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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泥长篇《风雨无毒》全本 (原名《良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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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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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5-23 18:44:37

新浪微博达人勋

本帖最后由 雪泥文学梦 于 2009-5-24 12:10 编辑

第二章  他用一万元买了我的童贞
   
    周家婆门前的那条小路蒿草没过了膝盖,却依然没迎来该来的人。每隔三天周家婆就要取下墙上那把剪子,坐在门槛上,慢慢地磨。深绿的山岭从早晨到晚上都没有什么变化,特别是像周家婆这种耄耋之年,一日一夜就是太阳落下去了月亮再升上来。周家婆长得奇丑无比,突额,长鼻,绿豆眼,专靠接生得些柴米糊口。她并不是鹿儿山的人,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在鹿儿山靠近溪口的地方请人搭建了这间茅草屋,据说她的老公和儿子死于肺痨,她寡守了整整50年。
   周家婆闻到剪子散发出石头带锈的腥味儿,用冷水淬了淬,一阵悉悉索索的打草声传来,周家婆感到背脊划过一道寒意,手一颤,锋刃碰到食指尖,拉出好大一道口子。其实,周家婆心里非常清楚,找她的人要明年或者后年才会来,村里的妇人都强行结扎了,要等到腊月才会有人家娶媳妇。她把食指放进嘴里吮吸,还是站了起来。
    “原来是罗家姐妹!”周家婆笑眯眯大声招呼道,“哑哑,引弟,毒辣的日头,你们还乱跑,小心生脚板疮。快进来,婆婆给你们凉粉吃。”周家婆说完,用水洗净剪子上的血迹,抹干净,佝偻着背,颠颤着八字,走进堂屋,把剪子小心翼翼插进墙上的那个帆布布套里,然后搬出两个小竹凳。我和妹妹却并不坐下,催促周家婆跟我们走,“婆婆,妈妈有弟弟了,让你去看看。”“瞎说!哪来的弟弟?!”周家婆嘻嘻笑道,“你们也来糊弄婆婆,小鬼怪……”妹妹拉起周家婆的手不放,溪边芋儿的妈妈在洗红薯藤,听见这边吵得欢,长声幺幺接过话头,“易凤早起是捡到一个仔儿,婆婆你就去看看,是不是孩子有什么不对头。”周家婆欲返身取墙上的剪子,我提醒她说,“不要那个。”周家婆茫然地收回目光,肩一沉,突然,记起什么,在竹席下摸出一个布包,揣进怀里,这才随我们去了。
    果然如周家婆所料,这初生没几天的男婴臀部雪青,肚子硬鼓鼓的指头都难以按下去。孩子的哭声尖厉而急促。“这是生下来时受地面的潮气太久。”周家婆推开旁边围观的爸爸,不耐烦地说,“罗大脚,快去烧水呀,放几把黄荆籽和谷壳。”
    周家婆的脸在雾气腾腾的澡盆上方呈现出一种神秘莫测的相宇,我和妹妹远远地站在墙角一眼不眨地看她给婴儿洗澡。她的粗大的手指一触摸到孩子的腹部,孩子便安静了下来,她是在念咒语,很低微的唇音,妈妈的心也似乎感受到了空气里水一样平缓柔软的安抚,眼皮闪突突几下就要阖上,周家婆一动不动喊道,“易凤,帮我一把。”妈妈恍惚中接过孩子。“放在床上,我要给他去风。”
    周家婆平铺开布包,拿出一个亮澄澄的银手镯,来回在手里摩擦了一会儿才开始有节奏地用手镯刮孩子的臀部。妈妈说,“早起我去井边汲水发现的,抱裹都湿透了,绝对不是我们鹿儿山媳妇生的。既然让我捡到了,就是我的儿子,谁来抢,都不给。婆婆,您老给取个名字?”周家婆端详了一下孩子的面部说,“这孩子有点掏大人的神,要迁就他点才长得大,就叫麒麟吧。”
    每天要挣工分,妈妈便让我背着弟弟。弟弟最爱玩的一个游戏就是拉扯我的头发,有时候小手缠在头发里越挣越紧,痛得我兜着圈儿跑,哇哇乱叫。小伙伴们不但不帮忙,还拍着手嚯嚯取笑我。当然,我也不示弱,瞪圆了眼和他们干架,操起臂膀粗的树丫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鹿儿山的妇人都说易凤的大女儿胜过一个野小子,易凤没教得好。她们不喜欢这样的女儿,无论是私下里唧咕还是当着妈妈的面,都叫我“横牛”。
    弟弟在我背上渐渐长大了。我越来越讨厌人叫我“横牛”。有一天,喂完弟弟的苞谷糊糊,正在擦拭他的下巴,小东西张圆了嘴,吐出两个字“横-牛”。引弟在院子的另一角也听见了,笑着跑过来,“姐姐,弟弟开始圆话了。他叫你呢!”我没回过神儿,问她说什么。“他叫你横-牛。”我一巴掌打在妹妹的屁股上,一巴掌打在弟弟的嘴巴上,“不准乱叫,我是你们的姐姐。听见了,我是姐姐!”
    妈妈和爸爸在土窑旁预备过冬的猪食,不约而同问道,“两个怎么哭得这样伤心?”“妈妈,弟弟叫姐姐横牛,姐姐生气了,就打我们。”引弟欷歔着说。爸爸把手在屋檐下的水缸里搅了几下,跑过来抱起麒麟,“叫我爸爸,爸——爸——”弟弟鼓起腮帮,学鱼吹泡泡,把嘴里的唾沫噗嗤噗嗤往爸爸脸上吹,就是不开口。爸爸一反常态,和颜悦色地说,“叫一下有什么关系嘛,你本来就横,还怕人叫。”我的眼泪扑嗒滚下来,撒腿就往外跑。
    秋天的红色林梢离天空是那么的远,火一样烧透了整匹山。麻雀成群成群地从这片林子忽而飞到那片林子。润生牵着牛从山上下来,我没准备搭理他。润生急了,大声喊道,“哑哑,哑哑,眼睛长到后脑勺去了。跟我装蒜!去哪里呀?”我埋头走我的路,赤腿触到荆棘上的“火辣子”毛毛虫,“啊唷”一声,蹲在地上起不来,腿肚上起了好大一串红色的燎泡。润生跑过来,放我在牛背上,唾了一口唾沫在燎泡上,“回你家?”
    “不!去周婆婆那里。”
    我想知道有什么办法不让村里的人叫我“横牛”。周家婆把捣碎的野草叶子抹在我的腿上,叮嘱我不要乱跑,阴凉地儿呆着消了火才好得快,否则一受热,发起痒来,抓破肉都不解痒。“我年轻的时候呀,人人都讥笑我长得丑,管我叫锣锅呢。我听了也像你那样巴不得打烂人家的嘴巴。后来,我去给人家接生孩子,人人又说正因为我长得凶悍才镇得住孩子的魂魄,改口叫我周家婆了。横牛是不中听,你以后不打架了,他们再乱叫我的哑哑,我就去找他们拼命,好不好?”周家婆说完,从腰包里摸出两块麻糖,“芋儿的妈妈送我的,我哪嚼得动。你一块,润生一块。”我和润生接过来,用舌头舔着吃,舍不得放进嘴里。
   周家婆换了三次药后,泡泡憋了下去。地面热气还未褪尽,月亮已早早地现了轮黄色的圆盘在天边。妇人赶鸡进笼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抑扬顿挫地回荡在山谷里。我听到妈妈在焦急地呼唤我,连忙松了套在榆树上的牛绳,一纵身跃上牛背,示意润生坐在后面。老黄牛小跑起来,我和润生扯开了喉咙唱:“你对花,我对花,大家来对花。一对对到田坎,啊下 ……”
    我说,“润生,你够哥们儿,没乱叫过我,我长大了就嫁给你。”
    润生英雄一笑,“妹妹,说好了,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晚上,麒麟枕在我的臂膀上,浑圆胖嘟的脸对着我的鼻子傻笑。妈妈和爸爸太劳累了,一挨枕头就发出棒打破鼓似的鼾声。我小声催促弟弟快睡,不要吵醒妈妈爸爸。麒麟嘴里哈出的热气灌进我的耳朵,一猫腰滚进我的怀里。屋外唧唧啾啾,我侧着耳朵开始倾听纺织娘的鸣唱。听了一会儿,思绪却也似纺织娘,从这片草寸跳到那片草寸。
   秋老虎的尾巴剪完山腰梯田里的谷穗,孩子们就穿上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衣服到溪坝上学了。两颗小毛头趴在格子窗外听年轻的女教师弹风琴,一句一句跟着学“北京的金山上,太阳放光芒……”。又是一年,妹妹也上学了,格子窗外只剩下一颗小毛头,不过他手中牵着一头大黄狗,那狗儿也乖觉,趴在小主人的脚边不吱一声。弟弟和他的大黄狗“旁读”到五岁,居然也学会了不少字。有一天,他在我的废作业本的背面写下一张检讨书:“我生气了,把火钩丢进池塘里。我错了,我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了。妈妈,你不要打我。”空几行还签了名:“鹿X鹿X”。不会写麒麟两字,就把会写的那个偏旁滥竽充数一下。因为这个,妈妈逢人就夸儿子机灵。周家婆却提醒她,“麒麟是珍奇的东西,不要惹天嫉。”
    迷信也好,自然也好,弟弟一年四季离不了药罐子。他在我们家的地位却是显而易见的。冬天煮红薯的大锅中间总会放一个小瓷盅,我和妹妹只能尝到从小瓷盅里溢出来的几粒米饭。有一次,弟弟问爸爸为什么姐姐她们不吃米饭。爸爸说女人只能捡男人吃剩下的。  
    女人是什么?女人是磨盘,女人是灯盏里那把忽明忽暗岌岌可危的幽蓝火焰,风一吹进来就熄了,哪里由得自己去多想。但愿老天爷不要下雨,一下雨,堤堰被淹,水流湍急,摸索着过河,腿都在打颤。芋儿的哥哥就是踩闪了脚,掉进浪子里尸首都没寻到。想到芋儿,心揪得更紧了,听芋儿的口气,她娘不准备让她上学了。
    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芋儿家芭茅编的柴房不见一丝灯光。我试探着喊了两声,“芋儿,芋儿哪!”隔了良久,听到芋儿的妈妈打着哈欠,迷迷糊糊道,“哑哑,你快走吧。芋儿不去了。”
    屋檐下的狗听到人语,兴奋地吠个不停。我丢给它一块没吃完的干锅巴,那狗儿得了便宜,直送到堤堰,我对它说,“毛狗,回去,不要你送了。”狗儿蹭蹭我的大腿,才折身跑回去。当地人都信神,也信鬼,像人死后要在屋顶开个天窗,让魂魄尽早归到西天,四十九天之内这失去肉身的魂魄不受天庭和冥府的限制,自由游荡在阴阳两界。我最怕的是传说中要吃人肉的魑魅魍魉,我把书包和饭盒抱在怀里,低垂着头,飞跑起来,耳旁是甘蔗林发出的簌簌响声。天在我爬上第二个山头时破了,旭日还未升起,一个圆圆的白中带蓝的光环笼罩住苍生,多么美丽的早晨!
   第二年,一条新修的国道盘旋于重峦叠嶂之间,把溪坝和公社中学连接了起来。润生靠他舅舅的关系在公社建筑队学电焊,买了辆上海牌自行车,自此他就成了我的忠实的车夫。这辆自行车整整骑了五年,最后一次是驼着我的铺盖卷,送我去火车站。那天我们从早晨八点走到晚上七点才到达邑县小站。那天的太阳很毒,除了喝水都不想吃东西。我穿着一件蓝格子的确良短袖衬衫,汗浸湿了紧紧贴在一起,脸绯红绯红,眼睛总是在笑。润生便问我笑什么,我回答他“笑毛狗儿打架。”(不笑什么。)那时我大概已有1米6的个儿,矮润生一个头。
    火车呼啸北上,润生把破烂的自行车扔进了露天垃圾堆。到售票窗口买了张去广州的票。然后,蹲在铁轨旁的石凳子上抱头恸哭。他看到命运向他亮出南辕北辙的这张牌,不管他怎么去赌,注定了都是输家。
   而我进大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就在学校旁边的“苏东坡肘子店”打工,每天从下午六点做到十点,一个月150元。我把节约下来的50元寄给家里。老板和老板娘都是年过半百的人,老板姓黄,方脸肥耳,脾气特别好,只要是学生出来吃饭,他总会额外加份子收同样的钱。平时大小事都顺着老板娘的意思,成天笑不拢口,难怪熟客都唤他黄马哈。背着老板娘,黄马哈有时便把客人给的一元两元的小费塞进我的荷花围裙兜里。这样做了将近一年,来吃肘子的男客越来越多,老板娘生怕我这个“肘子西施”被人挖了去,主动又给涨了50元工资。要使唤我做点什么,却是商量的口气:“罗小姐,客人的汤,你给他端去,好么?”喜眉喜眼的反倒像只老鸨。
    工棚的100瓦白炽灯晃在打牌的汉子脸上,润生坐在地板铺上也不凑热闹,乡愁使他看上去超出了实际年龄。鹿儿山收割后的田野里野草和稻茬一堆一堆,孩子们围住熊熊火焰乱喊乱跳,男人和女人穿梭于浓烈的烟雾中,打情骂俏,对唱山歌,论你长我短,全有,已婚妇人的奶子在白色背心里空空地挺着,谁也不在乎,谁也没想到羞耻。这群汉子听了几遍润生描绘的鹿儿山景象,都骂他在讲聊斋,现在的农村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还有闲情对山歌哩,是不是你小子想媳妇想疯了?这群汉子并不真服他们的工头,有点手艺敢拼敢闯的,干得不开心说一声便走,双方也没协议合同。这时江湖义气行门行规都抵不过一把钞票。润生跟的这个师傅,是个湖南人,倒还耿直,一口干每月给徒弟800元,到底自己该得多少,润生心里也没数。伙食跟着吃,到银行开了个折子把钱都存了起来。有时下雨,不能开工,就坐在棚子外的塑料帐篷下,拿本谁撂下的武侠小说看,看着看着,也会抬头望对面瓦楞上的青草,那个时候我大概也似一根水草在他的思潮里漂荡。
    11月,该收的早收了,该种的也早种下了,爸爸决定上县城医院检查一下。胃痉挛起来的时候,抵在锄头把上都缓解不了疼痛。走的那天,虽然阳光熹微,倒是无风无云,瓦蓝的天空下几只黑鸦飞来飞去,妈妈和弟弟、妹妹送他到溪坝汽车站。妈妈说,“他爸,包里的葱油锅盔吃完了,随便去买点啥填肚子也不要为省几个钱饿得前胸贴后背。晚上赶不回来,去住旅馆,蹴人家的墙角,湿气重。”车来了,爸爸还拉着弟弟的手不放,弟弟腼腆地催促爸爸快上去,别忘了走的时候到书店买《格林童话》。儿子的手又白又嫩,像只小白鸽子匍匐在自己黑黄粗糙的掌心,让作父亲的愈加难舍难分。车内的售票员探出头用装票的铁盒子拍打车壳,不耐烦地催促,“走还是不走?……”爸爸平生第一次生出一股悲凉,回眸再望了望,眼皮直抖,妻孥似在一道大大的黄色光圈里旋转。
   到县城医院的当天上午,医生让他照了片,结果出来后,说要留院观察。病房里八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人,上至八十岁的老翁,下至三岁的顽童。虽墙上贴着禁止高声喧哗,但来探望病人的一拨走了一拨又来,谈笑声、哀叹声抑或神经质的哭泣,真似一锅沸沸腾腾的水。爸爸头枕在洗得发黄了的枕头上,想自己好几个月没洗澡,头发黏黏乎乎出门的时候都忘了梳一下,刚才领他进来的那个小护士问他的家属怎没来,说住院也该带上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那口气就是有点责怪他太邋遢了。反正钱都交了,不住白不住。他心一狠,只脱了鞋,舒舒展展仰面躺下。
    从小护士那里生出的紧张感刚被鼎沸人声冲刷掉,就看见门口一个头发雪白架着副黑边眼镜的男人用指头敲门,什么都没说,倒是他两侧的护士小姐不约而同道,“注意点啊,这是住院部,不是菜市场。”爸爸一咕噜爬起来,要下地穿鞋。那黑边眼镜指着他,“你别动,躺好。”爸爸乖乖又躺下了,黑边眼镜用指头按他的肚子,问这痛不痛,他牙缝里抽着冷气一时说不出话来,黑边眼镜松了指头,对护士说,“过了晚上6点不能进食,过了午夜12点不能喝水。睡前给他两片安眠药和一粒止痛药。”“我明天能回家吗?”爸爸憨憨地挤出一个笑,耳朵都红了。“你得的什么,你不知道?癌症要命的!回家!”黑边眼镜显然被爸爸的话激怒了,眼镜滑到了鼻尖,脸色阴森看着有点可怕。爸爸吞下嗓子眼儿的话,赶紧低下头。
    五天后,溪坝邮局收到县医院发的电报,派专人送到鹿儿山。这其实是张死亡通知令。妈妈东借借,西凑凑,给了拖拉机司机五块钱的运费,那司机在镇上帮人拉砖,还都熟识,不管钱多钱少,二话没说收了,帮着搭好灵堂。妈妈早没了主心骨,披着块白麻布和麒麟、引弟跪在灵前,妈妈娘家那边只有一个哥哥,来过一趟,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全靠周家婆坐镇,独眼老道士邻着一帮小道士每三个小时敲锣打鼓,铿铿锵锵,来客了喝茶倒水皆有人把着。没了爹的两孩子看母亲哭成那样,也不问他们是饱是饿是暖是冻,心里害怕,道士休息时他们就靠在周家婆的大腿两侧。
    家徒四壁,坛子里的苞谷、豌豆种子都拿出来吃了,更不要说米和麦子。还拖欠人家2000块。
    车到省城还不到五点。司机告诉他们,过了驷马桥,往左拐,沿河走15分钟的路就是科技大学。桥洞下躺着许多乡下来找苦力的男子,妈妈拽着两个孩子的手,让他们都别出声。过了桥,一辆小三轮紧紧跟在他们后面,彼此不说话,那个男子一脸横肉,唬得妈妈虚汗直冒,眼见学校大门灯火辉煌,保安的影子投在窗户外的水泥地上,那拉三轮的才调转头。保安听见脚步声,问过话,开了铁栅门,让他们进去。
    路灯下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呼哧呼哧而过,晨练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我正在操场上和几个女孩子转呼啦圈。猛然留意到向宿舍那头匆匆而去的三个身影,丢了呼啦圈,追上去,“妈妈,你们怎么来啦?”三人手臂上都戴了青布套,“家里出什么事了吗?”妈妈没说话,从横挎在腰际的布包里摸出来一块青布,塞到我的手中。引弟说,“爸爸没了。”当下四人抱头恸哭。待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后,我向同宿舍的女孩借了点钱和饭菜票,去食堂买了八个馒头,让他们就着温开水吃了,并安排他们住进学校招待所,那时心里也没谱,就交了两天两夜的住宿费。
    听妈妈的口气,家里已是揭不开锅,妹妹和弟弟今后的学费更没着落。上午是四节古汉语课,我没有进教室,坐在林子深处的石桌旁,在一个个人名上打上红红的叉,这些同学和老师都帮不上忙,现在只剩下肘子店那对老夫妇了。
   “苏东坡肘子”五个字的金漆剥落了,黑色横匾也像吃油烟太多,给人脏腻腻的感觉。店门虚掩着,黄马哈手里的刀游刃有余地挑断猪大腿上的经络,骨头和肉很快分离开。
    “黄叔,阿姨还没起床啊?”黄马哈笑得眼睛都陷进了肉堆,“你姨去云香寺烧香,中午才回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说着,把手在大肚子上一抹,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
    “您老能不能和姨商量一下,借我五千块钱,我爸没了。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妈妈和弟弟妹妹在学校招待所等我消息。”说着,说着,眼泪一条线流了出来。黄马哈解开围裙,手心手背搓上肥皂,嘴里说,“小丫头,甭着急啊。总会有办法的。”
   另半扇门关上了。我还站在原地,用手绢抹泪。黄马哈的手触到我的腰,就在那儿游曳了一会儿,轻轻捏了捏,“就看你愿不愿意了,你叔背着她还攒了点私房钱,一万两万的还拿得出。”他慢慢腾腾摸出一根烟,刁在嘴里,用舌头舔过滤嘴的地方,似要吸又不吸的样子,我猛地捉住他的手,眉毛拧成一团,哀求道,“叔,只能这样吗?”
   “你自己作主呵,我不逼你的。”
    他咚咚咚踏上木梯子,回首说,“要上来拿钱,低着点头,天花板矮。”
    楼上放满了米袋子,天窗紧闭着,空气有点混浊。没开电灯,勉强可看清彼此的脸庞。黄马哈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报纸,把手中的钱严严实实裹好,“整好一万,你拿到邮局去存起来。别让你妈揣着带在路上,这世道都他妈想钱想疯了,哪里都有抢哥呢。他们要多少,你汇多少,身边也要留点,懂不懂?”
    我从来没碰过这么多钱,跨出门槛的时候,黄马哈叫住我,示意我把钱放进米黄色的帆布菜兜里。我挽着菜兜,走在街面上腿有点发软。现在才十点钟,街面已经很热闹了。
    妈妈和弟弟妹妹因为不再担忧钱的问题,脸上的哀愁也减轻了不少。有一刻,我还听到弟弟在小声哼《十五的月亮》,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侧耳倾听。从此,这个家的担子挪到了自己的肩上,妈妈是怎样一个人,我是最清楚莫过了——懦弱而懒惰。回到宿舍,想起黄马哈肚子上厚厚的脂肪,还是没抵挡得住翻涌而上的悲凉,小声地哭起来。哭过,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浮现出润生圆墩墩的笑脸,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公社建筑队,也不写封信来。
    从此,每到月中,老板娘去寺庙烧香吃斋,黄马哈就约上我,在阁楼的粮袋上速战速决。黄马哈为求我露个笑脸,500、500地给,还偷着为我买了辆自行车,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那天好像是天意,车到了寺庙门口的停车场,老板娘才记起忘了提供奉菩萨的青油,原车而回。街对面看到我和黄马哈一前一后出了店门,觉着好奇,尾随我们到了河堤,她看见我侧身对她的丈夫说了句什么,而她的丈夫居然把我的头揽过来靠在他的肩上。老板娘躲在榆树后面,气得七窍冒烟,做梦都没料到老实吧唧的丈夫居然就在她眼皮底下偷腥。到第二个月月中,她早早地出了大门,侯在街的拐角处,九点刚过十分,看见我的百褶裙飘进了肘子店,门从内关上了。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她提上瓶瓶罐罐香腊钱纸,横跨过马路,蹑手蹑脚开了门,听到楼上丈夫含混不清地一个心肝又一个宝贝地乱叫。当下,把门反锁上,又挪了宰肉的案板抵在门上,操把尖刀,吱嘎吱嘎往阁楼爬。黄马哈听到响声,裤子还未提上去,雪白的屁股露在外面,正中老伴儿的一脚狠踢,跪倒在地,“你怎么回来啦?”“你X得爽,我让你X得爽。”老板娘扬起刀,看那架势立马便要阉割他。黄马哈傻了眼,护住阴部,求饶道,“我再不敢了,我发誓,我再不敢了。罗哑快走,别来了,我们另请人。”老板娘把刀插在楼梯口,拉起我的长辫子就打,我也不还手,老板娘气血攻心,手上使不出力,干脆掀起我的裙角,从下面哗啦撕开。黄马哈此时已拉好裤裆的拉链,低声下气发着重誓“再不敢了!绝对不敢了!”
下了楼,老板娘却不依不饶,拽着我的胳膊往学校拖。见了人就嚷嚷,“快来看呀,大学生偷人家老公,被逮了个现行……”黄马哈被老太婆这招棋吓得魂飞魄散,躲起来不敢见人。我的裙子被老板娘撕掉一大块,胸部全露在外面,看热闹的男女学生越来越多,围住我俩,笑说,“这不是肘子西施吗?”学校大门口值勤的保安脱下制服给我遮了羞。
    第二天,校长收到一封匿名信,说不辞退我这个伤风败俗的女学生,就让媒体来关注此事的进展。老板娘雇下几个枪手轮流给校领导写信。我便在“市民”的声讨中卷起铺盖,走出绿树环抱、护河湝湝的高等学府,消匿进百万车流、尘埃及霓虹灯光锻打的摩登世界里。
    1989年对于鹿儿山来说是个灾荒年,太阳烤干了河里的最后一滴水,稻子还未等到扬花就枯萎成一片黄草。穿越引弟的信笺纸,只读到一个字——水。
    人才市场的出口站满了民工,靠着一根扁担等待雇主。他们的脸黑黄,年纪轻轻也胡子拉碴,皱纹很深。他们都不是来自鹿儿山,也不知道鹿儿山这个地名。迄今为止,我只碰到一个老乡——芋儿,而且还打算跟着芋儿去撞荡。
2009-5-23 18:4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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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踏上风尘路

   “肖印辉没安什么好心,他是打着招秘书的幌子引你们上钩的。”“你们?”我打断芋儿的话,“你们是什么意思?”芋儿指指车屁股规规矩矩站着的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接着说,“罗哑,看在小学同学的份上,我给你交底儿吧,我干三陪干了两年了,陪人喝酒、唱歌、跳舞,有时还卖,那是没文化没本事莫奈何,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就在成都找份正正经经的事做,不要来淌这浑水。”芋儿双手搭在我的肩上,左右摇晃,急促而焦虑地劝阻。肖印辉看芋儿从裤子兜里摸出一把钱,塞进我的手里,再也忍不住了,从车的另一头蹿过来,拽紧芋儿的胳膊,“你要做什么?!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们这批女孩去就是坐台,一天最少三百,这个钱不好挣,还有什么钱好挣?我们有专人护场,绝对安全,不会逼迫谁去做不愿意做的事,何况我们还不允许谁擅自走台。哑哑,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气质,肯定会一夜走红。”肖印辉连推带攘,压低嗓门,“来,听话,就坐我旁边。你飞机上的座位也挨着我的,”帮我系上安全带,捏捏我的手背,“我老婆比你们也大不了几岁,我怎么样疼她,就怎么样来疼你们。”   
一辆米黄色吉普载着十来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按照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向机场驶去。那天的太阳真毒,像密密麻麻的干辣椒串圈成的火轮,而我整个人却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得赶快凑足打井的钱,有了水井,庄稼、牲畜以及人才有救啊。身旁的女孩神采飞扬,唧唧呱呱,仿佛一只只初生的鸟儿,对未来的华丽生活充满了期盼,我也会莫名其妙地跟着兴奋一下,接着,又陷入对那座养育了我的大山的眷顾。飞机到了长沙,肖印辉的“凤求凰”歌舞城专车接上我们,直奔汉洲。
    这是湘江边上的一座热闹城市,延江停泊着几十艘颜色夺目的画舫,往上走五分钟便是滨江路,一色的鱼鳞瓦房,外墙涂抹得花里胡哨,用霓虹灯标志出卡拉Ok字样。一路数下去不下二十家,俨然红灯区。大家都以为到了,肖印辉不屑道,“这些Ok厅根本上不了档次,小儿科。”于是,在期待中,车左拐右拐进了城中心,古旧的略显狭窄的街道旁突然冒出来一栋蓝玻大厦,两只金凤凰在半空翩翩起舞,缠绵悱恻。肖印辉说那才是他的场子,让女孩们安心干,不会亏待她们的。车却未停下,几番周折,到了火车站旁边的一条土路上。下了车,穿过一条阴森黑暗的胡同,木门剥落的油漆和一把旧铁锁让欢天喜地准备在此干番大事业的女孩们心头微微一惊。推门进去,楼下的客厅和厨房空无一物,紧邻洗手间的卧室放了三架高低床,床上是草席,没摆枕头。大家都往楼上冲,正中是宽宽的过道,两头的卧房如同楼下那间。风铃子一屁股坐在床上,掠起草席,破口大骂,“连个垫子都舍不得买,老娘才不受这窝囊气。”大家在路上都见识了风铃子和她的死党梅一的火爆脾气,当下默默拿出箱子里的衣服,挂在床头,不搭茬。没想到风铃子和梅一提起行李,出去立马就租了间房。肖印辉清楚地知道,来玩耍的黑道上的朋友唯有交给风铃子姐妹才放心。姐妹俩喝酒玩色子都有一套,他费了多少口舌,才打动芳心离开成都龙潭老窝。租房要花钱,他肖印辉愿给,风铃子还不要呢,真搞不懂姐妹俩唱的是哪出戏。
“都是我的姑奶奶呢,我谁都惹不起。”肖印辉爱说这句话,一半儿脸笑,一半儿脸哭。这么个油腔滑调的老男人倒惧内,再三叮嘱姑娘们见了他老婆恭谨点,玩笑少开。
第一眼看见肖印辉的老婆韩月,我不由打了个冷战。那女人仿佛从未晒过太阳,脸白得吓人,头发披到了臀部,青幽幽的,直而硬,素面朝天,连口红都没抹。韩月的声音听上去令人有一种触摸到刀刃的错觉,“宿舍有我们请的大姐煮饭,中午12点和下午6点是就餐时间,下午不硬行规定要坐台。但晚上8点至12点必须在,深夜场是最轻松的,遇上好的主儿,还能睡到天亮。”寥寥几句话算是开场白和结束语。不知为什么,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个极度不快乐的女人,她的工作就是给每间包房推荐小姐,使唤服务生。这女人的声音很弱,走路也轻,有时在过道里碰上,还以为撞鬼了。
所幸的是韩月给我介绍的客人不是律师就是医生或者国企干部,死缠烂磨的地痞流氓一个也没有碰上。我也知道如果碰上此类客人,就是在阎王面前走了一遭。有一天散场后,大家回到休息室补妆,等待下一拨客人,露露拉开裙子让众人瞅,天哪!肩膀和脖子上淤血密布,露露哭着说,“真是个变态狂,抱着我说要吸血。”
    风铃子说,“上了这道,就是两条腿陷进了泥坑,你越扭扭捏捏,你越拿模拿样,他就越觉得你嫩,好揩油。”
“铃子姐姐,我和男朋友处了两年了,手都没拉过,你说的我做不到。”
    露露学的财会,这还是她的第一份工。
    “还不回去啊?!难道你等着哪个臭男人来破你的处不成?”风铃子没上粉的圆脸一瞬间变成了猪肝色,紧紧绷着。露露以为她要挥拳而来,看样子风铃子是在努力控制情绪,然后,她坚决地说,“你走,等会儿就去买票。你们谁都不许走漏风声。”
   露露不得不回江油老家。
    露露的火车是早晨6点30分,那时,我和其余的坐通宵场子的女孩挂着残妆睡眼朦胧的正往宿舍赶。吃午饭的时候,有人问起露露走时的情形,小薇姐说,“露露很想最后给大家道个别,觉得这样走挺遗憾的。”我偷偷儿觑了她一眼,正好碰上小薇姐也正咪着眼瞅我,心里一慌,低下头继续扒拉碗里的饭。小薇姐专门负责煮饭,一个月三百元整。这点工资,她还抽烟,而且烟瘾很大,从来不上桌和小姐们一起吃饭。别人吃的时候,她端杯茶,拿本书,站一边抽她的烟。小薇姐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女子,有人说她是老板娘的高中同学,湘潭人。可从来没见她去找过韩月,也没男人或她老家的人来找她,平素得闲就坐在床头读她的书,不光读还做笔记。小姐们从下午2点忙碌到次日6点,连聊天的力气都没有,回来便蒙头大睡,谁也不在乎这个烧饭的女子在想些什么。
    午饭后,打了阵雷,噼噼啪啪下起雨来。盼得停了,却早已过三点,误了下午场。雨水似乎都下到了人的五腑六脏里去,正是睡觉的好时候。睡得迷迷糊糊,感到耳朵发痒,眯着眼问,“芋儿,搞什么鬼?”
   “懒虫,给你说个事。明天早晨我就走了,跟阿亮走。”芋儿的声音轻飘飘传来,有些神秘。怪不得这几天都不见芋儿回来睡。
    “阿亮靠不靠得住啊?”
    芋儿用手指比了个五,鼓着眼睛说,“他都给我了。”
    “五千?”
    芋儿啧啧上下翻弄舌头,“没见过世面吧?五万!我陪他睡半年。”
    听上去像是件好事,可我怎么也替她高兴不起来。为什么不走出汉洲城呢?至少不要在肖印辉眼皮子底下晃。大家后来心照不宣地都知道了芋儿跟人的事。
   芋儿的嘴唇厚,又爱涂暗紫口红,笑起来像个傻大姐,到哪里都遭人取笑,她也乐得让人笑。那晚上,芋儿还坐台,陪的就是阿亮,让她唱歌就唱,依然跑调。我陪阿亮的伙计小维。他可能只有十八、九岁,头发向左斜分,涂了发油,白衬衫长西裤,坐在那里,浑身不自在。我问他是不是要回去。他慌忙摇头,额头上全是汗,拘谨地问,“姐姐,你要不要再喝点什么?”我帮他点了杯冰茶,自己要的是椰奶。
    芋儿并没等到天亮提行李,她说这是给肖印辉放的烟雾弹,此时去宿舍,人不知鬼不觉。芋儿和阿亮都喝了不少酒,像孩子般地打情骂俏,推推攘攘上了出租车,车渐渐没入远方的街道,没有了声响。
    “小维,他们要去哪儿?”我有点茫然地问。
    “姐姐,我也不知道啊。阿亮大哥的事我们做伙计的不敢多问。走吧,我请你去吃田螺。”
   “我是个孤儿。”小维说。我素来不打听客人的隐私,灯红酒绿之下,真的也听着像是假的。有父有母的人大概不会诓骗说自己是孤儿吧?
   “姐姐,你如果去过湘西,就会知道那里的山有多绿,水有多甜,人是多么地爱唱歌,和这里的人唱的歌是很不同的。我的家乡有座吊桥,每到夜深月圆,青年男女就站在桥两头的山坡上对歌。你们城市里长大的人是不会理解我们的风俗的,把我们当野人呢。”
    “不!小维,我出生的地方也是在山里,也许没有你们那儿的山高,但那里的人们高兴了也会站在山头唱上几句……”
    深夜的汉洲城让江风洗涤了一遍,凉爽的空气中弥漫着槟榔的味道,像是咖啡但又略带点罂粟的甜蜜的香,真令人陶醉。小维的腮帮一鼓一鼓,一定是在吃槟榔。到了汉洲你很少看到有人闲得无聊去嚼口香糖或嗑瓜子,只要吃过几次槟榔,就会爱上槟榔,槟榔里含有一种兴奋大脑中枢神经的成分,甘甜耐嚼,吃的人脸发烫身发热。我让小维给我一块尝尝,嚼了两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异常地难受。小维说,“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要慢慢来。”
    街道尽头贴墙挂着一盏马灯,灯下坐着个老妇人,默默地翻弄铁锅里的田螺,热腾腾的烟雾缠住马灯,走近了,闻到葱姜和辣椒混炒在一起的非常开胃的香气。我们就在马灯前停了下来。
    此后的三天,小维一见到我,就塞给我一把槟榔。小维碰到其他小姐也让人家吃槟榔。到后来,所有的小姐都异口同声唤他“槟榔仔”。有时,小维一个人来;有时,和一大帮兄弟。兜里有了两百块钱,就可以在“凤求凰”泡上四、五个小时。交了包间费后,小维开着摩托带我四处兜风,江的对岸是成片、成片的芦苇,白茫茫随风荡漾,摩托车从芦苇丛掩映的小沙路呼啸而过,白色的融絮落在眼帘,钻进颈项,快乐潺潺而至。然而,几个小时的逃离后,又不得不面对不同的客人,老老实实地去挣钱,妹妹高中快毕业了,弟弟依然药罐子不离身,既然要沉重地生活下去,就不要抱对自由的任何奢望。小维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我让他把钱存起来,不要再来“凤求凰”。小维不听,还是来了。
    我便在走廊里和他大吵了一顿。
    梅一说,槟榔仔坐在走廊尽头的单人沙发上嚼槟榔。我气咻咻道,“关我屁事。”梅一说,“槟榔仔坐在走廊尽头的沙发上嚼槟榔,满脸的泪水。”我心烦意乱,拍着头,“我才不管,我才不管,没出息的货。”休息室里的小姐们都有点为小维愤愤不平。
    韩月带着客人来挑小姐了,大家表面装着无事,拿出化妆盒,这里抹抹,那里涂涂,摆出各种媚态。我的头发乱糟糟蓬在肩上,也没化妆,如果说身边的女孩是一只只花蝴蝶,那么此刻,我邋遢得就俨然一块狗屎。韩月待客人走远了,回过头来,冷冷地说,“洗把脸,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偷偷打开门,瞅见小维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韩月又来了,语气更加僵硬,“还磨蹭呢,把头发拢一拢,跟我来。”休息室只剩下刚刚从长沙过来的十四岁女孩莎莎,其他小姐已经和客人谈得入了港,歌声曼妙,笑语嘤咛,楼上楼下走廊里洗手间乱窜。像今晚被淘汰了N次的现象还是头一遭,难怪韩月上了脸。我埋头盯住韩月的脚后跟,到走廊拐角处忍不住瞟了小维一眼,小维可怜巴巴地看着我,用指尖碰了碰我的裙角。  
   小包间暗红的光投射在男人的眼镜上,他暗示性地点了点头。韩月退出去,轻轻带上门。男人是个画家,留着一头披肩鬈发,长脸,鹰钩鼻,清瘦修长,看上去四十好几了。我心情糟糕透顶,勉强对着画家笑了笑,推说感冒嗓子痛,不能唱歌。画家像是有备而来,塞给我一板西瓜润喉片。画家说,“既然生病了,就好好休息。”让我靠着他看电视。我借口去洗手间,溜到楼下,走廊里空无一人,小维走了。
    画家腾出手揽住我的腰,我轻轻一斜,依偎他怀里,不知道他是在看电视,还是在看天花板。这样过了许久,画家欠欠身说,“我还是送你回宿舍吧,账我都结了。”我满脸羞愧道,“我怎么就睡着了呢,嗨呀,都五点了,真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先生,你看……”画家仿佛特别会理解人,半开玩笑道,“看来,你们是要钱不要命的,经常熬通宵了,铁打的身子骨也会累垮。”
    我和画家手牵着手走出歌舞城,没想到小维躲在暗处把一切看在眼里。画家潇洒地拦了辆出租,非常绅士地拉开车门,让我先上。
    小姐们忙忙乱乱地净了脸,往床上一瘫,万事皆休,地板上水这里一滩,那里一滩,洗脸、洗脚用的塑料盆和塑料桶也直着、歪着摆放在各自的床头。很快的,呼噜四起。小薇姐拿着拖把进来,生怕惊扰了谁,轻轻地把四处摆放的盆子和桶放到床下,见莎莎眼睛通红还意犹未尽似的数点着手中的钱,数来数去也就是四张,每张五十。小薇姐催她快睡,拾起下铺的一个手提包,惊讶地“哟!”了一声,说,“你怎么不把卫生巾放进塑料袋里,搞得这么脏,哪还能用。”“没人教我,我不懂。”莎莎接着说,“刚在长沙堕了胎,卫生巾用了都有七八包了,他奶奶的还不见止血。”莎莎的话把几个还未入睡的小姐吸引过来,异口同声地骂她那个遭天杀不负责任的男朋友,骂完她的男朋友又骂肖印辉没良心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要招。女孩倒裂着嘴满不在乎地说,“我是自愿的,千万别怪肖总。”
   十点半,小薇姐买菜回来,听到房间里谁在咝咝咬牙往嘴里吸冷气,微微掀开门,门缝里望去,莎莎正抱着肚子在床上乱滚。小薇姐调了杯蜂蜜水,让她趁热喝了,又亲眼见她吃了两片止痛药,仍然不放心,劝她去医院检查,是不是刮宫没刮干净,马虎不得,像莎莎这样整夜不睡觉,陪人跳舞,还喝酒简直是在把自个儿往死里整。
过了几分钟,吵着肚子痛的莎莎又睡着了。等她醒来,小薇姐把她叫进洗手间,让她在放了“洁尔阴”药液的热水盆里浸洗下体,还叮嘱她呆在宿舍里不要去坐台。小薇姐突然变得有点唠唠叨叨。午餐后,大家齐刷刷就要出门,莎莎落在后面,小薇姐说,“你今天不能去。”几个好心的女孩也苦口婆心劝她养好了身子再去挣钱,不要急在这几天。莎莎脖子一仰,傲慢无礼道,“你们又不是我妈,连我妈都管不了我,你们还管得了我?”小薇姐气得脸发紫,“你不要命,我还不能瞎了眼看着你去死,你信不信,我立马就去找韩月。”女孩呵呵呵笑得有些古怪,眼白一翻,“汉洲又不是只有一家歌舞城,你去说,说呀,我大不了转个场子。”
    小薇姐在屋子中央愣了一会儿,撒腿追出来,指指毒辣的太阳,塞给莎莎一顶白色遮阳帽,脸上带着无限的焦虑,“小妹,地面热气重,到了歌舞城千万别贪图凉快喝冰水,避开空调风口坐。”
    简陋的木结构楼房里静得可怕,女孩们花花绿绿的裙子、胸罩、内裤像万国国旗高高挂在横七竖八的尼龙线上,湿漉漉的散发出荷花牌洗衣粉气味。床上凌乱放着些用剩了的眉笔和今天早晨或昨天擦拭过粉底、眉线、眼线、唇膏,红绿相间污秽不堪的棉签和棉团,可以锁密的行李箱里可能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小薇姐知道小姐们每日都要去银行存钱,毫无疑问的是每个箱子里至少有一个活期存折,或者两个、三个,狡兔三窟嘛。她们这样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连自己的内心都琢磨不透,又怎么能洞悉这些来自异乡的女子的生存目的?没有一丝风吹进来,窗户外面是铁栏杆,还钉了厚厚一层防盗纱窗。室内潮湿闷热,离仲夏不远了。从二楼的右边卧室可以望到湘江上的一座石拱桥,桥身早被岁月染成了暗绿色,货轮开过,汹涌的江水从高空落下,狠狠打在桥墩上。“夏天一完,就去南方。”小薇姐对自己说道。
    这一天总算平安无事。
2009-5-23 18:4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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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是客人,你是弟弟

    第二个月月中,引弟来信了,信里充满了疑问:“哪来的这么多钱?妈妈很担心你在外面做了不该做的事。姐姐,你老实说,转信的人是干什么的?你怎么认识他?你不告诉我们你的电话号码,我们就不去银行取你汇回来的钱。”小姐们的信全委托肖印辉收转,地址落的就是他合资办的一家鞋厂。怎样才能让家里人不起疑心?最后还是肖印辉想到一个办法,以后小姐们只给家人他工厂总经理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打过来的电话会自动转到他的手提上,方便的时候就让接,不方便就谎称业务繁忙,走不开。妈妈对我的话半信半疑,到溪坝邮局托人拨通湖南的114查询台,电话确是正规厂子的。以后,便按月到邮局取出我寄回的钱,因为数目在乡下妇人的眼里确实太过离谱,一方面为女儿更加莫名其妙地担忧,另一方面却不得不战战兢兢地用这些钱医治儿子的怪症。
    在湘江边上的这座现代青楼里,没有大红灯笼高高挂,“豢养”着的烟花女子明里是卖艺不卖身,但青春韶华正是烦恼时,和某个男子相处久了也会滋生出无限的温情。有了稳定的几个熟客后,便把温情匀称地摊开,一份一份地分给他们。虽然,这感情在彼此看来都是着了色的浅薄,像香气四溢的泡泡,一戳就破,为各自的需求,倒极力地维系。而我也不例外。钱比初来乍到时好挣多了,只有没挣够三百元小费的那一天,才熬通宵,非等到一个客人,非再赚一百。——这似乎已是钱奴的心理,惶悚不安中便拜托小薇姐买了三大本砖块厚的书,是:唐诗宋词赏析、钱钟书文选和张爱玲的小说选集。也真还静静地背住了几首婉约派宋词,日记是每天一记。可能是因为不经意间会谈到最近读到的古人的词句,客人皆刮目相看,熟客越来越多,来之前都得电话预约。“凤求凰”的生意更加火爆,肖印辉乐得没喝酒时也红鼻子红脸。
    这日是星期二,画家如期而至。小姐们开玩笑说,“人到中年大概也只能一星期一次,小老婆都不能多养,养着也绝对去偷汉。”画家站在休息室门口不搭腔,嘴里只顾含着笑,我提起包,轮流打去,嘻皮笑脸道,“你们这些恬不知耻的,想情哥哥想疯了。”梅一把裙子向上一捋,劈腿横搭在电视柜上,露出黑色蕾边三角裤,嘴里叼几丝头发,脖子歪挂,浪声浪气道,“画家,怎么样,我和哑哑妹妹可是各有千秋哦,我们玩三人游戏,保证把你服侍得筋骨酥软。”小姐们已是笑得不行,把梅一按倒在沙发上,就要脱她的衣服。忽听梅一尖叫道,“我操,哪个婆娘摸我的穴。”画家退到走廊上,略显尴尬,“这些小姐一个比一个开放。”我连忙解释,“她们也是一起时才起哄闹着玩儿,就说那个梅一,有一天深夜场坐的大包间,大家熬不住了,说关灯睡觉吧。刚合眼,就听她又吼又跳:关掉灯瞎摸呀,你敢动老娘,看我不废了你。啪啪啪灯亮了,她站在玻璃茶几上,手里揣个烟灰缸,横眉怒目的,把陪的那个客人吓得丢下一百元小费就溜。”
画家的头发很卷,黄黄的微带点红色,我好奇地抚摸着他一头柔发问他是不是染过色,烫出来的效果。画家透露,那是因为他的爸爸的爸爸来自中俄边界一个名为室韦的小镇,他的头发是出自天然。于是,我缠着画家说几句俄语,画家道,他的爸爸没教过他。这一次,我还专门准备了纸和笔,让画家随便画幅画送我。画家勾勒了几条线,把笔一搁,“佳人在此,心猿意马,没办法画啊。”我嗔怪道,“净泼凉水。”听那厢话里酸酸甜甜,“从长沙过来也要两三个小时,我可是风雨无阻啊,来来回回的花销你可都看在眼里的。你说,我为你的这颗心是热的还是冷的?不瞒你说,我每次来都得向家里的那位编个故事,生怕她起疑心。”
画家邀请我去江边画舫共进晚餐。离晚场还有四个小时,精致地吃,时间也绰绰有余。能来画舫吃鲈鱼的人寥寥可数,虽然汉洲城大街小巷的餐馆都可吃到鲈鱼,所费也赀,氛围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雅间内铺着大红地毯,日式餐桌靠窗而置,配上黑白简洁的丝绸坐垫,墙中央悬垂一幅美女图,是好几个世纪以前的日本宫廷贵妇人打扮,青丝旖旎在地,长衫飘飘,站在樱花树下翘首亟盼,那白色的花儿落了一地,还在随风招啊招,使看画的人也宛然闻到了向晚的馨香。掠开薄如蝉翼的青翠纱帘,江面一盏盏装着电灯泡的红灯笼随风打着晃子,在水褶纹里缩小,扩大,其实,天还没黑,滨江路上依然车水马龙,我们倚窗而坐,捧盅不语。画家的面部轮廓随缕缕江风柔和地动荡起来,他的眼波停滞在我的眼里,过了良久,却说,“遇到下雨天,非得盖被子才能睡,不小心就着了凉。我上次去你宿舍见你们床上都是光溜溜的,如果还没添置,我明早走之前给你捎一床过来。”我把茶杯微微一斜,指甲顺着杯把上的纹路来回划动,半梦半醒似的哈着气“嗯—嗯”算是回答。画家拉开我的手,笑说,“做什么呢?茶都要倒出来了,老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我举高杯子,眯喜着眼,“你看,你看嘛!这鸟雕得活泼泼的,眼珠子都像在转动,哪是茶具啊,供着我都怕打碎了。”画家笑出声来,“你呀,活脱一个傻妞……”看我眉梢微微向上扬,无限好奇地盯着那杯把上琉金鸟儿,猛然想起什么来,说,“你们这堆小姐,我看就莎莎和你的酒窝最深,我怎么老久没看到那个妹子了呢?他上次还缠着叫我叔叔,要和我同路回长沙呢。我看她人这么小,倒蛮机灵的。”
莎莎?那一阵子犟着不听劝,污血未止,还日日三场,连小薇姐的鸡蛋羹、红枣薏米粥都没能补足她的精气,陪着客人疯比谁都卖力,舞池里只要一播摇滚、迪斯科,花颠柳颤的扭得没有了腰。客人看她满不在乎,出了个价,一次1000。她只说身上来了不方便,客人对这个倒不介意,猴急的就在包房的洗手间大动干戈,终于弄出个血崩,当场昏倒。客人可能对肖印辉还是惧怕的,偷偷叫来一个服务生,塞给两百元钱堵嘴,好在客人也见过我几次面,除了我,也不认识其他的小姐,便托那个服务生找到我,相帮着收拾干净,抄后门去的医院。莎莎再过几天也该出院了。但像这等事,是万不能告诉画家的。我说,“她生病了,回老家去了呢。”
我不喜欢花花哨哨的打扮。记得长这么大,还只戴过一个玉镯。那玉镯是当初鹿儿山修水坝,挖到一处古墓,玉钗、青石枕头、雕了花的瓦片都有,妈妈就趁乱捡了这玉镯,说是将来送给女儿的嫁妆。可惜的是,刚到汉洲那天在宿舍楼梯口摔了一跤,镯子碎成几段,我并不感到心痛,就怕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画家早已从别处打听到我的生日是十月二十日,偏说没什么送的,就一根二十克拉的纯金项链。我以为他是存心取笑,他也不是不知道我的喜恶,便反诘道,“俗不俗呀?给狗当链子也嫌粗。”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浑侃,酷似认识多年的知交或是久别重逢的故友。画家的温吞水脾气让我觉得很舒服,抑或是舒服就少了戒心。每次来,都是相敬如宾,牵手揽腰,再无越轨之举。像他这样的男人应该算是君子吧,即便是君子也要来烟花之地寻觅暧昧的暖意,可见人是多么难于思议的动物。
车到“凤求凰”,刚好七点整。画家陪我上了几级台阶,止步说,“我就不送你上去了,你这场完了就回去睡觉,千万别熬夜。”我挤挤眼,调皮地说道,“你真不上去?那我就去陪我的二哥哥了。”画家语气里稀微的怜惜和无奈,“我知道你有好多哥哥,我要吃醋的话,早就酸不溜几,可以泡菜了。总之,不要熬夜。”
    他真走了,本来属于他的星期二才过去三分之一。他的背影即使在人流里还是那么显著,匆忙的,似乎赶着去办一件急事。我回顾了一眼,满腹疑窦。歌舞城的玻璃旋转门徐徐向右转动起来,从内送出一个人,向着我远眺的方向张望了一下,紧紧揿住我的手背说,“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小维,你怎么又来了?”
    “我们去走廊那头。”小维冷峻地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我的心悸了一下,是不是芋儿出事了?“你见到阿亮大哥和芋儿了?”
    “我不想谈他们。”他粗暴地打断我的话,斜睨着我的脸,冷笑道,“你就那么喜欢那个老头儿?”
“他老吗?我看并不老啊,正当年。”
“他包你啦?!我告诉你,这种人我见多了,都他妈假斯文,摆噱头骗人的。”
“你嘴巴干净点好不好?别背后损人。”
“嚯!嚯嚯……”这笑听着有些阴森,“你还心痛这老不死的呢。”
“小维,我告诉你,你再这样阴不阴、阳不阳的和我说话,趁早滚蛋,我罗哑不吃你这一套。”
他拉开手提袋,掏出两沓子钱,努劲儿掰开我的拳头,啪啪甩在上面,“我要包你两个月,数数,看够不够?”
    “这钱哪来的?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么多钱?你快给我说实话!”极度的担忧和懊恼使我看上去就像一个神经错乱的病人,泪水滚了出来。
    “姐姐?……”小维手足无措。
     两个服务生向这边走来,我抢过小维手里的袋子,侧身快速把钱放了进去。现在不是他要和我谈,而是我必须和他好好地谈一谈。
    他的大眼浓眉真是那方高山溪涧养育出来的,烛光下,少年又恢复到初次见到我时那副羞涩的神态。我有太多的话要对这个少年说,我要让他明白我是怎样一个人,我诚挚地告诉他我过去的人生和我肩上担着的对弟弟妹妹不能推卸的责任。我说,即使是靠卖笑挣钱,也要看什么人,明知不可为就不要为,自己还有一颗良心。如果连良心都泯灭了,那这个人可真就是无可救药,堕落了。我对画家献出的是笑脸不是感情,画家来了我就接待,不来,也不想他。
    “姐姐,如果我是真心喜欢你呢?”
“像你这么英俊的男子,真心喜欢上我,那我总有一天会学沈从文的《都市一妇人》那样从苗人那里买来毒药毒瞎你的眼睛,让你看不到我渐渐老逝的容颜,你看不到就不会厌倦。”
    小维听得出来,我是故意在逗他,因为说到最后,我竟然咯咯笑出了声。笑声停了,比川剧变花脸还快,肃然道,“你是我弟弟呢,对姐姐尊重点。说,那钱哪儿来的?”兜了一圈,又回到钱上。小维两眼一翻,抬腿走人。我追出来,嚷道,“溜单啊?”小维转身挤眉弄眼,做了个怪相,“刚才还假道士嫌铜臭……我去吧台付。”
    雨不知是何时开始下的,肯定下了有一阵了,凉飕飕逼人。秋已深,枝头疏疏落落挂着几片黄叶的梧桐树,显尽了凄凉。等不到出租车,小维陪我走回宿舍,不一会儿,两人身上皆湿透了,不得不小跑起来。跑着,跑着,竟成了猫捉老鼠,街上只听到一声声捏住鼻子嗡声嗡气的学猫声——喵!喵!喵!一路打闹着进了胡同口,却见门前黄黄的灯影里画家手里大包小包拎着,头发被雨淋得像一绺绺稻草贴在脸上。小维了一下我的手肘,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跑。画家在灯影里叫,“哑哑……”我连忙过去,开了门,往里让,“你怎么没回去呢?不是有事么?我见你走得那么匆忙的。”画家站在门口,并没进去,指指里面,低低地说,“有人睡觉了,”示意我接住所有的包,嘘口气,继续喃喃道,“新买的被子和枕头,我打电话给歌舞城,他们说你刚走,所以,我就……”画家好像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住在火车站后面的一家酒店,下星期再见。”
    门刚关上,“啪!”电灯亮了。小薇姐巴拉着拖鞋走过来,嘴角微微向上撇,笑说,“终于走啦!我刚躺下,就听见你们在门口嘀咕。那人有点中邪了……你当心点,他不会无欲无求的。”
    “是好人还是坏人,到我生日那天就可见分晓了。”
“这个社会好人和坏人已很难划分得清,那就看他是不是真君子吧。”
    防盗纱窗外的雨声一阵紧似一阵,灌进耳朵的却是湘江的怒吼又似周家婆“麻麻咪咪哄……”一鼓作气速不可挡的咒语。我躲进画家的被褥,却看见周家婆还站在鹿儿山顶上下唇煽动个不停,眼睛一瞪……这个梦把我吓得睡意全无。
2009-5-23 18:4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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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没有选择

    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引弟的特快专递,让我回家一趟,麒麟住进了医院。肖印辉一听这事,忙着托场子里的小弟去买当天的票,听说最早也是隔日的八点那班。下午,却接到引弟的电话,人还在医院里,引弟在那头声音听起来倒不着急,说麒麟输了液,病情稳定下来,处方上的药比以前的药贵很多,都是进口的。我急忙截住她的话,“你们傻呀,寄回家的钱怎么不用?管它进口国产,只要能治好弟弟的病,就得买。”我怕她还没听明白,补了一句,“你们谁都不能耽搁他的治疗,告诉妈妈,我做牛做马也要让弟弟好起来。”
    我想起麒麟八岁以前都和我睡,他猫在我的怀里,像一只乖顺的兽物。我的心情阴郁到了极点,全世界的雨还在下着,都下到了我的心上,我在异乡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我弟弟的名字。画家来了,我竟然没注意到这有违他的日程安排,我抱着这个男子恸哭流涕,不知如何熬到天亮。他不停地安慰我,帮我擦眼泪,等我哭口渴了,递水给我喝。我从前不知道一个人的泪腺可以产生如此多的液体,我在离开汉洲的前一夜,便是这样坐的台,到他们递给我机票,送我上出租,我还在哭,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画家在我额头轻吻了一下,说,“我等你回来。”肖印辉还狡黠地抱住我,在我耳畔低语,“这里是你的第二故乡,有什么困难尽管说出来,我会效犬马之劳。”我对着他光鲜油亮的脸苦笑了一下,车便开动了。当时,我想自己对这两个男子还是抱着好感的,他们的善在我最脆弱的时刻无限的被我放大了,我甚至把他们有意或无意释放出来的这种善与我一直以来就崇拜的银白色相提并论。
    那天是星期四。就在我离开汉洲的那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我当时一概不知,也无从知晓。
    5点正,我离开汉洲。
    6点30分,公安局接到肖印辉收买的眼线举报,阿亮携带300克冰毒住在亚细亚酒店。
    6点45分,警察在亚细亚酒店七楼703室抓捕阿亮和芋儿。阿亮给芋儿的钱全部没收,阿亮坚称芋儿并不知其底细,至始至终都以为他是在做皮革生意。芋儿的口供和阿亮一致。
    阿亮抗下了所有的罪责,小维和一帮兄弟连夜逃出了汉洲。
    芋儿提着一个手提行李箱回到“凤求凰”。其实肖印辉和阿亮无冤无仇,但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敢抢“凤求凰”的人肯定没有好果子吃。他甩给芋儿三百元钱,让她滚出汉洲。
——后来我在成都碰到她,她不停地向我重复那句话,“我怎么就没防着点呢?如果阿亮没有遇到我,就不会进监狱,都是我害了他。”本来该分手了,她却坚持要请我吃麻辣烫,于是我们坐在人民广场毛主席像下的石阶一侧,吃了不少羊肉串,也喝空了五大瓶啤酒,到最后还是我付的钱,因为她醉得一塌糊涂。
    我记得那天下了飞机,赶到华西医院时,弟弟已出院,我正好与他们落了个空,于是,我叫了辆出租,500元包到离鹿儿山不远的小镇上。我见到了弟弟,他的椭圆的脸瘦得只剩下两片颧骨,白得吓人。但是,他少年的眼睛里充满了炽热的火焰,他无时无刻不抱着本书,床头堆满了一摞摞草稿纸。我拾起一张,蝌蚪大的数字密密麻麻,他有点不好意思,告诉我这些都是他学奥数时,老师给他的试题。我便默默坐在床头,看他,长久地看他,直到他的耳根烧得通红,放下手中的书说,“大姐,你腻不腻呀?我都没法看书了。”
    我用手背擦擦眼睛,走出他的房间。现在,我和引弟的东西都搬到了隔壁,和妈妈睡大床。自爸爸过逝后,我们的茅草屋就没翻修过,妈妈的哥哥——就是我们唯一的舅舅,带着他的儿子到攀枝花打工去了,舅舅在家,也不见得来帮我们修房子。我决定在走之前,把漏雨的地方加些毡布和巴茅草。
草都荒了,有个老爷爷在衰颓的山麓唱歌,声音很沙哑,但吐字却毫不含糊:
  高高山上一树槐,
手把栏杆望郎,
   娘问女儿望啥子?
    我望槐花几时开。
    歌声嘎然而止,那老爷爷似乎有话对我说,隔那么远,“嗨——嗨——”地叫,我循着声音而去,原来是润生的爷爷在砍柴。我便问他润生在不在家。爷爷的脸黝黑发亮,阳光似乎都聚在了他那一撮白虬须上,晃悠悠耀眼,腰板还是那么硬朗,提起背篓就要下山。我抢过来,搭在背上,爷爷高高兴兴地走在前面说,“回来就不走了吧?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们家润生也是八月份回来的,兴兴火火办了个鸡场,养了100多只母鸡,天天下蛋,呵呵,忙得他团团转。这会儿,一定在鸡场。”我告诉爷爷,我来是想请润生翻修我们家的房子,爷爷拍拍胸脯道他还能上屋梁呢,到时,他也来搭下手。我慌忙说道,“不行!不行!我还可以另请人。”爷爷就说人老了,不中用了。我们说说笑笑就进了润生家的院子。爷爷把我领到屋后面,哇!五米高的木结构敞棚里,鸡笼子整整齐齐排了四列,里面的母鸡见了人,探出头,咯咯啼个不停。润生蹲在草垛旁,拿把改刀,地上摊着一台开了壳的收录机。他见了我,却似哑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没吐出来。爷爷拍拍手,笑着说,“没出息!”牵起棚子外的大黄狗踢哒踢哒走远了。
    “润生哥,你还打算给鸡放音乐啊?”
    他低下头,晃悠了一下,嘻裂开嘴说道,“不可以吗?鸡听了音乐下的蛋比普通的蛋更好吃呐。我在广州打工的时候,遇到一个师傅,他家就是养鸡的,他后来还带我去他们家住了几天,我学到不少东西。……贪不得小便宜,这二手货才放了一个月就出不了声儿了,赶明儿逢场我就退回去,新买一个。”
    他的变化很大,学会了抽烟,而且很老练。我揣测他急于修好收录机,也惦记着麒麟,不知他这会儿是不是还在看书,医生嘱咐这段时间要多休息,我三言两语把来此的目的讲出来,就要走。润生仿佛想表达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我看见他急得脸都红了,催促道是不是还有话要说。他摇摇头,这怪人!
我和引弟嘻嘻呵呵,抡起昌蒲扇赶完蚊子,放下青布帐,帐子上挂满了补丁。我对着床下的妈妈说,“一顶帐子花得了几个钱,早就该换了。”妈妈隔着门缝看麒麟是否睡觉了,低声道,“小声点,别让你弟弟听到。他心多着呢。什么都要花钱,还能用就将就用,又没亲戚走动。”引弟就催妈妈快上床。我们的大床正对着一扇木格子窗,月亮好圆好圆,正是阴历十六。引弟抱着我的胳膊说她不想上学了,进工厂或餐馆也能挣几百块钱。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想减轻我的负担。我瞪了她一眼,“你敢!肯定是偷懒功课挪下太多学不动了,自己想放弃。是不是经常翘课?”她满腹委屈叽里咕噜一通英语,看架势是在喊冤,我听不懂,她学的外贸英语,我当初学的是古代汉语,英语考试每次都是六零炮,这些她当然不清楚,是我的秘密。妈妈在脚下打呼噜了,时高时低,我和引弟悄悄坐起来,凑近她的脸,她的胖乎乎的鼻子在月光里就似一截水煮白萝卜,我连忙捂住引弟的眼睛,把她拉倒在枕头上。妈妈的睡相看起来是多么的丑陋,我为这种感觉而自责,无论如何,她都是我的母亲呀!
    引弟也睡着了,我侧卧向着窗户,睁大眼看月亮,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还能扛多久,环顾周遭,都是需要倚靠的眼神,谁让我靠一靠?月光冰冰凉凉的……
    第二天下午,润生帮我们修葺好了屋顶。还剩下三捆茅草,我想周家婆也许需要,润生扛两捆,我提一捆,一前一后,去周家婆的家必经一片筇竹林,已是五六点钟,鹿儿山灰蒙蒙的,正渐渐隐入黄昏的怀抱。路上不见一个村民,我和润生走得急,只听见重重的喘息声。竹叶厚厚的盖住了路,走在上面沙沙作响,润生把草一丢,抱住我不放,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他趁势压在我身上。我出乎意料的镇定,也许我早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深秋的寒风吹落一片一片叶子,掉在他的裸背上,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宛若一匹饥肠辘辘的狼张开嘴,“我要娶你!”
    我们穿戴整齐,又继续赶路。周家婆的堂屋亮着盏煤油灯,我们把茅草堆放在屋檐下,双双跨过门槛。周家婆拢拢我的头发,说,“干了一天的活儿吧?头发上都沾满了草。”我羞红了脸,说,“婆婆,你怎么还用煤油灯呀?没给你安电灯吗?”周家婆说点煤油省钱,电灯安了,她也不用。
我和润生辞别周家婆,在回来的路上,经过那片竹林,润生又抱住了我,他一下一下地吻我,好像要把我整个地吞下去,他说我是他的第一个女人,而他却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想起黄马哈的大大的肚子,把那段隐情告诉了他,说出来后长久压在心上的痼疾也随之消失了,我想我是需要一个男人来载荷我的苦痛,选择润生是不是对他太残酷了?我又开始犹豫,终究没有告诉他我在汉洲坐台挣钱的事。
    但润生以为,我不会再离开鹿儿山。他回到家就让他妈妈去请山外的媒婆,择日提亲。他要按照我们当地的古老风俗三茶六礼迎娶我。
我必须尽快离开鹿儿山。
天明,我送引弟到车站,要她发誓死心塌地地呆在学校读书,她答应了。引弟走后,我还去了一趟溪坝邮局,拨通了肖印辉的电话,肖印辉没有催我回去,只说我的几个熟客来“凤求凰”找我,真个是望穿秋水。我说,我明天就去买机票。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觉得周家婆越来越像陪伴了鹿儿山好几代人的那棵老槐树,躯干粗得几十个壮年汉子都抱不上,树杈弯弯曲曲,嶙峋怪状,硕大的根牢牢蟠扎在石缝里,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笃信这棵树风吹不倒,雷劈不开,是保佑他们的神,年年秋收前,都会在树下摆上猪头祭祀。我在走之前必须跪在周家婆的脚下做忏悔,我需要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坚定岌岌可危的意志——我确信那个八旬老太可以给我。
    她徜徉在我过去的岁月之河里,煤油灯芯挑得高高的,开着花,圆鼓鼓酷似腊梅骨朵交缠在一起,火焰的末端冒出一股淡灰色的烟雾,弥漫开去,屋子里老人的味道更浓烈了。她的眼睛深陷在一堆赘肉里,只能看到两枚黑褐色珠子,黯淡得如同煤油灯光,毫无明锐度,这诱使我不断地解剖思想里的罪恶,跪伏在她的膝前,握紧她交替放在膝盖上的手,哭诉道,“麒麟是多么可爱的一个孩子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病魔俘虏。他还梦想去上华西医科大学,他说将来他要研制出一种纯天然产品,让普天下的孩子吃了都不得病。……我已经是个下贱的女人了,下贱的女人挣钱哪还顾忌脸面,在我的肉体里面还有一层包裹灵魂的皮囊,只要皮囊没有捅破,我的灵魂就还存在,那么,男人们得到的仅是我死去的肉体,永远触摸不到我鲜活的精神,我也没什么好害怕的。……”
    周家婆一动不动地坐在藤椅上,嗫嚅双唇,“闺女,你受苦了!……”她发出一连串唇音,我努力想听明白,却再也听不清一个字,她可能是在施巫术,我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睡着了。梦中,她喝了口桌上的凉水,“扑”喷在我的脸上,我全身一颤,醒了过来。
    天都黑透了,我的身上盖了件她的布褂子,整个人却是蜷伏在原来坐的草垫子上。门外润生正在和她小声谈话,我听不分明,润生见我站起身揉眼睛,跨过门槛,面带愁容说,“山里山外找你一整天了。”
    快进林子,我回首看见周家婆站在屋檐下,一个诺大的影子斜投在水泥坝子里,原来,她拧亮了门楣上的电灯,想给我们一点光明。
    我们缄默着走到村子中央那口池塘边,润生终于忍不住了,粗声粗气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song包,(注:song,尸部首下面一个从字。Song包,方言指无能的人)嫌弃我?!有啥子都说出来嘛,别跟我弄猜谜游戏。”我拉开他的夹克拉链,头靠在他胸前,像所有的恋爱中的女人那般温柔地说,“哥,我永远都是你的。”我的泪簌簌流下来,他捧起我的脸摩挲了几下,滚烫的泪滴在我的眼睫毛上,我听到他压抑地耸了耸鼻子,还带着哭腔,“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妹子,我也永远都是你的。”
    我到底背叛了他。他应该走一条比我轻松的运途。凌晨三点,我在麒麟的书桌上留了张便条,“弟弟,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按时吃药,按时睡觉。爱你——大姐 ”我背着几件换洗衣服走出了鹿儿山,黑乎乎的山路高低不平,我跌倒在地,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走。
    “呦——呦——”,身后的山坳里传来不知名的小兽物的鸣声。明天,后天,或者将来的某一天,润生熬不住被抛弃的憋屈和已经点燃的欲火,在如诗的凄风惨雨里呼唤我的名字。——想象扼制得我无法呼吸,“我的情哥哥哟,你不要恨我。”
2009-5-23 18:4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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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露露的变化

    河岸边的梧桐树裸露出光秃秃的枝丫,潇潇风声代替了蝉鸣。她奇怪自己还未打点行装,去南方的一个向往已久的滨海之城。这里呆得是不是太久了?久得连空气都嗅着是一股霉变的味道。计划无限地拖延下去,难道是安稳的环境腐蚀了要出人头地的梦想?她在一旁冷眼观看我们的昼伏夜出,有时也为哪位小姐的意外收获而高兴,我不知道她是装出来的,还是出自真心。我有两条没怎么穿,横条纹的毛呢裙子,长到脚踝,羁羁绊绊的,觉着走路不方便,就送给了她。我以为她准会拿来压箱底,打小薇姐来的那天起,我就没看见她穿过裙子。过了几天,她却当着我的面穿上我送给她的裙子,外出买菜。她走路的姿势真是无以伦比的曼妙,身上该凸的部位都凸出来了,该凹的也恰到好处的凹了进去。她把长发放下来用只发卡别住,松松散散地搭在左边胸前。她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子都要美,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美在哪里,她的美是写意的,宛如一幅国画,只有墨的本色勾勒出来的几根线条,然后全是留白。如果我是男子,定会拜倒在她的脚下。
    一天大概都凌晨两点了,我回到宿舍,发现她还在灯下看书,皱紧眉头,似乎试图破解一个疑点。我凑过去,趁她没防备,翻到扉页,原来是约翰•S•布鲁贝克著的《高等教育哲学》,我竖起大拇指,用钦佩的口吻说道,“真了不起!你要考研么?”她仿佛是被人看透了心思,脸唰地红了,连连否认,“看着玩呢。”她把书关上,拉我进了卧室,和我并排躺一起,“真丝绵的芯儿,画家还真会挑。”她用手捏了捏盖在身上的背褥说,“露露回来了,还是睡楼上她原来的床。”
   “回来了?”这可是出人意料的消息。
    “心情不太好。”
   既然我们都是昼伏夜出,小薇姐就自然而然挑起了送走旧人迎接新人的任务。露露上次走的时候,在火车站抱着小薇姐哭得成了泪人儿,她还跟小薇姐说,也许今生今世都无缘再见面了。“她的男朋友不是个好东西,你看才分开一个月,就忍不住寂寞,重新找了个女孩,还是露露的同班同学。露露和他那个后,他两边儿瞒住,这哪里瞒得住呀。”
    小薇姐说露露风尘仆仆提着个大箱子走进宿舍,脚后跟往后一扫,怦关上了门,吓了她一跳。小薇姐亲切地走上前,想拍拍露露的肩膀,还未触到露露的衣服,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干嚎。小薇姐慌了神儿,不停地说,“露露妹妹,老家出什么事了?”露露蹲在地上,一把泪一把鼻涕地骂那个背叛了她的男人。露露骂得很难听,什么脏字儿都用上了,露露一路骂下去,小薇姐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露露的原话大致是:那个傻B明明知道他是她的男朋友,还跟他上床。哪里不可以去发骚,偏偏到她和他合租的公寓来。
    第二天早晨,我见到了露露。她若无其事地和我打过招呼后,便出了门。中午,她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宿舍,一会儿让我们看露背紧身衣正不正点,一会儿让我们看牛仔百褶裙合不合她的身。莎莎见她脱了穿,穿了脱,没好气地叫嚷道,“晃得我眼花。你是不是脑袋有毛病?不试就买回来,有钱找不到地方花了?!”露露扑上去就要打莎莎,看那架势是来真个儿的,我们赶紧拉开莎莎,任由露露捣腾去。她已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说一句话也要斟酌半天腼腆害羞的女孩,事实是她的男朋友负了她,她却当作全天下的人都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在她的眼里燃烧着蔑视一切仇视一切傲慢狂野的烈火,我甚至不愿多看上一眼。
    自那天起,她就真正和我们分道扬镳了。“凤求凰”又掀起一股风暴,男人们趋之若鹜地奔向她,只剩下几个小知识分子始终对我不离不弃,不知是怜悯我,还是习惯了我这锅清淡的白菜汤。
   韩月还是老样子,骂人的时候也是冷冰冰轻飘飘地骂。肖印辉双手捧起露露这颗璀璨的明星后,韩月的身体就以100米短跑运动员的速度变小变轻。下午场正式开始以前,我们很少看到露露的身影,每到那时,风铃子就一语双关地说,肖总又在喝人奶。说得也太恶心了,其他的小姐都当是风铃子在瞎扯。我相信!风铃子的话是要转个弯儿理解的,我就亲眼隔着包间门上那块极小的玻璃看见肖印辉啃露露的奶子,露露坐在他腿上,颠颠颤颤,咿咿呀呀呻吟。我当时真怕弄出一点响声,蹑手蹑脚往后退,一双手捂住了我的嘴巴,使劲拖着我进了一间包房。那居然是韩月!
    她说,“你刚才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记住了。”我拼命发誓我刚才只看到了她。我非常清楚这件事情泄露出去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
    露露看我们的时候,仿佛我们的肉体已变成了和空气同等的化学成分,根本不存在。或许现在的她这副德性才是她的本色。她全身都是肉,因为骨骼小,倒不显胖,丹凤眼儿,笑得时候只剩下一条缝儿。穿得丝丝缕缕,胸脯、屁股颠儿都露在外面,男人捏她一把,她反捏一下男人最敏感的那个部位。她的这堆软骨嫩肉供肖印辉消遣,也供肖印辉的拜把哥们儿消遣。
   当然,现在她不会再回我们的宿舍就寝,对于她来说,太寒碜了!她挣的钱已足够她买一套两居室的公寓。
    一个雾蒙蒙的深夜,几个地痞流氓跟踪了一个女人好长一段路,到了她居住的偏僻巷子,猛扑上去,用臭袜子堵住她的嘴,就地轮奸了这个女人。他们把她绑在一棵榆树下,牵来条大猎犬。
    清晨,扫大街的中年妇人发现了她,忙送到医院。医生清洗掉她大腿内侧的污血,告诉她抓痕太深,她是疤痕质皮肤,痊愈后,只有另行实施整容手术才可重塑光滑的肌肤。她躺在病床上,冷笑道,“伤在暗处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坚毅的光彩,医生是刚从重庆医科大学毕业出来的实习生,还未遇到过如此病人,尴尬地退到一旁,让护士继续余下的包扎工作。
    这个女人就是露露,她出院后,回到“凤求凰”,我们都以为她被哪个富豪包养了两个星期。有时,她公然在休息室挑衅肇事,只有风铃子还敢和她针锋相对,梅一大气都不敢出。风铃子警告露露不要带坏了从成都来的小姐,露露回答她,既要做婊子,又想立贞节牌坊。吵吵闹闹坏了场规,肖印辉管不住的时候扇过她们的耳光,踢过她们的小腿肚子,结果是,露露依然在风头浪尖应酬不过来,而风铃子一天只能坐到一场,还是陪通宵。
    小姐们明显地在疏远风铃子。她见了人还是爱打趣,说些无伤大雅的粗话,后来见别人对她不冷不热,便故意找梅一的茬,梅一被惹急了,就责备她破罐子破摔,皮带都拴不住肚子上的肥肉了,为何不减掉十公斤?现在这副样子当然没男人喜欢。自那以后,风铃子不再撅起屁股努屁,也不再嘻嘻呵呵讲情色笑话。
    一天晚上,刚送走客人,大堂经理找到我,带我进了开水房。风铃子的头耷拉在长木椅的边缘,身体瘫坐在一堆污秽的液体上,呼噜呼噜打着鼾。大堂经理说,他喊了几个成都的小姐,一个个都推有事。我问他,“梅一呢?”
    “就那个卷头发的新疆姑娘?别说了,她来看了一眼,捏着鼻子便跑。”
    大堂经理走后,我褪下风铃子的上衣,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她拖上椅子,让她仰面横躺在上面。开水房的墙角放着个铁桶,便放了些热水,洗了洗她的衣服,绞干来擦拭她胸前和腿上的呕吐物。她在睡梦中偶尔大叫一下,“拿酒来!拿酒来!”我强忍住冲天秽气,骂她是个蠢物,把酒当水喝。
    擦干净她的身体,我搬来一张四方靠椅挡在躺椅前,这样,她就不会掉下来了。满地的黄汤也需要打扫,我只好跑到洗手间去抽便纸。梅一正好对镜补妆,我气急败坏地数落道,“风铃子喝醉了,你真还漠不关心啊……”她露出万分无奈的表情,“我有客人。”好像怕我再说什么,急急地出去了。
    等我回到开水房,风铃子还老老实实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仰面打鼾。我一边擦地板,一边自言自语,“你个大傻瓜,肖印辉让你喝,你就喝。每次他要酒客,就拉你去。你脑子少根弦啊?”她的脸红彤彤的,白腻鲜嫩,标准的娃娃脸,蛮可爱。我拂开散在她鼻尖的头发,掏出手绢,打湿拧干后又擦了擦她的脸。
   她睡得很沉。我想起初到汉洲那会儿,她自信、蛮横而淘气。而现在呢?笼罩在她头上的所有光环全都消失了,活脱脱像只扒光了毛的孔雀。我悲伤地坐在靠椅上,对着她的脸,想今天过了不知明天怎样,这样日复一日践踏青春换来的钱到底值不值?
    我不想她醒来的时候看见我满脸的惆怅。于是,我到休息室取来她的毛绒外套,搭在她胸前,悄悄离开了歌舞城。
    我小的时候,家里再穷,但生日那天,大人都会给孩子一个煮鸡蛋,希望孩子顺顺利利一滚就滚到来年。每当惹恼了母亲,她便会假装冷酷地说生日那天不会给我煮鸡蛋,粉碎我一年的盼望,我每每也信了她的话,躲到邻居的茅厕里落泪,并自暴自弃发誓,再不回那个家。我可以躲在茅厕里几个小时,脚步近了,就故意吭吭几声,暗示对方有人蹲着屎坑,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后来,长大成人,到了城市,城市里的人过生日不兴那套,我就托付于天,期望过生日那天天气晴朗,别下雨。
    “我没吃过生日蛋糕,”面对画家为我定制的四层意大利奶油蛋糕,我满心欢喜地说,有人起哄,有人露出惊讶的神色。
    “不为寿星唱生日祝福歌吗?”我说。女孩们簇拥在我周围敞开喉咙唱了起来,刚吹灭蜡烛,还在分切蛋糕,谁在说,“真想不到还能来吃罗哑的生日蛋糕,不久前我们还准备给你秋后算帐哩。”“乌鸦嘴,扯过去了的事做什么?”谁又说。
    “算我什么帐?”
   莎莎的破鼓嗓子响起,“哑姐,你红的时候,一天进五六百,都舍不得给姐妹们买点水果吃……”原来如此啊,恨我的人巴不得揍死我呢,我强忍住内心的龌龊之感,让画家分给她们蛋糕,她们有说有笑起来,还亲热地拉着我合影。
    闹了一个小时,服务生敲门进来说,该打扫房间准备迎客了。小姐们蜂拥而出,风铃子落在后面,低低地说道,“谢谢你!那天我喝过头了。”我抿嘴笑了笑,“真是不值一提的事儿。”她仿佛一下子又进入了另一种状态,肩膀一抖,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画家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语无伦次。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我顺手揿在电灯开关上,他说再呆会儿,现在光线正好,他不喜欢强烈的白炽灯。他从贴胸的衬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红盒子,塞进我手心,要我打开看看。还真是条黄金项链!那项链却不似珠宝店销售的色泽,怎么看,也有点异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殷勤备至地帮我戴上,趁势在我颈项吻了吻,我嫣然一笑。没料到他误会了,以为我在鼓励他怂恿他抛掉矜持再勇敢些,他腰一横,就扑了上来,任凭我踢踢打打,他的手好像在拉裤子的拉链,我高声叫道,“不要!不要!” 正在这个时候门打开了,是前来打扫房间的服务生,画家跌倒在地板上,慌慌张张地拉上拉链,涨红了脸,骂道,“进来要敲门,连这个常识都不懂,真没文化!”
    我的生日派对随着画家的狼狈逃跑而结束了。当天日记的标题就是“虎头蛇尾的滑稽剧”,我读给小薇姐听,她笑得从床头滚到床尾,特别是当我模仿画家的口气说出,“真没文化!”小薇姐几乎笑噎了气,手指头使劲戳我的额头。
2009-5-23 18:4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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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佟柯的出现

    我认识他的那个晚上,全城停电。走廊和各包间都点上了蜡烛,烛光摇摇曳曳,人影儿歪歪斜斜。我和小姐们被安排坐在大门口靠墙的一溜儿沙发上候客。他举着蜡烛,极为小心地,悄无声息地从黑暗中走近,微弓着背,烛光映照出一道道蛾眉和一弯弯笑纹,他脸上始终保持着一股神秘的气息,说的话也仿佛是漫不经心呵气时送出来的,“你跟我来。”
    他的名字叫佟柯,是国内响当当的某国营摩托车厂的副厂长。三十靠边儿,戴副眼镜,乍一看还以为是中学语文老师。和他来的另三位,年纪一大把,鼻梁两边的肉折皱已数不清。他极殷勤地给他们添酒,如果哪位小姐偷懒冷淡了其中的一位,他必站起来温和地建议,“陪王老跳只舞?这曲儿正好,慢四。”(被称作王老的是个啤酒肚,腰围比水桶还粗。)或者带头起哄要其中的一位鼻音重中气还算足的清唱日本民歌,那位壮年时去日本留学,一度混迹于歌伎出没的酒舍的男子会唱不少日本民歌,虽两鬓斑白,唱歌的神态还可看出壮年时的风流。
    他自报家门后,问过一遍我的名字,便记住了。以后便无暇顾及我,我大概也看出来了,他是有求于人,和那三位的关系似要考博的研究生贿赂导师,为使导师放心,自己先证明给他们看他的放浪,所以,他不得不为自己找个小姐。我坐在角落里瞧他陪得小心,陪得累,莫名其妙地也希望各“导师”对他的表现打个满分。谈笑间,我居然搜肠刮肚,讲了好几个流传在我们老家大山里的故事,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一家人独门独户住在鹿儿山腰,因母亲死得早,留下三个女儿,老二,老三都陆续嫁人了,唯独大女儿还守着老父亲过日子,这姑娘身体并无任何毛病,人也长得标致,每逢媒人上门提亲,她却给人家一顿诟骂,后来,这姑娘每隔两年就捡到一个丢在野地的杂种,人也变成了老姑娘,村里再没人去过问她的婚嫁了。某个夏天的黄昏,一个上山打柴的老头儿从更高的地方看到她家后院篱笆墙内的藤椅上躺着一男一女,皆是一丝不挂。打柴的老头儿一下明白了,老姑娘捡到的野种就是她和她的亲爹媾和生下的,这些孩子长得健康,没有兔子嘴,或者像猪尾巴类似的东西,打柴的老头儿心里同情这分担了母亲的责任的女儿,却又害怕这家人的后裔给鹿儿山带来祸患,就在这家人担水的小溪边投了毒,见他们老少全部毙命,自己负不起内心的折磨也喝了不少小溪里的水死了。
“那别人怎么知道这老姑娘和他父亲的乱伦,知道的人都死了嘛。”啤酒肚挺严肃地分析起来。我说那我就不晓得了,传说也可能是瞎编乱造的。另两位老者对我的这个回答还比较满意,都点头称是。后来,有两次,啤酒肚单独行动,隐秘地约我去大富豪酒家喝茶,第一次劝我跳场子,到他的地盘挣钱;第二次邀我去离这里三十公里的水库玩耍。啤酒肚的头衔——某公安分局局长和他油光光的塌鼻梁,小而发亮的眼睛都让我有所忌讳,这种人不得罪,也不深交。我和佟柯熟了之后,他暗示过我,啤酒肚的脚黑白两道都走,是只极为阴险狡诈的老狼。当初他邀我去水库是给我设的套子,我一旦入了套,就给他握住了卖淫的把柄,就像他手下的小姐全被他拴死了,不想坐牢就乖乖地帮他挣钱。一想起此人的用意,暑九天也会打冷噤。
生日过后,画家再没露脸。看来,长性儿的男人真是稀有动物。我何尝不知卧花醉柳的最会逢场作戏,看见他送的金项链,也无数次地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伤害了他自尊?他的自尊又似是他自个儿抱得太严,自个儿撕破了抱自尊的薄纸,仿佛也怨不上我。
    我真不知道星期二对某些男人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喜欢星期二的男人都有某些共通点?譬如:风流倜傥、多愁善感、富有艺术细胞?我记得佟柯的第二次出现也是星期二,此后就演绎成“玫瑰星期二”,他来的时候必送给我一只含苞待放的红玫瑰。一星期中也有一两次碰见他,喝得醉醺醺的,在走廊里抱着我,任性地不让我走,还当着我的客人吻我。有时,冲进我坐的包房,嘟哝两句,又走了。他的应酬这么多,泡在酒精里,脸色就没好过,全身上下都罩着落落寡欢的色调,虽然,他总是在笑,笑得谦卑,这种笑是为博得对方的欢心而牵动的面部肌肉,他越是笑,越是让人觉得在敷衍。真是痛苦,明明不是善于交际的人硬来扮演这样的角色,连最蹩脚的演员都不如。
    我的精神世界出了些漏子,绝不单单因为佟柯的一掷千金。他给钱的数量和方式都有点神经质,让其他小姐误以为他是在挥霍公款。只有我心里清楚,这些钱是他在长沙做生意的哥哥给的,弟弟担着哥哥没尽到的义务,呆在父母身边,照顾老人,哥哥每月都会在物质上有所表示。佟柯是个已婚男人,经常地出入歌舞城,有时晚了,酒醉后干脆不回家,待我散场后找间空包房,倒在沙发上便酣然睡去。我竟然接受了他满嘴的酒气,心里滋生出依傍的安全感。深夜后的我和他身心疲惫到极点,偶尔,借助过道里漏进来的昏暗的灯关,我会端详一下肘弯里的这个男人,梦中额头也紧锁成一方沟壑包围的城池,有时,他刚睡着被我的一个动作惊醒,发现我在看他,也会发起猛烈的攻势吻我,但仅此而已,再没有非份之求。
    他的妻想必劝过他,少饮酒啦,多吃饭。我再去唠叨岂不惹他厌?关于他那个家和他的妻都应该存在,因为实实在在的存在,让我觉得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是个好男人,我和他没有结果,只会像昙花拥有瞬间的美丽。初冬的天空不再空阔辽远,浓云黑沉沉的涂抹在那里,玻璃外面的房屋都似在水中过滤了一遍,湿漉漉的,灰不溜丢,让看的人厌烦。
    我靠在玻璃上盼望星期二的到来,心里盛满了忧郁的酒,苦涩里渐渐品出一丝甜味儿。她们说,我恋爱了,处在危险的十字路口,小姐对客人付出真感情就如飞蛾扑火。我的秘密已然写在脸上,引来肖印辉的指桑骂槐,“姓啥名谁都不知道了?!别跟我挑肥捡瘦,来了都是客,让谁陪谁就得去!”他是在骂莎莎,莎莎也的确甩了客,招来客人的投诉。但肖印辉的眼睛盯着我在骂,鼻子里的热气一股一股全喷在了我的脸上。风铃子看出矛头指的不对,暗暗戳了戳我的腰。我腰一软,倒在肖印辉的胸前,嗲声嗲气道,“爹地,有什么好好说嘛,怒气伤肝。”这一招也真管用,雷不打了,雨不下了,肖印辉拉着我的手,说有事找我单独谈谈。却听见门吱嘎一响,韩月的素面闪了进来,“你,你,你,还有你,都跟我来!”肖印辉鼻孔嗤了嗤,“来的谁呀?看把你急的。”“佟老大。你也该去打个照面,都是刚从长沙过来的。”
    前腿后脚,我们和肖印辉进了歌舞城最大最豪华的包房。佟柯和一个平头男子在谈话,两人长得非常相似,不过那个比他年长的男子脸上洋溢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那男子站起来,很大方地和肖印辉握手寒暄了一小会儿,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继续和佟柯谈话。肖印辉知趣地带上门出去了,按照规矩,我们得站在屋子的中央等客人挑选。又过了一会儿,那男子反手拧开墙上的大吊灯,横扫了我们一眼,指指露露,露露过去,屁股插在他的旁边。他说道,“其他的,你们看着办。”
    我有点怕这个男子,他身上的霸气来自江湖。佟柯待大吊灯熄了,过来拽我,“我哥哥耶。”他情绪很高昂,唱了好几首歌,也许酒精在起作用,我听到他说,他哥哥是为了来看我才来“凤求凰”的。我也那么傻,幸福地转告了露露。那晚,他喝了多少酒,我不记得了,因为我没喝酒头脑也昏昏乎乎,不能自持。
    两兄弟出了歌舞城,他靠在摩托车上跟他哥哥告别。他哥哥猛一拳打在他的头上,“我来看她?一个三陪小姐?操皮肉生意的烂货?你还真迷恋上了这个婊子,把我的钱都花在了她的身上。”我赶紧扶住佟柯的胳膊,怕他瘫倒地上。他哥哥又踢了他一脚,他低低地唉唷了一声,对我说,“没事。”这下更惹他哥哥恼火了,“我警告你,离他远着点。他泡妞的钱全是我给的,我让他泡妞,没让他不回家。你敢破坏他家庭,看我怎么来收拾你。”他哥哥唤上伙计,骂骂咧咧走远了。
我把佟柯给的钱全部寄回了老家。他哥哥是对的,婊子就是要钱,不要钱还做什么婊子。佟柯照例来找我,而且几乎每天都来,他戏称我是“周扒皮”,把他的积蓄全剥削了去。我捡着点时间就溜到楼下去看他,问他冷不冷,捂住他的手,或把他的手直接拉进我怀里“烤烤”,然后,作贼似的赶快跑回客人的身边。他蹴在楼下小卖部外面等我,好像事情就应该这样发展。我们真正恋爱了!
    他有钱的时候买一袋街边小贩的糖炒板栗,我可没想到他还会讨价还价,为一毛两毛和小贩争得脸红脖子粗,我踹他脚后跟,“犯得着吗?!”他还一脸正经地训斥我,“像你这样的老婆,再厚的家底子都会被你败光。”小贩瞅他横眉怒目对我的态度,生怕到手的生意打水漂,照他还的价钱称足斤两,打着莲花诺,“两口子吵吵闹闹才恩爱哪!”他最喜欢别人叫我们“两口子”,即使心里搁着块石头,也顿时笑逐颜开。遇到囊中羞涩,又不愿无缘无故站在炒板栗的火炉旁取暖逗留,他就直接送我回宿舍,却不是抄近道,左弯右拐的,还必经过一个露天公园,公园门口有两棵参天松柏,在花草枯萎的季节依然苍翠欲滴。松柏下两条长木椅,他便跺跺脚坐下,掀开大衣把我一股脑儿裹在胸前,不停笑问,“暖和吧?暖和吧?”许多问题我们都避而不谈。可是,我还没糊涂到忘记他家中有一个妻,总是我提醒他,“太晚了,该回去了。”
    不久刮起了“严打”之风,在政府做事的那些有头有面的人时而开会,时而学习,忙得不亦乐乎,没精力再来照顾我们这些小姐。歌舞城生意萧条,清坐着比陪客更难打发时间。肖印辉怕小姐们熬不住寂寞,不断地给我们打气,“他们学习,我们休息。养精蓄锐,补足粮草,才会百战百胜。”他当他是统帅,我们是他手下的虾兵虾将。男人们接了呆在家中的军令状似的,有一晚,到了十点,门口连个鬼影儿都没见着,大家等得心灰意懒,提包穿衣正要回宿舍,肖印辉挡在门口,右手腕里吊个精瘦的女人,神采飞扬,“都坐下!坐下!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新领班儿金二奶奶。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金二奶奶。”金二奶奶立马给我们上了一课,把应对男人的招数毫不吝啬地解囊相授。小姐们听得瞪目结舌,露露反应过来,当场拜金二奶奶为干娘,金二奶奶动嘴皮子,露露主动示范给我们看。风铃子屁股一拍,“我操!你还不如脱光了让人家X。一百块钱一台还要里外外摸遍。真不当自己是人了!”
我们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回到宿舍,可能各人心中都打起了小算盘。刚12点过一点儿,睡是睡不着,就闭着眼睛背诵李清照的《一剪梅》,一到“花自飘零水自流”总是卡住,背不下去。小薇姐直骂我笨,提示道,“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终于接上了。我满意地嘘了口气。小薇姐钻进我的被窝说,她最近总是左眼皮儿跳,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她还念叨起芋儿来,芋儿走之前曾拜托她捎话给我,“凤求凰”是个匪窝,挣点钱就赶快脱身。那丫头话说得不明不白,去了哪里,也是个谜,我一直为她揪着颗心。小薇姐为增加话里的分量,握紧我的手,“听说代替韩月的女人是金二奶奶,汉洲人哪个不知道金二奶奶?她的老公金二贩卖小女孩儿到河南,无所不用其极,但凡半路逃跑又被抓回来的女孩,他不是用烧烫了的火钩捅孩子的肛门,就是灌煎沸了的菜油,把孩子折磨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金二吃了‘花生米’,她金二奶奶虽然没参与丈夫的恶行,但知情不报,也搭着坐了五年牢。这女人一个字——阴!”
小薇姐的意思,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我犹豫不决,存着侥幸心理,多呆几天看看,若果金二奶奶乱发淫威,再走不迟。
    一个星期过去了,金二奶奶像只老母鸡展开慈善的双翼把我们拢在她的身边,生怕她保护下的雏儿病着了,饿着了,嘘寒问暖,比韩月更得人心。
    “封锁”一解除,男人们比豺狼还饥渴,不约而同涌进“凤求凰”。就有熟识金二奶奶的客人要小姐出台,金二奶奶搬出场规,却又似心肠极软的母亲不忍让孩子失望,挥挥手算是默许了。这些都是“暗箱操作”,金二奶奶是不会让我和另两位胆小如鼠,做事拖泥带水的女孩去冒险,我和这两位女孩并未因之失宠。吃惯了山珍海味,偶尔喝口清淡白菜汤也不错啊。有些男人面对满桌珍馐,只能咽咽口水,因为他们的肠胃实在是弱,消化不了。——这些道理,金二奶奶岂有不知。
其他姐妹穿梭于各个包房,客人来去匆匆,有时竟然半个小时就算一场。喧嚣的程度超过了“严打”前的任何一天,生意出奇得好,姐妹们的脸蛋出奇得娇艳。露露一个星期进帐两万,风铃子一万五,梅一一万五,连小不点莎莎都挣了一万,和气生财,露露不再剑拔弩张地对我们,放出话来,吃水别忘挖井人,是不是该给金二奶奶送点礼了?
    金二奶奶不想要礼物,她很实际,对我们说话她不会心跳眼眨,“得1000抽100,我相信你们不会给我耍花花肠子。”金二奶奶要抽税这是她当初来“凤求凰”和肖印辉订的君子协议,哪个小姐敢说一个不字?
    金二奶奶的腮红涂得很匀,飞入鬓角,她的眼影和唇膏都是一色粉红,眉心一颗大大的黑痣独领风骚,虽是尖脸猴腮,骨瘦如柴,却并不让人看着厌烦。她还爱穿深红色的丝绸旗袍,行如风,笑如铃,“凤求凰”在她的化骨绵掌间翻了几个筋斗,听说长沙的某些政府要员都来玩,不过换了马甲,目前为止小姐们还没辨认出谁是谁。
    我真没料到像鼯鼠蛰伏了一个星期,爬出洞来,看见的第一个熟客是画家。他还是老样子,面颊仔仔细细刮过,鬈发不带一丁点儿头皮屑,正襟危坐,试探我的态度。我帮他加了茶水,问他要听我唱什么歌曲。他道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我就微微移拢过去,拿起话筒试音量,他两眼紧盯着荧屏不再睬我。我偏生要逗他,撅起嘴半恼道,“这么子冷冷地呆着,不如给你换个妹妹吧?”他摞了摞屁股,我咯咯一笑,站起来离得远远的,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腰肢。
    “你几点从长沙出发的?”
“中午12点半。”
“三个小时……那马不停蹄就来这儿了?”
    “这么久没见你了嘛。”
画家回答得很轻快,随意了许多,站起来,拿过我手里的话筒,轻扶我的腰,不疾不徐舞开了步子,“俏皮!”他的呼吸灌进了我的套衫里。
    “你看,我戴着你的项链呢。”我故意让他瞧。“是不是你拿你老婆的金戒指打的啊?色泽太黄了,黄得又没亮度。”
    他撂开手,声音出奇得尖锐,“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意识到有失儒雅,擦擦额头冒出的细汗说,“对不起,我说话的声音是不是吓着你了?”
我们坐回沙发,我解下项链上下拉着玩儿,画家瞅一下项链,瞅一下我,脸上又有了点颜色,“你怎么呢?”他问。
    我不假思索地说,“你才不是从长沙过来。你是汉洲XX摩托车厂办板报的,是不是?”他惊愕地张大嘴,搭在我背上的手僵硬不动了,我猛然意识到自己有多龌龊,忙不迭道,“这项链你拿回去,我不是一定要你什么礼物。万一你老婆发现了……”他嗖地站起来,抓起外套,头也没回,冲了出去。
    我干嘛要捅破这层纸呢?这点敷衍的本事都没有,将来必吃大亏。画家不是画家,是办板报的,这都是佟柯告诉我的。世界其实很小,汉洲在地图上只占着眼屎那么大的地盘,而偏偏画家有个会说俄语的老爸,他又长着醒目的鹰勾鼻、鬈头发,只要是那个厂子出来的人谁不认识他。
    我紧随其后到了大门口,他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几乎小跑起来,我心中似打翻了五味瓶,愧疚,悔恨,自责,然而又受不了一个大男人遇事便逃,那么的不堪一击,厉声吼道,“你给我站住!拿去!你的项链。”他加快了脚步,仿佛根本没听到我的话。
2009-5-23 18:4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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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把辛酸泪

麒麟在我走后又去了一趟华西医大,摘除了左边那只衰竭无用的肾脏,如果另一只也受到感染,只能采取移植。想都不能想,全世界有多少肾衰竭病人排在等待的线上。他只把主治医生的前半句话记住了,“去掉一只肾就如同去掉一块死皮,对身体无碍。”为了经常听到他的声音,我买了部手机。线的那头,有时雨声淅淅沥沥穿进来,有时夹杂着孩子的尖利的哭叫,有时还能听到护士长严厉的训斥……虽是医院,传输给外部世界的吵杂使人绝对联想不到孤独、寂寞、黑暗、死亡。他给那个主治医生和看见过的护士都取了绰号,最糟糕的是主治医生在他丰富的想象下,成了面目狰狞的格格巫二世。(注:格格巫,动画片《蓝精灵》里面的一个反面角色)我努力去揣想他躲在被子下呲牙咧嘴嘲笑别人的滑稽样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粗哑却又轻飘飘咂摸不出一点忧愁,有一天我猛然醒悟到,他正进入青春期。
    我只能拜托老天爷折我的阳寿给麒麟。钱在一定时候会决定他生的长短,我必须挣钱,挣更多的钱!
    乡下穷人生病无钱医治拖着一口气断不了,亲人硬着心肠找来一点鹤顶红(注:鹤顶红,民间对砒霜的隐晦称呼)调水给病人喝了,刚死去的那个脱离苦海,匆匆忙忙赶去投胎,活着的扯天扯地哭过后,也不会一蹶不振陷在悲哀里醒不来,七天半个月后,日子该怎么过还得怎么过。——妈妈大抵是那意思,折子上的两万块钱花完了,麒麟是好是歹就看他的造化。我急了,这不是变相的谋杀是什么?鹤顶红是毒药,弟弟还有一口气就不能喂他那玩意儿。妈妈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还理直气壮地辩解,这是安乐死!
    她和引弟站在一汪泛着绿藻的池子边,已是七点,灰秃秃的大楼里白炽灯蒙了层纸似的,不知是供电不足还是瓦数低的缘故,反正看着就像一个个奄奄一息的痨病患者。麒麟趴在窗台上,探出半边身子,引弟向他挥挥手,低下头有些恼怒,催促妈妈快上去。妈妈还在说,“治不好早死对我们大家都是个解脱,他这病把我们的脖子都勒紧了,难道他一人死,还要我们仨儿都陪着他死?我看你大姐挣的那几个钱全填了无底洞。我养他这么多年,算是仁至义尽了。”妈妈的胖鼻子在冷风里冻得通红,因为熬夜,眼袋乌青,头发也蓬蓬松松好像从来没梳理过,引弟不知说什么好,心里乱糟糟的,离别妈妈,走在大街上,眼睛光光离离的,看什么都是团影子。路过一家报亭,迟疑了片刻,拨通我的手机,突兀的一句,“姐姐,我来汉洲和你一起挣钱。”我惊乍得跳了起来,“你来汉洲做什么?我怎么跟你说的,让你好好念书,念书!钱什么钱?!”
    妹妹噎了口气,“有了钱……”那丫头已经在抽咽,我不能再责备她什么,背后似有人戗着,前方似有人拽着,我嗽了一声,“天塌下来有大姐扛着,真的不要去多想……”
   “哑哑……”有人在叫我。我赶紧挂掉电话,转过身,对着房间角落里一位白发老叟笑了笑。他是北京一家房地产公司的总设计师,出差在此,还要呆四五天。他旁边那位也是白发苍苍,略微比他胖一些,矮一些。先前听他说过,他们是喝过鸡冠血正式拜过把子的患难兄弟,他姓林,那人姓彭,听他们谈话时,却是“六毛砣”、“彭骏鳖”的叫。(注:在湖南,六毛砣是在家排行老六,昵称。某某鳖也是对熟悉的人亲热的称呼。)听过六毛砣清脆滑溜的京腔,咯嘣冒出来彭俊鳖硬邦邦的湘调,让听客感觉就有那么点别扭,像一卡一卡播放着的带子,顺畅不起来。
    彭俊鳖说几句话就要晃一晃脖子,紧靠在他身边的女孩便会低声问一句,“嗯(你)要不要揉一揉?”彭俊鳖只一个眼神,女孩即心领神会,无意间目光碰到一处,双双抿嘴露出恬淡的微笑,他们这种熟稔微妙的关系既像父女又像爱人。有一次,彭俊鳖故意不理睬女孩的关心,硬要试试我的手法。我从来没学过按摩,指头没力。他面带得意之色道,他的小孙子也比我会按。谈起孙子辈儿来,两个老者又有一大堆养家育儿的陈谷子烂芝麻,几个小时也扯不完。彭俊鳖谈着,谈着,把手放在女孩的膝盖上,那女孩便一手在下,一手在上,揿紧了他的手,彭俊鳖话锋一转,“呵呵,对我最好的还是安安,我的宝贝干女儿!”原来那女孩小名安安,穿着件兔绒高领套衫,毛须须的撑着她那张两腮略凸,长眉大眼的脸蛋,无不让人觉着乖巧柔顺。
    两个老人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看我的目光就有点异样了。彭俊鳖让安安去楼下买袋槟榔。把我拉到一旁,小声说,“我朋友愿出200美金,能不能陪他一晚上?爽快点,行就点点头,不行的话,这里有一百元你拿着出去,我自嘎另找个妹妹来。”我偷偷瞟了六毛砣一眼,他低头在翻阅歌单,我说让我想一想。彭俊鳖有些不屑道,“罗小姐,你刚才的电话我也听到了,如果鄙某没猜错,你家中好像出了点事,急需用钱。”我点了点头。彭俊鳖舒心地嘘了嘘气,走到六毛砣身旁,说道,“大功告成。”
    彭俊鳖家住井林路10号,问我熟不熟悉那一带,我说不就是电影院的背面,路口两栋红砖大楼,三棵橡胶树。天晴的时候,还有个光头剃头匠摆根凳子给人剃头呢。彭俊鳖疑心我有亲戚在汉洲,要不怎么会这么熟悉一条不打眼的巷子。两个老人又开始嘀嘀咕咕。难道是怕我事后敲诈?我知道姓彭的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
    “我从前有个熟客,他没事就带着我去溜弯儿。汉洲城的哪条街哪条巷没去过,我的脚劲儿好着呢,走山路练出来的。你们爱信不信,我一口气可以走完大半个城。”
    “信,信呢。溜弯儿——溜溜达达,北京话都会说了。”六毛砣想尽快结束对我的审查。
    彭俊鳖还不依不饶,“那个熟客,和你好到什么程度?”
    “老人家,这是我和他的事。”
“说清楚了,有病的不要。”
    我头脑里訇然一响,站起来就要走,真是欺人太甚。六毛砣扯扯彭俊鳖的衣角,“彭俊鳖,你别管了。我挺喜欢罗小姐的。”
    六毛砣和蔼可亲,不单学识渊博,还精通养鱼、养鸽子、养蝎子。我听着都起鸡皮疙瘩,养点鱼和养几只鸽子培养爱心,陶冶情操无可厚非,把蝎子当宠物爱的我还没听说过。怪邪乎的!“是毒蝎么?”我问。“当然是毒蝎啰,还有带蜜糖的?小姑娘,这里面的学问和乐趣大着呢。”六毛砣嘻嘻嘻,呵呵呵,笑过后并不打算讲他的蝎子经,一则在他的眼里没去过北京城的外地人就是土冒,啥都不懂,二则我年纪轻轻的,没上过几天学,讲多了怕我的左脑消化不了。他并不需要我说话,和他的彭俊鳖聊到酣畅处,便摸摸我的长头发,或者拍拍我的肩膀,当我是他家里豢养的那只会哭会撒娇的哈巴狗。
    我倒看出来了,为什么安安除了说“嗯要不要按摩”便闭着嘴巴,连咳嗽都压抑着,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那么轻嗽两声。彭俊鳖和六毛砣一样在无聊的时候需要只三从四德的哈巴狗。
    两个老人牵着狗,到了大街。寒风凛冽,不适宜于溜狗。腿脚不利索,没人提出要坐车,只好咬紧牙关,慢慢腾腾往井林路而去。主人和狗儿隔着点距离,彭俊鳖说了,公开场合要特别注意细节。
    路口果然有三棵橡胶树,树上一绺电线,挂了几盏明晃晃的电灯。到了树下,彭俊鳖向着火炉旁油烟熏着的一张脸招呼道,“王老板,生意好啊。”就有个妇人双手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抹了抹,嘿嘿笑说,“彭书记,来点什么?”仿佛怕我们嫌弃长条桌子上罩了煤灰,又弯腰不知是从地上还是菜板上捡来块抹布,迅速在那桌上左右擦了擦。油烟熏着的那张脸转向了我们,和那妇人年龄相当,五十来岁,眉梢好像让火燎焦了一撮儿,皱进去的皮肉黑腻腻的一条一条,可能是来不及清洗的煤烟和菜油。我一点都不觉着饿,胃里翻江倒海,就想吐。
    彭俊鳖看我眉头紧锁,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谎称让锅里的辣子油呛了。他便和我换了个位置。彭俊鳖替六毛砣要了碗甜酒冲蛋,还语义双关地说,人到了这把年纪,吃点补的东西才挺得住。我什么都不要,他遗憾地叹了口气,又点了两小盘糯米酸辣子。
    邻座的客人走后,老板娘肥嘟嘟的手指风卷残云似的,把盛着汤汤水水的碗碟连同一次性筷子三下两下全拾掇进了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盆里,然后又不知从哪里端出来满满一簸箕辣椒和一瓷盆糯米放在桌上,胖指头挑起糯米,往去了籽的红辣椒肚里按,然后把填满了糯米的辣椒放进脚边的一个瓦罐里。手上忙着,嘴里还不停地问彭俊鳖要不要再添点茶水。我就好奇地问她在做什么。老板娘指指丈夫刚刚端给彭俊鳖和安安的菜,“喏!这不他们吃着呢,糯米酸辣子。要捂在瓦罐里十来天才会出酸味。”
    彭俊鳖说四川人是不怕辣,而湖南人却是辣不怕。看他大口大口嚼辣子,额头都涔出了汗,还不停地发出啧啧声,“畅快!畅快!”盘子其实很小,照他牙齿和舌头配合的速度,两三分钟就可消灭干净。他的吃相让我想起乱世奸雄曹操的一句名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真真佩服得五体投地。彭俊鳖吃完了盘里的辣子,抬头看安安举箸难下,“自己要吃什么就要事先说清楚,浪费粮食,给我!”安安面带愧色,双手端起盘子,“干爹……”彭俊鳖没再继续责难,埋下头,又是一阵“啧啧嗞嗞”。
    风就没停过,我的脚趾头都快冻僵了。好在彭俊鳖的“10号”离橡胶树不远,三步两步即到。
    彭俊鳖和干女儿进了主卧室。隔着门,传来他干女儿温柔的一声,“男恩噶(老公)……”
    六毛砣笑而无声,贴着我的耳朵指指大门旁边的一间房,让我先进去,他要洗一洗。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就摸索着,坐到床沿,等他。
    六毛砣洗完,也不问我要不要去洗一洗,关上门,一咕噜钻进了被窝。我一点都不觉着害怕和难为情,这个屋里的灯坏了,还是六毛砣有意遮掩他那没有脂肪的一堆骨头和也许长了老年寿斑的胳膊,他平躺着,并没像我想象中那样对我动手动脚。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我们好像隔得很远,有一条河或一座山挡在他和我的中间,他的声音听上去酷似汉洲广播电台“午夜倾情”节目主持人,低沉舒缓,似梦似醒,“六几年,具体哪一年已不记得了……”
    那时他和一批北京学子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到长沙,换乘一辆军用大篷车,颠颠簸簸进了湘西一个小镇,在那里碰到了和他一样踌躇满志的彭,很快两个人便成为心腹之交。他们被安置在小镇附近的一个山寨,山寨里的姑娘俊俏而泼辣,像是带毒的曼陀罗花。两个人和一对土家族姐妹交往甚密,林爱上了姐姐,彭相中了妹妹,按照当地风俗,两人上门入赘,没想到两年后,林接到回京通知,彭调入汉洲市政府做秘书,带上宝眷离开了山寨。作姐姐的揣测林这一走便是千山之外,难有再见之日,没声没息的跳了崖。
    那女子比得上一只夜莺儿,是当地出名的“歌师傅”,没人唱得过她,就是太刚烈了。他原先没想过要抛弃她,打好主意一旦在北京站稳脚跟,便回来接她。唉!却是这样的一个悲剧。每次到湖南,便是回了趟妻家,即使后来他又娶了一个女人还生了四个孩子,但那烈女在他心中的地位是无人可替代的,永远是那么鲜活美丽。
    他极具语言天赋,对事件和景物描绘得惟妙惟肖,引领着我进入了一个原始神秘的地方。
    老人讲累了,迷迷糊糊正要睡去,却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和彭俊鳖的狂轰猛炸,“太阳晒屁股啰,六毛砣。等你们起来出去呷撒子麻花、臭豆腐。”他穿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彭俊鳖相跟着也挤进了只有两平米宽的地儿,六毛砣说得极低,彭俊鳖笑得古怪,我和安安在客厅面面相觑,有些尴尬。
    临出门,六毛砣塞给我200美金,什么都没说。彭俊鳖抽出一张,说想要这张的话,今儿晚上10点让我自己找上门来。我冲他淡淡一笑道,“嗯!”刘毛砣攘攘彭俊鳖的脊梁,“是不是对罗小姐有点过份了?这都是我们原先说好的嘛。”
    “怎么会呢?你这个人……我有我的道理嘛。”
     我陪他们走到十字路口,再三道歉说早晨没进食的习惯,这会儿去也吃不下。两老人也没十分留,我们便各走各的道。雾蒙蒙的,其实天还很早,路上偶尔碰见一两个挑着担子做生意的小贩。下了几十级的石阶,行到桥墩旁,冷不丁冒出一颗硕大无比的娃娃头,唬得我撒腿便跑,跑了一截,回过神儿,这是露宿桥洞那对父子,父亲就靠大头儿子讨几个钱儿糊口,每天上上下下,我都会看见他们。虚惊一场,那是我心里有鬼。上气不接下气跑进胡同,宿舍门前的灯谁忘了捻,几扇窗户也都明晃晃,人影憧憧。
    “看你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佟柯从后面赶上来,我又是一吓,胸口扑扑乱跳,脸上湿漉漉的全是汗。“你要挣多少钱才心满意足?昨晚你陪人睡觉了?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不自轻自贱,就没人来作贱你。你不听我的,你干嘛不听我的?……”他用力摇晃我的肩膀,“我在这里守了六个小时,我就知道你根本没回来,歌舞城也找不到你,你去卖呀,你从此就去卖呀,得一身的脏病。”他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痰,似乎还没发泄够,仰天骂道,“我哥哥说得对,贱货!”
我神色黯然,声音沙哑,一手扶腰,佝偻着背,向胡同口指了指,“你走!不要再来找我这个贱货。”
    他瞟了我一眼,头也没回,走出了胡同口。
    我一觉睡到中午,醒来就有些鼻塞,脚就像踩在云团上,感觉头颅都要裂开了,什么都不想吃。只好托莎莎捎话给金二奶奶,晚上若去不了,明天下午都一定去。小薇姐熬了碗姜片辣椒汤给我喝,把汗都发了出来,又蒙头睡了几个小时。我做了个奇异的梦,置身于莽莽苍苍的森林里,赤脚奔跑,我想我是在躲避一头类似狮子、狗熊类的吃人猛兽或者比猛兽还恐怖的什么东西,我往高处跑呀跑,跑到了一片冷杉包围的地带,一股浓雾袭来,所有的光明眨眼之间尽逝,黑暗纯粹而严实。稍顷,雾褪去,我居然是在原来的地方打着转儿,像是碰到了“鬼打墙”,惊愕得虚汗淋漓,等浓雾再次袭来,光明失去的一霎那,一张丑陋无比的傩堂面具逼近我的眼睑,我听到佟柯微弱的声音,“死吧,死吧……”
    我睁开眼,屋子里鸦雀无声,黑沉沉的。缓过气儿来,使劲揉了揉眼,门缝漏进一丝光。小薇姐在客厅看书呢。我便问她,是不是佟柯来过,我怎么听见他刚才说话来着。“你醒着呀?他要进来,我硬没让,说你病得很厉害,需要休息。他没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我也不好多问。他在门口抽完一只烟就走了。”
    我开始洗脸,换衣服,往两腮扑了点粉,吃了两片感冒药。小薇姐闭上书,站在我前面,大为恼火,她没料到我这会儿还要出去。我冲她苦笑了一下,她按住门把不准我碰,“你怎么也和莎莎一样犟?明天再去!”
    我哑着嗓子,无可奈何地说,“没有钱,我弟弟就会死。”
“真是这样?你弟弟病得这么重?”
    我又冲她苦笑了一下,拧开了门。
    冷风灌进来,小薇姐缩紧脖子,打了个冷颤。我轻轻带上门,所有的酸楚涌上心头,不能哭,千万别让泪水冲淡了香粉和胭脂,上了年纪的人忌讳哭哭啼啼,到了井林路十号要像根刚去泥的脆生生的空心罗卜。
    他们似乎早料到我会来,三两句寒暄后,彭俊鳖说昨夜熬得太晚,今天早点休息。两个老人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彭俊鳖还伸出一根指头说道,“一粒。记住了哦。”
    这一夜,老人没再播放“午夜倾情”的节目。他在黑暗中仰起脖子,干吞下了握在手心的那粒印度神药。“闺女,男人无论老到什么程度都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便成了他身下的一尾死鱼。“对不起。”他喃喃道,像条泥鳅滑到了床的一侧,哈欠连天,我蜷曲身子面向他,闻到祖辈浑厚的气息。
    他很快便扯起了呼噜,扯得山响,我辗转反侧,没有一丝睡意。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在发高烧啊!”
2009-5-23 18:4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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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风声鹤唳

    屋里太黑了,虽是蹑手蹑脚,还是碰倒了一根椅子,不得已便拧亮了客厅的灯。彭俊鳖嘟嘟嚷嚷道,“搞什么鬼呀?撞碎东西没?”
    “睡你的,什么事都没有。”老人应道。
    我真是过意不去,不要他送,他又非要送。我想我是在打摆子,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吐字不清。老人说,他今天下午的飞机,今后如若碰上什么蘑菇就去找老彭。
    后来,我才知道我陪林老人的第一天下午佟柯被免职了。那个年代国营企业越搞越没生气,几乎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不宣布倒闭,就得出租给私营企业或公私重组或与外资合作。大气候所致,摩托车销售不出去也不能全摊在他一个人头上,拿他开刀,实为杀鸡儆猴,党委书记的下一个目标可能便是厂长。佟柯干得巴心巴肺,才三十出头就给磨砺得像根焉儿吧唧的黄瓜。他想不通啊,凭什么就让我下课?我没偷懒耍滑头,我也没贪污受贿,作奸犯科,没功劳总有苦劳吧?中央下达的文件,精简领导班子。——听听,简直没给你反驳的机会。佟柯丢了乌纱帽,安置到第一车间搞机械维修,他老婆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风声,安慰他放宽心,现在上下班有了定时,买菜煮饭都可帮上手了。心里的火正呼哧呼哧烧得慌,老婆的话把火撩得更旺了,当下粗硬着脖子顶了回去,“你是不是还要说孩子的尿片今后也归我洗?”他老婆个子有佟柯那么高,生产后养得白白胖胖,看着更像是佟柯的姐姐,也在摩托车厂做事,会计,是随遇而安的那种女人,见老公吹胡子瞪眼,屁股坐不热板凳,在房间里踅来踅去,看得不耐烦了,激他找领导去。他谁都没找,骑个摩托溜烟儿到了“凤求凰”,问遍了成都来的小姐也没打听到我的行踪。这便出现了先前的一幕,我不但没有矢口否认操皮肉生意去了,还像一块掉进茅厕的鹅卵石又臭又硬,令他扼腕叹惜,马上把自己那挡子闹心的事抛到了后脑勺,思量着怎么来挽救我。接下来发生的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事件就像一场海啸把他卷入了我的逃亡生涯。那是后话,暂不表。
只说我回到宿舍,爬上铺时吱嘎吱嘎惊醒了小薇姐,她迷迷糊糊道,“都几点了?哦 ,那袋东西是佟柯给你的,我撒慌说你一直没醒。” 床上放了一大袋苹果和橘子还有什么板蓝根冲剂、感冒灵、消炎止痛片。我吃了两粒感冒灵和一粒止痛片,昏头胀脑的,把所有的烦恼和焦虑都交给了明天,我相信明天就会好起来,人活着不就是为了明天?
    金二奶奶见了我左右开弓赏了我两耳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快点给呀!”露露嬉笑道。金二奶奶呵斥露露住嘴。我用纸巾塞住鼻子,不让鼻血淌出来,嗡声嗡气说就得了两百美金,本打算换了就交“税”。金二奶奶不相信我的话,指着鼻子骂我们这群小姐一个个狼心狗肺,表里不一。未未了,她撂下一句,“丑话说在前头,将来谁栽了,进了号子,别诬蔑我金二教唆你们卖X。”
    我赶紧跑到楼下的工商银行兑换了1600,乖乖补了两百元“税”,把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的话都献给了她,总算糊过去了。
真是奇怪,怎么到这时候还不见风铃子和梅一呢?其他的姐妹也说昨天就没见她俩的影子。  
歌舞城弥漫着一股阴气,或许是我的体温还没恢复正常,高烧之后便畏寒。我恍恍惚惚的,游曳在一个虚幻的摇摇欲坠的高楼里,四处是风声鹤唳……
男人出没于烟花柳地再假惺惺也不会花钱看一张面无血色、四目失神的病人,我被退出来三次后,金二奶奶不但没怪罪我,还允了我几天假,像初来“凤求凰”的那个星期,展开了她慈善的羽翼。出大门的时候碰上肖印辉,他拍拍我的肩膀,哈下腰,皱着眉头直问我,“还没好啊?我都听说了。去医院看没有啊?最好打点滴,见效快。真的。”他说得那么快,不待我回答,又道,“这几天风声紧不要乱跑,没事就呆在宿舍。”仿佛怕有人听到,左右环顾了一下,凑近我耳朵,“风铃子和梅一正关在派出所,我刚打那儿回来,关关卡卡太多还没疏通到位。”我差点失声叫出来,他赶紧扶住我,怕我受此一惊跌倒地上。
    我走到工商一条街,韩月和一个大块头男人手挽手站在一家花店的屋檐下买康乃馨,是她先看见我,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招手示意我过去。她落落大方地介绍那个大块头给我,“巫建军,华润超市的总经理。”大块头彬彬有礼地向我点了点头,我也立即学着他的样子回了他的礼。韩月明显的长胖了,脸上挂着两片红霞,说起话来底气十足,“我和肖印辉离婚了,你们还不知道吧?”我摇摇头,歪歪扭扭的挺不直腰板,别拿你们那些破事来烦一个在打冷摆子的病人。
    “肖印辉早就摆好了梅花阵,你们走进去了,就别想再走出来。他呀,借刀杀人还不见血。”我没准备答她的话,有了新欢就给前夫抹狗屎,这样的女人也不是什么好货。转身欲走,她还在说,“要当机立断,买不到今天的票,明天都非得走。”我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却为肖印辉鸣不平。
    风铃子头都要气炸了。狗日的梅一,为争得宽大处理,把陪过的客人一个不漏的检举了出来,还落井下石,把她贬得一无是处,敲诈勒索,耍棍弄刀,再加之卖淫,不判个五年、十年才怪。风铃子在审讯室里又跳又叫,“我敲诈勒索谁了?我才不相信梅一会诬脏陷害我。”
    “看看,梅一签了字按了手印的。”办案警察把口供笔录摆在了风铃子的眼前。
    “这能说明什么?我没做就没做。”
    “你嘴还硬,给我老实点。”警察给她脑后一个戳立。
“我要告你们严刑逼供……”风铃子吼得更凶了。
    “噢……?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还当拿警棍的是孬种。”
    怦怦啪啪,风铃子吐出一口血水,嘴角破了。隔壁梅一还在干嚎,时不时传来男子恶声恶气的训斥,“别哭了!别哭了!”
    风铃子趴在地上起不来,“婊子,我咒你嘴里生疮,眼里流脓,将来生个儿子没屁眼儿。”
    办公椅上的那个男人翘翘二郎腿,“我说你还挺有骨气啊,不怕挨揍,这个时候了,多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等着把牢底坐穿吧。难怪梅一哭了整整一宿。
    将近凌晨五点,他们把风铃子和梅一投进了铁栅栏里,各处一间,靠墙有张床,砖头砌的,在上面抹了层水泥。
    “大哥,给点水喝。”风铃子熬不住了,拼命地叫喊。
    过了一会儿,门口值班室的平头青年端来个大瓷碗,放在铁栅栏外面,鄙夷地说,“年纪轻轻的,不学好。”
    风铃子和梅一绝望之际,铁门打开了,肖印辉来接她们回“家”。肖总真有通天的本事,梅一抱着肖印辉又哭开了,“干爹,他们把我的钱全没收了。呜呜……”
    “没关系,重新挣,重新挣,别哭,哭丑了不好看。”  
    风铃子正眼都没瞧梅一一下,对肖印辉说要去药店买红药水和棉纱。肖印辉说,“要不要紧?坐我的车去嘛。”风铃子道过谢,自顾自走了。
    梅一还在肖印辉的怀里发抖,看来魂都吓丢了,“我好怕呀,干爹,他们对我可凶了,简直像一帮杀人不眨眼的恶棍。” 梅一藤缠树般的挂在肖印辉的身上,生怕她的大恩人半路抛下她不管。为了给她压惊,肖印辉把车调了个方向,直驶城郊一个隐秘的地方,他的又一处私邸——画眉山庄。
    风铃子左等右等,不见梅一回来,收拾好行李,把钥匙取下一把放在梅一的床上。半个小时后敲开了我们的门。她的脸上挂满了彩,着实吓了我们一跳。她自嘲道,“一分钱都没给老娘留,警察还要靠婊子养。”
   小薇姐阴沉着脸,自言自语道,“不能再呆了,真的不能再呆了。”
    “胆小鬼,怕什么怕。俗话又说了,警察和婊子不分家。”她把在派出所度过的一天一夜轻描淡写了一番,还把梅一的背叛定格为交友不慎、咎由自取。
    两个便衣装作醉鬼把莎莎夹在中间带出了“凤求凰”,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肖印辉的手机“葛儿玲……”响了。“喂……”肖印辉挪开梅一的光胳膊光腿,梅一梦里还保持着藤缠树的姿势。肖印辉在走出卧室的霎那又回头看了看梅一,她的高鼻梁两侧挂着两颗莹莹泪珠,楚楚可怜,他反锁上门,进了间暗室。
    “那小妞子没什么油水啊。几千块钱。”对方颇有些不耐烦。
    “前天两丫头加起来少了十万,我不姓肖。我说你们见好就收啊……”肖印辉说。
    “不行!再弄两三个进来,你说说还有谁好走?”
    “让我想想——”他妈的,把小姐们整害怕了,我还做什么生意?!露露是“金字招牌”不能碰的,哑哑的钱想必都寄回了老家,再给他们供出两个小姐,没门!
    “嘿!我说,这一向病的病,走的走,真没小姐了。”
    “放你娘的狗屁!不是我们罩着你,你肖印辉还在开面馆。”对方气呼呼撂了话筒。
    “廖所长,廖所长……”听到嘟嘟嘟的忙音。肖印辉颓然地一屁股深陷进单人沙发里。这帮混球,把老子惹急了,不信就告不倒你们。
    “金二姐,让露露躲过了风声再回来。”肖印辉一个电话打到金二奶奶的家中。墙上仿欧红木大钟重重地敲了两下。两点整。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肖总别为小姐的事操心。我有办法。”金二奶奶全然不把这当回事。好吧,让“女诸葛”去运筹帷幄,肖印辉之所以用金二奶奶,就是图她织的那张蜘蛛网,那张网上粘附了数不清的猎物。社会最肮脏的角落孳生的臭虫、虱子、毒蜈蚣都落进了金二奶奶的巨网,而今,肖印辉也感到金二奶奶的蛛丝裹覆了他的两只脚。明天,她就会去见啤酒肚分局长,接着是廖所长、巡警李、巡警赵……吮痈舐痔,请他们吃饭,送红包,水冲沙一般卷走他的钱。他感到胸口一阵疼痛,疲乏而倦怠,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区区几个小姐算什么。去睡觉!抱着梅一温软的身体睡个大觉。
    莎莎回来时,我和小薇姐正在楼上给风铃子抹膏药,她一声不吭拿了小薇姐压在竹席下的五百元钱便走了。我们下楼来,小薇姐说去买菜,揭开竹席,把床翻遍了也没找到一分钱。我让她仔细回忆,是不是把钱搁其它地方了,她急得眼睛通红,蹲在地上小声哭起来。正好,有个女孩从外面回来,嚷嚷说,看见莎莎急匆匆往长途汽车站走,喊她也不应。肯定是莎莎!
    小薇姐的五百元不知攒了多少个月呢,她哭得很伤心。我就提着帆布包,一个人去菜市场。想不到又和韩月不期而遇。
    她直跺脚,“我说你这人不听劝。告诉你实话,肖印辉年年都要去成都招聘公关小姐,走一批来一批。”
    “风铃子让警察打得遍体麟伤,还躺在床上呢。”
“晚了,这不晚了!”
“韩月,肖总没打风铃子。警察管窑姐天经地义的事儿。”
    “你等着吧,下一个目标就是你。”
    然而,我对她成见太深,根本听不进去。随着人群挤出了菜市场的大门。靠墙摆了长长一溜水果摊档,三五步内就有个鼠头鼠脑的男子,腰际缠着大步兜,走近你问,“香港成年片,三元。超值享受。”我加快了脚步,未作答,你一旦开口,他们就会顺着你的话说下去,死缠烂磨到你掏腰包才会罢休。谁在后面点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头吼道,“不要就不要,滚开!”
    “咋个啦?姐姐,火气这么大呢。”小维头裹青丝帕,身穿对襟衣,腰挂绣花荷包,脚上一双高粱青面白底鞋,我从头到脚扫描了他一通,噗哧笑出声,“你——你在拍电影啊?”他呵呵也笑了。他陪我走了一段路,腼腆地从荷包里掏出一个项圈,银链上挂着如意牌,“姐姐,这是送给你的。”我接住,见如意牌的后面还刻了“长命百岁”的字样,心里颤了颤,就问何故送我礼物。
他说,他把阿亮大哥给的几万块钱全部交给了他阿姐,他阿姐请匠人把亡兄的几间房翻修了一下,族里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名正言顺娶了寡嫂。他居然成家了,我问他寡嫂大他几岁,答:十岁。“十岁?那你爱你嫂子?”
    “这和爱不爱没关系。我们那里如果哥哥死了,弟弟未娶,就要‘弟坐兄床’。这个项圈是我小时候戴过的,以后我可能再难有机会来汉洲。”
看来,他是来和我做最后的道别。我把项圈戴上,问他好不好看。他说,“姐姐戴什么都好看。”泥浆溅在他的青面白底鞋上,弄得面目全非,我邀请他去我们宿舍等雨停,他望望天空道,冬天都是绵绵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早点坐车回去,赶在天黑前进山。
    我们便原路返回,横穿过菜市场,便是长途汽车总站。小维上了车,我眼睛湿润湿润的正要离开检票口。突然,一个熟悉的矮小的身影从我眼前一晃,我高声叫道,“莎莎!莎莎!”她举起包挡住半边脸,奔向一号检票口。我也小跑起来,她回头扫了我一眼,从检票员手里抓起撕过角的车票就要溜。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喊道,“逮小偷啊!快来逮小偷!”刹时,一号检票口里里外外堵得水泄不通。检票员的手像一把老虎钳夹紧了莎莎的臂膀。她一边挣扎,一边还击道,“看错人了,我不是小偷,我没偷钱。”我就把小薇姐掉钱的经过说了一遍。她挤出好多眼泪,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我不认识这个女人,我真的不认识她。我不叫莎莎,看!——”她还从包里摸出学生证,“我是常德二中的学生,我叫鲁敏。”有人接过她的证件,非常认真地看了,说,“是啊,学生证上是这个小妹妹。”我傻瞪着眼,立在原地。好个鲁敏!
    即使弥补不了小薇姐的损失,也要把鲁敏的真实身份告诉小薇姐,泄泄心头之愤。然而,小薇姐的床上铺盖、枕头和书全不见了。我手一松,碰柑从倾斜的塑料袋口一个接一个地往外掉,咕咕噜噜滚得满屋皆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在我离开的这几个小时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惊慌地跑上楼,真怕风铃子也从人间蒸发掉了。
    风铃子斜靠在床沿,神色黯然,“小薇姐走了。你搞啥子名堂去了嘛?这么久才回来。”
    “她都不等一等。”
    “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说走便走。她给你留了封信。”我接过信,打开看,只四个字:悬崖勒马。
2009-5-23 18:4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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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几个执法的人

    昨天坐了个通宵,一个子儿没捞着。你们猜,我陪的是哪个冤大头?——啤酒肚局长!那老头大言不惭地说要考验我对他的真诚度,开了张空头支票。
    我一进胡同就感觉很不对劲,四辆警车停在路边,小姐们站的站,蹲的蹲,还有人在抽泣,让十来个警察围在中央,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逃跑是不可能的,只要迈一步就表明心中有鬼,我不知是该往前走还是站在原地观望为好。突然,一个小姐用手指了指我,叫道,“哑哑。”站在我左侧的一个警察二话没说,给我上了澄亮的手铐。我只觉得冷,哆嗦着问铐我的哥们儿,能不能带上感冒药。他推着我进了宿舍,把我的箱子打开搜走了我的日记本、户口薄、存折,见枕头旁边有几盒药,稀里哗啦全装进了塑料袋里。
    警车上还坐着一个女子,一边歇斯底里地哭嚷,一边使劲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了。我朝着半疯状态的她冷笑了一声。
    露露早就闻到了猫腻,躲在她那个小窝里几天都没见过天光。可是,她的干娘为了顾全大局,积极加入了“扫黄打黑”的行动。她的大名和着我的一并呈给了廖所长,很快,收押我们的派出所的大佛龛下狼哭鬼嚎,大佛龛前摆着一把把钞票却不见献给神佛的蜜供和干鲜果品。
    露露的五十万上了佛桌,好像被人活活地用土掩埋了大半截身子,只剩下呼吸的力气。廖所长指示,这块海绵水挤得差不多了,让它干搁着吧。
    那帮家伙迅速收网,紧锣密鼓地对我展开了心理战术。我存折上的两千后面不可能再多出无数个零,这或多或少对他们是个打击,金二奶奶密告时把我描绘成了一颗耀眼的金蛋,看来,今后也不能完全相信那个老巫婆的情报。经过一番激烈的争论,A走进了办公室。
    A的办公室窗明几净,雪白的墙上挂了幅大大的横条,“人民的公仆”,草书,写得气势磅礴,字的背面就似站着铁面无私的包青天。在“人民的公仆”两侧又公公正正地各贴了两张印刷品,红底黑字“抗拒从严  坦白从宽”,像是四个青面獠牙的小鬼。
    我就坐在A的办公桌对面,他对我很客气,还递给我一条毛毯,关切地说,“披上吧。”这真是雪中送炭,我哆哆嗦嗦接过来,把头和胳膊全裹在了毛毯里,只剩下两只眼睛。
    A开始做笔录了,他拿出我的户口薄,把户主、出生年月、出生地、父母名字全抄了下来,写一个字就重复一遍,“罗哑,1969年2月1日,四川……”
    A怕我不明白他的工作,解释道,“你的档案和犯罪记录我们都会一丝不苟地对待,我们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包庇一个坏人。”
我点点头。A又拿起我的学生证,叹息道,“这个专业虽然不吃香,读出来还能进报社、出版社什么的,你干这行就不后悔吗?”
    我说世上没有后悔这味药,你爱信不信,我是为了治好弟弟的病,供妹妹读书才来到汉洲的。A暗示我继续说下去,我离题万里,追忆起凌晨五点走山路去上学,他脸上凝聚着恨铁不成钢的乌云,“你看,你原来是多么自重要强的女孩。”
    我讲得唇焦舌敝,讨口水喝。他递给我他的水杯,“喝吧,我不怕传染。”说完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A的意思,只要我老实交待出睡过我的客人的名字和地址,就可以马上回“凤求凰”,但只能清陪客人。哈哈,清陪?亏他说得出来。他们没抓我现行,无凭无据就定我卖淫的罪不成?撬掉我的牙齿,也不会松口。
    “你这个样子,要立即想办法去医院输液。搞不好拖成肺炎。”他见我咳嗽,痰里夹着血丝,最后试探我的态度道,“都说出来吧,说出来就好了。不说,你连自己都帮不了,更帮不上你弟弟和妹妹。”
我并不打算流泪,但泪水还是像溃堤的河水哗哗泻了出来。“还要说什么呀?我全都说了。”
A合上笔记本,神情一下变得严肃起来,“好吧,你最好端正态度。否则,你会后悔的。”他走了出去。  
隔了十来分钟,B代替A坐在了我的对面。B点燃了根香烟,狠狠吸了几口,顿时,烟霭朦胧,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想B抽的那根烟其实不是烟,是一种高科技合成的烟幕弹,深受聪明狡诈的政客青睐。我忒冷,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
    B要开口了,“嗯——嗯——”地清嗓子。我正了正佝偻着的背,态度极为端正。这仅仅是零点一秒的端正,扑面而来的灰白雾体呛得我喉咙发痒,我连忙用毛毯捂住嘴巴,咳得都可听到肺部的嘶鸣,很久都缓不过气来。B推开窗户,说道,“你看,人民警察对你多好,你裹着的那毯子是纯毛的。”
    冷风灌进来,屋子不到一刻钟就冷得像是个冰窑。我请他关上窗户,他道,“真有这么冷吗?”,我的额头滚烫,体内却似抱着块冰砖。B翻开我的日记本,默默地读了数篇,“咦!”,他有些惊讶,“每篇日记都是这么伤感,你觉得龌龊,失去了灵魂,你厌恶灯红酒绿的生活……瞧瞧这天,你写道,‘我是个下贱的女人,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去做。谁要我陪,我就陪谁,管他是癞子秃头,得了天花还是麻疹。活着有什么意义,不如索性跳楼算了’……是什么让你产生轻生的念头?你自己说说!”
“我是为生活所困才当三陪小姐的,就冲三陪小姐这个称呼就让我抬不起头来。”
“生活所困?说得比唱得还好听,抓进来的小姐哪个不说自己是为生活所困?我来告诉你吧,你们天生就是好逸恶劳,只想叉开两条腿让男人干!”
    我被B的话激怒了,侧过头望着天花板。他的手“啪”拍在桌上,“说!卖了多少次?都是些什么人?”
我反问他,卖什么,说明白点,你们王局长三番五次要我出台,我都没答应。
    B的腮帮鼓出来一大块,过了一会儿,他的傲慢占了上峰,“别信口雌黄诬蔑我们局长。你就做好思想准备工作吧,我们会通知你家里人的,但不能保证他们是否能千里迢迢赶来探监。”我只有拿出最后的法宝,伤心、绝望、委屈地大哭,还不断地向墙,向桌子,向椅子,向他,向邓主席保证,我没卖。
B当然不相信我的话,眼泪和保证全是婊子的伎俩。我和B的较量直到夜幕低垂,他饥肠辘辘而疲惫不堪,我的哭声好几次吵得他失去了风度,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B进了隔壁房间,两个稍微年长的男人对他的工作很不满意,训了他一顿,B蛮不服气,说,“那请你们亲自上阵。”
    我被带进了走廊尽头那间大办公室,里面有沙发,有茶几,茶几上摆着的棋局正打得狼烟四起敌我难分。C命令我把毛毯放到沙发上,蹲墙角去。我脱下高跟鞋,贴墙站。C的大手击了击我的小腿肚,“蹲马步!”
    C的四只眼睛在不远的地方飞舞,慢慢变成了无数只灰扑扑的蛾子。我滑向一个模模糊糊的梦境,渐渐忘记了C和站在C身边的络腮胡D。体外的另一个我听到D在说,“廖所长,这娘们儿烧得不轻,算了吧?让她就这么躺在地上?”C踢了踢我的背,“嗨,起来,起来。”C继续说,“这就是老王的姘头,瘦得只剩一层皮,你看她的手,是不是像鸡爪子?”
    D胁肩谄笑道,“是啊。”
他们把我丢到藤椅上,向后抓紧我的头发,往我额头滴了几滴冰凉的茶脚子(快喝干的茶水)。这一激,真管用,我猛烈地抖了抖身子,睁开了眼睛。C掰开我的嘴,强行灌了几粒药,想必是我塑料袋里的感冒灵和“白加黑”。(一种退烧西药)
    屋子真静,D毕恭毕敬站在C的椅子后面,C的钢笔尖沙沙擦过纸面,以惊人的速度杜撰出我的一项项罪证。突然,C高声问道,“你为什么在狮子桥头出现?”狮子桥就是我们宿舍旁边的那座桥。
我以为他全都知道了。悲愤地说,“凯哥——”
“哪个凯哥?”C说。
    我说小姐们都叫他凯哥,哪个凯哥我也说不大清楚。四十多岁,好像很有钱,时常带着几个马仔。凯哥的马仔到歌舞城来找我,让我去他开的酒店看看。那酒店就在狮子桥头,我们去了酒店,凯歌的马仔让我在房间等等,我没多想,老老实实地等。那马仔找个借口溜了。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凯哥。他甜言蜜语的,我人生地不熟,哑巴吃黄连,只好自认倒霉。
    C好像见到了曙光,确认道,“他给你钱了,给了多少?”
我摇摇头。
   “衣服?首饰?其他什么物品?”
我又摇摇头。
C骂了句粗话,“他妈的!”
    我的胃里一天一夜颗粒未沾,刚才吃药时喝了些凉水,这会儿一股中药味儿反冲向喉头和鼻腔,恶心得干呕了一阵,又呕不出来。
C的两扇心灵的窗户像是受到了狂风的袭击,关得紧紧的。D见状,递给我一本垫了蓝靛纸的文件薄。我拿起来想仔细瞅瞅那些蚂蚁大小的文字,D不耐烦地催促道,“签你的名字!签了就完事了。”我手中握着的圆珠笔颤颤抖抖地落在了纸上。
    C临出门时,吩咐D在沙发上将就一夜。他们似乎已酝酿好了处置我的方案,只待天亮就行动。灯关掉了,D头枕在沙发的扶手上,蜷曲着双腿,呼吸匀称。我提起鞋子,在他的脚旁坐了下来。
    D睡得真熟,我请示去上厕所,请示了三遍,他依然纹丝不动。外面走廊里灯火通明,我踮起脚尖,小步往外迈,在走廊上可望到派出所的大门,值班室的灯亮着,不见人影,楼群中间的大坝子,猫儿狗儿的也没有。逃跑!一想到要跑,出了身汗,头脑顿时清爽了许多,胸口揣着颗定时炸弹似的,又害怕又紧张。
    从三楼下来,没弄出一点声响,如果碰到人,就问厕所在哪里。我想最好不经过大门,这栋楼的后面是不是有个隐秘的出口呢?
    楼后是一片高低不平的瓦砾堆,杂草丛生,还有几簇似芭茅草的植物比人还高,在黝暗的夜空下像是一头头怪兽,四处弥漫着阴森诡秘的气息。右手方两百米处,一堵围墙坍塌了四分之一,可看见外面的马路。我匍匐在草丛里,像猫科动物屏息静听,身后,没有手电筒光射来,也没有犬吠和人语,这个万籁俱寂的夜!我胆战心惊地刚迈出一步,就踩在了一块突起的碎瓦上,血流出来,袜子顿时湿湿地黏糊在脚心。前瞻后顾,左瘸右拐,扒开草丛往目的地而去,看上去不像刚从坟墓里钻出来的食尸野鬼才怪。
    周围还是万籁俱寂。爬出围墙,我拼命向城郊的方向而去。如果此时他们发现我不见了,肯定是往市中心搜索。无论如何,只有孤注一掷地搏一搏了。这是条上坡路,越往前走越凄凉,屋舍淡出了视线,相隔很远才有盏微明微暗的灯,迎接我的便是投在碎石路上的一团团张牙舞爪的树影。上了坡,我背靠一棵湿漉漉的松柏喘气,一道白色的光束冲破黑黢黢的夜幕照出一垄垄凄凉的水田,头顶的枝丫晃荡了一下,耳闻扑扑的振羽声,两三只老鸦居然飞进了朦胧的白光里,像是飞蛾扑火,差点撞死在发出白光的出租车的挡风玻璃上。我手一挥,车居然停了下来。那师傅看也没看我,面不改色,直问,“要去哪儿?”
“影院路。”我突然改变主意,稠人广众才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地。
    车没开出多远,却熄火了。那师傅自言自语,“撞鬼了,刚加的油,莫不是哪里出了故障?”我突然从侧视镜里发现那师傅的手脚都有些慌乱,血!唉呀,脸上怎么也有血迹?低头一看,有几根手指头皮翻翻的,伤口处凝固了的血块里还夹杂着泥巴。脸上的血想必是先前拂头发到耳后抹上去的。
    车鬼使神差的又启动了,前排放了盒香精纸,我拉出几张使劲擦了擦脸,摘下手腕上的表,放在车排档前面开着的一个空匣子里,说,我遇上坏人了,只剩下这块表,少说也值三百块。那师傅专注地看着前方,没答茬也没拿表,不远处就是派出所,我咬紧牙,努力使自己看上去镇定而忧伤。但愿他相信我的话。
    派出所的铁栅门上了锁,里里外外不见一个人影。车疾驶而过,看情形,D还沉浸在美梦中。
    影院路通宵开着些商铺,灯火通明。我道过谢,下了车。就着墙根儿走, 倒没有引起路人的注意,电影院大门口的左侧有个公用厕所,那里有水,我渴极了,凑近水龙头灌足了肚皮才抬起头来。赶巧,一个女孩走进来,眼睛鼓鼓的,像是遇到了鬼,两腿一筛一筛,脚下一根黄线正向墙角蔓延,她尿湿裤子了!我自觉地往后退,轻轻地说,“别怕,我遭抢哥了,受了点伤。”她羞愧难当,带着哭腔,“我的妈呀,这下怎办?这下怎办呢?”捂着嘴跑了出去。
    我赶紧把手洗净,用掌心掬水抹了抹脸,指头当梳子将长发顺在胸前。突然,我想起林老人走前说的话,何不去找彭俊鳖,暂时避一避。脚心似乎受了拉扯还在往外冒血,我只好撕碎内衣,脱掉湿袜子,将伤口用碎布紧紧绑住,这才穿上靴子。水槽旁那面镜子破了大半个角儿,污迹斑斑,我斜倾身子看见一张少女的脸,虽然苍白,但也没有什么异样。于是,迈着碎步,慢慢向井林路走去。
    各种光怪陆离的念头像一只只萤火虫跳跃在我的脑际,也许他们天明是要放我走的,我不辞而别便是无视法律,如果他们已经给我定了罪,那么便是罪加一等。也许是年轻不怕天高地厚,恐惧和不安反而离我远去了,老家才是现实,可以帮我抵御一切的外来侵扰,无条件地涤荡我的莽撞、邪祟和罪孽。汉洲是现实以外的一个幻象,不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所要做的,只不过逆光走回现实。
    而通向现实的第一站便是井林路10号。我太自负了。
    我轻轻敲门,低声唤,“彭老——彭老——”大半个时辰都过去了,里面还是毫无动静,难道就睡得这么死?无奈何,我便悄悄拐到西墙,潜伏在窗台上,隔着厚厚的毛玻璃,听到安安焦促地说,“男恩噶,去看看嘛。”
随着一声“嘘!”又鸦雀无声了。我握紧拳头狠狠擂在窗棂上,“滚!”彭俊鳖终于憋不住,咆哮如雷。
    我实在是困倦极了,什么都没想,溜进电影院的大厅,卧倒在木板楼梯的内侧阴影里,头上偶尔传来钉子皮鞋的踢踏声,闭眼聆听了一会儿,居然睡着了。我以为我睡了很久,但身体里的神经比我想象的还绷得紧,不容我耽入松懈的死亡预演。(据说睡觉便是感受死亡,哪个大师说的,不晓得。)待我醒来,天还没大亮,但头顶的木地板咚咚锵锵就没消停过,看通宵电影的人正陆续散去。
当地人把火车站一带称作“茶店子”,在那骡子和马还是主要交通工具的年代,旅人大多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所以这里虽单单的一条五百步不到的石板街道,却也熙熙攘攘,汇聚了各路散商。今日,茶店子的服装批发城一网打尽湘鄂黔的民族工艺品和服饰,吸引了全球两百多个国家的眼球。外地小商贩为了掏宝,夜里三、四点就守在批发城的大门外。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批发城的菊花石阶上时,已是相当的热闹,没有戴帽子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坐在一起,高声地谈论,发梢结了一粒粒细小的水珠,进货的麻布口袋就垫在屁股下。我从他们面前绕过,走出一个个无形的“S”,饥饿、寒冷和病痛摧残了少女的生气,没有人和我搭腔,虽是好奇,抬首瞧我的目光里更多的倒是警觉。我走下石阶,进了家面馆。没有一个食客,我问老板娘有公用电话么?她向内指了指。
    长长的鸣笛划破黎明前的浓雾,十字路口两辆警车拐向西南方的一条泥巴路。是我熟谙了的地形,那路的尽头就是狮子桥。也许是要抓我的那帮兔崽子。我像是在旁观一场闹剧,里面的主人公并非是我。我拨通佟柯的手机,对他说清我所处的位置便挂了。
    老板娘搬根凳子坐到门口,我说,还等一个电话。她哪里料到我分文没有,一副热心肠,“没事,你等噶。”
2009-5-23 18:5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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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山洞里的神仙日子

好多年过去了,我迷失在记忆的河流里,妄图打捞上来一些残存的碎片。那河床的泥沙下一定埋藏着我潜意识不愿人知的一段秘密,是贝里珍珠?还是囚在瓶中的撒旦?好多年过去了,我还未打开身后的那道重门,只一门之隔,我便被锁在了油盐酱醋的日子里,左手是昼这张抹布,右手是夜那张抹布,日子却越抹越黯淡,猛然低首,两张抹布早千疮百痍。
    写到这里,热泪已模糊了视线,爱情——我不得不重温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忠实的读者,我知道你们还在一如既往地聆听我的故事,原谅我的这些题外话吧。只说那日清晨,佟柯接到我的电话,马不停蹄地赶来,我和他一番耳语之后,他递给老板娘一块硬币,带着我离开了茶店子。“风萧萧兮,易水寒”,弥蒙的湘江上连一艘船只也望不见,冬天逼迫着它改变了气势和色彩,眼前不过是条暗淡的混浊的残喘苟延的进入冬眠状态的睡龙,车沿江而上,我紧紧抱着佟柯的腰,脸贴在他的背脊,微微的感受到一丝暖意,但这微薄的暖意依然抵挡不了迎面而来的凛冽寒风,泪都刮了出来。我不知道佟柯作何打算,要接我去哪儿。穿越一片又一片竹林和榆树林,我们到了一处在春天称得上山清水秀的地方,许多花圃,窄小的鹅卵石路两侧种满了万年青,屋舍周遭三两拢香蕉树,四五棵刺槐,枯黄的藤蔓密密缠绕在槐枝上,夏天结的长枷还飘摇风中。
    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刹了车,引领着我走进一栋两层高的木楼。二楼廊道里挂满了还在滴水的衣服,他打开楼梯右侧的第三道门,示意我往里间屋走。
“小东西……”他抱住我,温润的双唇落在我干涩的眼睑上,仿佛在用这种方式使我放松和温暖起来。我意识到这是他的家,墙头挂着一张婚纱照,桌上还有小孩子玩耍的拨浪鼓和一个奶瓶,慌乱中推开他,低声说,“你疯了!她回来碰到不宰了你?!”
    “她在黄山看云雾呢,厂里派了一批人去那方‘取经’。”
“孩子呢?”
“我妈妈、爸爸带。”
    他从我走路的姿势猜到我的脚受了伤,便蹲下身帮我脱靴子。右鞋淌满了血,他惊叫道,“我的天,你还真能忍受。”忙拽过床上的被子把我一股脑儿裹了起来,过了小会儿端进来个大瓷盆,冒着热气。他又蹲下身,轻轻掣过我的双脚,放进水里。我禁不住“唷”了一声,他道忍一忍,要洗净了才能上药。
    他娴熟地替我消了毒,还撒了点云南白药,剪下一块白纱布方方正正裹好我的脚,长长地嘘口气道,“看!你真会闹事。”我笑了笑,夸他是个好护士。他说,他的父亲是老中医,从小耳濡目染,就习得了一些护理常识。
    走廊上急急促促的脚步声,正是上班时间。他叮嘱我无论是谁来敲门都不要开,他带有钥匙,去单位报个道就回来。
    卧室大概有六平米,床面窗靠墙而置,角落里除了一张书桌兼化妆台和一把藤椅便别无其它家具。正诧异寓所简陋得连个衣柜都没有,仰首才发现上面还有一层阁楼。我抑制不住好奇心,站在床上,垫起脚尖,头枕在方洞的边缘,瞅见里面黑压压的堆了一地的书,还有些日常必备品。
    无聊地躺了会儿,又有一个新发现。床头就是部电话。我什么都没想,拨通了肖印辉的手机,哭诉道,我现在穷途末路,身无分文。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焦急,一个劲儿问我在哪里,什么事都没有了,他这就开车来接我。我潜意识还是对他信不过,就撒谎说,在长沙,再联系。
    佟柯很快便回来了。我直言不讳地对他讲述了昨夜发生的事,还自以为狡猾地说,没告诉肖地址。佟柯大骇,“你这个傻瓜,他以前就住我们这带的,看电话号码就猜得到你在哪里。”我慌得失去了主张,直问,“那现在怎么办?”
“你最信得过哪个姐妹?”
“风铃子!”
佟柯假装风铃子的熟客,问明周围都没有人便把电话递给了我。风铃子一听到我的声音居然哭出了声,语无伦次。哭声渐渐变成抽噎,我终于听清她在说什么,昨夜,我逃跑后不久,露露跳楼自杀了。今天早晨,来了八个警察,撞进宿舍,搜查了一通,没找到我,气急败坏地逼肖印辉交人,他们以为是肖印辉故意把我藏了起来。
我让她把我的行李收拾好,夜里佟柯来取,并且和她暗号约定,如果是“你打错电话了”表示对方通话不方便,如果是“我是你妹妹”说明情况稳定,安全。
    佟柯爬上阁楼,在上面捣腾了一会儿,丢下来一个大麻布口袋。我脑子里灌满了糨糊似的,瞪眼看着他往那麻布口袋里又放了几个桔子、香蕉、饼干、方便面,甚至一个保暖瓶。“你要做什么?”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他摸摸我的脸,严肃地说。给我戴上一顶毛绒绒的白帽子,一条围巾遮掩去我大半边脸,系得过紧,我感到呼吸很不顺畅,“你到底要做什么嘛?”我说着向外使劲拉扯了一下围巾。
“袋鼠行动正式开始!”他揶揄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紧张。
    我先下楼,往前走到香蕉树后等他。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在掩耳盗铃,行动这么诡秘,还是和一年轻女子,流言蜚语很快就会传到他的妻子耳朵里。他可真是疯了!我想,没办法了,一切都听天由命吧!我是否能安然渡过这一劫,其实都在肖印辉的一念之间,他的手机上自动记录下了佟柯的家电,截住佟柯之后,他们会怎么处置他?我徒步乞讨走回四川么?
    他们的家属区背后是广阔的荒颓的稻田,摩托车的轮子时常磕破泥路,扬起一块一块的泥疙瘩,遽然间又觉得所有的纷扰像个圆球被他的车轱辘抛到了九霄云外,前方,某一隅,渺无人迹的嶰壑是我们的归属。冬天张开它吝啬而残酷的双手抖落出一层又一层灰鸦色的浓云,田间山坡上残存的绿意也在酷似黄昏降临的笼罩下,显得那么牵强和可怜。我紧紧靠在佟柯的背上,和假想中的敌人掰腕子,视若无睹冬天的淫威。
    车进了松树林,路况越来越糟糕,崎岖不平,突然的,车撞在鹅卵石上,会蹦起半米多高,我的头颠簸晃荡间不停撞在他的身上,小鸡啄米似的,我和他不约而同笑了起来。最后,两人不得不下了车,林子的尽头有匹山,半腰一个新月形的洞口,里面干燥温暖,是个隐秘而理想的藏身之地。他到洞外拾来许多枯草和树枝,沿壁做了张绵软的床,在洞中央架起树枝,引燃火,松柏的清香顿时弥漫开去。
    却说风铃子在汉洲认识的一个东北男人,财大气粗,人品在外人眼中是落了下等,别处听到风铃子的“金库”让条子洗劫一空还挂了彩,悄悄托他的兄弟捎给她五千,空路、陆路回四川由她定,且留下两句肺腑之言:妖魔弄权,乾坤颠倒。他日相见,再续前缘。风铃子连敷衍的感谢话也没说,不愧是女中豪杰,拿着钱便去火车站买票,临近春假,火车票几乎都被票贩子垄断了,高价买了两张三天后下午两点的,一张压在我的行李箱底,收拾妥当,就待佟柯来取。
    山上的夜一黑,远处尚且绿的松树林梢和近处萎黄的麻口珠像中了蛊显出垂死的姿态,我那时认为荒古世界莫过于此。而佟柯要留我一人在洞中,他趁天还未黑透,去取我的行李和买些即食肉蔬。我站在洞口,看着摩托的前后灯消遁在了茫茫不可触摸的黑暗浪潮里才掉转头,喟然太息。火烧得越来越旺,微风吹进来,淡蓝的火舌嘌嘌向上窜,舔到了岩壁,我便望着那火舌发呆。这样坐了不过一会儿,觉得忍无可忍的窒息,就挪移到洞口,眼睛始终未曾离开上山的那条小路。我想我是等了整整一生,现在的这颗心已让夜荡涤得简单纯了,我在痴痴地等,企盼他早点回来,又愿他永远在路上,让我直等到来世。
    灯光近了,他猫着腰费力地推车,头一直向上仰着,这样,我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的下巴已冒出胡茬,夸张地说,他的眼睛正散发出荧荧之光。他放下摩托车的脚架问道,“等坏了吧?一个人怕不怕?”我拉过他一只胳膊,紧紧搂在怀里,他俯首,胡茬生硬地刺在我的面颊上,产生一种触电的微痛。
    佟柯到达狮子桥头便下了车,躲在一家屋檐的阴影里等风铃子。周围湨无人影,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状况。风铃子交给他行李箱的时候再三嘱咐车票就在衣服下面,到时在车站会面,之前就不要再联系了。我打开箱子,发现一件衬衣里还包裹着小维送给我的银项圈,这个银项圈我本是放在席子下面的,她也找到了,我戴上,嘤嘤而泣。佟柯说,“你和她日后必成相知。”后来发生的诸多事件应验了这个预言。
    他从塑料袋里取出个巴掌大的铝锅,说是出去盛点水。山洞一侧的峭岩里渗出清冽的泉水,我凑上前去,舔了舔,寒意顿时化作一丝烟飘向腹部,俄顷,舌尖似粘附了一层甘甜的黏液,久久不曾消失。佟柯说,他孩提时代弥足珍贵的记忆便是那些个繁星璀璨、朗月当空的夏夜,他和哥哥背靠背坐在这个岩洞口各怀心事,像两个哲人。后来,兄弟俩都没修哲学,大概是过了懵懵懂懂的年龄,对哲学还有诗歌、音乐都失去了兴趣,然而,那时很长一段时期父母都关在某个条件极其恶劣的“大棚子”里,触犯了什么法律,他这个小孩子根本没法理解,哥哥带着他去亲戚家混饭吃,混到亲戚赏他们白眼口水沫子,哥哥就入了个帮会,他这个小孩子也不知道是“丐帮”还是“白莲教”,兄弟俩最初只能分到一碗粥,哥哥便让弟弟先吃,说是弟弟在长身体。成年后,弟弟比哥哥高出一个头,哥哥常打趣道,你小子别忘恩负义,不是当初我把你喂饱了,你的尸骨抛在哪圪塔都无人知晓。哥哥当年的那些混混还和他一起,所不同的是,哥哥成了他们的老大,做白道生意,行江湖侠义。
    佟柯说,他很爱他哥哥,他哥哥多年来有意与家庭保持着一段距离,连父母寿筵都不参加,更不用谈清明中秋祭祖敬神之类的了。他是怕他仇家太多,不愿将来出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悲惨结局。
    水在铝锅里咕咕翻滚,佟柯问我是要吃虾味还是牛肉上汤面,我说他煮什么我就吃什么,他便开了袋牛肉面和着两根葱和一点小白菜叶子,他小心谨慎地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的佐料,香气四溢。一个男人,胡子拉碴的男人,满身的汗味和尘土,为我煮方便面。——突然,强烈的酸楚涌向鼻尖,我在他背后,许久不吱一声,他觉着诧异,便笑问,“咋了,哑哑?”我抹抹眼睛,说,“饿了,没力气说话。”
    吃完面,也没其他事可做,便相依着坐在火前,熊熊烈火映红了他的脸和眸子,我指着他,“成关公了!”他呵呵大笑,也指指我的脸,“一朵桃花!”然后,两人又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我想我最好引他说话,于是,我便问他知不知道韩月和肖印辉离婚的事儿。佟柯攥着我的双手说,早晚都是个离字,韩月只不过是肖印辉掌中的一枚棋子。八十年代初期,经济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到湘江,肖印辉便携眷离开农村,在汉洲最为繁华的一条街道开了家饭馆,招牌菜:麻辣子鸡、乘火麒麟、沙锅煨狗肉。中国人是讲究时令进补的,一到冬天,座无虚席。不知多少条狗儿挨了肖印辉的尖刀,屠夫身上的血味死了都洗不掉的,难怪如今,哈巴狗见到肖连吠都不敢吠。夏天下着雨,室内闷热,肖印辉的结发妻子腊梅就抱着不满三月的小儿,坐在屋檐下,喃喃呐呐:
    月亮粑粑  
  头里坐个爷爷  
  爷爷出来买菜
  头里坐个奶奶
  奶奶绣花
  绣个糍粑
  糍粑跌得井里
  变扎蛤蟆  
  蛤蟆上树
  变扎斑鸠  
  斑鸠咯咯咯  
  和尚吃菱角  
  菱角溜溜尖  
  和尚上哒天
  天上四个字
  和尚犯哒事
    ……
    韩月站到屋檐下躲雨,说,“大姐,你们请不请小工,我不怕苦也不怕累,叫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每月100块钱。”腊梅摆手说,“不要,我们现在人手够,你去别家问问吧。”韩月已经沿街问了不下十家,见这女人说话和气,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套近乎,希望女人心一软收下自己。肖印辉在后门口棕绷子上睡午觉,听到说话声,就问自己的女人什么事。腊梅问,“一百块钱一个月,你请不请?”肖印辉趿拉上拖鞋,半敞着胸脯,脸色驼红,张口就是浓浓的酒气,腊梅皱起眉头,说,“大白天的,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你去做,酒少喝点。喝多了,误事。”肖印辉拿眼瞅韩月,瘦是瘦了点,两手粗糙,鼻子和眼透着灵气,调养好了也算块小家碧玉。当下,就故意板着面孔问从前都做过什么,他平生最恨人拿了他的钱阳奉阴违,偷奸耍滑。东家话是那么说着,韩月却发现东家的眼睛在她身上乱转,反而大了胆子,直盯着东家的脸,说,“老板娘、老板如果还要人,就爽快些。我们一不订合同,二不交押金,你满意我了,我就做下去;嫌我手脚慢,叫我走,我二话不说。”       
韩月那年才十八岁。林语堂说中国古代的女子十四岁心智便发育成熟了,这和她们受到的严格家教及孔孟思想有着紧密的关系。然而,穷人家的孩子是等不到十四岁的,他们生下来面对的就是爹娘的哀声叹气和干不完的苦活,等他们长到五六岁稍稍读点书,其余的时间便随着爹娘滚爬在地里田间。韩月脚下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长在这样的家庭中,她学会了忍耐、坚强和察颜观色,因富有机心,才免去了脾气暴躁的爹爹多少拳打脚踢。
韩月开始在肖印辉的馆子里打杂。四五点钟就起床,起床第一件事是烧大半锅水,烧好了,站在肖印辉两口子的卧室门外,压着嗓子喊,“叔叔,水开了,我给你打洗脸水,泡上茶?”这样喊过三遍,肖印辉也便全醒了,就高声地回答,“得嘞,来啦。”等肖印辉穿好衣服,来到大堂,头天晚上倒放在桌上的椅子全放了下来,地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桌面也抹得亮晃晃映得出人脸。靠后门的拐角处木头架上盆里的热水不烫不凉,柜台上一黑木托盘,茶壶里泡着酽茶。肖印辉掀开杯盖,吹一吹,轻轻呷一口,心里就有股美滋滋的味道。韩月从早忙到晚,手却比以前光滑了许多,发育得更加丰满,腰间系上围裙身段的玲珑剔透常常令肖印辉心猿意马。
    腊梅产过孩子,脸上起了雀斑,对穿着减少了兴趣,平日里在后院逗弄孩子,披头散发的,也没想到邋遢会让老公生厌。
    韩月得闲的时候也去陪腊梅说话,还逗她的胖小子嘟嘟。腊梅劝韩月把工钱都攒起来,将来找个合适的小伙子嫁了也开家饭馆。韩月腼腆地笑说,“婶婶真会拿人开心,我才不嫁呢。”腊梅也是个泼辣的乡下妇人,便嚷嚷道,“我就不信你不怀春,不想男人。”羞得韩月满面通红。
    到了第二年的夏天,韩月在肖家夫妻店迎来了她的十九岁生日。食客都走了,打烊关门,后院月光如银,厢房没亮灯,想必腊梅母子都睡熟了。肖印辉从包里摸出一个盒子,说是一点点心意,让韩月收下。韩月伸手来接,肖印辉紧紧攥住她的两只手,韩月半推半就,“叔叔,不要这样嘛,婶婶看见了。”肖印辉听了更是按捺不住,努嘴贴过来,韩月用手肘一挡,娇嗔道,“叔叔真是猴急,该你的就是你的,跑也跑不掉。不过,我还是黄花闺女,不想做人家的小老婆,也不想去破坏别人的家庭。叔叔看着办,也别逼我,逼急了,大不了一个死字。”肖印辉的心凉一阵,热一阵,把盒子里的金项链交给韩月,当时,也没多说什么,两人各怀心事,回了房。
    生意一直就很好,工资稍稍涨了些,也没多涨,现在是一个月150元,韩月寄一部分回家,存一部分,还有点零钱,三五个月也能买件漂亮的衣裳。饭馆只有春节才关门一个星期,春夏秋冬再无其它的假期,韩月死心塌地地在肖家干,比一个长年稍稍好点。嘟嘟总是叫韩月“小姨”,最后大家都习惯了,也相跟着叫小姨,陌生的食客还以为韩月与肖家是亲戚。
    韩月的臀部浑圆,改穿高跟鞋后,走路就有些前颠后颤。有时,来了重要的客人,韩月便解下围裙,谑而不虐地前去招呼,这个哥,那个哥,敬客人的酒,敬得他们舌直腿软,她像是喝了几杯白开水,屁事没有。在一群东倒西歪的汉子面前,真个是叱咤风云!
    无人的时候,肖印辉莫名其妙地反要呵斥韩月几句,韩月凑近他鼻尖,低声嘲笑他,“看不惯,就让我走啊。自己没胆量,又怕别人抢了去。”韩月已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实,肖印辉恨不得一口吞下去。
    有些街道拆迁后,风一来,漫天的黄土、碎纸和塑料袋。肖印辉嗅到什么,内心已有筹谋。第一批高楼大厦竣工后,肖印辉把妻儿都送回了乡下,他总觉得他们在眼前碍手碍脚,什么忙都帮不上。去了一个家,还可再建一个家,儿子嘛,有了钱,生一窝都不怕。
    腊梅拿了肖印辉一大笔精神赔偿费,且肖印辉有承诺:好聚好散的话,每月给儿子500元,将来上学也由他来管。如若不然,一个子儿都不给。强扭的瓜不甜,腊梅即使后来打听到韩月扶了正,骂过几句也就算了,姻缘都是老天管着,断都断了,接上也是个疙瘩。她很开通,过了些年,居然提着自己种的瓜蔬来看她的前夫。
    却说肖印辉娶了韩月,交了一帮狗肉朋友。有事没事的,推着韩月出去交际。韩月在一群男人堆里应付裕如,谁送她的礼物,她也不遮遮掩掩,和谁走得近,谁今儿个揩了她小姐妹的油,回到家来讲给肖印辉听,两人躺在蚊帐里开世间最龌龊的玩笑。有时,韩月也能带回最新的商业机密和权贵们的密史,让肖印辉喜得跪在地上呼韩月为他的菩萨。夫唱妇随,戮力同心,贷款开了“凤求凰”。韩月的酬酢少了,主要精力都放在对三陪小姐的引导和管理上,肖印辉实现了他的神迷心荡的梦想——佳人、美酒和金钱得来全不费功夫。
    我靠在佟柯的身上,默默地听他讲下去。他耸了耸肩,自嘲道,“我都成婆婆大娘了。背后嚼人舌根。我也不比人家好到哪里去。”
“也许是吧,我也不比韩月好到哪里去……”
    佟柯又加了些树枝,抱起我,和衣躺在草堆里。我听到他的心跳得很乱,却假装很困倦,侧身面壁,他的手摸了摸我的唇,我正准备张开嘴衔住那游曳不定的指头,他痛苦而急促地说,“我不管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火星儿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飞舞,我和他的影子也像喝醉了似的和着岩壁上的昆虫和鹏鸟(恍惚看来像是鹏鸟)的化石舞蹈,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哥哥!哥哥!……”他大汗淋漓,气喘如牛,也一声声回应着我,“妹子!妹子!……”风雨歘至,訇然一声巨响,两根碗口大交叉搭建在一起的树枝坍塌在灰烬里,我们向洞外望了望,天已微熹。
2009-5-23 18:5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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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劳燕分飞

    麒麟前天告诉妈妈,他梦见大姐血肉模糊,在茫茫沙漠里爬行,他从后面追上来,递给大姐水壶,大姐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他拉扯大姐的衣服,大姐也毫无反应,他委屈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便哭醒了。妈妈呸呸呸往地上吐口水,“不要胡说,我这几天正心烦意乱,浑身不自在。”妈妈扯天扯地做了个大揖,“观世音菩萨,保佑我闺女。”
    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自从麒麟讲了那个怪梦后,她每天早晨醒来和晚上就寝前都要为我祷告一番,血缘的微妙之处就是千山之外也灵犀相通。
    我和佟柯避而不谈即将到来的分离,游走在彼此的身体里,放纵地大笑,癫狂地坠入地狱,然后再升入极乐世界……然而,第三天黎明一醒来,他就开始收拾东西,我习惯了看他忙乎,他脸上冷峻的表情却正好泄露了内心的凌乱。中午,两人都没胃口,吃了几瓣桔子,默默坐到一点钟,他说,“我们走吧。”我强忍住泪,问,“真要走?”
“不走咋办哦?总不能在这山洞里躲一辈子。风铃子还在等你呢。”
    摩托车尾冒出股黑烟,沉闷的轰鸣声回旋在洞中,我抱紧他的腰,车沿着小路徐徐而行。风潇潇,雨飘飘,别了,这山,这树,这些已死和未死的草,我阖眼抽泣,他不是傻子,不可能毫无察觉,而我当时,却无法看到他昂首坐在前面吞咽。
    我们上了二号站台,每道车门前都挤满了要上车的旅客和来送行的人,哜哜嘈嘈,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突然,佟柯指着前方大喊,“风铃子!我们在这里!”我顺着佟柯的手臂望去,风铃子站在绿色的垃圾桶上东张西望,在寻找我们,手腕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口袋,头发让风吹得乱七八糟遮去大半边脸,扯着破嗓子喊,“妹妹,妹妹!”我都走到她脚下了,她还在喊。我捅捅她的小腿肚子,“嗨!谁是你妹妹。下来!”她咕噜顺着垃圾桶滑到地上,右手搂紧我的脖子,啪啪狠狠在我脸上啃了几下,左手拍打着我的背,“我以为见不到你了呢——”她笑着,跳着,完全像个孩子。
    站台海水退潮似的静了下来,远远的站着几个人向车内招手。佟柯催我们快上去,车上三天三夜再慢慢叙去。最后只剩下他孤单地站在那里,车启动了,我猛地推开窗户,一股凛冽的寒风灌进来,身后的旅客直嚷嚷,“抽风啊?快关上!”我向着越来越小的一团影子高呼,“哥哥,哥哥哪——”头磕在窗玻璃上。风铃子把我往后拉了拉,“砰”关严了玻璃。丘陵和树木好像漂浮在混浊的流波里,火车“轰”地一声进入了黑暗的隧道,我睁大着眼,像一个溺水者紧紧抓住风铃子的手,而那暗流迅速没过了头顶,我凄怆地叫道,“不要啊!”近处一个妇人骂道,“又开始抽风了!”风铃子嘴里呵出的热气扑在我脸上,她嗫嚅道,“就好,快了。”
    车过了隧道,呈现出一望无垠的的田野。风铃子找了个座位让我坐下,把行李塞到架子上。她坐到我的对面,拉过我的手,贴在她的脸上,她的额头和腮帮子还有几道暗紫的伤痕,我已平息了下来,急切地想见到妈妈和弟弟妹妹。
    火车进入四川境内,她问我,回去后打算做什么?我说,“你呢?想好了么?”她摆摆头。最后一夜,风铃子待列车员巡视完毕锁上卧铺和硬座中间那道门后,悄悄溜到我的床上,她咬着我的耳朵说,“再过五个小时就是成都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担心死了。”
    “你担心梅一?”
    “不是她还有谁?”
    “她为虎作伥,背叛了你,你这会儿还对她念念不忘。”我鄙夷道。
    风铃子说,梅一十三岁就离开了新疆,跟着爹娘到成都卖羊肉串。她认识的梅一一直就胆小怕事,条子不打她,她也不会落井下石。我有点气愤,反驳道,这还算什么朋友?风铃子这会儿想的全是梅一的好处,继续说道,“梅一和我在龙潭一呆就是十年,我们住一间房,睡一张床,洗衣、做饭、扫地全是她包揽了。你看我,一个女人家,什么女人的活都不会。十年呢,有多少朋友能朝夕相处十年?我真割舍不下那段情。还有,你看露露是个什么下场?肖印辉说翻脸就翻脸。”
直到最后肖印辉都没出卖我,这个人还没烂到根。我和风铃子便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肖印辉身上,后来,风铃子也给肖印辉打过电话问及梅一的行踪,肖印辉说梅一走了啊。去哪里了?肖印辉气愤愤道,你们一个个悄无声息地走了,我哪管得了那么多。
    我是没有心思来想梅一的事,但我知道,很多年后,风铃子还在成都晚报上登寻人启事,我也知道,梅一直到今天都没露过脸,风铃子酒过三杯后聊起汉洲一梦,总是无限凄惶道,“我的梅一,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看得出来,她是个多情重义的女子,安慰也无用,便竖起耳朵听她讲她和梅一之间的闺房琐事。
    成都火车北站邮局还未开通手机上网服务,那还是呼机的时代,商人挨风缉缝,连最偏僻的胡同里都设着呼机维修鸡毛店,风铃子风风火火到一家铺子买了两个二手货,她让我发誓,无论将来通讯发达到什么程度,是砖头大哥大还是袖珍掌中宝,我必须和她声声相系。她一下火车就换了副精神面貌,像是重返江湖的地头蛇,说话大大咧咧,带着痞子气,这使我诧异而振奋。她站在街边公用电话亭里拨了个号码,笑着骂着让对方二十分钟后到荷花池鲢鱼饭店门口来接她。她对着我吐了吐舌头,挂上话筒,“搞掂!”一手拍在我背上。我被她拍得气呛。
    长途汽车总站就在五十步外,她摸摸索索掏出一叠钱硬塞进我的挎包里,催我快走,别误了她的好事,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着面小圆镜擦胭抹粉。我说,“妖精,再联系。”她头也不抬,叨咕道,“啰嗦,快走。”
    我上了车,车过驷马桥,还有一分钟便是成渝高速路,手禁不住伸进挎包里,用拇指和食指点数那叠钱,整整两千,“这个疯婆子!都不给自己多留点。”我仿佛看到她为朋友两肋插刀后躲在暗处得意忘形的丑陋样子,狠狠骂道,然而,我明明知道我不应该那样来想风铃子,“我还跟你客气么?”我笑出了眼泪。
    这时节,下不完的毛毛雨,进山的那条小路成了稀泥糊糊,行走艰难,终于爬上山坡,身后传来喁喁人语,回头看,是同村的三个婶婶,背着竹篓,一些尖尖的条管似的东西包裹在塑料薄膜里,高耸在她们的脑后,我知道那定是烟花。她们喜气洋洋,走得很快,满脸的汗水,不待我招呼,围住我,异口同声道,“闺女,你的脸色咋这么难看?病了?”我不置可否地嗮笑,跟了她们几步,最后,还是远远地被撂在了后头。
    山色溟濛。终于望见了家,那芭茅草盖的小屋。我已顾不了粘在鞋底和裤管几斤重的泥巴,小跑起来。
    麒麟油光锃亮的头在门缝里闪了一下。这小子躲着我!“哈!真像Chiang Kai-shek。”我故意大笑道,走到他身后,用手掌摩挲了几下他的脑门心,“帅呆了!”我又加了句。他两颊绯红,腼腆地叫道,“大——姐——”麒麟没什么变化,倒是妈妈,头发白了一半。妈妈和引弟去田里挖红薯,我换了双雨靴,扛上锄头,走在前面。妈妈说,“大妹,别想不开。”
我好纳闷,妈妈指什么?难道她已经听到了什么风声?就藏而不露地说,“妈,你到底要说什么嘛?”
“我自己的闺女我还不了解。看你腰瘦得一把都握得住了。瓜田李下讲不清,你今后不要单独去见人家润生,他女人都是大肚婆了。把从前的事都统统忘掉。”
    原来润生哥在我上次离开鹿儿山,两月光景不到就办了婚事,那女人是外乡的,娘家没要什么聘礼,简简单单闹了一场。这虽算不上晴天霹雳,也着实击了我一下。当天晚上,麒麟就寝前悄悄塞给我一张纸条,那是润生哥的笔迹,我转身便撕得粉碎,撒在了屋子后面的竹林里。
    新年的鞭炮放完之后,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我隐隐约约感到身体的不适可能与某件事有关,压抑而紧张,莫名奇妙地就发脾气。全家人都在迁就我,误以为润生的婚姻是导致我失常的缘由,我有苦难言,匆匆辞别亲人,赶往成都。滑稽的是,无论我怎么躲避,还是撞见了润生还有他的大肚婆,他陪她去县医院进行产前检查。那个女人的肚子像座小山,眼晕周围长了许多雀斑,脸浮肿浮肿的,双手紧紧拽着润生的衣角。车上人多座位少,我和他并肩站着,我望了他一眼,他望了我一眼,形同陌路。
    我怀孕了。一夜又一夜地梦见腹部里一团鲜红的肉皱皱巴巴包着颗躁动的心脏,我以为这团肉很快就会挤压我的膀胱,脸上冒出一堆堆雀斑,腿浮肿成两根大萝卜,挂着润生哥老婆那副丑态,上个楼梯也气喘嘘嘘。情绪的极度不稳定还让我多疑、颓废,本可以去投靠风铃子,我却拆卸下了呼机的电池,谁也甭想找到我。这是佟柯的骨肉,在拆下电池的前夜,我拨了十二通佟柯的手机,电铃后面是恐怖的等待,像乘坐一艘破船,水已渗到舱沿,下一刻就是沉沦。——始终无人应答。
    我挑了家正规医院,人流等于小产,马虎不得,身体不值钱留着还可救人。白大褂问我要不要在下腹放个电振器,减轻疼痛,我摆摆脑袋,整个过程哼也没哼一声,白大褂直夸我忍耐力强,搀扶我去隔壁休息室,说了句无比暖肠子的话,“想哭就哭出来,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憋住,等回到小旅馆再痛痛快快哭一场吧。

                             第十三章  酒觞

这是二元五一宿的平顶房,十二张空床、一人和两瓶高粱酒。墙根儿的石灰剥落了露出红色的砖头,密密麻麻的蚂蚁在砖缝里蠕动,真不知道它们在忙碌什么。隔壁有个男子每到夜深人静就开始弹琵琶,款款吟咏,第三日,酒瓶空了底,我决定走出去,问他。

                            第十四章 全是假面
隔壁男子吟的是:

落梅不是断肠花,何事吟来也氤氩。
幽梦一帘难与共,唯将心语寄琵琶。
曾思雪域寻梅影,每到宵深忆故家。
锦字难书心底事,还来此处听琵琶。
幽音一曲起琵琶,清韵徐来月正斜。
得意高山弦莫绝,钟期有耳在天涯。
雁杳鱼沉锦字空,云山望断计将穷。
琵琶似解余心曲,幻得伊人入梦中。
琵琶何事扣心弦,为有痴情梦里牵。
忆到宵深肠自痛,一腔幽怨只绵绵。
梦里相思忆不成,云天两隔若为情。
三生宿愿清音里,谁解琵琶弦上声!
隔世离空不易求,昨宵宿梦又休休。
弦音合是心中语,莫谓琵琶未解愁。
依然旧日琵琶语,此夜听来痛断肠.
携此清音先梦去,离魂或可到卿乡.
幽人踪迹已潜藏,独守空屏只自伤。
听罢琵琶弦上语,不知何处说凄凉。
(雪泥注:此诗作者为梅雪蝶梦)
——大叔,你写的?
门虚掩着,我没进去,也没推,就对着那狭长的缝隙问他。只见那人白发苍苍,眉梢微吊,厚嘴唇,挺鼻梁,天庭饱满,盘腿坐在床上,答道,“非也,非也,非琵琶所作。”拨了拨弦,似已兴味索然,兀傲地望着窗外,不再搭理我。
    翌晨,我在旅馆铁门外又看见了这个自称“琵琶”的男子,肩着琵琶,踽踽独行在风中,背影有点落寞。因为好奇,便折回问登记室的老爷爷,“那扛琵琶的客人是不是退房了?”
“是哦……”再问有关他的行踪,老爷爷脸寒下来,兴许正怀疑我居心叵测呢。
    世间事就这么怪异,到今天,特别是夜深人静,谁家在播放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我的发饧的眼睛看到的便不是阿炳行走在凄清晦暗的小巷了,耳里隐约响着那人的低吟:“落梅不是断肠花……”这样的记忆谈不上刻骨铭心,却也像木桌上的一道以纳米计量的凹痕,肉眼察觉不到,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
那天我闲逛到春熙路,看能不能找着点事做,却撞到了芋儿,如前文所述,她硬拽着我来到人民广场毛主席像下吃了许多麻辣烫,大白天的,醉成一团稀泥。
    “你就住这里啊?我的妈呀,铺的还是稻草,虼蚤!肯定虼蚤上身了,你瞧我的腿——”我一下午都坐在对铺吸烟,百无聊赖地望望窗外,望望天花板,再望望鼾声累累的怪女子,她剪了个爆炸式,额前两缕红头发,脑勺却染成金黄色,那鲜艳欲滴而肥厚的嘴唇此刻看来更加滑稽。她的小腿肚抓挠出一道道指甲印,怏怏不快地捋顺头发,背起我的包就去退房。
    芋儿和三个女孩合租的这套公寓秽气熏熏,东西没个归顺,沙发的角落和风扇头搭拉着胸罩和内裤,吃剩的盒饭高高耸出了垃圾桶,住的是什么人一眼便知。芋儿定是重蹈覆辙,操她的老本行。即是心知肚明,也没什么好问的,八九点钟她们打扮整齐手挽着手出了门,我困顿地爬进脂粉汗味混杂的被褥里,直睡到她们回来,在客厅叽叽喳喳吵嚷,原来一个女孩得了双份的小费,照规矩要请姐妹们吃夜宵,她颇有些不自愿,一个劲儿申辩,她都好几天没进帐了,这点钱省着交房租。大家就说她不地道。我在房间里暗笑,等芋儿进来,想继续打听阿亮和小维的事。下午问过她,她火冒三丈,给我一顿臭骂,越是这样,我越是好奇。
    我刚提到阿亮的名字,她搭拉下脸,“不想住这里,我不留你。婆婆妈妈问那么多……”难不成我揭了她的疮疤?一说其它的,她又恢复了吊儿郎当、心无城府的憨态。
    大学虽只读了两年,对周易命理却颇感兴趣,还记得有一年赶圩,一个白胡子老叟根据生辰八字掐着指头推算,说的是面前的男子今日丧妻。话音刚落,那男子跪地膜拜,高呼,“神仙,你真是神仙呢,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你把我这一生都算出来了……”恳求老叟指点迷津,老叟只说以后要顺天而行。反观我近一两年的所作所为似乎都在违忤上苍,妈妈当初讲过的话而今细细品来也不再暗昧,她对生死看得比我通透。第二日一大早醒来,我决定釜底抽薪,彻底换个活法,去耗子洞人才市场找了份工。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去找芋儿,其实我工作的地方离她的寓所仅五分钟的路程,她在芙蓉小区,我在协和花园,早晨和傍晚,芙蓉小区的老爷、老太都来协和花园的广场练太极拳,舞刀弄剑,白天呢,摆着些桌子和椅子,喝茶的,打麻雀牌的,无论寒暑,热闹非凡。我就提着个长嘴铜水壶,叫声“小心呐!”挨着桌儿加水。不过,这是我的兼职。我的正式工作是清扫协和花园大街小巷,清晨四点忙到七点,月工资300,和邮件收发室的李婆婆同住一间小屋。
我很满足,也很开心。只要不下雨,吃过晚饭,蹬着自行车便去交通大学图书馆,引弟借给我几本米兰•昆德拉的小说,我就把读小说当作学习,边读边摘抄下不懂的词语和句子,查字典,注音,注释,每隔一星期还写一篇读书心得。偶尔有同学找我借橡皮擦或笔,问道,“学现代汉语的么?”我羞涩地摇首不语。
    春暖花开了,麒麟没犯病,这简直是天下头等幸事。引弟每逢周末都会到我这儿来打牙祭,其实不过是顿便饭,一月里也就那么一次沾荤,熬锅萝卜骨头汤,炒碟鱼香肉丝。引弟比我长得高大,乍一看,还以为她是姐姐,我是妹妹。有一天,下着小雨,引弟来找我,却不进门,立在屋檐下拧头发上的水,我正和一人推推攘攘,末了,为将来见面时双方都不至于尴尬,就收下了那人的馈赠。引弟待那人走后,面带愠色道,“贼眉鼠眼的,不是什么好货,少和这种人打交待。”打开礼包,瞟了一眼,呼哧着扔到墙角,更添了气,“又不熟悉,送女孩子内衣,存心轻薄你,退给他!”这妹子,脾气犟着,哪里是内衣,就一条春秋棉裤。我便只顺着她说,“好,好 ,好,改日还了他,咱不稀罕呢!”
    那人姓陈,名国梁,三十好几了,一米八的个儿,虎背熊腰,唯一一点瑕疵便是眼睛,小如黄豆,还微微下吊。国梁家住红光村,就在协和花园后面,两条田埂即到,周末常和一帮兄弟来广场喝茶打牌。进进出出骑个摩托,通常我扫完街,扛着竹扫帚往回走,便会碰到他,他也不煞车,手举到额头往上一扬,算打过招呼。
    至于他父母是否健在,有无妻室,我一概不知。
    引弟提醒了我,我怀疑意识里还掺杂着逢场作戏的因子,羞愧难当,翌晨,毅然决然退了礼。           
“我看你三四点钟冒着露水扫街,腿上不穿厚点,会得风湿的。将来上了年纪,膝盖痛起来像块石头,弯曲不了。”
    “我得我的风湿,关你什么相干?”
“这个,就难说啰……”国梁说话没个正经,反正两不欠,心里舒坦了许多。不想,那棉裤兜个圈儿上了李婆婆的身。“少和这种人打交道。”——引弟来一次,说一次,我耳朵都磨起了老茧,还担心李婆婆听了去传话,惹得人笑。人心隔肚皮,有时,明明看见国梁和李婆婆在门口谈得火热,一近身,两人就不谈了。一个大爷们和一个七旬老妪哪来如此多的话题?
    李婆婆问我,可不可以邀请国梁来吃饭。我又没搭伙,爱邀请谁,邀请谁去。大概是李婆婆手不灵活,眼睛也不好使,在那么小的蜂窝煤炉子上炒菜也确实不是那么方便。她既是请人,我也不好帮忙。天黑了,门关上,只窗户留着条缝,散煤气,室内暖烘烘的,老的,少的,边喝酒,边闲扯青羊宫新近发生的一桩命案。我腿上搭条毯子,倚在床柱上看书,装腔作势罢了,听他们扯些什么,李婆婆话锋一转,突然问国梁,“仔娃儿,你年龄也不小了,为啥还不成个家呀?”
    “婆婆,到了我这年纪,要找个称心如意的比登天还难,我看上了人家,人家又不愿意;有愿意的吧,我又看不上。”
“你看我们哑妹子怎么样啊?”得!这演的哪出戏?莫不是要照搬《水浒》里的某个情节?不避开还待何时?当下披了风衣就往外走,国梁攘李婆婆的胳膊肘,李婆婆红眼睛红鼻子站起来,拉住我,说外面冷,莫出去。我知酒醉心明白,满脸堆笑说,没事咯,转一圈就回来睡觉。
    我也没走多远,回来时,煤炉子搬到了屋檐下,碗碟也收拾干净了。李婆婆正宽衣解带准备上床。“闺女,你怕我设局害你?多虑了,真的多虑了。我看国梁是真喜欢你,不妨和他交往一段时间,合不合适,交往后才知道嘛。他学中医的,现在在一家医药公司作西南地区经理。你知道他看上你啥了?他说呢,像你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能安分守己做粗重的活儿不多见。”
    我和国梁正式交往后,引弟极为恼怒,和国梁的关系简直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有一次国梁亲热地叫她“二妹”,她抽冷子给顶回去,“谁是你二妹?我不认识你!”搞得国梁面红耳赤,尴尬万分。我也问过她,为什么那么讨厌国梁,引弟说,没有理由,反正这人我看着就倒胃口。他们前世也许是冤家吧。引弟放暑假直接回鹿儿山了,她开始恨我,避着我。
    我和国梁交往这么久,却并未越雷池一步。有一件事,我必须提到,立秋之前,成都日日火阳,没下过一滴雨,我染上热病,小腹疼痛难忍,检查出子宫颈糜烂。医生说只要坚持吃药,可以治愈,但将来怀孕的机率极小。我联想到上次人流之后任性作践自己,恶血期间沉溺于酒精和香烟,后悔莫及,躺在病床上哭得死去活来。国梁劝慰我,说不定身体养好后,还能帮他生一对龙凤胎。我们之前没谈过婚嫁,这是不是他的表白呢?那日那时,天瓦蓝瓦蓝,知了在榕树上吱吱叫个不停,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我的三陪经历和引起子宫颈糜烂的可能性事件。微风徐徐吹来,吹落他的串串泪珠,他抱过我的头,贴在胸口。
    他走之前帮我办理完住院手续,还缴了五千押金。等我再次看见他已是第27天,他的脸颊凹陷进去,连眼袋都瘦没了,鼻子显得又高又尖,憔悴得和从前判若两人。
    我说,“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
“生意不好?”
“不是。”
“因为我吗?”
“No……”他攥紧我的手,语气坚决地说,“我要marry你!”他在我面前表露出来的情感像水一般柔和、澄明,我不假思索点头应允了。
    我和国梁的结合是不是所谓的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以后我过了相当长的一段闲逸生活,无事可干,无聊的就去胡思乱想,想得最离谱的居然是马克思的胡子,好是好看,他老人家喝完咖啡,岂不是要把那胡子洗一遍?跑题了,言归正传。)
    他家老人都作古了,有个姐姐在广州,独门独户,两层洋楼,楼两侧还修了几间厢房堆放杂物和做狗舍,院角几株梅树和栀子树,中央一座假山,长满了青苔,石缝里爬出一缕一缕酷似打不死的小圆叶植物,大门外一道影壁墙,上画松鹤。院落不大,布置整齐紧凑。
    婚后,国梁下班回家就煮饭,像个上海男人。我还在继续中草药盆浴治疗和服汤剂,为最大程度发挥药性,他还特意买了许多无烟木炭和传统中药砂锅罐子,火炉放在楼下回廊里,微火煎出一碗浓药足足需一个小时,他却不许保姆莉莉碰药罐子,事必亲躬。我曾感动得热泪盈眶,让他不要给我太多的幸福,更担心长此下去没尽到妻道,埋下隐患。他根本不听我的劝说,依然我行我素,出差到绵阳、德阳,当天办完事,无论多晚都要坐火车赶回来,有时,在起点站买的烧鸡,拿回家还有余温。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你喝进去的药水里还有我的血和我的爱,你会好起来的。”
    诚如所言。两月不到,我便痊愈了。
    国梁每次吻过我之后,就会去洗漱间,发出接连不断吐痰的声音,但那是强迫性的干吐,像是连肠子里的秽水都要清理干净,整栋楼都响彻着这种一吸一喷龌龊的声响。后来,我发现他洗几片青菜叶子也要放一大桶水,洗手皂和沐浴液都是无香型,即便如此,他用过后都要用水把微乎其微的气味冲刷得鼻子闻不到了才作罢。
    他有洁癖。某些事儿上,让我无所适从。
    “梁哥,别走——”我蜷在鸳鸯戏水的大红被里眨巴眼睛,明知留不住,还是苦苦哀求。平原的冬夜云烟氤氲,看不清玻璃外面的世界。国梁拉严天鹅绒窗幔,系好睡袍,亲了一下我的额头,还是走了出去。长廊里的感应灯亮了,他趿拉着拖鞋,打开一间厢房,从楼上可窥到门口的墙体刷的是黑漆,再进去又有一道铁门。他要在那里呆上个把小时,然后才重新上楼进他的房间睡觉。关于这个不是秘密的秘密,我只能诠释为女人的心灵避风港是男人,而男人的心灵避风港是男人自己筑造的暗堡。我佯装不知,奇怪的是,每当他呆在“避风港”里,我身体就会自然地起反应,像有一双隐形的手扼住我的脖子,窒息得丢掉了思想,所剩的都是光怪陆离、血腥恐怖的幻像,直到他打开隔壁的门,要扼死我的手才退去、消逝。
    暂且不谈他的洁癖和那个诡异的“避风港”,婚后第二年九月份,引弟考取哥伦比亚大学,国梁慷慨解囊,高傲的引弟只字不提巨款的来龙去脉,但对姐夫是心存感激的,有信为证。而国梁还托人走门子把麒麟送进了梦寐以求的华西医科大学,虽是自费,待遇并不比科班生差。他对我家人的好,我即便肝脑涂地来回报也无怨无悔。
    我已经被他调教得闭着眼咂酒也知道杯里是朗姆还是冰葡萄或Martini,所谓咂不过是沾沾唇而已,我还学会了严于律己,宽待身体。国梁的事业蒸蒸日上,和人合资办了家婴幼儿奶粉加工厂,只要是商业聚会,他都会带上我,把我打扮得妖娆如花儿,我感觉很不自在,就像是在T台上走秀,显摆。蓉城晚报的副刊如果刊登有关他的报道,必不可少的还会附上一张伉俪照,大半文字都是在八卦我和他的私生活。也有攻讦他的商业对手,请人写的文章就是另外一码事了,批他在安县红武村、江油含增镇、北川县大建希望小学全是沽名钓誉之举,以其昏昏,使人昭昭。
    商场上的凶险,我略有耳闻。我是个喜欢安静的女人,感性而易怒,只要国梁愿意,我宁肯待在深闺足不出户,养花养草,喂鱼喂鸟。他倒好,嘎嘎笑称口诛笔伐是文人的游戏,他挣够了钱再盖几座养老院,看谁还对他指手画脚?这不,照常带着我去出风头。突然有一天,我看到我和国梁拥抱的照片居然登载在了头版头条,二号红色粗体标题《蓉商业鳌头姘上电影明星“林妹妹”》,我真长得像那个红及一时的倾国倾城之女么?文章用词之粗俗恶劣,我们当时在饭厅吃粥,气得我摔勺骂道,“都是你,平时叫你收敛点,不听。予人口实,我都成姘头了。”
国梁看过文章,不恼反笑,“这么比较,我老婆还真有点像某某人啊。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
    “‘矫矫珍木巅,得无金丸惧?’浪子打翻了船,你叫爹爹不应,叫娘娘不应,人家把你打捞上来,做成咸鱼,看你还笑不笑得出口?!”
    他哪里听得进去,大吼一声,光风霁月之时,哪个敢无缘无故把老子给办了?!
    这不久,我和莉莉拾掇院子,翻土施肥,满院翠绿,独独的一株石榴三两天便凋枯了。我对国梁讲起,这树死得蹊跷,你往后多加小心。粗看,他满面春风,细瞅,印堂发黑。这天晚上,他要出去,地儿都给我说了:天成——地下赌场。
    我毕竟是个女人家,遇事免不了啰啰嗦嗦,“你别去好不好?你看看你嘛——”我拽他到客厅落地镜前,指着他的印堂,“避一避,就老实几天。”
“你老公不是缩头乌龟,什么事儿呀,封建迷信!”他前呼后叱拉上他的两个小伙计,旋即出了院门。
    我一宿没合拢眼睛,把所有的灯都开着,莉莉是本地人,不住我们家,院子里就我和他的沙皮狗财财。(陪伴他多年了,国梁说你要拜就拜它,这才是我的财神爷。那些吃着你干鲜果品的泥菩萨,一年到头帮了你啥事儿?我的财财叫两声,我就日进万金。)狗儿烦躁地吠个不停,我嘘它,它反而蹦起来,似要挣脱链条冲出去。我说,“狗儿,你嗅到了什么?”他对着天上的月轮,长长地呜咽,悲哀而绝望,算是对我的回答。我浑身竖起鸡皮疙瘩,用手抚摸它的头,自慰道,“没事,啥事都没。”话音刚落,就听到门被敲得山响,一个男子在外面急急巴巴地喊叫,“嫂子,嫂子,快开门!”
我刚取掉门闩,那人咕噜滚了进来,呼呼喘气,声音异常尖锐,“出事了,梁哥被人砍了……”一股热血直冲向天门穴,我眼睛一黑,昏厥了过去。
2009-5-23 18:5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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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道具和两个小人儿

公元2009年1月13日星期二,我的假面感染上欧洲恶性流感,高烧不退,躲在两床丝绵被里打冷战。意识控制虚伪的我、真实思想的我、肉体存在的我和脱离肉体飘荡于浩瀚宇宙的我展开了一场恶斗,战争的结果是把虚汗淋漓、遍体鳞伤的假面送回1994年。在倒退的时光隧道里,我不幸掉落在雪梨的绿街上,就是村上春树小说中的那条世界上最污秽肮脏,围墙上满是呕吐物干掉后的痕迹的那条街,羊男和羊博士追着我问,“我们的羊耳朵呢?”我就如此倒霉,躲也躲不掉,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誓不罢休,一根筋咬定是我偷了他们衣服上的耳朵,我大喊道,“村上老儿饶我!”遗出一滩热溺,魂魄归体,苏醒了过来。
    捎口信的就是国梁的私人司机黎阳,他还懂点常识,指头掐住我的人中,我睁开眼睛就向他要人,“梁哥,啊?梁哥在哪里?”接着呼天抢地地恸哭,劝也劝不住。黎阳不得不硬撑起来,不恤男女授受不亲,不恤一切的繁文缛节,说声“对不住了,嫂子。”扛起我,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客厅,我泪眼婆娑靠在墙柱上。黎阳说,“毛巾在浴室?”
“嗯……嗯……”
“梁哥的内衣在哪里?”
“嗯……嗯……”
黎阳蹲在楼梯口疾首蹙额,摊开两手,“拜托了,嫂子,你快点清醒、清醒,不要这样楞楞磕磕,梁哥在三医院急诊室,我们得马上赶过去。那边还等着你去签字呢,急死人了!”
    “睡衣在他的卧室第一格壁柜,没上锁,袜子在左边床头柜,内衣在右边床头柜,我包里有身份证和一千现金,包在我卧室门背后。”
    我和黎阳挤进嘈杂、混乱、动摇、仿佛是刚刚喷洒过甲醛、乳酸、过氧乙酸空气消毒剂的急诊室。
    “就是他,就是这个小伙子送来的。家属带来啦?”一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摘下口罩,说话时嘴角尽是阴险的笑,估摸也有五十岁了,脸光鲜的像红富士苹果,连牙印和褶皱都没有。他毫不费力地掰过黎阳单薄的肩膀,“嘿!小伙子,说你呢,家属来啦?”黎阳暗示性地看了我一眼,我小鸡啄米似的向他点头,“大夫,全拜托你了!我就是陈国梁的爱人。”
   “别着急啊,你先生没伤到要害。但一时半会儿也醒不来。”红富士彬彬有礼地和我握过手后,便带着我俩上了十三楼,闻名遐迩的VIP重症观察室。我们只能隔着一扇透明玻璃门看望病人,床头的微型蒸汽机冒出一缕缕似烟似雾的东西,一个小护士在检查仪器,还有一个小护士垫着脚在取架子上的空点滴药瓶。国梁的头和脸全裹在纱布里,嘴里插了一条又粗又长的管子。我头顶像是挨了一闷雷,扶着墙便向下滑。
    “可以理解,一个女人家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打击啊。”红富士满怀同情地说,“小伙子,扶好你们厂长夫人。我们到隔壁家属休息室去谈。”
    黎阳凑在我耳畔叮嘱,“嫂子,关键时刻,你要挺住啊。钱我都装在信封里了,这个大块头是个人物……”
    我双腿发软,心里却亮堂着,头靠在他肩上暗暗点了点。
    红富士和我们促膝而谈,他说,时间紧迫,事务繁忙,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国梁头部受重创,是深度昏迷。
    会不会脑瘫?我在心里问了无数次,仍然没有勇气开口。红富士笑容可掬,盯着人看不眨眼,像家属心里都会想些什么,痛不欲生、欲言还休、矛盾重重诸多表现,在他的科长兼主治医生的生涯里屡见不鲜了,磨砺出闻风不动、见惯不惊的职业道德和慈蔼宽厚的伟大人格。他站起来,摆出肢体语言“恕不远送。”他的白大褂没系扣,衣襟下摆甩在尖尖的啤酒肚两侧,我便在和他再度握手的当儿,把钱塞进了那个敞嘴口袋里。
    他面不改色,先行一步。
    “这只老狐狸!”黎阳在他身后啐了一口,说道,“钱就是要慢慢给,不吊着胃口,一次给足了,他们连个照面都不会打的。”
“兄弟,全靠你了。咦!那两个兔崽子呢?”
    “你说小华和小刚?也在医院躺着呀。胳膊、腿儿的砍了好几刀。”黎阳说人在江湖,一息尚存,就要砍刀,或被砍。我不听则罢,一听怒火中烧,还砍刀,命都快没了还去砍。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你们吃着梁哥的,不好好做生意,就成天教唆他去赌场,和黑社会的人搅混在一起,一日沾腥,一世都洗刷不干净。我看梁哥就栽在你们这帮混小子身上!……”
    黎阳说,嫂子,骂够了的话,现在就去住院部补办手续。那侧面说话的神情活脱又一个陈国梁。我擂了他几下,仰面长叹。
    我按照黎阳支的招,有轻有重地打点围绕在国梁身边的医务人员。搞了几次突然袭击,结果还颇令人满意,就是说他们拿了我的钱在做实事,治疗方案就拟订了A、B、C、D足足四套,护士昼夜轮流值班。有钱还真能使鬼推磨。
    一个月后的一个细雨霏霏的清晨,我和黎阳、小华、小刚接梁哥出院。梁哥已能安安稳稳坐在轮椅上,两手抖抖颤颤的,集中精力,稍加努力,也能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最让他恼火的是面部肌肉痉挛,嘴角都抽歪了,吐字模糊。他心里越没抓挠,痉挛得就越厉害,仿佛想说很多话,奈何只能蠕动两片嘴皮子,还涎出一汪口水。梁哥是何等要面子的男人,这副窝囊相最好不让他自己发现了。我决定把家里的镜子都统统蒙起来,藏起来。
    红富士直送我们到医院大门口,据说他有个师弟在郫县,手里握有一偏方,短期内就能治好半身不遂、面部中风。我就对红富士说,“杨师,改日请你吃鼎鼎香。不准推辞哦……”红富士眼睛都笑没了,应道,美人赐食他从来就是随叫随到,他中午抽个空打电话给他师弟,救死扶伤乃为医之德嘛。
    第二日,果然就有回音,他师弟碰巧要来成都出差。我说,既然如此,能不能委屈尊驾,来舍下面诊。他师弟姓扁,我一听这姓心中已十分欢喜,不过是联想到古代那个神医扁鹊罢了,但国梁听了我的话,心里一舒畅,说不定就来个药到病除。扁师和红富士脾性迥异,为人稍显迂腐,站有站姿,坐有坐相,食而不言,言而不食。望、闻、问、切之后,便问,“是要今日便用我的药,还是七天之后?”
我们都不解。面面相觑。
    他又道,“今日就用药的话,叫个人随我去郫县,我现蒸、现炒、现研,做成药丸子,早晚各服一粒;如果你们不急,就等七天,七天之后,我到武侯祠街办事,顺道送药到府上。”
    我说,“家里有车,去趟郫县个把小时,黎阳去吧。”
    他便伏在桌上开了个条子,让我过目,我一看,上面写着:登门就诊费:50元  药费:100元 车费:25元 总计:175元 。红富士笑说,“我这师弟为人谨慎,做事利落,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和我们老师简直像是一个模子打出来的。”
扁师佝腰在整理针药包,淡然说道,“师兄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介江湖郎中。”
我恭恭敬敬付给他两百元,他掏出兜里的零钱,细细数着,回找我一大把。无多余的话,说声,“走吧。”背起包就走。一绺长髯,一袭青衫,步态轻逸,真个是仙风道骨!
    国梁自此只服用扁师的药丸。十天半个月,扁师来给他针灸、按摩,说来便来,也不事先打招呼,说走就走,也不留张便条。往往他前腿刚走,我后脚就落屋,莉莉聪颖过人,扁师说过什么,喝的什么茶,打过几个喷嚏事无巨细全记录在案。我去国梁的办公室,行使代理总经理的职务,忙得焦头烂额,还是搞不懂运作的基本环节,毋庸置疑,我的商业IQ就是个大鹅蛋。以后,手下人有事来汇报或会计因款项的问题请示我,我便全推给国梁的合伙人张总。我要国梁重金聘个经理助理给我。他摇头。我又问他,你还想我站住这个位置?他肯定性地点头。我抱怨道,“小华、小刚在公司啥都帮不上。你老婆拿眼看得着人,可看不着人家的心。我看呀,再这么子下去,迟早要出事。”隔了几天,我又旧话重提,他还是坚持己见。真没办法,我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去坐那头把交椅,一个夏天都像在茫茫大海上,昏船。
    有一天下班后,车开到半路,黎阳很突然地提起公司的员工都在议论二老板,说他炒期货赔了。我坐在后排,半闭着眼养神,没接茬。黎阳又道,嫂子就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我叹了口气,斜睨着窗外人行道上刷刷而过的自行车辆道,“他炒期货赚了赔了,是他的事。我为梁哥的病揪心着呢,哪有工夫去理东家长、西家短的。”
    黎阳提高嗓音,有些急躁,“真是那么回事就好了,怕就怕他挪用的是公款,没有空穴来风。”
    我心头一震,那张某人敢公款炒期货?就不怕国梁病好后剁掉他十根手指头?连忙厉声警告黎阳,在家嘴巴要严,报喜不报忧,现在正是关键时刻,梁哥刚能站起来走几步,千千万万不能给他任何刺激。明日赶个早趟儿,去银行秘密查账。
    莉莉在修剪玫瑰,枝条儿搁了满满一竹筐,碎石路上匝地的叶子,见我进院门,用手指指国梁的“避风港”。我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让她去拿张湿毛巾,她很快就回来了,我揩了揩汗渍渍的前额,斜撑着腰看天,乌云黑压压地聚在头顶,像是随时就要下雨,又闷又燥,狗儿吐出长长的舌头,一会儿睁眼,一会儿闭眼。我逗它,“财财,你乖不乖?”它觑觑我,无精打采别过头,像人摆开八字趴伏在石地板上。“嗬唷!哪有这种狗儿。”莉莉听了偷偷在笑,我问她笑什么,她道,财财一日三餐都吃红肠,将来长成人精。
我向“避风港”努嘴问道,“情绪怎么样?”
“蛮好的啊!”
    “进去多久了?”
“两个小时了耶……”
我让莉莉去敲门,她老大不情愿,拉长了脸,“我才不敢破梁哥立的规矩,他发起脾气来吓死人。”我气呼呼道,“死丫头,支不动你了?滚一边去!”骂骂咧咧地行到“避风港”,举起手,扬了扬,却没叩,回首,莉莉嘻皮笑脸在说刺儿话,“敲呀,快敲呀。”
    我懒得理她,头一昂,拐过花圃,走到廊前,取下墙头的无绳电话,按了两个数字“02”,嘟嘟声后,听到国梁富有磁性的回答,“喂……”我按捺住澎湃的思潮,不徐不疾道,“老公,我回来啦。”
    砰!听筒重重摔在几案上的维拉斯石膏像前,刺溜一声落进了玻璃碎渣儿里。处处是晶莹剔透的玻璃,折射出赤黄青橙绿紫耀眼的光芒。“刺死你!刺死你!”国梁俯身从一堆杂物里拿起三支竹筷削的微型令箭,费难地一步一步挪移脚步,拉开屋子一角悬垂的红色帷幕,一台惟妙绝仑的布景呈现眼前:巍巍青山、潺潺流水、悠悠白云、小小云雀。从左至右细细看来,似乎在讲述一个英俊男子和一个美丽妇人的爱情故事,第一出:从闲庭漫步到临窗举盅畅谈,两人的表情也由矜持含蓄转化为炽热大胆;第二出:男子和妇人神色慌张,蓬头垢面,奔跑在山林间,后面远远地有敌人追来;第三出:男子妇人藏匿于山洞中,皆赤身裸体,男子在上,妇人于下,呈交欢状态,旁边搭着几根木棍上端粘了一圈象征着火舌的红纸条。男子的胸口两个红字“佟柯”,额头两个红字“奸夫”,女子的背后两个黑字“罗哑”,额头两个黑字“淫妇”。男子的胸和下腹各受了一箭,女子的背部也中了一箭。国梁凝视着两个背负着地狱过日子的小人儿,嘴角泛起邪恶的笑说,“谢幕!”随即拉了拉手中的绳索。
    “对不起啊,我摔了一跤,电话也报废了。明日买个新的。”半个小时后,国梁拄着双拐进到饭厅,把半截电话残肢交到我手中,“今天还好吧?”他的喜怒无常已经令我忍无可忍,可我还是冲着他嫣然一笑,声音谐美地说,“你好我就好大家都好。”
夜里,终于下起滂沱大雨。一阵砰然关窗户的声音惊醒了我,恍惚中,我呢喃道,“梁哥,是你么?”
   “雨都飘到床上了,我给你换床被单。”他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在衣橱里摸摸索索,国梁温柔起来的时候让人真受不了,霎那间,我忆起我们新婚燕尔之时,只因我随便说了句某年某月喝过青城后山某处的溪水,是甜的。他便记在心里,专程驱车去那儿背溪水。我一咕噜爬起来,抱住他,动了情。他掰开我的手,拍了拍我的头,轻轻笑说,“看来是我把你养娇贵了,都不会自己照顾自己了。”然后,一瘸一拐踱出房间。
    心里攸然冒出无数的念头,再也无法入眠。雨声渐息,电晶体收音机的小亮点显示三点零五分,我起来找水喝,窥到一团高大的黑影斜投在阑干上,被风拉长,撕碎,屋檐的雨滴有一下没一下地穿过暗夜打在两个熟稔而陌生的男女心上,说不出的怅惘!
    第二日,我不知是怎么熬过的。从交通银行出来,觉得地壳都在晃荡,人不是人,树不是树,高楼大厦也似斜斜地向头顶坍塌而来,头天夜里还对自己说,如若张某人挪用了资金,数目小则既往不咎,大的话,即便撕破脸皮闹上公堂也要让他给公司全体员工一个说法。但怎么样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把所有的流动资金都转走了。黎阳说,回到公司不要声张,偷偷叫上一帮兄弟把他软禁起来,再从长计议。
    车泊在银行与太平洋百货中间的那片空地,黎阳先去开车门,启动空调,虽然刚过10点,太阳已烤烫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悬在半空的除了呛鼻的化学污染物、尘土便是地面折射出来却以赤白烟雾形态呈现的光粒子。只觉得快虚脱了,迎面来个高挑的妇人,戴着遮阳帽、茶色眼镜,怀抱婴儿,边走边蠕动嘴唇逗留那孩子,正要擦肩而过,那妇人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惊咋咋地叫道,“你这个死女子!”我被她那个架势镇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这——这不是风铃子吗?
黎阳见状,跑过来,扯开她的手,吼道,“干啥子?哪个撩惹你了?走你的路。”
    “嗨!小兄弟,客气点噻。我们是老姐妹。”风铃子说话还是那副德性,大大咧咧,“你混得不错哦,小轿车都有了。”
    我神态惘然,塞给她一张名片,叫她下午六点后打。进了公司,左等右等,不见张的影子,问会计最近几天是不是有笔大的款项汇往了南京,怎么都没向我通个气。她道,“罗总不是交待下来,张总全权负责一切?这笔款项是汇到南京一家华美集团买机器。”
“什么机器?”
“张总说这批生产线早就该淘汰了,当初建厂时就是买的二手货,耗电耗人力。他亲自出马上南京验货。”
    听着也够蹊跷的了,我让她按照合同上的电话打过去,对方回说,是啊,是华美集团。会计再问,你们经营奶粉生产线?对方说,什么奶粉生产线?我们做卫生巾的,你搞错了吧?!
    会计挂了听筒,慌慌张张地说,“是不是马上打电话给张总确认一下?”
我手脚发凉,内心反而镇静了许多,无论事态如何云谲波诡,我们需要的仅是时间而已,等国梁痊愈,他定会找到张,让他把吞进去的如数吐出来。便吩咐她,守口如瓶,不要打电话给张,我们静观其变。
    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眼看就要到月底,气氛是越来越不对,人心惶惶,谣言四起,二老板卷款潜逃,银行已在拍卖厂房。我和小华、小刚在出事的第二日就悄悄去了一趟张宅,他老婆堵在门口不让进,“我们早就离婚了,烂账惹得祸不关我相干。”为彻底证明她的清白无辜,居然从箱底翻出离婚证让我们瞅,那妇人眉梢一扬一扬,我总觉得她在心底幸灾乐祸,话说得那么不客气,想当初我和她还姐妹相称,真想掴她几个耳刮子。
    下礼拜一是领薪日,几百号人等着拿钱糊口养家,到哪里去凑?无论如何,今天晚上,都要告诉国梁实情,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居然完全康复了,扁师的医术真真令人折服,总想当面致谢,一次二次都错过,截至目前为止我和他仅有一面之缘。红富士和国梁熟稔得互赠衣衫,有时一个人,有时携眷同来我家,来了倒不闲着,名副其实的宾至如归,“兄弟,我帮你揉捏。”“兄弟,我来煮茶。”“兄弟,……”
    我以为红富士又要和国梁浅斟薄饮,谈天论地到半夜,吃过饭,他老丈人来电话,家里有急事找他。他走后,我总算逮着机会,把打了几百次的腹稿抖索而出。说完,仅在呼吸之间,国梁爆发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奸笑,我抱住他的双臂,惊愕万分,“梁哥,别吓我。”我想他可能气血攻心,哪料他说,“土妞,你这一阵肯定很不好受吧?”泪珠儿一滚就出来了,他用袖口擦我的眼睛,“乖,别哭。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简直不当回事,眉宇间流露出飒飒霸气,它日,他若“卒亡其国,身死东城”,我便学那虞姬自刎。
    翌晨,国梁循声推开院门,黎阳的车停在路旁,国梁疾步上去,拍了拍黎阳的肩膀,抬腿,弓腰,干净利落,已坐在后排。从二楼远瞻,旭日在冉冉升起,隐隐的传来鸟雀振翅飞翔抖落下来的叮咛,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世界处于纯阳和纯阴的初始阶段,宁静而安详。
    国梁中午在公司吃快餐,整理完文案,打电话回家让我备齐三天出门的换洗衣服,半个小时后有小弟来取。他们一行人昼夜兼程奔赴南京,栉风沐雨,终于找到张的藏匿之所。国梁说,你小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钱都拿到手了,就该飞缅甸越南,躲我呀。哦,也是,你以为我还在半身不遂,脑痴呆。张吓得屁滚尿流,额头磕在地上血淌红了脸,只说,“哪敢,哪敢……”
    “兄弟一场,我让你尝尝背后捅刀子的滋味。你自己剁还是我来剁?”
    张抱着国梁的黑头皮鞋,“炒期货赔了500万,其余的2000万我一个子儿都还未动。存折在床垫子里。”张说完,拿起地上的尖刀剁下点钱必用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国梁让兄弟撕碎床单给他包扎好,走前说道,500万可以怜恤多少孤儿?买你六根指头?合不合算?你知,我知,天老爷知,你从此也好自为知。
    国梁走后,我又去公司坐镇,才知已债台高筑,心急火燎之际,风铃子打电话过来,戏谑道,“抱着奶娃儿能不能进总经理办公室?”我不得不推辞,“出了点状况,改日吧。”她的声音一下子掺了冰块似的,冷冰冰,硬邦邦,“罗妹子,你完全变着了。我在西门车站旁边开了家佳佳杂货铺,你哪天想见我,随时恭候……”门口,总机小姐轻声说,“陈总电话。”我一失手,按错了键,风铃子的话半路卡住,也顾不了那么多,我让总机小姐接进来。国梁高声嚷道,“煲什么粥?老是占线。”
“没有啊,刚和一个老姐通话。”
“突然蹦出来什么老姐?手机也不打开,你这人还真是的,只能帮倒忙。记住,我们晚上7点的飞机,到家就要喝酒吃饭,你快回去张罗准备。”
我检查手机,果然没开,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按绿色开关按钮,液晶屏幕的右上头小红帽显示六个未接电话,回拨过去,传来阵阵海啸,“绝情、绝义、没心、没肝——”风铃子说出这八个字会是副什么嘴脸?我噗嗤笑出声,突然决定,绕路去看她一眼再回家。
    国梁进门时,满面阴气,我估摸他们这一趟毫无斩获。存了十二分的小心,默默备好一席凉菜,问他是不是现在就取出冰冻啤酒,他说不慌,和兄弟们团团围坐,却不动筷子,他不动筷子,无人敢动。十多分钟后,院子里一个烂锣嗓子响起,“等久了吧?”,话音刚落,带进来一股凉风,国梁立身,把来客请进上座,扺掌而谈,抬首,眉梢一扬,示意我上酒。你道这姗姗来迟者是何方神圣?——红富士也!
    只见杯觥交错,摩拳擦掌,喝七喊八一浪高过一浪。大家都不拘小节,脱下衬衫,光着上身,小华和小刚是习武之人,两大块肌肋鼓在腹部,古铜色的胸膛呈现出海边岩石那种风吹日晒后粗狂坚硬的质感,汗珠在黑黝黝的腋毛上闪着光芒,再看红富士,就像一块上好的猪板油。像我这样的有夫之妇躲在灯影里贪婪地偷窥别的男人,是不是很不道德?某种程度上来说,那少年的铜体唤醒了我撇弃在记忆角落里的那份纯真,我仿佛嗅到了青草在成长的气味,也像多年前我必须赤足涉水去割刚刚拔芽的芦笙,有青蛙跳过我的手掌,头顶细雨霏霏,指甲里塞满黑泥,那种无以言表的感觉……这一切歘然而至,歘然而逝!国梁酒浓情酣,让我再去拿两瓶波尔多红酒。
    回来时,红富士正惊乍地说,“唉呀!有这等事?”
    “我倒佩服他,刷刷刷一口气剁掉自个儿六根手指头。”国梁一边说,一边竖起手掌在空中做往下剁的动作。
“社会需要彰善瘅恶,但这种方式是不是太血腥了?吾不忍见牛之觳觫。”
国梁哈哈大笑,“哥老倌,那文绉绉的理儿弟弟我听不懂。来,喝酒,继续喝,喝醉了好干活儿。”
    屋子里爆发出阵阵猥亵的笑声。我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涨红着脸,尴尬地站在国梁背后,他反手在我腰际捏了捏,“久别胜新婚,今晚,我们好好……”空气也像停滞了流动,十多双眼睛愣愣地望着我们。
    不待他说完,我骂道,“疯了!……”这简直不是我认识的国梁。我带着满腔羞辱跑进自己的房间,任凭他在楼下怎么吆喝,也不理睬。
    我还记得,那夜,他破天荒睡到了我床上,脏腻腻的,缠着要干那事。我让他先去洗个澡,他涎着脸说,“不要啊,让你闻闻你男人的汗味儿。”他嘴里的酒气熏得我几欲呕吐,我便想不如我也去灌个半醉,这样臭味相投,不分彼此。想归想,身子软软的动弹不得。我们连续做了四次,彼此感觉都很美妙,我问他,怎么一下子贪恋起我的身体来了。他说,强悍征服罗马帝国是他蓄谋已久的野心。——呵呵,酒话!然后,我们便相拥着一直睡到日晒竿头。
2009-5-23 18:5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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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幸福原来如此简单

我对西门一带并不熟悉,过了建材市场,宽敞的单行道两侧各分支出一条小道,车往右拐,两侧的木房子屋檐抵屋檐,两溜儿榕树遮挡去了太阳光,有两家茶馆座椅都摆到了人行道上,成都这样的百年老巷已拆迁得所剩无几了,物以稀为贵,看着就觉得古朴厚重,像是沐浴着历史的习习凉风,许多商铺外墙凹凸不平,岁月蚕蚀去了绚丽的色彩,还叼啄出一道道奇形怪状的纹路,檐角也残损厉害,原先雕的是龙是凤只能凭借仅有的一点图案去揣测,新主人倒也不惧怕梁塌屋倒。
    出租司机提醒我,马路对面就是车站。下了车,不料想,抬头就看到了街角挑着一面大大的布望子,迎风招展,上面绣着两个繁体正楷字“佳佳”。店子进深很长,门右角置着一张黑油油的高柜,放着一把老式木算盘、帐薄,帐薄上还套着只圆珠笔。两旁的四方货架上琳琅满目堆满了东西,许多零食,有些牌子我还是第一次见,为了保持苗条的身材,我很少吃零食。实在无法把眼之所见与风铃子联系起来,正在恍惚间,过道的竹帘子掀开一道缝,风铃子穿着件薄薄的麻纱连衣短裙闪了出来。她颇感意外,随即嬉笑着抱紧我,“我就说嘛,你哪里是薄情寡义的人呢。”
“哈哈,刚才可是印尼海啸,什么绝情、绝义、没心、没肝?我要是不立马赶来,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眼角有几条鱼尾纹,鼻梁两侧布满淡淡的雀斑,委实这点变化使她增添了女性妩媚成熟之美。她煮了壶功夫茶,我们举杯齐眉敬过后,谈起荷花池一别,她脸上喜怒哀乐的色彩像是有只笔在默默地调配,顾客进进出出,谈话不得不中止,就在零碎的空档,不用提示,她又接着前面的话有条不紊地叙述下去,我发现她真的很精明,记忆力超强。
“你的八一台呼机号6632488,看,那张地图的下角还记着哟。”她的手指了指贴在墙上的一幅中国大地图。
    “你走后,老狼带我到外北万福桥‘陈麻婆’老店,饭局上还有四个孩子,鹿15岁、牛14岁、羊10岁、兔8岁。姐姐长,姐姐短,把我叫得心花怒放,可不能小看这些孩子,心机可重了,最会察颜观色,讨人欢心,如果是在欺软怕硬的恶劣环境中长大,成年后就变本加厉地去欺负和侮辱比他们更加弱小的群体。他们都是孤儿,在上学,全跟着老狼姓王。我和老狼也是孤儿,他大我9岁。我的妈妈可能一生下我,就抛弃了我,据老狼的回忆,他捡到我的时候,我奇丑无比,脸上爬满了皱纹,像个小老太婆,他抱起襁褓中的我,听到我发出微弱的一声嘶鸣,不像人的哭声,着实吓了一跳。他想起师傅天天挂在嘴皮子上的名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把我交给了他师傅。老头子每日灌我些米汤,我居然奇迹般地保住了小命,长到一岁半便会鹦鹉学舌叫‘师傅’。
我和老狼之间扯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早在我婴幼儿时期就扎下了根,他干完师傅分派的活儿(小的时候,做托儿。稍大点,便调包行窃。)回到我们的烂窝,还要劈柴做饭,他乐意拿根绳子和布单,把我兜在胸前,像只袋鼠。一年,师傅腿疾恶化,行动不便,动不动就体罚徒儿,鞭子抽棍子打,疯疯癫癫的,总是说,他受够了,不想再看见我们这些小叫花子,让我们滚,从他生活里消失,他落个清静逍遥。老狼已二十,开始肆无忌惮地挑衅师傅,还警告他不准动我和几个小师妹一根手指头。过了几年,腿疾居然要了师傅的命,他尸骨未寒,我们这群没爹没娘的徒弟就各奔东西,无非做着两种营生:男盗、女娼。
我和成百上千的男人困来困去后,开始思念老狼,他到龙潭来看我,我们的关系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他渴慕我的身子,又时时认为这是乱伦,每次干完后,都要在腿上画一刀,流着悔恨的眼泪,说,‘妹妹,我他妈就是条万恶不赦的畜牲。’我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对他大喊大叫道,‘你本来就不是我的哥哥,你难过什么?你悔恨什么?你简直是个不折不扣的自虐狂。’我推他出去,反锁上门,企图来个痛痛快快的了断。我和老狼哪能轻轻松松说断便断?隔三五个月,两人又睡在一起,他开始帮人收房租,虎里虎气的块头人家门前一站,再狡猾爱贪小便宜的商贩也乖乖送上钱来。我和他之间有条不成文的规定,互不干涉彼此的生活,都是那种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管明天穿不穿的人生观。一根比血亲还牢固的链条系在他和我的脚上,我从来不担心他会被外面的女人迷惑住,乐不思蜀。他把所挣的钱全部交由我管理,我给他开了两个户头,一张死期,一张活期。期间,他认识了我的死党梅一,我和梅一前半夜陪男人睡,后半夜陪老狼喝酒掷色子划拳听低糜柔腻的流行歌曲讲三流笑话。滑稽啊,我们仨儿那么的不可救药,只要一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就稀里哗啦哭得不行。梅一问我,你和老狼结婚了,我咋办呢?‘还要说么?做他的小老婆呗。’听说中国古时候,姐姐出嫁,妹妹陪嫁,我就是那样开导梅一的,‘你不觉着委屈,我们就秘密组织一个小家庭。’梅一道,‘美死他了,我才不干呢。’有段时间,我真以为老狼要娶我,耐着性子等他开口。他却对我说,‘我的钱呢?你都存着吧?现在给我,我有急用。’他拿走了他的钱,我暗暗流了不少眼泪,那是春天的事。夏天,我就和梅一上了肖印辉的贼船,你也在上面呀。
    那天,吃完饭,正无处可去,老狼说,如不嫌吵,就搬来和他们一起住。我光棍司令一个,外带十二公斤重的旅行包,撇脱!(注:潇洒)他支根竿子,我也就老大不客气往上爬。嗨呀,那个家可真像饲养场,墙壁上贴满了水彩画,稚拙的线条,鲜艳的色彩,看来看去不外乎五种动物在蓝天白云下,青草地上嬉戏玩耍,卧室门上悬挂着硬纸拼凑的卡通漫画动物脑袋。男孩女孩回到家便趴在客厅的大圆桌上写家庭作业,连兔弟也变得异常安分,仅有一次跑到阳台上来叫老狼帮他削铅笔,‘哥哥,那铅笔是歪货,削一截儿断一截儿。’老狼拿过铅笔刀,削到屁股颠儿才得到一点坚硬的灰褐色铅头,无可奈何地向我说道,‘看,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和谐社会,尔虞我诈,无所不及,连孩子的学习用品都有造假。’
    他递给我一根‘摩尔’,掏出打火机把火焰调到适当高度,椭圆的黄铜壳身镶嵌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这不是我送你的么?还在用?’我把火机置在掌心端详了一会儿,还给他,斜睨着他的脸。‘充气式火机可以用好多年呢,扔了怪可惜。’这也算回答吧。他吸的是红梅烟,3元5一包。我算是看出点端倪了,伸手就想掐掉他的烟头。他往后一退,微怒道,‘干什么?找烫?’
‘这烟不能长期抽,冲。你不是一直都在抽万宝路,干嘛呀,你?不会是为了……’
老狼捂住我的嘴,慌忙掉头往屋内扫了一眼,四个孩子还在埋头写字,没有异样的表情,他凑近我的耳朵喃喃道,‘真的没什么,孩子面前说话谨慎点。’
    我躬身伏在水泥栏杆上,看见下面一片片石棉瓦房,脏乱潮湿的巷子里摆满了大塑胶盆子,罩着网套,里面的鳝鱼、泥鳅蠢蠢蠕动,高木架子上倒挂着一只只拔光了毛的鸡和鸭,摊主正往一只颈项还在汩汩流血的公鸡背上浇滚烫的沥青。‘收废铜烂铁啰,旧书报纸拿来卖哟!……’年老的收荒匠使我想起了我的童年,我当时一拳捶在老狼的胸膛上,‘你这人也贼坏的,连麦芽糖都要偷。’
‘还不是你死妹子犯馋,我后来很照顾那个老爷爷哟。’
这个我相信,他能一边抽3元5一包的红梅烟,一边供养四个孤儿,肯定也会怜恤孤寡老人。我从来就没真正得到老狼,他的意志世界对于我来说就是团谜,他肯定曾经孜孜不倦地追求过什么,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原动力又是什么呢?可惜,后来,不等我或有人破译他世界里的那些意志,他就像天边的一颗流星消遁得无影无踪了。
鹿和羊睡一张大床,毛巾被和枕头早该晒一晒,拿在手上润润的。窗台和写字台上摆满了摩托、卡车模型,全磨损得失去了光泽,我指着一辆车头凹扁的雅马哈说,‘收集这些玩意儿很有意思吧?’
    鹿嘻嘻笑答,‘哥哥奖赏我们的哦。’
‘用这种东西奖赏女孩子?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遭听说。老狼有病!’
‘不要这样说哥哥嘛,痴迷车模的人真的很多,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个大连男子花了20年20万收集了400辆车模,将来我要去美国底特律学汽车设计。’鹿郑重其事地说。屋子里的东西和男孩房间里的无甚大的区别,散发出强劲的阳刚之气。我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况且像她们这个年龄都异常敏感,不是有句话叫‘言教不如身教’?我决定从换洗床褥开始触动她们作为女人的那根神经。
    第二日,孩子们都去上学了,老狼下午才有事,见我在洗澡盆里揉搓窗帘,也拉根四脚凳坐在我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说话。我说,‘老狼,你真不地道,养他们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吧?我可一直蒙在鼓里呢。’
他说,‘这都是我的私事啊,好像没必要向你汇报吧,你关心吗?’
我甩给他一句粗话,‘我关心你的锤子!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
他点燃3元5的香烟,嘘嘘两声,‘变化很大哦——’狠狠抽了几口。我忍不住又说他,‘烟瘾那么大,抽这便宜货得个肺癌鼻癌什么的,看谁来收你的烂摊子。’
‘嗬,有意见了。咒我死。我都给你说了吧,鹿和羊是我原先住在驷马桥隔壁邻居的女儿,碰巧和我是老根儿,那妇人长年带着两孩子,平时也没男人也没亲戚来串门,她蹬腿走了,我最初只是想等她家哪个亲戚领走两孩子就算尽到一份良心,我该干嘛干嘛去。左等右等,不知是她娘家人都死绝了还是怎么着,反正没人儿来,你说我能撒手就走么?牛和兔倒是我在大街上认识的,你也知道,我们小的时候没上过学,长大了才吃那么多亏,我把两兄弟也送进了学堂。他们四个娃娃都很听话,我呢,每星期去一趟文殊院烧香磕头,求菩萨保佑他们将来全都能考上大学。’
我猛然发现老狼的后脑勺白了一大片,间隙五六分钟就要嗽嗽喉咙,你也知道的,我不是哀哀怨怨的娘们儿,再动听的话出了我的口都会变调儿,我说,‘得了,得了,吃饱了撑得慌,虱子不往你头上爬,你就不爽。’
他抖抖肩膀,傻笑着往门口走。我跺脚,自言自语道,‘我可给你说好了,我这人没长性,做烧饭婆做厌了,提包就走人的。’
‘这个我早就知道。’他回头还在傻笑,然后,出了门。
我他妈真犯贱,憋得慌,想他想得夜里辗转反侧,还咬牙和他进行拉锯战,做烧饭婆又怎样?只要能和他长久呆在一处。
    我把他们的饲养场彻底清理了一遍,挂上飘着肥皂香味的窗帘,所有的床上用品都丢进了垃圾站,重置过。下午,一个人呆在家里犯困,去附近的胡同逛,给羊买了件背带裙。那孩子穿上新裙子兴奋得不得了。又过了几日,我问鹿,想不想要件和妹妹同样款式的裙子。她嗤嗤鼻子说,‘你乐意,就给我买条牛仔裤。’
    我后来想,根本不应该介入老狼的生活。我是他的克星。我按照自己的喜恶来行事,最终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到初秋,我买了条大喇叭牛仔裤外加白色系带衬衫送给鹿。
    天空蓝得像无垠的大海,地面温暖又干燥,叶子在变黄,还未落。下午,鹿的学校有茶话会,我怂恿她穿我买的那套衣服。她在里间屋换好,打开门,我们都屏息凝神望着她。老狼说,不好看。鹿走到门口的落地镜前左转右转,诧异地问牛,‘挺合身啊。真的不好看么?’牛涨红了脸,大声说,‘不好看!丑陋!’
鹿蹦蹦跳跳出了门。天空还是那么的蓝。成百上千的知了开始鸣噪。
    胡同口的大路灯都亮了一个小时了,还不见鹿的身影。老狼说,这孩子没穿过新衣服咋的?全世界炫耀去了?老狼拿上手电筒,决定去学校找鹿。学校早就关门了,值班室的老大爷不在。老狼挨家挨户去问鹿的同学,‘鹿去哪儿了呢?’没有人知道。老狼沿街呼喊,‘小鹿啊,该回家了咯。’ 公园、河边也找过了,还是不见鹿的身影。老狼记起鹿的学校背后是片松树林,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林子的入口,鹿歪靠在一棵老树上睡着了。
    老狼抱起鹿,飞奔回家。鹿的牛仔下档一团血渍。老狼不停地问鹿,‘哪个畜牲干的?’
    鹿双手扪住脸,抽抽泣泣说道,‘老校长的儿子李老师。’
‘就是教你们政治的那个?你怎么就让他得逞了呢?’
‘他说有事找我,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进去后,他就对我动手动脚,把我绑在椅子上,我动弹不得。’
‘你这么蠢,你不会喊叫?’
‘他威胁我说,如果闹大了,让人看笑舌儿(笑话),学校肯定会勒令我退学。’
‘我去宰了那头畜牲。’
老狼往裤腰里塞把菜刀,冲了出去。
他跑得那么快,一睒眼就不见了。待我们追到老校长的宿舍,门虚掩着,室内一片狼藉,老校长站在书桌前面,他儿子站在门口,两人都是呆若木鸡。就在他们之间老狼一动不动躺在尼龙地毯上。孩子们蜂拥而上,跪伏在老狼身边,不停地哭喊,‘哥哥!哥哥!’我抓住老校长的衣领,怒吼道,‘你们杀了他!’老校长抖颤道,‘他把刀往桌上一拍,逼着我儿子自宫,我可是正当防卫,背后就打了他一铁棍。’牛看见桌上那把菜刀寒光凛凛,不假思索拿起来,扑向老校长的儿子。牛回首含笑对着鹿说,‘鹿姐,我帮你报仇。’牛杀了老校长的儿子,自刎身亡。
成百上千的知了还在鸣噪。我失去了老狼,鹿失去了牛。我们相互搀扶着走进深秋的荒凉世界,雨水泡朽了我和鹿麻木的神经,偶尔兔弟睡到半夜哭着喊着要哥哥,我和鹿才意识到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某日,鹿跑到楼顶,脱下衣服和鞋袜,赤条条像一只仙鹤腾空而起。我最后看见她时,她的一块头颅突兀在外面,脑浆染红了雪白的肌肤,双乳完美得像即将绽放的花蕾。
我也想就此了结生命。羊和兔看透了我的心思,一天要说十次,‘姐姐,别抛下我们呀。’我继续送他们去上学,为他们煮饭、洗衣,穿老狼的内衣内裤,对着一张空椅子冥想,变得讷讷寡言,行尸走肉地熬过一天又一天。
羊咨询过她的老师高枫,‘姐姐是不是精神失常?’高枫根据羊提供的情况判断道,‘也许患上了轻度抑郁症。’
    羊回到家,告诉我,她落下太多功课,再不强化补习就来不及了,她的老师每天放学后来我们家,还顺带帮帮兔弟。
我已经出现幻听幻觉。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时候耳边会突然响起老狼的笑声,就是那种醉酒后粗野凄凉的笑。羊和兔回家开门,门钮发出吱嘎轻响,我的眼前就出现老狼的身影,伸手要接他的外套,直到羊和兔稚嫩的声音像鱼刺一般扎痛我的耳膜,‘姐姐,我们回来啦。’我喟叹一声,返回现实人生。
    在一个晴朗的黄昏,羊领着高枫跨过我们家的门槛,空气里荡漾起一波又一波笑声。我在阳台上,默默地看着天边的云霞,羊察觉出我又丢失了自己,缠着高枫带我们去水碾河放风筝。我后来算是明白了,这孩子和高枫打一开始就在我面前唱双簧,真是用心良苦。
‘高枫32岁,1米75,家有老母瘫痪在床,无兄弟姐妹,教书育人已是八载。’羊还补充了一句,‘单身。’——那段时间,我看见的成年男女不过是能够直立行走的裸猿,在尘世莫名其妙地劳累。我和羊在洗碗,她喋喋不休,我毫无反应。羊故意大喊了一声,‘姐姐!’我一惊,手里的碗碟滑落进水槽,碎了好几个,我攘臂瞋目道,‘你发羊癫疯呀?!’
‘高老师问你想不想做小生意,譬如:开个杂货铺什么的。他有个远房叔叔要回长寿养老,打算把店子盘给别人做。高老师说了,位置好,客源稳定,盘给咱家,咱家今后也就有了固定收入。’
你想想啊,这些话出自一个10岁女孩之口,带给我的震撼是不言而喻的。就似脑中的一个死结在自动地松散,我抱着羊不禁潸潸,哭过之后,我对她说,明天你们高老师来了,我和他认真谈一谈。
    第二天,补习完功课。我对羊和兔说,去楼下买把面,送送老师。高枫是个直性子,刚下了两层楼就忍不住先开口道,‘是有事要和我谈吧?羊都给你说了?’
我说,‘今后像这种事不要让羊掺合进来,她才多大的孩子。’
‘是我考虑不周……’
他一道歉,我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你叔的店面,他,要多少转手费?’下到一楼,在堆满了蜂窝煤的楼梯口我止步问他。
    他告诉我,老人和房东签的租房协议还有三年才到期,租金是每月2000,水电不包括在内,他叔当初交了三月的押金6000,店子里还有1万块的存货。我做的话,两万块钱就可拿到手。我和老狼的储蓄加起来也有二十万,于是,我把店子翻修了一下,一道木板墙隔开,前面营业,后面住家。都道是万事开头难,我倒挺幸运的,一做三年,年年盈利。隔壁是个姐们儿做服装生意,刚开始时,她教我作流水帐,敲算盘,我这木脑袋也居然学会了。
很搞笑的,我们搬到西门,羊和兔也不得不转学。那高老师风雨无阻,天天跑我们家,还陪着我去进货。有时,我在后面烧饭,他碰巧在辅导孩子,客人来了,他就俨然店里伙计,招呼酬酢非常老道。我和他可真没谈过个人问题,至少在我这一方,我还生活在老狼的阴影里。
    第二年我的生日,高枫也在,吃过晚餐,摆上蛋糕,孩子们让我许个愿,高枫拉着我的一只手,说,‘嫁给我吧!’羊和兔紧跟着说,‘姐姐答应高老师吧!’我都不知道当初答应高枫是不愿看到他失望还是不愿看到两孩子失望。我们简简单单走到了一起。羊和兔又转回原来的学校,因为他家的老房子宽,三室一厅外带独立的厨房和洗手间比住在西门方便。”
    “你不是有个奶娃儿?叫什么呢?”
“曼曼,闺女。”
    风铃子打开两瓶喜力冻啤酒,递给我一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就喝去一半,那豪放的架势可不像曾经受过大的伤害。我啧啧赞叹道,“酒壶英雄!据我的鉴定,姐,你劣根性保存完好。可喜可贺!……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嘛。”
“凑合,凑合——”
我指着她的鼻梁,“学会了装——”她指着我的鼻梁,“你不也学会了装——”
    就在两根指头往回掣碰触的一刹那,双双忍俊不禁。      
墙头电子钟已经显示五点零五分,我约她礼拜六再见,她说,好巧,芋儿那天也要过来呢。我说,好啊,好啊,干脆礼拜六你只开半天门,中午我请你们去吃傻儿火锅。一边往外走一边又说,时间你定。挥手拦了辆出租,风铃子好像在后面说,急急巴巴去赶考!我弯腰进了车后座,临时决定到琴台路买熟肉凉菜。那一天是9月1日,记得如此清楚,那是因为第二天即9月2日是我和国梁的三周年结婚纪念日。
2009-5-23 18:5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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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引弟的四封信

第一封信:
    ……我和母校外籍教授老约翰一道班机到的纽约,他应邀参加哥伦比亚大学比较研究中心的“多元学科系列研讨会”,多亏他的帮忙,到纽约的第二日就解决了住宿问题。我们住阁楼,三个女生,三张床,三张书桌,一个塑胶衣橱。房间很简洁没有一点赘物,美中不足的是没安空调,太阳一出来就晒在我们的屋顶上,过了正午,室内就像个蒸笼。一季度每人付150美金,但不能私自增添电器设备,所以,我们连个巴掌大的微风扇都不敢用,只好让屋顶的两扇玻璃窗日夜都大敞着。第一个晚上,好不容易睡着让蚊子叮醒了。连这里的蚊子都不同,叮一口就跟蜂蜇了似的,越挠越痒,还红肿起水疱,我不得不找房东太太要了些冰块和白酒,好在这房东太太也是中国通,语言交流上没大碍,她告诉我附近的超市就有涤纶蚊帐卖,才10美金。身体正在与时差做殊死搏斗,又让蚊子把瞌睡虫撵走了,无奈何只好躺在床上数绵羊,感觉就还像是在蓉城,窗外微风轻拂,带来哈德逊河的清凉。
    紧跟着,我见识了常青藤盟校中公认的最难的两门基础课:“当代文化”和“人文文学”,我偏偏喜欢这两门课,学习起来倒不是很费力。到了哥大,顺手拈一人,都会说几国语言,而我的唯一一门外语还是“哑巴英语”,偏偏这里有个传统,每天早晨,都要有一个学生在同学面前演讲以锻炼当众讲话的能力。我就像所有初来乍到的华人留学生一样怯场,只想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每次一轮到我,我就紧张得发音模糊,说了上句丢了下句,毫无逻辑,像个白痴在胡乱呓语,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等着我结束演讲,可想而知我有多么狼狈。某些爱出风头的同学演讲时轮流使用英语、法语、西班牙语,我就如同听天书。功课虽然很多,我还是决定立即选修法语和意大利语,同学都问我,干嘛不选西班牙语,西班牙语铿锵有气势,学会了,将来可去拉美和非洲的某些国家发展。其实,我选修法语是打算四年后去法国的南部徒步旅行,而选意大利语仅仅为了听歌剧。
    文理学院大概有三千学生,竞争相当激烈,大部分学生都在学Ph.D.课程。我学的是教育学,班里还有个台湾男生和新加坡男生,都比我大几岁,大家刚好又住一个区,坐同一条线的公交车上学,他们的性格都很随和,和我称兄道弟,也许“台湾”和“新加坡”还真没把我当女孩子看待。我难道就那么没有魅力?我也不是飞机场啊,细胳膊细腿,眼睛也不小嘛。难道却是头发剪得太短了?      
    在这培养政治和经济人物的摇篮里,干面包和臭奶酪还有夹着熏肉的三明治虽然难以下咽,我身上却多长出了五斤肉,姐姐,这样的生活太幸福了!
    想念你们。
                                     引弟
                                1994年10月8日

第二封信:              
    ……台湾对佛学真的很感兴趣,每天都带着《六祖坛经》去上学,他还把达义法师的一篇文章拿给我读,里面写道:六祖惠能大师原是一位不识字的柴夫,因他的慧根深厚,胆识过人,悟性超群,而深得禅宗五祖弘忍大师的赏识,并将禅宗法脉咐托于他。惠能大师不负师望,依教奉行,随缘普渡、指点迷津、弘扬禅法。由于他的教学特点,言简意赅、对人心的各种迷惑一针见血,又将佛法生活化和大众化;所以深得广大信众的推崇,并对禅宗的振兴,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惠能大师不但有力的宣扬佛教顿悟的般若思想,同时对中国宋明理学的影响亦十分深远。因此国学大师钱穆将《六祖坛经》、《论语》和《孟子》三部经论作品,列为探索中国文化主要之经典。……西方各大高等院校的图书馆和书店亦有《六祖坛经》的出现,由此可知惠能思想在当代的意义。我记得在纽约大学读书时,为了要查找资料,特地到哥伦比亚大学校园书店去寻找《六祖坛经》的英文版经文。有一位教授看到我是一位出家人,于是走过来好奇地对我说:“惠能大师是一位不识字的人,但他既能通经达论,又能用简单的语言来表达深远的思想,最后他的身体还能保存至今,以我们西方教育的观念来讲,是无法明白和理解的。”我回答他说:“西方的教学特点是着重在语言、文字以及事相上着手;可是佛法的教育反而要离言绝相,才能体悟到每个人本来俱有的心性。世间万法包括山、河、大地、人、我、是、非等,均离不开每个人的心性,如果心性既明,万法自然彰显。”这位受西方教育的教授,听了我的解释之后,终于明白了惠能大师开悟的道理。
    我不知道我们中国还有这么一位伟大的人物——六祖惠能大师,更不知道有达义法师这个人,听台湾津津乐道,发现自己是多么孤陋寡闻,后来我去哥大图书馆还真找到了《六祖坛经》的英译本,但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可能像我这等鄙俗的凡人永远只能在门槛外跌爬滚打。这反而增加了我对台湾的无限好感和敬意,他才是真正的学子,博览群书,通晓古今,有朝一日必修成正果,业绩斐然。许多像我这样的中国留学生拘囿于某一学术领域,将来也许成为专才,如果半途不幸丢了专业,必沦落为社会的一代弩才。
    台湾还喜欢替人打抱不平。他斯斯文文替人打抱不平的样子委实可爱,他最后一次为朋友拔剑张弓是一月间的一个雪夜。其实,整个事件真的与他无关,感情上的孰是孰非恐怕连上帝都难于断定。话说这对恋人都是台湾的朋友,心理学专业二年级学生,男孩貌赛潘安,女孩长发飘飘,也算个美人坯子。突然一天,来了个大叔三十开外,是哥大的访问学者,和女孩打得火热,这三人表面上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男孩开始为这样的关系痛苦迷惘,食不知味,夜不能寝,几度向他女朋友提出分手。大叔明知男孩为他的插足而痛不欲生,返回原校后,还与女孩保持书信往来,圣诞前夕邀请女孩去他所在的学校玩耍,男孩动怒了骂大叔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劝阻女孩别去。女孩解释道,她和大叔之间是纯粹的友情。女孩全然不顾男孩的轸忧,去了,见到了大叔,大叔为她炒菜做饭,于是,女孩误以为这就是爱情,一颗芳心在两个男子间左右摇摆,大叔趁机向女孩表白了,女孩犹豫了片刻,拒绝了大叔的爱情,回到了男友身边。尔后,大叔来信哀叹道,他的瓶子碎了,他失恋了,他曾经为她的未来设计了一张美丽的蓝图,他曾经希望女孩累了就停泊在他的港湾,或枕在他的臂膀入眠,信里还有一首悱恻缠绵的情诗,声明这是先前女孩犹豫时为她而作的,现在就做为永远的纪念吧。女孩看到后激动之余开始道歉,谢谢大叔,对不起大叔,她依然爱她的男友,但她男友感情又开始波动了,于是乎女孩对天长叹:感情真是瞬息即变啊!大叔收到女孩的致歉信后,旋即回信道:将来到XX市读书的话,我会好好保护你,陪你去墓地逛逛。(此叔打算出一本有关墓志铭的书。)台湾实在看不下去了,把矛头直指大叔,公开辱骂女孩,三角关系演变成四角关系,矛盾愈演愈烈,最后,在那个雨雪纷纷的夜晚,男孩和女孩彻底决裂,女孩摔门而去,屋子里还剩下两个男人,泪流满面,相顾无言,这是他们的宿舍,余下的时间当是上床睡觉,因为第二天上午都有课。台湾趁男孩熟睡之际,穿戴整齐,抱着《六祖坛经》去了附近的地铁站,横卧轨道上。
    自那以后,男孩不停地问:我把路走弯了,我什么都拱手送人了,我该怎么办?(他在心底大概早就宣判了大叔城旦,女孩舂米。)冷眼的旁观者继续冷眼旁观,没有谁来回答他。而我再没触摸过《六祖坛经》。纽约华人商铺里会播放一些佛音,别人都说佛音能安扶受伤的灵魂,进了我的耳朵,掺揉了多少哀怨啊,拨动的竟是心灵深处最脆弱的那根弦。
    台湾的那颗文心本如万户千门,莫测端倪,他溘逝之后,留给新加坡和我许多疑问。我们本是三个快乐的旅人,携手同行,走着走着少了一人,余下的两个人继续征程,却缄口不提曾经发生了什么,默默地把思念化作无边无尽的折磨。当明年百合花开放时,我希望我的心境不再像如今这般灰茫。
    姐姐,爱情可以重塑一个人,也可以毁灭一个人。我只要那最神圣纯洁的爱,就像某位诗人写的那样:“It seems that you exist in this world/only because of me and I exist because of you”(仿佛,你仅仅是因我而存在于这世间,我也是因你而存在)。
                                 
                                 引弟
                            1995年7月8日

第三封信:   
……圣诞过后下了场大雪。
    新加坡在校园花圃旁垒了个雪人,他说,“三弟,我们把老大揍一顿。”长久以来黏附在心脏上导致我呼吸不畅的那块记忆的肿瘤因新加坡的这句话消失了,我拾起地上的雪揉成小团向“雪老大”狠狠砸去。
    下雪天邀上一帮朋友围炉小饮当别有一番情趣。像我们这样学业未成,却在寒襟里做起春梦的学子比比皆是,没有火炉也没有醲酒,每周一次的“中国茶聚”荡漾着春秋“百家争鸣”之风,处处是碰撞与融合,处处是温情与尴尬。
    某日,Y小姐发起话题“群策群力,商量一下赚钱的事情” 。她说,“我挺爱钱的。特别爱的那种。总想着用什么去换点儿钱。比如人家都说我做饭很好。所以,我就尝试卖咕噜肉。经济效益还可以。不过,不是长久之计。而且,如果被父母师长知道的话,说不上痛哭流涕,但是必定会痛心疾首的。其实人家还都说我文字也不错,这个仁者见仁。但是至少说明,有好这一口的。那么怎么才能把文字换成钱呢?大家都帮我想想吧。”
    Y小姐之闺房密友考古学博士城说道,“嗯,值得研究。爱钱这一点上,你我是同道。闺密说,我小时候。有一次拉着她粉嫩的小手,情深款款地凝视着她的美眸道,唉,你可知道,我爱你就和爱钱一样。”
    “第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连续作战能力?就是你能不能写得长且能保持一定的质量。如果这个不能,那么一切免提。第二个问题,你现在能拿多少钱出来?”粉马说。(粉马系Y的异性战友。)
    “第一个问题,如果有足够的金钱刺激,当然保质保量。这个雇佣过我的人都知道。比如刚到美国的时候洗盘子,我的越南老板娘说,这么多年了,工作最好的就是我了。第二个问题,我没钱,一分钱都拿不出来。”Y小姐说。
城:“没有银子的话,就在杂志上发文章吧,约稿写作,保证不会扑空。从时尚八卦,到风物游记,杂货铺子,来料定做。
    Y小姐:“具体怎么样做?我最适合的题材,就是那种貌似朴实的小煽情,以宗教话题最擅长。”
    粉马:“我倒是有个不错的提议,如果没钱又没有关系的话,那么就写长篇,只要够色情,够血腥,够黑色,够令人看不懂,那么总有附庸风雅的人来捧,就能卖出去了。”
    讨论了半天,也没捣腾出个挣钱的可行性方案。
另一日,茶聚新友飞鱼发起话题“文科博士路漫漫其修远兮”,他说,“作为一名文科博士,既无奖学金,又无正式工作,靠着一点点微薄的收入,拮据的过活。为了心中的理想,为了能够拿到学位,为了那残存在信念中的‘学而优则仕’的希望,一个人在纽约的某图书馆里孤独地奋战快2年了,每日饱读文献和各样书籍,穿梭在法语、英语和汉语的各样资料的阅览中,然后就是不停地写,不停地想,遥望未来的日子,答辩的日子还遥遥无期。真是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却又毫无办法地继续选择这样的方式自虐。最大的痛苦不是贫穷,不是枯燥,不是没有娱乐,更不是两眼血丝的辛苦,而是那无边的孤单和无尽的寂寞。孤独是最可怕的敌人,它时常吞噬我的雄心,吞噬我的前进的动力,让我无比懈怠,后悔自己是否选错了道路。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会继续下去直到成功的那一天,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人生没有回头路,既然选择了就要走下去。您是不是和我同样的处境?如果您和我过着的同样的生活,不妨让我们彼此共勉,互相激励,共同走完这梦想的长征。本人生活学习在XX,如果您也是在XX的处于自由状态每日需泡图书馆的文科博士,如果您也孤独,不妨我们一同在XX众多图书馆当中选择一个环境优雅、安静干净的图书馆,每日一同研习,看书看累了,可以出去聊聊天,喝喝咖啡,第二天再相约继续结伴前行,学海无涯苦坐舟吧。”
且看以上三人怎么寒碜这文科博士:
Y小姐:“‘为了那残存在信念中的学而优则仕的希望’——就这句,不知道诸位怎么想?”
    粉马:“就是说他的信念本来有很多希望,现在都不翼而飞,‘残存’了一个什么什么东西。希望不知道他怎么可以存在信念中。我怎么都觉得他说得没有什么逻辑,那个孤独和后面阐述的一堆好像也没有什么联系。‘两眼血丝的辛苦’?又有点语病。倒颇像报纸中缝的征婚启示。”
飞鱼:“所以,你们是不会理解的。没有经历,就没有理解?没有生活,就没有文学吗?”
    城:“我小时候也对世界大战史很痴迷……可以把所有的军团数出来。‘学而优则仕’,看出飞鱼不是俗人,哈哈……”
    粉马情绪有点激昂:“什么叫廉耻?司马昭之心!”
飞鱼微怒:“您的大脑里整天都在想这些事情吗?是不是您的思维方式就是任何事情都要套上个男女关系,否则就不真实。我的感言,只有拥有同样生活的人才能体会得到,只有我们这种群体的人才能明白文字当中所体现的心酸和苦楚。无端的指责只能说明您最真实的一面,而并不能抹黑别人。所谓清者自清吧。不过我问您一下,但凡交友就一定要套上个‘男女关系’,是吗?人类的全部行为活动就是男女关系没有别的,对吗?但凡男女关系就要套上个男女床弟之事,对吗?就一定要发泄肉欲,对吗?如果您是这样的思维方式,那您就这样想好了。在此,我公开宣布,本人已有家室,但仍希望可以能够在茫茫人海中寻找到和自己生活处境相似的朋友交流一下,彼此鼓励,男女不限,人数不限。非诚勿扰!”
    Y小姐对着她的战友粉马笑了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不待见于人了。人各有志。或许你要闲云野鹤,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然而也的确有人要‘学得文武艺,货在帝王家。’娘要嫁人,天要下雨,随他去‘学而优则仕’吧。我们大家听到了,玩笑一会子,也就过了,何必要揭穿呢?不厚道!”
城眉毛一扬:“路既然漫漫而又修远,那么就应该上下而求索。屈原写离骚时,何等孤傲不群,可曾有过找别人一起饮马于咸池这种可笑念头?这里并不是你一个人做学问,凡是做学问之路无不单骑独往,若要找人喝喝咖啡,聊聊天,为之不纯。交友聊天也不无不可,但却又挂上什么研读于图书馆的这个羊头,那便沦落谓之——猥琐。”话锋一转,又道:“咱仨儿加上皮大叔和桥,都成茶聚春秋五霸了。且饶人处得饶人吧,打住,就此打住!”(皮大叔和桥与这三人也是朋友关系。)
就是在这场高级知识分子的舌战中,我认识了桥。他儒雅清秀,长得不高也不矮,后来,我当着他的面还戏谑他是“江南个子”。那天,桥戴着无色眼镜,穿的是一件深灰色毛呢大衣,他的声音清亮而磁润,以诙谐的方式转移了话题,“春秋五霸,哈哈!!!原来我就是传说中的楚庄王!我一鸣惊人,再鸣惊鬼,三鸣就无所不惊了,哈哈哈!那我得选个良辰吉日登基,这登基之后头一件大事嘛,当然是选秀天下,把我的后宫填满喽,嘿嘿!听说楚地多美女……皮大叔这晋就归你了!谁让你一看就多灾多难的样儿,不过坎坷一路还是能终成正果的嘛,人称‘文小强’,哈哈。城我这给你封个齐,不错吧!人称‘桓小强’,五霸之首。还有管仲这样的牛小弟跟着,岂不很威风!虽然结局不咋的,不过重在过程嘛。粉马当封秦!前途无量,哈哈!不过该是叫‘穆小强’还是‘嬴小强’呢?似乎前者好听些,嘿嘿……Y小姐得委屈一下,最后只能给你个宋了!谁让我到今天还没尝到贵小姐的拿手家常菜咕噜肉呢,嘿嘿,据说你还曾雄心勃勃想继承桓小强的霸业,却偷鸡不成反误了大好青春……”
    姐姐,你大概能感受到我们这“中国茶聚”的气氛了吧。我和新加坡都是非主流人士,凑热闹不发言。茶聚结束时,我缠着新加坡去和桥打招呼,新加坡白了我一眼,揶揄道,“看上人家了,自己去表白。我可没那么傻,给你做铺路石。”这小子居然撂下我独自坐车回家了。缘分原来便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第二日,新加坡在我的强大攻势下答应去明察暗访桥,一个星期之后,新加坡交给我一纸花花绿绿的无字漫画,摆明了给我打哑语,好在这漫画七岁儿童都能看懂,无非是说桥来自哪里,目前还处在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婚恋状态。
    想不到桥年纪轻轻已和人在办信息公司了。那以后,即使新加坡有事去不了茶聚,我也没落下一场,却再没看见桥的身影。开春了,夭桃秾李,我对所有的聚会倒生出无限倦意,宁愿“雨打梨花深闭门”。
    新加坡和我已经是推心置腹的哥们儿了,我们常在一起打网球,天气好,还沿着哈德逊河漫无目的地竞走,他谈他的,我谈我的,有时,我们跟本没去管对方到底想说什么。新加坡的头发自去年以来就没修剪,长长了倒蜷曲得可爱,我笑说他是混血儿,他说,这是反祖现象,他双亲都是东北人,但曾祖母的祖母的祖母可是匈奴之后。——我才不会上他的当,这哥们儿有根筋扭着,和别人说话一是一二是二,唯独在我跟前三句话里两句不着谱。还记得有一次,迷上了他天天挂在口上的那头威猛彪悍而可亲可爱的藏獒,这头犬自从他口中道出过了一个月,我按捺不住满腔好奇,决定去他宿舍会晤这个“朋友”。一头中等藏獒也要花几十万人民币,他一个穷学生哪里养得起,何况养狗还要办狗证,他精心策划的“骗局”迷糊了我的判断能力,我在他住宿也真看见了一头上等藏獒,不过那是琉璃造,工艺精湛,呼之欲出。
    新加坡说,他父亲曾经嗜爱藏獒达到痴狂的地步,为了寻觅纯血统高贵品种带上全部身家进驻西藏腹地,在一个喇嘛寺找到了梦想中的一头成年藏獒,此犬到新加坡不到一年,开始咳嗽吐血,X光一照,才发现肺已让一种高原细菌蚕食了大半,这种细菌到了炎热地带就速猛繁殖,目前还无药物可以医治此病,只有等死。他父亲顽固地以为靠自己的努力就可以挽救它的生命,把狗搬进他的卧室,空调控制在十度,和狗同床共眠,过了三月,一天清早醒来,发现爱犬已停止了呼吸。他父亲难以承受失犬之痛,终日郁郁寡欢,精神恍惚。他父亲的好友在上海开了家琉璃厂便根据狗儿的照片仿造了一只,就是这只惟妙惟肖的琉璃犬解开了他父亲心中的死结,醒悟到好的东西是要与人分享而不是霸占,正是因己私欲过早葬送了那头藏獒。他父亲把琉璃犬送给儿子之后,工作之余,还在继续培育纯血统优良藏獒。
他双手捧起,放进我手心说,“生日快乐!”我这才想起这天是我的生日。
这弥足珍贵的东西到了我的手上,内心那个激动就甭提了。为谢他这份心意,我三天两头儿给他制造机会认识我的女友,他却生怕被对方粘上,不是爽约就是摆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以至于系里谣传他是“同志”。
一天,放学回来,正要上楼,听见一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在唤我。我理不清头绪,左右顾盼,桥的身影自楼梯的拐角处闪现出来,我的心扑扑乱跳,立在原地一动也未动。桥走过来说,“还记得我吧?中国茶聚?”他指指对街的咖啡馆,“能不能赏脸去喝杯咖啡?”
    在我逐渐忘记了那个人的时候,他却抽冷丁扎进了我的生活。
    桥总是在我放学回来五点半至六点之间约我去附近的咖啡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约会,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在他的面前有一种欲言还休的做作,而和新加坡是透明的真诚。到蚊虫猖獗的盛夏,一个周六,桥请我去四川菜馆,提到还要来一贵宾。那贵宾迟迟不来,我和桥的茶都等凉了,正要点菜,门帘掀开,新加坡笑笑咧咧地走近我们的桌子,我愕然道,“贵宾就是他?”
“红娘,媒婆,怎么不是贵宾?”桥说,“新加坡老弟的功劳不可没,如果没新加坡的牵线,我还不知道有个天仙妹妹对我这个‘酸儒奸商’情有独钟。”
我算是服了新加坡!瞒着我做了那么多手脚。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桥的一些朋友,譬如:Y小姐、粉马,我避免见到他们,也不干涉桥和他们交往。
    桥迷恋古文诗词,即兴之作也少不了之乎者也,酸溜溜的,哪像一个商人?!昨日,我看到他写的一篇祭文《悼陆君》,明白了许多事,这个陆君定是桥的情人,离世已四年。分手时,桥莫名其妙地喃喃道,“夜色固执地拥我入怀,我一头埋入这片黑色的安详,久久不肯醒来……”他就是这样一个男人,我似乎懂得,又似乎全然不懂。晚上便梦见置身于黑魆魆的旷野,宛如一个瞎子摸摸索索地寻找桥的踪迹,当一道耀眼的金光划破黑暗投射在不远处,桥背光而来,就在一臂之遥,我向前迈一步,他向后退一步;我向后退一步,他向前迈一步。梦里的他在躲避我。
    原谅我语无伦次地写了这么多。
                                      引弟
                                  1996年8月19日
第四封信:
    我很好。
    引弟(1997年9月21日)
2009-5-23 18:5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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