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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存在我帐户上的两千欧元已用去大半,勉强还可维持一学期,我不得不为以后的生计着想,把在中国见到的听到的稀奇古怪的事编造一番向海外各杂志社投稿。其实,这类无聊的稿件并不比“古墓”小说高明多少,写的人是不问良心的。
失去老爹后,我开始走一条堕落的路。
我的师兄泥不二是个丑人,一米九的个儿体重120斤,暴牙招风耳,也只有他那老婆把他当个活宝。(泥不二一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二是遵从师命,对我这个师妹还是挺照顾的,吃香的喝辣的从不落下我。)他的师叔丘子执教于鞑杩大学文学院,主讲儒学。我认识丘子教授的时候,北京正飘雪,确切地说我只见到了他眼镜片下两只黄豆大小的眼睛,他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不停地擤鼻涕,不停地道歉: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感冒了。泥不二在他师叔面前很随便,喋喋不休就像煞车失灵的拖拉机吵得我耳痛,后来他告诉我他们在构想建立新儒家哲学思想,笑煞我也,就他和他那个装在套子里面的师叔?得了吧。
丘子是来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赶巧我们老师这几天却不在京城,临行前,我和泥不二去送他,他从裤兜里掏出两张小纸片,塞了一张给泥不二,手中还握着一张,神态有些不自然,说道:这是同事帮我申请的电子邮箱地址,我对电脑可是一窍不通。小舒,不二,以后多教教我呀。车开动了,泥不二抖着纸片向我眨眼:你看我这师叔,有意思吧?!
话说有一次丘子的弟子来看他,把他约到火车站附近的依藤百货商场顶楼茶庄喝茶,那弟子趁老师去洗手间方便之际,提起老师搁在桌子上的公文包溜之大吉。丘子出来左等右等不见他的爱徒,钱包和手机都在公文包里,他自感蒙垢无地自容,一边向回家的路走一边清夜扪心,用了五个小时横穿鞑杩城,因为平时怠于运动又加之气淤胸间,推开门着实吓了他那娇妻一跳,情急之中就要拨打120。这时候他的“逆子”表现出超常的冷静,把老子扶到沙发上,待他缓过气,脸上有了血色,递上一杯温热水嘱咐他徐徐喝下了。(丘子对我师兄说过,他那儿子总把老子当作不共戴天的仇人,平时是三句话不投机就大动唇舌干戈。)虚惊一场,他的娇妻还怕丘子心中搁不下这羞辱,忙着用舍财免灾之类的话来宽慰。又过了许多时日,他倒自个儿把这当笑料说给我们听呢。
泥不二意犹未尽,又从书包里捣腾出一个可以上锁的塑封笔记本,打开来,抽出一张照片。我斜望过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片有点泛黄,背景是云雾袅绕中的山巅,一前一后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人作了个金鸡独立状,面部表情很是滑稽,一人长发飘飘,宽大的白衫白裤,酷似个道人,另一人我是认识的就是我的尊师。泥不二翘起眉毛,似乎在问,还没看出个所以然?见我索然寡味的样子,收回照片,低声嘟哝道:不过是想让你见见我师叔的庐山真面目。我问他是哪一个,他生气了,看不出来么?那个金鸡独立是我,一个是师父,余下的那个当然是我师叔了。
几年前拍的?
他想想回答道,有五年了。
其实,我很想问他丘子是不是少年泻顶。看他那鼠眉贼眼老没正经的丑陋相,话到嗓子眼儿都不敢吐出来,他听了会怎样想我?
北京真冷啊!乱不完的朔风。泥不二一放假就回陕北黑风窑去了,校院里难得看见一个人影。雪把空气过滤得干干净净,隔着几条小径也听得见一个小女孩在反反复复地练习一首日本和歌,虽然还未脱童声,那绵长哀怨的旋律被风带远直使听者全身竖起鸡皮疙瘩。我不曾想到居然还有人为之簌簌泪下,而且那个人就站在我身后,一个中年陌生男子,他的鼻尖冻得通红,因为哭过眼眶也有点发红,面色苍白,那刮过胡子留下来的青茬使这人越发显得潦倒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的泪水,尴尬着冒出一句:先生,您没什么事吧?他抬眼望着我,诧异道:四篓,你不认识我啦?我是丘子啊。
我们去一家涮羊肉火锅店,点完菜后他要了瓶二锅头。喝完这一瓶,我真担心他的胃会不会烧坏。傻妞儿,这才叫酒,老外喝的葡萄酒算什么酒呀,饮料!既然他都这么说了,我何必再杞人忧天。我以茶代酒和他举杯齐眉,三杯后,他的舌头变得灵活起来,海阔天空谈开了。我这才知道他是专程来找我师父为他的新著《九评新时期文化重建》写序的,却又吃了个闭门羹,心里颇不是滋味。师父觉得他书里的有些观点不符合当前的国情,旁敲侧击在信里提醒他,他不但不听,还据理相争,师父只好避而不见了。
他吃得很少,不说话时就埋头喝酒。锅里的热气阻碍了我们的视线,我们都是深度近视,摘下眼镜后,他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他。他突然改变了激昂的语调,说,四篓,我很喜欢看你低眉顺眼的样子,你的一颦一笑真是迷人呢。我羞得脖子根儿都红了。
第二天再见他,他好像已不记得昨夜说过什么话,腼腆而拘谨地和我握手告别。我不知道他的书出了没有,有时候脑子里突然地就会浮现出他那张落寞而忧郁的脸。
一个寒假我都在等他的信,什么也没等来。醉汉的话是不可信的,这是至理名言,偏我忒傻,冥冥中就觉得他同我一样也在饱尝相思之苦。
开学后,泥不二帮我找到一份兼职,一对一辅导高中生英语,收入非常可观。我辅导的这家,母亲为让女儿考上重点大学还特意在学校附近租房。有一天补习完后,那母亲送我下楼,手指着前方:看见了吗,那个穿红色防寒服的大嫂,她老公是个蔬菜贩子,河南人,儿子没考上大学跳楼自杀了。……她无奈地摇着头,甚至是一种绝望:有了文凭才有未来。
补习了一段时间,我发现那孩子心思全不在书上,总是一副没精打采、吊儿郎当的样子。天下偏有那么多巧合,一天下午我去王府井想买条牛仔裤,居然看见她挂在一个男人的臂膀上,那个男人最多三十出头,一脸横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上做着光明磊落的营生。他们也走进这家小店,唬得我赶紧抱件衣服躲到试衣间。晚上我去她家,顿时闻到了股硝烟味儿,母亲说,宛儿,到时间了啊,和舒老师到里间去。女儿啪啪啪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倒桌上的一应学习用具,粗着脖子嚷道,我不要用你卖的钱去读书,再逼我,我就从楼上跳下去。我的事不要你管。母亲羞愧地望了我一眼,跑进厨房拿了洗碗用的塑料长刷,象征性地打在女儿的屁股上。女儿像占了理,撒泼撒赖逼着母亲打死她算了,看母亲消遁了锐气,提起书包就往外跑。我和那母亲追她一截,没追上。那母亲拉着我的手,坐在小区花圃旁边的长椅上,凄凄惶惶地向我倒苦水:她的家在扬州乡下,结婚后,她和她的丈夫双双来到京城打工。他在建筑工地砌砖,她给人带孩子做家务。女儿长到两岁,他却因塌方活活压死了。为了呆在京城,为了让女儿上学有出息,她做了暗娼。一做就是15年,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她想收手又无法收手,做着这行还勉强可维持生活。真不做了,帮人带孩子的钱哪里够交女儿的补习费。女儿却并不懂得母亲的苦衷,一味来伤她的心。
这些话比剜肉还痛。
当夜,我毅然给丘子发出一封邮件:20日19点50分到达鞑杩城,请务必前来接机。我的手机号码131xxxxxxxx。
[ 本帖最后由 雪泥文学梦 于 2008-12-11 12:13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