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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天使奥斯卡

亦舒作品《回南天》连载 更新在12F 13F 14F 21F 22F 23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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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当然了~~!
2009-1-14 23:5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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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这个帖子要顶一下的
2009-1-15 00:0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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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喜欢她的字
2009-1-15 09: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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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啥时候更新呢
2009-1-15 18:56: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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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更新来了~~!
2009-1-15 20:1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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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蜕》
  到姨妈家去渡假,是我一年一度最佳节目。姨妈有三个孩子,莉莉与我同年,大宝二宝比我小六七岁,不过今年也长得蛮高了。

  他们都像我自己的弟妹一样,感情融洽,通常我到姨妈那边,都与莉莉一间房间,两个人坐在床上,一直聊呀聊的,到天亮还不肯睡觉,不知道那里来的精神。

  而且那些话,永远说个没完,第二天一早又得去游泳、爬山、钓鱼,真是精力过剩,在姨妈家里就了二个星期才回家,绝对清瘦不少,但是精神奕奕,一点影响也没有。

  妈也说我和莉莉的“结构”与众不同,顽皮得像男孩子一样,而且我呢?又实在太瘦了,头发太短,也不是好事。

  妈一直批评我。

  每一样事情都是她批评的目标。

  姨妈就好得多了,她总是很和蔼的,什么都不出声,也不太激烈,她说的话,太动听了。

  等我这一年把行李整好,搬上车子的时候,心里的快乐,实在太难形容,但是母亲还在身后嚷了一句。

  她说:“十六岁了,别忘做些男孩子爱做的事!”

  我装作没听见,但是我看到妈在摇头叹息,一脸无可奈何的笑容。

  到了姨妈家,莉莉已经在门口等我了。

  我大声叫:“阿莉!”

  阿莉奔过来为我拿行李,“唉呀,你真的来了,可想坏我了。”她说。

  我打量她一下,呆住了,莉莉今天穿一条雪白的裙子,显得腰身细细的,头发留长了许多,都整整齐齐的缚在一根丝带里。

  她变了好多,她以前根本不是这样的,我记得去年她还跟我一样,穿一条旧裤子,一件破T恤,大多数赤着脚跑来跑去。

  我呆呆的看着莉莉,这人是我表妹吗?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莉莉被我瞪得尴尬起来,“喂,你干什么?”

  “你干吗穿得这样漂亮?”我问。

  “漂亮?谁说的?这都是家常衣服。”莉莉否认,“不过我很久没穿过长裤了。”

  “为什么?”我与她进屋子去。

  “唉,妈说穿着一条破裤子不像女孩子。”她笑了笑。

  “姨妈也这么说?那倒是与我妈一鼻孔出气嘛,不过我还是我那个老样子。”我也笑。

  “不过──”她吞吞吐吐的说不下去。

  这时候姨妈出来,“是小柔吗?过来让我看看!”

  “姨妈!”

  “嗳,还是老样子,今年可别摔破腿了,还有,隔壁那个园子,现在让人家买下来了,不可随便出入,知道么?小柔,你又长高了。”

  我看着姨妈,只有笑的份儿。

  莉莉说:“妈,别说这么多了!让小柔休息一下吧。”

  “姨妈,”我说:“住在郊外真是福气。”

  “可不是,我是怎么都不肯搬回市区去的了。”她答。

  我问莉莉,“大宝二宝他们呢?”

  “放风筝去了。”莉莉说。

  “这样大的风,如何放得上天?”我诧异的说:“从来没听说夏天放风筝的。”

  莉莉抿嘴笑道:“还不都是跟你学的怪主意。”

  我也笑了:“我看他们去!”我说。

  “喂!你还是歇一歇吧,吃点东西吧。”

  “不,我去看他们,”我说:“五分钟就回来。”

  莉莉与姨妈无可奈何,只好放我出去,我在附近溜了一个圈子,找到了大宝二宝。

  他们拿着风事,在一棵树下指指点点。

  “干吗?”我从他们身后走过去。

  两个孩子吓了一跳,一见到是我,又高兴的嚷出来,“表姐,你来了可好啦!”

  “怎度回事?”我走过去,“唉呀,这棵树上的木瓜又熟了,还不动手?等什么?”

  “不行,”大宝说:“这个园子有人买下来,这是他们的树,不可以采的。”

  “谁说的?”二宝说:“我们都采了六七年,是不是呢,表姐?”

  “莉莉怎么说?”我问:“她没有帮你们吗?”

  “她?她现在都不跟我们玩了,”大实鼓着嘴,“现在她一天到晚躲在家里,做小姐。”

  我坐了起来,“我想采一、两个没有关系,我帮你们。”

  大宝二宝马上欢呼起来。

  我沿墙爬了上去,攀着木瓜树的大叶子,问下面大宝,“要那一只?”

  大宝指了一指。

  “够眼光。”我称赞他,“这一只又熟又黄,一定甜。”

  突然之间,墙内有人冷冷的说:“也没见过这样的贼,偷东西,还大呼小叫的,要挑选过才偷!”

  我吓了一跳,险险从树上墙头翻下来,定了一定神,我看下去,那里站着一个男孩子,浓眉大眼,手里拿着一条木棍──正瞪看我。

  “我才不是贼!”我说。

  “不是贼?不是贼爬在墙头伦人家的水果?”

  “这树是你的吗?”我还要强辩。

  “不是我的是谁的?”

  “哼,这树上的木瓜,我们都采了六七年了。”我照大宝的话说。

  “你是李家的人吗?”他怀疑的问。

  “表姐!”大宝在下面叫,“我们走吧。”

  “不跟你说了。”我对那男孩子讲。

  我爬下墙,拍拍手,跟大宝二宝回家了。

  “真小器!”我说:“一个木瓜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是?”二宝附和着。

  “不过我心里还是好笑的,自己在偷人家的水果、倒怪人家小器。”

  回到家里,我一身一头都是泥,莉莉惊叫起来。

  “叫什么?”我没好气的说:“去年你还不是跟我一样?”

  “你又在采木瓜了,是不是?”她问。

  “是。”

  “妈不是警告过你了吗?晓得你要去的。”

  “没有关系,我迟早要偷到手!”

  “小柔──”姨妈出来了,“你上张家去过了,是不是?”她似笑非笑的看着我。

  我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不怪你,是大宝二宝激将的,是不是?”姨妈问。

  “不不,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过算了,别提了。”

  “上楼去洗过澡吧。”

  “好。”我上楼去。

  等我洗完了澡下来,发觉客厅里立着刚才那个男孩子,他来干什么?我下意识的一闪避,但已经让姨妈见到了。

  “过来,小柔。”她叫我,“来见见张家的德维。”

  我过去,瞪了他一眼。

  那个男孩子忽然说:“唉呀,你是女孩子吗?”

  姨妈与莉莉都笑了。

  “我还以为是男孩子呢,爬在树上,我也看不清楚。”他越解释越糟。

  我不介意被人误会是男孩子,但是心里究竟有点不快。

  姨妈说:“德维送来了木瓜,说你们假如要吃,就问他要好了,爬那面墙,实在危险。”

  我说:“什么?就是偷来的才好吃,这样子又有什么味道?”

  大宝二宝都笑了,我很得意。

  “小柔──”姨妈温和的阻止我。

  我不出声,着看张德维,他也正在合我,把我当史前怪物似的看,然后他告辞了。

  姨妈一直谢他。

  在门口我听见他与莉莉说:“怎么叫小柔呢?一点也不温柔,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我好气,可又没有法子。

  照照镜子,发觉自己确实过份了一点。

  身上的衣服都已破旧得不得了,一双球鞋,头发短而且不整齐。十六岁了。妈说,我忽然想起母亲的话来,心里有点不自在。

  莉莉穿起了裙子是那样的好看,那个张德维,是她男朋友吧?

  我有一种寂寞的感觉,今年的莉莉,与往年不同了,我们大概不会谈得那么高兴。

  当夜我与莉莉照例睡在一间房间里。

  她兴致勃勃的问:“小柔,为什么你不打扮一下呢?”

  “打扮?”我呆呆的问:“怎么打扮的?”

  “常穿裙子,去买几双丝袜,把头发修一修,为什么你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问。

  我傻傻的说:“我觉得没有必要,我现在也是好好的。”

  “可是我们是女孩子,十四五岁的时候没关系,到十六七岁还这样,就不大好了。”

  我笑:“你长得真漂亮,莉莉,那当然。”

  “谁说的,谁也不会有你那美丽的眼睛了。”

  “嗳嗳,你称赞我,有什么企图?”我问。

  “才没有呢,不过是把实话告诉你。”

  “你要我怎么办?”我问她。

  “换过一身衣服,别再爬墙,打扮得好一点。”

  “那多没劲。”

  “你看你!”

  “莉莉,张德维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胡说!”莉莉否认,“才不是呢。”

  “奇怪,我觉得你与他好熟。”我说。

  “我与他弟弟是朋友。”莉莉终于承认了。

  “啊!他还有个弟弟?”我好奇心来了,“他长得怎么样?好看吗?”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莉莉的脸忽然之间涨红了。
2009-1-15 20:2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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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valentine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华伦泰自己说的:“我二月十四日生辰,刚巧是情人节,故此就叫做华伦泰。”

  她是个中英混血儿,一般人想像中的混血儿是美貌的,但华伦泰布朗却是例外,她个子很小,深棕色的肤色与头发,秃鼻子上有几个雀斑,只有一双眼睛,在笑的时候,比中国女子活泼些许。

  她的性格倒是可爱的:爽朗、肯帮助同学,不小器,因此华伦泰布朗一直是班里的宠儿。

  我坐在她后一排。

  念英文书院的孩子略为早熟,南国的春天早临、华伦泰有意无意地与我接近,问我功课,请我到她家去吃菜,我不是不懂得她的意思,是呆子也觉察得了,但是既同窗数载,也不必避这个嫌疑,我并没有故意拒绝。

  她的母亲是英国人,华伦泰从母姓。

  她的父亲呢?始终是一个秘密。

  也许华伦泰是私生女,也许她父亲早逝,也许……

  布朗太太就是像布朗太太的一个女人,限电视新闻片在英国街头轮买洋山芋的布朗太太没有什么两样。

  我爹爹是英国留学生,他者穿了英国,因此这个古老国家对我们来说毫无神秘感。

  布朗太太的英语带一种难受的口音,她不是伦敦人,毫无疑问,不知哪个小镇出生的。

  她住在香港已经很久很久了,但是说起祖国,仍然一往情深,尤其喜欢称香港为“这殖民地”。

  我想告诉她,这个称呼已经不合用了,但是布朗家自制的巧克力饼干太香甜,所以我就原谅了她的无知。何必费劲与她争论?

  布朗太太看得起我,她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和蔼,常常说:“华伦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要请教伟明啊,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哩。”

  但华伦泰与我一样,是香港出生的。

  我益发同情布朗太太了。

  她们的家境不好,小公寓中堆满旧家私以及小摆设,整间屋子像杂货摊似的,噜噜嗦嗦,多年来舍不得扔掉的纪念品包括银杯银盾、瓷器、照片、水晶摆设、烟灰缸、钩针垫子、室内植物、书本杂志……零零碎碎,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屋子内略有霉气,因为铺在地上的一条波斯地毯许久没洗了,又养猫,加上布朗太太的体臭,形成一股奇怪的味道。

  客厅中尚有一架钢琴,我从来不见华伦泰弹过琴,不知用来作甚。华伦泰学芭蕾,她个子矮,腿短,并不是个美丽的芭蕾舞娘。

  窗口装看白色的累丝窗帘,日子久了,香港城市的空气污浊,因此变了灰黑色,又破了,说不出的憔悴。但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上布朗家,如上一间古玩店般的心情。

  我自己的家一尘不染,宽大、时髦、漂亮,两个白衣黑裤的女佣躲在工人房看彩色电视,等闲不出现,母亲是局里的要人,因保养得好,四十出头的人看上去犹如我的大姐,爹更不用说了,本地着名的大律师,还是不少女孩子们的偶像哩。

  布朗家是另一个世界,我乐意接触与日常生活相反的情趣。

  我与华伦泰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说:“在我们家,你只能见到西方科学的尖端,反而在你们家,有东方古老的情调。”

  华伦泰深意的说:“别忘了我有一半中国血统。”

  华伦泰自然能说广东方言,但她有意无意间故意说得很蹩脚,文法全不对了,显出她另一半血统。

  像:“坏得多了,广东小孩比起英国小孩。”

  其实她并不认识英国小孩。

  香港的外国人仍然是势利的,有钱人只与有钱人来往,她们母女又瞧不起比她们更穷的人。

  生活是很寂寞的。

  母亲一次问我:“华伦泰是你的女友吗?”

  “不,只是同学。”

  “为什么?”

  “因为她长得不美。”

  “女朋友一定要美吗?”

  “我的女朋友,非是个美女不可。”

  我对这点很固执。

  母亲笑了。

  多可惜华伦泰长得不美。

  但圣诞舞会,我还是邀她出席。

  华伦泰很开心,琐碎地告诉我,她打算穿什么衣裳赴会。

  那年圣诞很冷。她穿一条吊带裙子、一件用丝线夹着金线手工钓织的披肩,显得有点瑟缩。

  而其他的女同学,都借了她们母亲的貂皮披肩出来。

  我跟华伦泰说:“你今天晚上很漂亮,最漂亮是你。”

  华伦泰忽然眼睛红了,她说:“伟明,你真的对我好。”

  我有点难过。

  我给她递上水果酒。

  她惨兮兮的问我:“伟明,你不知道穷有多难受吧?”

  我摇摇头。

  她黯淡的说:“家里越不像话了,怕维持不下去了。”

  我说:“不致于到这种地步吧?”

  “我找了两份家庭补习,不无小补。”她低头。

  “不要紧,自食其力、永远是值得推崇的。”

  “如果我们再没有转机,怕明天就得回英国了。”

  “回老家?”

  “是呀,回去可以拿救济金。”她解嘲的说。

  我不出声,隔一会我问:“你口中的所谓转机,是什么意思?”

  “除非我可以嫁人,而那个人又愿意照顾我们母女。”

  她叹口气:“否则就没折了。”

  我心中想,要找那样的一个人,也不是容易的事。

  如果华伦泰长得美,又自不同。

  她幽幽的说:“其实也不难,我同娘说:‘可惜我不是个美女’。”

  我连忙安慰她:“俗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

  “伟明,你对我太好了。”她苦笑。

  我有点不安,怕她误会,我可没打算做这个护花使者。

  “你放心,”她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伟明,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我非常尴尬。

  幸亏音乐开始演奏,我们就开始跳舞,一转转入舞池,也忘了说话。

  我们还有大半年毕业,多数同学已在暗暗准备出路,或在本港升学,或到外国去。华伦泰是我们之间最旁徨的。

  布朗太太还不肯说实话,“没有呀,我们还过得去,我一向不喜太时髦的东西,你知道,不经看,而华伦泰的品味同我一样,所以不常置新款的衣饰,要买,我们情愿买缝工好料子好的那种,是不是,华伦泰?”

  我更同情她们了。

  我上布朗家,时常带些水果,饼干之类。

  同学知道了,就跟我说话:“你要避嫌疑,当心别人误会。”“我们知道姜伟明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但是人家会以为你对布朗小姐有意思。”“混血儿很古怪,你要当心。”

  听得多了,我就立意与华伦泰疏远点。

  我也不知道布朗家何以为生。彷佛完全没有收入,真叫人担心,华仑泰的父亲有没有钱剩下

  呢?没有太多是肯定的事,即使一点点也好。

  华伦泰很快觉得我在疏远她。

  在课室遇见,就率直的问:“怎么最近忽然忙了?不再来吃茶了!!”

  我也明人面前不打暗话,“华伦泰,老泡在你家不像话,我们出来玩比较好,看戏打球都可以。”

  她惨笑。

  “明天我们到公园走走如何?清寒的早晨最好。”

  她点点头。

  我骑脚踏车到公园,她已在等我。

  我们坐在长凳上聊天。

  “最近如何?”

  “现在已在典物渡日。”

  “以前你们靠什么生活?”

  “一笔抚恤金,爹死的时候,公司发给我们的。”

  “现在为什么没有了呢?”

  “公司解散了。”

  “哦,真不幸。”

  “我们家也没有什么可当的,只有几件旧首饰。”

  “你爹是因公身亡?”

  “他是船员,做到二副,我母亲那时候在利物浦做女侍,他娶了她,把她带到香港。”

  原来如此。

  “你父亲也许有亲戚?或可请他们帮忙。”

  “他的亲戚?比我们还穷哪,每人都有七八个孩子。”华伦泰皱上眉头,她抱怨,“不知怎地,一直生下去,一个接一个,家里黑鸦鸦地,尽是孩子的头,中国人真是。”

  她有时会忘了自己有一半中国血统,当然,华伦泰说这话的时候,用的是英文。其实她的广东话流利得很,标准是可以与街市上的小贩讨价还价,但是她等闲是不肯说的,这一点她承继了布朗太太的遗传。

  “回老家你能做什么?”我问。

  她不答。

  “找一份家教,让富有的男主人与少爷同时爱上你?”

  这种故事在所谓英国文学上读得实在太多了。

  华伦泰并不介意我这种些微的讽刺。

  我送了她回家。

  我对她是有歉意的,我并不能帮她什么。

  过了没多久,她给我送来了芭蕾舞剧的门券,邀请我们一家去观看,三张票子。

  我原想叫了父母去,但是他们并不感兴趣,我改约两个表妹,事先并与华伦泰说好了,免得她以为我带着两个女朋友。

  华伦泰演主角,她跳得很落力,在浓妆与舞衣的衬托下,显得神色飞扬,与往日不大相同,我有些替她高兴。

  两个表妹是懂一点芭蕾的,因此在我身边叽叽喳喳地批评。

  “女主角不好看,太矮、腿短,跳芭蕾舞最好是五尺三寸左右,太高了也不好,像支竹竽,老站不稳似的。”

  “香港这几个跳芭蕾的混血儿不知悠地,都长得不好看,凸额头,小眼睛。”

  “‘天鹅湖’不好跳。”

  “且看这个跳得如何。”

  我暗笑,没看就已经抱着挑剔的心理,女人。

  当然华伦泰没有跳出全套天鹅湖,我认为她的表现不错,正如她读书一样,尽管先天条件不足,她仍然读得很好。

  也许华伦泰吸引我的,就是这一股毅力。

  散场的时候我大力鼓掌,并且到后台去恭祝她。

  我又忘了要避嫌疑。我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应当照顾她一点点。

  她在后台卸装,见到我一团欢喜,立刻迎上来。

  她那张经过舞台化装处理的脸,走近了,显得红是红,黑是黑,非常夸张,有点像默剧中小丑的面孔,我在高兴中因此又有些悲哀。

  “跳得好看极了。”我大声说。

  “你等我一等,伟明,我马上就好,我们一块儿走。”

  “好,我在后门等你。”我退出化装主。

  她没叫我久等,十五分钟就出来了。

  “怎么样,肚子饿吗?”我问她。

  “请我吃一只汉堡包?”

  “什么都可以,华伦泰,你要吃香槟与鱼子酱都可以。”

  “是吗?恐怕我没有那样的福气呢。”她苦笑。

  我们到一间咖啡厅坐下。

  “伟明,我决定退学了。”

  “什么?”我震惊,“那你的前途……华伦泰,才差几个月而已,为什么不撑下去?为什么不跟校方说清楚?也许他们可以帮你。”

  “我想过了,没有用的,这里面尚有我们母女俩的生活费用,况且毕了业又如何?找的工作也不过是一干几百块一个月。你们不同,你们念中学是用来打底,将来好念到博士……算了。”

  “你打算怎么样?”

  “找一份工作呀。”

  “找什么工作?”

  “当然不会是理想的工作。”她耸耸肩。

  一个月后,她告诉我,她在尖沙咀一间时装店里做售货员,月薪干五,包一餮伙食,有佣金。

  行行出状元,要是用心做的话,不见得她做不了店主。

  原本我可以在这个时候退出,不着痕迹,但不知怎地,我放心不下,竟跑到她工作的那家店去看她。

  我出现的时候她正在招呼一个女客,见到我她很高兴,呶呶嘴示意我坐下。

  我假装挑衣服。

  她很殷勤地同那个女客说:“正好……多么漂亮穿你身上,只一件,香港唯一的。”

  我忍不住据嘴笑,那件衣服太小了,并不适合那客人穿,但无论如何,华伦泰还是把衣服推销掉了。

  “下次再来,”她叮嘱道:“特别折扣给你,一定,我们好朋友。”她送客送到门口。

  然后过来握住我的手。“伟明。”

  “你做得很好呀。”

  她笑,“今天真好,老板娘不在,我做咖啡给你喝。”

  “谢谢你,华伦泰。”

  她说:“连薪水与佣金,一个月才二千多,不过我很省,勉强也过得去,我反而觉得比读书时轻松,至少生活有了着落。”

  “后天大考了。”我说。

  “伟明,考完试你会离开香港?”华伦泰难过的问。

  “也许上加拿大去。”

  “我真会想念你的。”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话虽如此,你是我唯一的朋友,真正对我好,关心我。”她强调。

  “但是好朋友也没有为你做什么。”

  “够了。”她说。

  “周末出来,我们去看戏。”我说。

  “我的例假是星期一。”

  “那么就星期一好了,我请假。”

  她笑了。

  “再见。”我紧紧的握住她的手。

  尽管华伦泰有一百个缺点,她最大的优点使是在狼狈的环境内化腐朽为神奇,她处变不惊,以平静的心境来努力工作,争取将来的光明。

  多么可惜我不爱她。

  这样性格的妻子往往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帮手。

  母亲说:“真是难得。”她听了我的叙说。

  “可不是。”

  “你仍然坚持女朋友要漂亮吗?”妈妈问。

  “是。我跟爹爹一样,女朋友必须漂亮。”

  妈妈嫣然一笑,“然则你认为母亲是漂亮的了?”

  “那自然。”我由哀的说。。

  不过我已暗暗决定,华伦泰是我的终身朋友,即使我到外国升学,我仍然会与她保持联络。

  我在她工作的店里选购了一些零碎的、无关重要的饰物给母亲。

  一条围巾,母亲倒还喜欢,其余的就没见她用过。

  自然,母亲不会穿戴小店里无名的货色,母亲的风度姿态不是来得没有因由的,女人真的靠穿戴起家,不由你不信。

  华伦泰赚了月薪,故此身上也光鲜起来,因为个子矮小,她喜欢穿高跟鞋,我真不明白穿着三四寸跟的鞋子如何健步如飞,她也做得到。

  星期一我提早两节下课,开车去接她。

  “上来坐一坐好吗?”她央求我。

  我只得上去,另有一种喜悦。

  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有点徐意,我发觉布朗太太病得已经很厉害了,两眼深陷,面色很差,

  但看见我还是殷殷的招呼,像一只老去的蝴蝶,扑来扑去,为我张罗吃的喝的。我很不忍,将她推进房里休息。

  我与华伦泰坐在狭小的厅中,良久没有对白。

  隔了许久,华伦泰漠然的说:“母亲一去,我跟英国那边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什么──”

  “母亲的病是不会好的了。”她说。

  “以前你没提起过。”

  “提看也没用。”她坚强而苦涩地笑。

  我感动地握着她的手。

  “她很想念你,她希望我同你走,伟明,她看出你来自一个高贵的家庭,你是一个好孩子,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得不为女儿的前途设想,纵使过份一点,也值得原谅。”

  我说:“哪个母亲不希望女儿有个好归宿。”

  “可不是。”华伦泰微笑。

  她是一个骄傲的女子,从来没有在我面前透露过其他。

  她说:“在香港我亦没有亲人,混血儿往往就是这点惨,到处没有根,就一颗心野得很。”

  我们随即出去看电影吃饭玩得很畅快。

  一个月后,我听得布朗太太的死讯。

  我带了所有的节储去看她,但是华伦泰很坚强,葬礼是西式的,她全权处理,不需要资助也不需要同情。

  她仍住在那个小小的平租的公寓里,只不过进行了一次大扫除,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一箩筐一箩筐的扔出去,屋子里顿时宽敞起来,那一股发霉的味道也消失了,虽然没有添什么新家俱,也像间新公寓。

  “听说业主要收房子。”她说。

  “不怕的,收不回去。”我安慰她。

  “你快要到外国去升学了吧?”

  “是,在办手续。”

  “几时去?”

  “快得很,明年一月。”

  她点点头。

  “最近工作方面怎么样?没听见你说起。”

  “我将与人合股开一间时装店。”

  “什么?这么快?有资金吗?”我奇问。

  “有人支持,没问题。”她笑笑。

  “你要当心,外头多坏人。”

  “我自有分晓。”她说。

  我不便再说什么,因为我不能够为她做什么。

  隔了一会她说:“伟明,有一件事,如果不摆开来说清楚了,我死不瞑目。”

  我吓一跳:“你说,你尽管说。”

  她颓然,“其实不用说也再明白没有了。”

  我已隐隐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

  她说:“伟明,认识你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你一向待我以诚,是否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呢?”

  “我只是一个学生……”我讪讪的说。

  “我自然知道你有许多苦衷!”她苦笑,“但是你对我可有意思?”

  我沉默,叫我怎么回答呢?

  她叹了一口气。

  “没有希望?”她耸耸肩。

  我说:“华伦泰,让我们做一对最好的朋友。”

  “自然。”她点点头,“好朋友。”

  我很难堪。

  过了一会儿她问:“因为我是混血儿?”

  我不响。

  “因为我长得不美?”

  我更不敢出声。

  开头是因为这两个原因,但时至今日,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她俨然在江湖上混得有眉有目,就快要做老板娘了,而我,我尚是中学生,我们两人拉扯在一起,格格不入,没有幸福。

  况且我从没有想过要这么早订终身,结婚在我来说,遥远得如地球另一面的星,至少要等我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才能够结交女朋友,事业无成,更不用论婚嫁,最低限度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而华伦泰在今天已经要把握这件事,时间上也太不配合。

  想到这里,只听得华伦泰说:“姜伟明,说你是个坏人,你又对我很好,说你是个好人,你又像块木头一样,唉,真拿你没折。”

  我傻笑着。

  母亲知道这件事之后,赞我处理得好。

  她说她可以放心让我到外国去,相信我可以读到学位,有一番作为。“最难过是感情这一关,在这方面头脑清醒,就好办事。”

  华伦泰新店开幕那一日,碰巧是我到领事馆取护照的那一天。

  我已考入机械工程科,下个月可以动身了。

  我送了花篮到新店,店里在举行一个小小的茶会,华伦泰很有办法,有一大帮朋友在店里说笑交际,我诧异了,短短几个月时间,她哪来的钱?哪来的朋友?

  在她身旁站春黑黑的一个印度中年人,我忽然明白了,他对她的态度很亲昵,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莫非他就是华伦泰的赞助人,似乎不必再问了。────

  我很难过,他年纪比她大得多,而且有点。脏相。

  这时候华伦泰音到我,与我打招呼,很亲热的替我介绍,“阿里星先生,这是姜伟明先生。”

  我们握握手。

  阿里星说:“华伦泰提起过你,说你们像兄弟姊妹般。”

  “是的。”我点点头。

  当阿里过去招呼的他朋友的时候,华伦泰悄悄说:“他对我很好。”

  “好就够了。”我说。

  “他是个鳏夫,两个孩子都上中学了,开着小型的百货公司,经营得很得法,帮了我许多忙。”

  “人看上去很可靠。”我只能如此说。

  “自己过得很省,对我却很阔绰,算是没话讲的了,你想想我哪来的钱开店?还不都是他的。”

  华伦泰的气色很好。

  快乐是没有标准的,要那样得到那样,便是快乐。

  这是华伦泰的第一步。

  我叹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华伦泰问。

  “我手续都办好了,不特地来与你辞行,今天顺便通知你一声。”

  她点点头,神色有黯黯然。

  “你几时动身?”

  “下星期。”

  “我不来送行了,顺风。”

  “我们通信。”我说:“再见华伦泰。”

  再见华伦泰。

  从此之后,我们路分两头,越来越远,以后再相逢也形同陌路人。

  但我知道华伦泰会得成功,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她要走的道路,她会得成功。

  祝福华伦泰。
2009-1-15 20: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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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薇薇的婚事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回南天》

  薇薇要结婚的时候,家里人排起队来反对。每一头婚事都有反对的人,只要当事人意坚,反对无效。

  薇薇是岛家的小女儿,葛家在香港做生意有三代了,殷实可靠,虽然不能说是富甲一方,但物业也多得数不清楚,葛老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

  因此不知有多少男孩子等着要做葛家的乘龙快婚,说来说去,除了三姊妹生得如花似玉,聪明的男孩子也少不免要数一数伊们的嫁妆──若果能够带着一层公寓房子嫁过来,那就省事多了。

  薇薇的大姐姐菊菊嫁得早,也嫁得所谓好,夫家门当户对,做汽车轮胎出入口生意,偶然也搅搅地产,论豪门数不到他,却也照样雇车夫驾着劳斯莱斯。香港的劳斯莱斯虽多如狗毛,真正能够坐进去的女人,八字还是生得不平凡,命中注定有这一番富贵荣华的景象。

  菊菊二十岁结婚,每隔一年生个女儿,如今已是四女之母,三十多岁的人,因为养尊处优,并不显老,但不知后地,却混身俗气,胖笃笃的身裁,头发烫得很紧,身上却硬是要穿时髦的衣服:丝绒灯笼裤、手织表金线毛衣、小短靴,每一次进精品店,起码三五万才出得店门,可是名贵时款的衣饰穿在她五尺一寸的身上顿时死脱,板板六十四,一点儿风采都没有。

  虽然如此,菊菊还是努力地花费看,更为她那种过时的秀丽增加了悲剧性。

  伊有时也知道自己的缺点,瞄小妹薇薇一眼,有意无意的说:“现在呀,女人也流行撞死马的身裁,越大件越好。”其实薇薇只得五尺五寸。

  菊菊最大的遗憾是有女无子。

  她丈夫鼓励她:“才三十多,怕什么,再生呀,我养得起。”

  家里的佣人全是白衣黑裤,出来时一排站好,像军队似的。

  菊菊每听到人家家中雇菲律宾女佣,便瞪大眼睛:“我家不是国际难民营!”气焰喷死人。

  薇薇的二姐菲菲与菊菊是非常合拍的,她听了马上嗤一声笑出来,“可怜有些老士还以为请个老菲回来可以让孩子学英文呢,学哪一国的英文?尖沙咀吧女也会说苏丝黄英文,要不要跟她们学?哈哈哈,小妹,你说是不是?”

  薇薇微笑:“说得也是,不过人各有志,何必扫别人的兴呢?”

  “三妹说话、水远不得罪人,模棱两可,圆滑得很。”菲菲说。

  “你打牌去吧,”藤薇合上书笑道:“噜嗦什么?”

  菲菲喜欢搓麻将,对牢十三张牌,百病消散,心无旁骛。

  为了一双手在牌桌上伸出来美观动人,伊喜欢戴各式成指,钻石要三卡拉的,还有红宝绿宝,最受宠的是一只翡翠戒面,足有鸽蛋大小,与菲菲的年纪身型一点也不配,但是只要她喜欢,这是她的自由。

  菲菲瘦且小,儿子也八岁了,这孩子跟薇薇说:“三姨,我放学回来,妈妈坐牌桌上,我吃完饭做功课,妈妈还是坐在牌桌上,等我上床,她还在打牌,嘿!我第二天起床上学,她尚未打完。”

  菲菲不注重打扮,她注重吃,当归从年头吃到年尾,参汤当茶喝,大闸蟹上市吃到落市。

  菊菊说:“二妹,你再不穿几件好衣裳,就快变黄面婆了,当心老公变心。”

  菲菲说:“他变心?我不让他见儿子,儿子是他命根,他敢动?”

  这下子可真伤了菊菊的自尊心,是以姊妹俩有时水调油,有时也如陌路人。

  薇薇不以为奇,她认老派女人非得这样过日子不可,一则她们的空闲时间太多,二则习惯性要有个假想敌,不是姊妹便是在妯娌中选一个,有时索性与婆婆作对。

  其实上班的女人也好不了多少,这是天性,女人非得联群党不得愉快。

  薇薇在大学三年级时便开始与异性杓会,不久便有了对象,那男孩子叫海若晶,广东老式人家出身,家里开海味店,人非常老实,品行也好,近于木讷,因此菊菊与菲菲都不喜欢他。

  葛家两老一向认为女婿只要人品好,莫论家底。可是也试探过薇薇:“没有上海人了吗?”

  薇薇笑:“现在还那分上海人广东人?上海人也不会说上海话。”

  “有没有其他的对象?”

  “没有了,”薇薇扭一扭身子,“就是他了,我又不公开招标,哪来那么多追求者。”

  这种事,做父母的,劝亦无从劝起。

  葛太太听儿女儿声调已经不悦,便叹口气止门。

  葛太太跟大女儿说:“……饿饭倒是不会的,但想添件把首饰就难了。”

  菊菊哼一声,“小妹最精,嫁个穷人,不必受夫家的气,人家姓海的自然捧凤凰似的捧看她,她欠了什么,就来问娘家要,到头来吃亏的倒是伊爹娘──妈,你要有个分寸才好,”说着肉痛起来,“别连我的那份也给了她。”

  葛太太啐她:“我还没死呢,什么你那份她那份的。”

  菊菊见母亲不悦,这才不出声了。

  菲菲说:“真嫁了姓海的,什么都得咱们替她张罗。”

  葛太太皱上眉头,隐隐也觉得女儿确是赔钱货。

  薇薇以一级荣学一在港大毕业,当年冬天就决定嫁海若晶。

  海若晶在大机关谋得一份差使,起薪点才七千多元,又没有房屋津贴。

  吓得葛太太什么似的。

  她恳求薇薇:“把婚事拖拖再说,不是说若晶这孩子不好”

  “嫌他穷?”薇薇笑问。

  “穷倒是也不穷,相信海家开店这许多年,也有点钱,你们要是肯与公婆挤一挤,日子也有得过的,但是薇薇呀,你自少没吃过苦,如今孤零零搬出去与外姓人同住,看人家眉头眼额,多么辛苦,免了吧,等若晶的事业有了起色,才谈婚事也不迟。”

  薇薇一贯好性子,她将双手插在长裤袋里,笑看说:“等他事业有成,我都老罗。”

  葛太太一呆,立刻打蛇随棍上“可不是,老了享福也没用。”

  “妈妈。”薇薇说:“各人对于幸福的定义是示同的。他了七千,我赚七千,就一万四了,明年升职加薪,经济又宽裕了,是不量?”

  葛太太愤愤然,“你有事别来求我。”

  薇薇一怔,“妈妈,你不是要我学王宝钊跟你三击掌吧?”

  葛太太眼睛红了,“你这孩子,要衣饰没衣饰,你别抱怨。”

  菊菊与菲菲见母亲摆明态度,略觉痛快,但到底是同根生的姊妹,事后不禁替薇薇担心。

  “喜酒请在什么地方?小妹别受人摆怖,非在丽晶不可,什么?旅行结婚?”面面相觑,“只到什么地方去?浅水湾?小妹疯了。”

  “房子呢?”完了一桩又一桩,“在美孚新村?那还不成了土包子,那种地方,男人女人都穿着睡衣满街跑,太可怕了,小妹完了。”

  小妹并没有完,房子虽小,地段虽然偏僻,但装修得简单朴素,明快得很。

  菊菊去坐了一会儿,喝了一杯清香扑鼻的龙井,也凭着良心说了几句好话:“地方小是真小,一桌麻将都放不下,我们的工人间还比他们的客厅大,不过却很舒服,一个小小的窝。小妹比以前胖了一点点,一睑幸福,奇怪,两口子平日做个贼死,下了班也毫无娱乐,看看电视就算一天了,怪不怪?但他们两个人笑咪咪,乐得很呢。”

  菊菊侧着头想了很久,总觉得小妹没有理由那么愉快,却又说不出为什么,伊困惑了。

  菲菲也去了看了看小妹的新居,她也忙不迭的说可爱,“他们两口子像小孩子办家家酒,只得一个钟点女工帮忙,一天才来两个钟头。小妹苦得不得了,天天早上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中午只吃一只饭盒子,据到天黑才回家,还得抢时间将米下锅煮饭,在香港也像在外国做主妇似的,受不了,但是小妹很高兴呢,”菲菲耸耸肩,“爱情的魔力惊人。”

  薇薇啼笑皆非,她不觉得生活有什么苦,她仍然要什么有什么,结婚时母亲送了一套较为名贵的首饰,有重要宴会出场仍不失礼,小两口子过着简单温暖的生活,满足得很。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相反地要薇薇与若晶两夫妻天天穿戴整齐了出去应酬!他们俩才受不了。

  锋头这件事,薇薇看得很淡,在某方面来说,她可算没有出息,这样的家世,却如此安“贫”乐业,早早嫁了个公务丈夫,过其最平凡的生活,但一些人往往在恬澹中才能过得幸福。

  薇薇此刻的日子与其他数十万小家庭主妇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正常、安乐。早晨两夫妻一起跑步,回来淋浴后出门上班,下班做一顿饭菜,周末去看场戏,或享受烛光晚餐。

  菊菊说:“这样的日子闷死人,大家都问我:‘令妹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到外国深造去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不好意思跟人说:她现在做女白领,下班亲手做羹场。”

  亲家生日,葛太太问薇薇:“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薇薇说:“我们订了两桌酒席招呼亲友,另外还有两件凯丝咪羊毛衫,怎么,够了没有?”

  葛太太听了顿时妒忌起来,“我生日,你们可从来没有送过这样周到的礼物!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姓海的娶了我的女儿,简直添了一枝生力军似的,人有了,礼也有了,我有什么好说的?”

  “妈妈,你生日的时候,爸爸不是隆重的照办?”薇薇诧异。

  葛太太犹自咕哝,“海家前世修回来的,哼!”

  葛先生倒底是外头做生意的人,他劝说:“女儿识大体,你我都面子,尚有什么不满意之处?”

  葛太太是老式女人,听丈夫这么说,不再批评薇薇,注意力转移到大女婿与二女婿身上:“菲菲那一位,自从设了分厂之后,人也不大来了,怎么,葛家提携他的事,三两年就忘了不成?菊菊的公婆老暗示我至今尚无男孙──烦死我了,烦死我了──”葛太太忽然想起来,“薇薇,你怀孕没有?”

  “没有。”

  “薇薇,有了孩子可要辞工,你不能再出去做了,挺着大肚子还怎么被老板呼来喝去的?苦也苦煞脱。”

  薇薇说:“妈妈,不是每个老板都拿人呼来喝去的。”

  “反正一有孩子,说什么都得坐在家中养胎,倘若海家没这个地方,你回娘家来真是的,养老婆都没有能力,生什么儿子?”

  葛先生又插嘴了,“太太,人家两口子好好的,你为什么挑拨离间?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你别管太多闲事。”

  薇薇趁这个机会赶紧自娘家溜走。

  晚上她跟丈夫说:“妈妈太悲观了,任何事放她眼中,都似乎含悲剧下场。”

  若晶笑,“她对我有偏见而已,每次见到我,她都笑得很勉强,我不怪她,在老人家心目中,女人要是不能睡到中午,奴仆成群,逛街喝茶,嫁丈夫来干什么?不过薇薇,你放心,我会尽我的能力来对你好。”

  薇薇很感动。

  她也知道海若晶是不会飞黄腾达的了,但是他将会有很多时间来陪伴妻儿,供给家庭温暖。这一切正是薇薇需要的。

  圣诞节在菊菊家聚餐吃饭,大家都穿金戴银,独独薇薇白毛衣粗布裤,头发梳一条长辫子,看上去却清爽活泼,把她姊姊的金色累丝绒,红宝石项链,新做的发型全都比下去了。

  葛太太怪心痛的握住小女的手,“做得累不累?”也不顾三女婿的自尊与颜面。

  薇薇笑:“妈怎么不问二姊搓通宵牌累不累。”

  菊菊骂:“要死,无端端打趣我,你当心一点。”

  葛太太又肴薇薇的脸色身型,“怎么,还没有怀孩子吗?”

  薇薇说:“不急,还年轻,事事上了轨道再说。”

  “是不是嫌房子小?住不下佣人?这个妈妈可以替你想办法。”葛太太看了看女婿,“薇薇既然熬到大学毕业,我自然希望她事业上有一番作为,家里还是雇佣人的好。”

  若晶只是笑,也不回答。

  葛太太便对这个女婿略增好感!吃饭时不似从前那么冷淡,在他碗里加了两箸菜,若晶马上觉得了,朝薇薇眨眨眼,薇薇便乐在心中。

  回家的途中,若日门说:“你妈妈倒也不是一味势利的那种人。”

  “每个母亲都怕子女吃苦,这与势利倒搭不成当。”

  若晶说:“有时候天气暴冷或暴热,大清早看你起床赶出门,我也怪心疼的,如果我赚够了,你就不必熬这种苦,还有,如今你那份工作也很吃重,每当假日老板还把你叫出去做工,我心中也不自然,真想跟你姊夫学做生意。”

  薇薇说:“我最不喜欢生意人,你看我那两个姊夫!”

  “姊夫怎样?”若晶讶异。

  “应酬多,晚晚不回家吃饭,对牢姐姐们唯唯诺诺,一转身阳奉阴违,鬼鬼祟祟,心虚了便陪姊姊去挑首饰。”薇薇哼一声。

  “也有好的生意人,”若晶说,“天天下班回来陪太太的。”

  “是吗?”薇薇笑,“我才不要冒这个险。”

  薇薇内心里也有点疲倦,现代女性香肩上的担子太重,负责家中开销,是半支生力军不在话下,在外头一般要全力以赴,与男同事争升级,穿戴要时髦,仪容得时刻修饰,回到小家庭中一样要打点难务,孝顺公婆,可还得生儿育女呢。

  薇薇想到下半生得如此刻苦耐劳,简直要退缩。但是若晶是这么可爱坦诚,为他苦一点也是值得的,将来生两三个跟若晶一模一样的孩子,在家中移动着胖胖的小短腿走来走去,那光景是多么有趣,因此薇薇还是天天准七时起床上班,晚上六点半提看菜篮回家。

  菊菊冷眼旁观了半年,诅:“小妹饶是铁打的我也不信她捱得住。”

  还没过年,薇薇就害感冒躺下了,公司里请了一星期假,天天看医生。葛太太就叫若晶好好照顾妻子,本来没什么,刚巧海家也有人来采薇薇,见到亲家便攀谈起来。

  海家说:“不是怀了孩子吧,现在流行开刀生孩子,你们得帮着劝劝薇薇,开刀生不多,千万别动手术。”

  葛太太心中本来不悦,听了这个话题时脸色都发白,心想:我女儿的命不是命,最要紧你们海家孙子生得多,可是这个海若晶把老婆“折磨”得躺下了,又怎么说呢。

  葛太太顿时对海太太说:“据说他俩打算过几年再生养,没法子,经济情形差,只好委曲亲家母迟些再抱孙子,等咱们薇薇升了职加了薪水再说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刻薄,海家的当时作不了声,自然怀恨在心,两家人为了薇薇的一场感冒顿时闹翻。

  这些话薇薇听在耳中,又不能分辩,心想好人难做,索性闭上双眼,诈作不知。

  可是因为身子弱,感冒一拖便是十天八天,葛太太天天使人来接薇薇回娘家休养,薇薇知道这一回去夫妻关系便会转弱,但是想到家中好吃好住,有人服侍,也犹豫很久。

  薇薇终于咬着牙关挺下来,待热度退的时候,已经瘦了一圈,又得立刻向公司报到,葛太太光火的说:“这样子你没到三十就成为老太婆了!你别以为同他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告诉你,他要摔掉你,一样不必记住以前的恩情。”

  薇薇有点灰心旁徨,她不怪母亲发急,但是不应趁她软弱的时候落井下石。

  幸亏这当儿若晶荣升一级,而且他一直对岳母没有半句闲言怨语,这一关总算又顺利熬过。

  薇薇同若日叩说:“怎么搅的,做人像打仗,过五关、斩六将。”

  若晶笑,“咱们并肩作战。”

  若晶平日过得很省很省,薪水全交给薇薇,然后取些零用。这一次加薪多了两千块,立刻计划搬大一些的房子雇个慵人。葛太太知晓,便没那么恼怒,但她还是讽刺有加:“海家别以为我女儿好享福了,薇薇可是自幼便有人服侍的,从来没有这么苦过。”

  若晶还在陪笑。

  薇薇暗暗叹气,她知道母亲心疼,但为她竖了那么多敌人,包括她的丈夫在内,爱她反而会变了害她。

  因此薇薇主动与娘家疏远,葛太太也拿她没法可想。

  薇薇想想做女人最忌脚踏两头船,嫁了人,好歹队难随鸡,嫁狗随狗,要不就回娘家去享福,否则顺得母情失夫意,大大的忌讳。

  这一段日子最难过!与母亲及两个姊姊疏远,跟夫家的人又不想过份亲近,于是除了工作之外,精神就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若晶的一举一动变成了焦点,

  觉得薇薇顶喜欢绊住他,不让他去做别的事情。他负担也大,平白失去不少自由,他做工难,要维持一段婚姻也不容易,若晶说什么也迁就着薇薇。

  正在这个时候,菊菊的丈夫在外头有女人的事闹开了,菊菊吵得一场胡涂,摊了牌要离婚,带着女儿们逐个亲友家去诉苦,不久便轮到了薇薇。

  菊菊也不再穿金色灯笼裤了,眼泪鼻涕的,索性恢复少妇打扮,随随便便的毛衣长裤,但是看上去反而清爽得多。

  她跟薇薇说:“……他外头有了人,嫌我什么不好?我又不贴娘家又不赌,又不失礼于他,是,我生不出儿子,但是没有儿子也不见得就我一个人负责,就这样把我置于死地?哪有这样的道理?”

  薇薇自然很同情姊姊,但是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

  过了很久薇薇说:“姊夫不过是逢场作兴,这么久的夫妻了,他不会舍得离婚的。由我去做一次中间人,听听他怎么说。”

  菊菊不肯:“中间人?什么中间人?是我要同他离婚,我不需要人替我说项!”

  薇薇忍不住问:“离了婚你干什么?我尚可以去办公,你打算陪四个女儿读书?气当然要争,但也不能够意气用事,凡事要考虑到后果。”

  菊菊呆住了。

  薇薇说:“大姊,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她叹一口气。

  菊菊旁徨起来,“小妹,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我去问问大姊夫地想怎么样。”薇薇说。

  菊菊忽然说:“小妹,还是你好,丈夫穷有穷的好处,至少他不会变心。”

  薇薇被她大姊整得啼笑皆非。

  大姊夫有他的苦衷:“你大姊跟本没有心机维持一个家,天天往外跑,约了太太们逛街喝茶。”

  他诉苦,“参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妇女会,我起床的时候她还没醒,我睡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我们唯一见面的机会,便是双双赴宴的时候,外头不晓得内情的人,还以为我们夫妻顶恩爱呢,你说惨不掺?”

  薇薇默默的听着,总之双方都有错。

  现在大姊夫的女人是他的秘书。

  “至少她关心我,对呀,她相貌与家势都比不上菊菊,但是她关心我冷暖。”大姊夫解嘲的说。

  “你打算离婚?”薇薇问。

  “离婚谈何容易?”大姊夫回答:“我一直没提过离婚两字,这是你大姊在嚷嚷。”

  “你打算娶妾?”

  大姊夫苦笑,“有谁肯曲居妾侍?”

  “你到底想怎样呢?”薇薇急了。

  “老实说:我最向往你同若晶的生活,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心无旁n涤竣狻d。”

  捱薇讶异,“奇怪,怎么现在每个人都羡慕我们?”

  “真的,若晶足可自傲,你嫁他是为了他的人才,不是为他的钱,你对他有信心,肯与他一起同甘共苦。”

  薇薇说:“谢谢你,大姊夫。”

  “薇薇,我时时佩服你意志坚定,像上次,妈不是要接你回家吗?换了菊菊,早哭着回去了,倒底念过大学的女孩子不一样。”大姊夫竖起了大拇指。

  薇薇有点惭愧。

  “那你跟大姐──”

  “十多年的夫妻了,”他感喟,“四个女儿,我不会跟她离婚,我只希望她给我一点自由……”

  “没有女人肯给丈夫这种自由。”薇薇抢先说。

  大姐夫转过了脸。

  薇薇柔声说:“大姐夫,你看女儿的面上,我回去跟大姐说,叫她都改了,好不好?”

  “你大姐有一份像你,我也不会做对她不起的事。”

  薇薇再说:“那大姐夫当给我面子吧,与那位小姐分开再说。”

  “我回家跟菊菊也无话可说。”

  “两夫妻怎么无话可说?嗯,我去叫大姐加紧练习说话。”薇薇笑。

  这对夫妻,总算又暂时被拉拢在一起了。“谁也不能担保日后的事。”葛太太疲倦的说。。

  菊菊这边刚摆平,菲菲又出事了。一位女歌星找上门来与她开谈判,叫她把丈夫让出来。

  若晶对薇薇说:“你家好热闹呵。”

  薇薇白他一眼,“你也来趁高兴好了,如果有女人叫我把你让出去,我立刻替你收拾行李,叫你滚蛋。”

  若晶说:“你确有资格叫我这么做,可是我滚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心在你这里,空心菜怎么活呢?”

  藤薇没想到这老实人也会说这样浪漫的话,心头顿时一阵甜蜜。

  菲菲的家现在像战场,乱不堪言,她牌也不打了,躺在床上闹病。

  二姐夫比大姐夫更不如,索性跑去跟那小歌星同居,离婚势在必行。

  葛太太为两个女儿奔波,只得叹道:“怪不得人家说生女儿是赔钱货,我烦死了。”

  葛太太看着薇薇一会儿,跟她说:“每件事都得付出代价,薇薇,你虽然辛苦一点,但至少有自主权,幸福在你自己的掌握中。”

  薇薇说:“二姐他们索性离开了也好,才三十不到的人,哪里没有出路?也许她从此戒了打牌也说不定。”

  葛太太说:“你呢,你要小心若晶。”

  “他?”薇薇感喟的说:“我不相信男人有钱便会作怪,我觉得夫妻之间的权利及义务分配要均匀,最忌养成一面倒的情况,像大姐与二姐,根本对家庭没有参与,专修吃喝玩乐,养了孩子便当丰功伟绩,久而久之,丈夫对她们失去尊敬,这才是致命伤。”

  葛太太点点头,“以前我不看好你这段婚姻,如今看来,最健康的是你与若晶了。”

  薇薇说:“妈,我也要回去了,今天海家有喜事,要去喝喜酒。”

  “多辛苦,”葛太太说:“乖孩子,你真是乖孩子。”

  薇薇与母亲紧紧的握住了双手。

  薇薇吁出一口气,这头婚事,熬了近两年,总算获得家人的支持了。
2009-1-15 20:2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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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是亦舒的兄长?天哪,他俩的写作风格一点都不像哦~当然是亲戚也不定非要像~呵呵~
2009-1-17 14: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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