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关于质子,《史记 赵世家》和《战国策•赵策四•赵太后新用事》记录过一则大致相同的故事。这件事最后以一种佳话的形式收场,由此可见质子生涯与当今小留学生们的不同。在当时,任何一位真正受到宠爱的王子、王孙被派作质子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子楚母曰夏姬,毋爱。”已经点明了子楚为质的背景。——更何况是公元前269年到公元前259年十年间的秦赵质子。
因为这十年,正好是秦赵战事最为惨烈、也最为关键的十年。
到公元前270年,战国七雄中曾经的大国强国齐、楚(魏国在此之前已被重创,而韩、燕两国只能算是G7中的边缘国家),已经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真正的强国只剩下秦赵两国。于是,秦国统一的最后硬仗,在公元前269年,在秦赵两国间,爆发了。
公元前269年,阏与之战爆发。
战争是以秦国的失利开场的。赵国在秦赵战争之初拔得了头彩,而秦异人应该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安排到赵国做质子的。但接下来战争的天平逐渐倾向秦国。最后,拔得了战争头彩的赵国,在长平之战中被秦将白起阬埋了四十万大军。
秦始皇就出生在长平之战的次年,即公元前259年。这样的出生年份,应该是与秦始皇的历史性格相吻合的。
作为秦始皇父亲(之一?)的秦异人在这种战争背景下的质子生活,毫无疑问的,会以一种风暴余波的形式,将其延续到了幼年、童年的秦始皇身上。关于这一点,司马迁在《史记》中,同样留下了极其珍贵的一笔:
秦昭王王十年(公元前257年),使王围邯郸,急,赵欲杀子楚。子楚与吕不韦谋,行金六百手斤予守者吏,行脱,亡赴秦军,遂以得归。赵欲杀子楚妻子,子楚夫人赵豪家女,得匿,以故母子竟得活。(《史记 吕不韦列传》)
说童年的秦始皇和他的母亲在酷烈战争的惊涛骇浪中捡了条命,也不为过。不仅如此,从这还可看出,秦始皇的童年家庭在战争中被轻易地击碎了。他的父亲(们)弃他和他的母亲而逃,将尚在年幼的孤儿与其弱母弃留在凶险的敌国。
长平之战后,邯郸被秦兵围城三年,直到信陵君窃符救赵。
三年围城,童年的秦始皇和他母亲度过了怎样的日子?仅仅是躲避了一次来自政府的追杀吗?要知道,当时赵国举国上下同仇敌忾,民族主义、爱国主义情绪空前高涨。《战国策 中山策》中白起与秦昭王的一番对话,为我们部分地复活了当时的情景:
武安君曰:“长平之事,秦军大尅,赵军大破;秦人欢喜,赵人畏惧。……赵人之死者不得收,伤者不得疗,涕泣相哀,戮力同忧,耕田疾作,以生其财”……“今秦军破赵军于长平,……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体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
身处这种悲情悲愤的民族主义浪潮中的秦始皇母子,身为敌国眷属,怎不如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想想二战结束后,欧洲有些国家对待那些所谓“德奸”妇女及其子女的行为),按今天的说法,赵氏母子,已是铁定无疑的“赵奸”了。导致秦始皇后来“阬人”的“仇怨”,会不会跟这段经历有关呢?
如此战争中的童年生涯,对于秦始皇今后人生的意义和影响,我想,在过往的历史研究中,多少有些被忽视了。
秦始皇在邯郸城中的童年生活,除开这种战争凶险的一面,我觉得还应该提到另一面,邯郸城的另一面。
展开邯郸城的另一面之前,我们同样需要花费少许笔墨,来略微解释一下一个很有可能发生的错觉和误解。“长平之战”固然对赵国产生不言而喻的重创,但这并不等于说赵国自此就剩下气奄一息、坐以待毙了。事实上,赵国虽然被阬埋了四十万军马,但实力依在。不仅如此,持续十年的秦赵剧战(杨宽《战国史》语),是以秦国的败退而结束的。此外,“长平之战”后,燕国想趁火打劫、偷袭赵国,结果被赵国数次兵围燕都。之后,赵国还曾兵击魏国。到公元前241年,赵国还曾聚五国之兵攻秦。甚至到秦始皇即位四年后(公元前244年)的三月,秦国还有质子从赵国回国。在彻底亡国之前,赵国名将李牧多次给秦军以沉重打击。当然这些都是夕阳中的辉煌,所谓皮洛士的胜利,李牧每胜利一次,赵国在亡国的泥泞里就陷得更深一层。但无论如何,我们不能把“长平之战”后的赵国,完全看作是足球场上的“垃圾时间”。明了这一点,对于我们更加准确和完整地理解秦始皇的童年,并不是毫无关系的。
现在我们来说说邯郸。
为了更好地看清邯郸这座城市的历史风貌和特点,我们不得不把话题拉伸得稍远一点。
邯郸最先出现于史籍之中,是在《竹书纪年》。《史记 殷本纪》唐张守节所作《正义》引“《括地志》云:……《竹书纪年》: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七百七十三年,更不徙都。纣时稍大其邑,南距朝歌,北据邯郸及沙丘,皆为离宫别馆。”
商纣王在历史上以荒淫著称。荒淫这个词是道德性质的。假如说的稍稍中性一点,我们可以说,纣王是个极具享受性的人。这一点其实跟整个商王朝的特性有关。被周王朝灭掉的商朝,不仅是一个大邦,而且跟周朝比,是一个流动性极强的王朝。“商有天下,不常厥邑,而前后五迁,不出邦畿千里之内”(王国维《殷财制度论》)我们今天把生意人称为商人,多少还保留了这份古老的特点,因为行商坐贾,商人一定是流动性极强的。(商人的祖先王亥,不仅是一位有创造性的商人,而且死于远地经商的路途之中)商人的这种流动性,是原始商业(当然是物物交换)与猎牧业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而这两者的结合,又更加突显出那种流动性的特点。与商人的这种流动性相伴随的,是某种奢华、享乐的作风,酒就是其中最典型性的一个物象。与纣王有关的一个成语叫酒池肉林。而周朝在推翻商的统治后,在其开国性的重要典籍中,其中最重要的内容之一,就是三令五申的戒酒令。与商朝相比,周王朝的农业特点即稳定性追求(建基于土地,而非像商朝那样建基于物质交换和流通。但这并非说商朝就没有农业,事实上,农业在商朝期间有明显发展,但商王朝的整体经济、社会结构及文化取向,和周王朝有明显的不同。)是一目了然。王国维天才性地看到了“中国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殷财制度论》),但他没有说到商的流动性与周的稳定性对比。而殷纣王那具有高度代表性和总结性的风流狂荡,其实正是商王朝特性的一个独特缩影。有意思的是,商朝这种风流特性,在邯郸这座城市的后来发展中得到了奇妙的体现。
邯郸,无论跟商朝的早期都城邢,还是最后定都的殷,都相距不远,都在畿辅之地。
周朝建立后,邯郸属于卫国。卫虽是小国,但却是个不平凡的小国,在历史上留下了众多有名的故事和人物。除了性风气禀承了殷商的传统(以卫宣公为代表)外,卫国也成为西周著名的诗国。“《卫风》共三十九篇,……这一大辑诗篇,无论数量、质量都为《诗经》之冠”(沈泽宜《诗经新解》语)。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许穆夫人,也是卫国人。
春秋中后期,邯郸成为晋国大夫赵氏的领地。进入战国,公元358年前,赵敬侯登位之初,将赵国的首都从中平迁到了邯郸,从此开始了邯郸一百多年的繁华历程。经过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改革的总设计师)和赵惠文王父子现代整整六十年的经营,到战国中后期,邯郸已忧为当时名副其实的一线大都市:
大夫曰:“燕之涿、蓟,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楚之宛、陈,郑之阳翟,三川之二周,富冠海内,皆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也,居五诸之冲,跨街衢之路也。(《盐铁论 通有第三》)
然邯郸亦漳、河之间一都会也。北通燕、涿,南有郑、卫。郑、卫俗与赵相类,然近梁、鲁,微重而矜节。濮上之邑徙野王,野王好气任侠,卫之风也。(《史记 货殖列传》)
当时的邯郸,形成了以冶铁和铸币为特色的两大经济支柱。这两者都是当时最先进的生产力方式,也都是流通性的经济形态,具有典型的城市经济性质。吕不韦到邯郸来寻求商机,除了距离较近外,邯郸的这两个经济特点,也肯定是重要的吸引因素。
与此同时,经济发达的地方,尤其是流通经济发达的另一个特点,也是邯郸的一个历史性的特点,再次浮现在我们眼前,这就是声色娱乐性。
司马迁给我们作了详细地介绍:
昔唐人都河东,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故其俗纤俭习事。杨、平阳陈西贾秦、翟,北贾种、代。种、代,石北也,地边胡,数被寇。人民矜懻忮,好气,任侠为奸,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而武灵王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故杨、平阳陈掾其间,得所欲。温、轵西贾上党,北贾赵、中山。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馀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起则相随椎剽,休则掘冢作巧奸冶,多美物,为倡优。女子则鼓鸣瑟,跕屣,游媚贵富,入后宫,遍诸侯。
一个至今流传的成语:邯郸学步,从一个偶然的角度,同样印证了当时邯郸市的这一风流景象。当时的邯郸步行姿态,竟被庄子称为“国能”(《庄子 秋水》)。
这就是邯郸。
这就是秦始皇童年生活的城市。我们怎能想象,它对一个敏感而孤独的少年会毫无影响?事实上,根据秦始皇日后的言行作为来看,他若不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皇帝,他其实也可能会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秦始皇给后人留下的遗产,同时又是让人惊叹和赞叹的艺术杰作。相比于只知一味昏暴的秦二世(我们所知他唯一的艺术活动,是参与制作了指鹿为马这个成语),人们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再来说说赵姬。 |
2009-9-24 22:51: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