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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雪泥文学梦

雪泥长篇《风雨无毒》全本 (原名《良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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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十八章  爱与恨的较量I

    芋儿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双眼浮肿,两颊就像被香粉鞣了一通的兽皮,积出一条条银沟,腰身添了许多赘肉,无袖紧身衣只齐肚脐,下面穿的又是牛仔短裤,这派打扮,生恐无人不晓她的底细。我和她站一起,不由自主地便想起过去的那段“陪客史”,心底发虚。到傻儿火锅吃饭的工薪阶层居多,嗡嗡人语处时常横插进来一杠子男人粗野的呼叱,嫌服务生动作太慢啦,茶水迟迟不加,等候的长龙里,后来的抢了前面客人的号,撕打起来……我们就桌不到两秒钟,芋儿声音里掺了铁豆似的喊对面的小妹过来点菜。我遏止她,“周围男人都望着你在讪笑,斯文点好不好?”风铃子抿嘴微笑,不以为然,“她向来就那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由她去呐……”
    还没坐热板凳,那眼珠儿已骨碌碌溜转了几大圈,大概没有她熟识的人才老老实实收回目光。我说,“你的心咋就像一锅沸水?”
“我不是沸水,是块豆腐,你点几滴卤水不就降住了。”
    话音刚落,她嗖地站了起来,我回首,看见她已紧紧攫住一个老先生的手,表情异常暧昧。芋儿好像欲向老先生介绍我们,老先生见我和风铃子都注视着他,就谦谦有礼地挥手示意,人却并不过来,在角落里拣了个靠墙的双人桌。约摸五分钟后,芋儿回来,低声嘀咕道,“我们的老主顾,和猫咪正打得火热。”
就那么回事。我也不想问她谁是猫咪。她而今这模样再干不了那营生,做起妈咪了。想不到隔日,她却不打一声招呼,找上门来。国梁下班回家,看见一艳俗妇人手拎一大袋苹果擂门高呼我的名字。国梁面带愠色,让她在门外等等。我急忙跑出去,她还在唧唧歪歪,“怎么不让我进去呀?”
    “国梁最不喜欢女人化浓妆,你闻闻,你身上搽的香水可以熏昏几头大象。今天就免了,改日,我请姐姐和风铃子。”芋儿把塑料袋塞给我,满腹委屈,“好吧,这次就怪我唐突了,你向你那口子道个歉,我改天再来。”
    我掩上门,国梁站在一棵梅树下掐叶片上的腻虫,呱嗒着脸,“过去的不三不四的姐妹还是断绝为好。”我连声应诺,问他要不要吃苹果,他瞅了瞅我手中的袋子,“想吃,明天我给你买。这个,扔掉!”
    “你太过分了。”我边说边用胳膊肘碰他的小腹,欲过去,他抢过袋子,大步走到院角,把所有的苹果都倒进了蓄肥用的绿色垃圾桶里。拧开水龙头,净了手,还洗了把脸,湿漉漉的便往我脸上凑。我本是气头上,被他耳鬓厮磨一番,脖子痒痒的,咯咯大笑起来,他趁势抱住我的腰,深情道,“要我,还是要你那姐妹?”
    “要你,行了吧?”我喘息道。
    他便附在我耳畔说了几句猥亵的话,我挣脱他怀抱,边跑边用指头羞他,他轻轻骂道,“不知好歹的婆娘,看我逮住你……”
“兄弟,兴致高啊!”红富士人还在院墙外,就亮开了嗓门。我整整衣服,拢拢头发,偏偏这个时候来,好生讨厌!国梁吩咐我去拿两瓶冻啤酒,红富士直盯着我的脸笑问,“弟妹,这向可好?”
“托哥哥的福,肝和胃以及其他器官都处于良好状态。”
“嘿嘿,弟妹真会逗弄咱粗人,看弟妹面带桃色,旺财!”红富士嘴里的热气喷到我脸上,我强忍住不悦,“哥哥和国梁坐树下的藤椅,我这就去取酒。”
    正是用膳时间,便备了一碟凉拌折耳根、一碟醋熘土豆、一碟夫妻肺片,再炒了盘红椒牛肉丝,和着碗筷放在矮方桌上,给他们端去。国梁看只有两双筷子,便说,“你这会儿也吃点?”
“我在熬薏米粥。”对着红富士又说,“哥哥随意,不敬你酒了。身子突然有点不舒服。”
    斟上酒递给红富士,他手一横搭在我额头上,摸了摸,道“莫不是热伤风?”我手一斜,酒泼在他大腿上,国梁见状,递过去一叠纸巾,红富士收了手,嘻嘻笑说,“没事儿,一会儿就干。”
“毛手毛脚,慌啥?”国梁递给我一个眼色,并未责备的意思,我便回厨房守着熬粥。待我端着粥钵出来,他俩已谈得入了港。我便在国梁的背后坐下,看看天空,看看草地里打滚的蚱蜢,头在国梁的背上故意摩挲了几下。他反手捏了捏我的大腿,轻飘飘道,“小妖精——”
红富士嗬嗬大笑起来,“你娶到弟妹是你的福气。”
我望着天上的云彩,有时仔细聆听他们的谈话,有时是在捕捉蚱蜢的细微的鸣叫。
    谈过去谈过来都是围绕婴儿奶粉的事儿,国梁借了高利贷,把厂子扩建了一倍,红富士医院的妇产科在用国梁厂子的代乳品,好像是回扣的百分比数还没达成一致协议。正要谈配方的改良问题,国梁对我说,“去看电视,我们要谈点正事。”
    红富士走后,我抱怨道,“老色鬼一个,你看不出来?他揩油。”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他的那些小动作我会没察觉?没什么大不了,你检点些。”
“这哪里是我检点不检点——”
最近,他常常反问我一句话,“我待你不薄吧?”说实话,他确实是个好丈夫,事业、家庭全部兼顾到了,我就回他,“我很满足。”
“你发誓,永远不背叛我。”
“我发誓。”
如果我回答得慢了,中途稍许犹豫,他便会认为我没对他付出真心。他对床笫之事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热忱,买了一本民间私印的所谓道家《房中术十三图解秘》,这十三图是龙虎交媾图、洗心护命图、 玉液炼形图、安神祖窍图、法*自转图、蛰藏采气图、采药归壶图、乾坤滋润图、天地交媾图、金丹人鼎图、阴阳采补图、金丹飞升图、色空不二图,内容都是气功和性技巧相结合。他就寝前必先靠墙倒立十五分钟,然后在床上作一些类似瑜伽的动作,最后是盘腿静坐。练完了便来挑逗我,学着书中的采阴之术,隐忍不泄。
    我报读了电脑入门班、缝纫班、剑桥英语CAE强化班、财会班,天冷了不去学校,天热了也不去,下雨打雷不宜去,小痛小病更应在家休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结果是,什么都知道一点点,而什么都没学会。
    风铃子毫不客气地批评我, “那是过得太清闲了,精神空虚。你忘了从前为捞一百块钱坐通宵熬得两眼通红?如果你不得不为一日三餐劳碌,哪会赶趟子似的去上那些花里胡哨的强化班。”
    我说,“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干脆到交大开个杂货铺子打发时间。”
“市中心多少黄金地段,你不去,偏挑那交大,学生兜里就一点父母给的零花钱。”
“我的想法是,生意做烦了,就去泡图书馆。”
    “得,得,得,也只有你这种忘根忘本的富家太太才会把求生计当儿戏。你就耍嘴皮子呗!”
    我从不把风铃子的挖苦讽刺放心里去,隔三岔五的去找她。芋儿因上次吃了闭门羹,还耿耿于怀,一直没有和我联系。这天是周二,都两点钟了,风铃子还端着一碗汤泡饭坐在门槛上扒拉,见我,筷子一指,满嘴饭菜含混不清道,“芋丫头刚走,快打电话给她,她其实不经哄的。不就那么点儿苍蝇屎疙瘩……”
“这可真像做了妈的妇人,还坐到门槛上来吃饭了!”她那吃相我实在不敢恭维,拨通芋儿手机,姐姐好,姐姐忙吗,问候几句,她的话匣子便开了,跟孩子似的,得不到的东西非得到不可,明知我那个家不方便去,吵嚷着就要去,哪怕一次也了却了心愿。我掰着指头算,国梁周二、周四晚都要去医院给医生送回扣,7点至9点是安全时间。便约她这个周四7点半来。
    风铃子饭吃完了,笑问,“好了?”
    “大小孩!”我说,“牛儿不想得胃病,顿头上再忙也该吃几根草。”
“拐着弯儿损人,我都他妈霉成嚼草的犟牛了,呵呵……今天盘货,盘晏了。”
我从包里拿出一件公主裙,她的手往腰际擦了擦,接过去,满心欢喜,“别宠坏了这孩子,在里头困午觉呢。”
    她从里间屋搬出一把藤椅,我头靠木墙,斜倚在椅背上,觑起眼睛看对街瓦楞上一只灰不溜丢的乌鸦,鸦头正对着我的方向,看不清眼睛。“嘿,你说那乌鸦是不是在研究我?”隔着一条门槛,风铃子噗嗤笑出声,从嘴里拿出牙签,也觑着细眼瞅了瞅那鸟儿道,“嗨!鸦兄弟,有只两脚珍稀动物问你,你是不是在研究她?”
    鸦兄弟依然兀傲不动。
    我说,“这样坐着,感觉还不错。”
    “我说,你进来搭把手,下午天儿越坐越瓤。”
    “别管我嘞……”
    正昏昏欲睡,她出来使劲晃了晃我的胳膊,“我老公和孩子们还有五分钟就到。”
    我一惊,站了起来,“那给我打盆凉水,我洗把脸。”
     “都是家里人,你紧张什么?!”
    她打来水,坐到桌旁对着账簿拨弄算盘珠儿,珠子时缓时急的碰撞声,清脆悦耳。她已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双目炯炯有神,嘴唇紧闭。我洗过脸,只搽了面霜,拐到里间瞅曼曼,这孩子还在甜睡中,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指头扣指头放在头顶,两腿摆出一个大写的八字,我便微微挪了挪她的腰,拽出一角毛巾被盖住她的肚皮。她唇角向上一翘,笑了笑,我情不自禁也对着她笑,突然想起老人说的,不要笑对梦里发笑的小儿,赶紧正住脸,在心里念叨道:阿弥陀佛。
    高枫、羊和兔跨过门槛的霎那,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也许是风铃子无数次向我描述过他们的相貌,已铭刻在心。我迎上去,伸出手,“高老师,幸会!幸会!这是羊吧?这是兔?”高枫微微有些惊讶,但立即恢复了镇定,语气谦和,“幸会!幸会!如果我没猜错,你该是铃子的故友罗小姐,是不是?”
两个孩子已抱住风铃子的腰,用头蹭她,风铃子摩挲了几下他们的脸,抬首对我说,“我就不介绍了啊,这就是我那口子。”低声问羊,“妈妈中午吃的什么?”
      “张孃给熬的鸡汤,妈妈的嘴巴挨了挨碗沿儿,没喝。” 羊的神色黯淡了许多。风铃子又摩挲了一下孩子的脸,拉开抽屉,拿出一盒玻璃跳棋,让他们到外面石板上去玩。羊和兔便蹴在屋檐下,吹去石板上的灰尘,唧唧咕咕杀开了。
    “张孃是你们家的保姆吧?会照顾病人么?”我说。
    “说句良心话,也好歹是她,摸透了老母亲的脾性嗜好,八年了,老母亲对她可是一句怨言都没有。”高枫应道。
     风铃子阖上账簿,忧虑道,“妈妈的情况有点反常,好几天了,不思饮食,我昨儿起夜听到她在小声呻唤。要不,你立马回家,送她去医院,孩子们就呆在店里。”高枫点头道,“那也好。”匆匆忙忙便走了。
    这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胸口像是塞满了一团又一团棉花球,手脚发燥,到零晨三点,瞥见床头柜上的呼机蓝光忽闪振动不停,一看,竟是风铃子发来的短消息:婆婆走了。我情不能已,泣不成声,国梁拧开台灯,困眼矇卑,“又作噩梦了?”
“女朋友的婆婆刚刚过世。”
国梁轻轻拍了拍我的肩,“人老了就要被自然收回去,别伤心了,睡吧。”他翻身,过了小会儿,呼噜声起。我便背对着他,看外面的夜嵌在窗框上,一层铅华。
翌晨起床,国梁疑惑地问道,“昨夜,你是不是说谁的婆婆死了?”
“风铃子的婆婆,你不认识。”
    他从公文包的夹层里拿出一叠钱放在梳妆台上,“家里还有白信封,你加块钱装在一起送给丧家。”语气又冷又硬,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你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他叹口气道,“你多虑了。”
    我赶过去,一个酷似大帐篷的简易灵堂靠院墙搭建,已扎了素彩,灵堂里挽联和祭幛也都挂了起来,尸身躺在门板上盖着薄薄的寿被,生的人正用蜡烛和香还有钱纸帮助逝者一步一步前往投生,收录机里传出低缓的哀乐。风铃子夜里哭得太多了,眼睛红肿得吓人,高枫也似一下苍老了好几岁,面容灰白。这一家有人过世,整个大院都似沉浸在哀凉之中。我偷偷问风铃子,“你们这样搞,不怕人家有意见?”
    “这里可就这风气,红白喜事都在院坝里这么子办,我们已经在邻居的门两边贴了红纸避邪,等会儿你看,家家都会派一个代表来送帛金 。”果不其然,来一个,她便低声告诉我住哪单元哪层,拜祭完后,她回赠一毛巾一香皂和寿碗。风铃子挂着泪告诉拜祭者回食的日期,对方不推辞也不道再见,默默走了。
    一到点,就有个五十好几的老妇人帮着撕钱纸,敦厚慈蔼,眼里有泪,却并不哭出声,腰板硬朗,行动麻利。我抱着曼曼坐在灵堂外的条凳上,那妇人指尖在末草水里蘸了蘸,走过来,抹在孩子的上眼皮,我明白她是怕孩子看见不干不净的东西,便对着她点了点头,她说,“罗小姐何不带着曼曼去别处走走?”
     “那就麻烦张孃另调一瓶奶,我拿在路上。”我说。
她上楼,下楼,不到十分钟,交给我一个宽带布包,鼓鼓囊囊,放了一个保温瓶、一袋奶粉和一叠尿不湿。分明是暗示我在外面多转会子,别急着回来。
    大院右侧一条林荫小道左拐右拐,不知不觉居然进了电子科技大学的后门,再走四五分钟便看见操场和教师办公楼。十多个男孩在抢夺篮球,彼此的呼喊声让校园各个角落传来的喧嚣削弱了,传到我耳朵里,只是杂乱的无意义的单字发音。我站在操场的西面,紧邻一片桦树林,进了林子,一切的扰攘都似海水退潮远去了,林荫里有学生边走边背诵文章,有的埋头在石桌上疾书,也有两三个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坐到一堆讨论我无法知晓的话题。
    曼曼吃完奶,枕在我臂膀里睡着了。我什么都没想,目不转睛地望着怀里那张粉扑扑娇嫩的小脸。清风拂面,真是宁静而详和的一隅。铃声突兀地响起,头顶的麻雀惊慌地扑打翅膀跃到另一棵树上去了。“你得马上赶回来,你妈妈来了。”是国梁的声音,“公司一屁股的事儿等着我呢。”
    已是正午,我简直忘了时间。
    国梁在外面叫的酒菜,和妈妈、莉莉都吃过了,见我臂膀里酣睡的女婴,说,“谁家的娃娃?你当起义务姆妈了?”
    “风铃子的闺女。”我弯腰让妈妈瞧,妈妈爱怜地摸了摸孩子的脚背。妈妈来家,听莉莉讲,我参加丧礼去了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妈妈说她已经去学校看过麒麟,能不能见上姑爷一面,当天还要回鹿儿山。她那么急,莉莉只好打电话到公司,国梁风风火火赶回来,留妈妈多呆几天,妈妈脾气犟,非走不可,国梁拿她老人家没辙,才催我回家。
这时,国梁急着要返回公司,不慎踩在狗链上,财财扯着脖子咿咿地怪叫起来,国梁抬高腿,从狗身上跨过去,嘴里骂道,“躺窝里去!”突然转过身,小跑到假山前,对着我瞪大了眼睛,“丧家头七是不能进别人家门的,会带来霉气!”简直是命令的口气要我把孩子立刻给送回去,这才放心走了。财财屁股端坐,用一种楚楚可怜的目光追随着主人,国梁路过它时,在它头上揉了揉。
    妈妈房前屋后绕了一圈,感慨万千。外墙又粉刷一遍了,颜色真鲜,都是乡下人,咋差别就这样大呢?这拾掇得简直就像过去的地主庄园。其实,在成都很多有钱人都在附近的村子修建别墅,不爱住城里的格子公寓。妈妈头发全白了,面容却比前几年还红润,她提醒我,“国梁刚才说的话也有道理,做生意的人更迷信禁忌,你还是先把孩子送回去。”
    妈妈既已答应我住一宿,心情也就像浓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微微的亮光,把孩子交给张孃后,讨了些末草水、芙蓉和净符装在瓶里。芋儿素装素面戴着墨镜拜祭完毕和我步行到街口拦车。我突然觉得她好可怜,她母亲和兄弟从别处打听到她在娱乐场所混饭吃一直不肯原谅她,不准她再跨进老家堂屋,断绝关系好多年了。我试探着问,“想不想见我妈妈?”
    她脚一跺,唇一翻露出大毗牙,一半儿惊,一半儿喜,“易婶儿来了?哪有不想见的。”
    到家后,我把瓶子放在影壁下,高声叫道,“妈,你看谁来了?”
    妈妈拿把镰刀单膝跪地,正在挑麦冬里面的杂草,莉莉下颌搁在竹帚把上跟着老太婆学十二节气歌,一唱一顿。妈妈把镰刀背插在土里,用力一撑,站直了背。你的朋友,妈哪里会认识?闺女老家哪里的咯?喜眯着眼,拉起芋儿的手道,“瞧!这手哟,简直没有骨头,又白又软。”
芋儿点点我的掌心,装腔作势地答道,“伯母,俺是东北人。”
“滚你爷的东北人,妈——你再仔细瞧瞧,芋儿呀!芋儿你都认不出来啦?”
    掐指算算,芋儿十五岁离开鹿儿山,少说也有十年没回去了。妈妈印象中的芋儿当然还是那个没有发育成熟瘦瘦唧唧的黄毛丫头。突然,妈妈用手背揩了揩眼睛,泪水还是穿过指缝流了出来,她是在感慨岁月的无情流逝还是想起了许多埋藏在心底的往事?稍顷,妈妈情绪平稳下来,拽着芋儿的双手坐到水池边的草垫子上,芋儿头枕着妈妈的肩膀。我让莉莉提前回家去了。
    “我妈妈……她身体还好吧?”
    “眼睛起翕,行动不大方便了。”(这翕其实就是白内障,开刀可治愈。山里老人得这种病,都会坦然接受,不会去寻医求药。)
    芋儿只打听有关她老母亲的事儿,对几个兄弟的感情异常淡漠,提都不提他们。妈妈却絮烦地向她唠嗑她哥哥嫂嫂新修了楼房,哥哥到砖厂开货车,幺弟今年刚娶了媳妇,是个赤脚医生……我打断妈妈的话,劝她趁热把茶喝了。妈妈抿了一口,像个孩子似的咂摸着茶的滋味儿说,“真好喝!”
我和芋儿都咯咯笑起来,“很简单的,喜欢喝,你在家也可自己煮。”芋儿说。
“我们煎芦根水喝。水果茶是城里人享受的。”
    “噢?……”芋儿双眉抖个不停,笑得更欢了,“易婶儿真风趣……”
    妈妈挺会“摆龙门阵”,人老了,就爱讲一些噱头,给听的人乐子,自己也得到乐子。她说,周家婆和她看电视问她,电视里的女人昨天跳河死了,今天怎么又在桌子上吃饭?妈妈耐心给她解释,那是演员!就像川剧戏子,一辈子都在演别人的悲欢离合、生生死死。周家婆恍然大悟,演员就是好,死了还可以活过来。周家婆老得只有一米高了,只要是有太阳的天儿,她就爬上我家大门旁边的棕床上,蜷卧一团,像只老猫,取一点太阳的暖意和院子里的绿荫,她有时躺个把小时,起来在院子里溜达几圈,再重新爬上棕床,有时却从清晨躺到太阳落山。妈妈从不打搅她的睡眠,到开饭时间,就悄悄给她摆上软糯的饭菜,其实,在周家婆静谧不动的白昼,她是从来不粘一粒饭的。如果太阳落山了,她还不醒来,妈妈就抱她上床,大铁锅里为她温着她的饭菜。周家婆还常常半夜点一盏煤油灯,坐在我家简陋的堂屋里一粒一粒地咀嚼大米。这年春天,周家婆让妈妈为她准备了一个奶瓶,她用这奶瓶喝糖水。一遇雨天,她的精神就出奇得好,讲两个小时的话也不累。妈妈没法干活儿,就陪她看电视。妈妈说,周家婆困觉困得很深,有一天,打她身边经过,不知她是活着还是已死去,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凑近她的鼻孔,周家婆猛然张开眼睛,幽然一声太息,“我还没死。”前几天,妈妈让周家婆坐在躺椅里,请两个后生抬到后山。后山是一片梯田,使用的还是一千多年前的引水灌溉渠道。妈妈犁不了田,送了十斤面和一坨猪肘子给本村的老牛倌聋子老爹,老爹的小孙子在前面牵牛,老爹在后面把犁,山际回荡着老爹悠长的吆喝声,“唷——唷——”周家婆小声地唱起歌来,妈妈坐在旁边仔细聆听,居然是一首首哥啊妹啊的古老情歌。这些情歌只能是她丧夫之前学会的,因为她丧夫之后便搬到了鹿儿山,鹿儿山的人从来没听过她唱歌,她自己也不唱。妈妈问她,“婆婆想公公了?”周家婆只嘻嘻嘻笑。
    四点刚过,居然响起了闷雷。一道道闪电划破晦暗的长空,像发怒的飞龙张牙舞爪地在上面跳来跳去,有时好似龙头从眼前晃过,“噼——”震得人都跟着发颤,有时又似龙尾打在遥远的东海,传回来一点破碎的余音。雨訇然而下,不留一丝缝隙地包裹了城市和乡村。
我这才想起放在影壁下面的净水瓶子,冲进雨中。周围的垃圾和尘土让风和雨冲刷到二百米外的沟里去了,唯有那个小瓶子还孤零零地紧贴石壁。我吁了口气,真是万幸,要不拿什么给国梁交差。
    雨足足下了有两个时辰。芋儿站在廊下急着要回去,她说,如今拿工资吃饭,好歹也是个头儿,当头儿的不按时上班就罩不住手下人。我只好借她一把伞,和妈妈同打一把,陪她到路边等出租。左等右等,快二十分钟才来了辆亮着“空车”。车还未停稳,她把伞撂给我,不由分说,一手提裤管,一手已拉开了车门。
    “芋儿,现在为时还不晚,另外找份正儿八经的事做,脱了这行,行不?”妈妈到底按捺不住,说出了堵在喉咙口的话。
    芋儿回头挥手一哂。未作答。
2009-5-23 18:53: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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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爱与恨的较量 II

    冬天说来便来了。巷陌田间孩童高唱:红萝卜,咪咪甜,看到看到就过年。人家屋檐下、阳台上的腊肉、香肠、鸡、鸭、鱼便越挂越多。太阳一出来,坝子中央支几根竹竿,把系着麻绳的腌腊制品挂在竹竿上,还搬出一坛坛辣酱,启开瓮口,这酱是越晒颜色越深,越晒越醇浓,用筷子一搅,香气四溢。乡下大多数人家还会用松香叶熏肉。无论是会过日子的,还是不会过日子的,无论是有钱的,还是没钱的……反正家家都在准备过年。蜀人的年永远带着古老神秘的气息,他们继承了祭祖拜神的风俗习惯,哪怕是住格子公寓的城市人在团年的那天也会把先祖的遗像挂在中堂正壁墙上,摆上祭品,点上香烛,在瓷盆里向祖先烧些钱纸、冥币,余灰撒进河里。
初十妈妈上来,等到元宵节晚看青羊宫的灯会,麒麟也住在我们家,十五过后他们才开学。家里时有国梁的兄弟和生意场上的朋友来搓麻将。初一一开始,一条条彩龙由这家院坝跳到那家院坝,最初几天,一听到打锣敲鼓,我们还站到门口去叫。后来,看厌了,干脆把院门下了闩,任凭舞龙的人敲得山响也不开,外面紧锣密鼓,里面一派震耳欲聋的掷骰子、洗牌声。年过得热闹而倦怠。
十六,国梁给妈妈买了两套春装、三袋麻辣灯影牛肉丝、两盒合川桃片和两盒凤尾酥。
    妈妈走后,家里只要有国梁在场,弟弟就很拘束,还有点瘆得慌。到底怎么回事啊?我私下里问他。“姐哥身上有股邪气。”他说话时那严峻的表情倒使我抽了口冷气。
“小孩子家,瞎说。”
“走着瞧!”他坚决地说,“姐姐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就像戏剧的高潮,海啸,飓风,毁灭性的爆发。”
    春天,龙泉驿一山又一山的桃花全开了。山脚下临时搭了个象征性的牌坊,只要买张票,便可上山踏青,踏死桃树下的豌豆和胡豆苗也没人骂你缺德。城里人举家踏青只能选在周末。我让国梁带我去,他说哪里这么多闲情逸致,你实在想去,就让莉莉陪着你去。
“她陪我去,还不如让我弟弟陪我去。再过两星期,花期就过了。你不稀罕桃花,我稀罕。”
“你回来了,我闻闻你的袖口,就当赏过桃花了。”
“真不去?”
“不去!”
我去华西医大邀上麒麟,再邀风铃子一家,他们说上星期学校组织春游,已经去了。生拉死拽,总算把个芋儿拉上。
    群峰绵延,一望无垠的花海,唯一煞风景的就是有人把麻将桌放在桃树下,而相距不远,是一张张准备入镜的人面桃花,沿着逶迤的小路而上,艺校的学生在写生,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弹吉它,他们的胸前都佩戴着校徽,一望即知。上到山顶,人皆饥肠辘辘,却寻不到一个小贩,不得不循着一条陡峭的山路而下,走着,走着,却没有了路,这本是农人开垦出来的庄稼地,即无路,就得踏出一条路来,好在先行的人在豌豆地里已踏出零乱的足迹,于是,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如果不想滚下去,就得顺着惯性跑到下面的那截平地上。惊险紧张的下山把人更折腾得饥渴无力。见到一户人家,不管主人乐不乐意,讨了水喝,掏出钱来,只要能吃上点东西填肚子。好在男主人耿直憨厚,拿个网框在家门前捞上来几尾四指宽的鲫鱼,刷刷刷,去鳞破腹,剁成大块,切了酸姜、泡菜、大蒜、葱头、红辣椒、芹菜,旺火炒香,加上瓜瓢清水,煮沸,放鱼,过七、八分钟,勾芡,再煮沸便起锅。同下山的有十五六人,坐在门外院坝里等饭吃。主人家搬出大木桌,把洗脸盆那么大的沙锅放在桌子中央,碗筷全摆上后,说声,“没什么好招待的,将就吃点。”客人已围住桌子,彼此说声,“请!”筷子夹起鱼块,塞进嘴里,嘴角和下巴一壁的红油水,没有人说话。等到主人再端上来一盆放了韭菜叶和荷包蛋的挂面,沙锅里仅剩下鱼汤和泡菜,于是,面条里浇些鱼汤,吃下肚,滋生出无限的满足感。
天色已暗下来,男主人带我们走到一条铺了炭灰的骡马道,只说直走便可到达公路。路的确很直,没有坡坡坎坎也没有分岔,过了一户人家,又一户人家,天黑透了,前后叽叽喳喳,全是赏花的人,急急促促地赶路。路口停了五六辆中巴,经打听都是循环发车到荷花池。麒麟一语不发靠着车窗,满脸的汗,我让他擦擦,他用袖子抹了两下,紧锁眉头。芋儿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喝了大半,又靠在车窗上。我说,哪里不舒服?他摇晃手,让我别作声。
     芋儿看这情形,急了。“送麒麟去医院?”她问我。
“我到姐姐家住一夜,先不回学校,姐姐、芋儿姐姐我莫啥子事。”麒麟落了汗,精神似乎好多了。
    院子里灯火通明,国梁在逗财财,瞥见我们,几步上来,一句话没有,掌心凝聚股牛劲推在芋儿肩胛骨上, 芋儿往后一仰,四脚朝天倒在地上。我对麒麟说,“进去,别管。”麒麟阴沉着脸,往前走。
“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我吼道。
    国梁扬手一个耳刮子打得我脑袋里嗡嗡作响。“滚!贱货,不准再踏进我家半步。”他指着大门,对芋儿说道。
   芋儿爬起来,鼻涕眼泪全出来了,“我走就是,你别打罗哑,不关她的事。”
   “滚,滚,滚……”国梁不耐烦地重复道。
   芋儿像条落水狗,腋下夹着只断跟儿皮鞋,一瘸一拐溜了出去。
   “你吃错了药!你发神经!你欺人太甚!”我毫不示弱地还击。
   “我发神经?”国梁瞪圆了眼睛指着自个儿的鼻梁暴跳如雷,“我早就叫你和过去不三不四的姐妹断绝关系,你不听。她是什么人?红磨坊夜总会的皮条客。”
“那是她的职业。她靠这个养活自己。”
“对了,那也曾经是你的职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你和她一样贱!”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
“我贱不贱,我自己清楚。”
“你在汉洲坐台卖弄风骚偷野汉子高雅得很!”
    堂屋砰的一声巨响,麒麟跑下石阶,不顾一切地往外冲。我抱住他,他用仇恨和愤怒的目光盯着我,盯得我发怵。“你不舒服,别走。”他倔头倔脑左右摆动腰身,试图挣脱我的手。国梁不动声色打开了他的“避风港”。
我说,“那我陪你回去。”
    “他恨你。”
    “我知道,他很恨我。”
“他也爱你。”
“我知道,他很爱我。”
“他要报复你!”
“……?”   
    “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和麒麟走进医大校园,他有些气喘,我说,坐一会儿再上去。他和我隔了一臂距离。路灯照在他脸上,泪珠盈盈。
“你哭了吗?”我问。
他的鼻孔快速地张歙,泪珠在玉石般青白的面颊上滑落,一颗,一颗。“是为了我吗?”
    “是,也不全是。谁让你是我的弟弟。”我欲握住他的手,他往后躲闪。我微微有些失望,继续说,“成全你也是成全我自己,失去你,我会很悲伤。”
“我并不是你的亲弟弟。”
“我们一直没把你当外人。你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我爱你’。我背了你一年零六个月,我带着你睡了整整七个年头。”
    他悲哀地摇头道,“早知如此,我就该早早地死掉。”
    翌晨,他开始发高烧,意识模糊,全身抽搐,我得到校方通知,赶往医院,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一夜的睡眠似乎使国梁忘记了十几个小时之前的那场争吵,他连公司都没去,焦灼地守候在麒麟的床边。病房里一字排开共有四个床位,麒麟的夹在其间,旁边躺的一个老奶奶,长胳膊长腿,骨骼特别大,因为瘦,所以那露在被面插了针头的手就像把铁钳子。老奶奶头发稀疏,全白了,白得发出银色的光芒,遮掩了大半个耳朵,那肥厚的耳垂上徒留着一个椭圆型的空洞,有一粒米那么大,想必是常年戴耳环拉扯成这个形状的。我又仔细看她的那只“铁手”,中指和无名指各有一道白色的戒痕。她弯着胳膊反手拿柜上的水杯,我急忙过去,把杯塞进她手中,她微微抿了两口,道声谢,我帮她整了整枕头,她重新躺下,似乎这番动作已耗尽了体力,大喘着气,目光混沌,看着天花板。
    将尽中午,她家才来了两人,都是妇人,一老一少,老的大概五十来岁,少的最多二十五岁,两人穿着当时流行的office套裙,面料华丽。少的手里拿了束康乃馨,把花瓶里还未枯萎的葵花丢进了垃圾桶,踢踢踢踏走出去换水踢踢踏踏回来,插好花,规规矩矩地站到老的身后。只听老的说,“妈妈,还不能进食么?”老奶奶半睁眼,声音虽低,但相当清晰,“医生还没准许。”年少的那个似乎想讨好老奶奶,笑说,“奶奶这几天长胖了,下巴有肉啰。”老的瞪了少的一眼,也许怪她拍马屁的手段太拙劣。又听老奶奶说,“但愿能撑到末末出世。”(注:末末,曾孙)
    我上了趟洗手间回来,老奶奶床前已空无人影。她的神色比先前阴郁了许多。国梁握住麒麟的一只手,贴在他的脸上,表情很复杂,他如此担忧我的弟弟,这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过了一顿饭的工夫,老奶奶面上呈现出一个微笑,招手示意我过去。我凑近她枕边,她指指凳子,让我坐下。我问她是不是又想饮水,她摇摇头,“你坐下,听我说,”她望着我的脸,说道,“刚才来的,一个是我大女儿,一个是我孙媳妇。她们等我死,好瓜分财产,我心里亮堂得很。我不知道还等不等得到末末出世。”我安慰她,“奶奶,你甭想那么多,安心养病,说不定活到99呢。”她笑笑,“我也不怕死,我这几天睡着就梦见我妈妈。可能是我妈妈来引我走。”我实在不知道再如何和她交谈下去,做出倾耳恭听的样子,她却闭上眼,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到晚上六点半,麒麟终于醒来,瞟见国梁的脸,侧过身,不说话。老奶奶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呼唤他,“仔娃儿,你都困了整整一天了噢。”麒麟转过脸,和老奶奶打过招呼,便一句话也不说了。护士换过药瓶,点点我和国梁的肩膀,我们相跟着她到了办公室。
    三十天!或许只有二十八天、二十五天……院方的意思在病人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放弃化疗和手术,只简单服用镇痛药。怎么就是癌症晚期了呢?我一直以为弟弟身体已无大恙,一点征兆都没有。第二天大约11点,主治医生查完房就单独会见病人,公布病情,我可以在场,也可以缺席。年轻护士等着我选择。“滚你妈的蛋!难道让我弟弟一个人来承受死亡的宣判?!”我的精神已近崩溃,对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咆哮道。她显然被激怒了,红涨着脸,在本子上沙沙写了几个字,毫不留情地回应我,“又不是我要他死。冲我吼个屁!”我又气又恨,国梁见状,两手箍牢我的腰身,生怕我做出更加不得体的蠢事。
    其他两位病人都有家属陪护,唯独老奶奶孤孤零零,看着甚是可怜。麒麟高烧退后,吃了安眠药,睡得很沉,我守到半夜,想回家收拾包袱,听老奶奶窸窸索索在翻身,问她要不要喝水,她伸出大手覆在我手背,微微掂了掂,好似还在梦中。她的手真暖和,见她不言语,我便走了。
    第二天,我到病房,一眼发现老奶奶的床空空荡荡,白色枕套和床单上一条条折痕,全部是新换上的。床头柜擦得澄亮,没有一件杂物在上面。麒麟头藏在褥子里抽泣。
    她是介于五点到六点辞世的。护士来换点滴瓶,摸她的手沁凉,嘴巴张着。
    麒麟吵着要回学校,医院不是活人呆的地方,他一辈子都不要再住院。老奶奶死的时候离他那么近,对他来说就是场不大不小的惊吓。等到有人告诉他,他活不到六月,他那张脸因惊愕疑惑绝望无助而扭曲得变了形,他反而不再哭泣,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问医生这是不是确定的事。医生不得不残酷地点头。“我——”他结结巴巴说,“我——明——白——了,麻——麻烦——你们了。”
“你有什么愿望吗?姐姐一定帮你实现。”下了楼,我尾随其后,绕着花圃走了大半个时辰,禁不住问他。“我不想再见到姐哥,还有我想马上回山里。”
    我没给国梁打电话,也没留短信,带着麒麟离开了成都。车到小镇,他的话也渐渐多起来,精神爽朗了不少。夜淡淡地给远山涂抹上了一层墨迹,我们拢屋时,夜还未黑得浓稠,妈妈正在赶鸡进笼。这天,我不啻一次想起妈妈从前提到过的鹤顶红,如果麒麟最后太过痛苦……如果……我不愿想下去。麒麟的头埋在妈妈怀里,妈妈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幺儿走热了,快进去用毛巾擦汗,不要感冒。”周家婆拄着拐杖,靠在堂屋大门上,哎哎地唤妈妈,见妈妈未作答,提脚跨门槛,我赶紧过去,扶住她胳膊肘,听她还在发问,“是不是哑女和麟儿回来了?”声音沙哑得已像只老鸦。妈妈回说,“哑女不是扶着你的?你还呱嗒啥呢?”她不好意思地嘿嘿笑道,“我眼睛不好使了,你莫多心啊。”
    “婆婆,我哪里就多心了呢——”我哭笑不得。
    吃完饭,妈妈也没问什么。待我把麒麟安排上床,借口害怕一个人去茅厕,要妈妈同去壮胆。我们家的茅厕在屋后的竹林边,在这样的黑不隆冬的晚上四处都阴森可怖。妈妈捏着把手电筒,我们一前一后绕到屋后。我说,“妈妈把手电拧息,我有话要说。”她照做了。“是不是想和国梁离婚?不合则分,光明正大的,还怕被你弟弟听见?”
   “唉呀,我的妈唷,”我尽量压制情绪,“弟弟还有三十天的命。癌症晚期莫得法了。”
黑暗中只听她颤颤地应道,“上次不是治好了?……他不说,我们大家都不要捅破。”然而,要妈妈装糊涂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头几天,麒麟吃了止痛药还能忍受,接下来,疼痛就像蘑菇云爆发,让我手足无措。“我痛呀,我痛呀——妈妈,我痛呀——”妈妈唯一能做的就是搂着儿子的头,明知故问,“幺儿,你咋个了嘛?”周家婆还未老得彻底昏聩,让我赶紧去镇上请医生,弄点吗啡或者催眠剂。镇上有两个医生,中医坐堂,西医也坐堂,但西医更像江湖郎中,再远的山路,只要是急诊,随叫随到。路上他问清了病况,说,他打针的时候,我看仔细点,他留一盒药,下次发作,我就可立即给麒麟注射。
    他临走还特意嘱咐妈妈,如果我手抖,就在她胳膊上练习几次。“我不敢,会把弟弟打痛。”他听了我这话,有点反感,“要想他舒服些,你非‘敢’不可。他死都不怕,你还怕什么?”说得我羞愧难当。
    到第三十天,天气特别晴朗,麒麟起了个大早,绕着村子转悠,每见到一个人都要唠嗑两三句,我劝他回去,他直说,没事,不累。到中午吃完饭,他又要出去。他看上去和常人无二,我们寻思,会不会是癌细胞又神秘地消失了?我悄悄求周家婆打卦,她由一个老顽童变回正邪合体的老怪物,拒绝了我的要求。下午将近五点,太阳落到了鹿儿山顶的那棵百年老槐树上,麒麟跨进堂屋的门槛,长长地舒口气,“我太累了,我睡觉去了。”
   他盖了床薄薄的毯子,欣喜地拉着我和妈妈的手,“这一觉可能很长。”怪怪的,仿佛是诀别。他主动要求我给他打一针。我们坐在床沿,攫住他的手,他娇憨地喃喃道,“妈妈,姐姐……”其实,我和妈妈已隐隐感到不对,但心底还有一个声音在说:他能挺过去,几个小时就好。生一定能打败死!
    这天晚饭备得晏了些,三个人刚围住桌子,就听到堂屋正壁中墙大钟敲了整整八下。周家婆神色戚然,喟然一声长叹,“他走了……”
2009-5-23 18:5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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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寒彻骨髓的痛
   
   飞机飞过戈壁滩,雾霭里沙丘时隐时现,无尽的荒寒,看不到人烟。机舱内只有两三盏阅读灯还亮着,人,
或是酣梦中或是假寐抑或万分清醒,再过几小时就要到达北京机场了,再过几小时便可听到“啥子”乡音。弟弟暂时从脑海里隐退,一些零碎的思绪包裹了引弟,是关于桥和桥的宿醉。
    和桥宿醉的当然是皮大叔、粉马、城和Y小姐,引弟觉得桥和他们建立起来的磁场怪诞荒谬、不可理喻。
宿醉当然是在第二天不上班不上学的前提下。几杯酒下肚,胆怯者获得勇气,刻板者释放出烂漫,激昂者更加激昂,把满腹牢骚排大便一般地通通排出。最好是拿死人开刀,死人躺在坟墓里,你骂他|她祖宗十八代,他|她也不会还嘴。Y小姐和张爱玲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提起张氏便斜嘴巴嗤鼻子,引弟每每看到她那副神态,心底便发毛。
    就是在上个周末,Y小姐还在说张爱玲的坏话,“记得她的一篇文章里的一个小人物,是某大龄未婚的小姐参加舞会,穿很不合时宜的薄裙子,张爱玲写道,她没钱做新的,所以穿薄裙子还要故作凉快装。接着写该小姐提早离开,其实是想给别人惊鸿一瞥,反正留下来也没有人搭理。类似的描写,张爱玲的小说里比比皆是。我想,如果我的某位阔朋友在聚会上揶揄某衣服不合时宜的穷来客的话,我一定觉得她刻薄得心态不正常。张爱玲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异乡,死后数天才被发现,这是不是自食其果呢?……张爱玲在抗日期间嫁给了汪精卫政权的大汉奸胡兰成,隐约记得胡兰成的一篇大作,好像是说楚国之应该独立,必须独立,马上独立。这位让张爱玲爱得死去活来的人,就是这么个王八蛋。聪明如她,见察人心敏锐如她,居然不知道,人品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连祖宗都可以卖,为了功名利禄,愿意给豺狼做奴才的人,背叛半路出家的妻子,当然更不需要理由。所以,几年之后,胡兰成拿着张爱玲最后的积蓄,理直气壮的扎姘头,扎完一个又一个。乾隆名句云:一个一个又一个,两个三个四五个,六个七个八九个。胡才子的姘头,大概不比我们郭某某大文豪的少,总有10来个吧,啊,同志们,她最后还是醒悟了,对企图再次接着爬过来的,已经又有了妻室的潦倒不堪的胡兰成十分决绝,不过,这个觉悟是在失去了青春和金钱之后。”这样妄加评论我们不了解的人生故事却得到一片喝彩声。
    引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反驳道,“张爱玲死前准备得很充分,安详地躺在小床上,迎接死亡。这样的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是自食其果?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请不要去横加指责。”
    Y小姐看桥保持中立态度,便自嘲说,“俺就爱八卦,俺就是一小女人,孔老夫子曰: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这句话里的女子是借指奴婢。”
“反正都是女的,一回事,”Y小姐厚颜无耻笑起来,“桥也说几句——”
    “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你们聚在一块儿就议论别人的私生活,从中觉出些快乐。无聊、卑琐的一群人!”
引弟的最后一番话激起了公愤,大家异口同声要桥在他们和她之间作个选择,桥被朋友们推来攘去,引弟大吼一声,“我走!”
    空中小姐在广播里通知还有三个小时着陆,大家稍安勿躁,不要打开头上的行李舱。洗手间门前突然站满了人,引弟一动不动地看了他们几眼,回到现实世界。“请问要喝什么饮料?”餐车停了下来。“Tea,谢谢!”引弟说。
    “缘为天定,份乃人为。”她自言自语道。“小姐,对不起,我出去一下。”旁边的鹰勾鼻男人站起来,佝偻着背。引弟站到过道上,打算等他回来才坐回原位。桥星期一去了加利福尼亚洲,听说是参加世博会。他在怨恨我,我得罪了他的朋友……新加坡会把信转交给他的,到时,他将看清楚我的立场,我不能随波逐流、人云亦云,我办不到……飞机徐徐降落,轮子着地的瞬间,引弟的额头猛地撞在前面的椅背上,梦境和现实再次搅浑在一块儿,无数张面孔浮现眼前,轮廓模糊。“弟病逝,速回。西联汇2000美金,查。”——收到姐哥的电邮,去邮局取钱,买机票,写信给桥,托付新加波,失眠,回忆,等待……却流不出眼泪。
    我见到引弟的第一眼,懵了。她的头发居然长到了腰臀,穿着还是那么保守,但绛紫色印度宽松纱丽使她看上去馥郁端庄,美得给人带来难以把握的氤氲之感,和我印象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性格张扬的的丫头一点也不吻合。乡亲们把她团团围住,不知该表归来之喜还是道丧亲之忧,她却冷静得出奇,像是在汇报工作,“5月15号收到姐哥的信,买到21号的票。赶回来,还是晚了。弟弟埋在哪里?我这就去看他。”听她如此说,乡亲们便知趣地离开了我家院坝,妈妈用竹篓装些钱纸、香烛、水果,走在前面。有个小男孩,始终不离引弟左右,对她充满了好奇。妈妈不冷不热说道,“你润生哥的儿子虎子。”引弟拉上虎子的手,问他几岁了。那孩子却不老老实实地回答,扯怪道,“不告诉你。”
麒麟埋在我们家一块菜地旁边。这地种的是小葱、蒜苗、芹菜,平日里都要吃的,妈妈说,她去掐菜,麒麟就看得见她。埋远了,怕他寂寞。虎子对着坟头比谁都先开口,“麟儿叔叔,你二姐来看你了。”妈妈点燃香烛插在坟前,我和引弟席地而坐,引弟的手搁在新坟的黄土上,像是在抚摸泥土下的人儿,呢喃道,“安息吧,小弟。”妈妈长声幺幺开始了哭丧,声音凄厉哀怨,半是向麒麟解释他二姐迟归的原因,半是追忆他幼时的琐事。她每句的开头都会呼唤一声,“我的儿啊——”直教听的人肠断肝裂,也跟着恸哭出声。
    引弟像是在有意约束自己。旁人不找她说话,她也不主动搭腔,让我和妈妈无所适从,我疑惑,西洋的教育就是把人改造成莫测高深的怪物?她站在院墙边,看虎子用死苍蝇逗蚂蚁。妈妈递给她一根矮板凳,问她吃不吃红糖鸡蛋。她看着妈妈淡淡一笑,回说不想吃。妈妈又说,想吃什么零嘴儿,趁天还早,她这就去买。话音刚落,润生的老婆气咻咻地跑进来,拉起儿子的手就往外拖,虎子赖在地上不起来,嘴里嚷嚷,“我不走,我就要赔孃孃玩,孃孃刚从美国回来。”那妇人一巴掌打在儿子屁股上,破口大骂,“稀罕个啥?骚狐狸掏了你的魂儿啦,给我回家去!”
周家婆歪歪拐拐走出来,拉她手,“你吃怪了药噻,拿娃娃发癫——”那妇人撇开周家婆的手,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瞪了引弟一眼,不停歇地打虎子的屁股,打得虎子喊天叫地。妈妈浑身直哆嗦,指着院门对她说,“我们哪里得罪你了?你到这里来指桑骂槐,你给我出去,出去!”
妇人把虎子拽出去,在路旁折了根柳条,抽孩子的小腿,抽一下,孩子就蹦起来,哇哇地嚎哭。妈妈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对引弟说,“她是打给我们看的,不该让润生来抬棺材。”田里本有几个人在忙活,见润生老婆走远了,告诉妈妈,那婆娘就是鸡肠子肚子,把猴年马月的事翻出来和润生吵,润生的爷爷都气走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算是全明白了。
    发现国梁在嫖娼狎妓是我和引弟回到成都的头天晚上。他怨我带着麒麟不吭一声就走了,等到要用钱才想起他来,纯粹是把他当作一张活期存折。这一个多月来,我们都没见面,仅仅打了两三通电话,因为这样,我担心他给引弟脸色瞧,一直忐忑不安。八点未到,他洗过澡,重新换了套休闲服,问我和引弟要不要同去玩。我说去哪里玩。他道,高档的,低档的,任你们选。我越听越糊涂,什么高档、低档?
“大富豪、廊桥一梦、红磨坊、情不情……”他报出一溜儿夜总会的名字。引弟是听不懂的,但我懂,心里酸酸的提不上劲儿,顿时哑口无言。他狡黠地大笑道,“你在乎吗?你才不在乎呢,我就知道你不在乎……”
    他一转身,引弟便问我那都是什么样的场合,我说男人去找鸡,女人去找鸭,肤滥淫。她恼怒道,“你看你和润生哥,你和姓陈的,都闹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呀……”
    “我莫可奈何,感情就是道不明理不清的。”
    她余怒未消,“姐姐,这是你的性格使然,为情所困,欠下情债又偿还不了,割舍不了,纠纠缠缠,身心皆累。”
自她回国以来,还是头一遭和我谈她的感情生活。我由此更加深了对新加坡和桥的印象,在她的心目中友情和爱情同等重要,朋友给她快乐,恋人给她激情。我取笑她,是你先kiss(吻)他,还是他先kiss你。她的回答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还没那么脆弱,隐藏在kiss后面的是卑俗的情欲。”我疑心她还是处子之身。
当夜异常闷热,我把躺椅搬到走廊上,引弟和我背面而坐。这是上弦月,月挂西边,只看得清田埂上的几棵桦树,乏味而单调的立在那里,影子一动不动。她用指尖捻起瓜子,轻轻一嗑,把壳放进空碟子的中央,站起身拍了拍手,说,“太平了,没啥看头。还是我们山里的月夜更有味道。”她去掉拖鞋,光着脚丫在青花瓷砖地板上踱来踱去,四周鸦雀无声。猛然,她把头枕在我肩上,“我观察你好一会儿了,失魂落魄的,焦头烂额为哪般?大不了就一个离字,没有男人照样活。”她大概忘了是谁在资助她留学读研,她能如此说,还是令我倍感欣慰,特别是她说最后一句话时眉宇间流露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桀骜之态——这才是我熟悉的妹子。可我不得不叮咛她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千万甭去招惹那个人……
他常常两三点钟从其他女人的床上爬起来,扔给她们一千、两千,带着酒醒后的孤独往家里赶。院子里和走廊上的灯都为他亮着,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就寝。有时候,和他刚刚分手的女人把电话打到家里来,哭哭啼啼吵着要有个说法。我仿佛他请的一个老妈子,默默地为他善后。引弟因为赶写论文要查资料,白天的时间都泡在交大图书馆里,活得那么漂亮,我只希望在她回美国之前,靠我所能把这个家置于无风无浪的小港中,哪怕只是暂时的平静。
有一天下午,整理抽屉,翻出佟柯送给我的一张黑白照,是他和他妻结婚以前照的,颇有些三十年代的风采,四四方方的院子中央一口天井,天井右侧是郁郁葱葱的葡萄藤,圆拱式的藤架前,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站在椅后,弯腰和她耳鬓紧贴,她反手勾住他的脖子,两人面带微笑。照片上的人就像黑白两色一样,仿佛已隔了好几个世纪。
国梁大踏步走进来,阴气腾腾。我说你这时回来做什么才四点过。他夺过我手中的照片,看了看,往地上一掷,讥诮道,“还没忘掉这个男人,你没怀他的野种就不会落下不孕的下场。”目光停留在抽屉角落里一块银白色如意牌上,拉出来三下两下揉捏成一团,我扑上去抢,他不停地说,“你还藏着他送的信物,你这个三心二意的女人。我要打你才解恨。”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我根本无法掰开。
    “那个银项圈是个小弟弟送给我的……我们怎么就走到了这个地步,我实在搞不懂,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把我折磨死才甘心么?”我无力瘫坐在地板上。
“多么厚颜无耻!你上午和哪个男人在亚细亚?我的朋友说,你和那男人到了路口还难分难舍。”
“造我的谣,纯属无稽之谈。那是芋儿的男朋友,我碰见他们,和人家握手扯了会儿家常。”
他拾起佟柯的照片哗啦撕成两截,“统统扔掉,还有藏在角角落落的不为我知的男人的照片、哥哥弟弟的信物,全他妈给我清理出门。我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你,”他双手箍紧我的头,左右摇晃。“你懂还是不懂?!你和过去来个彻底的了断!”
我便似在一艘破船上让风浪颠簸得失去了平衡,待他松开手,我趴伏于地,身子依然是旋转的感觉,喉咙干涩得发痒,刚咳嗽了两声,他腰一横,把我抱起来,往床边走。我不停地挣扎,两腿乱蹬。他的嘴堵在我嘴上,就快要窒息,他抬起头,双眼充满血丝,吐着粗气说他原本只是要我,那些女人带给他的仅是空虚,这段婚姻压迫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他的手粗鲁地揉捏我的胸部,痛得我尖叫起来,“这个时候,你还想着发泄,我心乱如麻,头都要爆炸了,照顾一下我的情绪好不好?我从来没求人家来尊重我,因为你是我的老公,所以,我求你尊重我这一次,你给我两个小时,我出去走走,两个小时后,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答案。”
“什么答案?”他语气软下来。
“是继续在一起过还是散合。”
“你没有权利来做决定。”他的手又开始在我身上乱动起来。我滚到床沿,汗水粘着头发,遮掩了整张脸,他伸长胳膊,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拽到了腋下,用一根指头捋开我眼皮上的发丝,绝望之际,我说,“你X吧,把我当妓女来X吧。”他身,一拳擂在梳妆台的雕花玻璃板上,伴随着咝咝声,玻璃板惊出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裂璺。
    “我一会儿就回来——”我系上凉鞋。他肩膀一耸一耸,啜泣出声,任我走出了房间。
一条小溪绕村子而过,不知源于何方,流向何方。沿溪而下,尽是稻田,微风吹过,叶子簌簌作响。我迷失在六月的烈阳、清风和绿海中,看见一个又一个稻草人伸展双臂迎接我的到来,他们好似在风中默念“归去来兮!……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荒谬可笑的臆念,我想,我得赶快走出这片田野。
    小溪弯绕到二环路旁,往上走,居然有人头戴斗笠,渔夫打扮,撑一根小鱼竿。从这一米宽的浅溪(更像是水沟)里能钓上来什么?这个世界真是各种各样的怪人都有。我经过他身边时,弯腰看了看吊在水里的塑料网兜,居然跳跃着一尾泥鳅和一尾小指那么大的鱼儿。他可真是乐在其中,无视我的好奇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水面。
    我继续往前走。
    迎面而来的沙尘暴呛得我赶紧捂住嘴巴和鼻子,小跑过去,才发现是穿环卫制服的人在舞动竹帚扫大街,不远处停着辆脚踏三轮车,车上几叠大蒸笼冒着热气,旁边操河南口音的汉子一面吆喝“卖馒头、包子嘞!”一面往围兜里放一张又脏又皱的五角纸币。兜了一大圈,原来我已经来到协和花园的入口。一个盲女,大概1米6的个儿,扎着红头绳,碎花衣服还是几年前我看见她时那个款式,领口和角边方方正正,我知道那是她老爹给她缝制的。她的声线嘹亮柔和,因为眼睛的关系,唱歌时用情很深,到低音部分,加进浓郁的鼻音,低如游丝,缭绕不绝,专唱三、四十年代的老歌,主打歌曲是吴健秋(四十年代红歌星)的《断肠红》和《明月千里寄相思》,在哀怨中加进她的个人体验,渗透出几许落魄和沧桑。她的老爹负责调换配乐磁带,只要过路人往碗里放钱,无论多少,他都会鞠躬致谢。当初,我在协和花园打工,隔三岔五地便会看到他们父女,不过那时,还多靠父亲拉二胡讨钱,女儿的嗓音太稚嫩只能唱几首儿歌,人不爱听。我与他们还算熟识,他们来自乐至乡下,女孩的母亲过世后,作父亲的就带着女儿离乡背井,四处飘荡,想必他天生就是江湖艺人的命,不喜欢农耕生活。他说,他的乡邻都骂他不务正业。这几年,他们回没回过老家,我不得而知。我把钱递到他手上,他显然没认出我,道声谢谢,退到一侧。
    通向后院是面琉璃门,旁边悬挂着盆吊兰,翠绿地拖曳了半米长快触到单人沙发靠背了,引弟进门时发现姐哥坐在那儿喝闷酒,茶几上单单一小碟油炸花生米,“我姐姐呢?”引弟问。
    “死了。”
引弟咚咚跑上楼,寻找了一通,不见我的影子,返回来再问,“我姐去哪儿呢?”
“嗤!——”国梁耸耸鼻子,不答。
“真是不可理喻……”
引弟向厨房走去,裙子下摆没有穿丝袜的小腿,修长匀称得几乎看不见腿肚子,国梁猛地闪过一念,热热地唤了一声,“小姨妹,”空气似乎都黏稠起来,引弟慌乱中扫了他一眼,“姐哥大人,我这就去煮饭,有何吩咐啊?”
“今儿我下厨,我给你们姐妹俩做火锅兔,这可是我最拿手的。”眨眼工夫这人已换上了另一副面孔,笑在眉梢。“读书累人呢,这我晓得,你去冲个凉,歇歇,饭好了,我叫你。”
    “不要帮忙?”
    “嗨,”国梁嘴角也是笑了,俨然一个和蔼可亲的兄长推着引弟的背上了几级台阶。“我这是将功补罪,做好席,求你姐姐原谅我。”引弟半信半疑上了楼。
已到下班高峰时间。我拦了辆出租,对司机说,沿二环路开。“朝哪个方向?”他不解地问。“稍后再告诉你具体位置。”我说。他显然是个经验丰富极具职业道德的司机,见我缄口不语了,也不闲扯,车过第二个大十字路口,我决定去风铃子家。
    正碰上他们摆碗筷,我也跟着勉强吃了几口。吃过饭,在厨房帮着铃子洗涮,她唏嘘道,“两口子过日子都会有些口舌,退一步海阔天空……”接着推此及彼又是一番劝慰。羊和兔都在各自的房间温习功课,桔黄色的灯影里高枫不厌其烦地掰着蔓蔓的指丫教她念“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
    我想平平淡淡、简简单单,享受平衡的伦理之亲才是我向往的幸福。当我走在夜色阑珊的大街上,身心微醺,城市的虚体让一盏盏霓虹灯摇曳出无数的梦,五彩斑斓。
    国梁坐在廊前石阶上抽烟,心事重重,满地的烟头。我拉起他的手说,“梁哥,进屋去吧,地气重。”
他上楼用毛巾被连头带脚裹得严严实实,好像要把冷战进行到底。我问他引弟到哪里去了,他翁声翁气道,“不知道。”
我足足等了一夜。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就竖起耳朵聆听,都不是敲门的声音,电话也哑巴似的未曾响一次。
    两天、三天、四天,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对国梁说,如果再没妹妹的消息,我便去报警。不料,第五日一大早,我去开院门取信件,一个白色信封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迫不及待撕开,薄笺上是引弟的笔迹,写着:姐姐,原谅我不辞而别。根据平日的迹象,我真揣摩不出她突然离去的原因。
    第二年初春,成都晚报登载了一则凶杀案件,遇害女子被分尸成八块,埋在机场高速路旁的菜地里,让农民挖了出来。那些天总被噩梦魇住,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去了成都xx公安分局,尸身已拚凑起来,布满青瘀,死者的嘴微张,大毗牙霍然入目,我强忍住恶心细细辨认她的五官,她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唬得我连呼,“鬼!鬼!”扯腿便往外跑。这不是我的妹妹,然而,悲痛接踵而至,她,那个死者,居然是芋儿。
    院门口仿古瓷制灯罩里的小灯整日整夜地亮着,乡邻戏谑为“长命灯”。莉莉每天都要进引弟的房间掸灰尘擦窗户拖地板,床罩一星期换一次,书桌上她的笔和一本翻开的论文集还摆放在原来的地方,梳妆台的镜子前面一瓶护手霜、面霜、无色唇膏以及一柄桃木梳,其实她的私人物品少之又少。恍惚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回来,我对莉莉说,“要让她感觉一切如初。”
    国梁又变了。变得审慎细微、沉默寡言。我们仿佛隔着一潭腥臭的死水,各过各的日子,没有了争执,没有了对抗。有一天大概都凌晨一点了,醒来,黑暗中摸不到拖鞋,迷颩没腾地光着脚去洗手间,红富士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罗哑抑郁症那么严重,简直就是半个废人,”我惊了一跳,蹑手蹑脚走到楼梯口,俯首一瞧,红富士还在和国梁杀棋,两人心思却似都不在棋盘上,“你为何不另找一位?韶华易失,千金难买一笑。”不料国梁答道,“我有我的苦衷,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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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覆水难收

引弟走后第二个星期,国梁突发奇想,请来一帮建筑工人,在“避风港”之外架起四堵钢筋混泥土墙,还到主楼厨房挖挖敲敲,幸好这派乌烟瘴气来得快,去得快,十天后竣工,新楼比主楼矮三米左右,外墙贴的是棕色装饰木条,无窗无阳台,左看右看都觉得像是个密封性良好的巨型墓冢。如果他稍稍露出谐谑的态度,我可真要骂他故意捣蛋。他买了许多电器和生活用品,把狗也关了进去,我怀疑他在为分居作准备,彼此分得更为干净。可是,我很快就打消了疑虑,他除了早晨和晚上各去一次“墓冢”,闲暇时间大多呆在主楼,也就是和我同一屋檐下。
    新的世纪已经来临,我还沉湎在旧世纪里。莉莉嫁人后不再做家政,国梁新请了一个老妈子,第一日,做的是白菜豆腐汤和凉拌黄瓜、凉拌茄子,第二日紫菜汤和炒青椒,第三日也全是素菜,一询问才知是在家佛弟子,不粘荤。弄得我和国梁哭笑不得,我主动开口,说与其找个陌生人来,不如从此我来操持家务。这次,他倒顺从了我的意思,还故意将了我一军,“做得难吃,照样下你课。”
有一天清晨,雾气沉沉,能见度很低,我溜狗回来,听到墙角嘤嘤的小儿哭声,前后不见一个人影,襁褓里夹着一张便条,天哪!是引弟写的:亲爱的姐姐,请你无论如何要好好抚养大这个孩子。我是XX教会的成员,根据教规,不能结婚生子,这是我的私生子,我偷偷生下了他,偷偷送与你。我罪恶深重,你千万不要向他泄露有关他生母的任何消息,我不配做他的母亲,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他的母亲。
    “妹妹!妹妹!你给我出来……”她一定躲在某个角落里等我抱孩子进门才会放心离去,我抱着孩子来回跑了三四趟,雾实在太浓了,声音传不远,那孩子经我这番折腾哭得更响了,她到底躲在哪里?这孩子想必初生没两天,眼睛半睁半开,哭的声音却那么尖锐刺耳,雾气打湿了他的眉毛和额发,脸上泪水汪汪,看着,看着,我也跟着大哭起来,一壁哭,一壁骂他的娘心肠狠毒。
    我坐在院门口哭,狗不停地吠叫,国梁披着睡袍跑出来直问出啥事了。小心翼翼从我怀里抱过孩子,呀呀哄他,那孩子经他一番抚哄止了哭声。我把引弟的便条递给他,百般不得其解,“成都有什么地下教会?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他看也没看,揉作一团塞进了衣兜里,好像是见惯不惊了,“都是读书惹得祸,书读多了,愤世嫉俗,我看你妹妹向来就是个小愤青,这不,愤到邪教里去了。”
本是弃儿,我便叫他“弃”。国梁视其若珍宝,为他换尿片,喂牛奶,弃讨厌睡婴儿床,不但要挨着国梁睡,还要睡在国梁的胸口才安逸。弃两岁前,国梁不在则已,在必俯首甘当玩偶和睡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国梁适可而止,爱也要讲究方式方法,棍棒出孝子,溺爱难成才。就睡觉的问题,国梁以书(《科学育儿技巧》和《婴幼儿心理学》)为证,以理据争,反驳得我瞪目结舌:弃寻找的是他母亲的心跳,稍大点,弃就会忘记胎儿时的记忆寻找其它的东西。
八月的一天,我给花锄草,弃绕着几棵梅树爬,发出咯咯笑声,屁股后面尽是他撒落的碎草叶和花瓣。他大概玩累了,安安静静地背着我坐。过了一会儿,我悄悄走到侧面偷觑他,他的嘴角乌黑全是泥土,腮帮圆鼓鼓滚动着异物,掏出来是一个活螺蛳。弃手舞足蹈,一副欣喜若狂的邪恶相,我脱口而出:怪物!弃让我伤透了脑筋,他还爱刨土里的蚯蚓,刨出来扯成小段。秋深了,他却不知冷暖,趁我不注意脱掉衣服爬进齐膝深的水池里,有一次,天下着暴雨,水管堵塞,水越积越多,待我冲到水池边,水已经没过了他的头,只剩下两只小手在水面抓狂,他的手一触到我的手,腰身一耸冒出了水面,“布!……”他狡猾地大叫一声,抱在嘴里的水全吐在了我的脸上。
弃“玩世不恭”的小眼睛里,毋庸置疑,我就是他的生母,国梁是他的生父。这是可喜还是可悲的事?我很矛盾,弃的存在无时无刻不令我想起另一个人。我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真怕某一天早晨醒来,她的容颜在我的记忆里模糊得像一道浮光、一个掠影。
    转眼已是2001年冬天。手机广告铺天盖地泛滥成灾,市场产品良莠混杂低价恶性竞争,两三百元已能买到一部智能型。大街小巷,彩铃声声,蓦然回首,“大哥大”已成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殉葬品。
    那年冬天,飘了好长一段时间雨雪,梅花提前冒出了骨朵。天空总是乌鸦鸦的,一直不见阳光。放眼望去,人和物体全水涔涔带着霉气,像这样糟糕的天气,无心出门,就陪着弃在小宝宝网站上玩益智游戏。
    一个绅士推开了咱家院门,携进来一股南方咸热的海风,绅士的皮肤经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眉清目秀,口齿伶俐,因毫无斩获而微微有些失望,自衬衣口袋里取下一只派克金笔赠与弃,我推辞道,孩子还小不该受此大礼。绅士态度谦和诚恳,“只是一只笔而已,弃长大了,用这笔给我写封信吧。”又把家庭地址、办公地址、电话号码全给了我。我说,“放心。”
“后会有期……”说完,绅士旋即离去,像他携进来的那股海风,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下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这个绅士就是新加坡。当初新加坡以为引弟猝然辍学是因为和桥的思想出现太大的分歧找不到出路为情所困,相忘既是一种状态也是一种态度,如若引弟选择的是后者,他何必要去搅扰好友的清静。今年初,得知桥有了家室,惋惜中又很释然,才发现对引弟的友谊里面还掺杂着爱慕,故率性依据引弟从前给他的地址来到成都。
据说过了25岁,十年光阴也不及年少时的几个月,人开始从鼎盛状态向下滑,衰老由此开始。难怪乎,仿佛仅是睡了一觉,已七年八载。弃聪颖过人,四岁起开始练习柔道,健壮如老虎,小眼睛里折射出来的自傲彪悍和国梁简直是如出一辙。每逢假期,爷儿俩通宵达旦地玩枪杀电子游戏,男人、战争、屠杀、枪炮是他们百谈不厌的话题。弃在学校里拉帮结派,和人讲江湖义气,还制定了不少帮规,最重要的两条是不准偷窃,不准欺负弱小者。他学习成绩实在是太好了,再加之每次学校开展慈善捐款活动,他出手便是1000,慷慨大气,他的小脑瓜里老爸的钱就是他的钱,而他是视钱财如粪土。所有这些在校表现让校长是莫可奈何,五分怜爱,五分焦虑。
一天放学回家,弃气势汹汹地质问他老爸,为商之道,诚信为本,为什么在奶粉里放那么多三聚氰胺?同学们在学校对他口诛笔伐,他现在真像是过街的老鼠,人见人打。国梁厉声呵斥他住嘴,这不是小孩子关心的话题。弃越说越激昂,国梁反手给他两巴掌,鼻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弃胸前的衣服。弃愤懑地扭头便往外跑。
    “嘟嘟——”接连不断的喇叭声在院墙外鸣响,一个男子高呼,“撞到娃娃了……”
    弃横卧在卡车的轮胎前,一动不动。国梁抱起弃,惨烈地哭喊道,“儿子,是老爸的不是……老天爷啊,你要惩罚就惩罚我吧……”
司机显然吓坏了,惊慌失措地站在旁边辩解,“他一下飚到路中央来,我踩刹车都来不及了。”我怎么听得进去,死死拽紧他的衣领不放,围观的好事之人趁机对他拳打脚踢,乱做一团。交警很快便来了,我和那个倒霉的司机唤去青羊区交通队作笔录。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医院方面的电话,情况是十万火急,必须在4小时内给弃输血。我和弃是近亲,配型成功机率较大。我忙忙跌跌赶去,弃的脸上已浮现出生的色彩,原来,国梁让医生检测他的血液,正好配上型。
报纸和电视天天都在报道婴幼儿患上肾结石、中毒身亡的事件,索赔的家属陆续找到厂里,上面已着手调查此事,国梁深恐大势已去,仓惶中对我又打又骂,打过骂过却心痛得不行,低声下气向我道歉,他酒醉后说的一席话让我不寒而栗,“哑女呀,哑女,你让我怎么办?我已是万劫不复,不如带着你和弃儿去见阎王爷。”
    弃后天出院,我打定主意不让他回家。想来想去,还是风铃子最可靠,我把私自存下来的十万块钱分成两份,一份留给母亲,一份留给弃,如果我遭遇不测,拜托风铃子看在过去姐妹情份上为我善后,培养弃成人。这些话都写在一张纸上和存折锁进小匣子里,钥匙我拿着。我把匣子交给她,要她发毒誓十天后不见我人,才砸开箱子,后天早晨9点记着去接弃。为了打消她的疑虑,证明我是要出远门,我还拿出明天晚上十点钟去西安的火车票给她看。接着,我去邮局,凭着记忆中的地址给佟柯寄了封信,里面夹着一张他和他妻的黑白照片,十年前让国梁撕成两截后,我粘贴在一张同等大小的白纸上,封口前,我把照片取出来,背面添上两个字“永诀”。
然而,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彻底扰乱了我的计划。国梁是弃的生身父亲。意外的发现让医生费夷难解,为何我和国梁都异口同声称并不清楚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引弟的突然失踪听起来也似疑点重重,难道其中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即便如此,院方还是把DNA检测结果告诉了我,因为法律上,我是孩子的监护人。不过,他们还说,已向警方报案,让我守口如瓶佯装不知保持镇定,相信不久就会水落石出。
没有人给我承诺,而且,我也不知道“不久”是几个星期?几个月?或几年?本来看在夫妻一场上,我设置的谋杀也是温柔而甜蜜,毫无痛苦,在红酒里放入三唑仑强效安眠药他喝后失去意识我再动手。但现在,我决定撬开他的嘴巴,问出真相。我通过一个“绿色协会”网站假借他们标榜的自我防卫口号定购了一瓶喷雾型FM2迷魂药,不言而喻这是非法买卖,有人会根据客户提供的地址和暗号送货上门,所以我如期拿到了药。成败都看今夕,孤注一掷了!
我在厨房忙碌,嘴里哼哼唧唧“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上面的调查组来无声,去无影,并没让工厂停产,国梁想的是如果把他逼得太狠了,供出商权交易内幕,某些政府官员也难脱干系,肯定是这些人的斡旋平息了事态。这两天他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听到我在厨房唱歌,记起幼隼明日归巢,心里也轻飘飘跟着哼唱起来“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天上的月越圆越寒,水中的月让风拉长,拉扁,忽而完全撕碎。我想起多年前在汉洲逃亡的那个夜晚,月亮也是很大很圆,那时以为抛弃了世俗的道德观所付出的代价全部是为了亲人,喧嚣浮华的社会,鲁莽轻狂的心灵。其实,我一直都在逃亡的路上,不过,现在,已无路可逃。
    菜凉了味道欠佳。我把国梁拉到桌边,说,“梁哥,是先喝老龟汤,还是先喝杯红酒?”
“八菜一汤呀?”他用指头点了点,“还都是我爱吃的菜唷,老婆越来越贤惠了。”
    他先喝了一碗汤,尔后,让我斟了半杯酒,兴头上非要我陪着他也喝半杯。我的胃碰酒必痛,但为了不扫他的兴,我顾不了那么多了,和他把杯子碰得哐啷哐啷响。他突然无限温柔地拉着我的手说,“让你受委屈了。我这人就是脾气不好。”
十五年夫妻……真是南柯一梦,徒留磋叹!
“我知道妹妹在哪里。”
他愕然望着我,结结巴巴道,“在——在——哪里?”
“在日本!听说今天是XX教成立100周年纪念日,她肯定去了日本,日本是该教的发源地。”我毫不犹豫地说。
“还真有这个教啊?”他比刚才还惊愕。
“我可是用百度、谷歌、雅虎搜出来的,上千条关于这个教会的讯息。不信,等会儿,你也上网查查?”
他相信了我的话,点头道,“这世界太离谱了!”
“梁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哪天?”
“就是引弟失踪的那天……”
    “我们吵得很凶,然后,你出门很晚才回来……”
    “还有呢?”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把桌子一掀,“难不成你给我摆的是鸿门宴?”
我拿出FM2,向着他狂喷。
灯光非常柔和,像一层绿色薄纱笼罩在我们身上。他站在原地,两目空空,没有聚焦点。我搬来一根凳子,对他说坐下。他乖乖坐下了。我迅速翻出藏在厨房壁柜里的尼龙粗绳,把他五花八绑起来。
    “梁哥,你和引弟是不是有一个儿子?”
    “是。”
    “你和引弟的儿子现在在哪里?”
“在医院里。”
“你是不是很喜欢引弟?”
“不喜欢。”
“引弟现在在哪里?”
“和财财在一起。”
和财财在一起?“墓冢”!
    “你这个遭天杀的畜牲——畜牲——”
砰然一声巨响,冲进来几个便衣警察,吼声如雷,“不要动!”大吊灯让谁拧亮了,我抬首一瞧,门口站着风铃子,尴尬地向我摆手道,“打你电话和手机都无人接听,我越想越不对劲,就砸开了匣子……”
我强忍住胃部痉挛,无力地说道,“引弟在侧楼里,都是这个畜牲干的好事。”
    警察剪断绳索,给他上了手铐。“墓冢”第一道防盗门用钥匙即可打开,进去一段狭窄的长廊,又是一道防盗门,打开,紧邻一道电子门,只能凭密码出入。药效已过,国梁不作任何抵抗,说出密码。
室内安的都是日光灯,明亮整洁。厨房有一个电炒锅、电饭煲、微波炉、冰箱,卫生间很小,马桶旁边就是浴缸,从颜色质地来看,不是便宜货。客厅占的面积最大,大概有三十平米,布置得也很讲究,还铺了大红地毯,诺大的家庭影院电视机占去半壁墙,角落里用木栅栏圈出来一个“玩耍乐园”,两个绿色小帐篷里芭比娃娃站的站,坐的坐,门口守护着德国牧羊犬(产地不详),仿造得惟妙惟肖。帐篷旁边堆放着五颜六色的积木。一个脸色苍白头发长到小腿肚身材苗条的妇人怀抱婴孩惊恐地退到墙角,两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黄毛丫头各自抱着母亲的大腿,畏畏缩缩地打量入侵者。抱着母亲大腿的一个女孩突然胆怯地呼唤道,“爸爸!”
国梁撇过头,装作没听见。警察把他带了出去。警察问什么母亲都不作答,两个女孩用一种独特的语言交流,我们听来都是毫无意义的咿唔声,这时,心理医生赶到,示意警察暂时退出“墓冢”,现在房间里只剩下那个心理医生、我和她们母女四人。女医生指着我问引弟,“你还记不记得这个人?”引弟木然地望着我,点点头。女医生舒了口气,说,“你姐姐,罗哑,来救你和你的孩子出去,你愿不愿意跟着她出去?”
她猛烈地摇头,因为恐惧周身都在发抖。
女医生说,“不要怕,陈国梁再也伤害不到你们了,我向天发誓。”
引弟想了想,半信半疑望着我,最后点了一下头。我抱起刚才呼唤爸爸的那个女孩,女医生抱起另外一个,我们一前一后,慢慢走出了“墓冢”。在跨出“墓冢”门槛的霎那,女孩望望天空,向上指着说,“上帝住在那里吗?”
“啊?”我愣了愣,回答道,“大概是在那里吧。”
“妈妈说,上帝和天使都住在上面。”
那天晚上,警车护送引弟母女到了郊外的一处封闭式心理康复中心。第二天,我去看望她们,两个孩子活泼乱跳仿佛与普通孩子没有两样,对外界充满了好奇,她们见了人还主动打招呼,沟通毫无障碍,只有她们单独相处时才以动物似的咿唔和肢体语言交流。与孩子们相比,母亲孤僻多了,身体倦怠,每两小时就要打个盹。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张口说话。我陪着引弟在院子里散步,不到十分钟,她已累得腿脚发软,我不得不搀扶着她回去休息。
    几天来,她只字不提过去的生活。对我的态度也时冷时热。有一次,我问她,“想不想念妈妈和周家婆?想不想念弟弟?”她好像不知我所云,即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找不到任何肯定和否定的暗示。她对孩子的照料总是让人联想到老鹰和小鹰,母牛和小牛,原始自然生态和动物本能。
    医生不啻一次地鼓励我不要放弃和她的交流,亲情是治愈创伤的最好药物。引弟的心理康复之路将非常漫长,也许终生都需要人陪护。
我带着弃去看她,没想到她一见到孩子就昏厥了过去。弃对这个弱不惊风的小姨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弃问我,“妈妈,小姨的脸跟僵尸差不多,白得像纸,她们从前是不是生活在古墓里啊?”我想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故意试探我。不料他继续说下去,“古墓小说里的僵尸就是小姨这副木木纳纳的神态。”
截至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怎么去处理弃和引弟的关系。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们家周围总是埋伏着一些陌生人,这些人来自五湖四海操着南腔北调服务于各种媒体,那段时间他们就靠炒作“墓冢”事件来增加报纸的销量、电台的收视率、网站的点击量。陈国梁收监后爆出毒奶粉黑幕,红富士那张菩萨面孔也相继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头条,医院已免去他的一切行政职务,人们怀着各种心态等着看他和他的难兄难弟对簿公堂互相攻讦。已经有些时日不见黎阳、小华、小刚,他们大概寻求其它的谋生手段去了,大家是否还有缘相见?——不过,也没有什么令我伤感的。
    万万没有想到,新加坡看到美国BBC的相关报道再次找上门来。他的面容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额心添了两条深深的皱纹,声音有些沙哑。我是黄昏带新加坡去探望引弟的。引弟支着二郎腿,胳膊肘撑在膝盖奶孩子,窗外的灯已经亮起,她坐的地方正好是走廊的尽头,背着光,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一幅定格了的画,流淌着忧伤之美。直到我们走近了,她也没抬头。新加坡双膝跪地,轻轻地喊她“三弟”。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因为,我看见,新加坡已经泣不成声。
    引弟凝视着新加坡的脸,像个温厚的大姐姐,说道,“是你吗?我们终于见面了。”自她入院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流利地表达情感。
    “桥没有来,我知道他不会来的。”
    “本来就不应该有桥,我一直在等你。”
    当我回到家,弃、妈妈和周家婆还在院子里。轰的一声,一只烟花飞上了夜空。周围噼噼啪啪响起炮竹声,已是岁末。
2009-5-23 18:55: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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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洞

国梁趁警方不备,咬断舌根成了哑巴。有关“墓冢”的修建、电子门的安装、他的真实意图都成了不解之谜。根据引弟断断续续的回忆,我们把时光推回到1998年6月上旬的一个黄昏,国梁和引弟在灯下吃饭。引弟看看手表,已经8点半,忍不住埋怨道,“你对我姐也太过分了。”国梁说,“小姨妹,我对你姐是有些过分。我对你又怎么样?”
    “你对我很好,供我吃,供我穿,我毕业后挣钱还你。”
“我凭什么把几十万往水里扔?不是你姐,我睬都懒得睬你。”
    “我说了会还你的。”引弟依然不卑不亢。
    国梁不怀好意嘻嘻笑说,“你要还,就用你的身体还吧,过了今天,我们两不欠,你回美国继续读你的书,我呢,对你姐守口如瓶,你要读博士后我都供养你,就当养个小老婆。这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
引弟满面通红,拉凳子起身,“姐哥,你说这些侮辱不了我的人格,是狐狸总有一天要露出狐狸尾巴。”
国梁闪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往怀里拽,“你怎么不说是猫总要偷腥?!当然不食人间烟火的猫除外。哈哈……”
    “我姐回来了……”情急中引弟大叫起来。
国梁提着她的胳膊微微一拧,引弟痛得牙齿缝里嘘……直抽冷气。“别给我声东击西,门都没响,狗都没叫,鬼才回来了。”掠起桌上的抹布塞进她的嘴巴,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拖进了“避风港”。
满壁皆是画,色彩鲜艳,线条流畅,人物神态逼真迥异。浓墨重彩的包围下一方舞台灯光辉映,莺歌燕舞。国梁把引弟拽到台前,取出她嘴里的抹布,傲慢地说,“你睁大眼睛仔细瞅瞅,你看懂了,再告诉我。”掏出火机,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包在嘴里,徐徐吐出一个一个烟圈。
    舞台上的花鸟虫鱼、假山亭榭、木偶人以及一切道具精雕细琢,工艺精湛,可谓上上乘之作。引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卑、自大、妄想、精神分裂——”
    “照你这样说,我就是个疯子?”国梁嘿嘿嘿笑,“分析得还不够到位,只能得50分。”   
“姐姐在你心里是个淫妇,背着穿心剑,当初你就不该娶她。”
“引弟呀,其实,你也不了解你的姐姐。她为了你们那个家和什么样的男人都困觉,落下不孕症——这些年来,只有我才清楚,她朝思暮想的无非就是一个娃娃,我即使给她金山银山她也过得不开心。我恨的是我为什么不早几年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我恨过去了的就是历史,我改变不了她的历史,我却那么爱她,以至想独自霸占她。然而,她的过去不属于我,我越是想忘记,越是不可自拔。我要报复,不择手段地去报复……”他神志萎靡,失去了杀气。
    不!这是诽谤……不!这是真的,弟弟看病的几万块钱全是姐姐从汉洲寄给妈妈的,一个工厂打工妹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她作过婊子,你为之感到羞愤,是不是?你对着镜子看看你脸上的表情。”国梁不无讥讽道,“你——”他的眼里掠过一道凶光,逼近引弟,“像你们这种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名利权势面前爹娘老子都要卖,你们连婊子都不如,你看不起你姐姐,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是人!”
“不是那样的,我没有……”任凭引弟怎样解释,在国梁的眼里全是贪生怕死的表现。他语无伦次,哭哭笑笑,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操起刀把她的皮活剥下来,这不是个正常的人,心魔搅扰得他一刻都不曾安宁。
苏醒后的第一感觉是眼睛和脸颊辣乎乎地发烧,耳畔响着电子鸟婉转的啁啾。睡了很久了吧?不知道是夜里还是白天,眼前的物体越来越熟悉,灯光刺得眼球发痛,她真想站起来关掉,扭动躯体,才发现四肢捆绑在一起,头部以下裹着毯子。饥饿一点一点蚕食了思想,恍惚中死神紧紧拥抱着她,光线泯灭,置身于舒适的黑。一个声音在说,“想喝水吗?” 黑暗中忽而亮起一盏蜡烛,火焰岌岌可危。她下意识抓住一只虚幻的手,颔首无语。
    接下来,他喂她什么,她就吃什么。她的脚腕系有一条铁链,拴在石柱上,在五米之内活动无碍,石柱的旁边放有三个木槽,一个盛食物,一个盛水,一个盛沙子,沙子用来掩埋排泄物。第五天,被囚禁的人反而对囚她的这个恶魔生出无限的依赖之感,她按照他的要求写了张便条给我,写完后请求他带几本书进来,他把书递给她时,她感激得热泪盈眶。
    他威胁说,“你姐姐的命运就掌控在你手上,你可以毫不怜惜地掐死她的幸福之花。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们就秘密组织一个家庭,你养群儿女,这样,即使我不在这里,你也不会感到寂寞。”
    她知道他对她是纯粹的生理发泄,他的带着仇恨的粗鲁的动作使她对性产生恐惧,他的强权统治下,她必须为奴,终生为奴。她昏昏噩噩地过完今天不去想明天,后来,怀孕了,这似乎是预料之中的事,不值得惊惊乍乍。
他毁掉“避风港”里的所有壁画和道具,贴上墙纸,这间房就是后来我们看到的三十平米的大厅。日复一日,想要出去的念头也淡了,不是不想出去,而是不敢出去。她是看见过母亲生产孩子的,临盆前,烧好水,把剪刀在沸水里消过毒,亲手剪断脐带,给孩子哺乳。
    这一次,她做过微微的抗争,把他激怒了,两天两夜没进“墓冢”。“第一个孩子理所当然应该奉献给你姐姐。”他说得倒也是,她妥协了,还给我写了封悱恻缠绵的“托孤信”。然而,第二个孩子的夭折几乎要了她的命。他搞来酒精一把火焚烧了孩子的尸体,睡梦中,亡子的小手搁在她心口,挠她,她哭过,控诉过,忏悔过,孤独,忧伤,寂寞……她对书的渴求,他对性的欲望,都有某种类似的地方,所取各皆餍足。如此老死落得清净,对外界只留下纷攘的回忆后,她变得心静如水。后来生养的双胞胎女儿相貌酷似她们的爸爸,也许是彼此适应了,她们的爸爸来“墓冢”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出差为她们准备的食物足够应急一个月,如果,他在外面遭遇不测,一个月后她们怎么办?自生自灭?
神祗高高在上,保全了四条性命。人卑微的时候也就如同蝼蚁。如今我更加蔑视那些狂妄自大的家伙,他们不会去思考自己是来自哪里,要去哪里,对天地没有敬畏之心,对先祖没有感恩之情,一味地亵渎神灵。在2009年的初春,我其实并没想过关于神灵的问题,也不像外表看起来那般冷静和坚强。妹妹的遭遇加重了我一直以来就没落根的抑郁症,每到夜深人静,忧郁像只蜘蛛从体内拉出丝来,慢慢地织张网,织大了再爬回中心吃掉自己的心血。我是如此的不快乐,还得伪装成快乐天使去抚慰一个比我更不快乐的女人。冥冥中,神再次眷顾我们,把新加坡送到我们的身边。
    4月25号,毕岛疗养院空出一套公寓,通知新加坡务必尽快携病人入住,预留截止日期是4月30日。毕岛毗邻海南,我在地图上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地名。新加坡说这是一个很小的岛屿,人烟罕至,并不对外开放,进出都受到监控。引弟向往毕岛的亚热带气候和棕榈树,这几天兴奋得连吃饭都在谈论此事。其实她是要避开我和弃,她从来没有向我敞开过心扉,我曾偷偷看见她和新加坡亲密得如胶似漆,甚至在人前也不避讳,他们肩靠肩,手拉手,谈笑风生,引弟像个天真的少女,这多少有点让我嫉妒。她的体力恢复后,除了照顾孩子,有时,还帮着园丁种菜锄地。我已经卖掉房子,这几天在处理家具。明知道新加坡有能力供养引弟母女,我还是坚持己见要同去毕岛由我来缴付最初三个月的住院费。他想了想说,这样也行,来日方长。
    去毕岛的前一天,我返回鹿儿山看望弃。毕竟,要去三个月,心里委实放不下。他经历了这番风雨后,收敛了不少锋芒,在我从前就读过的公社中学插班。
    风起了,我爬上鹿儿山顶,看见润生哥西装革履站在他老婆的坟前。他老婆坐拖拉机去卖鸡,半路翻车人被抛出来撞在岩石上当场毙命。坟头开满了鹅黄的野花,在风中飘摇不定。他是远方归来?还是要去远方?我掏出佟柯的亲笔遗书,字迹有些潦草模糊。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了。酒精烧坏了我的胃,前几天查出是胃癌晚期,趁我神志还清醒,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写这封信,我会委托我哥哥转交给你,相信他不会拒绝一个将要入土的人的最后愿望。我担心你啊,你回到家乡能做什么?我当然不希望你再重蹈覆辙,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在娱乐场所混饭吃。你听我一句劝,在城里谋不到生计就回山里,那是生你养你的土地,不会抛弃你的。
    我想起有一段时间,我们经过福平街角那家名为“安琪”的服装店,你总要止步赞叹橱窗内的仿水晶凉鞋实在是好看。可惜那时我已相当穷困,没有余钱买给你,你也是惜财如命的人,我理解,你是迫不得已,你舍不得随意花掉一分钱,你为了你的弟弟妹妹忍辱负重至今,正因为如此,我才倾慕于你。你还记不记得,我在歌舞城时和你相拥而卧却没有越雷池一步,像你这么聪明的女子当然明白我的用意,如果你不明白,你也不会对我付出真心。有一夜,你触摸到我的后颈,惊异地问我凸出的异物是什么,我说疖子。你顿时拧开灯要仔细看看。看就看呗,你道,‘疖子都灌浓了,痛不痛?’‘怎么会不痛呢,烧着痛。’你不由分说,俯身用嘴吮吸浓液。
    哦,你和风铃子离开汉洲后,肖印辉去成都又招募了批少女。听人说,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等客人失去了新鲜感就开始找借口下套子,榨出女孩们的钱财。看看这个社会,真是令人寒心,奸商盗跖逍遥法外,享尽荣华富贵,寿终正寝。
她出差回来不到两天提出要和我离婚,她就是这样的女人,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她说我毫不避讳把女人带到家来,我不要脸面,她还要。想一想,总是我对不起她,既然她已铁了心要散伙,又带着个小孩,房子和财产都给她,我只搬走了我的书籍和衣物,在老爸老妈家刚住了一宿就被送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命数已尽,岂能怨天。
    哑,天已微熹,外面飘着细雨,近窗的一株芭蕉绿叶盎然,我想到的是巴山蜀水,可见对你还是一千个放心不下啊。我死后骨灰葬在我们曾经栖身过的那个山洞里,不留名不留姓。我在洞中,洞在你心中……”
    如果佟柯的哥哥没有回老家,收到我信件的是别人而不是他,那谁又猜得到是什么意思?他随信附了几句话:原谅我这么多年来都没解开心中的结,这对你是不公平的。现在,我把他的遗书寄给你,我已经不怨恨你了,但愿一切还为时不晚。
    我面朝西南,努力去回忆那个山洞,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夕阳落到山那边去了,云雾氤氲,下山的路蜿蜒崎岖,不知是通向虚幻还是真实的人间。

                                       2009年4月9日
2009-5-23 18:5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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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顶一下雪泥的作品!!
2009-5-23 22:5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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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这个能跟贴么...
2009-5-23 23:3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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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rf28rf)我的嘛 啊
2009-5-24 00:4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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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22# Gsonic

欢迎拍砖
2009-5-24 06:1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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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rf28rf)我的嘛 啊
Donccer 发表于 2009-5-24 01:46

奇怪的表情  ,我记起08年12月份我到左岸的第一帖就是发这篇小说,那时还没写完。
现在重起灶,把内容都贴上来,也是对自己的一个完美交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2009-5-24 06:2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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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自己顶
2009-5-30 11:0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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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本帖最后由 抗拒 于 2009-5-30 16:26 编辑

   现实人生,某些情节似曾相识,哈哈
2009-5-30 15:2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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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up
2009-6-1 18:0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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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2009-6-3 15:3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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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很写实
2009-6-5 08: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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