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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深如狱,情深如海。
我原先并不知道,一般的臭皮囊,竟会分出两样的人来。比如梁某人,一面之缘足以倾心相付,什么肝肠寸断,黯然销魂,全不计较。而另一些人,比如现在这个在台上摇头晃脑的赵院仕,自认为肚子里满是锦绣文章,举手抬足皆是仙风道骨,弹得一首《雎鸠》便是天下第一会解风情之人物。其实谁人不知他小眯缝眼一斜,看到台下去,望见的不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学生,而是一顶顶大小高低花色原料皆不相同分出三六九品的士族帽子。
“亭望春,你又在发什么呆?”一个不提防,他的板尺恶狠狠敲到我桌上。原来大家都忙着从竹箱中换书,我一直扬头看着老赵惺惺作态踱来踱去,没有发觉一本书已经讲完了。于是赶忙也打开书箱,装佯摸起书来。但是赵老头并不走开,他就站在我旁边看我能摸出什么书来。我的手摸着摸着终于慢下来,最后垂下头不敢动了。
“哼!来学堂已三月有余,不见长进!不要说背诗诵经了,你且回答我,你书箱里哪些书是归于《诗经》的?” 花白胡子神气地一抖一抖。
“这个……诗经分为,分为小雅、大雅、王风和,和九歌!”一片笑声已经震翻了屋顶。大家都撑不住,捂着肚子趴倒在桌上。
赵老头拿板尺拨我的头:“你把已经学过的统统抄上一百遍,明日早读时交上来!”
“另外,”他走前几步,板尺又敲到我前面同学的桌上“宋敬德,你与亭望春换个位置。他得坐前三排,好让我看住念书。”
宋同学连声允诺,忙不迭迭卷了书本纸笔,挪到我桌上来。丧气,并且灰头土脸。他宋家本是中原一带跟随司马皇帝南迁的名门望族,上个月和皇帝身边风头正劲的谢家冲撞上了。前几日才刚有消息传来怕是要免去几个世袭不知是真是假,不想赵院仕如此敏感,先没了耐心。
下了课我拉住梁山伯要他帮我做功课,他左右为难。
“已经学过的就是那三本颂喽,周颂、商颂还有鲁颂。你照葫芦画瓢抄完就是。”他一眼一眼地看我:“我是愿意帮你抄的,但是那样赶不及自己煮饭天就黑了,我又要饿肚子。”
少来。你是怕晚了赶不及去见我师傅。
“那末这样吧!你先去煮饭吃,晚上回来帮我抄书如何?你的杂活我让我的书童帮你干了不就行啦!”
“哎,不用。不能再欠你人情了,我吃完饭回来可以点着蜡烛做事的。”
“啊呀,你放心拉,院仕夫人晚上一直忙着中秋的灯会,她才没工夫理你的活计,不会发现的,不会发现的。”
于是梁同学赶忙应允下来,好抽身去瀑布。只得我一个人在房里抄书。我看着自己的墨迹,心神不宁。师傅说:“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 师傅对我的亲切不及对梁山伯一半那样多。他感慨自己出身没落士族,师傅跟他讲众生平等说;他贫苦孤独,师傅让我多多照顾;他有自己为官抱负,师傅同他解析局势政途。师傅说:“振鹭于飞,于彼西泽。我客戾止,亦有斯容。”其实师傅也是希望有人可以与之言谈甚欢的。而我应该是天下第一差劲的听众甚至学生。师傅收留我不过是怀着传授佛法渡我离开六道轮回的善心罢了。而又我不过是沧海众生中的普通一粟,于谁并没有什么特别。手中毛笔一颤,终于抄坏一片。
梁山伯正好回来,他提起我的笔:“快别摁了,我来帮你裁下来。”
我看着他神采奕奕,愈发衬得我无精打采。同样苦读一天,劳累一天,我与他却是这么不同。
自然不同。
他是人我是蛇。师傅都叮嘱:“学习做人。”我还有几许奢望?
第二日我把功课交了但没上学堂。我要去找师傅。
师傅依旧眉眼如画。
“你怎么了?”他问得如此关切。我不禁心潮涌动,如沐春风。我才明白为什么梁山伯一得空闲就要来寻他,如果不得见,就愁眉不展,言语无味。
“你头一遭这样。”他笑容可掬:“该是有几分体会了吧!”
“师傅,我不喜欢做人,我只想做回蛇,可以整日匍匐在你脚边。”
“你如今只道人不好做,却不知人间自有动人之处。别忘记你该学的尚未学会,不能后退。”
我无话可说。其实是不能再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有百般想法激荡,无奈碰到无形壁,都收敛回来。师傅距我不过三尺之遥,甚至可以嗅到他袖中淡淡檀香味,但我再也不能更近,完全无计可施。我突然震惊。怎么我想更近?为何要更近,离近了又能如何?突然我感到有人朝这边来了,我不想让人看见我与师傅一起,即刻念遁形咒,幻化作水边桐树上攀着的蔓陀丝。
来人是梁同学。 |
2007-8-9 01:11: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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