,鬼影也没一个。
  “报告指导员,目标消失,请指示。”时二狗站在一株杨树下见田栋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行了个礼说。
  田栋早已见怪不怪了,也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手说:“继续搜索。”
  于是,队员们各处搜寻,虚张声势地乱喊:
  “我看见你了,赶快出来!”
  “再不出来就开枪了!”
  但小偷就象会地遁术的土行孙,逃得无影无踪了。
  本来是带有几分恐怖热闹的游戏,一时凉了场,大家一个个显得很沮丧。
  忽然,时二狗指着左侧的一条深沟喊:“在那儿呐,快看,弟兄们!”
  大家跟着二狗追下沟底。小偷惊恐地象只被围困的小松鼠,手脚并用地从对面的土崖上往上爬。一块块土块在他的手脚间哗哗啦啦往下掉。沟底扔着那只偷来的包袱。
  队员们纷纷跟着往上爬,但爬不到两三米,一个个都掉了下来,他们仰头望着手抓蒿柴棍,已无法再上的小偷,惊异于他何以有如此大的附着力。
  刁克让身怀绝技的侯毛旦上,毛旦看了看那陡直的土崖,摇了摇头。
  刁克鄙夷地斜了他一眼,脱掉外套,顺着小偷踩过的痕迹,手脚并用往上爬。他不大的眼睛瞅着索索发抖的小偷,恨不得一把将他扯下来撕碎。
  他虽然懒惰、散漫,但绝不小偷小摸。他一向痛恨这种损人利己的家伙。他觉得他一定能把他扯下来揍扁。他小心翼翼地挪着脚,踩在一块硬土上。但他的分量也实在太重了,那块还算硬实的土块不堪重负地咧嘴一歪,他便象一头笨熊似地掉了下来,将发暄的地结结实实砸了一个坑。
  本来被义愤激怒了队员们,看着仰天跌坐在地上的“吃时到”,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连在半崖上命运倒悬的小偷也咧了咧嘴。
  “笑笑,你们就会穷笑!有本事你们把他抓起来!”他气急败坏地吵着,又冲小偷喊,“哎,快下来,要不逮住你,剥了你的皮!”
  小偷大概真是害怕被剥了皮,使劲拽住光秃秃、时刻可能被连根拔起的蒿柴,下不敢下来,上又上不去,眼睛里闪着恐怖和哀求的光。
  正僵持中,忽然,沟口上方,小偷的头顶上方,出现了古三孩、吴浩洋等几个队员,他们每人手里抓着土块,发疯般朝小偷打了下来,一块块土坷垃夹着黄尘落在他的头上、背上、肚脖子里。他再也承受不住这突然袭击,手一松,抱住头,连滚带跳地掉了下来。刚落地,就被队员们一拥而上摁住了。
  刁克要报朝天之仇,气悻悻地挤到跟前倏然挥起拳头,但就是刚要落在那张菜色脸上的一瞬间又蔫蔫地落下了——他下意识地觉得 背后有一双威严的眼睛正盯着他的后脑勺。他回过头,果然看见大为倒剪双臂冷冷地盯着他,象座铜像。
  他不敢先动手。大为是头儿,无论哪一次集体行动:为队员出气去打外村的无赖,还是奉命抓到一个坏分子,都必须先扭到头儿跟前,让他发落行事。而大为的发落通常都是率先无声的行动。
  这是规矩,谁也不敢躐越,包括傲慢不羁的刁克。
  刁克看了一眼大为,浮眼一眯,干笑了两声,狐假虎威地冲扭着小偷的队员喊:“你们瞎磨蹭什么,还不赶快交给连长!”
  他把交给二字叫得很响,好象要送给他家一件什么祖传宝物似地。
  队员们不满地斜视着他,将小偷扭到严阵以待的大为面前。
  大为双手叉腰,半寸长的短发一根根栽在硬梆梆的头皮上,鹰鹫一般的目光罩住吓得双腿发抖的小偷。他足足盯了他半分钟,猛地一抬手,“啪”地一记耳光打在小偷发黄的脸上,脸立刻出现了几个红红的手印。
  早已按捺不住的队员们只等着这一下,他们象听到进军号令一样,一涌而上,拳打脚踢。可怜的小偷立刻被裹进愤怒的人圈里,凄惶地哀求着,但丝毫也不能减弱拳头的数量和质量。每个队员都拚命往进挤,想给他几拳,包括古三孩、吴浩洋这样最善良的人。这除了践踏弱势心理支配下的打便宜外,更重要的是义愤,是这个群体所固有的正义的力量。这力量很大程度上来自我们这个古老乡村民族的审美道德和审美情趣:我们可以容忍赌的,可以容忍嫖的,但绝不能容忍偷的。赌和嫖固然也是令人齿冷的,但至少是打者挨者双自愿,谈不上占有和欺骗,对他人的危害不大。而偷,却是不劳而获,是占有、掠夺和侵犯。因而也没有任何可以宽恕的理由。
  这种美好的观念,自打挣出娘胎之后,讶讶学语之时,就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融会于心了:一个人无论活到何种田地,可以赊欠,可以乞讨,可以央求,但绝不能偷!偷,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事。偷的人是世界上最可耻的人。
  有了这种思想意识和思维习惯,他们出手就格外的狠!
  小偷一会儿被推到东,一会儿被推到西。飞扬的尘土夹杂着小偷“大哥”,“小老弟”的苦苦哀求,连二河河都在一旁拍着手大叫助威。
  大为双手叉腰,高抬双眉,望着疯狂的部下,象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他的嘴线很深的嘴角抿出两道残忍的冷笑。
  俞青在一旁看着这场面,脸上露出极复杂的表情,他冲发愣的田栋呶呶嘴,示意他看看赃物。田栋如梦初醒,他拣起那只被队员们踩了好几趟的包袱,打开一看,只见里边竟只有一件打着补丁的破劳动布裤子,一身半新旧军的确良上衣和一双只有八成新的军用胶鞋。
  他吃了一惊,忙对发疯的队员们大声制止道:
  “别打了!”
  当队员们对小偷同仇敌忾、惩之以拳脚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有去。他就是杨刚。
  他孑然坐在河滩里一块硕大的青石上,呆滞的眼睛望着西凤山,一动不动。他自己仿佛与石头粘在一起,也变成了一块石头。从外表看,他好象麻木了,死亡了,但他内心却异常地活跃,有时甚至能掀起滔天巨浪,迸发出焚毁一切的烈火。他常常做恶梦,梦见有一群狗咬他,撕扯他,掏出了他的心肝五脏。更多的时候则是梦见手中拿着一把锋利的刀,这刀常常向一个人的心窝里戳去,那人胸中便血流如注。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青绿色的。他不明白一个人的血怎么是青绿色的。也许是他作恶太多了,血都发了霉?或许是父亲的暗示,让他为他报仇——父亲临走前大口大口地吐着绿水。
  也许这是命运所使?或许就是他顽固不化,甘与共产党为敌?总之,作为阎锡山省府南大门巡长的父亲,率部下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被解放军俘虏了。为什么不起义呢?为什么不打开大门迎接那更有生气、更有力量、更值得为之奉献的新生力量呢?当国民党的工具和奴才与当共产党的工具和奴才又有什么两样?什么“党”,什么“义”,横竖还不都是为自己?叛徒?对背叛者一方固然可憎,但对归顺者一方却是可爱百倍的。如果那颗朽而不老的脑袋不至于冥顽不灵,死命顽抗,何至于坐牢、管制,还差点被拉出去枪毙!如果能反戈一击,背叛了国民党,现在还不是共产党的政府大员?谁敢把泥巴扔在县委书记儿子的头上!
  我不怪你,父亲。真的!谁也不长前后眼,谁也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怪只怪命运,怪命运的捉弄,生活的不公。你死得不明不白。那根房梁上的绳子,那挥舞的皮鞭,那恶狠狠的人们,都要榨出你从未见过的枪来。家里被刨得到处都是坑,连墙上的泥都被铲去了。特务的样子是无须说的:头戴鸭舌帽,嘴叼恒大烟,双目冒着凶光;有着长长的下巴和撇向两边的奸诈的嘴线。而你竟怎么长得那么象特务呢?你的下巴更长,嘴线更深。可辛银旺的下巴比你的还长,嘴线比你的还深,他怎么不是特务,却用双手揪着你的头发,一脚一脚地踢着你的腿!
  如果你不是父亲,我就砸你一石头,因为,你是特务!如果你不是特务,我就砸辛银旺一石头,因为,你是父亲!可你既是特务又是父亲。
  我对你毫无办法,只能躲避你,象躲避一个十恶不赦的瘟神。我尽管看出了你的眼睛里悲哀的眼泪,痛苦的神情,但我咋能了解你,进而理解你呢?如果母亲活着就好了,可她刚生下我就去世了。无亲无故,谁来开导我?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打得皮开肉绽,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在吐着绿水。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离开这个世界前的最后一分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我的手,眼睛里闪着浑浊的泪花望着我,青紫的双唇颤动着,粗大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你一句话都没讲出来,在急剧的喘息中阖上了双眼,嘴角淌着绿色的汁液……
  我,没有哭。
  在父老乡亲们把你掩埋后,我一个人面对着只属于你的那堆黄土,那荒寥寂森的坟场,哭了,大哭了一场,但没有声音!
  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辛银旺,他问了我一句:“杨刚,到我家来吃饭吧。”
  我没理他,毒毒地盯了他足有半分钟,回到空荡荡地四堵墙里。
  这时,牛大妈悄悄告诉我,我妈妈并没有死,而是在生下我的第二年跟一个山东流窜跑了,她忍受不了被管制和批斗。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但村里没有她的坟墓却是真的。
  我记得我曾经向你问起过这个问题,你吞吞吐吐地说是在平整土地的时候被推掉了。但村里的人都向我证明:村里根本就没有妈妈的坟墓。当时,我也只能莫名其妙,现在,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母亲的确没有死。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恨我母亲,但她毕竟是我的母亲,我必须,也只有去找她。
  吴二叔帮我卖掉所有的家产,我便到了山东,但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我根本不认识的母亲呢?
  这个世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必须也应该让别人跟着你我去搭进去点什么了,他们也应该付出点代价了。这别人当然就是指使人把你毒打致死的辛银旺。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假想父亲就在他面前,听他细细讲他的经历,讲他这几年的痛苦、辛酸和一切。他常常这样呆坐着,但他的思想却一刻也没有停止活动,他一千遍一万遍地向不存在的人诉说着谁也不知道的心曲。
  在齐鲁大地流浪两年后,他回到家乡,然而,辛银旺却从村中消失了,谁也不知道他到哪去了,只知道他当了公社革委副主任后,调到外地去了,但不知调到哪里了。杨刚在失望中继续寻找。流浪到本省中部山区一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兜里的钱也花光了,他无法继续流浪,就在村里住了下来。
  村里人少地多,种不过来,所以,对无家室拖累的劳力非常欢迎,他没办任何手续就在村里落了户。
  村风淳朴,村民们对他的身世表现了极大的关切和同情。因而,他孤儿不孤,反而更深切地爱上了那贫瘠而热情的小山村。但长期的压抑使他形成了沉默、孤癖、固执的个性,很难与人沟通。
  这样过了几年,他寻找仇人报仇的念头也渐渐淡漠了。他甚至把这件事都快给忘了,而村里的老人都张罗着要给他娶媳妇了。
  不久,他被派到县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县队解散后,他也不想回去,因为这样可以适应他的单身生活;不用做饭,要求到城关公社专业队去,但队里不愿白出一个劳动力。最后,他把户口又迁到城关公社的一个小村里,因为,城关公社专业队为常年办的专业队。
  在这里他一下发现了他早已淡忘了的仇人辛银旺。
  真是冤家路窄!
  在与他目光相触的一刹那,他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在灶房院里的队伍中,他站在第三排,透过前边的几颗人头之间的空隙,呆呆地望着那手舞足蹈的人:他衰老得很快,本来就很长的脸显得更长了,瘪瘪的嘴飞快地翕动着。那双曾经给他的父亲带来致命创伤的手青筋暴突,只是那双眼睛里还偶尔闪着隐隐凶光……
  他呆呆地盯着那颗上下滚动的喉结,真想扑上去掐死他,但他没有。长期的痛苦和不幸使他比别人多了几分理智。他已经二十多岁了,再也不是几年前那个动辄拚命的毛孩子了。他既要报仇,更要保护自己,他是杨家唯一的一条根,他不愿与他同死,他必须让对方死去,而自己活下来。
  他在寻找机会。
  有一次,他试图在辛银旺常坐着的石桥边撬起两块石头,下边垫上几颗鹅卵石,让他失脚从桥上掉下去。还有一次,他将他的自行车上的闸皮全撬下来扔进河里。但辛银旺骑车向来慢,加上骑车技术高,又经过几年的严格军训,只是将他吓了一跳:下跛收不住闸,敏捷地径直从后尾架上跳下来,只摔断了自行车的前叉。
  他的阴谋一项都没得逞!
  他发现辛银旺其实早就认出了他,但佯装不认识,形同陌路。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连长莫名其妙地欺侮他,除了要借他这个软蛋抖抖威风外,是辛银旺指使的。
  这件事虽然没有得到印证,但他坚信如此,因为近来游大为不再欺侮他,有时,还表现出一点关切的样子,这种莫名的前倨后恭,并未使他觉得刚愎自用的大为在忏悔,而是在执行某种指令,目的只有一个:试探他的软硬。
  不过,无论大为是受人指使,还是蓄意如此,他都不怨恨他,他极平静地抹去甩在他头上的泥巴,象抹去一缕蛛丝。
  这并非象人们说的那样软弱和可欺,而是因为他的压抑太深了,痛苦太多了,仇恨太大了,他已不愿计较这小的压抑、小的痛苦和小的怨恨了。小恨服从大恨,小爱服从大爱。由于不屑那小的恨和小的爱,往往为他人所误解,把这种恨的切入骨髓,爱的博大精深,误认为是怯弱,进而蔑视和欺凌。殊不知,这更是一种更深沉更高层次上的爱与恨,只是这种出离的情感压得太重了,埋得太深了,积得太多了,浓缩了,升华了,凝固成一克足以摧毁一切的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剧烈爆炸,震惊那些精明的蠢人。
  人,是多么渴望沟通,又是多么难以沟通呀!
  但杨刚并不渴望谁来和他沟通,认识他,了解他,同情他,他是刚强的。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呆坐在石头上,回头望了一眼叶家庄,心里狠狠地说:辛银旺,我一定要杀了你!
  田栋反复端详着手里的那几件破衣烂衫,很不明白一个贪婪的小偷居然能对这些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贪婪起来。误偷?神经错乱?还是贫不择物?他不由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不过,用不着他去制止,小偷已“昏死”过去了。田栋吓了一跳,他将包袱扔到地上,忙和俞青拨开队员前去察看。小偷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个头很高,脸上显出菜色,上身穿件褪了色的黑斜纹袄,下身是白粗布裤,脚穿一双破解放鞋。双目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苦主老人一迭声地埋怨队员:“这可咋办?这可咋好?俺只想让你们截住他,把东西要下就算了,几件破衣服虽不值钱,可也是身上少不了的,哪曾想你们都闹出人命来了。这可咋好……”
  田栋用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呼吸正常,脉搏跳动也正常,才知他是装死的。
  他没有把这事说穿,他理解小偷——他要是不装死,真有可能被活活打死!
  他不动声色地指挥大家把小偷抬起往下走。同时,对大为说:“大为,准备坐牢吧。”
  “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坐什么牢?打得还太轻!”大为并不买帐。
  小偷直挺挺地躺在河道里,摇晃、吓唬都弄不活他。狡猾的大为一抬手招来几名队员:“来,弟兄们,扔到河里让他重返人间。”
  几个响应者脱掉鞋袜,绾起裤腿儿,七手八脚将小偷抬到河中心,刚放进去一只脚,他就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挣脱拽他的队员,几步就跳到岸边,只湿了一只鞋。
  队员们看着这滑稽的家伙哈哈大笑,都说他骗了大家,几个手发痒的人呲牙咧嘴又要揍他,大为冲他们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大家都干活去。”
  他料他也不会再跑了,便让田栋去处理,自己带着余兴未消的队员们上了工地。
  河滩里只剩下田栋、小偷和失主三个人。
  小偷凄哀地看着挟着破包袱的老人,眼睛里噙满了悔恨的泪水。他颤动着嘴唇说:“老人家,我、我一时昏了头,对不起您,我向您陪礼了。我不是人,我是畜牲……”
  说着就要下跪。
  “别别!”老人慌了神,忙拽住他回头对田栋求情道:“放了他吧,这后生也好可怜,俺不追究还不成么?”
  “不成!”田栋果断地说,“无论如何他犯了法,必须交给公家去处理。”
  田栋嘴里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愿放了他呢?他倘若不是出于无奈,想必是不会去偷这破衣烂衫的。但他已犯了法,他不能对他表现出任何姑息和宽容。
  他叫来侯毛旦,让他帮忙去送,以防他半路上把他打倒逃走。
  越接近城里,那小偷越恐惧,嘴唇象发冷似地打着颤,两腿索索发抖。田栋看出他有再次逃走的念头,便威胁道:“你老实点儿,我的这位兄弟可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你别想再跑!”
  小偷怔了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眼泪央求说:“二位兄弟,放了我吧!放了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们的恩情。只要我还有个出头之日,我一定衔草来报。我这是走投无路呐。我是个不孝子,我爸重病在床,我连身寿衣都给他老人家做不起呀!我就一时昏了头,想到富裕点的有老人的人家拿点儿。我猜想这老人家一定有现成的,撬开门拿起唯一的一只包袱就走,哪曾想只是几件破衣烂衫。我缺德,我不是人!我不该在老人身上打坏主意。可我的老父临终,我却不能给他老人家身上穿一件新衣服!我这男子汉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你们想打我,就把我再打一顿,可一定得放了我。我怕游街,一游街就会气死病危的父亲。我刚订婚,我的未婚妻也一定会跟我吹灯的。我只会落个竹篮打水两头空,全完了。放了我,放了我吧,求求你们了……”
  他哭泣着,央求着,凄惨、哀怨和悔恨的声音撞击着田栋的心扉。他多么想扶起他,唤一声:兄弟,别难过,我们大家来帮助你。可是……
  小偷似乎为了证明他不是在撒谎,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布票,怨嗟地说:“瞧,这是我们全家人的布票,可没有钱,还不等于是废纸,发这破纸有什么用?有他妈的什么用呀!
  他手一扬,将布票撒向空中,飘飘扬扬地洒了一地。
  侯毛旦也动了恻隐之心,他抬眼看着田栋,用眼睛问:怎么办?田栋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侯毛旦明白了:自己的责任是将小偷安全送到公检法而不是别的。
  于是他冲那倒霉蛋厉声说:“别嚎了!嚎顶屁用!这年头穷的也不只是你一家。倒霉幸运都硬气点,哭天抹地,算他妈什么男子汉。还是乖乖起来快点走吧。”
  “好哇,你们这伙专业队的泼皮无赖!”小偷一把抹去眼泪,挺身站起骂道,“你们送我吧,打我吧,杀了我吧!你们这些狗日的,婊子养的!一点良心也没有!反正老子也没指望了,老子不怕!随你们把我送到阎王地府,下油锅,上刀山,不就是要人命么!”
 他挥舞着双臂嘶声骂着,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凶光。
  田栋和毛旦怕他失去理智,一人扭着他的一只胳膊押着往城里走。小偷也不再挣扎,只是一个劲地跺着脚大骂。惊呆了的老人战战兢兢地跟在后边,一迭声地说:“可怜见的,可怜见的。这可咋好?这可咋好?”
2013-10-20 01:3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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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暖洋洋的春阳静静地铺满了一座安静清洁的农家小院,沐浴着已然发青的两棵梨树,轻抚着猪圈里一口懒惰成性的大黑猪和猪圈门口打土窝窝的几只老母鸡,把三孔青灰色的砖窑涂抹得蓝瓦瓦的,又不放心地溜进屋里,以满足其强烈的窥探欲。
  春阳的亲吻并未使辛银旺有任何快慰。他倏然睁开眼,怵惕地环顾四周,将眼睛闭了闭又重新睁开。他的脸似乎因一夜恶梦不断在惊恐和痉挛之后又增长了不少。尖尖长长的下巴艰难地搁在雪白的被头上,眼睛里有种沉思和抑郁的光。他用手抹了抹胸口,似乎这样一摸就能使他怦怦狂跳的心安静下来。
  今年以来他常常做恶梦,梦见一个他无法看清面目的人朝他大口大口地吐着绿水。那绿水似乎匿着无数钢针和二氧化硫,扎得他钻心,熏得他恶心。他常常在惶恐的梦魇中惊醒,以至使他整天都感到疲倦、郁闷。
  天已近正午,但他仍没要起床的意思,只是慵懒地望着屋顶发呆。
  砖窑的墙壁粉得雪白,窑底正中贴着毛主席像,两边是一副毛体诗联:
  红雨随心翻作浪
  青山着意化为桥
  两边窑壁上贴着两张样板戏剧照:左边是《沙家浜》,右边是《红色娘子军》。
  诺大的一盘炕上只孤零零地躺着他一人。前炕里有一条炕桌,窗台上摆着《毛泽东选集》四卷和《批林批孔文件汇编》等政治书籍。另有两本小说《沸腾的群山》和《激战无名川》。后窑底的三面墙上倚老卖老地斜靠着从二战中退下来的德造七九步枪,黑乌乌的象一根根用了很久的烧火棍。主席像下边的枪架上摆着仅有的两支半制动,擦得油光铮亮,显出一种后起之秀的傲态。灶火旯旮里放着两只装梨的筐子,里边装满了教练弹。灶台的壁橱里有一大一小两只木盒,里边装着七九子弹。灶台上没锅,两个灶洞上分别盖着两只用高梁杆做的箅子。
  门后边挂着一个鸡毛掸子,那是主人怕梦魇压身而挂上的。据说鸡毛掸子相当于道士的拂尘,有镇鬼的作用。门后边的墙上赫然挂着一只带枪套的五四式手枪。
  一切陈设都简扑而充满着火药味。
  他环顾了一遍屋里的武器,懒散地将双臂搁在被子上。他真想永远这样躺下去。
  由于他高明的“以夷制夷”法,使他不必为专业队的事操心,所以,他一般不吃早饭,一直要睡到半上午,才起来冲两颗鸡蛋,然后到工地转转。然而,这种平静很快由于杨刚的出现而被打破了。
  杨如斋的儿子来了!
  他终于找上门来了!
  这一出现对他来说不蒂是个青天霹雳!
  起初,他并没有认出是杨如斋的儿子,将近九年,他早已忘了那孩子的模样了。只是那些天不知是梦见还看见,只觉得有个什么人用一双呆滞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闪着两道阴森森的光,死死罩住他的眼睛,躲也躲不掉。有时,好象在梦中他拔出手枪朝那双眼睛开枪,非但打不灭,反而更亮了,两束光如两根直刺他的心窝,常常使他从梦中醒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知一个人的眼睛为何竟能发出这样的光。他听说过激光,但不知那玩艺是什么,但他相信那就是激光。他相信那双眼睛属于跟他有重要关系的人。他把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想了一遍,一个都不象。但他相信这眼睛就在近处,他能够找出来,于是,他将全体队员集中在伙房院里,挨个审视。
  明亮的、黯淡的、直爽的、含蓄的,游移的,凝聚的……一个都不是他要寻找的那双眼睛。最后,他发现在最后一排末尾站着的一名队员低垂着头。这使他很生气,觉得 一个扛着枪的专业队员不应该有这种精神面貌,就严厉地命令他抬起头来。
  对方似乎有些不情愿地缓缓将头抬起。
  一双呆滞、失神的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前边队员的后脑勺。
  “看着我!”他严厉地说。
  对方的头往左右晃了晃,似乎在作着某种选择。蓦地,似乎是决然地瞠目而视。一双痴呆的眼睛忽然闪着咄咄逼人的凌凌光波,直与他的眼睛对撞而来,似乎迸出了令他心悸的火花,一下子照亮了对方的真面目:
  杨如斋的儿子——杨刚!
  他终于找上门来了,他长大了。
  他打了一个寒噤,旋即又咬了咬牙。
  我辛银旺绝不是吃素的的,你想报仇吗?
  他坚信杨刚是那种阴险、冷癖、乖张而凶狠的报仇者。这种人是什么心狠手辣的事都能做出来的。尽管他表面上从来不动声色,有时甚至还以窝囊软弱著称。
  于是,他指使大为投石问路地欺侮他,他要看看杨如斋的儿子到底有没有他老子那根骨头。
  “问”的结果便很快分晓:稀松软蛋一个!
  听着大为的汇报,他不易觉察地笑了:这个世上还没有他真正的对手呢!刚骨铮铮、解放军的大炮都没轰倒的杨如斋都在他的面前淹淹死去,何况这个怯懦自卑的毛头小子!
  不过,他不是那种动辄抖威风、跟别人过不去的人——只要别人不损害他的利益,他倒是很乐意助人的。他不仅没让大为再去试探,反而嘱咐他多关心这个性情孤癖的人:“我们就是要让每个人都感受到我们这个大集体的温暖嘛。”
  看得出大为对他的古怪指令莫名其妙。他告诉他,要管好人,就要了解人,发现他们的内心世界,而对那种难以了解的人,这样做是一种最简单、最行之有效的办法。这是为了便于他以后好好工作。不过,这事不可多做,而且,要加倍补偿,否则,就会弄巧成拙。
  大为将信将疑,但对他很是感激地走了。
  一个鲁莽的民兵连长怎能理解一个公社革委副主任典型的权力心态呢?
  他是这个世界的强者,强就强在他最大度又最狭隘,最高尚又最卑鄙,最伟大又最渺小:凡是无损他个人利益和自我尊严的,他都表现得非常大度和宽容;凡是能损及他任何一点个人利益和尊严的,他又表现得极其狭隘和残忍。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锱铢必较,睚眦必报!
  当他以为杨刚可能对他构成威胁时,他可以指使大为肆无忌惮地欺侮他;当他以为这种威胁不复存在时,他又是那样大度和宽容,连那双阴冷的眼睛也发出慈祥的光了。
  是的,这个世上没有我的对手!
  他不无得意地想。
  但是这分得意并没有排除他对自己过去行为的反思。正因为有了这种总结和反思,才使他有一个鲁莽灭裂的民兵连长成长为今天颇有手腕、城府很深的公社革委副主任。
  他本来也是贫穷困苦的农家子弟,祖祖辈辈都是土里刨食的土地的子民,但他偏偏不爱这块苦得随时都可能埋葬人的土地,也看不起他的先人。他比常人有更多的支配欲,但这种一无所有的值得赞美的出身却使他难有出头之日,但他相信生活是由无数时机组成的,只不过轮到每个人头上的概率极少而已。重要的是要学会准备和等待。他终于等到了一个一无所有者向部分所有者和曾经所有者索取和践踏的机会。他选择了“曾经所有者”杨如斋。
  他认为满足支配欲,亦即获得权力的实质就是踢开、践踏和铲除。用许多人失败的眼泪和痛苦的心垒成你上升的台阶,用别人凄哀的哭声为你的进步伴奏。
  于是,他一把揪住早已被革命的铁拳砸死了的死狗杨如斋,将村人过去的私议作为实有,说他私藏枪支企图暴动。在公社造反团的支持下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目的是逼他承认有这件事,然后他就可据此邀功,说他挖出了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但那老东西死而不化,拒不承认,而且使他付出了灵魂和财产的代价——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把他的家产烧得净光,还差点把他也烧死。
  他至今弄不清楚是谁放的火。有人说是杨如斋跑到山东的老婆,有的说是他随妻到了山东的女儿为父报仇。但他带人追查了一个月都毫无结果。这使他常常被报复者的心理威压所折磨,经常处于一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惧之中。
  他本不是个凶残的人,他并不打算打死他,只是做做样子,达到他能被那些一朝登天者的承认和扶持的目的就行了。可那老东西死硬顽固又不禁打,几天过来便一命呜呼了。
  不过,他的目的也随即达到了,而且比他预想的要好得多。
  他很快便当上了半脱产干部,又组织人拔了几次社员自留地里的西瓜秧,游斗了几个坏分子,便堂而皇之地吃上了商品粮,一跃而成为革委副主任。但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那里淳朴的民风,富有正义感的乡亲绝不会叫他安宁。于是,他托关系调到这个远离家乡数百里的紫川县,继任城关公社革委副主任。因缺武装部长,他又当过兵,就由他来兼任。
  这是个比他的家乡更大的县城,在这里他看到了权力的形形色色,五花八门。
  由此他鄙夷自己的过去:单凭一时之勇是干不成大事的。那是莽夫,是匹夫之勇。勇猛无比的张飞不是死在两个小裁缝手中么?弓硬了弦迸了,就是这个理。一个真正在权力宝座上占有一席之地的人,在学会制造矛盾、利用矛盾,牺牲他人的同时,还必须学会装扮自己和隐慝自己。明火执仗永远不是一个攫取权力者应有的风度。倒是古之儒将“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更值得效法。
  他在这城市的一隅反思着,演习着,期待着新的机会。因为,有时机会是自己创造的——把一个一盘散沙的专业队收拾得令上司刮目,不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么?不过,罪过感又常常困扰着他,使他的灵魂倍受煎熬。他是农家子弟,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他认为将他发配来领导一群敢把天捅个窟窿的专业队员本身就是一种报应。只不过,凭他的机敏和果断才扭转了局面,否则,自己恐怕比王大力和吴军亮之流还要惨。
  唉,幼稚呀,幼稚!
  他望着门后边那把探头探脑的鸡毛掸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
  他迷茫的目光移到对面墙上挂着的手枪,他的眼睛突地一亮。那鲜红的枪缨象一团燃烧的火,烧沸了他全身的血液。打击者的快乐,征服者的自豪,昔日叱咤风云的威武又涌上心头:它是权力、威力和征服的象征。我有五四手枪,有一百多荷枪实弹的忠于我的战士,怕什么?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试看天下谁能敌!
  他猛地坐起身,边穿衣服边冲屋外喊:
  “明成!”
  “在,辛部长。”
  罗明成在屋外应道。声音有种很难言喻的嗲味。他手里捧着一沓写好的材料,早已恭候多进:走开吧,怕部长唤时他不在而生气,敲门吧又不敢,因为部长吩咐过,他休息时不许任何人来打搅。他只好象个忠实的仆人似地在门口恭候。
  辛部长穿好衣服,叠好被褥,正要开门,但门壁上挂的镜子里看见风纪扣没扣好,忙扣紧,又照了照,这才开了门。
  罗明成弓着水蛇腰进来,将材料递给他,顺手端起地上的痰盂往外走。
  辛部长看着材料对他说:“放着吧,我一会儿倒。”但没有任何准备动手的意思。
  罗明成心里骂道:真他妈象口懒猪!一睡睡到上午,还得我给倒痰盂。有点部长的样子么?知道你是想把我当奴仆使,但他嘴里却说:“这点小事还敢劳驾您?”
  本来俞青的才能完全在明成之上,但辛部长对他不放心——他太傲,太直,很难使他按照自己的意图去写。因此,只让他写一些通讯报道和宣传鼓动的材料,向上级的汇报材料,他一般都是让明成写的。罗明成尽管文才不及俞青,但他完全能按自己的意图去写,甚至能揣摩出他的意图来,这比才能重要得多。
  他见题目是《西凤山上飘红旗  专业队员鏖战急》,“鏖”字他不认得,但他自有办法。他对罗明成说:“这个字笔画太多,太不大众化了。大干快上么,就要讲究个速度问题。咱们向上级汇报的材料,更应该讲究效率。这个问题以后要引起注意。还有,这‘飘红旗也是个重要问题,人常说红旗飘,怎能说飘红旗呢?红旗可是个重要问题,是个政治问题,这个问题的发现很重要、很及时,不然就要出现更大的政治问题。多亏这问题是我发现的问题,否则,就可能有人怀疑到你本人的问题,明白这个问题么?”
  他用食指敲打着那个“鏖”字,似乎每一画都隐慝着无数重大的问题,他用眼睛斜睨着罗明成,似乎罗本人也成了个问题。
  这是没文化的权力对付有文化的下属的一个极能使他们敛声屏气的有效办法。这方法足以使那些自傲的家伙们赧然自汗,诚惶诚恐,夹起尾巴做人!
  他认为,一个领导者不怕你无知,就怕你无胆无智,尤其对待下属,智勇的实质就是要善于、巧于发现和挑出他们身上的问题,甚至根本不是问题的问题。这样,就可先发制人,既显示了自己的权威,又掩饰了自己的无知,可谓一石双鸟。这一“杀手锏”久而久之便成了他的口头禅。
  自然,并非所有的人都吃这一套,比如俞青,所以,他的妙笔就只有去对石头去表达了,而罗明成的可爱恰恰就在这里:他毕恭毕敬地站着洗耳恭听,脸上没有丝毫的恼怒和怨嗟:良好的适应性修养使他能在任何场面下都不形于色而从容不迫。
  “您说得很对。”罗明成顺口说,“对于这几个问题我一定当作一个重要问题来考虑,并坚决改正,请您看看下边的问题吧。”
  这老东西真他妈够邪的,食指一敲,嘴巴一歪,无知便成了有知,真理便成了廖误,真是伴君如伴虎,伺候君王不到头!
  罗明成冲他的长脸斜了一眼,心里骂道。
  辛部长见他很乖,就又竭力赞美他文笔老练,才思敏捷,很象回事儿。罗明成则非常及时地笑笑,以示感激。
  “不过,”他指了指最后一页说,“这结尾还有点问题。只讲了咱们怎么干的问题,怎么行呢?结尾要大大表表决心才对。一定要用上‘一定’,‘必须’‘坚决’‘保证’等类字眼,不然,就会怀疑咱们对革命半途而废。这可是个对革命事业的态度问题、感情问题。”
  他混迹官场不长,但深谙为政之艺术:恩威并用,软硬兼施是对下施政之核心。只知宽容安抚,一味放纵是庸人、废物;刻薄寡恩、睚眦必报的是蠢才、莽匹。
  他没费吹灰之力就将一塌糊涂的专业队弄得井井有条,就可见他手段之高强。
  他见罗明成弓着臣服的背往外走,忽然叫住他,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他说:“那两人这些天表现怎样?”
  他指的是刁克和时二狗。他虽然权力下放,让专业队员自己管理自己,但并不意味着说放弃了管理,这就必须有一个替他传达信息的人,有一个眼线。
  罗明成自然当之无愧了。
  罗明成不易觉察地笑了笑。他有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非常了解部长的个性,对一惯与他消极对抗的刁克和常常怪话连篇、对他夹枪带棒的时二狗非常愤怒,他想整整这两个胆敢冒犯他的小子,但又由于他们圆滑老练,使他难以抓住他们的把柄而无计可施。这自然得靠罗明成了——也当然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那两人嘛,”明成顿顿,字斟句酌地说,“我当天就把时二狗狠狠训了一顿,向他指出问题的严重性、危害性和危险性。我反复对他讲,辛部长是咱们德高望重的上级,没有他,咱们专业队还不是无头的苍蝇?这样的好领导你不尊重他还尊重谁?哪能象对待王大力那样?他很害怕,诚恳地承认了错误,我的排里出现了这样的事情,我是有责任的,我也绝不会宽恕他。以后,还要让他作出深刻的检查来。至于刁克么,人家在别的排里,我可就鞭长莫及了。”
  他趁机搡了俞青一把——刁克在俞青排里。
  这火自然点的很及时,辛部长脸一拉,悻悻地说;“这个俞青也太不象话了,对什么事情都不闻不问,目中无人。”
  他对刁克都无可奈何,俞青一介书生又能怎样呢?这点,他其实更清楚,他真正要指责他的倒是后者-管不了你为什么不经常向我汇报?跟我商量商量。
  他看看罗明成说:“虽说这样,我也得让他们知道我不是只会尿清的。这不是个小问题。如果不给他们点青果子吃,以后还不屙在头上着尿涮?”
  他的胸脯起伏了一下,吐了一口浊气。他对这两小子耿耿于怀,倒不是仅仅因为他的尊严,重要的是有一必有二,开了这个头,以后就难以控制了。让大为去对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大为与刁克是哥们,时二狗又有侯毛旦撑腰。而让他们作一份检查,批评一通,在专业队毫无用处,根本起不到对全体队员的警戒和震慑作用。
  这伙愣头青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要整就要把他们整蔫,绝不能心慈手软。要让他们见你就象老鼠见了猫,非把他们的花岗岩脑袋变成面屎脑不可。
  他倒剪双臂,在砖墁地上急急地踱来踱去,不时瞟一眼冷静地注视着他的罗明成,仿佛罗明成就是时二狗和刁克。
  他很欣赏罗明成的精明和智慧,常让他给自己出主意,但他从不开口向他讨教,而是让他意会,讨好他,主动向他献计献策。
  罗明成嘴线很长的嘴角微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他知道自己在部长心中的位置,但绝不惹他生气,只是想熬煎他一下,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和分量。他看看部长那似乎仍在增长的脸,知道再不争取主动就会自引其咎了,他便故作诡秘地掉头看看窗外,在辛部长踱到他跟前又准备返回去的时候,忙凑到他跟前附耳低语起来……
  部长把一只大号耳朵对着罗明成的嘴巴,随着他的轻风软语,颀长的脸绽成了一朵黑牡丹,一张阔嘴情不自禁地嘻开来,莫测高深的眼睛也成了两道缝儿。
  罗明成偷觑着部长生动的表情是多么得意啊:在当权者的心里台阶上,他又一次迅速上了几级。
  这是他的思想能量,也是他的品格。
  他信奉的是如何通过技巧和手段去获取别人所难以获得的东西。他象一只能忍能让,能伸能屈的红色里带:吃小亏占大便宜是他的人生信条;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他的行为规范。他从来鄙视游大为那样的人。他以为拳头只属于匹夫,是最没有力量的,那是弱者穷途末路时的极端表现!真的强者都是动用心计的。制造矛盾、利用矛盾,在矛盾的漩窝中周旋,让别人在矛盾中互相碰撞,相互抵消,自己即可坐收渔人之利。尤其要善于牺牲无辜,让那些本来是你对手的朋友,通过你隐藏的活动而使之成为对手的敌人,对你却感恩戴德,因为你为之解决了一个并不存在的问题。在这点上,他认为草鸡比公鸡更聪明:草鸡对自家的公鸡不满意时,就会将别的公鸡勾引过来,挑唆它们互相格斗,自己则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拍翅膀喝彩。他小时候就常常玩公鸡打架的游戏:将两只势均力敌的公鸡用玉米粒儿引逗到一块儿,嘴里喊着:“草鸡草鸡嗾——嗾,公鸡公鸡斗——斗!”周围的草鸡“呱呱呱”一叫,两只公鸡便拚命打斗起来。
  这种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极为成熟世故的心态,完全得益于他那当大队会计的父亲。
  父亲有着农村知识分子的精明和强干,他算计着钱物的同时也算计着人生。这从大队干部走马灯似地换来换去,他都能雄踞财神高位而可见一斑。
  他将这种巧于算计、工于机变的人生算术,在儿子刚懂事就一条条、一件件地教给他。他从来瞧不起别的家长:他们只要求孩子不学坏而学“好”就行,却不懂得如何教孩子学精,学巧。而他则能更多地教儿子学精学巧。他教儿子如何在老师进教室的时候擦本不该自己擦的黑板;在老师倒垃圾的时候,怎样接过他(她)手中的铁簸箕……而平时在同学当中又教他如何哄弄得那些笨蛋和蠢货们多干,自己则尽可能多休息一会儿……
  父亲的淳淳教诲加上他颇高的智力商数,罗明成在由困惑到战战兢兢的实践中,终于轻而易举地在各种环境下都能游刃有余,收到别人花几十倍的代价都得不到的效果。
  如果仅仅如此,充其量只能算耍了点小聪明,但他的老子更高人一筹的是及早树立他的成人意识,使他的思想提前脱离幼稚的窠臼而超前进入社会。
  父亲不只一次地给他讲“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的因果关系和“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朴素的辨证法——当人在罹难中万不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因为此一时,彼一时,那些受难者一旦难刑已过,就可能否极泰来而飞黄腾达,那时候,他们就会报答或报复,你愿意接受报答呢,还是愿意接受报复?
  父亲在循循善诱的教诲中,不只一次地给他讲杀人沟叫化子的故事——一个叫化子生了病,要饭来到一个村里,挨门向人央求给他点拌汤。人们怕他死在自己家门口,一律不给。只有一个很善良的张姓老头看他可怜,不但给他做得吃了可口的饭,还给他拔罐子、放血、送鬼,救了他的命。叫化子临走,把他全家的人每人盯住看了五分钟,磕了三个响头走了。
  三年后,张家父子跟村里人到吉州贩枣,走到杀人沟,被一伙土匪掳上山,其他人的钱都被抢走,人被杀死,只他父子平安归家还得了十根金条。
  原来,那叫化子当了土匪头子。
  父亲说,这个道理书上叫“同情效应”:人遭了难,你帮了他,自己并没受多少损失,对他却是恩重如山,他一旦得势,报答你的将是你当初给他的千倍万倍。父亲极瞧不起一般的人,父亲说书上把这些人叫做“群氓”。因为他目光如豆,都信奉“就树斫疙节”,“墙倒众人推”的庸人小人哲学。
  这些丝丝缕缕、点点滴滴的耳濡目染,使小明成成熟得很早,象个小大人。很有见地,很会做事,他能轻而易举地使强者喜欢他,弱者钦佩他,交口称誉,八面玲珑。绝不象别的孩子要么胆小怯懦,可怜兮兮;要么蛮横无理,横行霸道。
  古之成大器者,多为少年老成之人!
  当他读了“韩信与漂母”的故事后,愈发对父亲的话深信不疑。
  此种从小就养成的良好素质使他对待生活常常是得心应手,游忍有余。
  来到专业队后,他轻而易举地当上了排长。不过,人不得全,车不得圆。一个最最善于保护自己的人是缺少魅力的——他还是没能当上第一把手。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是他的败绩,恰恰相反,他并不愿意当那个出头的椽子,而甘愿当一个中上游的角色,这样更有利于周旋,平衡各种人际关系。
  辛部长听着他的绵囊妙计,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想从他脸上发现一点诡谲的诓诈来,但他失望了:罗明成瘦长的脸因为虔诚和坦然而几乎可与自己的脸相媲美了。
  他并非没有考虑过用政治这个魔术师去征服或去威吓人。他本人即是政治恫吓的产物。但这伙小青年,别看他们马马虎虎,大大咧咧,嘻嘻哈哈,一副天塌下来都毫不在乎的模样,可他们有文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敢与敏感的政治背道而驰,你很难抓住他们的什么把柄。尤其他们根红苗正,“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后代,在他们面前,政治不是手中的面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放心吧,辛部长。”罗明成看出了他的疑窦,将他看完的材料卷起来塞进口袋里说,“没有不鸣叫的蝉。只不过他们在您面前不得不装正经罢了。在您背后,在他们那个小世界里,就是个真正的自由世界了,哪能都那么规矩。重要的是如何去发现您说是吧?”
  辛部长对他信任地点了点头,他觉得罗明成就象他脑子里一根很敏感的神经:他还没有想的,明成已替他想到了;他还没说的,明成已替他说出来了。
  罗明成是值得信任的队员。
  辛部长就让他在自己屋里修改材料,罗明成也乐得这样做,因为在部长的不断售意下修改,可以减少麻烦,不至于问题四伏,令他难以招架。
  修改完又誊抄了一遍,部长让他送到公社去,半路上他碰见田栋和侯毛旦。他问他们进城干什么,田栋说是押送小偷,并把经过给他说了一遍,还说要向部长汇报。
  “汇报?”他撇撇嘴说,“这点事还用汇报么?”
  田栋一怔,认真地说:“事先没有请示,事后也不汇报会恐怕不妥吧?何况这事也不能算小事。”
  罗明成明智地笑了笑说;“当然,下级服从上级么。部长正好在,你去吧。”
  侯毛旦回工地去,田栋径直走到叶家庄。来到门口,他忽然想起连队工作总结还没给部长交,就踅到叶家院的宿舍。刚走到门口,他就惊讶地站住了:那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在他看来最生动、最美丽最叫人没齿难忘的图画——
  一个姑娘坐在院子中间的一只小杌子上,左手托腮,微仰着头望着天空。刚洗过的头发湿漉漉、黑油油的,闪着亮亮的光泽。白皙的手指间隙微露着红润的脸颊,一只白净的耳廓在黑发中欲露微露,柔轫光洁的下巴在手掌下翘翘伸托,细长的眉梢,亮亮的眸子奕奕闪亮……黑发、红衣、蓝裤,三色对比鲜明,浓艳艳的阳光在她周身上下跃抚着,增加着强烈的对比度……
  她是叶沛佳。
2013-10-20 01:3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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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田栋不觉看呆了。一向持重沉郁的性情里忽然象被注入了一团火,一泓碧水。长这么大还没有哪个姑娘构成的图画能使他如此惊讶过。
  一幅美妙绝伦的静态淑女图。
  一座静静的春阳遍洒的农家小院里,一个静静的姑娘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想着心事……任何一点粗鄙的行为、龌龊的灵魂都会被这纯净的画图之水洗涤得干干净净。
  对真正的美,你只能崇敬和欣赏,绝不能有任何非分的企觊和妄想。
  田栋实在不想破坏这美妙的氛围,但他又不能不回去,何况这种美如果没人知道,也是莫大的悲哀。他想让她知道他发现了并且很欣赏这幅由她为主体构成的图画。
  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她转过头见是他,莫名其妙地红了脸,嘴巴动了动,但没发出声来——她仍沉浸在她美妙的遐想之中,以至还不能迅速反应过来。
  他听说过少女怀春的事,但他从来没见过。沛佳这个样子是不是就是“怀春”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跟她说什么。跟她开个小小玩笑么?当然。幽默和玩笑是人生的润滑剂,它能打破隔膜,达到沟通和默契。何况自己本为倜傥俊才,何必要装出个腐儒酸态呢?
  “少年心事如浮云。”他走近她微笑着问,“想什么呢?”
  她的脸红了,却灵机一动,眨巴着眼反问道:“你说呢?”
  “看见什么自然就会想什么,”他居心叵测地说,“想天上的白云吧?”
  她紧张地一怔,随即笑了:“当然,不然望着天干什么。”
  “不过,”他看着她诡秘地说,“望白云是手段,不是目的。”
  “目的是什么?”
  “白云里站着位白马王子!”
  他说着差点笑出声来。
  “哟,你真坏!真坏!”她一下醒悟过来,笑骂他,“你胡说,胡说。”
  “好好,我胡说,我就是胡说。”田栋连连拱手,“小厮在此陪礼了,小女房东。”
  “谁是女房东啊。”她不满地说。
  “你使我想起一支歌。”
  “什么歌?”她疑惑地问。
  “女房东查铺。”
  “尽瞎诌!那叫《老房东查铺》。”
  “瞧我这记性,瞧我这记性。”田栋佯装恍然大悟地说,“这脑袋瓜是不好使了。”
  他有急事,也不敢再和她“幽”下去了,连忙象个道士一样将手向鼻子前边一举,回屋拿起材料向部长汇报去了。
  叶沛佳象被施了定身法似地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她费解地思忖着刚才田栋说的话,忽然自顾自的笑了:这个看起来一本正经的人居然如此幽默,而且,他竟然能看出一个人内心世界,揣摩到别人的灵魂深处去,善解人意又能愉情于人,这需要有多大的聪明睿智和洞察力呀……
  啊,该死!他怎么能……
  她为他窥见了自己心底的秘密而“咒”他,可她内心又是多么盼望这种窥探呀。因为他窥探给她带来了愉快和欢乐,尽管她为他设置的两个安全而舒服的圈套而使她有某种败北的怨嗟。
  封闭是为了防犯,如果对方心地善良,善解人意,你从那里得到的只是理解、慰藉和保护,你是非常乐意让其窥探,甚至于完全敞开把自己亮出来的。因为,我们封闭的恰恰是痛苦和不幸,是可能给自己带来灾难和非议而产生的恐惧。否则,你是非常乐意将自己的一切非分的欲望和企图、乃至罪恶都愿意赤裸裸的亮出来的。
  这还真让这家伙说对了。瞧他能的!
  沛佳双手托腮继续凝眸远望着湛蓝的天空和一朵朵悠悠飘过的白云,想着田栋鬼头鬼脑的话,又兀自笑了。
  可是,哪能光想什么白马王子呢?男人们最坏,本来是他们想女的,还愣说是人家女的想他们!美的你们。让鬼想你们去吧!
  不知从哪天起,她非常喜欢一个人这样静静地坐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想;心里似乎很惬意、怡洽,却又似乎惘然若失,好象是喜不自胜,旋即又又嗒然沮懊……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了。
  她是太平静了,也太寂寞了。平静容易使人孤独,而寂寞又容易使人幻想。
  父亲扛着犁、吆着牛耕地去了,母亲给坐月子的姐姐熬米汤去了。两个哥哥又不在家。她是家里的小幺妹,生活过得平静而寂寞,幸福而孤独。她的全部工作就是喂十几只鸡和猪圈里那口哼哼唧唧的大黑猪,顺便帮母亲做做饭,洗洗衣服。
  这样单调乏味的生活对一个有着一颗不安分之心的高中生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但溺爱的父母不让她下田去:怕把她累坏,更怕她和野小子野姑娘混在一起而放野。任性的她难耐寂寞,拗着性子干了几天农活,但腰酸腿痛脖子歪,她看着镜子里罩上一层黑皮的面颊,手上带血的水泡,终于败下阵来,重新回到安静的小院里过平静而孤独的生活。
  这并不意味着生产队就轻易会放弃对一个社员的领导权,而是由于这里地处城郊,人多地少,没副业,地又不够种,以致有时社员们闹着向队长要活干。这样,队长就默认非全劳力不上工,为他不落实男女同工同酬政策找到一条借口,在僧多粥少的集体,不干活,也算是对社会主义的某种热爱了。
  叶沛佳无疑是最热爱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一位。她就象一朵开在温室里的一朵鲜花一样,在贫瘠而温暖的土地上寂寞地开放着。但她无时无刻不在渴望被人认识,被人发现,被人培植和欣赏。学校生活所给予她的理想、追求和对美好未来的展示,常常象飞蝶般地翩翩飞入她渴望升腾的脑海里。然而,这些都是抽象的、朦胧的,不确定和虚无飘渺的。当这些腾腾欲飞的东西附着在现实这块贫瘠、困顿、灾难频仍的土地上时,便荡然无存了,留给她的只有沮丧和难言的悲哀。而这时,又常常有另一种美好的情愫来代替它,这就是为她所拥有却尚未获得的爱。
  这爱常常附着在她家院墙上方的天空中时而飘过来的白云里。
  那一朵朵白云经常载着一个令她心驰神往的白马王子。他有着高尚的人格,英俊的容貌,明亮的眼睛,潇洒的风度和超人的才华。他善良而多情,诚实而勇敢,既豪迈大度又心细如发。他从云中飘下来,俯下身,捧起她的一只手吻一吻,柔声说,沛佳,我爱你。然后,挥手招来一片白云,载着她和他,飞呀,飞呀,一直飞到那遥远的地方。那里有翠绿的山,碧绿的水,嫩绿的草地,葱绿的树和雪白的羊群……
  她常常被自己美丽的想象而臊得脸红,又独自发出幸福的微笑。
  这美好的想象多了,就使她对现实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排斥心里。她觉得自己生活周围的小伙子一个个都是那么粗鲁、愚蠢、丑陋和冷漠。她从没将自己缠绵绯恻的爱附着在她所能看见的任何一个活人身上。而她对爱又是那么强烈,这当然是极痛苦的,当这种痛苦又难以言喻的时候,就会愈加痛苦。
  专业队员的到来打破了这座小院惯常的宁静,也打乱了她正常而平静的生活。
  她没有忘记她在工地上所受到的捉弄,她以冷漠和憎恶的态度对待这伙痞虫。但她渐渐发现,他们并非象人们想象和传说的那么坏。他们粗犷而善良,顽劣而正直,磊落豪爽,刚正不阿;既玩世不恭又愤世嫉俗。消沉时万炮轰不动,奋起时烈焰冲天烧……他们是些非常非常复杂的人。
  尤其是田栋,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在她飘忽不定的心灵一隅渐渐凸显出来,使她莫名惊诧地认为那朵白云就要飘下来了。但理智告诉她:她只觉得他是一个好人,一个还算优秀的男青年。她和他仅仅是由于几件非办不可的事联系起来的,这是一种表层的、没有任何内在力量的联系,绝非是爱情。然而——
  他真好!
  这三个由衷地赞美他的字,她不知从心里说过多少遍:在他制止住刁克的胡闹给她赔了镜子的时候,她“说”过;在他挑着一担水给她家倒进缸里的时候 ,她“说”过;在他为两个谁都瞧不起、谁都想侮辱的队员找住处时,她“说”过;在他半夜里不让队员们高声乱叫影响她家人休息的时候,她“说”过;在他夜里阻止时二狗和刁克等人随地小便时,她“说”过;在他为病中的杨刚打饭、煎药时,她也“说”过……
  他是以高尚的品格占据她心灵一隅的。
  她也是高尚的,因而,她更崇尚高尚。自然,她的审美尺度也是以高尚为美的。
  田栋无疑是高尚的,她从心底里尊敬他、钦佩他,但他的脸远不如“他”的白净;他的眼睛远不如“他”的明亮;他的知识远如“他”的渊博;他的感情远不如“他”的热烈、细腻……
  总之,他绝不是白云中的那个“他”!
  然而,也许是太孤单、太寂寞了,也许是现实使她无法作出更多的选择,她莫名其妙地想和他多说上几句话,看到他的形象,听到他的声音,一天没见到他,总好象缺少点什么似的。见到别的队员而见不到他,就莫名地想到他怕是出了什么意外。
  有一次,田栋去参加一个会议,连续三天不在,她按捺不住自己的惶恐,竟拐弯抹角地去问游大为。大为说了田栋的去向后说:“没事儿,大老爷儿们一个,丢不了,跑不了,也没人抢,割碎了零卖也不值三块钱。”
  几句话窘得她红了脸,虽然没心没肺的游大为没有发现这问话后边潜藏着的东西,她却发现了自己行动中的非理智性。可她又无法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找到借口,只是一千遍地问着自己: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无法否认这是对他的好感,而好感是爱之基础。但她尚无法断定这是否就是爱。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讨厌平庸,渴望超尘拔俗、与众不同。她非常明白,她之所以鄙夷周围的异性,并非他们都不好,而是他们一个个都那么平庸,他们身上的一切都不会使她留下多少印象。她渴望她所爱的人能使她永远记住点什么。他们中有不少人可以说什么都差不多,优点还都不少,而平庸的真正内涵就是什么都差不多,但什么也都不怎么样,没有那点是特异的,超常的。只要在某一点上特别突出,即使在其他方面一无是处也值得去爱,值得去为之牺牲。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完整即是平庸!
  她渴望奇迹出现,有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站在她面前。
  田栋出现了。她觉得他有点与众不同,尽管不太明显,但她还是感觉他与别的队员不一样。他是一个好人,但并不是所有的好都值得去爱。他与众不同,但到底哪点不同,她又说不大清楚。总之,她非常想看到他,接近他。
  然而,一见到他,她又表现出异常的冷漠和隔膜,那分关切和祈盼早跑到爪哇国去了。不知是自尊心敏感的自卫,还是以冷饰热,用相反的一极去表现另一极?
  她看见他,心里说,他一定会跟我打招呼的,说不定还会叫住她,跟她说会儿话,开个她很愿意接受的玩笑。可他常常一本正经、旁若无人地从她侧面走过,正眼都不瞅她一眼,使她溜到嘴边的话都不得不硬硬地咽下去,心里骂道:冷血动物,但愿你晚上做个恶梦。
  尽管她知道这不是他的过错,但她又对他莫名地产生一种憎恨的心理。
  爱又常常伴随着恨——当真诚的爱无法表达,或表达了而未被对方接受之时,就可能转化为恨。这往往是最炽烈之爱的反面表示。尤其是前者,一点暗示,某种启迪,而粗心的男子汉常因未曾察觉而使幸福的爱情失之交臂。
  姑娘的爱是炽热的,然而又是含蓄隐蔽和敏感的。她们很少有人愿意把自己的爱大大方方地亮给对方,而要求对方首先示爱,然后,自己再以加倍的爱去回报。把拥有众多的追求者作为自豪的资本,而成为一生最幸福的回忆——深沉的永远记在心里;浅薄的永远挂在嘴上。
  叶沛佳就象高悬在树梢上的一颗熟透了红苹果,上面盖着几片浓郁叶子,只有当轻风拂来,才偶尔微露一下她鲜红的颜色。她渴望被人认识,被人欣赏,因而,她有时也想竭力推开树叶,亮出她固有的色彩。当然,她并不想随便亮给什么人,她是高尚的,善良而美丽的,自然也是珍贵的。
  瞧这家伙多坏,他竟然敢把你的心掏出来亮晒到太阳底下。
  她站在大门口,一个人想着直想笑。
  想白马王子,想了又怎样?你还想窈窕淑女呢!瞧你那样,土里八几的,还配什么白马王子。你要自认为是白马王子,你就来吧。主动点儿,热情点儿,大方点儿,文明点儿,温柔点儿——五个一点懂不懂?当然,这是通用的,作为一个优秀的男子汉还应该再多一点儿:幽默一点儿。六个一点儿,明白么?你这傻瓜!
  她好象从心里昭示他,看他有没有当白马王子的勇气。
  瞧他做了多少事呀,这难道都是该他做的么?
  她看看院墙边码得整整齐齐的玉米秸,拍的笔挺的菜地畦,垛得方方正正的玉米芯,忽然觉得自己也该给他做点什么才好,不然岂不太不近人情了么?礼尚往来,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
  她这样对自己解释,这解释显然是天衣无缝的。
  做什么呢?她想了想,出门做工的,无家无舍,实在没什么可做的,不过,洗衣服可是他们最头痛的事儿。
  对,那就洗衣服吧。反正水不用自个挑。
  主意打定她跑到东屋,在他单薄的褥子底下翻了翻,见一条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军裤展展地压在褥子底下。只有一件半新旧衬衫和一双尼仑袜子还脏一些。她把袜子照旧压好,只拿出来衬衫。
  美得你!臭袜子还想让我洗?没门!
  她心里嘀咕着,好象田栋就在她面前站着似的。
  她到屋里舀了一盆温水,坐在当院细心地洗了起来。温吞的水轻抚着她白皙的双手。她轻轻地搓洗着那件并不十分脏的衬衫,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
  他看见他干净的衬衫会怎么说呢?他保准会惊讶地说,莫非是嫦娥下凡,西施转生?他当然知道这是她干的。他会惊喜地看着她,柔柔地说一声,你真好!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是你干的?还要让他说声好?他会想些什么呢?会不会想到是爱上他了呢?还有别的队员,他们,他们的眼睛,嘴巴,嘴巴,眼睛……
  天呐,我这是在干什么!
  她神经质地跳起来,跑到队员屋里一阵乱翻,将他们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不管是什么:上衣、裤子、袜子、帽子;也不管是谁的,包括她最讨厌的刁克的和最脏的二河河的。她泡了满满一大盆,提了一桶水,发癫般地洗了起来……
  等田栋从辛部长办公室返回来的时候,铁丝上已挂满了黄白蓝三色衣物,淋淋漓漓地滴着水,象进了估衣店。
  向辛部长汇报后,部长让他写成书面材料。他本来是可以在辛部长办公室写的,但他竟神使鬼差地说要到宿舍去写,仿佛还没有闻够那臭袜子烂鞋气似的。
  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那里有个美丽、聪明、善良的姑娘,这就够了,难道还需要有什么样别的理由么?还要为自己找一条什么别的理由么?当然 ,“借口”还是要找的——实际情况汇报材料,但那只是说给别人的。
  跟她说些什么呢?总不能一见面就说你愿意嫁给我、给我当老婆么?你愿意跟我生孩子么?
  那该有多俗气,多粗鄙!那样的爱,怕一万个就会有一万个失败的。
  爱,更应该讲究艺术。
  当然,现在还是别那么想入非非,因为,真正的爱是心与心的沟通和碰撞,剃头挑子一头热是毫无意义的。但她给他的印象是那么深——不仅因为她文静的沉思:沉思是因为娴熟而有思想,更因为她的眼泪和她对刁克这类顽主的宽容:宽容是因为她的善良和大度。而眼泪则代表温柔。
  他惊讶地望着这一切,陡然产生了一种渴望对她奉献点什么的感觉,因为她在为他和他的队员们做着永远会被男子汉们记住的事情。对他,他倒一点都不惊讶,因为,他已为她家做了不少感情投入,而投入就要产出,这一点他完全自信。但为这伙胡说八道、随地小便、唱下流歌的主儿们如此卖力就不能不叫人感动了。可自以为能洞察秋毫的田栋哪里明白一个姑娘微妙的内心世界呢?
  叶沛佳早就知道他鬼头鬼脑地进来了,但她佯装没看见他,继续一晃晃地搓洗着最后一件衣服,长长的黑发一飘一飘地不时遮挡着她的脸颊。
  田栋走近她,将手里的稿纸拍了拍说;“我原来一直以为雷锋是男的,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是女的。”
  “雷锋?我可没那么高尚。”她抬起湿漉漉的手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说,“我是怕你们的衣服脏了我家的屋子。”
  好厉害。原来她并不只会微笑和啜泣,不过,他非常清楚她是在“报复”,报复他刚才对她的“胡说”。
  论斗嘴你可斗不过我。他想。他笑笑说:“我们一定会满足你爱干净的好品格的。”
  她把衣服拧干,朝铝盆呶呶嘴,他忙把稿纸装进口袋里,将盆子端起倒进街门外边的排水沟里,回来将盆搁在放水桶的石板上,看着往铁丝上晾衣服的沛佳说:“你可小心小偷来把我们队员的宝贝都偷走。”
  “宝贝?”她惊讶地笑了,“就这些?破衣烂衫?别逗了,哪个傻瓜会要这些东西!”
  “真的会有人偷的。”他严肃地说,“我刚才就是去送小偷的。他偷的东西比这些宝贝还破还烂。“
  “真的?”她有些惊讶,“头前工地上吵得沸反盈天,原来就是抓小偷呀?”
  “对,抓住一个偷东西的小偷。”
  “嗬,真好玩。”她觉得那真是件有趣的事。
  “是的,好玩。”田栋嘘了一口气沉思般地说,“这对我们来说的确很好玩。有种践踏同类的快感,可对他呢?逃跑装死乞求都无用,等待他的将是一种可怕的惩罚。”
  她惊讶地望着他疑惑地问:“你同情他?”
  “可以怎么说。”田栋郁郁地说,“他是为病危的父亲偷寿衣的。他穷得没钱置办寿衣。可他偷来的只是几件破衣服——这个世上能有几件好衣服呢?而且,他还有一个未婚妻,这下全完了。”
  她惊讶地微张着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事,同时也看见了他的善良和正直。因为,衡量一个人是否高尚,完全可以从对弱者和不幸者的态度上看出来。
  “那你干嘛还要送他?放走不就得了?”她有几他天真地说。
  “放走?好我的小姐。”他为她的纯真而感到好笑,“无论怎么样,他都犯了法,法律是无情的。我把他送去向所长求情:罚他做工、劳改,哪怕多关上几天,千万别让游街。所长将我好一顿斥,说我丧失了阶级立场,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不配当机干民兵,还扬言要向公社通报,唉,真没办法。”
  沛佳听他说“好我的小姐时”脸色变得绯红。心里说,谁是你的小姐呀。美的你!你咋不说,好我的娘子呐?贼胆包天!也不看人家乐意不乐意呢。尽管她怨嗟满腹,但非常希望他这样说,她不知这是为什么。后边的话她压根就没听进去,只想着这句话,并不断骂他贼胆包天,想着她这样骂他的时候他的狼狈相,不禁格格笑了起来。
  “笑什么?”田栋以为她不相信,指天划地地说,“这都是真的,我一点也不骗你,绝不是编故事。”
  他不敢和她再说笑下去了,赶紧回屋去写他的汇报材料去了。
  沛佳把目光投在搭衣服的铁丝上,她忽然觉得有件衬衫还没涮净,就取下来搁在盆里,将桶里剩下的水倒进去,轻轻涮洗着。
  洗了半天,盆里的水都没什么变化,当她确信完全干净后,才又展展地搭在铁丝上。她又看着旁边的另一种白衬衫,觉得很是碍眼。忽然,她神经质地用手指在地上沾了点尘土抹在那件衬衫的下摆上……
2013-10-20 01:3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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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七
  袅袅的蓝烟在紫川河对岸的一个小山凹里飘悠悠地浮向空中,一根手指粗细的小木棍上缠绕着一节细蛇般的艾腰插在一个隆起的小土堆上。土堆旁直挺挺地跪着三个人:古三孩、时二狗、侯毛旦。
  时二狗不时瞄一眼俨然肃态的侯毛旦,满是稚气的脸上显出一点老练模样儿,仿佛一天长大了十来岁。古三孩直愣愣地盯着艾腰,似乎那里住着一位不确定的神灵。侯毛旦则起身拿了一只上面印有“为人民服务”的喝水缸子,到河里舀了半缸子水,端到小土堆跟前,看看自己的右手中指犹豫了一下,使劲一咬,一股血冒出来,一滴滴滴进缸子里。古三孩惊讶地看着他也照样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缸子里。时二狗看着吓得吐了吐舌头。他见三孩和毛旦盯着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手指,讪讪地说:“我、我看有两个人的也就够了,我一定……”
  侯毛旦盯了他一眼,吓得他缩了缩脖子,不敢往下说了,古三孩看看侯毛旦举起自己的手指自豪地诘道:“你还算个男子汉么?看咱大哥,看你!快点吧。你要是不干,咱就散伙,再叫大为把你揍得稀烂。”
  时二狗一听,吓得变了脸色,忙噙住手指轻轻咬了一口,痛得他龇牙裂嘴。他忙连手蘸进茶缸里涮尽血,又抽出来吹了几口,用手绢缠住,瞟了古、侯一眼。
  侯毛旦双手高举缸子,让他们两人也各拿起一只缸子,三人一起跪在地上,对天萌誓。
  侯毛旦一脸虔诚,他比古三孩大五个月,比时二狗大三个月,是当然的大哥。一种保护弱小的责任感、使命感和拳师固有的侠义心肠,在别人看来颇有些滑稽的结拜仪式,他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将缸子里有着他们三人鲜血的水分别倒进古三孩和时二狗端着的茶缸里一些,微闭双眼,默默地对天祷祝。和他十六岁的年龄极不相称的一张老气横秋的脸上满是兄长的情谊和头领的尊严。
  默祷完毕,他睁眼看了看两个同样严然肃态的手足,清了清嗓子,抬头仰望着山坡上空蔚蓝的天空,用一种颇似深沉的声调发誓:“苍天在上。我等侯毛旦、古三孩、时二狗三人,命运差不多,年龄同年岁,脾气相投。在这革命的大好形势下,虽说是姓不同,可就是愿意同生死,共患难,你帮我,我帮你,三个人算是一个人,不管谁倒灶幸运,走到哪里都要互相帮助。现在,我们三人以革命的名义宣誓:我们三人不愿同生——
  古、时:“但愿同死!”
  侯毛旦:“有难同当。”
  时三狗:“有福同享。”
  古三孩怔住了,一张干瘦的脸憋得通红。他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时二狗触了他一下,似乎一下触得他灵感顿生,急声大气地喊:“谁也不尿!”
  “好,现在就让我们举杯。”侯毛旦举起缸子与他们两人的缸子“咣当”一碰厉声喝道:“谁要背叛——”
  古、时:“天打五雷轰!”
  机灵的时二狗趁机补了一句:“我们俩都听大哥的,谁要另走道儿,天地不容。”
  “干!”
  “干!”
  “干!”
  三人同时站起身,面对东方,端起缸子一饮而尽。淡红色的水珠在他们微颤的嘴角上莹莹发亮。三人谁也没再说话,望着远处静穆的青岚山,每双眼睛里都闪着坚定、自信和不可战胜的光,象三尊青石雕像。
  生活真是太复杂、太奇妙了。
  这三个专业队最小的毛孩子“桃园三结义”,除了他们的年龄特点,性格特征以及所处的地位外,很大原因取决于他们不寻常的姓。
  一个姓古,一个姓时,一个姓侯。那些捉狭鬼们一见他仨在一起,就叫他们“古时侯(候)”。你也古时侯,他也古时侯,时间一长,本为谑称,却成了他们三人共同的大号,以至连长排长派活总要有意无意将他们哥仨派到一起,并简称“古时侯”:
  “古时侯,你们拉沙子去。”大为常这样给他们派活,因为拉沙一般需要三个人。
  他们本来来自三个不同的大队,彼此并不认识,见了面谁也不搭理谁。刚来队时,时二狗甚至还因为一点小事跟古三孩打过一架。但这种众口一词的谑语象一种胶着力极强的粘合剂硬是将他们捏合在一起了。
  他们有意无意地互相帮助,互相关心。时二狗调皮聪明,却很善良怯弱,古三孩又老实厚道,两人常受人欺侮,但只要和侯毛旦在一起干活,就没人敢惹他们了。“拳挂子”侯毛旦象大哥一样保护着他俩。无形中成为他们的领袖。时二狗弄来咸菜,总要和侯毛旦、古三孩分着吃;古三孩偷来红薯烧熟,也忘不了给侯毛旦和时二狗送去。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专业队中的“三人帮”,只差举行某种仪式了。
  尽管如此,古时二人也常受人欺侮。尤其是刁克等,常以欺侮弱者为能事。柿子专拣软的捏。刁克常当众侮辱三孩,以示自己是强者。
  一次工间休息,队员们都坐在石头上瞎扯,刁克见古三孩无聊地团着脚跟前的泥土,他忽然灵机一动,朝他招招手说;“三孩,你过来。”
  三孩直愣愣地走到他跟前问:“什么事?”
  刁克诡谲地笑问:“你会下棋么?”
  他疑惑地说:“不会呀。”
  刁克乜斜着一双刁眼说;“你不会,你爸可会。那天,他还跟我下过一盘,我俩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下得难解难分。一会儿,你爸‘象’我,一会儿我是(士)你爸……”
  大家先是愣了愣,随即明白了,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时二狗虽和古三孩要好,但虽无恶意,也从众为快,夹在大伙中间笑着。不过,他看着非常难过的三孩,迅即收敛了笑容,用忿忿的目光盯了刁克一眼。而此后不久,他却触了比三孩更大的一个霉头。
  时二狗自小就爱玩弹弓,弹法极准。来到专业队后还是弓不离手。他似乎患有儿童好动后遗症。只要手中没活,他就掏出弹弓来瞎打一通。有鸟打鸟,没鸟时见着什么就打什么。他常用弹弓打来麻雀烧着吃,瘦小的脸越吃越胖。
  有一回,他负责和泥。这活虽说累人,但和好一堆,就可休息一会儿。他刚和了一半,古三孩就推着一辆铁兜平车拉泥来了。他亲热地叫着“三孩哥”,说他早饭没吃饱,力气不够,马上和不好,可那边又催着要。古三孩只好放下车,操起铁钯帮他。两人很快将泥和好,古三孩拉着泥浆走后,他又吹着口哨,拿着弹弓这儿瞅瞅,那儿瞄瞄。他蓦地发现岔道口的那个小土堆上有只麻雀。他瞄了瞄,“嗖”地一弹弓打去,石子从麻雀身上又飞迸出去,不知去向了。
  原来那不是麻雀,而是一块褐色的小石头!
  他恼火地上好石子,准备再打一弹弓,只见辛部长光着头从岔道里上来,气急败坏地责问是谁在打弹弓。
  原来,石子迸出去将他的黄军帽打得掉在下边的水坑里了。
  时二狗也吓慌了,趁部长不注意,将弹弓悄悄掖到衣襟里。不料,在一旁筛土沙的刁克却表现得特有正义感,他指着时二狗说:“除了二狗这把弓,还能有谁?”
  辛部长大怒,没收了他的弹弓,还让他停工作检查。时二狗哭丧着脸自认晦气,还趟进半腰深的水里将头儿的帽子捞出来,到河里洗净,回去写了三天,愣是写出一千二百五十一个字的检查,才算了事。
  本来,这事也就算了,他很善良,不懂得记恨谁,连刁克别有用心的揭发,他也视为是见义勇为,“跟坏人坏事作斗争”。但他一没事,双手就痒得很,常用双手比划着瞄这瞄那。他想用队里的坏里带做只弹弓,但又怕犯了破坏集体财产的错误,实在憋不住了,就只好去偷。
  他知道弹弓在部长办公室的墙上挂着,白天锁门,夜里关门,他都进不去,只好伺部长晚饭后到外边散步时动手,因为这时部长从不锁门。
  这天晚饭后,他藏在部长办公室后边的大槐树后边窥视着。他见部长倒剪双臂悠闲地踱着方步出去后,就象只米老鼠一样溜进屋里。他刚把弹弓摘下来,就听见部长和大为说着话返了回来,吓得他“噌”地钻进床底下,大气不敢出。
  部长和连长谈着工作上的事,反来复去说个没完,时二狗在床下可遭了大罪:他被尿憋得脸通红,恨不得把这两个鬼头打翻在地。他趁他们在桌子上查文件的功夫,“噌”地一下从床底下钻出来,撒腿就跑,把部长吓得脸色煞白,急声岔气地喊:
  “有人!有坏人!快抓住他!抓住他!”
  大为大步冲出去象抓小鸡似地将他抓住,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打。吓得他连连讨饶。大为把他拖回办公室审问。他不敢撒谎,只好交出弹弓。部长和大为一看是为了这事,哭笑不得。气得游大为又朝他屁股上踹了几脚。
  时二狗从此恨透了大为,但又没有力量报复,只是连长从他跟前走过后,冲着他的背影龇牙咧嘴。
  侵不上官(瓜)搂蔓子。他把此怨怒放到了刁克身上:如果这“刁小三”不告密,何至使他接受大为亲切的摩顶之抚。但他对刁克同样无可奈何。
  于是,时二狗和古三孩便寻求侯毛旦的保护。但侯毛旦管了几次,顽主们都说关他屁事,吃饱了撑的,都是一个队的弟兄,他也不能怎样。虽说时、古称他大哥,但别人不承认,名不正则言不顺,言没顺则事不成。要想名正言顺,必须让大家都承认他三人的确是手足弟兄,于是,一场“桃园三结义”也就势在必行了。
  物以类居,人以群分。生存的力量,常以群体的力量来显示。古时侯三人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思想支配下,很快便显示出他们难遏止的力量。
  先是时二狗为他们的侯大哥大造舆论。只要有点说话的机会,他就宣扬他们是结拜弟兄,侯大哥如何是关老七的关门弟子:“别看他年纪不大,武功可没得说。甘罗小不小?十二岁就当宰相呢。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我们侯大哥别看蔫儿八几的,那功夫硬着呢。他才是真正的真人呢。连我都学了不老少呢。不信,我给你们露一手。”
  他边说边比划开了:“这叫金鸡独立。”“这叫黑虎掏心。”“还有比这更厉害的呢——鬼吹灯!见过么?专抠人的眼睛。”
  大家对他这套表演并不欣赏,那笨拙的、毫无功夫的程式,只能增加他的滑稽感。但对侯毛旦却不能不服着点,当然,真正让他们认识侯毛旦的,还是一次“实战演习”。
  古三孩在“毛著园地”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时候,因为挡住了对方的视线,而被一个比他高大得多的无赖打了一顿。他回来告诉了哥俩,二人决定为他出气。但一直没有机会。
  正巧,有一回,那无赖从工地路过,被古三孩认出来了。时二狗有恃无恐地站在路中间挡住他的去路。他双手叉腰,偏着头问:“我说哥们,打了人不哼不哈就走了,天下没那么便宜的事吧?”
  那人看看跟他站在一起的古三孩明白了。他挥着有六个手指的右手骂道:“谁的裤裆烂了,露出你这么个小秃头。干嘛?找碴子是怎么的?”
  “对,老子就是要找你算帐。”
  时二狗有意要在大家面前显示自己的实力,所以,蓄意挑衅。他看了看队员们激赏的目光,挥拳就打,古三孩也举拳相帮。
  六指儿根本就没把这俩毛孩子放在眼里,他一抬脚就把二狗踢倒,正待摁住打,不料,却被三孩死死抱住后腰。他正要往开挣,时二狗扑上来朝他腿上踢了几脚,又挥拳相打,他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子扯到跟前,用另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正要打,在石堆上仰面躺着的侯毛旦厉声喝道:“住手!你到哪儿发疯来了?有种的你过来。”
  六指一看,又是个小个子,只是摸不着他的年龄。古、时二人也想叫大哥露一手,就放开他。六指儿气昂昂地攥紧拳头逼近侯毛旦。毛旦头枕双手,伸一腿,屈一腿,蔑视地看着他。等他走到他双腿跟前时,他出其不意地将伸着的腿一勾,屈着的腿一登,六指儿就象一口布袋似地被踢了好几米远倒在地上。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挥着拳头又冲了上去。侯毛旦将手从头下腾出来,屈起一条腿,仍一动不动地躺着。六指儿挥拳劈面朝他打了下来,毛旦趁势抓住他的手腕子猛地一拉,屈起的腿同时登了出去,六指儿一个嘴啃泥趴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引得队员们哈哈大笑。六指儿抹了一把嘴上的呢,爬起来还想打。在一旁看着的罗明成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们这位兄弟是关老七的徒弟。”
  六指儿一听,脸都吓白了,连忙向侯毛旦赔不是,被他象老子训儿子一般狠狠训了一顿,全是做人的革命道理。
  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没真人。这件事使大家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了。一贯被人欺侮的时二狗和古三孩也借机进行“战略反攻”了。
  他们不敢公开跟大为作对,但他可以报刁克的“告密”之仇。他们见刁克慢腾腾地朝工地上蹭,就站在坝顶上齐声高喊:
  “一——二——”
  “吃时到!”
  “一——二”
  “吃时到!”
  刁克一看是他俩,佯装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工地上走:能软能硬是好汉么。
  可他俩还不肯放过他,把他堵在路上:“哥们,求你一件事。”
  时二狗双手叉腰象个鼓上蚤。
  “好说,好说。”刁克煞有介事点着头,“只要哥们能办到。”
  “托你的面子,给我这位兄弟把他的弹弓给找回来。”古三孩用威胁的目光望着他说。
  “这……”刁克看看他俩,不推不应地说,“试试看吧,不过,咱哥们活得个什么劲儿,你哥俩还不知道?我怕是没那么大的面子。”
  他俩相视一笑就放过他了。他们也知道刁克绝不是好惹的,自然不会听他们的摆布去为他们找什么弹弓了。这样做只是向他示威,说明我们哥们也绝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叫他日后记着点儿,别再拿咱们出涮。
  时二狗很是得意。你看连头儿都不尿的刁克见了我们都可怜兮兮的,谁还敢惹我们?他忽然悟到,这世界上原来就是谁不厉害就要受人欺侮,谁厉害就要欺侮人。从前不厉害受人欺,现在厉害了,你不就要设法去欺侮人么?不欺负人岂不白厉害一回?刁克?不敢。大为?更不敢!吴浩洋?跟咱不赖,自家哥们不行。那就剩下杨刚还能欺负一下,连长好久不欺负他了,我何不去试试?
  这么想着,他见杨刚担着水桶到河里挑水,就悄悄拣起一块石子打在他的后背上,忙装着看天上。
  杨刚回头看看,见身后坝上有很多队员,他也弄不清是谁干的。即使知道,他也不会怎么样。他仍低着头往下走。
  时二狗看着可怜的杨刚和似乎对他很欣赏地望着他笑的队员,扬扬得意地吹起了口哨。不料,他的后脑勺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上又挨了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他挣扎着回过头刚骂了半句:“你他妈……”就怔住了:大哥侯毛旦怒气冲冲地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厉声骂道:“你这个坏种!你还配当我的弟弟么?一个好汉,好男儿,就要打强扶弱,绝不能欺负老实人。先有武德,才能有武功。功夫没学三天,你倒想当武林败类。你你,你真……”
  侯毛旦气得说不出话来。
  时二狗吓傻了,他从没见过大哥发过这么大的火,也没听他讲过啥武德。这么一说,他似乎明白了,忙可怜几几地央求道:“大哥,你别生气。我二狗是条狗,不是人,是小狗。我再也不使坏了,你就绕我这一回吧,我绝不敢忘记我的誓言,更不敢忘记大哥的大恩大德。我,我听大哥发落……”
  侯毛旦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位老弟。他只好原谅他,但必须向杨刚道歉。
  时二狗只好不大情愿地向杨刚道歉,竭力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加上对自己酣畅淋漓的诅咒倒感动得杨刚直愣愣地望着他。这个从来都是被人欺负,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一句好话、麻木得象石头一般的人,眼睛里涌出了感激的泪水。
  行动是最好的证明。此后,他们哥仨努力维护自己的形象,仗义执言,勇敢地干预生活,主持公道,使大家渐渐看出了他们的份量,认识到他们才是真正的强者。自然,他们对领导工作的失误也也大胆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让后勤定期公布帐目,头儿们也应参加劳动等。
  刁克见他们竟敢跟头儿们作对,也不记前嫌,渐渐加入了他们的联盟。
  这使部长和连长很是头痛。辛部长多次催促罗明成尽快发现点什么……
  明成则回答不可操之过急。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古时侯的一举一动,并借读法家材料的机会,每天都把重要内容悄悄记在贴身带着的一个绿皮笔记本里。
2013-10-20 01:3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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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俞青指着坐在宿舍窑背上埋头看书并不时往本子上写着什么的罗明成对田栋说:“那本子上写的恐怕不只是读书心得或阿拉伯数字吧?”
  “什么意思?”田栋费解地望着他问。
  “阶级斗争新动向。”
  “别胡乱猜测。”田栋责备道,“疑神疑鬼!”
  “送你一句格言吧。”俞青眨着眼睛说。
  “你能有什么至理名言。”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这算什么格言。”田栋没好气地说。
  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常以己推人,以为一块的几个弟兄,绝不会在暗中相互攻讦的。他以为他还是了解明成的,尽管他有时阴阳怪气,在部长面前缠来绕去,但不是那种中伤他人的小人。尤其在没有形成事实之前,即使是自己的同窗、最要好的朋友也不可妄说。他不允许干部与干部、干部与队员之间互相猜忌,互为羁绊。因为这种无聊的内耗除了引起队伍的混乱,降低干部的威信,毫无益处。
  “好吧,不相信拉倒。”俞青扶了扶眼镜说,“不过,你得防着点。今晚我回去一下,明天可能要迟来一会,我那个排你安排一下。”
  田栋:“你回去吧,早点走,我去安排。”
  俞青:“不,吃了晚饭再走。我喜欢夜行。”
  田栋知道他的脾气,笑笑:“你呀……”
  明天晚上新团员夜战,抢挖逼水坝,干部们自然得身先士卒,文弱书生俞青怕弱不胜寒,想回去找件衣服。
  吃过晚饭,他跟大为讲了一声,又给副排长交代了明天的工作,就上路了。
  黑蓝的天幕上点缀着无数莹莹发亮的星星。四周的山峰象醉卧的黑龙,蜷曲委蛇,黑森森地倚托着天幕。 一级战备公路象一条灰色的巨蟒朦胧地伸向灯火辉映的城里。
  工地离城里仅有五里之遥,密集的街灯将城市上边的天空映照得亮亮的,勾勒出城市楼堂屋舍的轮廓。
  俞青缓缓移动着心事重重的脚步。朦胧的天空,朦胧的路面,前面朦胧,身后朦胧,他自己似乎也朦胧了起来,与这静静的大自然融为一体。他想起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那淡雅朦胧的氛围,那短暂解脱的快慰,“自由人”的喜悦,天地间只有无垠的自然和孤独的自由人。没有了烦恼,没有了痛苦,由大自然陪伴着你,甚至连孤独都没有了。
  淡淡的喜悦,是因为朦胧;淡淡的忧愁,也是因为朦胧。喜悦,是因为超脱,却又有这黑幽的天空与山的重压;忧愁,是由于压抑,却又有旷野的浩淼和夜空的广袤。喜悦和忧愁,忧愁和喜悦,剪不断,理还乱,云是拂去还复来……
  夜行的景致,夜行的思绪,夜行的人……
  他真想就这么永远缓缓地走下去,品味这大自然黑色的美,象品着一杯浓浓的茶,淡淡的酒,茫茫的人生……
  他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种说不清的情绪,为何总跟别人不一样,在别人看来,有些行为是极其怪诞的,比如夜行……
  照理说,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是无痛苦和忧虑可言的,而他却常常忧心忡忡。
  远处灯火辉煌的地方就是他的家。
  家?他是既盼回家,又怕回家。在工地,他极想回家,回到父母、妹妹身边;回到家,却又极想离开。
  找衣服是目的,回家看看更是一个不能讲出的重要目的。
  也许是因为幸福,因为爱?爱之过分是否也是一种痛苦呢?
  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全家四口人。父亲在小学教书,母亲虽说是家庭妇女,却知书识礼,善良开朗。妹妹正读高中,年年成绩优异。完全可谓书香门弟之家。
  他自小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父亲藏书数箧,使他自小就认识了无数志士仁人忧国忧民的情怀,高洁峻岸的灵魂。父亲的善良,母亲的忠厚,更使他耳濡目染,兼有双亲之优。再加上他天然质璞的聪慧、机敏,使他高洁中微含自负,超俗中颇为蔑俗;坚强而脆弱,潇洒而压抑。内涵越来越丰富,思想越来越深沉,感情越来越脆弱。忧国忧民却无从图报,怜弱惜贫却无力救拔;壮怀欲凌云,手无缚鸡之力;雄心试冲天,脚无蹴鞠之功。常自对月喟叹,潸然落泪。
  没有人知道他的痛苦,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更没有人解脱他的痛苦。
  他常常独自站在山头上,呆呆地望着天空、远山、碧水。有时,各种思想纷至沓来,前途了,理想了,祖国的命运了,民族的振兴了,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里遨游回旋;有时,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是茫然地望着、望着……有时竟能望出眼泪来。
  他落落寡欢,被大家视为杨刚第二。只有同窗好友田栋还能与他推心置腹。不过,他的才气,他的人品,都是令大家钦佩的。但大家对他也是敬而远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而知我者寥寥,不知我者遍地。
  他的痛苦是抽象的,永远说不清的。自然,也永远不能得到别人的了解、理解,哪怕是谅解。田栋虽说知我,但也不赞成他成为屈原第二——与其从大处忧起,还不如从小处做起。
  他知道老同学是站在现实的土地上说话的。他佩服他的豁达大度,随遇而安,游刃有余地应付生活,乐己也乐人。但他办不到,他觉得生活中更多的是粗鄙的人生,自私的灵魂和庸俗的小人。
  他盼望生活中每个人都高雅、善良、诚实和正直,但这只有书本上才有。所以,他期待的是未来,怀念的是过去,对现实,他似乎只有愤怒。
  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知我。他象一颗埋得很深的钻石,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真正了解他的价值。
  这人,居然是他的妹妹俞倩。
  没有人知道他们兄妹俩的秘密,包括他们的父母。
  俞倩有跟他完全相同的生活环境,只是女孩子随和,不象他那样固执、冷峻。
  妹妹的聪明绝不亚于他,且活泼调皮。
  记得妹妹刚上小学一年级,一天,她兴冲冲地背着书包回来,说她学会画画了,要给哥哥画像。她煞有介事地将他拉着坐在椅子上,让他坐得端端正正,做出各种表情来。他远远地坐在凳子上,打开画夹一本正经地画着。画好后,却不让大家看,说是要保存。俞青疑惑地强夺过来,一看,乐了:上边正儿八经地画着位倒拿钯子的猪八戒!原来,老师只教了她们画这位三不象的。
  全家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母亲却生气了,她指着画说:“瞧你画得多好。把你哥哥画成这样,他是你哥么?那你以后就叫他哥好了。”
  俞倩红了脸,冲他扮一个鬼脸跑了。末了,妹妹用一体小人书换来小男同学的一颗红五星给他别在军帽上,算是一点补偿。
  妹妹渐渐长大了,书也读得多了。她可以和他一起讨论读书心得、交流思想了。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那个丑陋而善良的加西莫多,那个顽强跟狼搏斗的淘金人,常常把他们感动得落下泪来。一个个高洁美丽的灵魂淘冶着他们高尚的情操。他们比别人懂得的更多的是爱,是美。他们爱他们的父母,爱他们的学校,爱他们的街坊。兄妹比着往回拿奖状。
  他长大了,妹妹也长大了。她善良、美丽、高雅,象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俞倩上了高中后,他就近插队,来到城关公社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专业队。
  他本可以不来。凭他的才学,完全可以在父亲所在的学校当代教,但他出人意料地决然来到这令人胆寒的服苦役般地工地……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由于他的妹妹俞倩!
  妹妹很崇拜他,无微不至地关心着他,他也给予妹妹以很多人生、知识和情感上的帮助,兄妹之谊本无可厚非。这甚至使母亲都不平则鸣了:她刮着妹妹的鼻子说:“偏心眼儿,哥哥重要,还是妈妈重要?”
  自小就被娇惯的妹妹自然要狡辩了:“正因为妈妈重要,可妈妈又很爱哥哥,而您每天都忙大事,顾不过来,所以,我替妈妈来关心哥哥,不也就等于关心妈妈了吗?”
  然而,天真、纯洁、调皮、活泼的妹妹不见了。她似乎是一夜之间就长大的,大的叫他有些陌生。那个头扎蝴蝶结,歪着脑袋给他画猪八戒像的小姑娘荡然无存了,代之而的是个温柔、善良、美丽、高雅,多情而腼腆的少女。自然,那纯真无邪的兄妹之情,也在无形中裹了一层理智的僵衣,很多思想都不能用语言表达了,然而,妹妹对他的关心与日俱增。
  随着年龄的增长,俞青开始在心中描摹那个“她”了。然而,他无论如何想象也想象不出她的样子。有一天,不知在睡梦中,还是在遐想里,他朝思暮想的那个“她”的形象居然变成了妹妹俞倩!
  天呐!
  他为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而害臊。他大声骂自己不是人。他觉得自己犯了弥天大罪,死有余辜。他一万遍地诅咒着自己。他坚决不让自己再想这个问题了,然而,越不许想,越想得厉害,越压抑越要弹起,暴发!
  俞倩的每个笑靥,每个举动都能使他回味无穷。她是那样美丽、善良、大方,多才而多情。他愿意为象她那样的姑娘奉献出自己的一切,愿意为之忍受痛苦、饥饿,非人的折磨,甚至去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她”是他心中的圣女!她无时无刻地出现在他的睡梦中、遐想中,出现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
  可“她”,她是自己的妹妹,亲妹妹,一母所生,一父所养……
  他竭力克制自己,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可他又无法不想,以至见了俞倩都别忸起来……
  从此,他再也瞧不起自己了,沉默寡言,自暴自弃,越来越脆弱。
  他以为就他这样庸俗、无聊、可耻。但他渐渐从妹妹对他不自然的微笑,一说话就脸红,关心他而又是那么小心翼翼,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托腮沉思的迹象中,似乎感觉到点别的什么。直到有一天夜里,俞倩在梦中连唤数声“俞青哥我不让你走,我永远离不开你,永远不让你离开。”之后,他忽然明白,妹妹竟然也爱着他!
  这成何体统啊!
  他这才明白,妹妹比他承受的痛苦更大。一个女孩子持有这样的想法,而这种想法又忤于传统、为世上所不耻的时候,那会产生多么大的自责之心啊!
  不能因为自己而使妹妹遭受任何痛苦。他必须首先寻找解脱。正巧,母亲张罗着为他找对象,他也想通过结婚转移情感来解脱、结束这种异常的念头。
  然而,介绍了几个他都痛苦地想,这不是找对象,简直是服苦役!
  不用说,她们一个个都是美好的、值得尊重的,父母绝不会给他找来一个在众人眼里过不去的姑娘。但,可爱自然能受到尊重,值得尊重却不一定可爱。他坚决地认为爱就是不惜一切代价的奉献。每个人都是对方的偶像。崇拜之,敬重爱护之,为之奉献,为之牺牲。因为有了他(她)而把天下所有的女人和男人比得一文值。
  她们,妹妹以外的所有女孩子都永远不可能成为他心中的偶像,自然,他也永远也不会爱她们的,尽管,他尊重她们。
  他不能因为这么一个想法而找一条枷锁套在自己头上,去服爱情的苦役。
  事实就是这样,在俞青眼里,俞倩把所有的女孩子都比得一文不值;而在俞倩眼里俞青又把所有的小伙子比得不值一文。
  所以,他爱着她,她也爱着他,而他们又是亲兄妹妹,就这样!
  他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不能再跟妹妹朝夕相处了,他觉得自己有种深深的罪过感。他应该受到惩罚,于是,他在人们莫名惊诧的目光下来到专业队,用窝头、酸菜和玉米面糊糊,以及劳役犯一般沉重的劳动,试图通过肉体上的自我折磨寻找精神上的自我解脱。
  然而,能解脱得了么?
  记得临走那天晚上,俞倩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父亲年轻时用过的一本歌集,欣喜地拿给他看。
  父亲加班阅卷没回来,母亲在隔壁屋里为他赶制衣服。他们俩翻着那本破破烂烂的歌集,唱他们俩感兴趣的歌。当他们翻到《梁祝》时,深深地被那优美的旋律,美好深沉的挚情打动着,他俩凑在昏黄的电灯下,捧着歌本动情地唱着那支足可融化一切冥顽的歌:
  …………
  同窗共读整三载,
  促膝并肩两无猜;
  十八里相送情切切,
  谁知一别在楼台。
  …………
  一曲歌罢,他感到心里象被熨过一样平展,又象六月天吃了一口掺着蜜糖的白雪,舒畅、熨贴,可等他抬起头再看俞倩时,她已是泪水盈盈,凤眼迷离。
  “你怎么了?”他诧异地问。
  “没什么。只是太叫人感动了。”
  她颤声说着,一扭身跑回自己屋里。
唉,又要见到父母和妹妹了——他每次回家都有种负罪感。
  他甚至由自己想起那个小偷,他觉得自己就象那个小偷一样应该受到惩罚。
  他不知道半月前由他们抓住的那个小偷最后怎么样了。
  四条大街,街灯如炽,亮如白昼。楼房顶上都插满了旗,天天都在过节日。古老的鼓楼象一座中世纪的碉堡,上面的高音喇叭正播着本县新闻。
  整条南街阒无一人,只有北街传来“当当”的锣声、愤怒的口号声和嘈杂的人声。
  他知道那里大概又有人游街。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要在夜里游街。
  他紧走几步,绕过中心的鼓楼,赶到北街。只见那里人山人海,连街两边的人行道和商店窗台上都挤满了人。他要往前走已不可能,只好坐在鼓楼走廊的的栏杆上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和一张张左顾右盼的脸。
  街中心,几个警察推搡着一个脖子里挂着纸牌的人缓缓前行,那人手里提着一面锣,边敲边喊着什么。
  他侧着耳朵想努力听听,但什么也听不见。这时,人群里有人大声说:“我们听不见,让他讲高点。”“叫他站高点。让大伙看看。”
  于是,有人不知从哪儿举着凳子挤进人群。人们自动让开,让他进到里面去。
  那人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立刻如鹤立鸡群。他趔趄了一下,差点掉下来。下边的警察忙扶了他一把。
  他头发蓬乱,木然地望着人群。胸前的牌子上写着五个字:
  小偷吴三兴
  俞青看着吃了一惊:这不就是他们在工地上抓住的那个小偷么?
  只听他敲着锣大声喊:“我叫吴三兴。我是小偷!我没有狠斗私字一闪念。我损人利己,害人害己。偷了人家的衣服和袜子。我是贫下中农的败类,革命队伍里的蛀虫。我不是人,是阶级敌人。我要向广大人民群众低头认罪,好让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那悲切自责的声音和钝闷的锣声在街道上空飘荡着,似乎在诉说着一个被贫困、饥饿和疾病折磨得偶染肖小者的沉重而悲惨的人生……
  俞青注意到距栏杆不远处站着一个神色异常的姑娘。她身穿打着补丁的黄军上衣,扎着两根短辫,厚嘴唇颤动着,哀怨地望着那个敲锣忏悔的小偷,眼睛里噙满了泪花。
  他正暗自诧异,忽见愤怒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高声喊着:“饿死也不能偷人。”“对坏人坏事心慈手软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打!打!打死他!”
  人们喊着,用力往前挤着。尽管有警察护着,但人们还是挤到了小偷跟前。一个大高个跳起来打了他一记耳光,他向后一仰,“扑通”一声从凳子上掉进了人群里,一下就被子无数愤怒的拳头罩住了。
  突然,一声尖叫,那个一直注视着他的姑娘晕倒了。立刻有好几个人扶起来。有的掐人中,有人推来了自行车。人们立刻中止了对“坏人”的惩罚,纷纷朝这儿围拢过来。人群里不时传来“有人晕倒了,赶紧抢救”的信息。关切的问候,果断的行动充满了街头。无比的愤怒瞬间化作无比的爱护。
  有人拉来了平车,不知谁抱来一块被子铺在上面。两个年轻人驾起平车,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平车上抱住她的头。平车飞快地朝南大街的医院急驶,后边跟着无数关切的人,炽亮的街灯也格处明亮……
  俞青怔怔地望着这一切,眼睛模糊了,罩上一层云雾。他忽然哭了,泪水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汨汨地滚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他哭得那么伤心,象受了莫大的委屈。他不知道为谁而哭,他只被这场面感动着。他想痛痛快快哭泣一场,内心才能平静下来。但他绝非完全为自己的命运而哭。他哭我们这疮痍满目的祖国,哭我们灾难深重的民族,勤劳善良、多灾多难的人民……
  这是一个最懂得爱,也最懂得恨的民族,爱的热烈,恨的刻骨。如果我们的人民有饭吃,不至于被贫困折磨得走投无路,他们何以去当小偷呢?我们的人民,甚至包括那个可怜的小偷,都是那么可爱。
  俞青呐俞青,你应该无条件地去爱他们,而不应该在自我感情的小圈子里兜来兜去,不食人间烟火。
  旁边的一个老太太早就注意到他了。这时,凑到他跟前关切地说:“孩子,出啥事了?是不是丢了钱包?”
  他收不住泪水,也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
  “那就是你家里出了啥事?你的爹妈……”
  好心的老人仍追问不休。
  “不。”他感激地对老人说,“老大娘,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哭……”
  老人吃惊地看着他,惶惑地躲开了:
  她以为他是个疯子!
  
2013-10-20 01:3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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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八
  傍晚的紫川河静静地依傍着静穆的西凤山,多情地亲吻着山脚的红岩。山巅的小树沐浴着金红色的余辉,斑斓多姿,闪闪发光,仿佛刚从神话王国里移植而来。河道里浮起一层淡淡的雾岚。远处的紫梦山、新垫起的河滩地和改直并栽了很多杨树的公路在夕阳磕山的余辉映衬下笼罩在黄昏灰蒙蒙的阴影里。
  参加新团员夜战的队员刚撂下饭碗就陆续来到工地。他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石堆上,工棚周围,有的手里还拿块窝头,不时啃一口,老牛倒嚼似地咀嚼着。他们一个个都神情激动,手舞足蹈,仿佛不是进行汗渍斑驳的劳动,而是要给他娶媳妇似地。一种无比的荣耀感、进取观,使他们很想大干一场。所以,当田栋提出新团员参加夜战时,没有一个持异议的。那些没有入团的,虽说现在可以休息,打打扑克,但他们都仿佛矮了一头,有种失落和不平感。所以,好些个没有入团的队员也来参加夜战,让团组织来考验他们,准备和新团员比试比试。
  尚未开始,来的人谁也不说话,他们都静静地注视着大堤后边的土地,凝眸远望着远处的山岚,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美好生活的神往。每张被紫外线抹得黑红的脸,此时,都格外生动。
  有人唱起了歌,大家都随声附和,跟着唱了起来:
  美丽的哈瓦那,
  那里是我的家;
  明媚阳光照进屋,
  门前开红花。
  歌声悠扬、飘逸,清澈的河水也仿佛被这美妙的歌声触动了它的末梢神经而汨汨地发出优雅的和鸣。于是,静穆的大自然陡增了不少韵律,连黄昏的朦胧都显得格外妩媚。
  哈瓦那在哪儿?尽管他们大都是高中生,但从未学过历史、地理,且大多为农家子弟,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问问俞青,他说是古巴首都,可古巴在哪儿,又说不清了。只觉得那里一定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地方。
  俞青今天一早就赶到工地,他原想吃过早饭再来,但又记起石匠师傅今天请假,让几个懂点的队员干。他担心生手影响质量,就早早赶来了。出乎意料,侯毛旦等人干得虽慢此,但绝不亚于那颇自以为是的石匠。
  昨晚,他神情沮丧地回到家。母亲和俞倩以为他是感冒了。问了半天,他推说累了。母亲给他拿出衣服缀掉了的两颗扣子。因是周末,俞倩晚上不上自习在家中看书。她放下手中的《包法利夫人》,问他找衣服干什么,他说要夜战,把她吓了一跳。母亲抱怨他不该找罪受,还让俞倩去给他请假。他劝阻住她们,静静地休息了一晚。今早,他趁她们还未醒,就悄悄起来走了,顺便带走了一双很少穿的高筒雨靴。挖逼水坝地基,没有雨靴是不行的。
  他见田栋在石料旁揳洋镐,就走到他跟前悄声问:“你知道辛部长为什么要突然检查记工表?”
  下午收工时,部长突然叫住他,把他刚记好的出勤表要去,坐在坝上看着往回走的队员紧绷着脸一一核实完,才交给他,一声不吭地倒剪双臂走了。
  俞青对此很是恼火:这样做是明显对他的不信任。但他不好发作。他只好向田栋打听,是不是自己的工作出了什么纰漏。
  田栋也看见了部长查工,想必是有人汇报了什么,但也不确切,他不能妄动加猜测。他只好安慰他:“那是例行公事。作为第一把手,自然要事必躬亲了。检查出勤是专业队一项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工作,它关系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和全队的纪律。所以,他不检查就是他的失职,他应该经常检查才对。因此,不必对这个问题作过多的考虑。我觉得经常检查才是正常的,不检查,那就真得考虑有了什么问题。”
  俞青笑了:“推理还真严密呢。什么事一到你这儿就全没问题了。”
  田栋:“少一点问题,就少一点痛苦和矛盾,人才能活得舒畅一点。”
  俞青:“你是常有理,我是糊涂涂行了吧?好,不谈这个问题了。我昨晚看见我们逮住的那个小偷游街,我哭了。”
  田栋:“这我能料到。不然,你就不是俞青了,我的朋友,你的书也读得太多了。”
  俞青:“这有什么不好么?”
  田栋沉思了一下说;“好固然好,但要大家都读,如果只被少数人拥有,就只能净化少数人。同时,我们读书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书上写的那些丑恶的人和事都属于过去那个时代,而书上那些带有展望性质的美好的人和事才属于我们今天。当这种思想一与现实比照,就会悲哀地发现:生活与书本,过去与现实,有惊人的相似,甚至应该颠倒一下才对。于是,现实常常会触痛我们读书人,这就难免产生忧虑和悲伤的情怀。当然 ,这仅仅从书的心理暗示来看,别的因素当然更多。”
  俞青顿了顿,不置可否地说:“也许,你这不属于奇谈怪论。”
  虽说如此,他心里极佩服田栋一个钳工的儿子,读书不多,但凡事都有属于自己独到的见解,颇耐人寻味且有很强的现实性。难怪生活处处为他开绿灯。
  他俩正谈着,参加夜战的队员都来齐了。游大为已把队伍集合好,作为指导员,田栋自然得讲几句鼓动性的话了。本来,动员应由部长来做,这样才有意义。但田栋考虑,夜战是大家自愿参加的,部长一来,就有了行政干预之嫌。至于干部们由于种种原因,上学时都没入团,大家也自然都是新团员,无疑都应该起表率作用了。
  队员排成两行队静静地看着他。他走到队列跟前,望着这些朝夕相处的队友们,这些正直、善良、向上,象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爱护自己的进步,追求积极人生意义的青年人,眼睛里闪着爱护、关切和激励的光。
  大家都想听他讲话。他的话朴实、生动、幽默,又很耐人寻味。
  他清了清嗓子说:“弟兄们。我们都是新团员,我们都已经用拳头和誓言表达了对这个组织的热爱了。而我们现在则是要用坚实的行动来表达真正意义上的爱了。我们为什么要入团?就是因为它是我们人生旅途上的一种荣誉,一种价值,一种最值得自豪的事。同时,组织上把我们吸收进来表明我们与她的要求划上了等号。这要求就是要我们比别人更多地懂得如何去爱。爱我们的集体,爱我们的事业,爱我们的同志。爱是一个立体概念,绝不是懂得一点爱就符合一个团员的标准。正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友谊、团结和爱的集体里,我们才能活得愉快、舒畅,活得有力量,有意义,使我们觉得活着是美好的。没有爱的世界是虚伪的,痛苦的,令人沮丧的。爱即是奉献,即是投入,即是给予。所以,为什么大家都入了团,我觉得首先是我们都懂得爱。让我们更多地拥有这种美好的东西吧,爱我们的父母,爱我们的兄弟姐妹,爱我们的同志朋友。爱是什么?拆开来讲就是‘心房友’——你心中的朋友。当然这心中的朋友嘛,更主要的还是你不想说出来,然而,是你最喜欢的那种人……”
  “哄”地一声,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好,我就讲这些。”田栋退到一边说,“最后希望大家注意安全。”
  游大为站到队列前,挥着手大声说:“这可是考验大伙的时候,不是闹着玩的。说到做到,男子汉大丈夫绝不能放空炮。宁可噘死牛,不能叫退了坡。好,现在咱们就分头行动吧,要分组干,都把吃奶的劲使出来,看谁挖得又快又好。”
  解散后,队员们就按组分头行动了。地方小,只能轮班干。
  快到雨季了,堤坝进展得很快。护坡采取了水土渗透法,代替了笨重的打夯法。只是有几段大堤受到对面山脚逼过来的河水的直接冲击,怕承受不住。为了缓解冲击力,就在堤面上另筑几个凸起的逼水坝以减缓之。
  由于白天施工人手拉不开,新团员就自告奋勇夜里加班,挖逼水坝坝基。
  第一组三个人:时二狗、侯毛旦、古三孩。由于开头都是沙石,好挖,挖到下边的干泥就难干了。所以,让他们三个年纪小的先干。大伙一看又是古时侯,都无声地笑了。
  他们仨都觉得自己是专业队最不行的人,能在一百多人里入了团,真是万幸。所以,他们格外卖力,侯毛旦虽说有丈夫风度,喜怒不形于色,但那每一镐挖下去的力量,显示着他快活的内心。古三孩在接到入团志愿书时,只是一个劲地对人傻笑,什么话也不说,也不填写,在田栋多次催促下,他才伏在炕上填好。时二狗看了看表,从褥子底下摸出一块小镜子照着,边照边问田栋;“你说我脸的属于长脸还是方脸?”
  田栋看看这活宝,不知他又要搞什么鬼名堂,就含糊地说:“你呀,什么脸也不是。”
  “什么脸也不是?那就是没脸了。”时二狗故作惊讶地睁大眼睛。
  刁克在一旁趁机说:“你呀,是猴脸。”
  田栋怕他俩闹翻,忙问二狗:“你问这干什么?”
  时二狗指着表说:“你看这‘政治面貌’不就是问脸长得怎样么?”
  跟前的人一听哄堂大笑。田栋哭笑不得地刮刮他的鼻子:“你呀……”
  入团自然没有刁克的份儿,他是全队最落后的人。这自然给了时二狗向他夸耀的机会。他拍拍表对刁克说:“喂,哥们,别看咱嘴巴上少个把门的,可咱思想没得说,瞧!”
  刁克撇撇嘴不屑地说:“谁稀罕。甭说入团,就是上了天,入了地,你还不就那熊样儿?鞋帮子做了帽沿了,还不是那块料?”
  “别他妈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时二狗毫不示弱地说。
  刁克自然知道这毛小子眼下光景好过,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不过,别看他嘴硬,心里却懊悔极了。他故意躺在被垛上装出个不屑的样子,但他的每根神经都注意着新团员的活动。他甚至都有有些瞧不起自己。凭他的知识,他的才能,他的本领,他的体格,他能落在谁之后?可是……尤其连古时侯这些个无知无识的傻小子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去填表,神而气之地入团,还居然看他刁克不起。
  刁克的脸别忸得歪了,但他不敢说什么,因为这涉及到政治问题,本来,领导们就瞅着他,他只好将嘴贴张封条,不敢让话出口。
  今天他也来到工地。他当然不会,也不屑搞什么夜战了,而被罚从河滩里往坝上扛石头。
  他的懒病是不可救药了。迟到早退,中途躲活,出勤不出力,是他惯用的偷懒手段。有时干脆装病请假,经常超假,一连几天不上工地。
  今天上午,他又不知上哪儿去了,连假都没请,气得游大为也不庇护他了。因为刁克,大为挨了部长几次斥,说他只有哥们义气,没有是非观念。正巧,今天部长查工,他见记工表上刁克栏里是“x”,就问大为,大为也不敢隐瞒,就说不知道。下午,刁克一上工,部长就问他上午干什么去了,他编了一套鬼话,自然全无用处。部长让他随夜战队员到工地,当然不是体面的挖坝基,而是从河里往坝上扛石头——劳动改造。否则,就要送到公社。刁克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他虽说偷奸发懒,涎皮赖脸,但他绝不敢太出格。他知道不接受这次惩罚的后果。所以,也用不着谁来监督,就肩搭帆布垫肩,迈着他惯常的八字步,悠悠来到工地,也来进行他自己的“夜战”。
  河边有一堆石头,那是队员们为了省料,也图个方便,从河滩里用撬棍和镐头弄出来的,上边渍满泥浆和细沙,滑腻腻的。
  他摸了一把粗糙滑腻的红砂石,周身立刻象散了架。凭他的力气,他对这些石头是绝不发怵的,但他陡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困倦,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和寂寞感袭扰全身。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他从未沮丧过,当然,也没有欣喜快乐过,可现在……这是怎么了?
  他勉强扛了几趟就将垫肩放在石堆上,坐在上边呆呆地望着不远处热火潮天的夜战工地,心中怏怏的,象被谁劈头掴了一掌。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很日能么?干嘛要落于他后?你是个强者,可为什么要让人嘲弄、詈诟和处分呢?他们难道都比你强?鲁莽灭裂的游大为,狡黠多诈的罗明成,迂阔腐酸的俞青,谨小慎微的田栋。至于古时侯,吴浩洋,何足挂齿!可你在这儿,人家在那儿。同样是劳动,意义不同,价值有别。这到底是怎么了?他开始对他自己产生了疑问!
  他本不应该是这样。他本应该象田栋一样受人尊敬,凭他的才智并非难事: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可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何要扮演这样一个讨人嫌的角色。
  他是地道的农民的儿子,父亲象许多朴实的农民一样,土里扒食,场上分粮,面朝黄土背朝天,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碎脑袋。如此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本该平安终生,却要经常受村人的气,连他们几个颇为能干的弟兄也抬不起头来。其原因竟是由于他家在村里是外姓。
  农村的宗族势力似乎在他们翟家庄表现得特别强烈。翟姓占绝大多数,且世世代代执掌着村里的大小权力。翟姓人家自然远近大小个个沾光,而触霉头的事自然全落在刁姓人头上。诸如分给贫瘠的土地,摊最重的派捐。平日庙会唱戏,婚丧嫁娶,解放后的各种公益事业,刁姓人家永远扮演着仆役的角色。连刁姓的后也常受翟姓孩童的欺侮。
  聪明、刚强的刁克就在这样一种遭人白眼,受人欺侮的环境中成长着,他一出家门首先体味到的便是人间的不平和痛苦。他渐渐长大了,他看不起父辈们的忍气吞声、屈膝俯就。他采用各种明的暗的手段反抗。
  他用弹弓打破支书儿子的头,半夜里打碎队长家的玻璃,嗾使狗叼走会计家的鸡……但他的反抗受到的是更多更重的惩罚。翟姓后代们经常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大人还指斥他的父亲教子不严。吓得父母含泪央求他不要惹事。翟家庄永远是翟家的天下,你只有服从的份儿,万不可得罪人家,咱是外姓……
  倔强的刁克屈服了,他知道自己势单力薄,孤掌难鸣。重要的是他不能惹父母伤心。他不再反抗,默默地劳动读书。但他的个性渐渐被扭曲了。他用灰色的目光看待这个并不是完全灰色的世界。他用幽暗的心理揣度这个世上所有的人。他用更加积极的读书态度和更加消极的人生态度来对待生活。
  他的步子迈得越慢,身体养得越来越壮,思想感情变得越来越消沉。书读得多,使他成为说风凉话的高手,欺侮弱小的能手。读高中他有两个第一:学习第一,挨斥第一。班主任爱他的才,千方百计想把他改造过来,但一切努力均属徒劳。越关心他,他的离心力越大。弄得同窗谁都不搭理他,他反而以此为荣,以此为乐,悠哉悠哉,摇摇晃晃摆出来,神而气之踅进去,我行我素。
  高中毕业,村里自然无法呆下去,父亲也怕他再惹事,他也极想逍遥庄外,就主动报名到专业队,做一名最不合格的队员。在大家看来他竟与二河河无异。他自己却对此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笑骂由人笑骂,我行我素而已。
  哀莫大于心死。失败不可惜,痛苦不可惧。只要勇于接受,善于改正,就可巧于时取,厉兵秣马,东山再起。暴风雨洗涤后的蓝天更加可爱,冲出乌云的太阳愈觉娇媚。但刁克心死了,他毕竟年轻,他也不得不“死”。他用敌对的情绪对待所有的人。他不怕所有的人成为他的敌人——老子就这样,看你要咋?气得辛部长骂他是“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极消极,然而,又似乎是个超人。才华灼灼却清心寡欲,连个青年最起码的对异性的向往都没有。他坚信谁都不可爱,也拒绝所有的爱。用队员们的话来说,刁克是专业队最不好色的人。但他对人类以外的生命却有种异乎寻常的爱,他将二狗用弹弓打死的麻雀要来满脸凄楚地埋在西凤山的山凹里。他对自家的那条狗特别钟爱,用梳子梳得亮光光的……
  至于今天上午做了些什么,他当然讳莫如深。那是绝不可言于人的,否则,可真要被蔑视到极限了。
  他昨天就准备在今天给自己过星期日。但一大早连长指导员查铺,使他不得不按时起床。吃过早饭,他趁队员们上工之际,钻入厕所佯装拉屎,足足拉了半个小时。然后,从厕所墙上探头察看,真到最后一名队员过了公路,他才溜出村子上了街。
  在人烟稀少的街里转了几圈,颇觉无聊,他才觉得还不如到工地干活热闹。正想回去,忽然想起公社看电话的那个小妞挺狂的,可见了她村的支书象见了她公爹似的嗲声嗲气,卖弄风骚,而见他刁克睬都不睬,头偏得象颗结歪了的瓢葫芦。
  你他妈神气什么,看老子治治你。
  于是,他拐到公社对面的外贸公司给那个小妞打电话。
  “喂,萍玲么?我是谁?你连我都听不出来么?咱俩的事你还不清楚?就差往起折叠了。什么?我真坏?这你就说对了,你看问题可真尖锐呀;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么。好好,不胡扯了。谈正事。我要卫红村,对,是的,卫红村,你给我插上还是我给你插上?我给你插吧,我插起来比你有劲,哦,不不,不对,是你给我插上……”
  对方顿了顿,但立刻明白过来,话筒里传来了怒骂声。他却暗中窃笑,满足地放下听筒,客气地对那个满脸怒容的看门老头道声“打扰了”,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去。
  这话本是极下流的,但只要人不知,何事不可为?能把那风骚女孩气哭,不是我刁克的本事?至于下流,知道要咋的?老子就这样下流,你想下流还没那勇气呢。让她骂去吧,被漂亮女孩骂,有时也是件快事。
  他得意地走在大街上,头一昂,眼睛一眯,唱了起来: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
  天空出彩霞呀,
  地下开红花呀。
  …………
2013-10-20 01:4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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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一回到工地,等待他的却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斥,罚他劳改,而此时却正是别的队员兴高采烈地入团宣誓之时。
  他在黑暗中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和忧伤,有种被生活抛弃了的耻辱和痛苦。他是刚强的,不屈不挠的,但此时感到自己是那样可怜、脆弱和怯懦,那样喜欢被人同情,被人爱。他甚至觉得自己从前的所为全是混蛋和笨蛋的集合体。他真想到个没人地方大哭一场。
  他慵懒地站起身,扛起一块最大的石头 ,摇摇晃晃地朝河堤上走。不料,脚底下一滑,一阵剧痛使他打了一个趔趄,肩上的石头咕咕噜噜地顺着陡坡滚下河滩里。他的脚腕子崴了。
  他蹲在地上,两手捂着脚,眼睛里涌出两行本不该属于他的泪水。
  亮如白昼的月光使工地能见度很高,坝基已挖开表层,湿漉漉的泥沙象一个硕大的救生圈似地翻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在月光下闪着晶亮的光。
  第一组时间已到。古时侯累得呼呼喘着气,每个人都使尽了他们最大的力气,热气腾腾的脸上沾满了泥浆,横陈竖淌的汗水又将泥浆冲成道道,花里忽哨的。时二狗抹着额上的汗水对田栋说:“怎么样,指导员,我时二狗还算经得起考验吧?”
  田栋望着这个小贫嘴说:“当然,不过,你的舌头太长了,让砂轮打一圈就好了。”
  “乖乖,”时二狗夸张地一吐舌头,“这种考验咱哥们可受不了。”
  第二组是吴浩洋、杨刚和俞青。杨刚本不是团员,因为他压根儿没写过申请。但他坚持要参加劳动,俞青只好将他跟自己编成一个组。二河河跟杨刚住一处,受他的影响也来凑热闹。他站在河堤上双手叉腰,象个监工似地龇着两颗门牙喊着:
  “一二三,好好干,你妈给你做捞饭。”
  队员们都笑了。吴浩洋边刨边冲他说;“不对,应该是‘二三五,多受苦,回到家里娶媳妇。’象你这种懒汉,活该打光棍。”
  “真的?”二河河咧着张河马嘴说。
  “谁哄你,今天干活的都能娶到媳妇。”
  二河河一下从堤上跳下来,从俞青手里夺过镐头,俞青不给,他央求道;“好排长,你就行行好吧,让我干吧,看你这么有本事,模样儿又俊,还怕娶不下媳妇?怕你用鞭子往回吆哩。象咱这号人,这辈子就这了……”
  虚荣心很强的俞青臊红了脸。但他看着这个看似傻其实并不真傻同样具有七情六欲的汉子,那双善良而可怜的眼睛,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愫油然而生。他松开镐把并脱下靴子想让他穿上,可二河河执意不肯,说是怕脏了他的靴子。
  二狗等几个捉侠鬼还想捉弄他,俞青沉着脸大声制止道:“请大家别这样,他也是人。”
  田栋很欣赏地冲俞青点点头。他顺着河堤朝前面望去,见前边河堤下模模糊糊地有个人影不知在干什么。他这才想起了刁克。部长还想让他监督他呢。
  他忽然觉得这种对比也太强烈了。尽管刁克玩世不恭,但他完全能体会到他此时的心情。尽管刁克常与他为难,软硬不吃,但作为一个指导员,就不能与他站在同一个层次上考虑问题。自己的责任就是使你周围所有人身上的麻绳都拧起来,拧成一根强有力的绳索去创造我们的事业。
  想到这儿,他回头看了看大为轻声说:“看看去。”
  把朋友弄成这样,绝非大为本意,但作为一名连长,他又不能过多庇护他。何况现在自己又多了一层政治身分。更应该在大伙面前表现出点正义感来。而他固有的哥们义气又使他觉得愧对弟兄,因而,田栋如此提议,正是他求之不得的。
  俞青和罗明成也随着他俩去。俞青因为是刁克的排长,责任在身,不得不去,而明成则是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的。
  刁克冷冷地看了看他的四个头儿,一声不响,站起身挪了两步又疼得他蹲下身揉着脚踝。
  “怎么?脚扭了?”田栋关切地问。
  “扭了。”刁克硬邦邦地说,“时来黄土生金,运去买盐生蛆。”
  刁克这个样子激怒了大为,他火迸迸地说:“你小子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你他妈这是何苦呢?一百几十号人谁象你!”
  刁克看了一眼大为又垂下头去。在专业队,只有大为的话他不敢反驳,也从不表示不满,因为他知道大为的话虽说难听,但心里却是护着他的。而且,他是极为佩服大为的,很想使自己也象大为一样,那样他和他的全家就不必受翟家人的欺侮了。
  罗明成拣起他掉在地上的垫肩说:“你休息吧,我来替你扛。”
  “不。”刁克猛地站起身,一把夺过垫肩生硬地拒绝道,“我刁克即使只剩下一条腿也能扛完。这点石头算什么。我刁某绝不是孬种,我承受得起。你们都走吧。”
  他强走了几步,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算了吧,你。”他的顶头上司俞青说,“往往常呈好汉,但结果呢?还不是自个遭罪受。”
  尽管刁克谁也不服,但俞青属于例外,他心里很佩服他,他认为只有俞青才是真有本事的人,其他人都不怎么样。所以,他对俞青的话也从未表示过反感。
  “刁克,”田栋盯着他诚恳地说,“大为和你怎样,自不待言,你、我、俞青和明成呢,又都是校友,咱们虽不同班,但都有着共同的母校和共同的老师,都在共同的老师指导下完成了学业,我们本来应该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如果你不拒绝的话,就听一个校友,一个昔日的同学的忠告吧:一个男子汉,可以拒绝一切,但绝不能拒绝友谊和帮助。”
  刁克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期待的眼睛,黑暗中,他感到一种信任和沟通。简单平常的几句话使他祈冷的心里陡然升出一丝暖意。他又看了看另几位头儿低声说:“那就请诸位随便吧。”
  俞青派了一名队员将刁克搀回宿舍,他们四个人将刁克的定额背完,索性又多背了一些。由于没有垫肩,把衣服弄得满是泥水。直到轮他们挖坝基时,才回到夜战的地方。
  沙石已取尽,挖到青褐色的干泥上了。干泥又硬又坚,是最能考验新团员素质的活儿,正好剩下的是五个头儿,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要看看他们的头儿们的“带头作用”。
  田栋脱去上衣,穿上雨衣正要下去,却见新来的通讯员——据说是公社主任的侄子,气喘嘘嘘地跑来递给他一张纸条,他疑惑地借着月光凑到眼前一看,见是辛部长的,上面写着:
  田栋:
  时二狗、古三孩和侯毛旦的团员资格已被取消,立即让他们停止夜战,回营休息。
  辛      即日
  田栋看着这几个字,百思不得其解。他让通讯员先回去。大为等问是什么事。他一怔,随即笑笑说;“没什么。只是让大家注意安全。”忙把纸条塞进口袋里。如果在众目睽睽下把他们打发回去,那对一个真正渴望进步的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不,无论如何得先稳住,回去再说。对大为也不能马上讲,否则,他又会瞎咋呼一通,把事情弄得更糟。
  他不动声色地穿上雨靴,打扮得象个防化队员,和穿上同样衣具的明成下到已经挖了一米多的坑里。
  干泥很硬,并且渗着水,每一镐下去,只能刨去一小块,泥块象子弹似地飞起来,打得雨衣“噗噗”直响,有的居然飞到脸上,打得脸生疼。镐头着地,必须迅速闭嘴闭眼,否则,就会伤着眼睛,吃进嘴里。
  明成个高,镐把又很短(长了转不开),他的腰几乎弯成九十度,象只驼背大虾。每刨一下,干泥块直扑到脸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但他仍咬紧牙使劲刨着:他不能在这种时候露出任何懒散和迟疑。他知道作为一名排长,一个新团员应该怎么办。绝不能落在他们任何人的后面。
  大为则独占坝基一角,他不愿和别人搅在一起,缩手缩脚,使不开劲。
  镐头在他手中飞舞着,他似乎不是在刨、在挖,而是在抡大锤。他连雨衣和雨靴都不穿,每一镐都沉重有力,干泥碎块带着水珠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在他周围飞舞着。一会儿,他的脸上、头发上,脖子里都渍满了干泥屑,又和着汗水变成粘稠的泥浆,顺着脸颊往下漫,一双解放鞋里灌满了泥水,每一用力都“呱叽”“呱叽”乱响。
  田栋和罗明成并排挖着,他努力躲着大为蛮不讲理的镐头,生怕给他一家伙。这使他很难用上力。他几次想让大为给他点地盘,但看那架势,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他甚至会把你赶出去一个人干。
  他不便用力,只好三镐一块呈三角形刨:左侧点一镐,右侧点一镐,中间用力一刨,一大块就起来了,并且飞不起来,不至于飞溅到脸上。他的镐头无法举过头,因而用力很小,却收获很大,他忽然领悟到穷则思变的道理:压抑出智慧。
  月光象一幅硕大的桔黄色的彩绸平展展地铺在工地上,将堤坝、石堆和工棚裹得严严实实,映得清清亮亮。每个站在堤坝边的队员都象披了一块金色的披风,神气异常。兀立的工棚轮廓分明,象童话王国里一座神秘的王宫。
  一阵凉风掠过,弱不禁风的俞青披上了夹衣。古时侯欣赏地看着大干的头儿们,全然不知悄悄而来的打击。吴浩洋的一张胖脸罩满忧思,杨刚木然地看着二河河,二河河傻呵呵地望着坝基下边,嘴角上淌着一绺涎水,欲掉未掉……
  由于越挖越深,坝基下边并不清晰,模糊一片,圆圆的坝基象一个硕大的笸箩,幽黑深邃。雨衣丝丝,泥屑噗噗。举过头的镐头尖刃在月光下闪着亮光。偶尔凌空跃起一块干泥在月光下象只云雀倏然消失在夜空里,坑里散发着男子汉的汗味,呼出的气息和沤泥清幽的气味,混然搅和在一起,幽幽弥散于月绸上……
  
  
2013-10-20 01: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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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田栋无论如何也琢磨不透辛部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不明白古时侯犯了什么忌。
  夜战罢,他也没功夫去问。第二天一早他正准备去问,辛部长已派通讯员来找他。他到了队部,部长就问他为什么不遵令,他讲了他的理由,部长不置可否地笑笑,也没说什么。田栋问他是什么原因,部长说训练后要开个重要会议,会上就知道了,并嘱咐他不要对别人讲。他点点头,他知道如何维护组织纪律,但他对部长如此讳莫如深百思不得其解,但训练在即,也只好缄默一时。
  今天全天训练:上午打靶,下午投弹。
  田栋从队部回来,扫完院子,见沛佳挑着一担水袅袅婷婷地从大门口进来。他忽地想起好几天没给叶家挑水了,由于这几天入团了,夜战了,搞得他晕头转向,都把这事给忘了。他很有些内疚,但他生性幽默,自有安慰别人、甚至讨好他人的手段。这多半是为了“还债”,当然,也许还有别的?他见沛佳走到他跟前,便驴头不对马嘴地说:“我发现人有时候就象树。”
  “树?”她停下脚疑惑地问,“什么树?”
  “柳树或杨树。”田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这人最好是女的。还挑着水,扁担也应该是柳木的——风摆杨柳映芙蓉。”
  沛佳涨红了脸,扬了扬眉毛嫣然一笑:“当然,不然,为什么要叫半边天。”
  田栋自觉失言,但他似乎是有意“失言”的,顺口说:“不过,半边天仅仅是个道义问题,是一种人格上的保护。巾帼不让须眉也只是一种心理上的自卫,在实力较量中毕竟还得遵循自然规律。这儿有这么多须眉无事生非,还劳你去风摆杨柳?”
  她走到门口,换了换肩,没好气地说:“咬文嚼字的。我看你还是别找那么多问题了,揭起门帘是目前最大的问题。”
  他一看,乐了,忙掀起门帘,她笑笑, 一低头走了进去。
  吃过早饭,他从伙房里往下走时,见沛佳提着一只筐子往上走。粉红色上衣,蓝涤纶裤子。朝阳在她脸上跳荡着,分不清哪是朝阳,哪是她娇美的面庞……
  她走到他跟前,笑着点点头,算作打招呼。田栋也点点头,跟她擦身而过——他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他蓦然感到有一绺春风扑面而来又飘然而去。她袅袅地走了,象飘走了一树诗,移走了一株花,流去了一股甘美的清泉……几分惆怅,几分神往,使他驻足不前,回头向漠漠田野望去——
  一块块高梁玉米绿茵茵地铺满了垣面,绚烂的朝阳将浓浓的光粉轻抹在翠绿郁荫的禾苗上,使田野变成一片棕绿。一条笔直的田间土道上,一个姑娘迈着欢快的步子,上红下蓝,沐浴在浓艳艳的阳光里,象一团悠动的火,一朵飘游的花。箩筐在她臂弯里悠然晃荡,一双黑油油的短辫儿摆来摆去,轻拂着丰满的双肩,双唇微启,一支优美的歌便飘荡在红黄绿交织的田野里:
  崖畔畔高来崖畔畔低,
  红花花开在蓝芯芯里,
  飞飞小鸟要归巢,
  一飞飞到郎心里。
  …………
  田栋呆呆地站着、听着,他似乎被羽化了,化作一缕祥和的空气,随那个美丽而温柔的姑娘飘然而去。他似乎在想什么,又好象什么也不想,只是工地上粉泪盈盈的姑娘;挑着一担水袅袅婷婷、风摆杨柳的女孩子;提着篮子又唱又跳的小妞儿叠印在一起,化作他心中的一道彩虹,将他托到神话般的王国里。他说不清她到底哪点好,但他感觉到她的善良、柔情和聪慧。她的眼泪、微笑乃至任性和脆弱都是他心中一杯酽酽的醇酒……
  他无端觉得她洗得第一件衬衫一定是他田栋的。
  “如此深沉,真叫人望之肃然了。”
  一个有几分揶揄的声音使田栋从遐想中醒来,他扭过头见是俞青,尴尬地笑笑。
  他知道俞青爱着他妹妹——他们是知心朋友,无话不谈。他试图为俞青物色一个能替代他妹妹的姑娘,把他从这种极难堪的痛苦中解脱出来,但每次提及,俞青都撇着嘴,田栋只好骂他“不可救药”。
  “想什么?”俞青用洞察秋毫的目光望着他说。
  “没什么。”田栋掩饰道,“老牛倒嚼,回味一下早饭的味道如何。”
  “当然,‘食色,性也’。早饭固然可回味,不过,”他朝垣上呶呶嘴说,“万绿丛中一点红更值得回味。”
  “别瞎说。”田栋红了脸。
  俞青不依不挠地说;“怎么,要老同学帮忙么?”
  田栋也没再掩饰,故作高深地说:“心有灵犀一点通。没灵犀,求了也没用;有了灵犀,连点都不用即可通,因为,爱完全是双向选择,默契是其最大的特点。所以,只要有默契早晚会撞出绚丽的爱之火花来。这仅仅是个时间问题。”
  俞青点点头:“不过,默契是要付出期待的痛苦和代价的。”
  “那样岂不更有意义?美,往往存在于美好的结果加曲折的过程。”
  “没想到田指导还颇有哲人风度。”
  “岂敢,岂敢,有俞排座面赐,田某岂敢妄言。”
  “小心‘一点红’说你酸。”
  俩人为各自的揶揄互望着大笑起来。
  他俩还待发酸味,吴浩洋神色慌张地来叫,说有人写了反标!
  他俩大吃一惊,忙跟着他回到住地,见村中的碾盘边围了一圈人,社员和队员都指指点点地议论着,辛部长和队长正用报纸往住盖碾盘。见他俩来了,辛部长让田栋快到公社去报案,他自己与队长保护现场。田栋觉得尽管内容不便转达,但不知道就去报案显得太鲁莽。他把这一要求一说,辛部长和队长就驱开人,挪开报纸,让他和俞青凑到跟前,见碾盘上用粉笔竖写着两行大字:
  磨砺已须问天下头颅有几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内容杀气腾腾,显然此人对党、对社会主义有刻骨仇恨,而伺机刀枪想见,血腥报复。
  这可不是寻常事件。
  田栋正待走,俞青拽了他一把,附耳低语了几句。田栋惊讶地望着他,仔细一想确实是这样,便叫上辛部长,三人来到旁边的一堵短墙后边。
  “你说说吧。”田栋望着俞青说。
  “这不是反标,是旧社会剃头铺门上的一副对联。”俞青平淡地说。
  “对联?”辛部长吃惊地问。
  俞青仔细讲了一遍内容,辛部长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俞青答应给他找原书,他这才让俞青给人们解释了一番,人们才纷纷议论着,如释重负地走了。只是罗明成听着,撇撇嘴低声说:“就你逞能。”
  因为“反标”是他第一个发现并报告给辛部长的。这岂不显得自己太无知了么?他一定要鼓动部长将这事汇报给公社——即使真是一副对联,如今人民理发铺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岂能把那种杀气腾腾的东西翻腾出来蛊惑人心?显然是别有用心,看来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不能放松。
  田栋和俞青往叶家院走,他忽然感到俞青今天的承诺带有某种危险性,便说:“你真有那本书么?如果丢了,或压根就没有呢?那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俞青说。
  田栋让他回去检查一下枪,自己向安在院西南角的厕所走去。快到门口,他轻轻咳了一声,看里面是否有人。一声没咳完,时二狗在里边拎着裤子站起来跺着脚喊:“快,别进来,危险。”
  田栋吓了一跳,吃惊地停下步问:“怎么了?”
  “快跑!别进来!”时二狗抖着裤子大声说,“跳出去了。”
  田栋惊异地正待转身,却又听到时二狗说:“有个饿皮圪蚤。”
  田栋这才知道他钻在厕所里是赶跳蚤。他哭泣笑不得地说;“你小子。你可真有本事。能把跳蚤说成老虎。我可不怕,我的肉是苦的,跳蚤、蚊子不敢咬。”
  时二狗最怕的是跳蚤,跳蚤好象对他也特别感兴趣。别人身上的跳蚤常往他身上跳。宿舍里,只要有跳蚤总是先咬他。而且,一咬一大片,害得他常常浑身痉挛般乱扭,躲进厕所,脱得赤条条地赶跳蚤。
  这小鬼头,蚊子叫到了他嘴里也能变成大炮轰。
  队伍在村中集合起来开赴工地,队员们都扛着老式德造“七九”式步枪。
  这种从二战退役下来的老枪,一杆杆都象用了很久的烧火棍,光秃秃,黑乌乌,但这昔日洋鬼子的枪,对这伙土八路来说,也足可抖抖威风了。仅有的几支半自动被干部们扛着,此种超人一等的优越感使他们步履矫健、神气活现。不过,他们也只能在道上神气一会儿——由于没有发半自动子弹,实弹射击全是七九子弹:均为库存子弹,早已不再造新的,打完子弹,七九枪即入库报废。这样,既训练了民兵,又为国家节约了大笔经费,可谓一举两得。
  平时蔫儿八几的辛部长,一训练就象蜇伏了一冬的熊,遇春发旺,雷厉风行,威风八面。
  他身穿退役军装,腰里系着武装带,挎一把五四手枪,枪把上的红缨绸在的腰际一飘一飘的。他亲自带队,连连长和指导员都不要。他当过三年兵,退伍后又是民兵小分队长、营长、武装部长,有着训练民兵的良好素质和经验。他自信能把一头打蔫的牛训练成一只猛虎。他在队列前准确而严厉地下达着各种指令,队员们在他的指挥下不折不扣地做着各种规定动作。
  只有两个人例外:杨刚和二河河。
  第一次发枪,杨刚就提出不要枪,大家很不理解,只有辛部长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难为这可怜的年轻人——杨如斋唯一的一条根,就特许他不参加训练。至于二河河只能算半个人,也没份儿。不过,他他并不省事:扛靶,当活动目标,拣手榴弹,比别的队员更忙。
  工地下边是一片开阔地:去年垫起的河滩地,因盐碱太大,下了种出不来苗,正好能进行军训。
  队伍停在地头南面,辛部长倒剪双臂用鹰鹫一般的目光挨个盯着每个队员,试图在他们眼睛里挑出懒惰、散慢和萎缩来,但他失望了:连刁克这样的顽主在内,都昂首持枪,俨然肃态,一脸庄严和豪气。
  他的目光既是挑剔,又是鼓励和威压。每次训练,他都要这么威严地巡视一番,每次企图偷懒的队员
都在他这目光的注视下陡然增加了决心和毅力。
  他巡视完毕,作了几项常规训练:立正、稍息,左右前后转,持枪、拚刺等等。大家都做得整齐划一,俨然正规军人的英武。
  他赞赏地点点头,然后进行匍匐前进训练科目。他先作了示范动作:如何持枪,如何侧卧,双腿如何配合登动,头部如何隐蔽等。
  “记住。”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一个军人,一名战士,服从命令是天职,对于这个问题我想是不算什么问题的。谁都明白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只不过是对这个问题加以强调而已。”
  几个队员听到部长的“问题”想笑,咧了咧嘴,但没敢笑出声来,强忍着:他们不敢破坏这严肃的气氛。
  “前进,这是战士永远不可动摇的信念。”他提高声音,左手叉腰,挥着右手说,“不管前边是什么——水坑、荆棘,还是火焰、悬崖。你都得咬紧牙冲上去,爬前去,滚前去。勇敢、无畏、不怕死。没有这点勇气,你就不要摸枪。有人一见枪就吓得烫手,懦夫一个!这还能算个战士么?
  队员们望着远处当活动目标的杨刚。杨刚自然不会听见,也呆呆地望着他们。
  匍匐前进开始了,队员们一个个象出水蛟龙下山虎,右手持枪,左臂撑地“唰唰唰”拚命向前。点点黄,绺绺蓝,在翻,在滚,在蠕动。干燥的尘雾在黄与蓝的接合处悄悄逸出、汇合、聚拢、碰撞,形成一片雾团,又被黄与蓝拖着、拽着,仿佛是被无数条腿吹起来的无数不规则的褐黄色汽球,飘飘忽忽,又渐渐弥散开来,笼罩了身后的土地。一阵河风飒然而来,将尘雾吹成数段,裸露出地里一道道人体覆压过的犁痕……
  目标:杨刚和二河河。
  没有人甘愿落后,没有人吝惜虽说不好,却得之不易的衣裤,有的衣服挂破了,有人被荆棘划破了手,没有退缩,每张嘴都用极快的节奏呼吸着融合了沤泥气息的空气。时二狗实在趴不动了,他略微顿了顿想喘口气,刚喘了两口,屁股上就重重挨了一脚,他连头都没敢回,牙一咬,眼一闭,继续向前。
  辛部长紧紧跟在烟尘滚滚的队伍后边,睁大眼睛,端起他的长脸,严密监视着每一名队员。他的解放鞋不时落在一个个气喘嘘嘘的屁股上。
  操练完毕,已经十一点多了,实弹射击只好在下午和投弹一起举行。
  一吃过午饭,队员们就检查枪栓、子弹,准备出发。
  沛佳好奇地看着一个个喜气洋洋、整装待发的队员,很是羡慕。她很想去看看,甚至自己也能打上一枪,但想想就她一个女的,又不是队员,不敢贸然去,怕人家笑话。但她按捺不住好奇心,就试着问在一旁擦枪的田栋;“你们……今天是打真枪呐?”
  “当然,”田栋说,“别看这枪七老八十的,日本鬼子蒋匪帮都是被它打败的,绝对假不了。”
  “那……是不是人人都能打?”
  “是的。除了地富反坏右,凡是年满十八岁的贫下中农子弟都能打。”
  “瞧你,”她瞥了他一眼,嗔怪地说,“越说越悬了。贫下中农就没干坏事的?”
  田栋拉了拉枪栓说;“那就该归到反革命和坏分子一类去了。”
  他看看沛佳的神态,忽然领悟到她拐弯抹角的用意,便善解人意见地说:“我看你闭着没事,看我们打靶去吧,保证让你打几枪。”
  “我才不也呢。”她嘴里这样说,眼睛却望着他说,跟谁商量呀。商量人家能好意思要去吗?一个男子汉对女人说话要用命令的口气。当然,是为她着想式的命令,看不出人家很想去么?
  田栋似乎读懂了她的眼睛,将自己的枪挂在她肩上说:“别怕。毛主席说:‘我们的原则是党指挥枪,而绝不允许枪指挥党。’作为一名未来的党员应该具备指挥枪的胆量。”
  队员们都笑了起来,沛佳涨红了脸,但他的幽默使她的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她捏着背带,摘下不是,背上不敢,不知该咋办。
  田栋让他站在队列里,她更不敢了:那还不叫村里人笑掉了牙。
  她灵机一动,把枪摘下来还给田栋说:“我可没那资格。不过,我去,我去还不行么?”
  她这样无非是要证明:这可不是我要去的,是你硬让我去的。
  队员们都隐隐觉得,指导员和房东姑娘之间可能正发生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事。不过,既然属心照不宣,就不可妄说。
  队员们唱着雄壮的《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歌出发了。叶沛佳不远不近地跟在队伍后边。她很兴奋,仿佛她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正高唱壮歌,持枪行进。她渴望集体,渴望友情、力量和爱,而告别她这种沉寂幽闭、孤独而单调的生活。希望生活中有诗,有色彩,有音乐,有昂扬向上的、朝气勃勃的生活氛围。但她找不到,也没有人给予她,帮她,拉她,她愿意为这样的生活付出她的一切:她的爱和她的美,但她既无标可求,更无法可得。她现在只想去看一看,看一看人类的另一半,她的同龄人们沸腾而火热的生活。她看看后边没人,也试着正步走了几步,她被自己逗乐了,捂着嘴笑了起来。
2013-10-20 01:4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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