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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他的身体每况逾下,常面壁而坐,以泪洗面。那个世界诡异奇特,曾经孩童的他受过怎么样的折磨才会彻底摧毁对社会对人的托赖?我不要去思索,瘦瘠的人看着总是可怜兮兮,该是我去照顾他的时候了,二十年来,他给我食物,给我衣裳,授我知识,是狗也要偷来一口献给垂死的主人。
他惊愕地抗拒我的善意,全身痉挛起来,左右躲避我递在他唇边的羹匙。老爹,为了我,你也要吃点。我央求他,苦苦央求他。隔了许久,听见他的喃喃,哦!是啊,四篓,我还要供你读完法学博士呢,我不能倒下,如果我去了,你哪来这笔费用?
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和感情?我哽噎不语了。
夜里我听见哐当哐当的敲击声。天明后发现玻璃窗外的黄色木板卸走了,明明晃晃的朝旭直射到床头,蝴蝶吊铃发出清脆的一串“叮铃铃……”,径直走出去,铁门上没上闩没挂锁,清晨和我撞了个满怀,携一篮的春光我回到屋里。老爹伟岸的腰身倚在客厅的乳白石柱上,抿嘴微笑,看着我,以异样的目光看得我耳赤面红。
我接受的是英国皇家远程教育,一对一导师辅导,费用昂贵。老爹花掉了他毕生的积蓄,我们不得不过起清寒的生活,他病后身体恢复得很好,比以前还胖了五公斤。我们的话题仅限于我的专业,很多时候,他像一个谦虚的学生反过来孜孜不倦地问我为什么,问得我熬夜翻阅各门各派几百卷厚的论文集。
大铁门敞开着,从草原上吹来的暖风带着一股妖气吸引我赤足而去,似远似近传来母亲的呜呜咽咽。——一夜又一夜,我跌入这个梦境,母亲要死了么?还不能瞑目?
老爹仰面而卧,一抹清辉在他脸上镀出一层银。卧室门虚掩着,周遭寂寥无声,如果他听见了躲在门背后急促的呼吸声,那他一定也能听到尔后铁门中缝环扣环的地方发出“吱呀”痛苦压抑的呻吟,那么他当是伫立在窗纱后……庭院深深,听哪!那勾魂夺魄的鸦啼,就在不远处,贴着月亮的树梢上。
我借助星仔的光芒回到了母亲的牧场。
晨曦落在眼睫毛上带来一阵微痛和痒酥酥的感觉,拖及脚踝的棉布裙子有些润湿了,沾满了草籽。我这才发现马厩比我去时扩建了好几倍,可容纳百十来匹牲畜,有几匹马甸着圆滚的肚子在无聊地咀嚼麦秸,我知道这是快生育的母马。我站起来拍拍裙子走出马厩,仿佛从未离开过这里,悠闲地围着空旷的牧场漫步。红褐色的驯马场旁边停着辆大卡车,中央有些跳栏,除此以外便是漆得深绿的齐腰木栅栏。像这样的规模离母亲的梦想差着十万八千里呢,我沉浸在归来的幸福中,贪婪地吮吸晨光中肃穆清新的空气,脑子里渐渐升腾起莫名的哀伤和怅惘。
通往供佛敬神的香房是一条窄长的甬道,两旁栽满了月季,从我站的地方穿越后院大门可偷窥到里面的动静。香房的木格子窗推开了,紧接着一个穿大红灯笼裤,脚登趿拉板儿的女人挎着竹篮摇摇摆摆走了出来。她看上去很年轻,高挑而瘦削,长发蓬乱地散在腰后,面容憔悴,眼睛微肿。我故意啃啃两声,她抬头散漫地盯了我一眼说,这么早就来提牛奶啊?还要等等才行呢。为了不吓着她,我请求她带我去见她的母亲。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指着身后道,喏,就在里面。踢踢嗒嗒走远了。
颤微的“阿弥陀佛”仿佛凝滞了历史的无限沧桑随着禅香萦绕耳际,薄薄两片嘴唇那么虔诚地煽动,要念108遍呢。我坐在一个绣了莲花的圆垫子上,昏昏忳忳地就要瞌睡。老妇人止了声,拾起地上的拐杖,一手扶腰似要站起来,我赶紧上前搀住她的胳膊肘叫道:妈……她一个趔趄差点挣脱我的搀扶。屋顶漏下来一大束光线,粒粒尘埃像白色的蒲公英种子栖息在母亲的发梢和睫毛上面,她在光里,我在暗处,大有一种浮生如梦之感,母亲一掉泪,人就矮了半截,倒伏在我的胸前,遽然响起揪心裂肺的一声喊:我的儿呀!
母亲的身子佝偻着像一把断了弦的弯弓,一瘸一跛牵动着面部神经,脸上掉尽了肉,只有两个眼袋沉沉地挂在鼻梁两侧。我不清楚她得的是什么怪症,竟然“造化”成这副模样。她情绪缓和下来后调侃道她是被上帝狠狠咬了一口的苹果,看起来上帝对她是太宠爱了。她竭力要让我明白安时处顺,命运这玩艺儿是天安排好了的,先前我的走失及未卜的生死折磨得她掉光了头发,自病后她开始读老庄参禅静思才有所解脱。她避而不问这些年我在何处和什么人共度,但舒莎的眼睛不依不饶地盯住我,狐疑而不怀好意:二姐,那些人?那人?对你好么?
牧场交给舒莎在经管,雇了三个工人,但买马、卖马、配种、拉料事无巨细她皆躬亲,忙碌了一天再晚她也会在大饭桌上一笔一笔地记帐并安排好次日的工作。有时,我被她粗大的嗓门慑住觉得真是无理无礼。她对母亲、父亲大声呵斥也似习惯使然,有一次我看不过了愤慨道,爸爸妈妈到底怎么着你了?他们即使犯下弥天大罪,也是你的父母,你不孝敬他们孝敬谁去?舒莎指指父亲,再指指母亲:愚孝!……我的二姐,我的女大博士,瞎哄哄啥呀?这些年来你不在家,我就不和你一般见识了,不知者不为过嘛。等舒倪放假回来,你慢慢问她吧。
父亲全然变成了一个酒糟。舒莎心情好的时候从市场上捎回几斤农民自酿的葡萄酒。递出去不松手,遥遥地唤住我:二姐,你看好了。父亲堆满谄笑,接住酒瓶,摇头晃脑,喋喋不休地道谢。舒莎屁股歪坐在廊檐下的大木桩上,扭过头,放肆地一笑:舒常庆,你真是条老狗,摇尾乞怜的老狗。德性!滚!滚到屋后面去喝!
龌龊。我看不下去,拿起椅子上的书就要走。舒莎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我的跟前:哟!读林语堂的英译本呢,想当初我还是他的崇拜者哦。那个老太婆不让我辍学的话,不是说大话,现在我读的中文书你不定懂呢。听她信口开河,我没那份耐心,急匆匆向草场上走。身后传来笃笃的马蹄声,一阵黄沙卷到了半空,抖落下舒莎狠狠的话:吃我的,喝我的,甭给我装什么君子。惹急了,我什么都给你撩出来。
是夜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泥土和杂草的强烈腥味被雨避进来,室内流动着令人烦闷的气息。过了十点楼梯口终于静寂下来,窗户一扇一扇关上了,灯拧熄了,渐渐的有了鼾声。我摸出手电筒,披上雨衣,捏手捏脚推开大门反锁上,径直奔向通往埃斯村庄的羊肠小道。
老爹的大院灯火通明,挂在外墙的两只狼头睁着凶悍而忧郁的眼睛,歪扯着脖子在做仰天哭嗷状。这是当地艺人的天公之作,用其他动物的骷髅和毛发制成,百年之后仍然神色不改,忠诚地守卫着这座老宅子。这里的人以狼为图腾,很小的时候老爹就告诉我,我们是狼的后代。
他系着睡袍在书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胡子拉碴,头发也长过了耳垂。他一看见我,摊开双手怒吼道,你还来这里干嘛?回你的家去!他的眼燃烧起狼在撕裂猎物之前的那种残暴之光,我扑上前去,伏在他手臂里,啜泣。他推开我,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别逼我!那语气含着一触即发的爆破力。我哆嗦不止,乞望着他的眼。
下贱的狗!猪猡!——他说着却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神色萎顿下来,一扫凶神恶煞的故作之态,憱然嗫嚅道,原谅我,四篓,我的小宝……他用他的络腮胡使劲摩挲我的眼,试图擦拭掉所有的泪水。
窗外什么重物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唬得我和老爹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雨丝横七竖八地划在玻璃上,一团黑影一闪即逝,只有那盏黄彤彤的路灯还孤独地摇曳夜色中。草原的微温乍凉的原始憩息虽然已经包裹了他,他还是会神经质地冒出一两句:什么小丑,丑得不能再丑的蹩脚鸭,嫁不出去的老处女。下一刻,他却深情款款地自怜自责,是他害了我的一生,他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毁了他也毁了我。我是他的唯一亲人,在不久的将来或许他也将是我的唯一。天将破晓前,我必须动身离去,他拍桌摔椅,恼怒不堪:走了就别再回来!
我还是要走,走了又回去。夏天一晃而过,秋也深深了,老爹领到了第一笔退休金。他说送我去北京大学攻读现代汉语,也就是说在我35岁,花凋玉残的青春末期,捧着两个博士文凭走进梅影疏落的大中华院子,在彼处消耗掉三到四年的光阴。
活着很乏味,心如枯槁。但我还是愿意这样去做,老爹要我为名斗智,我就去为名斗智;老爹要我默默一生,我就默默一生。他是我的天,岂可逆天而为?
舒莎极力反对我去中国,她不是舍不得我这个人而是舍不得花一个子儿。舒倪的长假安排在来年的初春,整个冬天母亲显出不同寻常的惶恐,不再和我谈经论史,长日长日地在香房打坐。舒莎有她反对的理儿,每到缠绵的雨季我都会想起她讲给我听的故事,我对檀香过敏就是在那个雨天的午后开始的。
舒莎说你这没心没肝的怎从不问大姐去哪儿了?她的蛮横不可一世的脸在雨色的映衬下顿时愁云笼罩,两颗晶莹的泪滚到唇角:大姐早死了啊,骨灰撒在洛洛尔小河里。她是被母亲逼死的!大姐根本不喜欢赛马,摸不清马的习性,不出事才怪。那年她刚满二十,为了参加国际比赛,母亲还专为她聘请了赛马俱乐部的一位裁判作教练。三十九度的高温,经得住几个小时几个小时的折腾么?没有母亲的传话,连教练都不得说停。那马被太阳烤得兽性勃勃,红了眼睛地横冲直撞,硬是活活把大姐踩死了的。母亲把她的遗骸停放在香房里,通夜焚烧檀香超度亡灵。我十三岁就跟在母亲身后去讨债还债,有时遇上泼赖户让对方打得体无完肤,有时也把对方打得断胳膊断腿。舒倪小时候就是个“病拖拖”,风都吹得倒,也许正因为这样才得到机会逃离樊笼,安安心心呆在玛利亚女子学校读她的圣经。到了十七岁初晓男女情事,我爱上了来这里买小马驹的农场主的二儿子亚历山大。两家父母默许的情况下,我们交往很顺利,又过了两年该谈婚论嫁了,母亲通过我的教父向亚历山大的父母放出口风,结婚前必须帮助她扩大牧场,送她二十匹母马。谣言四散,人心不足蛇吞象,娶中国女人刘毅英的女儿先得送她二十匹母马。谁还看得起这样的人家和这样人家长大的女儿?我恨透了老太婆,她把我牢牢捏在手掌心,生怕我做出越轨的事。父亲就是让她搞得神经兮兮染上酒瘾的,那糟老头想想也怪可怜,大冬天回来晚了脱得赤条条让老太婆验身,嗤!那种事也好让女儿们知道?说出去更让人贻笑大方。……亚历山大你见过的,上个星期还来买走我们三匹马,红胡子卷头发身材不高老实人,烟杆不离嘴的那个,想起来了?三个孩子的爸爸了。你别看老太婆现在整日个吃斋念佛和你高雅起来,没事就谈中国文化,她那是装模作样骗骗她自己连带骗骗像你这样幼稚可笑吃饱了撑着的人。
雨滴纠缠不休地打在屋顶,四周弥漫着一股木料腐烂后生菌的霉气。人在破败的棺材里,棺材在牧场上,牧场漂浮在茫茫海涛中,生和死实在没什么区别。醒着的人还在做梦,梦里的人不晓得真实和虚假。舒莎是死过的人,我呢?也许她嫉恨我澄澈宁静的眼波,补充道:别打我的主意,钱好挣么?我把自己卖了才得到的这份家当。
我笑笑,见她恢复到商人精悍而狡猾的非常实际的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难得你耗费心思,我有钱。
她若有所悟,仰起脸来:噢……那我明白了。
我终没等到舒倪的归来,在中国元宵节后的第二天从伦敦直飞北京忙着去北大报到。耳边却一直萦绕着舒莎阴不阴、阳不阳的笑,她让我不得不感到害怕。——想不到她在跟踪我,连老爹的姓和职业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但有些东西是超出她想象能力的。辞别老爹回到家已经午夜一刻,舒莎站在门背后吓得我几乎失声尖叫,她嘿嘿干笑起来:走夜路都不怕遇到鬼,还怕人不成?怀特就是给你钱花的老情人?看你们哭哭啼啼、难舍难分不如不走了。何必搞得这么神秘,公开了也没人说你什么。他对你多好呀,就是老了点。……我打断她的胡闹,推她出门,她的怪笑搅得我彻夜难寐。
奇怪的是下了飞机我并没见到臆想中的大中华。北京城四处是人,四处是车,全世界的咖啡品牌都标记在霓虹灯箱里,好不热闹。还好,我未曾迷路,出租车司机哪会不知道北大的?!
最让我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突然地,老爹不再打电话给我,写过去的电子邮件也是泥牛入海。三个月后我收到舒莎的来信,信中详细陈述了警察是如何在老爹的宅邸找到我童年的照片和证明老爹犯下罪行的手写日记,老爹趁人不备跳楼身亡。舒莎的字里也是笑:我知道你不愿他死的,我还知道他很爱你。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得到,谁让我们是姊妹?!
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既然我的天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道”留给我去走?我大病一场,靠在学校宿舍十五楼阳台的水泥栏杆上俯瞰北京城,寥廓的天空缕缕红紫的烟雾上升——这是工厂里排放出来的废气,因为太远了倒给人一种童话的幻象。——我揣着耄耋之心怀恋玛谢尔平原上逍遥自在的鹰隼。 |
2008-12-10 06:3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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