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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爱与恨的较量I
芋儿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双眼浮肿,两颊就像被香粉鞣了一通的兽皮,积出一条条银沟,腰身添了许多赘肉,无袖紧身衣只齐肚脐,下面穿的又是牛仔短裤,这派打扮,生恐无人不晓她的底细。我和她站一起,不由自主地便想起过去的那段“陪客史”,心底发虚。到傻儿火锅吃饭的工薪阶层居多,嗡嗡人语处时常横插进来一杠子男人粗野的呼叱,嫌服务生动作太慢啦,茶水迟迟不加,等候的长龙里,后来的抢了前面客人的号,撕打起来……我们就桌不到两秒钟,芋儿声音里掺了铁豆似的喊对面的小妹过来点菜。我遏止她,“周围男人都望着你在讪笑,斯文点好不好?”风铃子抿嘴微笑,不以为然,“她向来就那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由她去呐……”
还没坐热板凳,那眼珠儿已骨碌碌溜转了几大圈,大概没有她熟识的人才老老实实收回目光。我说,“你的心咋就像一锅沸水?”
“我不是沸水,是块豆腐,你点几滴卤水不就降住了。”
话音刚落,她嗖地站了起来,我回首,看见她已紧紧攫住一个老先生的手,表情异常暧昧。芋儿好像欲向老先生介绍我们,老先生见我和风铃子都注视着他,就谦谦有礼地挥手示意,人却并不过来,在角落里拣了个靠墙的双人桌。约摸五分钟后,芋儿回来,低声嘀咕道,“我们的老主顾,和猫咪正打得火热。”
就那么回事。我也不想问她谁是猫咪。她而今这模样再干不了那营生,做起妈咪了。想不到隔日,她却不打一声招呼,找上门来。国梁下班回家,看见一艳俗妇人手拎一大袋苹果擂门高呼我的名字。国梁面带愠色,让她在门外等等。我急忙跑出去,她还在唧唧歪歪,“怎么不让我进去呀?”
“国梁最不喜欢女人化浓妆,你闻闻,你身上搽的香水可以熏昏几头大象。今天就免了,改日,我请姐姐和风铃子。”芋儿把塑料袋塞给我,满腹委屈,“好吧,这次就怪我唐突了,你向你那口子道个歉,我改天再来。”
我掩上门,国梁站在一棵梅树下掐叶片上的腻虫,呱嗒着脸,“过去的不三不四的姐妹还是断绝为好。”我连声应诺,问他要不要吃苹果,他瞅了瞅我手中的袋子,“想吃,明天我给你买。这个,扔掉!”
“你太过分了。”我边说边用胳膊肘碰他的小腹,欲过去,他抢过袋子,大步走到院角,把所有的苹果都倒进了蓄肥用的绿色垃圾桶里。拧开水龙头,净了手,还洗了把脸,湿漉漉的便往我脸上凑。我本是气头上,被他耳鬓厮磨一番,脖子痒痒的,咯咯大笑起来,他趁势抱住我的腰,深情道,“要我,还是要你那姐妹?”
“要你,行了吧?”我喘息道。
他便附在我耳畔说了几句猥亵的话,我挣脱他怀抱,边跑边用指头羞他,他轻轻骂道,“不知好歹的婆娘,看我逮住你……”
“兄弟,兴致高啊!”红富士人还在院墙外,就亮开了嗓门。我整整衣服,拢拢头发,偏偏这个时候来,好生讨厌!国梁吩咐我去拿两瓶冻啤酒,红富士直盯着我的脸笑问,“弟妹,这向可好?”
“托哥哥的福,肝和胃以及其他器官都处于良好状态。”
“嘿嘿,弟妹真会逗弄咱粗人,看弟妹面带桃色,旺财!”红富士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我强忍住不悦,“哥哥和国梁坐树下的藤椅,我这就去取酒。”
正是用膳时间,便备了一碟凉拌折耳根、一碟醋熘土豆、一碟夫妻肺片,再炒了盘红椒牛肉丝,和着碗筷放在矮方桌上,给他们端去。国梁看只有两双筷子,便说,“你这会儿也吃点?”
“我在熬薏米粥。”对着红富士又说,“哥哥随意,不敬你酒了。身子突然有点不舒服。”
斟上酒递给红富士,他手一横搭在我额头上,摸了摸,道“莫不是热伤风?”我手一斜,酒泼在他大腿上,国梁见状,递过去一叠纸巾,红富士收了手,嘻嘻笑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干。”
“毛手毛脚,慌啥?”国梁递给我一个眼色,并未责备的意思,我便回厨房守着熬粥。待我端着粥钵出来,他俩已谈得入了港。我便在国梁的背后坐下,看看天空,看看草地里打滚的蚱蜢,头在国梁的背上故意摩挲了几下。他反手捏了捏我的大腿,轻飘飘道,“小妖精——”
红富士嗬嗬大笑起来,“你娶到弟妹是你的福气。”
我望着天上的云彩,有时仔细聆听他们的谈话,有时是在捕捉蚱蜢的细微的鸣叫。
谈过去谈过来都是围绕婴儿奶粉的事儿,国梁借了高利贷,把厂子扩建了一倍,红富士医院的妇产科在用国梁厂子的代乳品,好像是回扣的百分比数还没达成一致协议。正要谈配方的改良问题,国梁对我说,“去看电视,我们要谈点正事。”
红富士走后,我抱怨道,“老色鬼一个,你看不出来?他揩油。”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他的那些小动作我会没察觉?没什么大不了,你检点些。”
“这哪里是我检点不检点——”
最近,他常常反问我一句话,“我待你不薄吧?”说实话,他确实是个好丈夫,事业、家庭全部兼顾到了,我就回他,“我很满足。”
“你发誓,永远不背叛我。”
“我发誓。”
如果我回答得慢了,中途稍许犹豫,他便会认为我没对他付出真心。他对床笫之事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热忱,买了一本民间私印的所谓道家《房中术十三图解秘》,这十三图是龙虎交媾图、洗心护命图、 玉液炼形图、安神祖窍图、法*自转图、蛰藏采气图、采药归壶图、乾坤滋润图、天地交媾图、金丹人鼎图、阴阳采补图、金丹飞升图、色空不二图,内容都是气功和性技巧相结合。他就寝前必先靠墙倒立十五分钟,然后在床上作一些类似瑜伽的动作,最后是盘腿静坐。练完了便来挑逗我,学着书中的采阴之术,隐忍不泄。
我报读了电脑入门班、缝纫班、剑桥英语CAE强化班、财会班,天冷了不去学校,天热了也不去,下雨打雷不宜去,小痛小病更应在家休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结果是,什么都知道一点点,而什么都没学会。
风铃子毫不客气地批评我, “那是过得太清闲了,精神空虚。你忘了从前为捞一百块钱坐通宵熬得两眼通红?如果你不得不为一日三餐劳碌,哪会赶趟子似的去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化班。”
我说,“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干脆到交大开个杂货铺子打发时间。”
“市中心多少黄金地段,你不去,偏挑那交大,学生兜里就一点父母给的零花钱。”
“我的想法是,生意做烦了,就去泡图书馆。”
“得,得,得,也只有你这种忘根忘本的富家太太才会把求生计当儿戏。你就耍嘴皮子呗!”
我从不把风铃子的挖苦讽刺放心里去,隔三岔五的去找她。芋儿因上次吃了闭门羹,还耿耿于怀,一直没有和我联系。这天是周二,都两点钟了,风铃子还端着一碗汤泡饭坐在门槛上扒拉,见我,筷子一指,满嘴饭菜含混不清道,“芋丫头刚走,快打电话给她,她其实不经哄的。不就那么点儿苍蝇屎疙瘩……”
“这可真像做了妈的妇人,还坐到门槛上来吃饭了!”她那吃相我实在不敢恭维,拨通芋儿手机,姐姐好,姐姐忙吗,问候几句,她的话匣子便开了,跟孩子似的,得不到的东西非得到不可,明知我那个家不方便去,吵嚷着就要去,哪怕一次也了却了心愿。我掰着指头算,国梁周二、周四晚都要去医院给医生送回扣,7点至9点是安全时间。便约她这个周四7点半来。
风铃子饭吃完了,笑问,“好了?”
“大小孩!”我说,“牛儿不想得胃病,顿头上再忙也该吃几根草。”
“拐着弯儿损人,我都他妈霉成嚼草的犟牛了,呵呵……今天盘货,盘晏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件公主裙,她的手往腰际擦了擦,接过去,满心欢喜,“别宠坏了这孩子,在里头困午觉呢。”
她从里间屋搬出一把藤椅,我头靠木墙,斜倚在椅背上,觑起眼睛看对街瓦楞上一只灰不溜丢的乌鸦,鸦头正对着我的方向,看不清眼睛。“嘿,你说那乌鸦是不是在研究我?”隔着一条门槛,风铃子噗嗤笑出声,从嘴里拿出牙签,也觑着细眼瞅了瞅那鸟儿道,“嗨!鸦兄弟,有只两脚珍稀动物问你,你是不是在研究她?”
鸦兄弟依然兀傲不动。
我说,“这样坐着,感觉还不错。”
“我说,你进来搭把手,下午天儿越坐越瓤。”
“别管我嘞……”
正昏昏欲睡,她出来使劲晃了晃我的胳膊,“我老公和孩子们还有五分钟就到。”
我一惊,站了起来,“那给我打盆凉水,我洗把脸。”
“都是家里人,你紧张什么?!”
她打来水,坐到桌旁对着账簿拨弄算盘珠儿,珠子时缓时急的碰撞声,清脆悦耳。她已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双目炯炯有神,嘴唇紧闭。我洗过脸,只搽了面霜,拐到里间瞅曼曼,这孩子还在甜睡中,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指头扣指头放在头顶,两腿摆出一个大写的八字,我便微微挪了挪她的腰,拽出一角毛巾被盖住她的肚皮。她唇角向上一翘,笑了笑,我情不自禁也对着她笑,突然想起老人说的,不要笑对梦里发笑的小儿,赶紧正住脸,在心里念叨道:阿弥陀佛。
高枫、羊和兔跨过门槛的霎那,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风铃子无数次向我描述过他们的相貌,已铭刻在心。我迎上去,伸出手,“高老师,幸会!幸会!这是羊吧?这是兔?”高枫微微有些惊讶,但立即恢复了镇定,语气谦和,“幸会!幸会!如果我没猜错,你该是铃子的故友罗小姐,是不是?”
两个孩子已抱住风铃子的腰,用头蹭她,风铃子摩挲了几下他们的脸,抬首对我说,“我就不介绍了啊,这就是我那口子。”低声问羊,“妈妈中午吃的什么?”
“张孃给熬的鸡汤,妈妈的嘴巴挨了挨碗沿儿,没喝。” 羊的神色黯淡了许多。风铃子又摩挲了一下孩子的脸,拉开抽屉,拿出一盒玻璃跳棋,让他们到外面石板上去玩。羊和兔便蹴在屋檐下,吹去石板上的灰尘,唧唧咕咕杀开了。
“张孃是你们家的保姆吧?会照顾病人么?”我说。
“说句良心话,也好歹是她,摸透了老母亲的脾性嗜好,八年了,老母亲对她可是一句怨言都没有。”高枫应道。
风铃子阖上账簿,忧虑道,“妈妈的情况有点反常,好几天了,不思饮食,我昨儿起夜听到她在小声呻唤。要不,你立马回家,送她去医院,孩子们就呆在店里。”高枫点头道,“那也好。”匆匆忙忙便走了。
这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胸口像是塞满了一团又一团棉花球,手脚发燥,到零晨三点,瞥见床头柜上的呼机蓝光忽闪振动不停,一看,竟是风铃子发来的短消息:婆婆走了。我情不能已,泣不成声,国梁拧开台灯,困眼矇卑,“又作噩梦了?”
“女朋友的婆婆刚刚过世。”
国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人老了就要被自然收回去,别伤心了,睡吧。”他翻身,过了小会儿,呼噜声起。我便背对着他,看外面的夜嵌在窗框上,一层铅华。
翌晨起床,国梁疑惑地问道,“昨夜,你是不是说谁的婆婆死了?”
“风铃子的婆婆,你不认识。”
他从公文包的夹层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梳妆台上,“家里还有白信封,你加块钱装在一起送给丧家。”语气又冷又硬,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他叹口气道,“你多虑了。”
我赶过去,一个酷似大帐篷的简易灵堂靠院墙搭建,已扎了素彩,灵堂里挽联和祭幛也都挂了起来,尸身躺在门板上盖着薄薄的寿被,生的人正用蜡烛和香还有钱纸帮助逝者一步一步前往投生,收录机里传出低缓的哀乐。风铃子夜里哭得太多了,眼睛红肿得吓人,高枫也似一下苍老了好几岁,面容灰白。这一家有人过世,整个大院都似沉浸在哀凉之中。我偷偷问风铃子,“你们这样搞,不怕人家有意见?”
“这里可就这风气,红白喜事都在院坝里这么子办,我们已经在邻居的门两边贴了红纸避邪,等会儿你看,家家都会派一个代表来送帛金 。”果不其然,来一个,她便低声告诉我住哪单元哪层,拜祭完后,她回赠一毛巾一香皂和寿碗。风铃子挂着泪告诉拜祭者回食的日期,对方不推辞也不道再见,默默走了。
一到点,就有个五十好几的老妇人帮着撕钱纸,敦厚慈蔼,眼里有泪,却并不哭出声,腰板硬朗,行动麻利。我抱着曼曼坐在灵堂外的条凳上,那妇人指尖在末草水里蘸了蘸,走过来,抹在孩子的上眼皮,我明白她是怕孩子看见不干不净的东西,便对着她点了点头,她说,“罗小姐何不带着曼曼去别处走走?”
“那就麻烦张孃另调一瓶奶,我拿在路上。”我说。
她上楼,下楼,不到十分钟,交给我一个宽带布包,鼓鼓囊囊,放了一个保温瓶、一袋奶粉和一叠尿不湿。分明是暗示我在外面多转会子,别急着回来。
大院右侧一条林荫小道左拐右拐,不知不觉居然进了电子科技大学的后门,再走四五分钟便看见操场和教师办公楼。十多个男孩在抢夺篮球,彼此的呼喊声让校园各个角落传来的喧嚣削弱了,传到我耳朵里,只是杂乱的无意义的单字发音。我站在操场的西面,紧邻一片桦树林,进了林子,一切的扰攘都似海水退潮远去了,林荫里有学生边走边背诵文章,有的埋头在石桌上疾书,也有两三个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坐到一堆讨论我无法知晓的话题。
曼曼吃完奶,枕在我臂膀里睡着了。我什么都没想,目不转睛地望着怀里那张粉扑扑娇嫩的小脸。清风拂面,真是宁静而详和的一隅。铃声突兀地响起,头顶的麻雀惊慌地扑打翅膀跃到另一棵树上去了。“你得马上赶回来,你妈妈来了。”是国梁的声音,“公司一屁股的事儿等着我呢。”
已是正午,我简直忘了时间。
国梁在外面叫的酒菜,和妈妈、莉莉都吃过了,见我臂膀里酣睡的女婴,说,“谁家的娃娃?你当起义务姆妈了?”
“风铃子的闺女。”我弯腰让妈妈瞧,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脚背。妈妈来家,听莉莉讲,我参加丧礼去了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妈妈说她已经去学校看过麒麟,能不能见上姑爷一面,当天还要回鹿儿山。她那么急,莉莉只好打电话到公司,国梁风风火火赶回来,留妈妈多呆几天,妈妈脾气犟,非走不可,国梁拿她老人家没辙,才催我回家。
这时,国梁急着要返回公司,不慎踩在狗链上,财财扯着脖子咿咿地怪叫起来,国梁抬高腿,从狗身上跨过去,嘴里骂道,“躺窝里去!”突然转过身,小跑到假山前,对着我瞪大了眼睛,“丧家头七是不能进别人家门的,会带来霉气!”简直是命令的口气要我把孩子立刻给送回去,这才放心走了。财财屁股端坐,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目光追随着主人,国梁路过它时,在它头上揉了揉。
妈妈房前屋后绕了一圈,感慨万千。外墙又粉刷一遍了,颜色真鲜,都是乡下人,咋差别就这样大呢?这拾掇得简直就像过去的地主庄园。其实,在成都很多有钱人都在附近的村子修建别墅,不爱住城里的格子公寓。妈妈头发全白了,面容却比前几年还红润,她提醒我,“国梁刚才说的话也有道理,做生意的人更迷信禁忌,你还是先把孩子送回去。”
妈妈既已答应我住一宿,心情也就像浓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微微的亮光,把孩子交给张孃后,讨了些末草水、芙蓉和净符装在瓶里。芋儿素装素面戴着墨镜拜祭完毕和我步行到街口拦车。我突然觉得她好可怜,她母亲和兄弟从别处打听到她在娱乐场所混饭吃一直不肯原谅她,不准她再跨进老家堂屋,断绝关系好多年了。我试探着问,“想不想见我妈妈?”
她脚一跺,唇一翻露出大毗牙,一半儿惊,一半儿喜,“易婶儿来了?哪有不想见的。”
到家后,我把瓶子放在影壁下,高声叫道,“妈,你看谁来了?”
妈妈拿把镰刀单膝跪地,正在挑麦冬里面的杂草,莉莉下颌搁在竹帚把上跟着老太婆学十二节气歌,一唱一顿。妈妈把镰刀背插在土里,用力一撑,站直了背。你的朋友,妈哪里会认识?闺女老家哪里的咯?喜眯着眼,拉起芋儿的手道,“瞧!这手哟,简直没有骨头,又白又软。”
芋儿点点我的掌心,装腔作势地答道,“伯母,俺是东北人。”
“滚你爷的东北人,妈——你再仔细瞧瞧,芋儿呀!芋儿你都认不出来啦?”
掐指算算,芋儿十五岁离开鹿儿山,少说也有十年没回去了。妈妈印象中的芋儿当然还是那个没有发育成熟瘦瘦唧唧的黄毛丫头。突然,妈妈用手背揩了揩眼睛,泪水还是穿过指缝流了出来,她是在感慨岁月的无情流逝还是想起了许多埋藏在心底的往事?稍顷,妈妈情绪平稳下来,拽着芋儿的双手坐到水池边的草垫子上,芋儿头枕着妈妈的肩膀。我让莉莉提前回家去了。
“我妈妈……她身体还好吧?”
“眼睛起翕,行动不大方便了。”(这翕其实就是白内障,开刀可治愈。山里老人得这种病,都会坦然接受,不会去寻医求药。)
芋儿只打听有关她老母亲的事儿,对几个兄弟的感情异常淡漠,提都不提他们。妈妈却絮烦地向她唠嗑她哥哥嫂嫂新修了楼房,哥哥到砖厂开货车,幺弟今年刚娶了媳妇,是个赤脚医生……我打断妈妈的话,劝她趁热把茶喝了。妈妈抿了一口,像个孩子似的咂摸着茶的滋味儿说,“真好喝!”
我和芋儿都咯咯笑起来,“很简单的,喜欢喝,你在家也可自己煮。”芋儿说。
“我们煎芦根水喝。水果茶是城里人享受的。”
“噢?……”芋儿双眉抖个不停,笑得更欢了,“易婶儿真风趣……”
妈妈挺会“摆龙门阵”,人老了,就爱讲一些噱头,给听的人乐子,自己也得到乐子。她说,周家婆和她看电视问她,电视里的女人昨天跳河死了,今天怎么又在桌子上吃饭?妈妈耐心给她解释,那是演员!就像川剧戏子,一辈子都在演别人的悲欢离合、生生死死。周家婆恍然大悟,演员就是好,死了还可以活过来。周家婆老得只有一米高了,只要是有太阳的天儿,她就爬上我家大门旁边的棕床上,蜷卧一团,像只老猫,取一点太阳的暖意和院子里的绿荫,她有时躺个把小时,起来在院子里溜达几圈,再重新爬上棕床,有时却从清晨躺到太阳落山。妈妈从不打搅她的睡眠,到开饭时间,就悄悄给她摆上软糯的饭菜,其实,在周家婆静谧不动的白昼,她是从来不粘一粒饭的。如果太阳落山了,她还不醒来,妈妈就抱她上床,大铁锅里为她温着她的饭菜。周家婆还常常半夜点一盏煤油灯,坐在我家简陋的堂屋里一粒一粒地咀嚼大米。这年春天,周家婆让妈妈为她准备了一个奶瓶,她用这奶瓶喝糖水。一遇雨天,她的精神就出奇得好,讲两个小时的话也不累。妈妈没法干活儿,就陪她看电视。妈妈说,周家婆困觉困得很深,有一天,打她身边经过,不知她是活着还是已死去,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凑近她的鼻孔,周家婆猛然张开眼睛,幽然一声太息,“我还没死。”前几天,妈妈让周家婆坐在躺椅里,请两个后生抬到后山。后山是一片梯田,使用的还是一千多年前的引水灌溉渠道。妈妈犁不了田,送了十斤面和一坨猪肘子给本村的老牛倌聋子老爹,老爹的小孙子在前面牵牛,老爹在后面把犁,山际回荡着老爹悠长的吆喝声,“唷——唷——”周家婆小声地唱起歌来,妈妈坐在旁边仔细聆听,居然是一首首哥啊妹啊的古老情歌。这些情歌只能是她丧夫之前学会的,因为她丧夫之后便搬到了鹿儿山,鹿儿山的人从来没听过她唱歌,她自己也不唱。妈妈问她,“婆婆想公公了?”周家婆只嘻嘻嘻笑。
四点刚过,居然响起了闷雷。一道道闪电划破晦暗的长空,像发怒的飞龙张牙舞爪地在上面跳来跳去,有时好似龙头从眼前晃过,“噼——”震得人都跟着发颤,有时又似龙尾打在遥远的东海,传回来一点破碎的余音。雨訇然而下,不留一丝缝隙地包裹了城市和乡村。
我这才想起放在影壁下面的净水瓶子,冲进雨中。周围的垃圾和尘土让风和雨冲刷到二百米外的沟里去了,唯有那个小瓶子还孤零零地紧贴石壁。我吁了口气,真是万幸,要不拿什么给国梁交差。
雨足足下了有两个时辰。芋儿站在廊下急着要回去,她说,如今拿工资吃饭,好歹也是个头儿,当头儿的不按时上班就罩不住手下人。我只好借她一把伞,和妈妈同打一把,陪她到路边等出租。左等右等,快二十分钟才来了辆亮着“空车”。车还未停稳,她把伞撂给我,不由分说,一手提裤管,一手已拉开了车门。
“芋儿,现在为时还不晚,另外找份正儿八经的事做,脱了这行,行不?”妈妈到底按捺不住,说出了堵在喉咙口的话。
芋儿回头挥手一哂。未作答。 |
2009-5-23 18:5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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