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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逛逛悠悠

[其他] 【转帖】【故事】大家一起看故事 目录见p1 不断更新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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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讲故事咯p1《独身女人的生活日记》p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p4《狩猎美男之

在占几个楼!!!!!!!!以防万一地方不够
2007-3-11 22: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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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讲故事咯p1《独身女人的生活日记》p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p4《狩猎美男之

听故事咯!!!!!!!!!!!!
2007-3-11 22:2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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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讲故事咯p1《独身女人的生活日记》p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p4《狩猎美男之

我们要讲高质量的故事
2007-3-11 22: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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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讲故事咯p1《独身女人的生活日记》p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p4《狩猎美男之

JE VEUX BIEN!!!!!!!!!!
2007-3-11 22:39: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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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讲故事咯p1《独身女人的生活日记》p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p4《狩猎美男之

《狩猎美男之古旅》全文都挺搞笑的,就是结局的地方害我流了不少眼泪,作者还有一个短篇也挺好看的,叫牛肉面还是什么的。

要不然“大风吹过”的文也挺好看,不过都是耽美文。《又一春》已经连载完了,我看了好几遍,太喜欢太喜欢了!他现在还有两个大坑,一个《桃花劫》(大概是这个名字,记不清楚了),还有一个《江山多少年》。

《孟丽君》已经写了三部,现在应该正在连载第四部,相当好看。

前阵还在晋江上看了好多其他的,记不住了。
2007-3-11 22:4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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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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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原来都追这些,哇哈哈!放个短篇另类的
2007-3-11 22:4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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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讲故事咯p1《独身女人的生活日记》p3《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p4《狩猎美男之

 短篇<美男鱼>



 他有强壮健硕的身体线条:宽阔的背肌、结实的胸膛、贴服的腹肌、强而有力的双臂。这全拜游泳所赐。每天庞大的运动量,造就了他动人的身形。多少岸上的女孩子,看到半露出水面的他,一缕长松发披在背后,健康阳光的脸,男性化得要命的上身,都不自觉地被他吸引住,双眼瞪着他,任由他在海中游来游去潜出潜入,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都不愿离开。

  这模样的男孩子,惹人遐想。

  但若果当中有少女的眼睛由渴求闪动而骤变失望扫兴,那必定是因为她们的目光锐利,看到他的下身一条鱼尾。

  噢,又是一条美男鱼。

  女孩子都不喜欢美男鱼。

  不因为有鱼尾的男人怪相,相反,倒是可爱得很,鱼尾在海中拍上拍下,不知多趣怪。况且,在这个靠海的地方,人鱼是司空见惯之物,就如小猫小狗一样。

  问题是,鱼尾不实际。鱼尾一大条,不能走又不能上岸活动,难道要人类的少女潜到海底生活?

  所以,在这个阳光普照四季如春鸟语花香的境地,人类有人类的生活,人鱼有人鱼的世界。

  千百年来海水不犯陆地,没有不应分的浪漫。尤其是许多百年以前,发生了人鱼公主爱上人类而自杀的惨剧后,人类与人鱼,已没有什么具体的交往。

  基本上,人类对人鱼的世界也不大有兴趣。千百年如一日,终日在海中游来游去,独沽一味,与转变万千的人类世界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相反,人鱼向往的,是人类的生活。千载不变,有人脑的,都爱好高骛远。

  人类的世界多进步稀奇,居然可以飞上天空,更能够冲出地球,但谦卑的鱼尾,只能在水中拍来拍去。

  阿字便是人类影迷会的忠实支持者。一如其他人鱼,他美丽、健壮、善良,但比其他人鱼多一点点特性:他非常的浪漫。

  崇拜归崇拜,人鱼公主的案例叫绝大多数人鱼知道,对人类只能望而却步,尤其是人类的爱情,听说都是由自私自利、横蛮无理、不懂珍惜、只懂霸占这三大要素作基础,所以,渴望人类的爱情是危险的。

  但阿宇偏偏被人类迷倒,从小至大,他唯一的理想,便是与人类的女孩轰轰烈烈地谈一次恋爱。一次便够了。

  他甚至不介意重蹈人鱼公主的覆辙,事实上,他认为,为所爱的人而死是非常浪漫的。

  于是,他放弃了众多人鱼少女的追求。她们把美味的海产食物、丰厚的珍贵宝藏,以及有前途的海中职位送给他。他认为,他不需要这些庸俗的爱意。他要的,是一触即发苍天动地的感情。

  汹涌澎湃来势汹汹的爱,终于有机会发泄。

  阿宇爱上了以拾贝壳为生的人类少女。

  阿宇想,大概他从前也曾见过她的,但印象不及这些日子来得深。她大概是其中一个在海边村落居住的女孩,跟看父母依靠大海生活,和其他海边小孩一样,终日留连海岸,混在一起游泳跑跳。

  如今,她已是亭亭玉立的美艳少女。长而细卷有如瀑布的头发、潇洒自然的举止、美丽健康细致的脸,还有,那双难能可贵毫无瑕疵的修长美腿。

  阿宇望看她那双露在短裤之下的长腿,真有种想哭的冲动。啊,会活动的双脚真是要多好有多好,配在美丽绝伦的她身上,真是上天对世人的恩赐。

  她的美腿叫他惊艳,他知道,他一生等待的就是她。

  发现了少女之后,阿宇每天都留意看她。他躲到海中心,只露出头顶和双眼,观察少女在岸边的举动。

  以拾贝壳为生的她时常在海边和浅滩处挑选美丽的贝壳,偶尔也潜到海底,看看有否别致美丽的收获。

  阿宇看着,不时为她在岸上留下特别大特别珍贵的贝壳,好让她满载而归。

  伶俐的少女每次发现那些珍异的贝壳,总会认真地检视良久,然后放到篮子内带回家。

  没有什么特别兴奋表情的她,使阿宇对她多了一分尊重。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做cool。

  阿宇暗地里留意了她大半个月,他决定上前介绍自己。

  少女正在浅水处弯身洗濯一只螺贝。他游近,刚好看到她垂下的圆领口内深深的乳沟。

  他的身体机能立刻呈现变化,瞳孔不期然放大。

  真奇怪,裸露上身的美人鱼天天生活在他周围,他半点反应也没有,倒是她半露乳沟,便令他死去活来。

  他更肯定自己是多么喜欢她。

  她没待他开口,倒是先说起话来:“谢谢你的贝壳。”她说,并没有抬眼看他,隐在长发下的脸孔,也没有半点表情。

  他很腼腆,只好回应:“喜欢吗?”

  “很好哇,”她这才抬头看他。“赚了钱。”

  然后,她灿烂地笑了笑。

  他看在眼里,以为自己要昏了。

  “我早知道你在这里,我时常看到你的鱼尾在拨来拨去。”她说,面上依然堆满笑容。

  他也笑。真失败,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未几,女郎扳直身子伸了个懒腰,然后提起篮子,对他说:“我要走了,时候不早。”

  他点点头,像个小学生似的,看看她转身,看着她离去。

  噢,这次在近距离细看,那双美腿真的无懈可击。

  有一双腿多么好。他当下想道。有一双腿的话,他可以站起来,名正言顺地跟着她回去。

  她走了很远很远以后,他的双眼仍在紧随着她的背影。他舍不得。

  就在这一天,阿宇游到很远很远,花了一日一夜,找寻传说中与人鱼公主以生命换取双腿的巫师。

  巫师躲在大蚌内,正憩睡千年。

  阿宇在蚌边游来游去,心里盘算看如何是好。

  巫师正酣睡,在自己有生之年必定不会醒来,若果要她醒来,必须敲破她的大蚌,但大蚌一旦破了,她必然会乱发脾气,那么,换取双腿的代价可能不只是生命。

  会否是他所有亲戚朋友的生命?抑或是他爱人的生命?

  他感到为难,犹豫了片刻,他惆怅地离开。下意识里,他知道人鱼公主的故事,正慢慢地复活了。

  后来,女郎与他成为朋友。

  女郎叫阿仙,有着坚定勤奋的个性,很聪明,说话斩钉截铁的,十分辛勤工作,知俚识俭。

  “没办法啦,这年头生活艰难嘛。”她常常说。

  后来,他又知道美丽的她已有一个亲密男友,对方在城中工作。

  得悉以后,他失望了一阵子,但后来他告诉自己,爱不是占有,只要她快乐便好了。

  阿字很高兴,他知道自己成长了,也感激她,无形中使他上了一课。

  阿宇与阿仙一起的日子很愉快。

  事实上,只要爱着一个人,无论做些什么,过怎么样的生活,日子都是愉快的。

  他俩一起在海中心畅泳,一起捕捉海产烹调,一起说笑,一起分享彼此的世界。生命从未如此充实过。

  以往的每一天仿佛白活了。

  阿仙造了一条以贝壳串成的项链给他,他珍如拱壁,天天戴着,虽然这样的饰物,活在海洋的他天天都会接触,但因为是她所造的,他非要每天亲过它不可。

  在他非常快乐的当儿,闲言闲语四起。

  各界人鱼都知道阿宇爱上了一个人类的女孩,自然地,大家都劝他放弃,叫他不要这样傻。

  他委屈得很,告诉她:“没有人赞成我与你交往。”

  她坐在岸边大石上、摇动双脚,不以为然:“我的家人、朋友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和你做朋友。”

  他望着她的眼睛,感到无形而残酷的阻力。正在无恍失望之际,她忽然又说:“这有什么关系?是我和你交往,又不是他们。”

  阿宇心中一暖,阿仙垂下头来朝他开怀一笑。他看看,心更暖了。

  在阳光之下、闪烁的海水之中,他想,她的心这样坚定,会不会也是溢满爱意?

  好老套好老套!但阿宇已乐上半天,倒竖葱“扑通”一声栽进海的深处,露出银光闪闪的尾巴,不能自制地摇呀摇。

  女郎坐在大石上以手托着下巴,风吹来,她的长发跋扈地飞扬,她的脸是出奇地冷。

  她的眸子在阳光中轻微地亮了亮,她望着乐得发疯的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未几,这靠岸的地方闹了一次瘟疫,大半的村民都死了。

  阿宇心急如焚,他听说过陆上的瘟疫,而阿仙也失踪了一个月。

  他每天沿海岸线往来数十次,寝食不安,遥望岸上居民抬过一具又一具的棺木,他的心难过得要命,只想着那些木箱千万不要盛载看她。

  担忧的日子难受而可怕,阿宇日想夜想,若果他有双腿多好,他可以跑往岸上找寻她。

  他怨恨自己是人鱼,连这个也办不到,哪有资格说爱她。

  悲怆的心决定豁出去,他不理会任何代价,誓要和巫师来个交易。

  他花上一日一夜,游至巫师憩睡的大蚌旁,找来一块巨型石头,高举朝蚌面掷下去。

  大蚌碎裂了,巫师半睡半醒地抬眼望向他。

  “我是来换取双腿的。”他说。

  巫师揉揉眼睛,依旧蜷曲在蚌内看他,她说:“你把我弄醒了。”

  “是的,我需要一双人类的腿。”他再说。

  “但你把我惹怒了。”巫师睡眼惺松语调平静地说了句。

  “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他悲愤莫名。

  巫师再看了他一眼,突然,从蚌中冲出来,带动四周涌起的水泡。

  “不要去,没有好结果。”巫师苦口婆心地说。

  阿字紧握坚决的拳头一深心不忿:“你为什么这样说?”

  巫师答:“因为,他们是人类。”

  阿字不屑地望向巫师:“她是与众不同的。”

  巫师为他的愚昧摇了摇头,然后对他说:“我可以给你一双腿,但只能维持三日,到了第三日,你会化成一串泡沫,消失在海中心。”

  阿宇想了想,说道:“条件比从前那美人鱼的苛刻许多,分明是死路一条。”巫师没有回答。条件苛刻,无非是不想他到岸上去。她感到无奈,怎么悲剧都是恒久不变的?

  阿宇再想了想,要求巫师给他时间考虑。

  巫师笑了笑,阿宇游走了。

  他游回岸边,思想挣扎了好久。

  究竟,好不好以一生交换三天的快乐?

  一直想着想着,落日沉到大海中央。在这金色和紫色交替的时候,阿仙出现了。

  “是你!”他不可置信地指看她,惊喜得脸也发白。

  眼前出现在海边的真的是她,只是,她比从前樵悻和瘦弱。阿宇当下心痛起来。

  阿字紧张地说:“这些日子你往哪里去了?我每天也在担心你。”

  “我全家都死了,我也三天没吃过东西。”她说完后,虚弱地蹲在沙滩上。

  “这里的人快全部死光,发生瘟疫,食物也缺乏。”

  她的脸伏到沙上呢哺。

  “不会的,你不会死,我上来陪伴你。”他心痛极了。

  她把眼珠溜向他,明显的,她瘦得眼珠也快凸出来。“你如何上来?”她问。

  “我向巫师要一双腿。”

  她望看他,想了片刻,接着说:“不,我不要你有双腿,就这样也可以了。”他狐疑:“你说什么?”

  她再说一遍:“像这样——有鱼尾也可以了。”

  他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话:“你不嫌弃我的鱼尾?”

  她摇头。

  太好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她爱上了他!若果不是,她怎会愿意与一条人鱼一起生活?

  “我稍后回来接你。”她吃力地爬起来,本无表情地说了句。

  不久后,阿仙果然推来一辆木头车,把阿宇载回家去。

  推了一段路,阿仙已显得有气无力。阿宇呼吸不顺畅,他脱水。

  然而他还是心情愉快。他被她一寸寸地抬进屋内。

  他随意往屋中一望,看不见任何准备给他栖身的木桶和海水,但是他不以为然,只关心她此刻的心情,是否与他的一样。

  于是他问:“你爱不爱我?”

  她听到,望了他一眼,然后把沙发推向前,坐到他面前。她也问了句:“你又爱不爱我?”

  他张开双手,肯定地说:“我爱你,非常爱你。”

  她凝视看他的眼睛,半晌,她又说:“你知道爱的至高境界是什么?”

  他闪着溢满爱意的双眼,深情地问:“是什么?”

  她回答:“牺牲。”

  他正要细想——

  她却一手从沙发垫子下抽出菜刀,砍到他的腰下——鱼尾之处。

  她一刀又一刀地砍下去,然后掩住耳,不想听他惨烈的叫声。

  她只知道,她很肚饿,她不要饿死。

  肥美的鱼尾,大概可烹调出十来个菜式。

  若果阿宇真的爱她,他应该觉得光荣……
2007-3-11 22:4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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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故事,偶看过,记得当时很喜欢
湄澜池
2007-3-11 23:23: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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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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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远嫁




慕容湄

淡金的西山横在青凉的天空底下。
今天是九月初九,重阳节。

我想象往年一样,采一把红色的茱萸送给二哥。我喜欢看草色映亮他苍白的脸,我喜欢看他从前常在现在却已少有的笑容,但是我不能。
明天我就要离家远嫁,我只能留在自己的房里,等着老夫人,夫人,姨娘,婶婶,以及我的七名姊妹与我话别。

我房里从未来过这么多人,椅子不够,我的姊妹们只能站着。而我跪着,跪在老夫人的膝前。当她把手放在我头上,我才想起十二年来,她从未离我如此之近。她是我所有姊妹们慈祥的祖母,却从不是我的,她从不容我如此亲近。
我听见有人在哭,这使我觉得惊奇。我不能相信在这个家里还有人会为我的离去而难过。我很想回头去看那是谁,但是老夫人的手依然停留在我的头上让我转侧艰难。
忽然间我觉得可笑,为这场强作依依的惜别。

老夫人叹了口气,从袖里拿出一只玉钗插在我的鬓边。
“阿湄,这是我五十年前陪嫁过来的东西,给你带了去。我们原也舍不得你,只是… …”
她居然象是要掉下泪来,令我受宠若惊地尴尬。
“娘” ,大夫人忽然打断她,伸手拉我起来,很快又松开,她如常的冷淡反而让我觉得泰然。
“不要信那些谣言,安心嫁过去,” 她语气淡淡,然而目光灼灼,“池家不会亏待你。”
原来一日尘埃未定,她便一日不能放心。

我忍不住笑起来:
“那些话我当然不信,不然怎么还敢答应?”
大夫人凝望着我,眼中波光蓦然一闪,那闪过的不知是什么,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我退开两步,才发现那个一直哭泣的人就在我的身后。

那是我的四姐姐慕容泠,大夫人的亲生女儿,所有见过她的人都相信她是世上最最美丽的姑娘。
美人的眼泪我见犹怜。
“别为我担心,” 我安慰她说,“我会过得很好。”
她慢慢抬起头来。
虽然已看了她那么多年,她的美貌依然令我惊叹。她迎上我的眼光,神情复杂,眼泪又落下来。
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但我已知道她决不是为我的离去伤心难过。我又一次自作多情,这使我发现自己仍然天真。
婶婶和姨娘们也开始发话。她们长嘘短叹甚或泪眼迷离,炉火纯青地扮着自己的角色。
我无言以对,唯有微笑。
这座我住了十二年的大宅从来不是我真正的家,眼前的人们从不曾把我当作她们的亲人,没有人会真正在乎我的离开。若不是这次如此特殊的情形,甚至不会有这一幕似模似样的话别。

我没有怨尤,也不再觉得悲哀。怨尤是十岁以前的赌气,悲哀是十五岁以前的执着。十八岁的今天,我早已远离了那些幼稚的情绪。
也许我的远嫁唯一使我觉得悲哀的,只是要离开我屋后那座荒凉的废园,以及,我的二哥。

当所有的人散去以后,我回到了我的废园。在残垣颓壁,干枯的长草与廖落的蓝花间,我消磨了离家前最后一个午后。我看见了所有爱过我的人在那里留下的痕迹,前尘往事缓缓飘回令我悲喜不分。

我记起五岁那年送我来这里的叔叔,我记得他走前最后一个夜晚,坐在这片荒园里为我所吹的曲子,对我所说的话。我记得他好看的脸,以及含忧带笑的神情。我记得我在他怀里睡着,梦中满是草木的气息与秋风的萧瑟。而醒来时我在床上,他已不见踪影。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然而十五岁以前的每个生日,我总能在后园的凉亭找到一份精美的礼物。当我抱着那些礼物在长草间哭哭笑笑雀跃飞奔时,我才知道他从来也不曾真正离我而去。

我想起从我一进府就负责照看我的孙婆婆,想起她总埋怨我在园里疯玩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想起她做的香糯的点心和美味的肴肉,想起我插在她房里让她感动的野花,想起我有时梦醒,她坐在床边,温暖的手抚摸我泪湿的脸颊。想起我十五岁生日那天,她在厨房忙碌,而我在废园中寻找叔叔送来的礼物。我找了整整一天,一直到月亮升起荒寂的废园一片惨白,但我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哭着回去找我的婆婆,她却无声无息地躺在后园的路上。我握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僵硬,霎那间我的泪水为之凝结。

那时满地月光荒凉,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我不能动也不能思想,直到很久以后二哥来找我,把我拉进他的怀中,我才哭了出来。
至少我还有二哥,多么幸运我还有我的二哥。

第一次见到二哥也在废园。
那时天很蓝,整个废园开满了大片大片蓝色的野花,我看见那个着蓝衫的男孩儿坐在我常去的凉亭。他的脸很清秀,他的头发和眼睛映着天地间那些幽艳的蓝光。
我多么被他吸引,多么想走到他的身边。但是我不敢。他身上已有着慕容家男子的光华,象父亲和叔父们那样,让人只敢远望而不可企及。
我想要偷偷地溜走,但是他已经看见了我。他溜下亭子分拂着长草向我走来。背后浮动着晶蓝的天空和花朵,他对我微笑,“阿湄,” 他说,“我是你的二哥。”
那一年他十一岁,我五岁。我住的屋子从前是他的,废园也是。他在慕容府这个僻静的角落生活了八年。直到我来,父亲才命他搬到别处。

二哥没有妈妈,同我一样;父亲和大夫人不喜欢他,也同我一样;他是孤单寂寞的,也同我一样;甚至于我们都深爱这片无人光顾的废园胜过慕容府闻名苏州的花园奚秀园----我不知道所有这些是否足以解释为什么在父亲的十三个子女当中唯有我们两人有着最最深切的兄妹之情。

但二哥远比我聪明,他的才华仿佛无穷无尽。
他工诗善画,还会抚琴吹箫。他喜欢种花下棋,有时也玩装裱篆刻。他给我治小印,画扇面,用草木竹石制各式各样的盆景,他十六岁那年绘制的重整废园的图纸令我神往至今。他认得废园里堙没的石碑上奇形怪状的古老文字,他还能分辨几乎所有草木鱼虫的名字。夏天时他教我辨认天上繁密的星座,冬天时他会在火炉旁为我讲起异趣杂谭,曲词歌赋。
他施展起轻功有如天空中飞逝的流云。他是用剑的,却很少佩剑,也从不在我面前展示他的剑法。直到有一次三叔教了我们那招“蓝田日暖”,我才知道这么简洁美妙的剑招原来出自二哥,父亲瞧见后略加修改,成为后来饮誉江湖的“琢玉剑法” 的第一招。

十六岁起二哥开始跟着父亲和大哥踏足江湖,常常一去数月。每次回来,他都会带给我一些有趣的玩艺儿,讲一些稀奇的见闻给我听,但这样快活的日子总是短暂,他在家里住不了多久便又会离开。
偶然他也会受伤,在府里休养一段较长的时间。他自己开出药方,他唯一的僮仆阿楠替他买药煎药。当他养伤时,父亲和大哥似乎便遗忘了他。他们从不来看他,事实上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会去看他。
我于是从早到晚缠在他的身边,给他念书,逗他说笑,或者偷看他睡着时才露出的攒眉咬牙强忍伤痛的样子,画下来送他。看见我画的画,二哥总会笑,那时他的神情就象是清溪里映着的一段天蓝。
我多么喜欢看到他的笑容,特别是当他的笑容越来越少,眉宇间聚合起淡淡的忧悒。
“你怎样才会快活呢?” 有一天我看着他日渐沉郁的眼睛,终于忍不住问他。
他怔一怔,转过头去,很久以后他低声地说:
“也许… …,”他说,“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我没有料到他会提及我们之间这心照不宣的秘密,两个失宠的孩子对父亲无望的爱与崇仰。我们那一剑光寒名动天下的父亲,高贵完美得近乎神祉。即便我们从不敢奢望他的爱,我们仍渴望得到哪怕只是个转瞬即逝的注目眼神。多年以来我早已习惯了失望,但二哥却比我更执着也更悲哀。
我忽然觉得鼻子酸涩,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要无比贴近二哥才觉得不那么空虚。我紧紧抱住他的臂膀,把脸贴在他的肩上,不知是想要安慰他还是要从他身上得到安慰。
“不要紧的,”我说,“我在乎你,我真的在乎你。”
二哥轻轻叹息,“阿湄,”他说,“你大概是这世上唯一在乎我的人。”

二哥的医术想必是很好的,因为他总能很快治好自己的伤。他的伤好了以后,就又会跟着父亲和大哥离家远行。离家时,父亲和大哥并辔而行,而二哥则孤单地落在后面。每次给他们送行,我总是无法不为二哥难过。

但大哥的确更有理由获得父亲的欢心。与默默无闻的二哥不同,大哥慕容源十五岁便展露头角,十九岁时连胜十二名一流高手而名声鹊起。二十二岁那年,大哥挑战江湖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后,终以一招从未一现江湖的剑法破去了对方的绝招“万壑松涛”。松岩道长虽未落败,却心灰意冷弃剑而去,临去时断言五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能在剑术上胜过大哥。

这一战的消息传遍江湖。老夫人在他们回府当晚便广邀亲朋为大哥庆贺。当晚大哥风华照人英俊无比,大夫人更是笑逐颜开,连一向冷漠的父亲似乎也表情温和了许多。
但我的眼睛却总是望着二哥,我看见他苍白的脸色,淡淡忧郁的神情,看见他默不作声地喝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我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有时落在二哥的脸上,冷冷的锐利的眼光,二哥却象是毫无察觉。我渐渐开始为二哥担心,不知道他的落落寡欢会不会终于惹恼了父亲,然后我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在二哥几乎喝完了第二壶酒时,父亲忽然扔出一根竹筷击敲碎了二哥的酒杯。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 ,父亲淡淡地说,“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席间一片寂静,百十双眼睛盯着二哥。
二哥低头望着碎了的酒杯,呆呆出神。
我只觉得心脏一时停跳,血全涌上了脸,双颊火一般地烫。我但愿受到父亲这般羞辱的是我,而不是我那太过执着而无法不脆弱的二哥。

二哥慢慢抬起头来,烛影晃动,模糊了他秀逸的轮廓,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他慢慢起身,双手有些颤抖,但他很快把它们拢在袖中。
他穿过大厅,神气出奇地平静从容。我目送他在门外廖落的灯影中渐行渐远,然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我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溜出了宴会。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二哥,无论是快乐或者不快乐,我们总会躲进我们的废园。
二哥果然在那儿,坐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亭子里,身边放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酒坛。
看见我,他奇怪地笑笑。“阿湄”,他说,“过来陪我喝酒。”
我坐到他的身边。我们喝了很久,夜风吹来,令我忽觉无限悲伤。
“二哥”,我说,“其实你不用在意爹的。”
“我可以么?” 二哥抬头微笑,“我是他的儿子。”
他望着漆黑的夜空,不动声色:“你知道么?” , 他说,“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向他证明我配做他的儿子。但是无论我怎么努力,无论我做到什么地步,我在他眼里,永远什么也不是。”
他的口气仿佛只是在说别人的事。
“我怎么会刚刚明白? 他这么对我已经二十年,我却刚刚明白。我真是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脸上浮起恍惚笑容。我握住他的手,他的手烫得可怕,使我吃了一惊。
他挣开我,站起身来。
“天晚了,回去睡吧。”他低声说。
然后他步履不稳地离开了后园。

那天夜里开始下雨,叶叶声声敲打着后园干枯的草木,一种非人间的凄凉。
我做了许多悲伤的梦,梦见了许久没有梦见的妈妈,叔叔流动着忧伤笑意的眼睛,又恍惚间觉得二哥似已不在人世,醒来时我泪流满面。
雨下得更大,我呆呆地听着,忽然间一阵无由的恐慌让我心惊肉跳。
我披上外衣冲出屋去,冷雨打在我颤抖的身上,恐慌使我的脚步变得虚软,我踉跄地跑到二哥的漆黑一团的住处,大力地叩门。
无人前来应门。
我才想起他唯一的僮仆阿楠已在数日前回家照料生病的母亲。
一团冷意从脚跟扩散到我的指尖,然后我便听见杂在簌簌雨声中的二哥的咳嗽。他咳嗽得撕心裂肺,到后来戛然而止,死一般寂静。
我跃墙而入,冲进门,手指颤抖地点着灯。
床上的二哥面无人色,喘息艰难。
“你受了伤?” 我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声音。
他不回答。
我解开他的衣服,看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布条,透出黑沉沉的血迹。
他喘息着望我,笑容惨淡。
我颤抖着解开他的绷带,伤口在胸肺之间,是触目惊心的剑伤,一共三处,两处较深的红肿化脓,已经迸裂。他发着高烧,皮肤却仍是惨白,仿佛全身的血早已经流光。
我的眼泪轰然而下。

“哭什么… ” 他说,“…你一向不哭。”
我不能说话。
“那时候没死…” 他低声说,“…现在就不会。”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他目光涣散。
“太快了…始终有几剑避不过的… …”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问,“什么?”
他目光一闪,再次剧烈地咳嗽,嘴角呛出了血沫。
咳嗽牵动了伤口,更多的血涌了出来,他痛得五官扭曲,然后他终于昏了过去,苍白的脸孔舒展开来,死一般平静。

我在越下越大的雨中狂奔,奔向府里另一侧的父亲的住所。我不顾一切地捶着院门,直到有人前来应门,推开那人,我直冲进正屋。父亲已经起来,披衣坐在灯下。
我跪下去。
“二哥快要死了,求你救救他!”
我紧紧盯着父亲,忘记了我从来不敢这样对他直视。
父亲仍一贯地冷漠镇静,只微蹙起眉问:“究竟怎么了?”
我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是剑伤… 一定伤了肺,他咳血,发高烧。”
父亲点头,挥手叫进了一名仆人,“你去请万大夫,要他尽快赶来。”
那仆人领命而去,父亲也站起身来。
“就这样吧,你也回去休息。” 他说。
我忽然觉得全身的血一起涌上头顶,冲击得我一阵昏晕。
“你不去看看他么?” 我大声地说,“难道他不是你的儿子?”
父亲本已转过了身,此时便站下。
“我不会去看他。” 他冷静地说。
“如果二哥死了呢? 你也不去看他?”
他仍不回身,
“如果他是我的儿子,不会那么容易就死。”
我哑然,无限心灰。一语不发站起,我转身离去,却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几乎要直跌到屋外的风雨中去。忽然听见父亲的声音:
“好好照顾他。” 他说。
我怔了怔,却没有回头。

二哥的伤势十分凶险。大夫说他重伤以后一直失于调养,大量饮酒更使伤势恶化。他开了药方给我,说明十副药后如不见效他亦无法可施,一切视乎天命而已。
三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守护着昏迷不醒的二哥。他时时爆发的咳嗽空洞而凄厉,我屏住呼吸擦掉他嘴角涌出的血沫,惶恐地觉得他的心肺正这样一声声地扯碎。
第三天的黄昏他的高烧终于退去。我目不转睛地守望着他,直到他在夜半时醒来,清明眼神霎那间映亮了昏暗的房间。
热泪狂涌,二哥在我眼中变得模糊。
我听见他低声地说:“我不会死,阿湄,我不会扔下你一个。”
二哥又在床上躺了七天。
节气已是深秋,秋意破墙而入凄凉彻骨,迷茫秋雨漫天漫地。
二哥望着窗外寂静的院落对我说,
“你看,阿湄,记得我们的只有萧萧落叶,漏雨苍苔。”

七天以后我们两人又出现在家中的饭桌上。父亲淡淡地看了我们两眼,什么也没有说。大哥却侧头望着二哥,神情奇特地微笑。
四姐姐慕容泠低呼了一声:“二哥,你病了么?” 大夫人望她一眼,她便垂下头去。
二哥淡然道:“现下已没事了。”
“没事就好,” 父亲漠然地说,“坐下吃饭吧。”
所有的人默默地吃起饭,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这一年的冬天三哥和四哥也开始行走江湖展露头角。但江湖上依然少人提起慕容二公子慕容澜。在一向都是少年成名的慕容子弟中,已满二十却仍仍无建树的二哥不免显得黯然无光。他仿佛注定要淹没在其他兄弟的光华之中,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剧变改变了一切。

那是在第二年的秋天,父亲和我的四个哥哥再次离家远行。他们走时整个慕容府里弥漫着桂花的香气,一个月后,当府里的丫环们忙于收集晾干的桂花预备缝制香囊时,一则传言一夜之间传遍江湖----父亲和大哥三哥四哥已经遭天戈帮暗算不幸罹难,唯有二哥因事滞留在松江逃过大劫。

慕容府的人们惶惶终日忐忑不安,却从来无人胆敢宣之于口。二叔和三叔派去打探的人一直没有消息,直到七天之后形容憔悴的二哥一人回府,直入老夫人房中一语不发地跪下,人们才开始明白祸事已经成真。

父亲的遗体已被天戈帮掳走,二哥带回来的只有我三个哥哥的灵柩。府里一时哭声震天,老夫人当场昏厥,二姨娘四姨娘伏在三哥四哥的尸首上痛不欲生。
只有大夫人,并不打开大哥的棺木,她神色惨厉地走到二哥面前,咬牙切齿一遍遍重复:
“是你,” 她说,“我知道,是你杀了我的源儿。”
她充满了刻骨仇恨的声音与眼神令人心惊肉跳。
二哥的脸色苍白如雪,静静望着她,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当天晚上我在废园找到了二哥。没有月光也没有星星,二哥却站在长草中一动不动凝望着黑沉沉的夜空。
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
他震动一下,缓缓转过身来。
“你不要在意大夫人的话,” 我说,“她只是太过伤心。”
二哥不回答,我却感到他的手在微微发颤。
秋风阵阵,四下里包围着我们的,俱是衰草荒凉的香气与声音,忽然间我悲从中来,伸出手臂拥抱了二哥。
二哥在默默发抖,他把头埋在我的肩上,冰冷的额头贴着我的颈项,他心里深不可测的寂寞和悲伤流水一般缓缓漫入我的心底,化成我的泪水滂沱而下。
那是唯一一次他让我看见他的脆弱彷徨 ,那让我想要尽一切所能照顾和保护他,要他快乐,就象是从来他对我一样。

父亲的死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无数新老仇家蠢蠢欲动。
二叔和三叔自认并非统领全局的人材,一致推选二哥成为慕容家新一代主人。处在这多事之秋的二哥变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他的笑容更加少见,他甚至再没有时间去我们的废园。
慕容府的高墙似乎隔绝了一切江湖风波,二哥从不对我们说什么,我只是偶尔听阿楠提起,才知道他已无声无息地消弭了几场迫在眉睫的危机。
人们的悲哀渐渐转淡,渐渐可以如常地生活。大夫人没有再提大哥的死,恢复了从前淡漠泰然的态度。她并不干涉二哥对外政的处理,而二哥也对她一如既往地恭敬。
一切似乎就可以这样平淡地进行下去,直到那一天的来临。
就在那一天我的生活有了根本的改变,我将不得不离家远嫁,永远阔别我的二哥,我的废园,以及那些终究是我亲人的人们。我感到迷茫和悲哀,不舍与凄凉。但我从未后悔我在那一天的选择,即使从头再来一千遍,我仍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决定。
我知道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以及为了谁,但有时我想这也许更是一种命运的安排。五岁那年妈妈去世,叔叔把我从遥远的北方带到温暖的江南。但是冥冥注定我终将远离,回到到我真正的故乡。







第二章

别离



慕容澜





子时已过,浓稠的血色映着淡漠的月光。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日子。

我想要和她并肩闲坐在废园,一道看微绿的渺茫的萤火。暗香的藤花一粒粒落上衣襟,一时无声,一时簌簌。
我们应该喝茶,抑或是酒。我们许会交谈,也可能只是沉默。她会央我吹笛,或者会自顾自地唱歌。
她的笑容皎洁明亮,看不见泪水与悲哀的阴影。

然而我不在我们的废园,我在十里以外的落梅山。
我的衣上有血,我的双手也是。我的剑锋焕发着饮血后妖异的清亮。
池家的人马已经齐集,死伤者都已抬上了担架。池家总管池落影向我走来,微微笑着躬身一揖:
“池某幸不辱命,就此告辞。”
我望见月光下他温文清逸的脸容,永不沾尘的长衣,杀人都这般写意从容。他让我从心底里觉得冷悸,我默默还了一揖。
当他们绕过山崖,我才开始喘息。
决战终于结束,胜负既分,生死已判,敌“友” 都已离去,我终于可以放任自己的疲乏。

我的手下脚步虚浮地清理着尸首。地上半干的血泊仿佛仍有生命,在他们的长靴下发出纠缠咿哑的呻吟。无声无息的是那些流光了血的尸体,他们顺从地被人拖拽或抬走,鼓起最后的凄凉风声飞堕入万丈深崖。
我看见一名少年抓住一具尸首的左臂用力将它拖走,但是忽然间那截左臂脱离了尸体。少年紧抓着它跌坐在地上,一时间他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神态迷茫。然后他抛开手上血肉支离的残肢,开始呕吐和哭泣。
没有人理睬他突如其来的崩溃,只有我向他走去,因为我记起了那少年的父亲,金安镖局镖师张全。三年张全前将张广义送进慕容府,临走时与我在门廊相遇,雄豪大汉忽然热泪纵横,托我代为照顾他的儿子。不久以后便有消息传来说他已死在川中的一趟镖中。
我不知道在以前的岁月中我算不算很好地照顾了张广义,但我想至少在此刻我可以将手放在他的肩上,告诉他并不是每一次杀人都如第一次般可怕。

一片乌云就在此时飘过了月亮,我的眼前倏然一暗,而下一个瞬间乍起的刀光却直刺我的眼睛令我目不能视。我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拔剑飞掠,毫不犹豫地斩落,然而我竟已太迟。
一柄刀深深插入张广义的胸膛,那只握刀的手臂已被我斩断,仍不放松,挂在刀柄上犹自晃动。
手臂的主人如今真的只是一具尸首。他的左臂曾被人砍得藕断丝连,在张广义一拽之下脱离身躯。剧痛令他慢慢苏醒,他奋力一刀砍上所见的第一个仇人,然后他才真的死去,甚或在我斩下他的右臂以前。
我的手下聚拢而来,将他乱刃分尸。
但我们已救不了张广义。
他脸上仍是不可置信的神情,眼神却已经涣散。
我抱住这濒死的少年,感觉到他身体剧烈的颤抖。我觉得中了一刀的仿佛是我,万分绝望地痛。
即使已付出了那么多,即使我已经穷我所能,我依然无法保全我想要保全的人们,我的属下,我的家人,还有… …阿湄。

我在月夜里策马,策马奔回我不惜一切才能够保住的家园。
我没有回房,直接去了阿湄住的湄苑。
房门微开,几榻萧条,她不在房内。
我知道她一定在我们的废园。

她果然睡在凉亭,蜷缩得象十二年前我初次见到的小小女孩儿。
我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
看见她我便觉得温暖,即使我衣衫单薄,而月光正冷。
一瞬间我觉得恍惚,仿佛才是昨日,我答应了那个男子,我会照顾阿湄,我的妹妹。
然而那是十二年前。

十二年前,她五岁,我十一。
也是秋天,晚上,我在废园漫无目的地留连。
虽然我已遵从父亲的命令搬走,我依然割舍不下我的废园。
那晚风清月明,所以我清楚地看见了进园来的年轻男子,以及他抱在怀里的垂髫女孩儿。
我永远记得那个男子的温雅和忧伤,仿佛背影都含忧,却连拂一拂衣袖都是温和的。
他抱着女孩儿指天上的星星给她看。
女孩儿的大眼睛比星光还亮。
我坐在长草中静静望着他们。

我听见他骗她说她的妈妈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会一直看顾阿湄,她希望阿湄过得快活。
我知道他在骗那个叫阿湄的女孩儿。我知道阿湄的妈妈一定象我的妈妈一样早已死了。我的父亲从不这样骗我,所以我知道他在骗她。
然而她竟毫不知情。

“如果妈妈不想我伤心,我就会开开心心的。”
她声音里天真清脆的坚定我闻所未闻。
“而且,” 她转脸望着他,“妈妈对叔叔也是一样,所以叔叔也要过得快活。”
男子微垂了头,轻轻一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看见他微颤的手。
我于是知道他或许可以骗她,但他永远骗不了自己。

后来男子取出了洞箫,开始吹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那时我已学箫三年,但听了他的箫声才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吹箫。
他的箫声令人想起寒阶蛩鸣三更凄雨,孤鸿飘渺幽人往来。他的箫声令落叶聚散寒鸦栖止,风凝月碎天地含忧。
箫曲在我脑中回旋不去,箫声停歇时我甚至没有察觉。

不知多久以后我才抬头,发觉自己望入了一双含忧带笑的眼睛。
男子站在我的面前,臂弯中的女孩儿已经沉睡。
“你是阿湄的哥哥?” 他低声询问。
我望望女孩儿无邪的睡容,心里生起一阵无由的温暖。
“是,我是她的二哥。”
“那么,请你好好照看她。”
他郑重的神情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我点点头,没有犹豫。我会照顾她,不仅因为她是我的妹妹,更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真的需要我的照顾。
男子微笑,这一次,他的笑容不那么忧伤。
“我叫方雁遥,” 他说,“阿湄的叔叔。”
那不是我第一次听说方雁遥这个名字。他的荏苒在衣剑法名动江湖,七年以来未遇敌手,人们因此称他荏苒在衣方雁遥。
但我不知道荏苒在他衣上的究竟是什么,难道是他的忧伤?

“我记住了你的曲子,” 我说,“我会吹给阿湄听。”
他眼中亮起微微的讶异与惊喜,望见我身畔挂着的紫箫。然后他的眸光忽然黯淡。
“不要吹给她听,” 他说,“这不是支好曲子。”
他微侧了头,仿佛不想让我看见他的神情,
“这是别离的曲子,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时所吹的曲子。” 他静静地说。

我想那也是他和阿湄别离的曲子。
因为那晚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方雁遥。
但是我们怀念他。
没有人能够不怀念那样一个男子,连笑意都流淌着忧伤,却连忧郁都是温暖的,淡静的,微微亮着的。

现在是九月初十,我和阿湄别离的日子。
我坐在亭阶上,解下了我的箫。
我开始吹奏多年以前我听他吹过的曲子。我奇怪这么多年以后我竟还记得每一个音律。
“这是别离的曲子。” 方雁遥曾说。
也许我听到这曲子,记得这曲子,全不过为了今日的别离。

阿湄不知何时醒来,抱膝坐在我的身边。
“这是叔叔吹过的。” 她轻声说。
她扬起头,看着渐亮的天空和渐暗的星星,“ 那天晚上我听见箫声” , 她说,“我知道是叔叔在院子里吹箫。”
“ 叔叔很多晚上没睡了,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一坐就是一夜。但是他从来没吹过箫,除了那天晚上。
听见他的箫声,不知为什么我开始哭,我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我想妈妈一定会发现我哭了。可是她没有。
后来妈妈起来,开门,走到了院子里。妈妈不能起床已经很多天了,可那天她竟然自己走到了院子里。
她开门的时候,箫声停了一停,想必是叔叔看见了妈妈吃了一惊。但是妈妈说,不要停。于是叔叔就又吹起来。

我看见妈妈又能走路,心里很高兴,觉得妈妈也许好了。
我不再伤心害怕,就开始好奇,那年我才五岁,还很顽皮。我爬到窗口捅破了窗纸,就看见叔叔坐在紫藤架底下,妈妈靠在他的肩上。
我知道叔叔喜欢妈妈,从他突然出现开始照顾我们的那一天。可妈妈却总是对他不理不睬。但是现在妈妈靠在叔叔的肩上,脸上的光彩那么温柔,我才明白原来妈妈一直在等的人不是我爹,而是叔叔。妈妈也已经喜欢他很久了,也许已经喜欢了一辈子。
我看了一会儿,开始觉得冷,就钻回了被子里。箫声一直都响着,让我觉得很安心,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我醒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可是箫声仍然还在。忽然我觉得害怕,好象有什么事就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发生。
我跳起来,穿好衣服冲进院子,我看见叔叔还在吹,他就那么吹了一夜。我看看妈妈,她脸朝里偎在叔叔的肩上,一动也不动。
我慢慢走过去,抱住妈妈,她的身子是冰凉的。我想要哭,可我哭不出来。
然后箫声终于停下来,叔叔张开手臂,抱住了我和妈妈。
… …”
阿湄没有说下去,她在发抖,我伸手拥她入怀。
她从没有对我讲起这些事,就象我从不曾对她提起我的母亲。
离别令人感伤而脆弱。因为又要失去,才想起多年前就已失去的人或者物。

我其实也还记得我的母亲,虽然她死的时候我才三岁。
我记得她非常美丽,宝光流转的眼睛,皮肤无比晶莹。
她最美丽的时候是父亲来看她的时候。她看他的眼光如此温柔,我才知道她对我的温柔只是她对父亲爱的影子。
父亲有时也会对她很好,但是我知道父亲并不爱她。
父亲不爱任何人,无论是他的四个妻子,还是他的十几名子女。我从不曾在父亲的眼中看见过只有爱一个人时才会有的眷念而微殇的温柔。
我记得母亲曾经在一次醉后把我摇醒,哭着问我,是不是没有人配得上他的完美,所以他才从不爱人?
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神情,这才知道原来极爱就是极痛苦。

但我还是爱我的父亲。
他是我的父亲。
他那样完美。
我没有办法不去爱他。
我尽我一切所能,只希望自己配做他的儿子。
我希望有朝一日他会望我一眼,以专注以感念,什么也不必说,我就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努力地读书,练剑,我学一切可以学到的东西。
我废寝忘食,我夜以继日,我学诗词歌赋书画琴棋,园艺建筑星相医卜。
我苦练家传轻功与七大剑法,我研读祖先搜集整理的三十六派剑法精华,我遍览借鉴江湖上各种刀法拳经,甚至在梦中我也在揣摩过招。
十六岁那年我创出的几记剑招令负责指导我们的三叔大为激赏。不久以后父亲把我叫去,告诉我他已将之编入他新创的一套剑法。而且,我从此可以开始随他和大哥行走江湖。

我的一生从不曾那样快乐过,如果在压抑了那么多年以后我还懂得怎样雀跃欢呼,我想我一定会那么做。
我去找阿湄,只有她明白我的快乐。我看她代我欢呼雀跃出我所有的快乐,即使我自己懂得的只有微笑。
那年春天废园里开满了黄色的连翘,那么光灿明华,剔透的春意。我给阿湄吹笛,不再吹箫,因为笛声欢畅而明媚,是我的心情。我用一天一夜画出了重整废园的图纸,我想也许有一天,我可以让父亲看见我重整的废园,如他早年设计的奚秀园一般成为闻名江南的园林。
我真的以为我一生的梦想就要开始实现。

我在江湖上度过的第一年充满了新鲜的体验和惊喜。
第一个月我发现我的剑法远比我想象中为高,我轻易地击败我的敌手,在一招或两招之间。第二个月我开始迎战更加厉害的敌手,但是在数招之后,他们剑法中的破绽开始变得刺目地清晰。第三个月,当我击败了我踏入江湖后第十五名敌手后,我仍不敢大意。因为父亲漠不在意的态度让我明白以慕容家子弟的身份击败这些三流对手实属应当。对手的破绽令我警醒,回头反省自己的剑法,我一一修正我可能会有的漏洞。一年时间我获益非浅。

第二年,我的第一个对手是崆峒派首席大弟子谢渊停。
父亲不许我向任何人提起此次约战,命我自行闭门备战。
战前七天,父亲,大哥,和我一同出发时,父亲忽然淡淡地说,
此次约战是以你大哥的名义,谢渊停才肯应战。届时你要以你大哥的身份示人。
我怔住,不明所以。
我从不曾与父亲争执,何况这件事如此匪夷所思,争都无从争起。
大哥在旁冷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么? 不过输了的话,还要我来担待。”
我再无话可说。

我易容改装与谢渊停决战。
我与大哥本来体貌相当,略作易容便难以分辩。谢渊停丝毫没有看出破绽。
我在第八招击败谢渊停,令他最为得意的幻雨十七剑仅使了不满一半。
当我以为这场尴尬终于结束的时候,其实才是事情的开始。
在这一年后来的十一个月之中,我代大哥连胜了十一名敌手。
我们的秘密无人知晓,即使是我们的家人都毫不知情,世人更无从得知。
慕容府长子慕容源因此声名鹊起,成为江湖后起之秀中最为耀眼的一个。至于次子慕容澜,早已不复有人记得他甫出道时那些微不足道的胜利。

我心中雪亮。
我至此才明白什么是我应演的角色。
我不是慕容澜,我不是他另一个儿子。
我只是慕容源的影子。
我是一个影子剑手。
无名的影子。

然而我还不曾绝望。
至少父亲他知道,他看见,我的胜利我的成长。
当我战胜越来越多的敌手,当有一天,他终于相信我可以独挡一面,也许那时,他会还给我慕容澜的名字。
至于世人,他们其实与我无关。如果我想过要世人知道我的胜绩,我也只是想让我的父亲为我骄傲。
我这样地安慰自己。
然而我控制不了我日益无语的沉寂与泄露在眉间的忧悒。

“你要怎样才能快活呢?” 阿湄曾经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
最后我说,“也许,当我在乎的人也在乎我的时候。”
但是,那究竟是什么时候?
有时我觉得那一天就近在眼前,触手可及。有时我又觉得那一天似是永远也不会来临,渺茫得不能去想。

以后的两年大哥越来越有资格挑战一流高手,我的压力与日俱增。
我开始负伤,有时伤得不轻,但每一次,我总能设法击败对手,不负父亲的期望,不坠大哥的声名。
大哥名望扶摇而上,隐隐已可以与江湖三大剑术高手分庭抗礼。
父亲对我依旧淡然。
而大哥,我亦看不出他的喜怒。
以他的心高气傲,应该不会隐忍我越俎代疱这么长久,但他与父亲仿佛早有默契,并无一辞。
我不懂得我的父亲和大哥。
我甚至不懂得我自己。
我不知道我这样下去究竟在等待什么。
除了一次次应战,我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与未来。
我有时会中夜惊醒,浑身冷汗,无限惶恐空虚,因为我看见梦中的自己面目模糊,在梦里我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名字。在梦里我仿佛看见我毕生无法改变的命运。我深深害怕这样的梦境会变成现实。

我代大哥出战的最重要一役发生在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
挑战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中的武当掌门松岩道长。
我对那一役毫无把握。
世人皆知松岩道长的绝招“万壑松涛” 威力无匹,一发难收。曾出手四次,从未有人生还。
我没有信心我会是第一个自此绝招下生还之人。
决战前我陪了阿湄三天,那就象是我和她的诀别。
我只需要与她一个诀别,因为除她以外,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生死。
我们离开时,阿湄追来相送。
她不知道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看不见她的二哥。

武当绝顶。
数十名武林顶尖高手观战。
山下尚有数千等待消息的武当弟子及江湖人士。
我已与松岩道长激战五百招。
从日出战至日落,落了雨,又放晴,他仍未施展他的“万壑松涛” 。
我全神贯注严阵以待,但当他大喝一声“小心!” 使出那一招时,我才明白无论怎样防备,这一招依然防不胜防。
那一剑仿佛狂风摧卷,万壑松涛滚滚撼动连绵浩邈扑面而来。
那一剑其实是霎那间攻出的无数剑,推波助澜潮涌而至。无可退避,无可抵挡,当者披靡,势无生理!

电光石火间,他轻点的剑尖已刺入我右胸。
我尽力避让,随即又中两剑。
山风骤起,我几乎立足不稳。忽然间,灵光一现,我不及多想,凝聚毕生劲力,无视扑面剑影,一剑直刺他的手腕。
万丈松涛霎那归于无形。
我死里逃生,气血翻涌。抬头,见松岩道长面如死灰。
“为什么,你为什么能破?”
“树欲静而风必止”,我说,“你的手就是摧动万壑松涛的风。”

松岩道长忽仰天长笑,抛下手中长剑,
“我本来怜才之心已起,不愿你死在我的绝招之下。可惜一时好胜,终于忍不住出手,却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胜负尚未分出,道长何出此言?”
他摇头叹息,
“绝招已为人所破,尚有面目再战么?”
转身欲行,忽又回身,
“公子资质非凡,于剑术一道前途不可限量,五年以后将无人可敌。保重!”

我知道他要我保重是要我尽早医治那三处剑伤。
那三剑快得旁人难以察觉,伤口却不浅。血流很急,只不过在黑衣上看不出血迹。
但我不能就此离开,我还有没有演完我的角色。
父亲携我与那些上前祝贺的人应酬寒暄。将近半个时辰后我才脱身回到客栈,已近虚脱。
我的衣服已被血水染得尽湿,大量失血令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自己要来热水,处理了伤口,换好衣衫。还未及收拾,已有人敲门。
我开门,看见父亲。
他漠然扫视我屋中零乱,却只是说,
“晚间的庆功宴你一起去。”
我哑然。
他明明已发现我受了伤,他明知我受了伤。但他一句也不曾问我伤势如何。
他关心的只是这样的场合,我做为慕容源的弟弟如何可以不到场祝贺。
他提醒我即使演完了大哥的角色,我依然需要演回我自己。
霎那间我万般心灰。
“我会去,” 我说,“既然你要我去。”

那晚我敬父亲,敬大哥,敬很多人酒。
我知道我的伤势不该喝酒,但是我想要醉。
可我是这样的不快乐,不快乐到竟然无法喝醉。
我应该很快乐吧,因为我听见那么多人赞扬我破掉万壑松涛的那一剑。
但即使我破尽天下所有的绝招,我也得不到自己父亲的欢心,不,谈什么欢心, 是连关心都不曾有过。要我凭什么快乐凭什么快乐?

那晚我没有喝醉,我开始发烧。
在三天的归程中,我一直在发烧。
我手脚冰冷,然而我的心和身体象有火在焚烧。
我不相信父亲看不出我的异样,除非他从不曾在意地看我,除非他刻意地忽略。
这一刻我才终于发现自己的可笑。
多么可笑,那个自欺欺人的应战者。 他一度以为只要他可以一次次击败越来越强的对手,总有一天他会挣回自己的身份。他甚至隐约觉得战胜了松岩道长就是这样一个扭转一生的契机。
然而他全盘皆错。
他战胜越多的人,他就越无法脱身。就象一把剑,它越是战无不胜,削铁如泥,它的主人越不肯放手。
然而即使是一柄剑,也该偶尔擦拭,稍为珍惜。
但这么多次生死关头,重创轻伤,父亲却连问也不曾问过一声。
如果我曾令他关心,那也只是我的成败。至于我的生死,他甚至懒待皱眉。他永远冷冷旁观,不动声色,他任由我自生自灭,自伤自弃。
我想起那个曾经无比欢欣的十六岁少年,在无边黄花中吹笛微笑的少年,仅仅四年,却已恍如隔世。但他在我的记忆里鲜明如画,永不可忘怀。虽然他那样天真,天真得得可悲又荒唐,他依然带给我一生之中绝无仅有的蓬勃狂喜与欢乐。那竟是我一生短短最为快乐的时光,然而它已飞逝而去,永不重回。

家中迎接我们的是另一个庆功宴。
我不需要父亲的提醒也知道我自己该坐的位置。
我一杯杯地喝酒,喝不醉也好,至少还有喝醉的希望。
但是突然间,一根竹筷击碎了我的酒杯。
一个声音冷淡地响起,
“一人向隅,举座不欢。既然不高兴坐在这里,就回房吧。”

我没有抬头。因为不必。
我知道是他。
我本以为我的心已死了,现在才知道不是。已死了的心不会痛得让我觉得它又死了一次。
酒杯的碎片割伤了我的手。我将颤抖的手藏在衣袖中,慢慢站起身来。
我走出宾客云集的大厅。走过众目睽睽。
那些异样的眼光已再不能伤我,因为我已被另一个人伤入膏肓。
我走到厨房,抱了两坛酒。
我去了我的废园。

阿湄后来来陪我。我的阿湄。
她陪我喝酒。
她陪我一起不快乐。
然而连她也救不了我的心。
我回到自己的住所。
我开始咳嗽,恪血。我全身烧得如火如荼。
我已经挣扎了四天,不,我已经挣扎了二十年。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心力。
我想我甚至支撑不到天明。

但是阿湄她不肯让我死。
在我深沉的昏迷中,我依然知道她在我身边,她陪着我,象我从前每一次受伤。当我的咳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当我觉得生不如死,我总能感觉到她的手紧握着我的,仿佛死也不肯松开,永远也也不肯松开。
我是不能抛下她的吧,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样的世上,这样一个家里。
我是他的二哥,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在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
我还没来得及给她吹那支曲子,我们还不能轻言别离。
我要活着,为了阿湄。
为了在这样的苍茫人世,还有我们两人,可以冷暖相呵,相濡以沫。
我醒来时是晚上,烛火暗淡,远不及她憔悴长睫上成串坠落的泪光。
我们那一次没有分离。

然而今天我为阿湄吹了那支曲子。
因为我知道我们将不得不别离。
一番风雨三千里。她将要远嫁到塞外的池家。
从此分两地。
曙色清明,我望着阿湄的脸。
那么熟悉的眉目与神情,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阿湄,” 我说,“照顾好自己。有一天,我会去接你回来。”
阿湄轻笑,虽然只是强颜。
“也许我会喜欢上那里,不愿意再回来。”
“那么,就由你,” 我轻轻说,“ 我只要你快活。”
我这一生已经再也不可能快乐。
如果可以,我希望阿湄,她可以连我的那份快乐都一起拥有。

浩荡的迎亲队伍慢慢穿过苏州城的闹市。人们夹道观看江南慕容与塞北池家再次联姻的盛况。
十年前,我最美的姑姑慕容宁由同一条路跋涉千里嫁到池家去。三年以后,池家来信说她已染病故世。却有传言不翼而飞,说她被池家逼疯,在红莲峰顶自焚而死。
阿湄她当然听见过这样的传言。
她只有十八岁,她怎么可能不会害怕。
但是她仍坚持。
我说过要照顾的人,结果却为我牺牲了自己。
我的阿湄,我的阿湄。

我送她到长亭。
隔着车窗,我们对饮一杯别离酒。
酒里映着长天枯云,愁肠离索。我们一饮而尽。
阿湄很快放下了车帘,我想她是不要我看见她哭泣。
我对池落影临别一揖,上马飞驰而去。

在我二十四年的生命中,我已付出了太多。
总有一天,我要要回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阿湄。
2007-3-11 23:2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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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  MM,那个好象叫 牛肉面与阳春面。。。不过我看的时候还是坑。。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支持LZ  MM~~~~~~~~~~大家一起看故事


LZ 辛苦啦
2007-3-11 23:2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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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亲





池枫

今夜风湿霜冷,欲雪的天意。却还看得见清晰的眉月,想必只是场小雪。
十一月三十,并非我回庄的日子。
我连夜回来,来见大哥,是因为我不想成亲。

如果不是阿得不小心泄露了口风,我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替我订下了亲事。
我那据称是江南第一美人的新娘已经到了山庄。而下个月的今天,除夕晚上,听说就是我成亲的日子。
阿得兴奋得双目放光,可我却毫无兴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想过会和谁成亲。而且我以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为那件事,我这一生永远不会成亲。

我绕过石阵,穿过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桥。我一腔疑惑满心不解,只想立刻找到大哥问个清楚,低头匆匆地走,毫无提防地,在狭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桥上,我和人撞了一个满怀。
我立刻飞身后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轻功身法我从未见过,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声音无端地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点戏噱,顽皮却温柔的促狭。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她。
她是个少女,披着厚厚的连帽斗篷。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光华流转,盈盈灿亮。
山庄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但她又并不象是陪嫁而来的侍女。
霎那间一个念头令我怦然心跳。
啊,难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很晚了”,我说,“还以为路上只有我一个。”
她轻笑,“我也是。”
当她说着“也” 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开,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来的微甜的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语气她的笑声。

居然就在那一刻开始下雪。
清浅秀气的小雪。
不是我常见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反而象是江南,流水犹未冻,淡月微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时,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来,我的新娘。
她正抬脸看雪花,悠然神往。
“象是江南的雪么?” 我问。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从江南来?”
我笑笑,“我认得庄里每一个人,但我不认得你。那么你一定是跟着慕容姑娘从江南来的。”
她释然,想必因为我没有看穿她的身份。
“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荣嬷嬷不许我们出门一步。”
“我不会”,我眨眨眼说,“我知道荣嬷嬷她很麻烦。”
她眼里涌起笑意,“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在这里很久了?”
“很久了,” 我说,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庄主。”
她点点头,并不再追究。
我们靠着桥栏无言看了一阵雪色,奇怪的是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别多年,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也就任由它去。 偶然转脸,看见雪花落上她额前的几茎黑发,忽觉无限无限,温柔心头。
啊,我的新娘。

后来她低声问我:“你刚才那样匆忙,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这才发现当我第一眼看见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样要紧。”我说,忽忽一阵惆怅,一阵迷茫。
她静静地望我,双眼幽幽闪烁,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欢喜,觉得心酸。并不甘闪躲,情愿被她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 她垂下眼。
我心里轻轻一沉,我猜那落下去的不是依依,便是不舍。但我却只问她:“… …你们住在哪里?”
“莺飞别院。”
“回去要小心,荣嬷嬷很警觉的。”
我多此一举地提醒,也许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知道,前两个晚上我正要翻墙就被她发现,只好装做摘墙角的梅花。”
她无可奈何的沮丧神情令我忍不住大笑。
她收紧斗篷,走过我的身边。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叹息着说,
“你笑起来明明象是比谁都快活。”
我怔住,霎那间无法思想。当我终于回头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却连背影都已消失不见。

天杨轩的灯火未灭。
我走上书房台阶,还没有叩门,便听见大哥的声音。
“等你很久了。” 他说。
我推门,绕过屏风。灯下读书的大哥不曾抬头。
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一进山庄你就知道了?”
“不是。你一离开集岚院,就有人通知我。”
我无可奈何地笑。
“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经见过她。”
他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淡淡道:“她让你心动。”
“何以见得?” 我好奇地问。
他终于放下手上的书,抬头,望进我的眼睛里去。
“因为,你让她看见了你的不快乐。”
我登时狼狈,莫名脸红。我的大哥永远这么目光锐利,不留余地。

“还不答应么,” 他问,“既然喜欢她?”
我一笑,“ 我不想害人家,” ,想想又轻轻加一句,“何况是她。”
“别管那个。” 大哥的眼中迸出几点微火,象寒潭里跌落了星光,霎那间乱了向来的沉寂。这是他一贯的反应,每次我提起那件事。
每次看见大哥为我的事这样微微地失态,我总有不期的感动。
唉,我的大哥。

“别这样看我,”大哥冷冷地说,“我不会答应,所有的人已经开始准备,你一个月后娶她。”
“他们要准备什么?” 我不由好笑,“要娶亲的人是我。大哥… …”
“告诉她” , 他忽然打断我。“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不会在乎。”
我目瞪口呆。
“这个月不要回集岚院,多见见她。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见大哥眼中光芒渐闪,明白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再不敢多说。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怀枫居。
大哥已派了人洒扫照应,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软,我却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这晚我做了梦。
我梦见那对眼睛,时常流动着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静下来,幽幽地,象风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们看得见我所有的快乐与忧愁,我每一次心动,我的怅惘,我的岁月雨雪,朝夜悲欢。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再次见到那双眼睛竟是在十天以后。
每天夜里我在山庄的各个角落游荡,只为了要遇见她。
我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她。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雪和夜色。
即使,她终究不会成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红莲峰旁我见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迷离的银红,呼应着那些红色砂岩神秘的光辉。
我没有刻意放轻我靠近的脚步。她微惊地回头,看见是我,轻轻微笑。
“荣嬷嬷今晚一定睡得不错。” 我说。
“是啊,”她声音里含着活泼的笑意,“她绷了十天,今天终于支撑不住。”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红莲峰沉沉的红光映照着我们,犹如一幕华美的幻梦。
我终于又和她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叹息,又觉得生生不息的凄凉。

“你的事情解决了么?” 她问。
“没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烦恼。”
“那很好。”她轻轻说。
隔了很久,又道,“你还是我所见过笑得最快活的人,即使你好象很有理由烦恼悲伤。”
我一时无话,奇怪她何以将我看得如此通透。却又仿佛早已知道她会了解,如此平静的温暖,似乎我们已相识了生生世世。
“也许,” 我说,“那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侧头望我,神情讶异: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我喜欢的人要我过得快活,我就会让自己开心。”
“真的?”
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忽生顽皮,望着她轻笑,“我用不着再要求你,因为你已经够快活了。”
她一下子明白,飞红了脸,跳开我身边。
她也只是个害羞的少女,我的新娘。
就容我暂时沉溺,今夜,仍当她是我的新娘。

“这就是红莲峰?” 后来她问我。
“是。你看它的形状就象一朵莲花。”
她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峰顶上是什么样子?” 她问。
我眼前飘过八年前的黑夜烈火,大雪狂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很久没有上去过了。”我说。
她回头看我,风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
“今晚我们上去好么?”
我看见她雪白的脸颊,潋滟目光。她的眼里映着红莲峰的红,就象是隐隐的火。这一瞬间她多么象我的大嫂,也许她们慕容家的女子原本有着相似的血液。
但是红莲峰其实无路可攀,这么黑的夜,山上犹有未化的冰雪。
我想要说,“改天吧”,却明明听见自己说:“好的。”
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已对她抛不开放不下,甚至不忍拒绝。

自那一年后我就没有再上过红莲峰,只有凭小时的记忆寻找落脚之处。
她亦步亦趋跟随着我。
峭壁冰滑,她的轻功虽好,我仍不甚放心。我频频回头,但我并没有伸手。我害怕当我握住她的手,我会心软到再不忍放开。
我真是有足够的自私和狠心。因为我甚至没有伸手拉她, 当她经过那一面冰平如镜,滑不留足的大石。
当她惊呼了一声几乎跌倒,提气纵跃又落上另一块结了寒冰的岩石,我眼看着她失去平衡,直跌而落,一霎那我懊悔得几乎连心都要失去。
不及多想我已随之跃下。我在空中揽住她,用我的身体保护她,我们在陡峭的石坡翻滚而落,擦过嶙峋的岩石,磕磕碰碰,在断崖的边缘,我才终于止住了身形。
当我发觉她仍在我怀里,才惊魂稍定。

她的安静让我惊觉,低头,才发现她正望着我,眼中的光彩比何时都亮,是她的泪光。
“现在才怕了?” 我笑起来。
“对不起” ,她离开我站起身,“我不该这样的任性。”
“原来你也知道。”
我也起身,我的背和手臂都已经擦伤,流着血,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应该尽快止血,但我不去管它。
“我们下去吧。” 她背对着我说。
我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冷,让我想要就这样握着温暖它,一生一世。
“我们上去,” 我说,“我不会再摔了你。”

我们终于攀上了红莲峰顶。
那晚月色幽冥,云波万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顾人寰。
我觉得我从未离天空如此之近。如此地远离凡尘。
“你究竟是谁?” 当她在我耳边轻如叹息地低语,我微微颤抖,无言以答。
她等了片刻,握起我的手。
“你的手在流血。” 她说。然后她低垂了头,掏出手绢,轻轻轻轻,无限温存,包扎起我手上的伤口。
“我知道你是谁。” 她扬起脸,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灿亮晶莹,深藏的惊喜与感念,带着微愁的温柔。
“----池枫!” 她低声唤出我的名字。
霎那之间,绝崖峰顶,人间天上,只有心爱女子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夜最深时我回到了怀枫居。我从不曾这样神智昏乱,心潮起伏。
蓦然亮起的灯火让我吃了一惊。
大哥燃亮了灯,回过身来,望着我冷冷地说,
“解开你的衣服。”
我才发觉我伤口的血已经湿透了内衣。
“你不想活了?” ,大哥皱眉望着我身上伤口,“为什么不早回来上药?”
我歉然地向他笑笑,却并不后悔。
我想要告诉他我很快乐,我只是快乐得不想离开。第一次,为了我自己,觉得快乐。但不知为何我并不曾说出口。
大哥在替我的背伤上药,我可以感到伤口仍在流血。
失血过多令我觉得眩晕。我很久没有流这么多的血,因为我一直都很小心避免受伤。
当我的血终于止住,大哥拿走我的血衣。
然后他坐下,沉思地问我:“决定娶她了?”
我想想,终于摇一摇头。
“那很好,” ,大哥淡然一笑,“反正她不是我要替你娶的人。”
“什么?” 我失惊。
“我替你娶的是慕容四姑娘慕容泠。她不是。慕容家骗了我。” 大哥森冷的语气令我不寒而栗。
“你怎么知道?”
“有人写信给我,我相信信上的事是真的。”
我不必再问,如果大哥相信必有足够的原因。
“你要把她怎样?” 沉默了片刻,我说。
大哥一时没有回答,后来他起身披衣,预备离去。
“大哥!”
他停下,回头望我,神情淡漠。
“你知道,没人可以骗我。” 他静静地说。

我只觉寒意上涌,却又似有火烧在心头。我紧张到双手都颤抖,生怕他跨出门槛我就会追悔莫及。
我掠过他身边,挡住房门。
他冷冷看我,一笑,
“你不许我杀她?”
“大哥!” 我恳求。
他轻轻拨开我,伸手推门。
我情急,脱口而出,
“你不能因为大嫂对不起你,就迁怒所有慕容家的人。”
我脸上突然一热,是大哥打了我一记耳光。
并不很重,即使惊痛盛怒,他依然记得下手的分寸。
我不敢去看大哥的神情,刹那间我万分痛悔,千般羞愧。
我听见他开门,走下台阶,然后他站住,声音已变得平静。
“我怎么会杀她,二十年来唯一让我弟弟快乐的人?”
我怔住,抬头。
门内的灯光只映亮了一角夜色,而大哥却站在那光明之外。
我看见浓黑的夜色慢慢染透他的白袍,只有他腰间的红绦仍凄然地亮着,在这样黑的夜里,没有月光。
他的背影令我觉得无比孤寂,深沉的悲凉。
我不知道我的大哥,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出他的暗夜和孤独。

十二月十五,晚上。
我去莺飞别院。
我没有进去,我守在墙外那棵枫树底下。当她轻盈的身影掠出围墙,我也并没有叫她。
但是仿佛心有灵犀,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我知道这儿有一棵枫树,”她向我走来时双眼闪烁,“我总望你会站在这儿等我,而不用我走遍山庄,一心希望遇见你。”
我感念得无言。拉起她的手,才发觉天气出奇的温暖,月亮圆满而金黄,是这样的良辰美景,物华天净。
我拉着她走遍山庄的每个角落,我们说了很多然而我都已不复记得。也许我们所要的只是携手走着倾听彼此的声音。
最后,我们停在梅林。

我记起那晚初相见,我匆匆经过这片梅林,踏上九曲桥,就遇见了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笑声,这梅林都是我遥遥的见证,只这样想,就觉得温存。
她的发上染了梅香。
她望着我,脸上犹残存着笑容。她的眼睛却闪烁着不安与惶惑,似是要问我的事至关重要,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你不在意?” 她终于问我。
“什么?”
“我不是慕容泠,我不是你要娶的人。”
我沉默。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你大哥找过我,他知道了,你也一定知道。”她逼问我,象是存心不给自己退路。
“我在意的,” 我说,看见她乍然暗淡的容颜,不忍再逗她,“我只在意你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名字。”
她笑眼里浮出泪光。含泪带笑,不知多么动人。
“阿湄,水之湄的湄,我叫慕容湄。”
我想我不曾听过更加美丽的名字。
阿湄,我的阿湄。

“你会后悔的,” 后来她说,“四姐姐比我美得多。她是江南第一美人。”
“看到了再说吧。”
她瞪我,“你再没机会。”
我哈哈大笑。
“你后悔么?” 后来我问她。“后悔代人嫁过来?”
“怎么会?” 她轻笑,“不过当时,我很害怕。”
“怕什么?”
她静了一会儿,才说,“离开我的二哥,离开我的家,还有… …你知道,宁姑姑她… …”
我想起大嫂,不由叹息。“你不要相信那些传言,不是真的。”
“我知道,” 她说,有些出神,“你大哥跟我提起过宁姑姑,他虽没说,可我知道他很爱她… …不过有时候,光有爱也是不成的… …”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冷和不安。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嫁过来?” 我岔开了话题。
她蹙起眉头,眼光忽然虚散,仿佛正看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是为了救我的二哥。” 她轻轻地说。
“我们仇家很多,爹和几个哥哥去世以后,那些人都想趁机报复。二哥一力支撑,两年里不声不响地处理了很多危机,所以我们谁都不知道情况已经糟得很了。”
“……那天是九月初八,下午,我们姊妹正在跟大夫人刺绣,忽然,派去买丝线的帘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南门外的铺子全都关了门,据人家说是天戈帮汇集了七八伙人不几天就要杀上慕容府,二哥怕波及他们,已派人给了他们钱要他们关门避祸。”
“大家都很慌张,大夫人立刻带着我们去了老夫人那儿。老夫人听说以后脸色铁青,立刻着人去找二哥。我生怕二哥毫无防备地过来,自告奋勇前去找他。”
“二哥就在花厅,守门的阿楠却不许我进去,说是他正跟人谈重要的事。我害怕老夫人等得不耐烦更要发作,坚持要立刻见他。正缠夹不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既有家事,不妨稍后再谈。’二哥应了一声,推门出来,脸色发白。”
“他边走边问我,‘是老夫人?’ 我说:‘还有所有女眷。’ 他就叹了口气说:‘大家都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他也就再不出声。一路默默地走,快进老夫人的院子了,他却忽然停下,回头问我,‘阿湄,你相信我么?’ 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气,好象其实都不是要听我的回答,只是一个人在又累又怀疑,到了不能自个儿承担的时候,才脱口而出问的一句。我忽然间觉得难过极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急匆匆地说,‘我当然信你。’ 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我说:‘阿湄,也只有你还信我,在我自己都不信的时候。’ 然后他就突然转身,走进了碧华堂。”

“进屋以后,我就看见老夫人的眼光,我根本不敢对望,只是一直望着二哥。我听见老夫人连名带姓地叫他:‘慕容澜,你是要等别人杀上门了才恳让我们知道?’ 二哥安安静静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将这件事解决,不敢惊扰祖母。’ 老夫人冷笑:‘说得好听,你要怎么解决?’ 二哥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阵才答:‘池家总管池落影已带五百人前来,只要我们答应他的条件,就会出手相助。’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然后老夫人才厉声说:‘哪个池家?’ 二哥却没有答,因为根本用不着回答,谁都知道是哪一个池家。大夫人这时却忽然插了口,声音又冷又静的,‘什么条件?’ 二哥慢慢转头,看了四姐姐一眼。四姐姐立刻发起抖来。大夫人一笑,‘要我们把泠儿嫁过去?’ 二哥点头。”
“ 四姐姐一声低呼,跌坐在地上。大夫人也不去管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二哥,她的眼光真是可怕,虽没在望我,我也觉得浑身冰凉。老夫人这时候尖声大笑起来,却又流了一脸的泪,‘夫君,幸亏你去得早,不用看你不争气的子孙,只会靠家里的女人。一个宁儿还不够,现在又要我的泠儿… …’ 我看看痛哭个不停的老夫人,看看发着抖的四姐姐,忍不住又转头去看二哥。他就那么低头站着,也瞧不见他脸上表情,门外头吹进风来,他的袖子轻轻摇晃,人却一动也不动的。我忽然就觉得鼻子都酸了,心里空空的,全无着落。不知道谁对谁错,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就在这时候大家忽然一片惊呼,原来四姐姐竟趁人不备拿出了匕首向心口扎下去。但是二哥象是早就料到了,惊呼还没停呢,他已经站在四姐姐身边,拿住了她的手腕。匕首叮地一声掉在地上,四姐姐抬头哀哀望着他,只是不停地说:‘我不要嫁… …’ 她额头惨白,双颊却一片通红,眼光昏乱,嘴唇发抖。我从没见过有人害怕绝望成那个样子。”
“二哥沉默了一阵,然后我听见他柔声说:‘对不起。我还没答应他们。你不必嫁过去。’ 他放开她,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孙儿无能,请祖母见谅。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应付,祖母放心。’ 老夫人只是哭,也不去理他。”
“那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里却还没有点灯。二哥慢慢站起来,拿起灯架上的火石,自个点着了根蜡烛,笑了笑说:‘该让他们掌灯了。’ 便拂拂衣袖,朝门口走去。灯火被他的身形带得一晃,照着大家难看的脸色。只有二哥自己仍是一脸平静,临走时看我一眼,比平常还要温和安宁,好象有很多话也都在这一眼里了,一个字也用不着多说。我瞧着他衣衫飘飘地出了门,一直走到外面黑沉沉的院子里去。”
“大伙呆呆地站了一阵,二婶婶便吩咐人掌灯。厅上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我看见地上忽忽悠悠的影子,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一阵心慌,怎么也不能安心,象是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忽然间我拔脚跑出了碧华堂。”
“我知道二哥一定又回去了花厅,这一次阿楠却不在门口。我悄悄走到窗子底下,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真的考虑好了?’ 我看见窗纸上二哥的影子点了点头。接着便听见有人朝杯子里倒酒,二哥离开了窗前。我轻轻捅破窗纸,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桌边,虽然极力克制,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紧张。二哥侧对着我,手中拿了一杯酒,却并不立时喝下。那人哈哈一笑说,‘慕容公子放心,池某言出必行。即使公子无法眼见,在下仍会助贵府退敌。’ 二哥抬头看着他,忽然笑笑,‘池总管要记得今天此话,莫让在下死难暝目。’ 然后他举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一把推开了窗户。那时二哥的酒杯刚刚沾唇,还来不及喝下。我大声说:‘不要,二哥,我愿意,我愿意嫁到池家。’
二哥看见我,手一震,只说了一声:‘你… …’ 我已经跳进屋里,抢过他的酒杯扔在一边。我转向那人大声说:‘池总管,我现下愿意了,你要帮我二哥。’ 那人躬身一揖,‘池落影见过慕容四姑娘。’ 然后回头看着二哥一笑,‘慕容公子,这样其实最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令我觉得浑身发冷。”
“二哥送走了池落影,回来,不说话地看我,过很久,叹了口气。我抓住他的衣袖说:‘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我想到方才那么危险的情形,心都纠成一团。即使重来一千遍,我也一样会那么做,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 ‘那是什么酒?’ 后来我问他。‘也许是置人死地的毒药,也许会令人生不如死。’ 我不能相信地摇头:‘为什么?’ ‘慕容门里他们最顾忌我,铲除了我,将来便省事得多。不过,也没有那样容易,我已做好安排,二叔和三叔应该还可以支撑大局。’ ”
“听他这样说,我觉得又是恼怒又是伤心。我问他:‘你就不想想自己?’ 二哥转开了脸,很久才答:‘ 我还有什么余力来想自己? 我已经尽我所有,甚至连你,也都为我牺牲。’ 我不想听他那么说,我打断他:‘不是牺牲, 不是,也许我会喜欢我嫁的人,过得很是开心。’ 他望了我一阵,低声说:‘但愿如此。’ 他那么说话,我就知道他心里总是不能相信。”
阿湄此时忽然停下,抬头望着我。目光无限温柔,她低声说:“我希望二哥现在知道,这是真的。”
我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中。她的信任与深情令我觉得心酸与欣慰,无比的凄凉。
一切都已太迟,我再也无法拒绝她做我的新娘,当她把快乐和幸福的希望全都放在我的身上。
这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不管我还有多少未来,我的未来也是她的。

“阿湄,” 我说,想要告诉她我一切烦恼和悲伤的根源。她该知道,在她决定把她的未来交付给我以前。
她在我怀里抬头,她幸福的眼睛忽然让我无法开口。话到嘴边,我将它改成“我们这样相逼,你难道不会怀恨?”
“怀恨?” 她摇头,“这样一个江湖,谁会无缘无故地帮谁?我们凭什么要人家毫无条件的来帮?何况你大哥说他从没有要我二哥死,不过是池总管自作主张… …”

我想起大哥阴沉的眼神,心中涌起淡淡的隐忧。即使这一次是池落影自作主张,我仍不能肯定大哥他是否有铲平慕容家的打算。如果那样,阿湄和我,我们又该如何?
我心乱如麻,我紧紧拥抱着阿湄。她的温暖是我的珍惜,她的心跳是我的珍惜,连她近在我耳边的呼吸都是我的珍惜。忽然间我只想要永远地隐瞒一切,我不要让我的悲哀和烦恼也成为她的,至少不要在此刻。

时间就那么过去,转眼到了除夕。
我觉得认识阿湄以后所有的日子都象梦,华美绚烂,倏忽而逝,缤纷印象却又全不清晰。好象只有娶她,才可以留在梦里,永不醒来。

所有的人忙了一个月的成果实在甚为可观。一切安排甚至比大哥当年成婚还要盛大。
我从早至晚被人拨弄,心神不宁,终于等到了晚间。我穿着大红的吉服,在人群拥堵的喜堂,等着我的新娘。
然后她出现,金线华彩的大红衣裙,披着百鸟朝凤的盖头。
一切声音都在霎那远引,悠悠空尘,忽忽海沤,自在花开,繁华若梦。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就在那里,咫尺之外,触手可及。她是我的,我的新娘。

然而,大厅的门就在此刻被人踢开。
一名黑衣男子破门而入,身后跟着另一个男子,着月白袍。
他们的气质迥然相异却相得益彰。一个是夜色,一个如月光。
那先前的一个连愤怒痛苦都冻成了冷峻,黑眸里锁住了所有的光明,是燃烧的冰,或者凝结的火。
后面的男子却是温雅的,忧伤的,连转侧的目光都微微含愁,却连愁绪都是温暖的,怡和的,放着微光。

我认得前面的那人。
七年以前,他出现过,然后便是那场红莲峰上的大火。当我想起他的名字时,他已飞扑而来。
我拔出剑,挡在阿湄身前。
但是大哥比我更快,他们在空中相遇,迅速过招,一起落下地来。
“关荻!” 大哥的声音已不复平静。他苍白的脸映起异样的红晕,眸中神情与关荻无比相似。
关荻冷冷道:“是我。”
大哥再不说话,剑影乍起,出手便是杀招。而关荻的武器仍是一条铁链。链风剑影,两人战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大哥名列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之一,我有生以来未见他败过。关荻却可与他战成平手,实在令我心惊。

大厅里乱成一团。人们纷纷抄起兵器上前围攻。那个月白袍的男子剑意从容,替关荻掠阵,衣袂飘然间逼退了所有的其它人。他的剑法飘逸轻融有如其人,似三月惠风吹衣拂面,比起大哥甚至有隐隐胜出之势,我却从没有听说江湖有这样一个人。
厅上数十人竟一时奈何不了这两人。可惜池总管日前带领所部精英赶往滁洲处置紧急事宜,不然事态也还不至如此。

我知道阿湄除却轻功,其它功夫只是平常。我护着她站在厅角,想要加入战团,却又放不下心。
她忽轻扯我的衣袖:“揭了我的盖头你便去,我会和荣嬷嬷回房等你。”
我感激又撼动,轻轻揭下她的盖头。
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火下看她,她的容颜让我足以记取一生。
“你一定要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终是不放心我在这里激战。
“你放心。” 我深深看她一眼,拔剑而上,掠过人群,接过了白袍男子的剑招。

白袍男子应付我和那许多人依旧从容,始终不肯痛下杀着。有时身形转侧间,还会看看关荻与大哥交战的情形。他似乎与我们并无深仇,此来只为了关荻。
我无力他顾,但见他神情渐渐凝重,便知道大约大哥已占了上风。
果然,他忽眉梢一抬,信手一剑,逼退众人。跟着飘身旋起,在空中一剑下击,荡开大哥正疾刺关荻的长剑。
“走吧!” 他轻轻一叹,抓住关荻的臂膀,纵身而起,直向大门掠去。

大哥望我一眼,“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
“那就一起来,” 大哥笑容冷烈,“今晚他们插翅难逃。”
门外火把熊熊,数百人结成阵法,将关荻和那男子团团围住。大哥袖手旁观,意态从容。我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准备。
我放下心来,忽见阿湄正站在人丛之外。想必她一出来,就知道已有埋伏,不必回房。
我朝她走过去,她却不闻不见,呆呆望着众人围困下左冲右突的两人。
我渐觉不对,唤她两声,也全无回应。
我心头乱跳,离她尚有几步,我一掩而过想要赶到她身边。与此同时她却飞身径起,在空中与我擦肩错过。我不及转折,伸手去拉,却只触到了她几茎发丝。
待我落地,她竟已开始冲进大阵。

她冲入的地方阵法一乱,圈内两人立刻发觉。
那月白袍的男子冲在前面,指挥倜傥,如入无人之境。关荻紧随其后,铁链横扫,当者披靡。转瞬之间,两人已与正力排众人冲入阵中的阿湄相遇。
我紧追阿湄,却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击的嘈杂中我听见她喊了声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闻声自混战中抬头,与阿湄打了照面。
刹那间他神色剧震,如受重击。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惑于这温雅男子难得一现的激情。然后他微微开口,轻唤了一个名字。双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泪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复温柔。将手伸向阿湄,却看见手里的剑。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向从容怡静的男子却有些局促。
然而这时,已有三柄枪攻他的前胸,一把剑刺他的腹部,还有两柄刀要洞穿他的两肋。他却全无知觉,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剑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刹那之间,我听见阿湄惊呼。
我看见关荻的铁链替他扫去了攻往两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荡开了刺他腹部的剑。
我疾扑向前,从左至右撩去一剑,替他拨开了两杆长枪。
我救他,因为我知道阿湄想要这样。

然而最后一杆短枪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递出一剑,刺中那使枪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枪杆,用力拔出,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袍。
阿湄满面惊恐,眼望着他。
大哥此刻已飞掠而来。
关荻抬头望见,左手铁链一挥,突然套上阿湄的颈项。右手却扶住那男子,冷冷说:“放我们走,否则我便杀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声不响。
我咬紧牙关,并不恳求。我知道七年来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时才看见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谅。
我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求她原谅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让开了去路,“ 你走吧。” 他咬牙说。
我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愧疚,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开,看着关荻带着那男子和阿湄离去。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他们越过院墙。
阿湄就在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然后她大红衣裙上亮艳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从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

人群缓缓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红烛仍然高烧,喜绸四挂,一切布置还不曾毁坏。而我却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见地上的盖头,我曾经亲手取下的盖头。
我将它捡起,珍惜地放入怀中。
我们终究还不曾拜堂。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份只尽于此。
也许这样更好,趁她还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运之中。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离我而去,我会觉得连心都空了,甚至,我的灵魂。

大哥轻轻拍上我的肩。
“不必担心,” 他说,“慕容湄认得方雁遥。她不会有事。”
方雁遥,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遥?
十几年以前飘然一剑,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遥?
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踪以后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样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着旧爱前愁,不息的悔恨与悲凉?
方雁遥,他是否会还给我,我的阿湄?




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遥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我惊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剧痛,是我刚刚受的伤。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当我再次看见那张脸,我才知道我还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转的心欢喜得象要炸裂,因为我以为,我终于重见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灯火下这一张年轻晶莹的脸,并不属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可以一生遗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儿,慕容湄。
但我宁愿忘记她的姓氏,而只唤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见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湿淋淋的苍灰。
我就在那一天来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北方村落。
村东第三栋房屋。院篱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轮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诉我阿翎就住在这里。
这样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听见叩响院门的声音。但即使她听见,我也不愿见她穿过泥水淋漓的院落来为我开门。
越过歪倒的篱笆,我走到檐下,这时我看见窗纸微黄,许是屋中人点亮的油灯。
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过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黄,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身后阴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它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内家陈简陋,唯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白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霎那间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白的脸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与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 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 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 她说,“ 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名湄,复姓慕容。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吟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等他。” 她干脆地说。
她声音里的坚定孤清令我觉得似曾相识,当我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时,我如受痛击。
十年前,在我离家的前一晚,她问我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回答。那时她忽然挥灭了灯火,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到了今天,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江南,避开她正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黄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衣袂翩然自迷朦的暮色里来----那时心上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父母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毛皮四张。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去遥远的江南。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 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 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那么,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病了,在睡觉。”
“阿湄,” 我心中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 我要给妈妈熬药。”

我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眼光,而那样的眼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蚀。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饮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象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 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停,” 她说,“ 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箫。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望我一眼,继续道:“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霎那间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 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雀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she 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锁。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不羁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出剑化解。
避过一击后我倒跃出巷,低声问:“关荻?”
关荻很快认出了我,霎那惊喜难以形容。
他收起铁链走近我,低声一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 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在夜色中一闪,“原来你就是方雁遥。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也许那只是巧合。” 我说。
“是么?” 他侧头反问,他的笑容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忽然一笑,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 喝一杯酒,他有些出神:“我无论如何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英挺轮廓,坚定眼神,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们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与塞北池家联姻,刚刚执掌家政的池家长子池杨迎娶了艳名闻于江南的慕容宁。关荻的失踪似与此事颇有关联,使我不由担心。但多方查访,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踪一伙大盗直至塞北,忽然听说慕容宁在池家红莲山庄的红莲峰顶纵火自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此事与关荻有关,匆匆赶去。在离山庄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伤的关荻。
他的伤势在一个月后痊愈,但他整个人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酒醉后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象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日,我再次见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黄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无人知道当我看见这一幕时,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无损地移植到如今。只不过,那再也不会是一早起来,在我房外等我带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觉间,她的女儿已长成与她无比相似,让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
在一片恍惚中我离开了慕容府,走了很远才发现,我竟忘记放下我为阿湄准备的礼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探望阿湄,因为我不敢再去面对那样的折磨。

两年以后关荻听说慕容府与池家再次联姻,决定前去报仇。我只有相从。我从未想到过会在池家与阿湄重逢,因为传说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当我第一眼见她,我再一次将她错当作阿翎。但当关荻将她掳作人质时,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为何要她代嫁而来。 此事一旦被池家发现,她的处境何等危险。难道慕容家上下竟无人关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聋,阿湄要俯下头才能听得见我的问话:
“为什么嫁过来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泪来,脸上却浮出笑容。
“是我自愿的,” 她说,“何况池家的人已经知道真相,并没有将我怎样。”
看我仍要再问,她低声阻止:“叔叔,无论如何,现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明日再详说。”
鞭炮声终于变得稀落,我的双耳犹自轻鸣。
阿湄为我拉开被子,一瞥之间似是发现了什么,略为惋惜,却没有说话。
“什么?” 我问。
她微微犹豫,随即说:“你身上挂的妈妈绣的香囊,给人斩破了。”
说着解下,要递在我的手中,却又‘咦’了一声,缩回手,转身在灯下细看。
不久之后,她回过身来,手中捏着一张折叠的棉纸。她的神色怔仲不宁,低声说:
“妈妈把这个缝在了香囊的夹层里。好象,是一封信。”
我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会撕破那张薄薄的绵纸。
我记起十二年前我与她绝别的那个夜晚,阿翎把这只香囊挂在我身上。
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肯在她生时说清,却要写这样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后多年才得以发现。

阿湄将油灯移至床头,拨亮了灯芯。
屋中弥漫着爆竹的青烟,淡淡的硫磺气息。
四下里鞭炮声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那封十二年旧信的最后一层。
跳进我眼中的第一句话已令我双眼模糊: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继续读下去。
… …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那年我七岁,你八岁。你的母亲让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那时我并没有开口。
我并不是害羞,我只是不愿让你当我的哥哥。
也许那时我便知道长大后我会爱上你。

我也不愿叫你的名字。雁遥。
这两个字常让我觉得你的一生会象大雁那样南来北往,遥不可及。
事实上也真的如此。
因为那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雁翎。
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做永不栖息的雁,我情愿做你的一根翎毛。关山长河,碧空云渺,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同去。
然而我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我知道做不成你的翎毛,你迟早会离开我。
我知道。

你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去找你。我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一起走?
你一直没有回答。
于是我说我会等你,我说我会一直等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其实我是在说我会等你直到我死。但我想你并没有听懂。
我在家乡等了你五年,我拒绝了很多人的提亲。流言四起。
我忽然发现即使你此时回来,你也决不会有勇气带我离开。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替你舍弃那个家。
所以我遣散家仆,远走他乡。我走到一个遥远的北方村落,我在那里安定下来,继续等你。
并不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只要你想要找我,你应该可以找到。
我于是又等了四年,我遇到了慕容安。
我不清楚我为何会答应和他在一起,也许我已濒临绝望,也许我正因绝望而恨你,要用伤害自己来伤害你。
但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不再等你。
他这样要求过,然而我没有答应。
我从未爱过他,也许他同样未曾爱过我。
然而他竟比你明白我。
他走时对我说:
“如果你以为这样你还可以继续等他,那么你错了。”
我不管对错与否,因为我已没有选择。
我早将一生变成一局与你的赌博,我不能退场,在我的生命结束以前。

我终于等到了你,你来时正是阿湄满月的第二天。
看见你的一霎我就明白我已等到了我一生想要的东西,虽然我已失去了接受的资格。
我的痛苦应该是你的两倍,因为看见你的伤心我的痛苦更添了一重。
我怎么可以答应嫁给你,让你抚养别人的孩子? 你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虽然你的骄傲很少让人看到。
你会终生无法释怀,娶了我,你不会幸福。
于是我骗了你,让你离开。当你离开时,我以为我们终生不复相见。
你走的时候是夜半,四周很静,我伏在窗前用心听你的脚步。
我一直在听,直到再也无法听见。
一切都象很多年前的那一夜,你自以为无人知道地离家。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在我命不久长的时候。
我觉得为此我可以感谢上天。
我想必隐瞒得很好吧,让你以为我始终在等阿湄的父亲。
你从不知道每次你转身,我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否则你便会明白我的真心。
你对阿湄很好,我毫不怀疑在我死后你会愿意抚养她。
然而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自由。
我不想让她在你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你,曾经有我的存在。
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将我忘记,如果这样就可以去掉你眉间的忧愁。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所有这些真情,所以我把它交给天意去裁决。
我看见从前我绣给你的香囊已经不见,便做了一个新的给你。我会把这封信缝在里面。
也许很多年后你会看到它。
也许,你永远不会。

我死的时候如果在你身边,我会觉得幸福。
我希望你吹箫送我,那样我便会有了勇气。
就象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你仍记得么?
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2007-3-11 23:28: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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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成亲





池枫

今夜风湿霜冷,欲雪的天意。却还看得见清晰的眉月,想必只是场小雪。
十一月三十,并非我回庄的日子。
我连夜回来,来见大哥,是因为我不想成亲。

如果不是阿得不小心泄露了口风,我还不知道大哥已经替我订下了亲事。
我那据称是江南第一美人的新娘已经到了山庄。而下个月的今天,除夕晚上,听说就是我成亲的日子。
阿得兴奋得双目放光,可我却毫无兴致。
我活了二十四年,从未想过会和谁成亲。而且我以为大哥和我都知道,因为那件事,我这一生永远不会成亲。

我绕过石阵,穿过梅林,快步踏上九曲桥。我一腔疑惑满心不解,只想立刻找到大哥问个清楚,低头匆匆地走,毫无提防地,在狭窄得只容一人的九曲桥上,我和人撞了一个满怀。
我立刻飞身后退,那人也是一般。
他的轻功身法我从未见过,令我微微吃了一惊。

“原来不看路的不只是我。”
声音无端地好听,含着三分自嘲,一点戏噱,顽皮却温柔的促狭。
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她。
她是个少女,披着厚厚的连帽斗篷。夜色里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两只眼睛光华流转,盈盈灿亮。
山庄里的人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但她又并不象是陪嫁而来的侍女。
霎那间一个念头令我怦然心跳。
啊,难道,她就是我的新娘?

“很晚了”,我说,“还以为路上只有我一个。”
她轻笑,“我也是。”
当她说着“也” 字,似有什么微妙的默契在暗夜里花一般盛开,我不明白我心里忽如其来的微甜的惘然,是否因了她的语气她的笑声。

居然就在那一刻开始下雪。
清浅秀气的小雪。
不是我常见的朔风凛冽飞雪连绵,反而象是江南,流水犹未冻,淡月微云,无风自落的雪花。
我想到江南的雪时,才想起她正是自江南而来,我的新娘。
她正抬脸看雪花,悠然神往。
“象是江南的雪么?” 我问。
她怔一怔,望向我。
“你知道我从江南来?”
我笑笑,“我认得庄里每一个人,但我不认得你。那么你一定是跟着慕容姑娘从江南来的。”
她释然,想必因为我没有看穿她的身份。
“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荣嬷嬷不许我们出门一步。”
“我不会”,我眨眨眼说,“我知道荣嬷嬷她很麻烦。”
她眼里涌起笑意,“ 你真的什么都知道,在这里很久了?”
“很久了,” 我说,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庄主。”
她点点头,并不再追究。
我们靠着桥栏无言看了一阵雪色,奇怪的是这样的沉默并不让人觉得难堪。仿佛好友知交分别多年,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谈起,也就任由它去。 偶然转脸,看见雪花落上她额前的几茎黑发,忽觉无限无限,温柔心头。
啊,我的新娘。

后来她低声问我:“你刚才那样匆忙,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这才发现当我第一眼看见了她,我便已忘了此行的目的。
“也不怎样要紧。”我说,忽忽一阵惆怅,一阵迷茫。
她静静地望我,双眼幽幽闪烁,令我觉得无所遁形地不安,却又无由地欢喜,觉得心酸。并不甘闪躲,情愿被她这样一直望着,望下去。
“太晚了,我得回去。” 她垂下眼。
我心里轻轻一沉,我猜那落下去的不是依依,便是不舍。但我却只问她:“… …你们住在哪里?”
“莺飞别院。”
“回去要小心,荣嬷嬷很警觉的。”
我多此一举地提醒,也许只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
“我知道,前两个晚上我正要翻墙就被她发现,只好装做摘墙角的梅花。”
她无可奈何的沮丧神情令我忍不住大笑。
她收紧斗篷,走过我的身边。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轻轻叹息着说,
“你笑起来明明象是比谁都快活。”
我怔住,霎那间无法思想。当我终于回头想要再看她一眼,她却连背影都已消失不见。

天杨轩的灯火未灭。
我走上书房台阶,还没有叩门,便听见大哥的声音。
“等你很久了。” 他说。
我推门,绕过屏风。灯下读书的大哥不曾抬头。
我在他对面坐下。
“我一进山庄你就知道了?”
“不是。你一离开集岚院,就有人通知我。”
我无可奈何地笑。
“那你一定知道我已经见过她。”
他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又淡淡道:“她让你心动。”
“何以见得?” 我好奇地问。
他终于放下手上的书,抬头,望进我的眼睛里去。
“因为,你让她看见了你的不快乐。”
我登时狼狈,莫名脸红。我的大哥永远这么目光锐利,不留余地。

“还不答应么,” 他问,“既然喜欢她?”
我一笑,“ 我不想害人家,” ,想想又轻轻加一句,“何况是她。”
“别管那个。” 大哥的眼中迸出几点微火,象寒潭里跌落了星光,霎那间乱了向来的沉寂。这是他一贯的反应,每次我提起那件事。
每次看见大哥为我的事这样微微地失态,我总有不期的感动。
唉,我的大哥。

“别这样看我,”大哥冷冷地说,“我不会答应,所有的人已经开始准备,你一个月后娶她。”
“他们要准备什么?” 我不由好笑,“要娶亲的人是我。大哥… …”
“告诉她” , 他忽然打断我。“如果她也喜欢你,她不会在乎。”
我目瞪口呆。
“这个月不要回集岚院,多见见她。如果真的喜欢,又何必想得太多?”
我看见大哥眼中光芒渐闪,明白他又想起了什么。
我再不敢多说。

我又回到了我居住了多年的怀枫居。
大哥已派了人洒扫照应,屋中炭火暖明,被褥暄软,我却躺下很久才慢慢入睡。
这晚我做了梦。
我梦见那对眼睛,时常流动着笑意,又可以忽然沉静下来,幽幽地,象风中的火,或者雪夜里的星光。它们看得见我所有的快乐与忧愁,我每一次心动,我的怅惘,我的岁月雨雪,朝夜悲欢。
如果我可以,如果我还有希望的资格,我希望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再次见到那双眼睛竟是在十天以后。
每天夜里我在山庄的各个角落游荡,只为了要遇见她。
我不知道遇见了又能怎样,我只是想要见她。仿佛见到了就可以一生无憾,一生无悔,弹指相聚也罢,至少曾经一起,并肩看过雪和夜色。
即使,她终究不会成为我的新娘。

那天晚上,就在红莲峰旁我见到了她。
她的斗篷在月光下是迷离的银红,呼应着那些红色砂岩神秘的光辉。
我没有刻意放轻我靠近的脚步。她微惊地回头,看见是我,轻轻微笑。
“荣嬷嬷今晚一定睡得不错。” 我说。
“是啊,”她声音里含着活泼的笑意,“她绷了十天,今天终于支撑不住。”
我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站着。红莲峰沉沉的红光映照着我们,犹如一幕华美的幻梦。
我终于又和她一起。我幸福得想要叹息,又觉得生生不息的凄凉。

“你的事情解决了么?” 她问。
“没有,但是它不再令我烦恼。”
“那很好。”她轻轻说。
隔了很久,又道,“你还是我所见过笑得最快活的人,即使你好象很有理由烦恼悲伤。”
我一时无话,奇怪她何以将我看得如此通透。却又仿佛早已知道她会了解,如此平静的温暖,似乎我们已相识了生生世世。
“也许,” 我说,“那是因为我身边的人希望我快活。”
她侧头望我,神情讶异:
“我记得很多年前,我也说过类似的话:如果我喜欢的人要我过得快活,我就会让自己开心。”
“真的?”
她认真地点点头。
我忽生顽皮,望着她轻笑,“我用不着再要求你,因为你已经够快活了。”
她一下子明白,飞红了脸,跳开我身边。
她也只是个害羞的少女,我的新娘。
就容我暂时沉溺,今夜,仍当她是我的新娘。

“这就是红莲峰?” 后来她问我。
“是。你看它的形状就象一朵莲花。”
她安静地望了一会儿,“峰顶上是什么样子?” 她问。
我眼前飘过八年前的黑夜烈火,大雪狂风,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很久没有上去过了。”我说。
她回头看我,风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
“今晚我们上去好么?”
我看见她雪白的脸颊,潋滟目光。她的眼里映着红莲峰的红,就象是隐隐的火。这一瞬间她多么象我的大嫂,也许她们慕容家的女子原本有着相似的血液。
但是红莲峰其实无路可攀,这么黑的夜,山上犹有未化的冰雪。
我想要说,“改天吧”,却明明听见自己说:“好的。”
这一刻我才发觉自己已对她抛不开放不下,甚至不忍拒绝。

自那一年后我就没有再上过红莲峰,只有凭小时的记忆寻找落脚之处。
她亦步亦趋跟随着我。
峭壁冰滑,她的轻功虽好,我仍不甚放心。我频频回头,但我并没有伸手。我害怕当我握住她的手,我会心软到再不忍放开。
我真是有足够的自私和狠心。因为我甚至没有伸手拉她, 当她经过那一面冰平如镜,滑不留足的大石。
当她惊呼了一声几乎跌倒,提气纵跃又落上另一块结了寒冰的岩石,我眼看着她失去平衡,直跌而落,一霎那我懊悔得几乎连心都要失去。
不及多想我已随之跃下。我在空中揽住她,用我的身体保护她,我们在陡峭的石坡翻滚而落,擦过嶙峋的岩石,磕磕碰碰,在断崖的边缘,我才终于止住了身形。
当我发觉她仍在我怀里,才惊魂稍定。

她的安静让我惊觉,低头,才发现她正望着我,眼中的光彩比何时都亮,是她的泪光。
“现在才怕了?” 我笑起来。
“对不起” ,她离开我站起身,“我不该这样的任性。”
“原来你也知道。”
我也起身,我的背和手臂都已经擦伤,流着血,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应该尽快止血,但我不去管它。
“我们下去吧。” 她背对着我说。
我走到她身边,拉起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冷,让我想要就这样握着温暖它,一生一世。
“我们上去,” 我说,“我不会再摔了你。”

我们终于攀上了红莲峰顶。
那晚月色幽冥,云波万千,有如清奇天海垂顾人寰。
我觉得我从未离天空如此之近。如此地远离凡尘。
“你究竟是谁?” 当她在我耳边轻如叹息地低语,我微微颤抖,无言以答。
她等了片刻,握起我的手。
“你的手在流血。” 她说。然后她低垂了头,掏出手绢,轻轻轻轻,无限温存,包扎起我手上的伤口。
“我知道你是谁。” 她扬起脸,她的眼睛前所未有的灿亮晶莹,深藏的惊喜与感念,带着微愁的温柔。
“----池枫!” 她低声唤出我的名字。
霎那之间,绝崖峰顶,人间天上,只有心爱女子呼唤我名字的声音。

夜最深时我回到了怀枫居。我从不曾这样神智昏乱,心潮起伏。
蓦然亮起的灯火让我吃了一惊。
大哥燃亮了灯,回过身来,望着我冷冷地说,
“解开你的衣服。”
我才发觉我伤口的血已经湿透了内衣。
“你不想活了?” ,大哥皱眉望着我身上伤口,“为什么不早回来上药?”
我歉然地向他笑笑,却并不后悔。
我想要告诉他我很快乐,我只是快乐得不想离开。第一次,为了我自己,觉得快乐。但不知为何我并不曾说出口。
大哥在替我的背伤上药,我可以感到伤口仍在流血。
失血过多令我觉得眩晕。我很久没有流这么多的血,因为我一直都很小心避免受伤。
当我的血终于止住,大哥拿走我的血衣。
然后他坐下,沉思地问我:“决定娶她了?”
我想想,终于摇一摇头。
“那很好,” ,大哥淡然一笑,“反正她不是我要替你娶的人。”
“什么?” 我失惊。
“我替你娶的是慕容四姑娘慕容泠。她不是。慕容家骗了我。” 大哥森冷的语气令我不寒而栗。
“你怎么知道?”
“有人写信给我,我相信信上的事是真的。”
我不必再问,如果大哥相信必有足够的原因。
“你要把她怎样?” 沉默了片刻,我说。
大哥一时没有回答,后来他起身披衣,预备离去。
“大哥!”
他停下,回头望我,神情淡漠。
“你知道,没人可以骗我。” 他静静地说。

我只觉寒意上涌,却又似有火烧在心头。我紧张到双手都颤抖,生怕他跨出门槛我就会追悔莫及。
我掠过他身边,挡住房门。
他冷冷看我,一笑,
“你不许我杀她?”
“大哥!” 我恳求。
他轻轻拨开我,伸手推门。
我情急,脱口而出,
“你不能因为大嫂对不起你,就迁怒所有慕容家的人。”
我脸上突然一热,是大哥打了我一记耳光。
并不很重,即使惊痛盛怒,他依然记得下手的分寸。
我不敢去看大哥的神情,刹那间我万分痛悔,千般羞愧。
我听见他开门,走下台阶,然后他站住,声音已变得平静。
“我怎么会杀她,二十年来唯一让我弟弟快乐的人?”
我怔住,抬头。
门内的灯光只映亮了一角夜色,而大哥却站在那光明之外。
我看见浓黑的夜色慢慢染透他的白袍,只有他腰间的红绦仍凄然地亮着,在这样黑的夜里,没有月光。
他的背影令我觉得无比孤寂,深沉的悲凉。
我不知道我的大哥,他什么时候才能走出他的暗夜和孤独。

十二月十五,晚上。
我去莺飞别院。
我没有进去,我守在墙外那棵枫树底下。当她轻盈的身影掠出围墙,我也并没有叫她。
但是仿佛心有灵犀,她转过头来,看见了我。
“我知道这儿有一棵枫树,”她向我走来时双眼闪烁,“我总望你会站在这儿等我,而不用我走遍山庄,一心希望遇见你。”
我感念得无言。拉起她的手,才发觉天气出奇的温暖,月亮圆满而金黄,是这样的良辰美景,物华天净。
我拉着她走遍山庄的每个角落,我们说了很多然而我都已不复记得。也许我们所要的只是携手走着倾听彼此的声音。
最后,我们停在梅林。

我记起那晚初相见,我匆匆经过这片梅林,踏上九曲桥,就遇见了她。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笑声,这梅林都是我遥遥的见证,只这样想,就觉得温存。
她的发上染了梅香。
她望着我,脸上犹残存着笑容。她的眼睛却闪烁着不安与惶惑,似是要问我的事至关重要,才会这样患得患失。
“你不在意?” 她终于问我。
“什么?”
“我不是慕容泠,我不是你要娶的人。”
我沉默。
“你已经知道了,不是么? 你大哥找过我,他知道了,你也一定知道。”她逼问我,象是存心不给自己退路。
“我在意的,” 我说,看见她乍然暗淡的容颜,不忍再逗她,“我只在意你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名字。”
她笑眼里浮出泪光。含泪带笑,不知多么动人。
“阿湄,水之湄的湄,我叫慕容湄。”
我想我不曾听过更加美丽的名字。
阿湄,我的阿湄。

“你会后悔的,” 后来她说,“四姐姐比我美得多。她是江南第一美人。”
“看到了再说吧。”
她瞪我,“你再没机会。”
我哈哈大笑。
“你后悔么?” 后来我问她。“后悔代人嫁过来?”
“怎么会?” 她轻笑,“不过当时,我很害怕。”
“怕什么?”
她静了一会儿,才说,“离开我的二哥,离开我的家,还有… …你知道,宁姑姑她… …”
我想起大嫂,不由叹息。“你不要相信那些传言,不是真的。”
“我知道,” 她说,有些出神,“你大哥跟我提起过宁姑姑,他虽没说,可我知道他很爱她… …不过有时候,光有爱也是不成的… …”
不知怎地,我忽然觉得冷和不安。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嫁过来?” 我岔开了话题。
她蹙起眉头,眼光忽然虚散,仿佛正看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 “是为了救我的二哥。” 她轻轻地说。
“我们仇家很多,爹和几个哥哥去世以后,那些人都想趁机报复。二哥一力支撑,两年里不声不响地处理了很多危机,所以我们谁都不知道情况已经糟得很了。”
“……那天是九月初八,下午,我们姊妹正在跟大夫人刺绣,忽然,派去买丝线的帘儿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南门外的铺子全都关了门,据人家说是天戈帮汇集了七八伙人不几天就要杀上慕容府,二哥怕波及他们,已派人给了他们钱要他们关门避祸。”
“大家都很慌张,大夫人立刻带着我们去了老夫人那儿。老夫人听说以后脸色铁青,立刻着人去找二哥。我生怕二哥毫无防备地过来,自告奋勇前去找他。”
“二哥就在花厅,守门的阿楠却不许我进去,说是他正跟人谈重要的事。我害怕老夫人等得不耐烦更要发作,坚持要立刻见他。正缠夹不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既有家事,不妨稍后再谈。’二哥应了一声,推门出来,脸色发白。”
“他边走边问我,‘是老夫人?’ 我说:‘还有所有女眷。’ 他就叹了口气说:‘大家都知道了。’ 我点一点头,他也就再不出声。一路默默地走,快进老夫人的院子了,他却忽然停下,回头问我,‘阿湄,你相信我么?’ 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神气,好象其实都不是要听我的回答,只是一个人在又累又怀疑,到了不能自个儿承担的时候,才脱口而出问的一句。我忽然间觉得难过极了,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这样过。我急匆匆地说,‘我当然信你。’ 他就笑了一笑,看着我说:‘阿湄,也只有你还信我,在我自己都不信的时候。’ 然后他就突然转身,走进了碧华堂。”

“进屋以后,我就看见老夫人的眼光,我根本不敢对望,只是一直望着二哥。我听见老夫人连名带姓地叫他:‘慕容澜,你是要等别人杀上门了才恳让我们知道?’ 二哥安安静静地说:‘我只是想自己将这件事解决,不敢惊扰祖母。’ 老夫人冷笑:‘说得好听,你要怎么解决?’ 二哥一时没有出声,过了一阵才答:‘池家总管池落影已带五百人前来,只要我们答应他的条件,就会出手相助。’
“一时间都没人说话,然后老夫人才厉声说:‘哪个池家?’ 二哥却没有答,因为根本用不着回答,谁都知道是哪一个池家。大夫人这时却忽然插了口,声音又冷又静的,‘什么条件?’ 二哥慢慢转头,看了四姐姐一眼。四姐姐立刻发起抖来。大夫人一笑,‘要我们把泠儿嫁过去?’ 二哥点头。”
“ 四姐姐一声低呼,跌坐在地上。大夫人也不去管她,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二哥,她的眼光真是可怕,虽没在望我,我也觉得浑身冰凉。老夫人这时候尖声大笑起来,却又流了一脸的泪,‘夫君,幸亏你去得早,不用看你不争气的子孙,只会靠家里的女人。一个宁儿还不够,现在又要我的泠儿… …’ 我看看痛哭个不停的老夫人,看看发着抖的四姐姐,忍不住又转头去看二哥。他就那么低头站着,也瞧不见他脸上表情,门外头吹进风来,他的袖子轻轻摇晃,人却一动也不动的。我忽然就觉得鼻子都酸了,心里空空的,全无着落。不知道谁对谁错,也不知道怎么样才好。”

“就在这时候大家忽然一片惊呼,原来四姐姐竟趁人不备拿出了匕首向心口扎下去。但是二哥象是早就料到了,惊呼还没停呢,他已经站在四姐姐身边,拿住了她的手腕。匕首叮地一声掉在地上,四姐姐抬头哀哀望着他,只是不停地说:‘我不要嫁… …’ 她额头惨白,双颊却一片通红,眼光昏乱,嘴唇发抖。我从没见过有人害怕绝望成那个样子。”
“二哥沉默了一阵,然后我听见他柔声说:‘对不起。我还没答应他们。你不必嫁过去。’ 他放开她,走到老夫人面前,跪下。‘孙儿无能,请祖母见谅。我还有别的办法可以应付,祖母放心。’ 老夫人只是哭,也不去理他。”
“那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屋里却还没有点灯。二哥慢慢站起来,拿起灯架上的火石,自个点着了根蜡烛,笑了笑说:‘该让他们掌灯了。’ 便拂拂衣袖,朝门口走去。灯火被他的身形带得一晃,照着大家难看的脸色。只有二哥自己仍是一脸平静,临走时看我一眼,比平常还要温和安宁,好象有很多话也都在这一眼里了,一个字也用不着多说。我瞧着他衣衫飘飘地出了门,一直走到外面黑沉沉的院子里去。”
“大伙呆呆地站了一阵,二婶婶便吩咐人掌灯。厅上的灯一盏盏地亮起来,我看见地上忽忽悠悠的影子,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不知怎么回事,我觉得一阵心慌,怎么也不能安心,象是有什么事就要发生了。忽然间我拔脚跑出了碧华堂。”
“我知道二哥一定又回去了花厅,这一次阿楠却不在门口。我悄悄走到窗子底下,听见里面有人说:‘慕容公子真的考虑好了?’ 我看见窗纸上二哥的影子点了点头。接着便听见有人朝杯子里倒酒,二哥离开了窗前。我轻轻捅破窗纸,看见一个中年人坐在桌边,虽然极力克制,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紧张。二哥侧对着我,手中拿了一杯酒,却并不立时喝下。那人哈哈一笑说,‘慕容公子放心,池某言出必行。即使公子无法眼见,在下仍会助贵府退敌。’ 二哥抬头看着他,忽然笑笑,‘池总管要记得今天此话,莫让在下死难暝目。’ 然后他举起酒杯,就要一饮而尽。”
“我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一把推开了窗户。那时二哥的酒杯刚刚沾唇,还来不及喝下。我大声说:‘不要,二哥,我愿意,我愿意嫁到池家。’
二哥看见我,手一震,只说了一声:‘你… …’ 我已经跳进屋里,抢过他的酒杯扔在一边。我转向那人大声说:‘池总管,我现下愿意了,你要帮我二哥。’ 那人躬身一揖,‘池落影见过慕容四姑娘。’ 然后回头看着二哥一笑,‘慕容公子,这样其实最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容令我觉得浑身发冷。”
“二哥送走了池落影,回来,不说话地看我,过很久,叹了口气。我抓住他的衣袖说:‘我愿意的,我真的愿意。’ 我想到方才那么危险的情形,心都纠成一团。即使重来一千遍,我也一样会那么做,只要他能好好地活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 ‘那是什么酒?’ 后来我问他。‘也许是置人死地的毒药,也许会令人生不如死。’ 我不能相信地摇头:‘为什么?’ ‘慕容门里他们最顾忌我,铲除了我,将来便省事得多。不过,也没有那样容易,我已做好安排,二叔和三叔应该还可以支撑大局。’ ”
“听他这样说,我觉得又是恼怒又是伤心。我问他:‘你就不想想自己?’ 二哥转开了脸,很久才答:‘ 我还有什么余力来想自己? 我已经尽我所有,甚至连你,也都为我牺牲。’ 我不想听他那么说,我打断他:‘不是牺牲, 不是,也许我会喜欢我嫁的人,过得很是开心。’ 他望了我一阵,低声说:‘但愿如此。’ 他那么说话,我就知道他心里总是不能相信。”
阿湄此时忽然停下,抬头望着我。目光无限温柔,她低声说:“我希望二哥现在知道,这是真的。”
我伸出手臂,将她揽在怀中。她的信任与深情令我觉得心酸与欣慰,无比的凄凉。
一切都已太迟,我再也无法拒绝她做我的新娘,当她把快乐和幸福的希望全都放在我的身上。
这一瞬间我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不管我还有多少未来,我的未来也是她的。

“阿湄,” 我说,想要告诉她我一切烦恼和悲伤的根源。她该知道,在她决定把她的未来交付给我以前。
她在我怀里抬头,她幸福的眼睛忽然让我无法开口。话到嘴边,我将它改成“我们这样相逼,你难道不会怀恨?”
“怀恨?” 她摇头,“这样一个江湖,谁会无缘无故地帮谁?我们凭什么要人家毫无条件的来帮?何况你大哥说他从没有要我二哥死,不过是池总管自作主张… …”

我想起大哥阴沉的眼神,心中涌起淡淡的隐忧。即使这一次是池落影自作主张,我仍不能肯定大哥他是否有铲平慕容家的打算。如果那样,阿湄和我,我们又该如何?
我心乱如麻,我紧紧拥抱着阿湄。她的温暖是我的珍惜,她的心跳是我的珍惜,连她近在我耳边的呼吸都是我的珍惜。忽然间我只想要永远地隐瞒一切,我不要让我的悲哀和烦恼也成为她的,至少不要在此刻。

时间就那么过去,转眼到了除夕。
我觉得认识阿湄以后所有的日子都象梦,华美绚烂,倏忽而逝,缤纷印象却又全不清晰。好象只有娶她,才可以留在梦里,永不醒来。

所有的人忙了一个月的成果实在甚为可观。一切安排甚至比大哥当年成婚还要盛大。
我从早至晚被人拨弄,心神不宁,终于等到了晚间。我穿着大红的吉服,在人群拥堵的喜堂,等着我的新娘。
然后她出现,金线华彩的大红衣裙,披着百鸟朝凤的盖头。
一切声音都在霎那远引,悠悠空尘,忽忽海沤,自在花开,繁华若梦。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就在那里,咫尺之外,触手可及。她是我的,我的新娘。

然而,大厅的门就在此刻被人踢开。
一名黑衣男子破门而入,身后跟着另一个男子,着月白袍。
他们的气质迥然相异却相得益彰。一个是夜色,一个如月光。
那先前的一个连愤怒痛苦都冻成了冷峻,黑眸里锁住了所有的光明,是燃烧的冰,或者凝结的火。
后面的男子却是温雅的,忧伤的,连转侧的目光都微微含愁,却连愁绪都是温暖的,怡和的,放着微光。

我认得前面的那人。
七年以前,他出现过,然后便是那场红莲峰上的大火。当我想起他的名字时,他已飞扑而来。
我拔出剑,挡在阿湄身前。
但是大哥比我更快,他们在空中相遇,迅速过招,一起落下地来。
“关荻!” 大哥的声音已不复平静。他苍白的脸映起异样的红晕,眸中神情与关荻无比相似。
关荻冷冷道:“是我。”
大哥再不说话,剑影乍起,出手便是杀招。而关荻的武器仍是一条铁链。链风剑影,两人战在一起,一时难分上下。
大哥名列当今三大顶尖剑手之一,我有生以来未见他败过。关荻却可与他战成平手,实在令我心惊。

大厅里乱成一团。人们纷纷抄起兵器上前围攻。那个月白袍的男子剑意从容,替关荻掠阵,衣袂飘然间逼退了所有的其它人。他的剑法飘逸轻融有如其人,似三月惠风吹衣拂面,比起大哥甚至有隐隐胜出之势,我却从没有听说江湖有这样一个人。
厅上数十人竟一时奈何不了这两人。可惜池总管日前带领所部精英赶往滁洲处置紧急事宜,不然事态也还不至如此。

我知道阿湄除却轻功,其它功夫只是平常。我护着她站在厅角,想要加入战团,却又放不下心。
她忽轻扯我的衣袖:“揭了我的盖头你便去,我会和荣嬷嬷回房等你。”
我感激又撼动,轻轻揭下她的盖头。
我第一次在如此明亮的灯火下看她,她的容颜让我足以记取一生。
“你一定要来。”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终是不放心我在这里激战。
“你放心。” 我深深看她一眼,拔剑而上,掠过人群,接过了白袍男子的剑招。

白袍男子应付我和那许多人依旧从容,始终不肯痛下杀着。有时身形转侧间,还会看看关荻与大哥交战的情形。他似乎与我们并无深仇,此来只为了关荻。
我无力他顾,但见他神情渐渐凝重,便知道大约大哥已占了上风。
果然,他忽眉梢一抬,信手一剑,逼退众人。跟着飘身旋起,在空中一剑下击,荡开大哥正疾刺关荻的长剑。
“走吧!” 他轻轻一叹,抓住关荻的臂膀,纵身而起,直向大门掠去。

大哥望我一眼,“你还好吧!”
我点点头。
“那就一起来,” 大哥笑容冷烈,“今晚他们插翅难逃。”
门外火把熊熊,数百人结成阵法,将关荻和那男子团团围住。大哥袖手旁观,意态从容。我这才知道他早已有所准备。
我放下心来,忽见阿湄正站在人丛之外。想必她一出来,就知道已有埋伏,不必回房。
我朝她走过去,她却不闻不见,呆呆望着众人围困下左冲右突的两人。
我渐觉不对,唤她两声,也全无回应。
我心头乱跳,离她尚有几步,我一掩而过想要赶到她身边。与此同时她却飞身径起,在空中与我擦肩错过。我不及转折,伸手去拉,却只触到了她几茎发丝。
待我落地,她竟已开始冲进大阵。

她冲入的地方阵法一乱,圈内两人立刻发觉。
那月白袍的男子冲在前面,指挥倜傥,如入无人之境。关荻紧随其后,铁链横扫,当者披靡。转瞬之间,两人已与正力排众人冲入阵中的阿湄相遇。
我紧追阿湄,却落后了五六步,在兵刃相击的嘈杂中我听见她喊了声什么。那月白袍的男子闻声自混战中抬头,与阿湄打了照面。
刹那间他神色剧震,如受重击。

他眼里突然狂涌的情感令人震惑于这温雅男子难得一现的激情。然后他微微开口,轻唤了一个名字。双眉微蹙,他眼里竟已有泪光。他神情迷惑,心痛复温柔。将手伸向阿湄,却看见手里的剑。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向从容怡静的男子却有些局促。
然而这时,已有三柄枪攻他的前胸,一把剑刺他的腹部,还有两柄刀要洞穿他的两肋。他却全无知觉,仿佛已全忘了他身之所在,忘了他的剑法,他的安危,甚至生死。
刹那之间,我听见阿湄惊呼。
我看见关荻的铁链替他扫去了攻往两肋的刀。
阿湄拔出短匕荡开了刺他腹部的剑。
我疾扑向前,从左至右撩去一剑,替他拨开了两杆长枪。
我救他,因为我知道阿湄想要这样。

然而最后一杆短枪仍狠狠搠入他的右胸,搠得他向后一仰,趔趄后退。
他似忽然醒悟,漠然递出一剑,刺中那使枪者的手腕。然后他左手握住枪杆,用力拔出,鲜血霎时染红了白袍。
阿湄满面惊恐,眼望着他。
大哥此刻已飞掠而来。
关荻抬头望见,左手铁链一挥,突然套上阿湄的颈项。右手却扶住那男子,冷冷说:“放我们走,否则我便杀了她。”
大哥落在他面前,一声不响。
我咬紧牙关,并不恳求。我知道七年来大哥的痛苦,我不能求他为了阿湄放走他恨之切骨的仇人。
阿湄要到此时才看见我,神情歉然,象是要求我原谅。
我转过脸,她不知道该求她原谅的是我,我甚至不能救她。

大哥忽然让开了去路,“ 你走吧。” 他咬牙说。
我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愧疚,为大哥感到悲哀。
人群散开,看着关荻带着那男子和阿湄离去。

我一动也不能动,望着他们越过院墙。
阿湄就在那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让我连灵魂都抖动。她清流似的眼光仿佛就此凝固在空中,很久以后我仍可以看见。
然后她大红衣裙上亮艳的金绣在暗夜中闪了一闪,从此以后我再也望不见她的踪影。

人群缓缓散去,我仍站在院中。
我呆立良久,慢慢回到喜堂。
红烛仍然高烧,喜绸四挂,一切布置还不曾毁坏。而我却已失去了我的新娘。
我看见地上的盖头,我曾经亲手取下的盖头。
我将它捡起,珍惜地放入怀中。
我们终究还不曾拜堂。也许今生今世我们的缘份只尽于此。
也许这样更好,趁她还不曾陪我一同身陷我的命运之中。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当她离我而去,我会觉得连心都空了,甚至,我的灵魂。

大哥轻轻拍上我的肩。
“不必担心,” 他说,“慕容湄认得方雁遥。她不会有事。”
方雁遥,那白袍男子就是方雁遥?
十几年以前飘然一剑,卓然江湖的荏苒在衣方雁遥?
为什么沉寂多年不知所踪以后他又会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他看阿湄的眼神那样狂喜又狂悲,似是煎熬着旧爱前愁,不息的悔恨与悲凉?
方雁遥,他是否会还给我,我的阿湄?




第四章


重逢






方雁遥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将我惊醒。
十二月三十,除夕。

我的胸口仍剧痛,是我刚刚受的伤。
然而更痛的是我的心。
当我再次看见那张脸,我才知道我还有心。十八年后忽然活转的心欢喜得象要炸裂,因为我以为,我终于重见了我的阿翎。

然而那不是阿翎。
灯火下这一张年轻晶莹的脸,并不属于我愿以一生相守却只可以一生遗忘的阿翎。
那是阿翎的女儿,慕容湄。
但我宁愿忘记她的姓氏,而只唤她的名字。
阿湄。

我第一次见到阿湄是在十八年前,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婴儿。
我记得那一天的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混浊天空都已溶化,源源不绝地流淌,将人世浸成一片湿淋淋的苍灰。
我就在那一天来到了那个远离故乡的北方村落。
村东第三栋房屋。院篱在大雨中歪倒,小屋轮廓一片模糊。
有人告诉我阿翎就住在这里。
这样大的雨,我不知道她否听见叩响院门的声音。但即使她听见,我也不愿见她穿过泥水淋漓的院落来为我开门。
越过歪倒的篱笆,我走到檐下,这时我看见窗纸微黄,许是屋中人点亮的油灯。
那使我想起十八岁离家后住过的无数间客栈,永远一团漆黑的客房的窗。即便进屋以后,店伙张罗起桌上油灯,那一点昏黄,映照着千篇一律的格局陈设,也只令人觉得客途凄清,无尽重叠。
然而此时此际,这低矮屋檐下透出的隐约灯光,它令我忘却身后阴霾大雨,它令我觉得温暖与安定,刹那起落的感触与愁怀----幸福与否其实早在我一念之间,多年挣扎此刻看来多么无谓,刹那渺远。
我缓缓收起雨伞,叩响房门,听见房中隐约的脚步。
我已准备好在她开门时告诉她那一句话,我原该在十年前给她的回答。
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以后,我终于决定为了她,不顾其它一切。

房门打开,一张我并不认识的脸。
我们愕然相望,然后我听见那个我曾无比熟悉的声音由里屋传来:
“田嫂,是谁?”
我一时说不出话,只是转脸望着里间。
房内家陈简陋,唯有里间门上挂着的门帘是从前家中旧物。月白厚缎上绣着成行雁影,她送给我的所有绣件上都有类似的图案。
田嫂忽而恍然,大喜。
“方姑娘,快出来看看,可是你的相公?”
我心中一动,微觉不妥,想要分辩,却终究无言。
屋中一时沉默,随后门帘轻轻翻卷。
霎那间我看见帘上雁影惊飞,往事翔回,如缤纷万花般坠落。
我看见十年未见的阿翎,站在三尺以外的门边。我看见她忽然苍白的脸色,悸震凝定的目光。
然后我才看清她挽起的发髻,以及她手上环抱的婴儿。
… …
田嫂似已确认了我的身份,却又看出了我们的尴尬,笑着圆场:
“你家娘子替你生了一个千金,刚刚满月,不要看看么?”
阿翎一震,仿佛这才醒转,侧过头,淡淡说:
“田嫂,他不是我相公,他是我大哥,方雁遥。”

我听见她们的对答。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无比清晰。
那让我觉得就在一瞬间大地崩裂,眼前劫灰飞扬。我不知道我何以还能站在那里,静静望着我所爱女子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田嫂后来离开,阿翎哄睡了婴儿,默不作声地摆下饭菜。
我与她隔桌对坐,食不下咽。
“我不知道你已嫁了人。” 我终于说,说话时我感到无数碎片在胸膛里声声振动。
她却不曾抬头,淡然道:“我并没有嫁谁,不过是与人有了孩子。”
她这样说比她说她真的嫁了人还要令我痛心。
“为什么?” 我问。
她抬头迎望着我,语气冰冷:“你会关心么?”
“当然,” 我说,“我终究是你大哥。”
她死死盯着我,然后她移开目光,冷笑着说:
“也许,我不过是要让你伤心难过。”
我凝望她切齿说出这句话时绷紧的脸颊,倔强神情一如从前。刹那间我觉得万般悲凉,无限神伤。

很久以后我说:
“我们离开这里,我会娶你,照顾你的孩子。”
她在我话音刚落时发出一阵笑声。
“你在说什么,难道你不再记得你是我大哥?”
她笑个不停,笑声凄厉。屋中婴儿惊醒,大哭,但她不去管她。
我叹口气,去房中抱起了婴儿。婴儿立刻停止了哭泣,光可鉴人的大眼睛专心地望着我。我抱着她走出里间,看见她的母亲已由大笑转成痛哭。婴儿在我怀中不安转侧,我们两人静静等着她的回答。
她哭了很久,慢慢冷静下来。
然后她起身舀水,洗脸,挽好头发,由我怀中接走了婴儿。
“你应该这样对我说,早在十年以前。”
我听见她平淡语气的一刻,已经知道再无指望。
“我已经二十七岁,” 她说,“ 我用九年的时间对你死了心。”
她垂头看着怀中婴儿,使我不见她脸上神情。“她名湄,复姓慕容。我和她的父亲一年前相遇,他叫慕容安。”
江南一剑慕容安,慕容世家未来掌门人。知道是他,也许我还可以略为放心。
我沉吟良久,问:“他何时会来接你?”
“我等他。” 她干脆地说。
她声音里的坚定孤清令我觉得似曾相识,当我终于想起在何处听过时,我如受痛击。
十年前,在我离家的前一晚,她问我的问题我很久没有回答。那时她忽然挥灭了灯火,在黑暗中紧紧地拥抱我:
“你要记得,我会等你,直到我再也等不下去。”
她那时的语气就如今日一般。
我要她等了十年。
终于到了今天,我回来,而她等的已不再是我。
也许就在一年前我重返故乡,发现她早已遣散家仆不知所踪,开始寻找她的那一刻,也许就在那一刻,她遇到了慕容安。
也许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们一步错过,从此无缘。

当夜我离开了那个村庄。我一路向北,深入群山。也许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江南,避开她正等待的人所来之处。
我清楚知道我已永远失去了阿翎,这使我领略到什么才是万念成灰。
八岁时第一次见她,她是母亲收养的孤儿。从此她是我的小妹,我知道我要照顾她爱护她,我是她可以倚靠的大哥。
十六岁时那个黄昏,当我坐在紫藤架下吹箫,乍见她衣袂翩然自迷朦的暮色里来----那时心上莫名一窒,乍断的箫声。
就在那时我恍然发现我对她已不再是兄妹般单纯,而她看我的眼光让我明白她也同我一般。
然而毕竟无人说破。
十八岁时父母去世。我处理完后事,独自离开了故乡。
我不能与她在我们的古宅中单独相对,我不能令家族世代清誉毁于一旦,我不能在那样一个古老市镇惊世骇俗,我不能抛开一切带她去一个无人认识的所在,我只有远远地离开。

在我离开她的十年间,她是我不敢思念而又无日不思念的女子。
漫漫十年,足够我的荏苒在衣剑法在江湖上闯出声名,却无人知道我出剑时惠风荏苒般的温和缱绻,其实只是寄托了我对一个不能去爱的女子的思念。
然而从此以后,我该如何?
我该如何度过我连思念也不该再有的余生?

那年山中的雪下得很早,我在山中筑起小屋,打猎为食,融雪为水,度过了整个冬天。
我不再计算时日,我喜欢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有时我整夜无眠,倾听郁郁孤狼对月长嗥,万山回音。
常常,我觉得它的孤独也同我一般。
在一场大风雪中我救起一个几乎已冻僵的猎户少年。他在大雪封山的冬日前来猎取玄狐,我找到他时他已取到了毛皮四张。
他说这样上好的毛皮他一共需要八张,这样他便可以换取足够的盘缠离开这里的雪山,去遥远的江南。他的祖父与父亲都葬身于山中忽来的暴风雪,他已厌倦了这里,他要去传说中没有风雪的江南。
我帮助他猎到了另外四只玄狐,然而出山的道路已被大雪封死,他只能在山中待到春天雪融。
他粗具一些武功根底,在狩猎中显露的习武资质更令我称奇。山中无事,我对他略加指点,他的进步一日千里。
他离开时,才告诉我他的名字:关荻。
他说他出生时正是秋天,山那边的野苇湖开满了荻花。

春天来时,融雪成溪,我搬迁到更高的山上,淙淙溪流从我屋边经过。
夏季山中也并无暑气,只是木叶转成森森,雨水增多。
秋季来临我翻过山岭找到关荻说过的野苇湖,那里的大片荻花如云似雾,令我忽觉往事苍茫便有如这般。
我在苇塘边吹箫练剑,看瑟瑟荻花在箫声剑影里轻舞飞扬,我看见长空幽蓝,万古云霄,常觉胸中不着一物般地不染纤尘。

山中四时轮转,我却刻意地忘记岁月如何。
不知几年以后,又到了冬天。
那一年冬天,我没有听见我已听成习惯的那匹孤狼的长嗥。
我寻找那匹狼花费了整整一个冬季,却始终未能找到。我有时恍惚,觉得我所听见的狼嗥也许从未有过,不过是我的灵魂在深夜里脱窍而出,寂寞徘徊于月下,为自己的躯体挣出的最后一缕哀音。
群山返青的时候,我离山而去。

我不知怎样走回了阿翎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村庄,当我明明已不记得道路。我想这也许该归因于一种冥冥的指引。
我猜测阿翎早已不在那里,然而我仍然走到了村东的第三栋屋前。
一样的篱笆,这一次却不曾倾倒。
柴关虚掩,黄土铺院,低矮的房屋一片岑寂。
恍惚间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自己立于檐下,决心向屋内长相别离的女子许下一生的诺言,然而,我却看见她怀抱着与别人生下的婴儿。
仿佛要打破我的幻觉,房门就在那时轻轻打开。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溜出,来到院中。
那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儿,衣衫破旧,发辫零乱。她手中拿着一个水瓢走向院角的大水缸,那水缸比她还高。
她爬上水缸旁边一块垫脚的大石,踮起脚来努力前探,去舀缸中所剩不多的水。她的姿势如此危险,仿佛随时会栽进水缸之中。
我及时叩响院门。她暂时放弃了舀水,回过头来。
在看清她小脸的一瞬,我就知道了她是谁。我仿佛再次看见很多年前母亲领回家中的的阿翎,黑亮的大眼睛光芒荧闪,小小下颌倔强尖削。
我眼前模糊,一时不能出声。
而女孩儿已跳下大石,来到门边。
她望着我,神情警觉。“叔叔,” 她清脆地问,“你找谁?
“你是阿湄?” 我喃喃地说。
她的眼中掠过一丝迷惑,轻轻点头。
“那么,你妈妈呢?”
她回头望一眼小屋,仿佛害怕我们的谈话会吵醒她的妈妈。“妈妈病了,在睡觉。”
“阿湄,” 我心中酸涩,缓缓地说,“我认得你的妈妈。”
她一时没有说话,仰望着我。然后她的脸上渐渐亮起信任的光辉。
她走过来,拉开了本来只是虚掩的院门。
“叔叔,你能不能帮我舀水? 我要给妈妈熬药。”

我再见阿翎时她已完全不复旧时容颜。她已病了很久,我为她请来的大夫也只是摇头。我知道她已时日无多。
除去我刚来时,她几乎不曾认真看过我。很多时候,她只是躺在那里静静出神,她的眼睛那时变得云水般温柔。我只在多年以前看见过她那样的眼光,而那样的眼光却再也不是为我。
我看见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苍黄,有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也正随她日益消蚀。

阿湄从不在我们面前哭泣,只有一次,我看见她蹲在柴堆后无声饮泣,我抱起她,她默默搂住我的脖颈。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领,起初温热,后来冰凉。
那一天我抱她去了野外,那时是秋天,原野里开满牵牛花。不知为何那里的牵牛并没有深紫和紫红,只有淡红,微紫,与苍白,仿佛都已被阳光晒退了颜色,无神无主的萧条。
阿湄在那里放声大哭,那时她才象是一个五岁的女孩儿。
我带她回去时,阿翎已经醒来。那天晚上,我听见她与阿湄说了整夜的话,然而我听不清晰。

数天以后的早上,她支走了阿湄。
她要我答应在她死后,把阿湄送到她父亲的身边。
我默默点头。
“他未必会待好好她,你要常去看她,直到她成人。”
我依然答应。
她松了一口气,转开脸去,明亮的眼光转成暗淡。
她始终还是爱他,即使他辜负了她这么多年,始终也没有来接她。

当天夜里,我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吹起了箫。
我从未吹过那首曲子,然而我不知不觉吹出了它,也许只是因为人生本如那支箫曲一般凄凉。
后来房门打开,我看见阿翎出现在门边。
她已有多日不能下地。看见她,我微微一惊,停下了箫声。
“不要停。” 她低声说。
我重又吹起,她慢慢走来,坐在我的身边。
花架筛下淡淡月光,如满地细碎白冰。不时有紫藤花坠落,点点剔透凝华。
她将什么东西系在我的腰带上,我知道那是一只新的香囊。
从前她绣给我的香囊在一次决斗中被人毁坏,我不舍得丢弃,一直收在怀中。
然后她伸出手臂揽住我的腰,紧紧依偎在我的肩头。
她在我耳边低语:
“不要停,” 她说,“ 听着你的箫声去死,我才不会害怕。”
我轻轻一震,却没有停下。
我一直没有停下,即使当我感到她的手臂松开滑落。
我没有停下,即使当我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呼吸。
我没有停下,当天空大亮,人家的炊烟次第腾起,鸡鸣犬吠,日上的尘嚣。
我没有停下。
那一切与我无关。
我觉得我只需一直这样吹下去。
一直吹下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

然而还有阿湄。
我答应过要送她去她父亲的身边。
当阿湄自她母亲冰冷的怀中抬起泪痕狼藉的脸望向我,我知道我要履行我对她母亲的诺言。
我终于放下了我的箫。

我带着阿湄千里跋涉,到了江南。
我见到了阿翎一直不曾等到的那个男子,慕容安。他的完美丰神并不出乎我的意料。
他起初略为吃惊,凝神看看阿湄,神色渐渐平复。“她并没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所以你才任由她流落在外?”
他笑笑:“最初我便要娶她回来,是她自己不肯答应。”
他望我一眼,继续道:“她一直都在等一个人,不肯放弃。那个人,想必是你。”
我如受重击,不能置信。霎那间只觉天翻地覆,无比荒唐。
“你不知道么?” 慕容安望着我,“那么你还不如我明白她。”

当天夜里,我茫然离开了慕容府。
我千里往返去看望阿翎的坟墓。我以为她或肯托梦于我,告诉我真情究竟如何。
然而她一去杳然,从来不肯入我的梦境。
某一个黄昏,落日凄圆,月影初升。
我再一次拔去她坟上荒草,坐下为她吹箫。然后我离开了她,继续我在江湖的漂泊。我并不知道滚滚尘嚣,究竟何方是岸。山长水阔,我该于何处容身。我只是想要找一件事来做,胜负生死于我已无关紧要。
我开始追踪那些多年未曾归案的盗匪,我甚至希望我会败在某个凶残大盗的手下,无声无息死于一个边陲小镇或是荒山密林。奇怪的是我的剑法却于此时悄然精进。
就在那些年里,我再次听到了关荻的名字。这个在南方七省声名雀起的年轻捕快以其高超的追踪技巧,坚韧不拔的意志,以及奇异的独门武功威she 黑道群雄。传说中他的武器是一条长长的铁链,那使想起很多年前与我一同猎狐的少年手中灵活的套锁。
有几次我们殊途同归,追踪同一伙盗匪到了同一个地方。我暗中出手相助后无声退去。
我看见昔日猎狐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英俊不羁的青年,他自己揣摩出的武功虽然仍有不足,却因出手惊奇难测而颇具神威。

在追踪盗匪告一段落时,我会去看望阿湄,但是每一次并不让她知道。我会在她生日时在她常去玩耍的废园里藏下一份礼物。当我在暗中看见她被惊喜映亮的脸,才觉得我这样活着,至少还有一些意义。
阿湄日益成长,比小时候活泼快乐。我看见她的成长,仿佛看见从前一幕幕的阿翎。那让我深深感念,同时也是深深的刺痛与折磨。
她七岁那一年,我在夜深人静时去看望她。
当晚孤鸿号野,翔鸟鸣林。
我看见星光撒上她熟睡面颊,她不知梦到了什么,脸上有依稀泪痕。我才知道她的快乐和活泼只属于白天。
我的心境悲凉如水。我不明白阿翎为什么不肯把阿湄交给我抚养,至少我会比她的父亲更好地照顾她。

那晚我离开时,发现一道人影由废园里窜出,越过围墙,烟般疾逝。我遍体生寒,追踪而去。半个时辰以后,他没入一条深深小巷。
我谨慎地进入小巷,几步以后,我听见一阵金属撞击之音,强劲风声劈面而来。电光石火,我想起这可能是谁,在间不容发时出剑化解。
避过一击后我倒跃出巷,低声问:“关荻?”
关荻很快认出了我,霎那惊喜难以形容。
他收起铁链走近我,低声一笑:“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
“我姓方,” 我说,“方雁遥。”
他明亮黑眸在夜色中一闪,“原来你就是方雁遥。那么,一直相助我的人是你。”
“也许那只是巧合。” 我说。
“是么?” 他侧头反问,他的笑容依稀可见少年时的明快天真。
我与他相视而笑,故人重见的欢欣尽在不言。

那一夜在他的家中我们煮酒尽欢,促膝畅饮。他将别后际遇一一述说,我默默倾听。
后来他问起我去慕容府的缘由,我约略告诉他阿湄身世。但当我问起他为何会在那里,他却微一犹疑。
我知道他必有难言之隐,也不再追问。他却又忽然一笑,随即坦白:
“我去那里,是与慕容家的一个女子相会。” 喝一杯酒,他有些出神:“我无论如何也要娶她为妻。”
我望着他英挺轮廓,坚定眼神,仿佛永远可以为了他的目标不计其余,我知道这一次他仍会实践他的诺言,就如同这些年来他默默成就少年时的梦想。这使我为他们觉得高兴,而又惕然如悟忆起自身,意兴阑珊。
我在似喜似悲中度过长夜,天明作别。然而我未曾想到与他一夕别后,再见似已遥遥无期。
就在那一年冬天,关荻忽然消失于江湖,不知所踪。

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大事:慕容世家与塞北池家联姻,刚刚执掌家政的池家长子池杨迎娶了艳名闻于江南的慕容宁。关荻的失踪似与此事颇有关联,使我不由担心。但多方查访,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三年以后,我追踪一伙大盗直至塞北,忽然听说慕容宁在池家红莲山庄的红莲峰顶纵火自焚。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此事与关荻有关,匆匆赶去。在离山庄十里的山中,我找到了重伤的关荻。
他的伤势在一个月后痊愈,但他整个人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他完全失去了笑容,也几乎不再说话。他望着人时眼光灼热,却只令人心底生寒。
他从未告诉我那时在红莲山庄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一次,他在酒醉后对我说:“池杨烧死了她,是池杨。”
他的话令我悚然心惊,我不能想象会有人亲手烧死自己的妻子,即使那人是以冷漠深沉著称的池杨。
风波渐渐平息以后,我们一路向西,回到了从前初次相逢的雪山。
在那个野苇湖边我们筑起树屋,从头修定他的武功。他每日埋头苦练,我知道他的全部心志现在只为复仇而燃烧。
我无法劝解,只有相助。

我每年仍会离开数月,前去看望阿湄。直到她十五岁生日,我再次见她,才明白日后不可再去。
我去时正是清晨,清露宛转,如丝碧草上浮着一带轻烟。
我看见一个少女坐在凉亭,穿着鹅黄绸衫,百无聊赖地踢着双脚。偶然间抬头,眼波四下流转,却似一切并不曾入眼,只是关心着一件事,神气不安而又快乐,可爱而又可怜。
无人知道当我看见这一幕时,如何在蓦然狂喜后而又肝肠寸断。那仿佛是把多年前的一幕完好无损地移植到如今。只不过,那再也不会是一早起来,在我房外等我带她出游的阿翎。
不知不觉间,她的女儿已长成与她无比相似,让我不能自已地疑真疑幻。乍起的梦境终究陨灭,惊喜一霎,倍感神伤。
在一片恍惚中我离开了慕容府,走了很远才发现,我竟忘记放下我为阿湄准备的礼物。
我回到了雪山。
以后的两年间,我再也没有去探望阿湄,因为我不敢再去面对那样的折磨。

两年以后关荻听说慕容府与池家再次联姻,决定前去报仇。我只有相从。我从未想到过会在池家与阿湄重逢,因为传说中的新娘是慕容泠。
当我第一眼见她,我再一次将她错当作阿翎。但当关荻将她掳作人质时,我已明白她的身份。
我不明白的只是慕容家为何要她代嫁而来。 此事一旦被池家发现,她的处境何等危险。难道慕容家上下竟无人关心她的安危?

窗外爆竹震耳欲聋,阿湄要俯下头才能听得见我的问话:
“为什么嫁过来的是你?”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掉下泪来,脸上却浮出笑容。
“是我自愿的,” 她说,“何况池家的人已经知道真相,并没有将我怎样。”
看我仍要再问,她低声阻止:“叔叔,无论如何,现在我很安全,你先睡一睡,明日再详说。”
鞭炮声终于变得稀落,我的双耳犹自轻鸣。
阿湄为我拉开被子,一瞥之间似是发现了什么,略为惋惜,却没有说话。
“什么?” 我问。
她微微犹豫,随即说:“你身上挂的妈妈绣的香囊,给人斩破了。”
说着解下,要递在我的手中,却又‘咦’了一声,缩回手,转身在灯下细看。
不久之后,她回过身来,手中捏着一张折叠的棉纸。她的神色怔仲不宁,低声说:
“妈妈把这个缝在了香囊的夹层里。好象,是一封信。”
我接过来,手抖得厉害,我害怕稍一用力就会撕破那张薄薄的绵纸。
我记起十二年前我与她绝别的那个夜晚,阿翎把这只香囊挂在我身上。
她究竟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不肯在她生时说清,却要写这样一封信,要我在她死后多年才得以发现。

阿湄将油灯移至床头,拨亮了灯芯。
屋中弥漫着爆竹的青烟,淡淡的硫磺气息。
四下里鞭炮声忽然沉寂,已是新年。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那封十二年旧信的最后一层。
跳进我眼中的第一句话已令我双眼模糊: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 …
我停了停,到眼前再次清晰,才能继续读下去。
… …
“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从我第一次见你。
那年我七岁,你八岁。你的母亲让我叫你大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那时我并没有开口。
我并不是害羞,我只是不愿让你当我的哥哥。
也许那时我便知道长大后我会爱上你。

我也不愿叫你的名字。雁遥。
这两个字常让我觉得你的一生会象大雁那样南来北往,遥不可及。
事实上也真的如此。
因为那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不得不喜欢自己的名字:雁翎。
我想如果你一定要做永不栖息的雁,我情愿做你的一根翎毛。关山长河,碧空云渺,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同去。
然而我不过是在痴人说梦。
我知道做不成你的翎毛,你迟早会离开我。
我知道。

你离家前的那个晚上,我去找你。我问你:什么时候可以带我一起走?
你一直没有回答。
于是我说我会等你,我说我会一直等到等不下去的那一天。
其实我是在说我会等你直到我死。但我想你并没有听懂。
我在家乡等了你五年,我拒绝了很多人的提亲。流言四起。
我忽然发现即使你此时回来,你也决不会有勇气带我离开。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替你舍弃那个家。
所以我遣散家仆,远走他乡。我走到一个遥远的北方村落,我在那里安定下来,继续等你。
并不是没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只要你想要找我,你应该可以找到。
我于是又等了四年,我遇到了慕容安。
我不清楚我为何会答应和他在一起,也许我已濒临绝望,也许我正因绝望而恨你,要用伤害自己来伤害你。
但我从未想过要嫁给他,不再等你。
他这样要求过,然而我没有答应。
我从未爱过他,也许他同样未曾爱过我。
然而他竟比你明白我。
他走时对我说:
“如果你以为这样你还可以继续等他,那么你错了。”
我不管对错与否,因为我已没有选择。
我早将一生变成一局与你的赌博,我不能退场,在我的生命结束以前。

我终于等到了你,你来时正是阿湄满月的第二天。
看见你的一霎我就明白我已等到了我一生想要的东西,虽然我已失去了接受的资格。
我的痛苦应该是你的两倍,因为看见你的伤心我的痛苦更添了一重。
我怎么可以答应嫁给你,让你抚养别人的孩子? 你是那样一个骄傲的男子,虽然你的骄傲很少让人看到。
你会终生无法释怀,娶了我,你不会幸福。
于是我骗了你,让你离开。当你离开时,我以为我们终生不复相见。
你走的时候是夜半,四周很静,我伏在窗前用心听你的脚步。
我一直在听,直到再也无法听见。
一切都象很多年前的那一夜,你自以为无人知道地离家。

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在我命不久长的时候。
我觉得为此我可以感谢上天。
我想必隐瞒得很好吧,让你以为我始终在等阿湄的父亲。
你从不知道每次你转身,我在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你。否则你便会明白我的真心。
你对阿湄很好,我毫不怀疑在我死后你会愿意抚养她。
然而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自由。
我不想让她在你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你,曾经有我的存在。
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将我忘记,如果这样就可以去掉你眉间的忧愁。

我不知道该不该让你知道所有这些真情,所以我把它交给天意去裁决。
我看见从前我绣给你的香囊已经不见,便做了一个新的给你。我会把这封信缝在里面。
也许很多年后你会看到它。
也许,你永远不会。

我死的时候如果在你身边,我会觉得幸福。
我希望你吹箫送我,那样我便会有了勇气。
就象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你仍记得么?
从前秋天的夜里,你坐在家中紫藤架下,为我吹箫。”
2007-3-11 23: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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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遇雪




关荻

大风卷雪,枯木摧折。
正月初七。
池家人马仍未放弃搜捕,但我们已离开暂时容身的客栈,顺利潜入山中。
八百里呼音山千峰雄奇,深谷幽秘,藏匿之处何止千百。我并不为追兵担心,令我担心的只是大哥。
大哥伤势反复不定,我明白是他心事使然。
多年来我从未见他开怀,却也从未见他如近日一般伤痛。他心中沉埋往事仿佛一夕之间连根掀起,翻复折磨更胜从前。
而他所以被勾起前愁旧恨,全因助我复仇来此重遇慕容湄。
回思种种,我但觉此生欠他良多,无可报偿。

他在那场十年不遇的暴风雪里救起我,是我们初次相遇。
那一次我欠下他我的性命,还有我整个未来。
他将我救回他的木屋,他帮我猎取用以交换我未来的狐皮,他指点我后来赖以生存的武功。
我永远记得他在寂寞山林飞掠的身姿,夺目剑光追击着疾奔的玄狐,白虹黑箭,苍茫积雪激荡成烟。血光乍溅时,他倏忽止步,提起猎物,眉间浮起淡漠的忧伤。
那一瞬间我对他崇仰敬慕如同对待传说中的山林之神。

我并不确知何时是我们的二次相逢。因为在他现身与我相见以前,他已暗中助我多次。再见他的惊喜无以复加,我本不善言辞,但那一晚我们长夜对饮,我告诉他别后经历,我竟能滔滔不绝。
也许与他重逢,让他看见我因他而改变的命运,早已是我多年暗藏的夙愿。
多年不见他并未改变,一如既往地沉静温华,寂寞忧悒。我对他仍然敬慕有加,却已倍感亲近。这个诡谲江湖,众人眼中,我是来历不明横空出世的一个异数,而造就我,知道我,只有他。

第三次相遇是在呼音山中。
那时我重伤,心死,一半的血流出体外,在身边结为深色寒冰。
就在那时他出现。
即使看见我沦落至此,他的眼光依旧从容,只是当他俯身查看我伤势时,我才看清他眼中忧色多添了一重。
他带我逃出生天,带我重返我出生的山岭。
他和我同看那片苇湖中生生不息的野苇,仿如看见我们人生的枯荣。
某一个夜晚,清水长天,月色流离。
我难以入睡,起身到湖边练功。收势时回头一望,看见他不知何时已出屋静立,白袍低垂,如一段落地凝华的月光。
我望着他,心头霎那翻转,远远叫了一声:
“大哥!”
那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他微微一动,隔着很远,我依然感到他淡淡笑容。
停了片刻,他才说:“方才练得不错,只是个别几处过于心急,再来一遍吧。”
我向着他的方向笑笑,从头练起。
我心中温暖,顿时开阔。
因为我知道从此以后,人世风霜江湖夜雨,都有他在。
从此以后,他是我师,我友,我长兄。

然而这于我至关重要的人此刻情形不容乐观。
他本已退下的高烧重新反扑,今天夜里更陷入昏睡之中。现有伤药看来已全不管用,我心急如焚,然而无计可施。
慕容湄向我打个手势,示意我出洞去谈。
“叔叔需要新的伤药,” 她说,“二哥曾告诉我一个药方,也许有效。但是药材挑选十分严格,我需和你同去。只怕留叔叔一人在此,无人照应。”
事已至此,我们并无他法,我下定决心。
“我们连夜出山,明日定能回来。”
她犹豫一阵,点点头。
我们回到洞中,设下几处机关,在火中填足木柴,防备野兽来犯。随即离洞而去。

大雪初停,朔风未静。沉沉天空黑如凝墨,唯一光亮来自四周重峦叠雪。
慕容湄轻功不弱,却内力不足,又无行走山路的经验,我一路提携,行来尚不算慢。五更时我们到达铃雨镇,镇中最大的药铺怀生堂当街矗立,灯火全无。
风声忽停,四下死一般沉寂,似是邪祟将出, 万物屏息。我心中明白,但仍以匕首撬开店门。
慕容湄燃起火折,照见靠墙而立顶天立地的几只药柜,上千抽格令人眼花缭乱。她吸一口气,上前翻捡。
一只只抽屉滞涩咿哑地响起,每一声仿佛都要裂寂静而后快,慕容湄的手微微颤抖。黑暗仿佛有形,压榨着她手上抖索脆弱的光焰,只待其略有退让便要猛扑而上,噬灭这一点异己的光明。
我立于门边,听见几声零落犬吠,一阵扫荡街巷的长风。我冷冷一笑,握紧了腰间武器。

她大约花了两盏茶时分选定称好了药材,抬起头来松一口气,低声说:“走吧。”
我拉住她手,紧紧一握,她立刻明白,全身一僵。
我另一只手提起一张椅子,用力向店门掷去。在听到破门声以前,我已拉着她由后窗跃出。
后院亦有埋伏,霎那间火光大亮,一瞥之间只见有十余人已由藏身处涌出,上前夹攻。
为求从速脱身,我下手毫不容情,铁索横带,击破两人头颅,回卷时又缠飞一人,远远抛出。
余人顿感震摄,怔仲不前,我趁机拉起慕容湄跃上房檐。
然而檐上亦有人相候,在我即将落下时刀风呼啸直扫我双腿,我在空中险险避让,脚下落空,铁索飞出,卷住檐上偷袭之人。
那人凝立相抗,我们借力斜荡,远远落上另一处屋檐。手下骤松,那人收力不及乍失凭依,一头栽下。
脚下屋檐千重,我们提气疾奔。身后仍有人追来,一时难以撇下,令我暗自心焦。
慕容湄忽低声说:“让我用暗器?”
我意外之喜,低声答应,松开她手。她微微侧转,双手连扬,大片湛然寒芒无声浮起,袭向追兵。
身后闷哼连声,已有数人中了暗器,余人略有迟疑,我拉起慕容湄跃下房檐,没入曲折小巷,终于甩脱了池家追兵。

到达呼音山口时天已放亮。一路疾行,慕容湄已几乎力不能支,我放慢脚步,容她调匀气息。
天空低沉,几乎要迎头压下,东边一带隐隐白光,却被厚云所没。眼前万仞高峰夹一小径,两侧深渊中乱石穿插,有如怪兽獠牙巨口。
劲风猛烈,席卷峰前积雪扑面而来。然而凛冽的不只是风雪,挟势而来的细厉杀气几乎要逼住我的呼吸。
哨声尖鸣,数十人一涌而出,霎那间结成剑阵,将我们团团围起。
剑阵威力奇强,处处克制我的武功。除夕那晚在大阵中我已领教,此时没有大哥相助更觉应付吃力。
激战半个时辰,始终无路突围,反而围圈渐小,我们已成被困之势。
我心中寒意渐起,铁索偶然走空,带落半空一截枯枝,枯枝飞入剑阵,一名剑手略一迟疑,举剑招架,剑阵一时微乱。
我脑中灵光闪现,低声向慕容湄说:“放暗器!”
她心领神会,暗暗由怀中取出暗器,双手连展,送出一片碧色薄云。我回索兜住,轮转送出,射向四周人群。
剑阵霎时大乱,众人纷纷击挡,然而他们围圈而立,仓皇间误被同伴击伤者大有人在。激飞至半空的暗器也被我以铁索卷回,再次送出。
我低声道:“再放!”
又一片薄云浮起,我挥索弹出,这一次受伤者更众,十之八九跌坐于地,一片呻吟。
慕容湄轻轻一笑:“行了,暗器上的麻药会让他们动弹不得。”
我拉起她跃过众人,抢入山口。
忽然间,剑光如雪翻折而起,势如疾电,直取我眉心。
我后翻避过,退出山口。
一个赭衣中年人一掠而出,数年前与我曾有一面之缘,是池家总管池落影。
方才未曾中暗器的四五人此刻也一同夹攻而上,我更不答话,上前再战。顷刻间,收拾了那几人,只剩池落影与我独斗。
他的剑法凌厉飘忽,高出众人甚多,我一时难以胜出。
激战之中,眼前忽大放光明。想是浓云骤裂,白日刹那喷薄。
池落影正面向东方,猝不及防,剑势不由一滞。我趁此时机袭向他腰间破绽,他不得已奋身斜掠,我长索横曳直追。
眼见他已避无可避,他忽于空中发剑,直刺慕容湄。
我一惊回索,将慕容湄斜斜带开。但她衣襟已为剑气所裂,被我带开时,怀中掉出若干物事,飘向路边深谷。
她大惊失色:“叔叔的药!”
我闻言掠过,只见一串药包方自坠下山崖。
一时间我再无心旁骛,唯一心念是决不能失去大哥伤药。俯身崖边,长索出手,堪堪卷住药包。
只听背后风声飒然,慕容湄惊呼:“小心!”
我知道池落影必于此时偷袭,但我此时回身,药包必落入深谷,唯有不闪不避。只觉右背一道透骨深寒长驱直入,然后又迅疾离开。与此同时,我收回长索,取到了药包。
回身,我正看见池落影飘身退开,神情似笑非笑。我右臂略抬,剧痛勃起,眼前一片昏黑。心下不由冰凉。

忽听慕容湄道:
“池总管,你放了他我便和你回山庄。不然,我会跳下去。”
眼前黑雾渐渐消散,我看见慕容湄立于崖边,衣袂当风,似是随时可能失足。
我想要过去,但刚一动弹,半身剧痛,如要晕去。
只听池落影喝道:“不要动!” 慢慢向她靠近。
她却又向崖边退了一退。
“好,我答应你。” 池落影沉声说,缓缓向她伸出手。
慕容湄侧头看他,“此话当真?”
“在下岂敢欺瞒少夫人?”
慕容湄微一犹豫,终于伸手给他。就在两人相触的一霎,慕容湄纵身撞入他怀中,双手连点,池落影顿成木雕泥塑。
她犹不放心,在他身上又加点了几处穴道,这才奔回我身边,急切地问:
“你怎么样?”
我将药包递在她手中,“不必管我,” 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神色仓惶地摇头,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已听不清晰。
风声与她的语声忽成稀薄遥远,烟一般散尽。
代之而起的是一阵柔和轻响,悉悉簌簌,象我初次听到的江南丝雨落上碧青的原野万物,又或是四月里雨一般的落花,落在我初来乍到的江南。
我觉得我飘浮起来,四肢轻得不复存在。脸上微凉,眼前一片柔白的薄光。
我忽然知道那是雪。
江南的小雪。
江南也是有雪的,那年我第一次知道。
* * * * * * * * *
那一年,是我声名鹊起的一年。
一个苏州府三等捕快独自抓获了采花大盗高飞。
那年冬天,我在街上例行巡查时瞥见了高飞,他的易容并不能瞒过我惯于追踪猎物的眼睛。
我看见他进了四海赌场。我并没有犹豫,脱下官服,尾随而入。
他在玩骰子,我加入他那一桌,默默观望。他下的赌注越来越惊人,余人渐渐收手,只围观他与庄家对局。
庄家脸色发青,最后已不敢再接注。高飞冷笑顾盼,预备离去。
我阻住他。
“我和你赌,” 我说,解下刀囊,放在桌上。
他收敛笑容:“什么意思?”
“谁输了,就在自己身上插一把刀。”
他脸色一变,大约从未试过这种街头无赖的赌法。
“我为何要和你赌?”
我看看聚拢而来的人群,回望着他,淡淡说:
“因为我知道你是谁。”
他眉棱跳动,目中杀机陡现,却仍笑说:“好,我赌了。”
我连输三局。
左腿已插了三柄刀。
唯一可伤之处只在左腿,因为我尚需右腿固定身体,双臂运用长索。
四周一片安静,其他赌局全都停下,众人屏息围观。我听见我的血一滴滴流上地板,发出轻微响声。
高飞额头冒出冷汗,掷骰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冷眼旁观,知道绰号“玉蝴蝶” 的他对自己身体发肤一向爱惜,此刻难免紧张,做弊手法迟早失灵。
果然这次他只掷出了三点。我却掷成一副地牌。围观人群一片喧哗。
我将刀囊推到他面前。他缓缓伸手,微一犹豫,忽然间推翻赌桌,向我扑来。
我与他一场恶战。
高飞的武功其实在我之上,但是赌局之中他气势已馁,此时心浮气躁,只求夺路而逃。然而我正锐气如虹,不计生死。拼得受伤七处,我终于以长索锁住他双腿,将其生擒。

走出赌场时,围观人群让开去路。
人丛中忽然射出一束流离的光芒,在我身上悠悠一绕,旋即堙灭无踪。
我心中一动,脸上落了几点清凉,抬起头,柔白天光,雪花轻淡如剪碎的白烟,只是一些盈然的影子,万般虚幻。
是江南的雪了。
我从不喜欢的雪,那一天却令我生起一阵无名的情绪。
忽然有些疲倦,快乐似的,又有些微怅惘。
想要坐下,在阶前,喝一些酒,就这样看雪,看放晴后的云天茫茫,不冻的水流,白鹭拍打着镜面一般的水田扶摇起飞。听听入暮时的钟鼓,谁家高楼飘落的笛声。
那一霎恍惚,是我十九年中初识的温柔。

当晚我由府衙回家时,雪仍在下。
伤口已经扎好,我下手自有分寸,不曾伤了筋骨,只是行走有些不便。
我一瘸一拐地走在行人冷落的窄街上,街边连片民宅,人家灯火,食物诱人的香气。
身后忽然传来几人一致的脚步,咿哑晃荡的声响,我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一乘竹轿。我在街边站定,侧身等他们过去。这样的窄街我们无法并肩通行。
竹轿渐渐接近我,擦身一过的一瞬,微风卷起,依稀香氛,我不由抬头。
那隐没在轿中的容颜是一种扑面的感觉,如在深沉长夜里,咫尺相迎一朵绝艳的花。而那一束目光明媚照眼,仿佛足以映亮世间所有灰墙瓦巷,一切暗夜的灵魂。
同样的眼光,我曾见过,在四海赌场外,熙攘人丛中。
轿上丢下一个瓷盒,准确地落入我怀中。
竹轿匆匆越过我,转过街头,不久后连轿夫的脚步也听不见。
忽然间整个世界静下来。
雪花依旧轻轻落着,触地消融。
残破的石板街面泥水淋漓,有灯火的地方水光明灭。一切依然如同以往,平凡暗淡,仿佛不曾有任何奇迹在这里发生。
在家中灯下,我打开那瓷盒,碧绿的水晶一般的膏体,是极珍贵的伤药。
我看了它很久,并没有用它,却将它仔细地收在怀中。
我只想要保留这一份证据,让我可以确信曾经发生的那些并非只是一场梦幻。

两年以后,我在暗中搜捕紫背金刀叶沧元。
声名赫赫的大侠其实是十年前连环血案的凶手。所有证人都已被相继他灭口,我们手中再无证据。
我所属柬肃司直隶御前,雷厉风行,并不拘泥成规。向我下达的命令是不必逮捕他归案,就地处置。
叶沧元如惊弓之鸟,大江南北地躲藏。我追踪他半年之久,发现他已隐姓埋名成为慕容世家门下宾客。
我直接登门求见慕容家主慕容筠,三次方得接见。
道明来意后,慕容筠大笑不已,斥我为荒谬。他将一枯瘦老者传来,告诉我这便是我指称为叶沧元的门下宾客陈福元。
我告辞离去。
半年以后慕容筠猝然谢世,慕容家大办丧事。我混在吊唁众人中进入慕容府,发现了唯一一处仍然戒备森严的小院,我知道那便是叶沧元的藏身之所。
当夜我潜入院中,击杀叶沧元。
当我终将铁索套上他脖颈,他沉重的紫背金刀也破空而下,雷霆万钧。
我侧头闪开,刀重重劈入我的左肩。一时间我以为自己会被他劈成两片。但刀锋劈裂我的肩胛骨时后力不继,他已气绝。
慕容家正在守灵的诸位精英很快赶来,周围灯火大亮。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一时不能决定是否要将我灭口。
新任家主慕容安最后出现,他看一眼地上的紫背金刀,淡然说:
“原来此人真是叶沧元,可惜先父不幸被他蒙骗。” 又望望我,一笑:“多谢关捕头为在下家中除去此害,不胜感激。”
他略一挥手,众人让开去路。
我一步步走出去,我流出的血如水泼地,我感到阵阵眩晕。我奋力支撑,走出了慕容府的后门。
不知走了多远,忽听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
“你的血比旁人多么? 每次见你,都在跟人拼命流血。”
虽然在说着拼命流血的事,那声音依然如鸣琴一般动听。
我站住,回头。
四周黑暗如冰冷的铁。
温暖明亮的只有那两道目光,熔透这样的黑暗,如一张漂浮而来的丝网,轻柔光洁,闪烁着荧光。
“这一次,让我看见你。” 我说。
然后我觉得那丝网无处不在地笼罩了我,带我一同浮游夜空。

醒来时,我终于看见了她。
她是我一生所见最美丽的少女,她的美丽超乎我一切想象和语言。
看见我醒来,她对我轻轻一笑。她手中玩着那个已用空的瓷盒,问我:
“怎么你上一次不用里面的药? 怕它有毒?”
“不是。” 我说,不知如何再去解释。
我望着她,想起她从前惊鸿一瞥的出现,这一次又自慕容家尾随我而来。我想起闻名江南的慕容家的那个女子,美丽绝伦而又会偶然离开深闺,出没于市井。忽然我问:“你是慕容宁?”
她一怔,笑起来:“你真的很适合做捕快。”
我摇头:“不过是你容易辨认。”
她扬眉望我,意似询问。
我看着她,然后我说:“再没有别人会象你一样美丽。”
她忽然红了脸,转过头去,我以为她要生气了,不会再睬我了,然而我听见她说:“我从不知道这句话这样好听。”


以后的一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畅快张扬的时光。我令整个江南黑道切齿痛恨而又闻风丧胆。
我的头脑从未如此灵活,我的感觉从未如此敏锐,我的信心从未如此高涨,我的武器从未如此得心应手。我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所向无敌,连负的伤,流的血,都令我觉得是一种无比痛快的快意,不可多得。
我送给她偶然得来的一只鹞鹰,它卓绝的识人认路本领,使我远在千里之外也可以和她互通信息。
当我一路跟踪悍匪于荒山沼泽,蚊虫毒瘴令我几日不能安睡,却抬头看见渺远云层中微如粟米渐而放大的鹰影,霎然间所有疲惫艰辛我都甘之如饴。
在公事的空档里,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回苏州,与她在慕容府的废园中相会。她是这样言笑灵动的女子,每次总面总不免轻嗔佯怒,淡噱微嘲。然而忽然间,她又会静下来,并不说什么,也不在听我说,望我的眼光迷茫而又温柔。
“关荻!”
每次离开,她总在我身后叫我。
我站住回头,她却又只微微笑着,不再说话。
终有一次,我站在原地,不肯这样轻易离开。
她四下望望,终于欺身过来:
“将来,我一定要嫁你。” 她低声说,带着明亮而毫不掩饰的笑意。
然后她转身飞奔而去。

那晚我没有叫住她。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也曾在自己心中重复了千万遍: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
我要娶她为妻,在我结束了这般刀头舐血的生活以后。
柬肃司的司主已经答应,歼灭了在云桐山一带盘踞多年的云桐七丑,我便可以从此收手。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要杀死川西七丑换取我的未来。我相信自己可以成功,如同多年以前我相信自己可以猎取到那八张狐皮换取来江南的盘资。

整整半年我单枪匹马在云桐山中浴血奋战。
我先后杀死了六丑,最后只剩下最为狡猾的四丑华一荪。
我落入他设置的陷阱,被尖利的竹刀穿刺得体无完肤。然而更加可怕的是我完全不觉得疼痛,我知道竹刀上必有剧毒。
华一荪本来可以大获全胜的,如果他不在我仍有知觉时便迫不及待地现身。
他站在陷阱口疯狂大骂,后来又转成崩溃的号哭。
白亮的阳光自他身后射来,令我觉得他是这苍茫天光里一只嘈嘈挣动的鬼魂。
他离我这么近,完全在我铁索可及的范围之内。我近乎麻木的双臂居然仍能运作,我的铁索无声扬起,套住了他的颈项。
他的哭骂立刻消失,十分痛快地栽入了他自己设下的陷阱。他的尸体插挂在竹刀上,微微晃动。我在离我寸许的地方看见他凝固暴突的双眼,忽然觉得万分疲乏。
那一刻我终于清楚看见,多年来我并非为了所谓正义而出生入死,我所做一切不过因为我不惜一切的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结局却永远难以预测。
我在华一荪的怀中找到了解药,毒性解除后难忍的剧痛令我昏死过去。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有人会来救我,那也不过只是命运的另一个安排。

我真的仍有命在,救我的竟是慕容宁。
是鹞鹰给她带去了我一条染血的碎衣,她才能及时赶来救我。
半年不见,她仿佛变了很多。如果从前她美如一朵粉红的芙蓉,那么此刻她的颜色已半转为深红。一种沉香的魅艳,令人心悸神夺。过去那一抹粉红仍在,却已退到了花叶边缘,偶尔闪动在她眼底眉梢。
“发生了什么事? 你和从前不同。” 我问。
她凝望着我,眼神奇特,然后她忽然恢复了从前的笑容:
“因为你总是这样受伤,让我不能放心。”
她拿出一只瓷盒来放在我怀中,与从前一模一样的瓷盒,里边的药膏已用去了一半。
“只有这么多了,” 她说,“天下唯有两盒止血神药‘碧影露’ ,全被我从家里偷来给了你。” 她忽然停下,眼中似有薄光浮动,她说:“你总要知道小心。”
“以后我不会再有事。” 我低声说,“这是我接下的最后一桩案子。”
我望着她,以我毕生未有的轻松与温柔。
“嫁给我吧。” 我说。
她默默望我,然后,忽然间,她扑在我怀中。
她抱得我那么紧,令我全身的伤口一时仿佛都要迸裂。但是幸福汪洋般淹没了我,令我觉得所有那些伤口不过只是些痛楚却美丽的花开。

我没有想到她会无声无息地离开我,当我的伤好了七成时。
我们寄居之处的老夫妇告诉我说,她有要事离开,要我安心养伤,不必心急找她。然而有一种预感令我觉得毛骨悚然。我觉得压抑而沉闷,呼吸艰难,仿佛重回幼时,那场吞噬了我父亲的暴风雪即将来临。我知道那天会有可怕风雪,尽管我并没有看见天空中有任何征兆。
第二天我离开了云桐山。
在我出山后住下的第一间客栈里,听见一群行脚商谈起近日轰动一时的一场婚事:慕容宁嫁入了塞北池家。
我一生中从没有象那天一样失去自控,我厉声逼问那些小商人完全不顾他们已经体如筛糠。当我相信一切都属实以后,我胡乱寻了一匹坐骑,日夜兼程地向塞外狂奔。
我到达红莲镇时尘土满面疲惫不堪,我看见遍地炮竹残屑细碎金纸,人们告诉我想要凑热闹已经太晚,池杨与慕容宁已在两天前成婚。
我再没有力气多走一步,我进了一家客栈,倒头睡下。醒来时,我觉得胃中如有万刀翻搅,才发觉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天没吃过食物。
我有生以来唯一一场大病就是在那时。那一段日子在我的记忆中模糊虚浮,唯一确切的感觉是我沉陷于一团无法拔足的粘稠灰浆。
病愈后我搬离客栈,进入了镇北的山岭之中,打猎为生。我常潜去红莲山庄附近,耐心观察地势守备。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有机会再见她一面。
大概就这样过了三年,那一年的冬天,我看见池杨带领大队人马出庄而去,守备一时松弛。我终于在一个雪意阴沉的晚上潜入了山庄。
我并不知道她在哪里,仿佛有一种天意的指引,让我走向山庄里那座红如朱砂的山峰。
我唯一深爱过的女子就站在峰前。
我在她身后站住。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仿佛早已知道会见到我,她的平静竟与我不相上下:
“你果然来了。” 她的语气疲惫而淡漠,仿佛已历尽苍生,无物可以动心。
我站在原地,默默望她。当我终于问出那句话时,我觉得口中满是铁锈的气息:“为什么?” 我说。
她无奈地一笑,眉尖有掩抑的深寒,那决不是我所熟知的慕容宁的笑容。
“你仍不明白么?” 她说,“我不过是为了我的家族,放弃了你。”
我霎那无言。
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是为了什么。
我早知慕容世家人才凋落,荣耀门庭其实已岌岌可危,不然他们决不至于冒险收留紫背金刀叶沧元。而以和亲与池家结盟,未尝不是一条最好的捷径。
我明明事情知道只是如此。
我明明知道。
然而我却一定要亲耳听她告诉我,听她将事情交代得简单明了残酷清晰。
忽然间我觉出自己万分可笑,我克制不住我浮起的笑容。
她轻轻叹息一声,“你不该来的。”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黑暗中忽然响起疾掩而来的脚步。数百只火把亮起,将四周映如白昼。原来池杨率众而出,不过只是一个诱捕我的圈套。
然而更加可悲的是即使我明知这是一个圈套,我仍然会来。

我对数百围困我的人不闻不见,我望着火光下忽然分明的她的容颜。那从前烟丝花影中的少女容颜已无处可寻,面前的女子似曾相识,却因此让我觉得更加陌生。
她比从前更美,幽沉沉的艳色使人失足,完全成为一朵深红的莲花。
我忽然想起这山庄,还有这山峰的名字。
红莲山庄。红莲峰。而她是这里的一枝红莲。
可笑我现在才想起这些名字早已揭示了她与这里不解的夙缘。

我看见一名男子站到我面前,白袍,结深红的丝绦。
他的五官深明如刻,眉目间的光华夺目惊心。
“关荻?” 他扬眉问我。
我点头,我知道他是池杨。
他手中剑已出鞘,却并未抬起。
“放了他!” 我听见慕容宁在他身后说。
他仍望着我,不为所动。
我缓缓解下腰间长索,握在手中。
风声渐起,由远及近。我听见枯枝断走败叶狂翻,大荒吞吐,八面悲凉。眼前一阵蒙昧,铜钱大的雪片倾巢而落,混沌乾坤,苍苍莽莽。暗灰色的大雪中,我看见掠起的剑光如雨后长虹,七彩迷离,斩落我所有过往。
我抛索相迎。
忽有一瞬恍惚,曾几何时,江南薄雪,离合神光,我心中怦然的霎那温柔。
长索坠地,剑光消失,没入我胸膛。
池杨凝剑而立,一闪的动容,轻轻退后,长剑拔出。
慕容宁一掠而来:“你放了他!”
池杨侧脸望她,沉寂无言。
“你说过会放过他,只要我遵循自己的誓言。” 她昂然地说,她的黑发在灰雪中狂舞,一把把缠进这离乱的夜。
池杨有短暂的僵硬,然后忽然间他大笑起来。
“好!” 他说,挥挥手,众人霍然让开,暗夜里分出一条路来。
慕容宁向我走来。
“是什么誓言?” 我问。
她一笑:“是我和他的事,与你无关。”
“碧影露仍在你身上么?” 她问,“用了吧。”
我从怀里取出了两只瓷盒,一只已空,另一只仍半满。盒上已染了我的血,我用衣袖将它们一一擦干。
“从前我留着它们,不过为了保存我们相遇的证据。” 我将瓷盒轻轻放在她手上。
她抬头看我,一脸忧心。
“我不会死的,” 我向她低声一笑,“我的血一向很多。”
转过身,我走入那条窄窄的通路。
恍惚间,仍是苏州城里那条无名的窄街,下着雪。仍会有一顶竹轿从我身后赶来,些微的不似人间的香气… …那侧身斡旋时,又终究逢迎的,开在雪夜里的花。

我一直走入了群山。
我没有停。
我攀上一座山峰后,又看见另一座更高的山峰。
最后我躺下,深深陷入积雪。
我已身在高峰,离天很近,我觉得整个天空仿佛都在低下头来,看我安眠。
我看见北边天际隐隐的一线红光,是红莲山庄的方向,然而我已没有余力思考那是什么,我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上,两个樵夫在山中砍柴。
空山无人,回音历历,我听见他们议论着一场大火,然后我听见了慕容宁的名字。
我失血过多的脑子一片迷茫,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他们说些什么。
我破雪而出,我的伤口也同时撕裂。
血流喷薄,我眼前昏花跌坐于地,云升雾起,两个樵夫已不知去向。
万山岑寂。
我看见我的血在雪地里蜿蜒浸润,艳丽得仿佛随时可以燃烧起来。
血在烧。
雪在烧。
当我望见北天那片凄艳的红时,我该知道:
那是火。
那是火。
那是火!
* * * * * * * * * * * * * * *
一闪。
灯花堕。
我仍对着火,灯火。
一盏凝满油膏的白铜灯,在油漆斑驳的桌上。
一名中年女子正低头望我,面目其实陌生,却觉似曾相识。
“我是慕容湄。” 她低声说,“我也为你易了容。”
“这是哪里?”
“铃雨镇上东来客栈,幸亏又下起雪来,遮住了我们的脚印。”
我心中一惊,“大哥呢?”
她转开脸,“我只有力气带你回镇。叔叔的伤应该还可支撑,当务之急是你。”
我心乱如麻,欲待再说,走廊上忽然一阵杂乱,有人挨户敲门。
慕容湄脸色未变,也许只是因为脸上厚厚的易容。她跳起身拉下床帐,自己坐在桌前。
不久门上有人敲响,她轻轻一动,却未起身。门响二遍,她才粗了声音应门。
开门处,几个大汉走进,手中拿着张纸,上下打量。慕容湄连问什么事,却无人回答。
一人忽然推开她,朝床边走来。慕容湄跟过来,气急败坏: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相公冒了风寒正在捂汗,仔细着了风。”
床帐掀起,一人展开手中画纸向我看来。看了一会,转身欲行。
将至门口,忽然又似想起什么似的,大步走回来,伸手掀被。
慕容湄目光黑沉,左拳紧握,想必已扣了一把暗器。
我也凝力于掌,只待他掀开被子便奋力一击。
正在千钧一发,忽听门外一个声音淡淡说:
“不是他们,不必多事了。”
床边人立刻躬身答应,退至门边。会同门口几人,说声叨扰,阂门退去。

我望向慕容湄,只见她仍立在床前,一动不动。
“好了,” 我压低声音,“去插上门。”
她一惊抬头,半晌方才明白。缓缓走到门边,放落门栓。
然后她回到桌前,坐下,凝望着灯火默默出神。
客栈里不久安静,想是池家人马终于退走。我低声叫她,到第三声她才听见。怔仲片刻,她过来揭起床帐,低声问:
“你觉得怎样?”
我的伤口火灼般作痛,两日内断不能行走。而大哥一人困于深山,我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明天一早你便自己回去,” 我说,“把药送去给大哥。”
她沉思少顷,叹口气,终于点头。

长夜难眠,慕容湄也一直在桌前枯坐。
我让她休息片刻,她却只摇摇头。
三更时分,门上忽然敲了两记,便再无声息。
慕容湄忽然跃起,浑身抖战。
“怎么?” 我问。
她回过头来,双眸放出潮湿异彩,连那张易容后平淡无奇的脸都变得光华灼灼。“是他。” 她颤声说。
我忽然明白,门外便是那方才唤住人们搜查的人。
“去开门吧。” 我说。

她迎进的男子眉目秀爽,风仪纯静,与池杨迥然不同,却依稀可见相似轮廓。
是池枫。
他静静望着慕容湄,叹息似地:
“我知道是你。” 他说。
慕容湄呼吸急促,却一时无言。
池枫转身,由怀中取出一只银盒,放在桌上。
“此药内服,暂时止痛颇有神效,明早他应该便可以行走。”
想想又道:“我会调走镇上庄丁以及山口埋伏,你们尽管放心。”
他离开桌边,专注地望一眼慕容湄,旋又移开目光,轻轻一叹,走到门旁。
“等一等。” 慕容湄声音颤抖地说。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良久他说:“如果你愿意,我仍会等你回来。”
他看她的目光淡静温柔,仿若看着谷中微岚自在升起,清风烟萝,云灭涛生。
慕容湄梦游般向他走近,轻轻拥抱了他。
“那么你等我。” 她说。






第六章


惊变








池杨

酥雨无痕,莲池零落新碧。
三月初八。
我踏上九曲桥,看见池枫正独自凭栏,青衫历历,已为雨水沾湿。
听见我的脚步,他抬头一笑,叫声:“大哥!”
又指着池中初发莲叶淡淡说:“今年的荷叶抽得真早。”
庄中有温泉暗通池底,尽管地处塞北仍可种植莲花,但三月生叶却并不寻常。
我点点头。
“过几日便是清明,” 同他看了一阵如镜池水后我说,“我们一同去扫墓。”
他低声答应。

池家墓地在琅然谷。三山环和,温泉溪水暖气熏蒸,已有野桃花灼灼盛放。
家人布好祭品便出谷相侯,我们于先祖父母坟前一一拜祭。然后我在慕容宁的墓前驻足凝望,池枫立于我身后几尺,默不作声。
我回过头,迎上他的眼光。我看出他仍无法释怀,虽然事情已过去两月。
“我从未怪你。” 我说。
我从未怪过他,即使当那天他忽然走进我的书房,告诉我几天前在铃雨镇他放走了关荻和慕容湄。他当时神情愧疚迷茫,而又坦白无欺,只将事情一一说清,全无辩解。
我不去看他,沉默很久,我说:
“我宁可你不让我知道。”
他叹口气,垂下头。我的弟弟,他从不懂得文过饰非,更不懂得对我隐瞒。
我命令他十天不许出怀枫居。他领命而去,状若释然。然而我们只是互相做作,心照不宣。他明知所谓责罚只为了让他安心,他知道,所以尽管他为此更加不安,也只能装成一派欣然。

“我从未怪过你。”
当我这样说时,他只笑笑,无言。责怪他的只是他自己,我无计可施。
“慕容湄可曾提起几时回来?” 我转开话题。
“她… …”
他忽然停下,望着东侧山岭,目光一涨,万分明亮。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白衫女子远远站在东边山壁,面目虽不清晰,也可以猜出是是慕容湄。
“大哥… …”他回头望我,声音微颤。
“你去吧, ” 我说,“带她一起回庄。”
他一笑生华,飞掠而去。我看见他在山坡迎上她,两人站定。
我移开目光。
青天无片云,而温泉里逸出的白雾团团飘移,仿佛所有的云都落在这谷中。
我转身望着水汽氤氲中慕容宁的墓碑,想起她带给我的一切。我不知道这一次,另一个慕容家的女子会为我的弟弟带来什么。
就在这时我分明感到心惊。
仿佛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我心头突然收紧,我不由自主地转身,看见山坡上池枫正微微后退----
霎那间我棰心痛悔,拔身飞掠。我眼前发红,撞开草木,夺路狂奔。但我绝望地感到一切都为时过晚,大错已经铸成。
池枫!
*** *** *** ***
他回过头来,当他听见我的叫声。
他脸上有一种天真的困惑,双目迷茫。
在他身后,慕容湄呆呆站着,她手中长剑正滴下最后一滴鲜血。
我急痛攻心,双眼如欲喷血,出剑,我扑向她。我毫不留情,我剑势如狂,我刺出我所有愤怒后悔恐惧悲痛,我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弟弟,我不能。
白影一闪,是池枫,他竟然挡住她!
我不及收势,奋力扭转剑尖。剑锋擦过他的衣服,我趔趄向前,势犹未尽,我跪倒,长剑深深插入土中。
学剑三十年,我第一次如此狼狈。
“大哥,你放她走吧。” 池枫在我身边安静地说。
我望着他衣上斑斑血痕,觉得全身滚烫,唯有心中一片冰冷。“不!” 我拔出剑厉声说。
他惨淡一笑,抓住我的手腕:
“只当是我最后一次求你。”
我如被劈面一拳。放开剑柄,我回头望着慕容湄。
她眼神一片空洞,干枯无物。
“你走吧,” 我听见池枫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真的一无所知。”
她目光一闪,望向他。
“我不要紧,” 池枫努力将颤抖声音转成柔和,“伤口并不深。”
她望着他,仿佛一无所悟一无所思。
忽然间,她转过身,缓缓走开。她倒拖着那柄长剑,在岩石上磕磕碰碰,缓缓消失在山岭那边。

我如梦方醒。
我将池枫放倒在地,撕开他的衣服。
伤口在腹部,并不深。然而他的血源源不断地涌出,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我双手颤抖,掏出他怀里和我怀里所有的伤药。我将它们全部倒上他的伤口,然而血如喷泉,将堆积的药粉奋力冲开。
我脑中一片空白。
这时我听见他的声音:“对不起,大哥。”
我转头去,看见他惨白脸色,焦点模糊的双眼。我觉得他额上每一颗汗珠都如一只冷漠的眼,看我被绝望和恐惧完全吞没。
“不要怪她… …”他断续地说,“她并不想… …” 他忽然停下,轻轻侧头,没有了声息。
霎那间,我从头至踵地冰凉。

我吹响竹哨,谷外家人远远赶来。
我低头包扎起他的伤口,即使在包扎后,血仍一意孤行地狂涌,不死不休。
那些血令我一时眩晕,我抬起头望着远方。
四周很静,千山佳树,碧草芳辉,灌木丛中鸟影相逐。
我记得这一天是清明。
万物生长此时, 皆清洁而明净。
然而此刻在我怀中的没有知觉的弟弟,我觉得他比世上一切东西都更加清洁明净,不染微尘,必得我以生命照顾珍惜。
从来,我都这样觉得。

他出生时我八岁。
那时我已随父亲习剑三年,常常在练剑之后,到他的摇篮前看他。
如果他在睡,我就细看他胖胖的脸和小小的手脚,觉得奇妙而有趣,不敢相信自己也是从这样具体而微时长成。
如果他醒着,看见我来便会发出咿啊的叫声,急急蹬脚伸手,无由傻笑。我常被他逗得前仰后合,无限快乐。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天我和父亲在院中练剑。母亲忽然抱了弟弟来,笑容可掬。
父亲让我暂时停下,问母亲什么事。母亲却只是笑,向我神秘招手。我放下剑,走过去,看见弟弟在她怀中向我探出身来。
我接他过来。母亲仍在旁边低声逗他,唧唧哝侬也不知说些什么。忽然间,他扭过脸,认真地看着我,清晰地叫了声:“哥哥!”
我楞一楞,心中霎时软得塌陷下去,而又尴尬万分。我不敢看他一片漆黑的眼睛,转过头,我看着院中的树。
父亲母亲全都在笑,要他再叫一声。 他听得懂似的,果真又叫了一串,大家笑成一团。而弟弟左顾右盼,得意非凡。
那天晚上,我到他的摇篮边看他。我走时他忽然醒来,在黑暗中我听见他含混地咕哝:“哥哥!”
一时间我泪盈于睫。
那是他学会说的第一句话。
他懂得叫的第一个人,竟然是我。

弟弟后来慢慢长大,仍象小时候一般喜欢我。
我走到哪里,他总要跟到哪里。
偶尔我也嫌他麻烦,可每当他仰望着我,明亮纯净地笑,我总是立刻软下心来。
我教他认字读书,给他刻木剑木刀,扎小弓小箭。我带他到山野打猎玩耍,他总是兴致勃勃飞跑着去捡我杀死的猎物,看见它们的惨状又不免伤心。所以后来,我便不把猎物杀死,由他捡回家疗伤豢养,再放生。
他四岁那年,我爬到一棵大树去掏鸟窝,他眼巴巴地在树下观望,无比好奇,不住求我一同带他上树。我最终答应了他,然而很多年后我仍为了这个决定追悔莫及。
我永远无法忘记他坐在那根树枝上,伸手去取鸟蛋的情形。
多年来我总是重复地梦见那只忽然穿出枝叶的回巢大鸟,如一片阴云般出现在我们的头顶。它尖利的鸟喙象红色的短剑,闪电般啄向弟弟的脸。在弟弟的惊叫声中,我冷静无比地拔剑,及时刺死了它。
在我的梦中,我看见跌落在树下的永远是那只鸟,而不是我的弟弟。
然而那不是事实。
跌落在树下的是我的弟弟。
当那只大鸟向他啄去时,我松开了扶着他的手,去拔我的剑。于是慌乱躲闪之间,他失去平衡,落到了树下。
当他落下树时,我发觉我的心也不知落到了哪里。而他沉闷的落地声,仿佛就是我那颗心掼碎的声音。这一声以后,整个世界死一般沉寂。
我不记得我怎样下的树,我只记得我抱着他冲进客房,跪在在庄中作客的神医欧道羲面前。
弟弟的伤并不沉重,然而可怕的是他伤口的血不肯凝结。欧道羲费尽辛苦,才在大半个时辰后止住他的血。然后他松一口气,神情凝重地示意我们出门。
我记得那时正是黄昏,夕阳大得失常,颜色有如凄凉晚枫。我看见父母的脸色无神而苍黄,我听见傍晚的山风呜呜作响,山那边的狄人悲哀破碎的羌笛… …而欧道羲的声音比这一切都还要令我觉得萧瑟难耐。
我听见他说弟弟的血天生与常人不同,缺少一种凝血的成份,我听见他说此病无药可医,唯一办法是小心防止他受伤。我那时才想起,自从幼时,弟弟的一个小小伤口就总是流血很多。
我们默默无言地听他说着,听完仍是无言。
然后我忽然听见欧道羲略为惊讶的声音:
“你的手臂… …”
我低头望着我的左臂,它奇形怪状地软软垂着。我不知道它是何时断掉的,也许是在我连滚带爬半摔下树时。
欧道羲替我接好了手臂,在接骨时钻心的一下剧痛里,我才开始泪如雨下。
… …
父母和我日夜在弟弟的床边看顾他,他很快地好起来。我们不得不告诉他他的病,要他自己小心。我想就是从那时起,弟弟开始由活泼变为安静。
他很乖,再也不做一些可能受伤的事。父亲为他请了琴棋书画机关医卜的先生,他的聪明让他很快青出于蓝,以后便开始自行钻研。
他仿佛对所有杂学都兴致盎然,但有时仍会默默走来,看父亲教我习剑。而每当他来,我总变得心情尴尬,漏洞百出。于是后来,他也不再来看剑。
有一天晚上,我又做了那个关于大鸟和弟弟的梦。
当我自梦中惊醒,我看见一个细瘦人影站在墙边,正取下我挂在墙上的剑。
是我八岁的弟弟。
我静静地看他,他没有发觉。
我看见他爱惜地抚摸剑鞘,然后缓缓抽出了剑身。
剑锋清光流转,映得他的脸纤毫必现。
我从未见过他的双眼如此亮冽,神气无限向往仰慕,恋恋不舍,而又明知无望地怅惘低回。
我热泪盈眶。

第二天,我告诉父亲,我要教弟弟学剑。
“我会非常小心。” 我再三保证。
父亲终于答应。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弟弟熠熠闪烁的眼睛,苍白的脸上忽起的红晕。虽然我们只可用木剑过招,他已经无限满足。
他的资质其实在我之上,剑法进展飞速,却令我倍感神伤。因为我无论如何也不能传授他池家剑法最高重的落叶长安剑。那套剑法招式繁复,去势诡奇,修习时极易受伤。

他随我学剑五年时,父母相继去世。
哀痛未歇,我已继任池家家主。终日江湖奔走,事务繁杂,我甚至没有余暇悲伤痛悼,渐渐也不常有空教他剑术。
有时我觉得我也许只是在借此逃避,我不愿亲口告诉他,他永远也不可能去学他向往已久的落叶长安剑。

那天晚上,我在离家两个月后回家。
走近我们居住的院落时,听见院中剑风霍霍。我犹豫一下,跃上院墙,脚步之轻不致令人察觉。然而一瞥之间,我大惊失色。
他练的竟然便是落叶长安剑!
想必他已遵循剑谱练了很久,有不懂之处也已自行领悟融会贯通。当我看见他时,他已练到这剑法尾声,最为凶险的几式。我想要阻止也已有所不及。
一时间我如陷身梦魇,无法移动分毫。
我呆呆站在墙头,只见眼前寒光闪闪,而我的弟弟正飞腾纵跃,险象环生。我想要闭目不看,却早已睚眦欲裂。
待他终于收势,我才恢复了呼吸。
我跃下院墙,大步向他走去。
当他看清是我,脸上浮起惊讶笑容,些微羞怯,还有那并不常见的一丝骄傲。他望着我的目光有隐约的渴求,我知道他只是在等我一句称赞。
然而我夺下他的剑远远抛开,一掌打在他微笑的脸上。
我看见他霎那凝固的表情,脸上慢慢肿起的指痕,忽然间我觉得精疲力尽。
我转身进了房门。
… …
很久以后他跟了进来。
“对不起,大哥。” 他低声说。
我不能出声。
他悄悄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大哥,如果你不许,我以后再也不练落叶长安剑。”
我转头凝视着他,看见他单薄身影仿佛要融入月光从此不复可见。猛然我将他大力搂住,仿佛只有如此抓紧,才能排解那几乎要清空我肺腑的恐惧和悲伤。
“你要记得,” 我狠狠地对他说,“在这世上,我只剩你一个。”

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练过落叶长安剑。
他也从未为此流露过一丝遗憾。他比从前更喜欢笑,即使我知道很少有事情会让他真正的快乐。
也许只在第二年我娶亲时,他曾真的快乐过。那天他敬我酒时说:“大哥,从此你不再只有我一个。”
我们相顾微笑,一饮而尽。
那时的我们也不曾料到,三年以后,竟会发生那件事情。

那件事发生时他已经十七岁。
他从未开口劝我,只是不声不响替我将庄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他陪我饮酒下棋,或是静静陪我长日枯坐。
他同我一起击水长涧,郁涉山林。
当我张弓驰猎时,他亦步亦趋,如幼时一般替我捡拾猎物。而当我中心如沸策骑狂奔,他也只是默默跟随不肯稍后,直到我不得不立马收缰。
他为我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然而我依然无法自拔,直到那天。
我无法忘记那天的微雨,浓雾。我独自离庄,骑马在山中游走。
山中雾气更浓,两尺之外万物不分。我的坐骑常因惶恐而趑趄不前,我毫不留情地扬鞭,催它前行。
云深不知处,我迷失山中。
然后突然间,我的坐骑长声嘶鸣,扬起前蹄,连连后退。一阵寂灭深寒扑面而来,我知道我已下临深渊。
我下马走到崖前,心情冷静平和。我并不确知我要怎样做,只是在一瞬间,我觉得那隐没在雾气中的深谷神秘而空明,是一种致命的吸引。
就在那时,我听见远远的细碎的铃声。我一动不动地倾听那铃声,直到它停在我身后不远。这时我感到身后马匹的呼吸,而那马上的人却始终不曾说话。
我终于回头,眼前所见也只是一片不可透视的茫茫白雾。
我看不见身后的马影鞭丝,也看不见马上布衣单薄默默相从的我的兄弟,然而在这雾霭横流的世间,我依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大哥,” 我听见他说,“在这世上,我也只剩你一个。”
我徒劳地凝视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我听见那句话的袅袅回音由空谷中漾起,呼应着我心底一声叹息。
那一刻我终于发觉即使我可以将整个世界就此遗弃,但于这雾中不可执手不可相见的兄弟,我也永不可轻言离开。
我永远不能。
… …
不久以后,池枫要求搬离山庄去十里以外的集岚院。他说那里清静宜人,他可以潜心研究机关之学,以及医术。我知道他只是借此逼我重掌家政。
我顺从了他的心意。

七年时间一闪而过。
池枫定期回庄,平和,沉静,貌似快乐地生活。
如果不是慕容澜派人求援,我不会生起为他娶亲的念头。
我知道他并不想成亲,他总以为自己命运未卜,不原意让别人和他一同分担。然而我仍决定为他娶亲。
也许我只是想要他快乐。
我不知道我何以确信慕容家的女子会给他带来快乐,也许我只是出于一种自己未曾得到的不甘。我始终相信会有一个池家男子让慕容家的女子真心爱恋,我相信我的弟弟值得任何女子的真情。
又或者,我以和亲为条件,只是出自一种私心的惩罚。
我痛恨慕容家多年前为借取池家力量,而将心有所属的慕容宁嫁我为妻。他们此时蒙难,我不愿袖手旁观,然而我亦不能一无所求。
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新娘很快到来。
然而竟不过是一场骗局。
他们竟然偷梁换柱,以一个不得宠的庶出女儿代替慕容泠。如此肆意相欺,倾轧之意已极为明显,若不是池枫对慕容湄用心深刻,我会立刻派人灭了慕容家。
但是如果那女子真的可以让池枫快乐,我又有什么不可以忍耐?
我又有什么不可以放弃?如果放弃后可以让我唯一的弟弟真心快乐。
所以除夕那晚,当我看见慕容湄的性命在关荻手中,我放走了明知是纵虎归山的关荻。所以当不久以后池枫也为了她而放过关荻,我亦毫无怨言。
我总以为她也是爱池枫的,我相信她纯真坚定的眼睛,她被我揭穿身份时并无惶恐,她说我尽可将她立刻杀死,只是不要告诉池枫。我相信她是爱他的,因为那时我在她眼中看见了慕容宁看关荻的眼神。
所以今天,当她突兀地出现,我竟没有丝毫怀疑。我放心地让池枫去与她相会----
可笑我枉自周密深沉了多年,竟因一时大意让我唯一的弟弟命在垂危。
在送池枫回庄的路上,他渐渐冰冷的手与弱不可见的脉搏几乎让我确信我终将失去他。
无论这是否出自慕容家的安排,我此刻唯一所剩的热望也只是报复。我要尽我一切所能,将慕容一家从此歼灭。

庄中已汇聚了我命人飞传的十几名医师。我冷眼看了一阵他们的忙碌,离开了房间。
我派人传来池落影,要他在今晚以前集结一切可以集结的力量。
池落影一贯地奉命行事,并不多问。
他离开后,我独坐于书房。
我觉得房间如此空旷,连怦然心跳都可见苍冷回音。
淡淡阳光滤过窗棂,在地上投成层层阴影。某种深沉冰冷的东西自那些阴影中水一般涌起,慢慢钻进我的身体。我的手抖得不能克制。
怀枫居那边忽然传来隐约的混乱,我心中蓦然一沉。这才发现我躲到这里,其实只是不能去面对那些大夫,不愿听人告诉我他们已束手无策。
我觉得四壁书架忽然旋转,如欲迎头倒下。
我一跃而起,奔出房门,奔向红莲峰。

西属第四堆大石。
有四个星形斑点的那块。
左旋两次,上抬一次,右旋三周----
地面无声出现一个洞口。
我拾级而下,亮起火折,地下湖水闪闪发光。
解下湖边小船,我很快划到了岸边。熄灭手上火光后,四下只剩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我已对这里的一切烂熟于心,摸到墙上机关,打开石门。走进之后,石门自动关闭。
终于到了这里,我才觉得万分疲乏。
我背靠石门沉默片刻,漠然说道:
“我只是来告诉你,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黑暗中没有回答。
我知道我不会听见任何回答。很多年来,我在这里说过无数句话,然而我不曾听到过一句回音。
我想这一切终于也到了尽头。
“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我说,“我再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我缓缓坐倒:“池枫快要死了,慕容湄刺了他一剑。” 我说。
我低下头去,将脸埋在掌中,然而我久已没有眼泪。
… …
不知多久以后我站起身来,我觉得现在我已经可以去看望此刻也许已无生机的池枫,而不至在众人面前大失常态。
我旋开石门。
这时我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来势甚缓,并非暗器。我伸手接住。
手中细润光洁,形状似乎是个圆盒。
我片刻惊愕,脑中忽灵光一闪,我立刻走出石室,合上石门。
在门外我点起火折,看见手中是一只精巧瓷盒,似曾相识。我屏住呼吸打开盒盖,里面半盒晶莹药膏----
纷杂往事扬尘扑面,让我的心跳停了一停,然后疯狂跃动。

怀枫居中众医束手,坐困愁城。
我抢至池枫床前,将盒中碧绿药膏全部涂上他的伤口。我眼中再无其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伤口血流。
我看见血势渐缓,最后,居然止住。
我眼前一片苍茫,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回顾几名目瞪口呆的大夫:
“接下来该如何?” 我问。
第二日清晨池枫仍然昏迷,关节处俱已因淤血肿胀,但却已脉象趋稳,暂时脱离险境。
池落影便于此时求见。
我知道人马已集合完毕。我并不会就此放弃攻打慕容家的计划,尽管这一次我也许可以救回池枫。
我离开怀枫居,与他同去书房商议。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下午。池落影明日一早便会出发。
厨房早已派人送来午饭,我全无食欲。提起食盒,我去了红莲峰。

“池枫大约已经没事。” 我说,“多谢你的碧影露。”
当然并无回音。
“但我仍会攻打慕容门。” 我并不想隐瞒。
她笑。
那一声几不可闻的笑令我疑是幻觉,长久以来除去她的呼吸和咳嗽,我并不曾听到过其它。
“你当然会。”
黑暗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一字字说来无限生硬。
是她在大火中熏坏的嗓音,我只在她刚刚苏醒时听过,而她从此不肯开口。因为曾经一度,她的声音如春雨霖铃。

我在黑暗中无声悲笑。
她仍然知道我,无需多言便可解读我的心思。
而我也同样知道她,我了解她每一次转念,她始终不肯付于我的那颗真心。
早在我们初见时,我便发觉,我们总可以轻易洞悉对方肺腑。

我永远记得初见她的那一天,重阳已过,冷雨方歇。
我坐在慕容家的花厅,对面慕容安卮酒相陪。半分薄醉里,看院中水光残蕙,腐叶苍苔,白菊漠漠。
彼时慕容安正言辞曲折藏锋试探,我一笑释杯,却见满目萧条里走出一个人来。
明明只是盈盈静静地走出,却如声色惊心天外一剑,艳影浮离,秋光一时俱破;又似画笔神来,胭脂重彩泼上素笔工绘,刹那粲粲神生。
她走过这一路,让我觉得花都不再成花,万物都萎谢得不复成形。唯有她,是那衰陇墟烟败萍寒水上砰然独放的一枝红莲。
“舍妹慕容宁。” 慕容安就在那时笑说。
我心下立时分明。
那日黄昏,慕容安暂离安排酒宴,留我与她独处。
她无言把玩火刀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还有火光。忽然抬头望我:
“你已决定了,是么?”
我望着她,点点头。
“你也是吧。” 我说。
她寒寒微笑,令我想起红莲风转,月光一漾。
“决定了要放弃那个人?” 我问她。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怔一怔,第一次有所惊疑。
当她望我的第一眼,我已知道在她心中另有人在。要她在如此情形下嫁入池家,慕容安此心可诛,但我却不会因此而放弃。
“我不会在意,” 我一笑,“只要从此了结。”
“你放心。” 片刻后,她说。

从议婚,纳采,到将她迎娶出门只用了短短十天。
她的嫁妆铺张精美,决非仓促间置办得来,看来慕容府早对我志在必得。
浩荡车队离开江南,北行景物越见苍凉。
她终日车中默坐,无喜无忧。直到一日薄暮时分,一只鹞鹰跟上车队,半空盘旋,不肯离去。
我看出那鹞鹰经人驯养,正决定将其射下,她却忽然命令停车,下车吹响铜哨,鹞鹰一声长唳,落上她左肩。
我知道必与那人有关。
果然她很快便来找我。
“可不可以稍微绕路去一次云桐山?” 她问。
我没有出声。
“这是最后一次,” 她说,“我只是去救他的性命。”
我望着这冷淡女子从未有过的焦急惊惶,“我和你同去。” 我说。
我命令迎亲队伍次日继续北上,鹞鹰引路,我和她各骑一匹快马连夜疾驰。天色未明我们已到达云桐山。
我帮她从陷井里救出了那个人,他伤势之重令我心惊。当她叫出他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关荻。那个声名远播的年青捕快,即使远在塞北我也早已有所耳闻。
我以内力护住他已十分虚弱的心脉,慕容宁从家中携来的碧影露也颇见神效。当他脱离险境,在一个附近农家安顿下来,我留下慕容宁照料他伤势,独自出山。

我在山下的云桐镇住了二十天。
就在第二十一天清晨,她敲响了我客栈房门。
我披衣开门,她在冥冥雾气中看我,声音无比疲倦:
“我们这就走吧。”
我不曾多说,回房系上外袍,带她走向马厩。
我们飞马疾驰,一路上她从不肯多事歇息。数千里路程只用了十余天。
庄中早已预备停当,回庄当天我们便完成了礼仪。
成亲当晚她冷静主动地与我成就夫妻之实,然后数日以来,她第一次安然睡去。
但是我无法安眠。
我知道她如此疲于奔命,将自己逼成毫无退路,只因她爱他至深,惟恐一见之下,她会功亏一篑临阵动摇。
我从没见过她这样的女子,可以如此烈士断腕,痛断决绝。但是这样不计代价的舍却之后,我不知道她还为自己剩了些什么。
就是在那一晚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力量去挽回这样一个激烈女子的心。

关荻果然在我们婚后两天来到红莲镇。
他仍没有放弃,仍想要入庄来见她。然而红莲山庄守卫森严,他不得其门而入。
我并没有告诉她这些,我想她其实都可以猜到。
但我很快发觉,即使他们永不见面,他也始终在我们中间。
我不是不曾想方设法,然而我似乎永远无法成功。我永远可以看见她心里的那个影子,随着岁月流失而日渐鲜明。
我日益浮躁,信心渐失。有时我甚至不愿面对她,我害怕我会在她面前无法自控。
就在那时,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
我不知是喜是悲。
我不能愚蠢到相信她为我生下孩子便会死心塌地,事实上她平淡的口气使我觉得她对这个孩子并不觉惊喜。
然而我期待这孩子。我知道我会爱他或是她,而与我的妻子不同,这一次我的爱会有回报。
我派人跟随她左右,小心照顾她饮食起居。我没有想到她出事时,和她在一起的居然是我。
那天晚上,我们宴请完宾客。我送她回房。
路过春华堂,忽然间,有刺客从屋檐跃下。
我将她推至安全之处,不过三招已将刺客制服。他垂死挣扎放出的那一把暗器,也为我轻易避过。
然而,当我跃开回头,竟看见慕容宁不知何时回到了我身后。
她站在那里,对迎面而来的暗器视若无睹,竟完全没有闪避!
该刹我如身在梦中。
我看见月光下她明洁脸容微微仰起,冷漠双眼闪过分明热望----
忽然间我一切了然,这发现让我心痛如狂。
那晚我仓促间掷出的长剑为她击飞了若干暗器,然而她仍身中数枚。
刺客来自被灭的霜门,五年前混入庄中卧底。暗器淬有霜门剧毒----烟波玉。
我数日未眠,憔悴心焦。胸中野火熊熊,忧怖丛生。
爱恨攻心,我已近崩溃边缘。
终于取得解药,保住她性命,孩子却已失去。
她在第三日醒来。
“你只是想要死吧。” 当她的伤势终于稳定,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揭穿她的用心。
她自枕上漠然望着我。
“何必要问?” 她说,“既然你都已知道。”
我全身忽冷忽热,我想要一剑杀了她,又想将她紧紧抱住永不放松。
然而我只是冷笑,不再说话,我走出了房门。

从那天起我开始想要杀死关荻。
我痛恨她这样冷漠的心死,我要看看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事可以让她动心。
她很快得知了我的安排,因为我并没有刻意地瞒她。终于有一天她来找我,“请你放过他。” 她说。
“我会放过他,如果他放弃见你。”
她很快失态:“你明知他一定会来,即使你告诉他这里只是个圈套。”
我仍不动声色:“所以我无法放过他。”
这样说时,我并未感到丝毫快意。我只是觉得必须将一切进行到底,半途而废从来不是我的习惯。
她沉默下去,很久以后她起身,预备离开。
然而她在门口站住,回头望我:
“你杀了我吧,” 我听见她说,“我们便可以两清。”
一时间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望着她,一言不发。
“要杀他只因为我爱他,不是么?” 她忽然笑起来,一室魅艳光芒,“但是即使你杀了他,我仍然爱他。不如杀了我,我就永远无法去爱别人。”
她的笑容美丽绝伦,充满了挑衅和放肆的意味,深深灼痛了我的眼睛。
我明明知道她这样说的用心只是为了救他。我明明可以不为所动,一切仍按计划行事,但是忽然间我觉得疲倦心死,不必挣扎。
“我成全你,” 我说,“如果你想用你的性命来换他的。”
透过书房的窗,我望着远处的红莲峰。我想起很久以前,甚至早在池家在这里落足以前,曾有一对相爱男女由很远的南方逃来,仇人追杀而至四面包抄,他们无路突围,放起大火,一同烧死在火中。
“就在红莲峰顶吧,放一把火。” 我喃喃地说。
“什么?” 她没有听清。
我望着她,清晰地重复:
“在红莲峰,放一把火。你愿意死在那里么?… …若如此,我便放了他。”
她怔住,很久以后她说:“你要记得。”

那天晚上,一切都如设想一般。
关荻并没有浪费机会,他很快进入了庄中。我带领人马掩近包围。
火把亮起,我看见他们对望的眼神。我才知道当她爱一个人时,会有什么样的眼光。
我拔剑,站在关荻身前。
我听见她要我停手。
我当然记得我答应过不会杀他,然而我不能在数百庄丁面前任他离开。唯有在比武中故意输掉,我才能下令将他放走。
但是我未曾料到竟会在一招之间伤了他,他竟几乎完全不曾招架。在我惊诧之余,慕容宁已冲上前,迫不及待地提及我们曾有的约定。
我看见她雪意脸颊,火一般目光,我觉得我已将成灰烬,再无力量控制心神。我脑中似有急雨嘈嘈而落,胸中浊浪翻腾,那一刻我分明见她脚下心血四溅,是被她践入尘埃踏成齑粉的我的心。
我不能控制地大笑。
是这样吧,宁死也不肯爱我。
那么,我还有什么需要计较?
我挥挥手,令众人闪开一条去路。
苍灰大雪漫天弥地,关荻由人丛中离去。慕容宁目送他消失,回过身来。
“我已准备好了。” 她说。
我们四目交投。
我转开脸,命令所有的人回房,不得擅出。

她与我一前一后走到红莲峰下。
她在峰下站定,抬头仰望雪花。
“好大的雪,” 她说,“不过不要紧,我在峰顶存下了桐油。”
忽然间她摘下斗篷抛在雪地。盈盈一跃,她站上三尺高的那处石台。
我一震抬头。
“不要去。” 我说,我的声音已哑得连我自己都无法辨认。
北风忽紧,卷起她的衣裙,我觉得她如欲乘风归去,终究不可挽留。
“你知道我不能。” 她无限温和。
胸中一片空荡,有如万古废墟, 我颓然说:“跟他走吧,我放过你们。”
她沉默片刻,微微出神,很久以后她终于说:“不可能了,我们都已太累。”
然后她垂头望我,轻柔微笑,那是三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那样的笑容。
“其实你没有错,” 她说,“错的是我。那时候答应了你我会了结,却一直没有做到。”
风忽然停歇,她的裙裾缓缓飘落。
我看见她蓦然转身,轻盈背影向峰顶浮泛而去,一路都未曾回头。
我心中终于只剩一片宁静,因为我知道我们已再无退路。

不久以后,我望见峰顶的火光。起初只是几处,转眼已蔓延开来。
整座红莲峰如一朵忽然活转的硕大红莲,哔剥有声地伸枝展叶,溢彩流光。呼啸山风吹起火舌,斜斜抖跃起丈余,将冥冥雪幕立断于半空。大片飞鸟由林中惊起,凄厉号鸣,有些羽翼已损,又复落入火中。火光中只见大小山兽东奔西窜,四散而逃。忽然间风势翻折,一线火焰破峰直下,在枯草间飞速流淌,转眼将至山脚。
我没有后退,我一动不动站在峰前。我看见峰顶依稀可辨的她的身影,我知道她仍在四处点火,她要自己无处可避。
… …
当整个峰顶火光环和,山坡上也已流火窜动。
我再也看不清峰顶的情形,因为那里已成一片耀眼红光。
我一跃而起,向峰顶掠去。
我提气飞纵,在成片火海中出入穿行。草木在我耳边不惜性命地燃烧,生灵涂炭,万物沸腾。我看见满山红岩仿佛全在燃烧,异样红光,将这雪夜逼成一片妖红。
我冲上峰顶,冲入大火包围。我雪湿的斗篷已被烘干,此刻正熊熊燃烧。我甩下它。我完全不觉得痛和窒热,仿佛我的肉体已经消失,从容奔走于烈火之中的不过是我一无所惧的灵魂。我知道我终会死于这场大火,然而在此之前,我要先找到她。
… …
我终于看见了她,当风向神奇更改,将眼前一道火墙倏忽吹走。
在那片草木焚尽的小片空地,我看见她蜷缩在空地一端。在我与她之间,是红得仿佛通透了的岩石,以及点点明灭的草木余灰。
我无声微笑,心底一片澄明。
我慢慢朝她走去,不知是什么将我绊了一下,我摔在她身旁。
我伸开双臂将她托起,抱在怀中。
她已完全没有知觉。
我紧紧抱着她,望着不远处火势如狂的树林。
我再次想起那对很多年前焚身于此的男女,我想就如此吧,虽然我们并没有他们那样两情相悦的幸福。这已是我唯一可得的结局,从我爱上她的那一天起。
我站起身,抱着她向树林走去。
整座树林正燃成全盛,不时有烧朽的树木轰然倒塌。那里的火光是明亮异常的橙红,喷薄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丽辉煌。我看见遍野红岩烈光扑面,天地已成滚滚熔炉炼化众生,而火焰纷飞如流星耀目,耳际轰陈,万种天籁霎时齐发。
我一步步走去,心无旁骛。飞蛾扑火般镇静茫然。

我们终于未能走进那片大火。
在离大火一丈之遥时,我脚下一空,落入深渊。转瞬之间,冰冷大水没过我的头顶。
当我全凭本能自水底浮出,湖边山壁柔和却明亮的几十颗夜明珠霎时映入眼帘。
我终于知道了红莲峰的山腹之中竟然便是池家宝库。

我环顾四周,心中一片迷茫。
池家宝库的秘密由历任庄主代代口传。当父亲于川中猝然遇害,我以为这一秘密将会从此沉埋。
然而天意竟会却如此拨弄更改,在我决意赴死的今天,让我失足落入秘库之中。
我臂中的慕容宁忽然呛咳。
她竟还活着!
一时间我激动到不能置信。再无暇多想,我急急游向岸边。

湖水洗净了她脸上尘烟,她的衣物也已破损,漏出焦黑的肌肤。她伤势之重令我不忍卒睹。我知道即便可以留住她性命,她也会从此面目全非。
她仍未苏醒,却仿佛已感到伤处剧痛,不住颤抖。她灼伤的肌肤不断渗出水来,着手之处如有火烫。我知道我必须立刻设法出洞,找到医治她的药物。
我将她放下,抬头去看数十丈高的来时洞口。
离地一丈的石壁已凿得十分平滑,但一丈以上岩石凹凸不平,颇可攀爬。只是洞口位于穹顶中央,需如壁虎般吸附于洞顶,横过五丈有余,方能抵达。
我知道宝库应该仍有其它出路,但机关重重,此刻已不及破解。唯有一试这条出路。
我疾掠至壁下,借力提气升起丈余。探手抓住石壁突起,片刻后已攀至洞顶。
在洞顶我燃亮火折,细细观察顶壁可攀之处。待内息三次流转,我清除一切杂念,深吸一口气,骈手坻足面上背下,屏住呼吸,向洞口靠近。
然而到距洞口一丈二尺时,石壁已成光滑如镜,再无法着力。汗水刺入我眼中,闭气过久,我的肺已如欲爆裂。我凝聚全副气血劲力,猛然施出“空云徘徊” 的轻功,凌渡虚空一丈二尺,穿洞而出。
洞外风火扑面,我极力站稳。胸中烦恶欲呕,喉头腥甜,是方才内力过耗所致的内伤。然而我已不能耽搁。
峰顶火势见弱,觅路下山并不甚难。而山坡上因无高大树木,大火过境,此刻已将干草大致焚尽。
却见残火余烬之间,近百庄丁正攀援而上,欲赴峰顶。
我迎上一人,斥道:“不是说过今晚不得擅出?”
那人抬头见我,喜极忘形,并不回答,却只大呼小叫:“庄主在此!”
话音未落,已有人飞掠至我身边,竟是池枫。

他紧紧抓住我臂膀,目光焦切,却一时无言。片刻之后方展颜一笑,眼中却已有闪动泪光。
“大哥,不要怪他们,是我要他们出来。” 又回头吩咐那人:“传令下去,庄主已经找到,要大家下山,各自回房。”
那人领命而去。
池枫望着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低声问道:“大嫂她… …”
我明白他已猜到了一切。
“她还活着。” 我打断他,“只是烧伤很重。你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治疗烧伤?”
他点点头,从怀中取出几盒药膏。
“这些是我方才上山时拿的,只可暂时解痛控制伤势。我记得医书中还有一些良方,我会尽快配制。”
我接过药膏放入怀中。
“山腹中是池家秘库,” 我说,“我今晚刚刚发现。我只知从一处洞口进入,但那里出入艰难,势必不是正门。你配齐药物后要避开众人,来峰西树林旁找我,需带一条长绳方便出入。”
池枫低声答应,若有所思。
我拍拍他肩膀,转身离去。
“大哥,” 他在身后叫我,“你自己的伤也要医治。”
我没有回头。

我仍由洞口跃入湖中。上岸,看见仍未苏醒的慕容宁。
我将药膏涂上她手足身体,头脸颈项。她的体温稍稍降低,大约疼痛多少有些缓解,她慢慢停止了颤抖。
我握住她手,将真气慢慢渡过,努力平息她紊乱疾速的脉搏。她不时呛咳,想必是为烟气伤了肺脉。我继续摧动内息清除她肺脉淤积,直至她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不少烟灰,我的手被她震开,我才发现我已不剩什么内力。
我在她身边躺下,疲累已极,半昏半睡。不知多久以后,我隐约听见她低声呻吟。
我想要醒来,却似乎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无法使出。挣扎之间,觉得她移动了一下身体,然后我听见她发出一声喑哑惨叫,包含了无穷伤痛,却又忽然中断,没了声息。
我一惊而醒,心胸狂跳。
转过头,我看见她已醒来,她大睁双眼茫然望着我,却仿佛全没看见。她眼中赤红,泪水如同泉涌,疯狂渲泻,一径冲开她脸上药膏。她浑身痉挛,嘴仍张着,却已痛得再也出不了声音。
我知道她这样痛苦是因为烧伤难忍的剧痛。我身上的灼伤此时也痛不可抑,而她的伤势却严重得多。
望着她如此折磨,而我丝毫无能为力,我闭上双眼。
胸中似有长刀冲击,汗水很快流满我全身。
我忽然拔出剑,在腿上深深刺下。
热血涌出,令我稍觉好过。

当我听见湖上水声欸乃, 慕容宁已再次晕去。回过头,我看见划船而来的池枫。
他看清我时乍然一惊,一跃上岸,过来搭上我的脉搏。随即皱起眉头,由怀中掏出一粒丹药,示意我吃下。
不待我说,他又俯身察看慕容宁。
“她怎么样?” 我吞下丹药问他。
他看我一眼,垂头道:“比我预想中严重,但应该有法可治,只是… …不但容貌再无法保全,背上伤势也会牵制她日后左臂行动。而且,肺脉受损,势必留下隐疾。”
我听他一句句说来,感到我沉重而锐痛的心跳,正一记记敲打着我的胸膛。我默默无言,靠上石壁。
池枫此时忽然发现我腿上伤处。
“大哥!” 他过来点了我止血穴道,抬头望我,责备的目光使我明白他已猜到其中缘由。
我避开他视线,“我没事,” 我说,“快些帮她医治。”

当池枫料理好她的伤口,为她服下一剂止痛催眠的药物,我才想起他并非由我落入的洞口而来。
“你怎样找到的另一个入口?” 我问。
池枫正为我包扎伤口,并未抬头,只淡淡说:“记得么?我们小时候,爹教我们背诵的‘碧丛丛’歌诀?”
“‘碧丛丛’?” 我低声重复,若有所悟。
他轻轻点头。
“爹去世以后,我整理他生前杂记。看见他曾记载‘今日初传碧丛丛歌诀于二子。二子极之聪颖,一遍成诵,甚喜。然日后当不时考问,防其忘记。’ 后来的记载中也曾几次提到这只歌谣,更有‘杨儿日堪大任,或可考虑年内向他详解碧丛丛。’ 之类的句子。后来我几次研究,却发现那歌诀实在不是什么武功秘要。本以为终不可解,直到昨夜你提起秘库,我才明白那歌诀也许便是入库的线索。回去仔细参详,其中果然暗示了数道机关方位。”
他抬头望望头顶洞口,又说:“你落下之处应该只是一个天然通风口。想必原来亦做了伪装,只是一场大火,全都烧了个干净。”
说话间他已处理妥当,却仍不放心:“你的烧伤并不太严重,只是内伤却不可掉以轻心。”
见我点头答应,他才放心一笑。

当日我们根据歌诀提示历访四重秘库。
除去数十间大小石室设施俱全可供百人长期居住。其余所见不外黄金异宝,神兵利器。
唯有最后一重竟以铁壁铸就,门上一只巨大的铜制绞盘。
池枫徘徊察看,思索良久,始终不曾动手开启机关。
忽然他如有所悟,回身望我,脸色苍白。
“怎么?” 我问。
他沉声说道:“里面该是满满一库火药,一旦轮盘绞动,整个山庄会被夷为废墟。”
我一瞬凛然。知道这里该是池家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外敌入侵,无以克制,便可启动这一机关,与敌同归于尽。
伸手抚上铁壁,我与池枫无言对望,默默叹息。

慕容宁的伤势不能轻易移动。我留在秘库中照料她。池枫每日出去处理庄中事务,夜间送来食物和药品。
慕容宁的伤势渐趋稳定,神志也开始清明。
第四日她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为什么要救我?” 她说,她听见自己薰哑的声音时全身瑟缩一颤。
我无言以答。
而她亦不再多说。
此后数日她昏睡,醒来,沉默地忍痛。不肯再发一言。
但她并不拒绝食物,令我渐渐放下心来。
十天以后的某个晚上,她的伤处已基本结痂,池枫为她换药后离开,我看着她昏昏睡去,于是离她远些静坐运功。
那时我的内伤已好了六七成,内息运行几乎已无阻碍,只需再冲破嬗中穴即可基本治愈。气息流转正在紧要关头,我忽然听见她的方向传来悉娑响动,她似乎已翻身坐起,轻轻咳嗽。
池枫喂她的药应该会让她一夜安眠,她此刻醒来一定是刻意未将药丸咽下。
一种不祥之感令我悚然心惊。
我尽力快速地收拢内息,却欲速不达。背后声响不断,她似乎在勉力移动,我不知她究竟要做些什么,心烦意乱,愈加无法凝神。
忽然间,我身后一片死寂。
我大大一震,内息霎时纷乱突入我四肢百骸。胸口如塞了一团棱角硬物,全身处处胀痛难当。
我汗如雨下。
忽听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却黯涩低哑无已为继,如已被绝望惊惧堵住喉咙。
霎时间我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 …
放弃了一切导引内息的企图,我站起身来,回头看她。
我看见她已自己移到湖边,半跪在水边,伏低了身体,呆呆望着水中倒影。
我向她缓缓走去,内息混乱窜移,只觉每一步都虚浮不定,无法触到实地。
她忽然抬头,看着我。
她眼中的光芒那么冰冷绝望,似是连整个生命都已冻结。
然后她整个上身向前猛然一探,翻落水中。
我立刻随之跃下。

冰冷的水流包围了我,与我杂乱的内息狠狠撞击,犹如万根钢针齐齐插入身体,刹那间我全身气血为之逆流。
然而我不去管它。
我不顾一切地在水中追踪着她。
终于我碰到她,在她沉入湖底以前。我将她拉近身边,她大力挣扎,拳脚相加,然而我咬紧牙关决不放手。
我竭尽全力将她带出水面,爬到岸边。然后我再也无力支撑,躺倒于地,血气似已逼至喉头。
慕容宁脸面朝下伏在我的臂上,她身上的伤痂已有几处剥落,露出淋漓血肉,我看见她肩膀起伏,不停发抖。我想要将她拥入怀中,却惟恐触动她的伤处。
但是忽然间,她一跃而起,我竟不知道她这时还会有那样大的气力。
她低着头,发狂般向岩壁冲去。
我奋起最后的气力猛然一掠,挡在石壁前方。
她一头撞入我怀中,一撞之势何其强劲,我沿着石壁缓缓滑倒,吐出的血洒在她颈中。然而我牢牢握住她双臂,不肯放松。
片刻昏晕后,她抬头,将脸逼近我眼前。
她脸上神情似笑似哭,伤痂牵制了她脸上肌肉,她整张脸可怖地扭曲。
“有人会想看这张脸么?”她嘶声喊道:“有人会想听这种声音么?” 她忽然挣扎伸手,撕去手臂上一层伤痂,露出模糊血肉,“有人会愿意碰到这种东西么?” 她喊得喘不过气来,不停咳嗽,仍挣扎着迸出断续的字句:“为什么你不让我死…”
我望着她,完全不觉得惊恐畏惧,我的心多日来早已痛成麻木,此刻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绝望与疲乏。
“那么就一起死吧。” 我说,我一开口就有血不停地涌出。
“要死就一起死吧,” 我伸手抹一抹嘴边的血,冷冷诡笑,“当你说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换关荻的,我就已决定要和你一起死在红莲峰的大火里。那天晚上,火最大的时候我上山,我本打算带你走进那片烧得正旺的树林… … 我不知道竟会掉进这里……”
血呛住我,我停了停。
“仍是不想活么?” 我喘息着,长剑出鞘,架上她的脖颈,“我可以先杀了你,然后再自杀。这样好么?”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不明白她眼中的神情究竟是什么。
我感到整个身体正被无数气流往复切割,如受凌迟。我的手在不停发抖,她颈中已见血痕。然后我再也压制不住那股不断涌起的强大浊流,我大口喷出鲜血,眼前一片昏黑。

我醒来时看见池枫,他脸色憔悴,正低头启出我身上金针。
“她怎么样?” 我低声问。
池枫神情一亮,摇头道:“她没事。有事的是你。” 腾出手来搭上我脉搏,眉梢渐展。
“几日没睡了?” 我打量他的脸色。
他苦笑摇头,“不记得。为了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我几乎快要累死。” 想想又笑起来,“这一次医术倒是真的磨炼了不少。”
虽仍强颜欢笑,我已看出他的疲惫不堪。他放下衣袖时,我瞥见他臂上几处淤斑,心中一沉。当年欧道羲曾说过以他这样的血质,较常人更需生息调养,淤斑之类其实是皮肤下的出血,最是要警惕的标志。
“快些躺下休息。”
他大约也已无力支撑,向我迷茫一笑,倒头昏睡过去。
我暗自运转了一下真气,发现内息虽然极弱,却已再无阻滞。伸手去探他的脉息,才发觉他的内力已将穷竭,想必为我针灸导气已耗尽心力。
我凝望他安静熟睡的脸孔,百感丛生。

几天以后,可以行动时我去看望了慕容宁,她已被池枫移入一间石室,紧闭双眼,静静躺在床上。
我走到她身边,沉默地望她。我看清了她在大火中完全损毁的容颜,心情宁静而悲凉。
那一刻,我看见从前那个美丽骄傲却从未属于我的影子自她身上轻纱般升起,烟般缭绕,逸入悠远虚空。真切的唯有躺在这里身心重创万念俱灰的女子,让我愿以所有余生念念珍藏,爱重珍惜。
“你是我的,” 很久以后我说,“让我照顾你。”
她不回答。
我伸出手轻轻碰上她脸上伤瘢,她仿佛已化为石像,任由我碰触,一动不动,毫无感觉。
“如果你不愿见人,就永远住在这里… …如果你连我也不想看见,我便把这里的夜明珠全都毁掉… …”
我停下,一阵软弱,有些辛酸。
沉默了片刻,我终于说:
“你活下来,好么?”
… …
那一天我摘下了那间石室里所有的夜明珠。
我看见它们在我的手心上放射出最后的美丽光华,我合上手掌。再打开时,它们已成暗淡无光的粉末。
黑暗之中我对着那看不见的女子低声说话:
“如果你仍然一心求死,我会先灭了慕容家。”
无人知道这冷淡威胁其实不过是我恐慌而悲哀的恳求。

两个月后,当她伤势痊愈时,我毁去了秘库里所有的夜明珠。
从那时起,她在这黑暗的地库里生活了七年。
但是也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曾让我看见她,碰触她,听见她说话的声音。
我所拥有的只是她的呼吸,她脚步的轻响,她始终不能治愈的低咳。
我每夜都去探望她。坐在她石室的门边,告诉她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或是只默默坐上一阵。
有时我会在石室中睡着。但我总会在天明前醒来,回天杨轩。
除去池枫,无人知道我们的秘密。
我修书慕容安,告诉他她的死讯。我甚至为她在池家墓地修造了坟墓。
我让所有的人都以为慕容宁已死于那场令红莲峰从此荒芜的大火。
我让她成为我最深的心底痛苦而又慰藉的秘密。
那在最为深寂的黑暗里咫尺不见的那个女子,我只需要知道她仍与我活在同一个世间。
2007-3-11 23:3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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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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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以后慕容湄来到池家。
我告诉慕容宁时她呼吸忽然急促,使我明白这消息对她的震动。
第二天,我将慕容湄带入了秘库。
四壁点起火把,但我知道光明不会漏进石室之中。
我带慕容湄划船荡过湖水,故意与她谈了很多慕容家的事情。我知道慕容宁一定在石室内倾听,因为我甚至听见她不由自主发出的叹息。
“你听到什么吗?” 慕容湄一凛,四面张望。
“没有。” 我说。
她沉默,忽尔自嘲地一笑:“我还以为,会是宁姑姑的鬼魂。”
我心中一惊,打量着她。
而她的目光却格外纯净坦诚:“ 我不是故意提及。虽然我也听信过那些传言,现在却不再相信。”
“为什么?”
她凝神看我,静静说道:“因为你很爱她。”
我心中一窒,却只漠然发笑:“你知道些什么?当年的事,是确是我逼她的。”
她转开了脸,亦转开了话题。却在离去时以一种洞悉一切的坚定轻声道:
“若不爱她,你又何必为她自责伤心?”
那晚将慕容湄送走后,我去看慕容宁。
我倾听她的呼吸,知道她一夜无眠。
她依然一言不发。
我想她或许永远都不会开口,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然而今天她终于对我开口,当我告诉她我已决定攻打慕容门。
她终于肯开口说话,也许是因为她发觉现在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死,而我再没什么可以拿来威胁。
“七年已经很长,” 我缓缓说, “多谢你,肯多活这七年。”
她沉默着。
我摸到身后的石扭,石门无声地滑开。
一脚已踏出门外,忽然我站住,回头。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希望这里可以有一线光明,让我可以最后看一眼她。在黑暗中,我徒劳地凝望她的方向。
下一刻在悉娑声响里乍然亮起的微光令我几疑身在梦中。
… …
忽然间我可以看清她坐在椅中的侧影。
还有,她穿着青裙。
她手上的一方手帕里,托着一粒小小的夜明珠。
她终于让我看见她,在漫长的七年以后。
一瞬间仿佛天荒地老都已横陈眼前,我泪如雨下。
… …
轻轻退后一步,石门在我面前缓缓合上。
我看见石屋中的光华慢慢轧扁,终于消失了最后一线。
冰冷的黑暗一拥而上,潮水般将我霎那吞噬。
第七章


灭门





慕容澜

乌云叠聚,如要压毁重楼,天色宛如泼墨。
我独立万象阁扶栏西望,风云盈袖,暴雨只在眉睫之间。
四月十一。
… …
雷声轰然大作,我甫入书房, 雨柱已激上石阶。开门时的狂风将灯火卷得猛烈一斜,几乎熄灭,三叔忙以衣袖护住。
我关上房门,将惊风骤雨关于门外。
“可是出发的时辰?” 二叔抬头问我。
“再等一刻。” 我在案前缓缓坐下。
这一刻钟极其漫长,久久无人说话。
我凝望桌上白铜沙漏,旁边香炉袅袅白烟。沉水香加松雪香最能安神定性,然而我听见二叔三叔依然气息浮躁。也许到如今一步,已无人可以泰然处之。
今夜所有家人将趁大雨潜出慕容府,进入西山密窟。整个过程不可有丝毫泄露,否则便会功亏一篑,万事皆休。
……
白沙缓缓漏下最后一粒。
时刻已到。
二叔霍然起身,低声道:“我去传令秋飞,月渡两组。” 三叔亦起身,他是去点齐第一批离府之人。
我默默点头。
房门打开,刹那一涨的风雨喧嚣。
我凝视着二叔三叔离去的背影,知道慕容家筹谋几十年的计划终将于今夜启动。
人事已尽,从今而后,成败生死胜负存亡,唯有视之天意。

亥时二刻,月渡秋飞两组已在方圆十里内巡查结束。
半个时辰之内,四辆马车辗转进入博山弄丁宅,第一批家人应该已由那里枯井下去,入密道,直赴西山密窟。
我远远缀于车后,暗中巡查。雷雨声掩去辚辚车马动静。一切极其正常,暴雨深夜,城中并无人迹。
二叔开始护送第二批家人。
一切顺利。
他们平安进入丁宅时,更鼓悠长贯穿街巷,子时方至。

最后一批只是一辆马车,车中坐着老夫人,大夫人,我唯一仅剩的幼弟慕容沦,和他的母亲四夫人。
这辆车由我亲自护送。
我们所走路线与先前不同,车入东平巷方宅,穿墙而至博弈小街甲居,再由后门以三乘小轿抬出入林记绣馆。
绣馆夹壁内密道直通密窟。
一切毫无差错,直至我们在林记绣馆前停下。
雨声嘈杂之中,我分明听见身后七丈左右一声响动并非寻常。
我心头一震,猛然倒掠,退过巷口。
刹那间一股腥气破雨而来,我拔身跃起,险险避过一片喂毒暗器。然而四道风声已由右面巷中急电般逸出,擦身而过。眨眼已分扑四面,追之不及。
闪电忽来,直裂长空。四道人影已踞我丈余。
我长剑出鞘,凝神贯力,猛然翻手掷出。剑华如白虹凛冽,乘风御电而去,在空中圆弧轻转,抹过四人脊背。
电光寂灭。
四声惨呼似已连成一线,沉重的倒地之声。
长剑挟风兜回,微微啸鸣,重入我手中。我接下,长舒出一口气来。
此时才有人奔至我身边。我命他们处理尸首,彻底搜寻。

林记绣馆大门虚掩,小轿已抬入门内。我正待进门,忽听身边一声冷笑。
大夫人仍未进去,冒雨站在阶前。黑暗中她的目光如噬人幽火,无限凌厉怨毒,我心头猛然一跳。
她咬牙切齿:“就是这把剑么?你是不是用这把剑杀了源儿?”
霹雳狂雷就在此时轰然炸响。
我不由自主地低头看我的剑,看它隐没在暗夜里的寒光。我的手在剧烈发抖,无法控制。
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大夫人却已近失常,她忽然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为什么不敢?”
我退后一步,门内已及时冲出两人将她制住。老夫人的声音冷冷传来:“湘芜,这是什么时候,容得你如此胡闹?” 大夫人在挣扎中被拖入馆内。
我默然无语,听见老夫人不辨喜怒的声音穿过雨声而来:“澜儿,一门生死荣辱,此刻都着落在你身上… …希望咱们并没有看错。”
我心中一凛,沉声答道:“祖母放心。”
门内再无言语,大门缓缓合上。
忽然我身边只剩下滂沱大雨,漫漫长街延展无尽。无边黑夜仿佛要将我压进深深土层,又或者要将我寸寸榨碎。
这时我觉得冷,万分孤独。
我记起那一夜,郁山风雨如狂,当我从大哥的身上拔出我的剑,电破长空。就在那一刻,在血污的剑刃里我照见自己… …我看见自己已再无退路。此身非我有,至死方休。
缓缓将剑还入剑鞘,我转身离开。
大雨姑苏。
今夜一别。

落梅山。
本部精锐五百人鸦雀无声地相候。
我带领他们连夜疾行至松江境内,天将破晓,我们全数进入秘密营地。接获快马传书,森木部两百人马已乔装分散,自杭州陆续启程。
四月十三,松江车马总行浩浩荡荡驶出二十辆大车,车中装满南货箱笼,俱贴有辽北宝盛行字样,车中自然别有乾坤。次日,松江福盛镖局大举启镖,镖师百人护送春季贡缎绣品十余船沿运河赶赴北国京师。
五百人中如此已去三百。
余下诸人两三人一组,乔装改扮,取道水陆两途,各自出发。
五月初十,我已抵达呼音山麓。
人马陆续抵达,距五月十三的最后期限仍有三天。
… …
当夜我离开营帐,深入呼音山中。根据他信上指引,我顺利找到了阿湄所居的山洞。
在那个山洞外,我看见一座醒目孤坟。坟前立有一块圆石,石上浅浅一行刻字,令我一阵迷茫。
我记起少年时在后园中相遇的男子…那时箫声…他眉间的忧色寂静温华。他吹过的曲子我还不曾忘记,他说话时廖落自伤的神情宛在我眼前。
那是离别的曲子,他曾说过,我和一个人生离死别的曲子。
… …
我慢慢取出怀中的箫,在他坟前轻奏一曲。
箫声凄寂悠扬,晚风使人惆怅。我忽然发觉有些人有些事,只是一瞥之间,已足以使人一生不可相忘。
… …
我看见容颜憔悴的阿湄走出了山洞。她在我的箫声中潸然泪下。
“二哥!” 在我吹完那曲子时,她低声叫我。
她慢慢朝我走来,问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要怎样向她解释。
然而她也并未追问。
她的神色迷茫无主,仿如仍当这相逢是在梦中。
“叔叔临死时也吹了这只曲子。” 她说,声音黯然。
我知道这些天来她已独自一人饱受煎熬,此刻要的只是倾诉。虽然那些事我已大多知道,我却仍静静听着。

“那天夜里,叔叔终於醒了过来,烧也退了,我很是高兴。我喂他喝水,同他说话,他却不怎么出声,只默默听着,偶尔微笑。那时候关大哥在内洞里睡觉,他照顾了叔叔好几天,实在累得不能不睡。
后来天渐渐亮起来,洞里的火快要灭了。我到洞外抱了一些柴,回来时听见响动,想是关大哥要起来了。我大声招呼他,告诉他叔叔已经醒了,却没听见他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来,我看了他一眼,吓了一跳。刚刚填旺的火一跳一跳照着他的脸,他脸上一片青灰。我迎上去问他:‘你怎么了,可是伤势反复?’ 但是他并不回答。他看着我,却又象是全没看见。他那时候的样子就象是才被人唤醒,睁开眼,却不曾真正醒来,直勾勾的眼里什么都没有。他仍朝前走,我竟然被他撞到一边。”
“叔叔看见他这样,也很是吃惊。“关荻!” 他半撑起身来叫他。但是他还不答应,继续走过去。他在叔叔身边蹲下,不说话地端详他,就好象完全不认得眼前这人,神气怪得没办法形容。我觉得一股凉气直冲上头顶,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不对了。我跳过去,伸手想要把他拉开。可就在那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
阿湄忽然停下不说,目光直直地望着远方。
“阿湄… …” 我宁可她说到这里便停止。
但是她忽然转过头来,望着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声音异样平静。
“然后他便一掌打在叔叔的胸前,就打在这里… …叔叔看着他,怎么也不能相信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血溅了关荻一头一脸。他也不去抹,站起来,跨过叔叔,走出了山洞。”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想起去看叔叔的伤势。一撕开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他不成了。他中掌的地方全都凹了下去,胸骨整个的碎了。我怔在那里,好半天才听见他叫我的名字,我抬起头来,看见他的脸白得可怕,溅着方才的几滴血,他说话时有咻咻的喘声。”
“ ‘不能怪他… 他一定是中了蛊…要小心… 他已经不是他了……你要回… 回红莲山庄去…” 他忽然就呛住,拼命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还勉强对我笑。 他跟我说,‘别哭… …你妈妈和我,我们都要你过得快活。’ 他见我还是哭,就拣起旁边的箫,开始吹一首<<探春消息>>。很快活的曲子,我小的时候便听他吹过,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哄我开心。但是箫声断断续续,曲子都转了调。他的目光都散了,手也在不停地抖,他胸口起伏得厉害,象是随时都会喘不过气。后来他不得不停下,又咳嗽,呛出很多血来… …我终於忍不住了,求他不要再吹。但他看着我,笑笑说,‘是你说过不要我停下。’ ”
阿湄向我转过头来,出神微笑:
“二哥,你知道么?我和妈妈生得很象,叔叔那时又把我当成了妈妈… …他就那么瞧着我,眼里又是温柔又是伤心,不知不觉就换了一只曲子。那是妈妈临死那晚他吹过的曲子,好听又凄凉,得就象要招出一群素衣服的小人来在月光底下慢慢地跳舞。他一遍遍地吹,总不肯停,后来都全不成调……箫也哑了,是他的血滴了进去,噗噗地闷响。后来他终于把箫拿开,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报歉地说:‘对不起… …阿翎。’ ”
“我觉得从来没有心痛得那么厉害,我想就让他把我当成妈妈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对他说:‘不要紧,我们又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用听这别离的曲子,’ 他听见我这样说,眼睛就忽然亮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他眼里的神气我从没见过,好象已经伤心了整整一辈子,才换来这么一小会儿欢喜,所以才能深成那个样子。
“他象是很快活了,却又轻轻皱着眉头,似乎还没把握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没有犹豫。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是我在紧紧地抱着他。我听见他在我耳朵边上很轻很轻地呼出一口气,象是实在累得狠了,却又心里满足,他低声说了句:‘唉… 阿翎…’ ,然后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
我看着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干的。她脸上的神情我从未见过,那决不该是一个十八岁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闪,回过头来。
她望着我,仿佛一时不知道我是谁,错一错眼神,才认出是我。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忽然她问我:“二哥… …你知道关荻为什么要杀他?”
我心头一跳,却只摇了摇头。
阿湄冷冷笑起来,在我记忆之中她从不曾笑得这样冰冷。
“你猜不到,是么?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经猜到了,却不肯告诉我。他说关荻中了蛊,我知道什么是蛊,但我却不知道他何时中的,怎样中的。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为他下的蛊,我真的猜不到… …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见那两个人。”
“…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这里。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满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坟前立起这块石碑,忽然看见碑上有树枝的影子轻轻晃动。那时明明没风,树丛里不是野兽就是人。野兽我并不害怕,我只怕那是关荻。我没回头,放下石碑,假装要进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转身,朝树丛里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惨叫,树丛中跳出两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针上的麻药让他们没了力气。我走过去,拔出叔叔的剑指着其中一人,还没问他,他就一连声地说:‘少夫人,不要杀我,我们都是山庄的人。’ 我心中吃惊,问他们怎么找到的这里。 那人犹豫不说,我便把剑顶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来:‘几天前你们离开铃雨镇,我们兄弟就一直跟踪你们来的这里。’ 我全身一震,一时间不敢想信… …二哥,那天在铃雨镇我们遇见了池枫,是他放过我们,告诉我们第二天他会撤走所有封锁山口的庄丁。怎么还会有人跟踪我们入山?”
“ 我问他们两个:‘是谁让你们跟踪的?是庄主么?’ 我只希望那人是池杨。他们互相看看,犹豫着点头。但他们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说谎,指使他们的定是池枫。我忽然觉得心里一片冰凉,原来连池枫也不过是在骗我。我扔下剑,跌坐在地上,我觉得我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另一个人才干咳一声,小心翼翼地说:‘少夫人,跟我们回庄吧。反正那姓关的疯了,那个姓方… … 也死了。在这里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二公子还等着您回去呢。’ 我恍恍惚惚地听他说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等我明白时我跳起来,我问他们:‘他要你们两个跟踪来做什么?是让你们回去引路?还是让你们等着看我们自相残杀?’ 那两人忽然又不作声。”
“我慢慢站起来,我觉得心里浮起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却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看见两人仍在期期艾艾,我冷笑:‘不说实话也罢,反正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内便会发作。’ 两人吃了一惊,互望一眼,点一点头。终于说道:‘二公子吩咐我们等在这里,等出事以后,就设法带少夫人回庄。’ 我听见这些,就象一个等着问斩的人终于被砍了脑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为最可怕的事已经发生过了。”
阿湄忽然笑起来,星光下她笑靥如花,令我心下悚然:“ 二哥,你知道么?”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柔和,“我曾经那么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们。他给了关大哥药,让他受伤第二天就能行走,他让我们及时赶回来救叔叔… …却原来他给我的不过是蛊毒… …他把关大哥弄得疯了,他让他杀了叔叔… … 可我却还日夜想着他… …二哥,叔叔和关大哥,他们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还不只是傻,我竟然还狠不下心。我打听到清明节他会去扫墓,我就去那里见他。我以为我可以用叔叔的剑杀了他,但事到临头,我却又手软。我刺了他一剑,我本来是要狠狠地刺他胸口,但当我看见他,我就什么感觉都不剩。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后刺在他哪里… …”
“……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关大哥,我杀不了池枫替他们报仇。二哥,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望着她,看见她脸上从未出现过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几乎想要脱口而出一切真相,却终于忍住。
“跟我回家吧。” 我只是说。
阿湄呆呆地望着我,然后她问:“可是,叔叔怎么办呢?”
我望向他的坟墓,低声说:“我们把他的骨灰带走,日后有机会把他与你妈妈合葬。”
她似是半天才明白,终于点了点头。
我拉她回到石洞,填旺篝火,令洞中温暖起来。又安排她睡下,她已经很累,不久便也睡着。
我却全无睡意,移坐到洞口,为她守望。
… …
我没有想到就在那时他会忽然出现。
他出现的时候,中天夜久,淡月高悬。我偶一转脸,再回头,他已出现在方雁遥墓前,若有所思地垂头观看。
我静静望着他。
三年未见,他并不曾改变许多。我奇怪今日再见,我竟如此心意平和,完全不似昔时。
我缓缓走过去,与他并肩站定。
… …
“爹!” 我叫他一声。
他转过脸来,淡淡问道:“江南情势如何?”
“五日前池落影带人进入慕容府,发觉空无一人便即掉头北归。二叔率秋飞组于途中伏击,损失五十人,阻敌仅一个时辰。三叔率月渡组于长江渡口凿毁渡船,当可延迟两日。但此时他们必已渡江。”
父亲漠然道:“何苦如此奔波?池杨已如涸辙之鱼,远水要来何用?”
我无言,片刻才说:“爹的安排果然周密。”
父亲忽然一笑:“你还有若干未竟之意吧。是否对我借刀杀人之事不以为然?”
我不置可否,掉开头去:“我只是不愿看阿湄如此伤心。”
父亲微微冷笑:“本来何其简单?如果是泠儿嫁过来,早已出手杀了池枫。也不必我费心做这许多安排,还要教那两个红莲山庄的蠢才作戏。”
我心中一震,错愕抬头。
“你明知泠儿并非你亲生妹妹,她喜欢你非只一日,你若略施手段恳求她嫁,她断无不允。你若让她杀死池枫,她也会毫不犹豫。可惜你妇人之仁,竟险些将性命断送在池落影手中。”
他停了停,淡然道:“我对你实在失望。”
山风吹来,我只觉寒意刺骨,无言以对。
我明白他关心的并非是我,而是除我以外无人能担的责任。也许为了这责任,连他自己的性命,他亦是不在意的。
沉默良久,我终于问他:“关荻中的是什么蛊?”
父亲扫我一眼:“鬼降术。”
我微微心惊,云南雪山五圣教三绝蛊之一,专制人心神。无药可解,即便下蛊人身死,蛊亦随之死亡,宿主也会丧失全部记忆,一生无法复原。不知父亲由何处得来。
“我与他们上代教主其若燕曾有数面之缘。” 父亲解释,又向洞中望了一眼:“这些事不必告诉她。池枫既不可留,便不如永远不让她得知真相。”
我也望向山洞。犹豫一刻,终于点头。
父亲不再说话,重新审视方雁遥的坟墓。夜色犹深,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忽听他缓缓说道:
“我一生只败给过两人,池杨和他。池杨这一局指日可以扳回,而他,我终究还是输了。”
他停了停,声音忽尔有了些遗憾:“那个女人等他多年……至死不移。”
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想起她寂寞双眼,她在我身上找寻父亲身影时温柔迷茫的神情… …她又何尝不是等了父亲多年,之死无他。
父亲就在此时回头,看进我的双眼,他又一次从那里看到我的心底。
“我没有忘了你母亲,” 他静静说道,“所有女人中她爱我最深… …你很象她,所有子女中你爱我至深。”
一阵颤栗掠过我全身内外,连五脏六腑都一时抖动。忽然我觉得如此辛酸… …仿佛是一个负重之人踽踽跋涉于无边黑暗,经年累月埋头前行,以为前路永远无尽,而光明永不可来,却忽尔有星辉坠地,四野清明……
父亲伸手抚了抚我的头顶,我从未想过他也会做这样的事,我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温和:“多年磨炼,但愿你能有所成,不让我失望。”
我心潮翻覆,一时竟无法答话。
他轻轻叹息一声,放手而退。
“你好自为之… …后日决战,我自会前去。”
话音犹在,他已长身掠起,转瞬之间,没入茫茫山岭之中。

五月十三。
我无法将决战之事隐瞒阿湄。但令我放心的是她并没有坚持与我同去。
当晚云涛遮月,蛰萤低飞。石脉中水流岑岑,呼音山麓寒意无尽。
期限前赶到的共有六百九十三人,已编为六部,于谷中肃列成行。
我登高四望,唯见穷崖野壁,郁木森沉,众人衣襟猎猎于风,霎那间我只觉世间之事无不浩然可哀。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说道:
“江南慕容,塞北池家,二雄不可并世,存亡在此一举。今日之战,当一雪数十年苟安之耻!”
我拔剑出鞘,一时剑气光寒。众人出声呼喝,刀剑纷纷亮出。
“红莲山庄主力已被池落影带去江南,此刻庄中最多有一二百人镇守。此战我们以多敌少,断无不胜!”
一众高呼。
恰于此时,天空浮云尽散,寒月如潮须臾席卷大地,宇宙生辉。我仰望明月,一时为之震肃。
天意凛凛,若不可违。
… …
疾行二十里,我们直扑红莲山庄。
远远只见大门洞开,几盏巨灯将红岩所刻的莲形门楣映得深泽欲滴。门内火把熊熊,标记出一条长路,通入一片梅树林。却不见一条人影。
我挥手命众人止步。
门内树木道路依稀可辨阵法痕迹,却似是而非。我沉思少顷,明白布阵之人当是杂合使用了芒鞅古阵与铜雀四象阵法。两阵本自相抵,却为他改动得如此嵌和无缝,我虽自负并非此间庸手,却也无法做到。久闻池枫于奇门五行机关之道颇有专攻,不想竟一精至此。
我暗自叹息。
大队为前阵所阻,锐气立损,唯有从速破去此阵,此外别无他途。我带同十人一同入阵,步步为营。
虽识阵法,却不抵有人于暗处施袭。弓响箭发,十人很快折损一半,而我脚下不敢踏错半步,只有招架之功。
半个时辰以后,我身边仅余两人,却终于得以破去阵眼。
阵毁路通,眼前再无挂碍。伏于阵中的十几条人影一时跃出,急闪而逝。
大队穿过梅林。
… …
林外豁然开阔,波翠烟白,香气微薰,居然是一片盛放莲池。塞上五月冬寒甫消,这里的一池红莲已开如红焰,灼灼光华蚀去暗夜一角。
池上长桥四通八达,隐成九个互通声气的万字回纹。九人抱剑,立于每个万字正中,另有十几人分别扼守连结之处。
夜风轻拂,池中斜起袅袅白雾,雾气融暖扑面,令人想起江南杨柳和风。但我知道眼前一关如不能通过,再回江南便已无日。
我猛一咬牙,飞身而起,长剑指引,直刺距我最近的万字中人。只见守卫连结处的两人脚下轻滑,已经赶到,三人拔剑齐出,在空中结为剑网,我如按原路落下必定血肉横飞。
电光石火间,我微斜剑身,剑尖于某一柄剑刃叮当一点,竭尽全力吸气收身,瞬间西引丈余,剑芒刹那暴涨,一记全力施为的“陵树风起” ,排山倒海般下刺,立刻洞穿另一名万字守卫的咽喉。
一眼之间我已知此阵玄机深厚,变化良多,若如方才一般破法恐怕要到天明。唯有攻敌措手不及才是唯一出路。我直取武功最高之人,便是冒险赌他镇守之处即为根本中枢。
此时双足落地,阵形尽收眼底,我心中一喜,已知自己判断无误。
池中诸人片刻惊怔。
我喝令部众趁此时机渡池。
敌阵中枢已失,阵法便如无首龙蛇。
虽然在我将守阵剑手全数歼灭以前,我方已有若干折损,但大队却得以神速通过。
……
然而仍有黑沉沉的一片院舍拦住去路。只要有人踏近院墙十丈以内,便有剑驽飞射而出。箭风疾劲之极,完全无法以兵器拨挡,首攻而上的数十人非死即伤。
火把照耀之下,我看见院墙古怪,其中必然设有精密机驽。
我命众人后退,取出两颗雷火弹,挥指弹出。
轰然巨响,院墙一角倾颓,露出里面炸毁的铁制机关。如此精致构造,只需捣毁一处,轮轴相连,便再无法运作。
一众冲入院中。
只听耳边竹哨尖鸣,霎那间檐间瓦上,女墙天井,无处不是敌人。
混战终起。
对方虽不过百人,却人人不计代价,骁勇难当。独臂单腿肚破肠流犹自奋战者不在少数。我被十余名高手结阵围住,一时也无法脱围而出。
一个时辰之间,院中血流成河,呼号震天,此战惨烈非可以言语形容。
当我将最后两名围攻我的刀手杀死,已见伏尸满地,几无立足之所。
我身随剑起,点水掠过,将剩下十余名已遍体鳞伤的池家子弟一一格杀。
至此敌人已全军尽没。
… …
四周忽然静下去,只余自己人低低的咒骂呻吟。
我脑中一片轰响,刀兵之声犹在耳际。
地上血尸已不辨服色,累累狼藉。忽然我一片茫然,竟一时想不起我身在何处,所为何来。
天色已经有些明昧,东边天际隐隐发紫。我回望幸存的部众,看见他们身上的血污伤痕。数百双眼睛在曙色中闪闪烁烁,或凶光嗜血,或疲惫迷茫。
我心中忽起无限积郁苍凉,轻笑一声,缓缓穿过院落,向东而行。
… …
红莲峰前。
远远可见一人负手独立,白袍红绦,长剑斜悬,抬头仰望峰后霞云流紫的天空。
我渐渐走近,他却并不回头,在他身后一丈之处,我站定。
他仍没有一丝出手的意思,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
然而我无法看出他的一处破绽。即便此时拔剑,我也毫无把握可占先机。
我心中微微一沉。
… …
很久以后,池杨仍未移动分毫。
我烦躁渐起,紧握剑柄的手已生了一层冷汗。
身后脚步错杂,是我的手下随后而来。有人低声议论,我竟声声入耳,一时脑中杂念丛生。但觉四肢也开始一分分僵硬,额头汗水涔涔而落。我心中惊悚,知道尚未动手,我已被池杨占尽上风。
他却仍目望东天,不曾微动。
我循他的眼光望去,只见半空烟霞渲染,华彩狂翻,云涛激合,万丈金光正以破天之势铺张挣动。一时气象之壮,无以复加。
忽觉心摄神服,杂念一扫而空。
只见片刻之间,天宫动荡。仿佛丹成炉毁,真火扑卷金水流泻,豁然一物横空出世光华万丈,万众臣服……长空铄目,我不由微微眯眼。
池杨就在此际回过身来。
他深明轮廓即使在如此光芒之中仍完美清晰,毫不失色。
我看见他淡然一笑,他的声音镇静低沉:
“御剑一道,难在自御心神,你果然天分极高。”
我微一拱手:“庄主过誉,愧不敢当。”
我知道他是指方才之事。过于关注对手,便已然受制于人。唯有物我相忘,才可空无阻滞,自在游于虚空。
池杨凝神看我,忽然道:“慕容门有你这般高手,怎么江湖上竟无人得知…” 微一皱眉,似若有所悟:“难道,一直是你在替慕容源出手?”
我轻轻一笑:“是与不是,又有何干?”
“不错,是我多此一问。”
他随手拔出腰间长剑,抛去剑鞘,从容说道:“不愿离庄的子弟俱已战死,我是红莲山庄最后一人。杀了我,便可称全胜。” 凝望剑锋若有所思,忽抬头洒然一笑:“ 出剑吧!” 他说。
我拔出佩剑,心中惕然,不觉力灌剑锋,隐隐有龙吟之声。
池杨扬眉笑道:“不错,堪称劲敌。”
剑光忽展,我眼前银芒碎日,剑气横秋平地而起,刹那间日影惨黯,大风飞扬,无边落木萧萧直下… …
西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正是池家绝学,落叶长安剑。
我疾退,力避其锋。
一路撞飞身后几人,身形微微受阻。而池杨紧追而来,凌厉剑气刹那逼近一尺五分,我气息一滞,明白自己已受内伤。
退出十丈之后,我才得以回手。
剑花平开,明灿融和,斜斜切入悲慨剑气,是清平剑法的“流水碧天” 。
剑中郁发之气微微一敛,却随即大涨,我本以为他方才一剑气势已届颠峰,不想竟仍大有余地。
霎时间我身边一丈之内, 如有排空浊浪,如起肃杀悲风,如有末路狂歌萧萧秋意翻滚直来,碎心噬骨… …
我勉力支撑,以玉楼朱阁十三剑及琢玉剑法中最为明快激昂的剑招相抗,以冲破令我无比压抑的悲亢剑风。
但是他剑势强绝,一波未灭,一波再起,竟然一式强过一式。我渐渐神志迷朦,只觉胸口激荡,越来越是悲苦心丧,魂销魄碎,眼中万物皆成死灰。
忽听池杨一声长啸,剑光乍散,我犹茫然不知所措,已见一剑袭来,全无花巧,不过简单直接的点刺,只不过来势奇急,决然无法相避。
电光石火中,有人切到我身前。我听见剑锋入肉的声音滞涩喑哑……抬头,我看见池杨万分错愕的表情,他微一犹豫,拔剑后退。
“原来你并没有死?” 他眼神幽暗,望着替我挡了一剑的人。
… …
我低下头,心中轰然炸响。我看见那一剑已刺透了父亲的胸膛,他后背的衣服上渗出了血。我下意识地扶住他,但他挡开了我的手。
父亲仍然站得很稳,衣袂翻飞,意态雍容。他一生之中从不曾在人前有失风仪。
他轻轻笑道:“天戈帮何能置我于死地?天下对手,唯你而已。”
池杨望着他,忽然长笑:“原来一切都是你的安排。乍死埋名,三年来从旁窥伺;隐藏慕容澜真正实力引人轻敌;让慕容湄行刺池枫,激我率先发动,却举家隐藏令我扑空;与此同时集中全力,千里奔袭攻我之虚… …慕容安,真好计谋!不枉我败在你手。”
父亲微微冷笑:“两家争斗由来以久,近四十年我们处处下风,我爹为此抑郁而亡。我却不得不与你周旋结交,拱手将我妹妹送入池家。我若无所图谋,可以忍下这些么?”
池杨神情微肃,冷然道:“若如此,何不亲自出手?你的江南一剑从前便与我齐名,何必让令郎涉险,却又来舍命相救?”
父亲低声笑道:“天戈帮伏击虽未能置我于死地,我的右臂筋脉却已受损,此生再不能拿剑。不过----” 他声调忽转:“我却有把握,今日让你死在我儿子剑下。”
池杨淡然一笑:“令郎的确是学剑奇才,可惜太过重情,于剑道种种感应过深,一旦对手强绝,便易为人左右……若要胜我,不在今日。”
父亲大笑不语,笑声却已气息不足,我看见鲜血已浸透到他腰际的衣衫。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臂,离开人群。
池杨也只是冷冷旁观,不曾阻止。
我们转到红莲峰另一侧,众人视线之外。父亲在一块巨石上坐下,喘息微匀。
我上前一步,想要为他度气疗伤。却忽然听见他沙哑地说:“杀了我!”
我全身震动,万分愕然。
“杀了我!” 他的语气更加坚定,几乎便是凝厉,“杀了我,你也就超脱了自身,你一定可以胜过池杨。”
我不住摇头,轻轻后退。我不能相信我所听见的。
父亲手按伤口,脸色青白,额上汗水成串滚落。“这一剑已经不治,我迟早会死。拿你的剑,杀了我!”
我继续后退,提着我的剑,我觉得我几乎想要松手抛开它。我听见从自己的喉中挤出一个字:“不!” 我觉得那不象是人发出的声音。
父亲皱眉望我,眼中颇有失望不耐,似是勉强压下,和声细语地道:“你明白么?池杨方才说的便是你的致命之伤,不只在剑法,还在为人处事。你若如此下去,我怎么放心你执掌慕容门?…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磨炼你,我故意对你冷落,用你大哥压制你,便是要你硬起心肠。可惜你始终执迷不悟……那时候,我明明可以亲手杀你大哥,但我一定要你动手,也是一样的用意。”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温声说:“你过来!”
我望着他,不能稍动。
他看我良久,终于苦笑一声,脸色转和:
“好吧,我不再逼你。只是你不动手,我也快要死了,你还不肯过来?”
他向我伸出手来,眼神殷殷。
我再也无法控制,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
他轻轻抚摸我头顶,良久才说:“ 你还不明白?十几个子女,我最心爱的一直是你。”
那一刻我脑中轰响,泪眼迷朦。
他抬起我握剑的手,凝视我的剑,缓缓说:“这把剑是我请名匠特意为你所铸,看似寻常,却锋锐无伦。当年让你二叔交给你,只是不想让你知道我对你另眼相看。”
我全身颤抖地抬头看他,但是泪眼里看不清晰。我只知道他望着我的目光专注而感念,这一刻,我知道我是他心目中的儿子。
我感到他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冷。他看着我,但我不知道他眼中温暖闪烁的是否也是泪光。我听见他叹息地说:“慕容门已无他人……澜儿,你不要怪我。” 然后他握紧我拿剑的手,猛然向怀中一拉……
… …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开始想要挣开我的手指,我想要丢下那把插在他胸口的剑。
但是他的手如铁箍一般扣紧我的手指,他还没有死,他看着我,他眼中神色逼切焦灼,仿佛他毕生心愿能否了结都在此一刻。他浑身痉挛,仿佛正痛苦万分地与死亡相抗,但他仍不肯死,在我让他放心以前……
忽然我停止了挣扎。
我望进他已开始扩大的瞳孔,我用力对他点了点头。
“你放心。” 我一字字地说。
他审视我,终于轻轻一笑,松开手指,合上眼睛。
… …
很久以后我站起身来,从父亲的胸膛里拔出我的剑,剑上没有染上一丝血痕。
我看见地上仍有另一个影子。
回头,我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阿湄。
她脸上满是泪水,神情呆滞。
我默默从她身边走过,她低声叫我:“二哥!”
我站住。
“你不要紧么?”
我微微一笑,发现朝阳已升在峰顶,阳光普照下的红莲峰瑰丽雄奇。
天空高远,疏云清淡,很好的五月时节。
… …
我提剑转过山峰,我的部下一时群情涌动。
池杨落落独立,回顾于我,眼中古井无波。
“你已有必胜把握?” 他问。
我不回答,只微一拱手:“请庄主赐教。”
他寂然一笑,长剑挽起,一时我眼前俱是无穷剑影,剑光如初冬骤雪天地纷扬,仿佛万劫有尽而大荒茫茫,无限孤绝寂灭之意。
这一剑比方才所有剑招合在一处都更能夺人心魄,摧人神魂。
但我却完全无动于衷。
心如秋潭水,夕阳照已空。
我轻轻一剑,直取剑团正中。
剑光消散。
……
池杨面色苍白而双目幽深,沉静地望我。忽然一笑,向后退去,胸前血箭喷出。
他恍如不觉,低声道:
“渭水封冻,落叶腐朽,长安钟鼓,飞雪尽断。落叶长安剑最后一式雪满长安, 五十年来初次现于江湖… …却终究为人所破。”
我不再追击,站在原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空明:
“落叶长安剑气势悲慨已达极至,每一招都以情势夺人,要对手心丧若死。但纵是至情之剑,又怎抵得无情一击?”
池杨深深望我,温凉一笑,缓缓说道:
“但愿你从此一生无情。”
……
他的目光忽然一转,望着我身后一人:“慕容湄,池枫对你的心意,你要知道珍惜。”
我心中一动,回头看着阿湄。
她脸色苍白,茫然摇头:“不……他不过是利用我害关荻和叔叔。”
池杨眉心一皱,“此事断不可能,定是你父亲安排的计谋要你误会。否则池枫又何必受你一剑几乎丧命?”
阿湄轻轻一震。“他… 他怎会?”
池杨冷笑:“他天生血质不凝,你那一剑几乎流光他全身的血。”
阿湄不再出声,转过头去,眼中泪光闪烁。
… …
池杨望天一笑,无尽苍凉。沉沉说道:
“你们走吧,从此江湖之上,再无红莲山庄或是池家名号。愿你慕容门称雄武林,再有一次百年风光。”
他自众人之间蹒跚穿出,伤口中血如泉涌,湿透重衣,又复滴落在地。他却神色宁静,恍若不觉。
他跃上一块巨石,身形微微一晃,似已无力站稳。他以手中长剑稳住脚步,仍吸了一口气,朝峰顶攀去。
众人鸦雀无声注目于他。
阳光灿烂,山上红岩似乎已红成通透,一片晶莹宝光。他的白袍已被鲜血尽染,几成红色。我忽觉眼前生花,仿佛只需一个分神,他便要融在那艳丽红光中,从此了无踪迹。
忽然,他停在半山,他怔怔仰望峰顶,似乎已在瞬间化而为石,再不能移动半步。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峰顶日晕里正走出一个人。那人衣饰,竟仿佛是个女子。
阿湄忽然颤声道:“二哥!”
我回头望她,她指指峰顶那人,神色激动:“也许是姑姑!” 她说。
她忽然拉起我,攀上山峰。
… …
我们掠近时,那女子已走到池杨身边。她的脸上带着厚厚的面纱。
池杨目不转瞬地望着他,哑声说:“你… …”
她沉默地走来,忽然张开双臂,紧紧拥抱了池杨。她环合过来的手上有触目惊心的瘢痕,此刻连那些暗红的瘢痕都因她的用力变得苍白。
池杨抛开手里的剑,拥抱了她。
那时日色殷然,红光眩野,我望着他们在我们眼前紧紧拥抱,忽然只觉一阵寒冷虚乏自心底潮生浪起,竟然不可稍动。
很久以后,池杨的身体无力软倒,慢慢从她臂间滑落。
她撑不住他,同他一起缓缓坐倒,然后轻轻将他放平于地。
阿湄终于走过去,哽咽道:“姑姑。”
那女子缓缓抬头。
露在面纱外的只是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仍与从前一样,我知道她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美丽绝伦的姑姑。
“你是阿湄?” 她的声音沙哑难辨。
阿湄点点头,指指我,“他是二哥慕容澜。”
她静静看了我们一阵。
阿湄在她身边蹲下,落下泪来:
“姑姑,这些年来,你究竟怎样过的?”
她并不抬头,只淡淡说:“也没怎样,他想要我活着,我便活着。”
阿湄轻轻一震,片刻才问:“你不恨他?”
她依旧望着池杨,摇一摇头:
“我没恨过他,即使是当年。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对他,当我自己都已经讨厌了活着。”
我们一时无言。
她却不再理睬我们,俯下身去,想要托起池杨,却力有不足,踉跄一下。
我上前说道:“让我来。”
她看我一眼,退开来。
我将池杨送至峰顶,她低声说:
“这里就行了。你们走吧。”
阿湄颤抖一下,轻声道:“姑姑… 你不同我们回去么?”
她似乎在面纱后笑了一笑,抬头望着我们:
“回哪里去?慕容宁早已死了,就死在那场火里,她再不欠慕容家什么了。至于我,我什么人也不是,我只是他的妻子。”
阿湄呆呆望着她,颤声道:“姑姑… …原来你…”
她看一眼阿湄,却不答话。只低头去望池杨,缓缓伸手,抚上他已没有生命的苍白脸孔。
“那么,他知道么?” 阿湄哽咽着问。
她沉默地看着池杨,过了很久才低声道:“他可没你聪明,这些年来我全是为他活着的,他却以为我只是为了怕他对慕容门不利… …”
她目光温柔恍惚起来,模糊的低语仿佛并不是要说与谁听,只是仿佛这么说着,就可以平安快乐。
“那天晚上他来看我,他跟我说:‘你放心吧,慕容门不会被灭了。将要被灭门的是我。’ 他告诉我他落入了圈套,池落影远征江南已经扑空,慕容门人一定已暗中北上。庄中守备空虚,是没办法抵挡了。我问他有何打算,他笑笑地说:‘还能怎样?计输于人,一死而已。只可惜红莲山庄百年基业竟断送在我的手上。’他的语气可真淡得很,他那人总爱这样,不管心里成了什么样子,面子上还总是要逞强,不许别人听出他的心思… …后来他忽然站起身说:‘池枫重伤初愈,我要先安排他去安全之所。’ 打开石门,他却又站住,对我说:‘他们来时,你便跟他们走吧。我不再留你。’ 我知道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和山庄共存亡,那我还走什么。於是我说:“我不会走。” 他怔住,问我为什么。等了很久,也没听见我回答。他叹了口气,也就关门去了。”
“但是昨晚他来看我,告诉我你们已经攻进来了,我们的几道防线很快就会被破。他要带我出去,把我交给你们。但是我说:“我哪里也不会去。” 他后来终於急起来,问我:‘你究竟想要怎样?你定要亲手杀了我么?’ 我抬头看他,然后我告诉他:‘不,我只要陪着你一起死。’ 有那么一会儿他连呼吸都停了,后来他抖着声音问我:‘你说什么?’ 我没再回答,我朝他走过去,紧紧抱住他。他全身都在抖,一阵冷,一阵热的,却一动也不动地由我抱着。很久以后他才抱住我,低声说:‘好吧,我死以前一定会回来。’ ”
“我本来不必出来找他,既然他答应过我,就一定会回来。但是我想要早一点见到他。若是他伤得太重走不动路,我也可以带他回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地方,从此都在一处,再没有旁人。”
她说到这里便停了,过了很久,看一眼泪流满面的阿湄:
“ 别难过,等你大些就知道,其实人死了也不值得伤心,活着也未见得更快活。”
她抬头看看天色,又望望我,淡淡道:“你们走吧,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我心中一动,一时间若有所悟。
我默默走去拉起阿湄,向她拜了两拜。
她坦然受礼,望着我低声说:
“记得别做你爹,即使是为了慕容门。”
我全身一震。
… …
正午时分,我们离开红莲山庄已有十里。
忽听一声轰然巨响,大地为之震撼。部众一片喧哗,竟有伤者当即跌倒。
只见遥远空中升起一团黑沉沉的浓烟,迅速扩散侵入日影,刹那天空万分阴霾。烈烈火光随即冲天而起,火中吞吐出无数大小残片,远远半天尘土滚滚袭来,眼前一片蒙昧。
忽然我只觉胸中剧跳,耳畔声息全都已远去。
恍惚间仿佛只听见关山千度而来的一记羌笛… …又或是茫茫万里平原中的一声野唱… …
… …
很久以后,尘埃落地,一切平息。
我默默回头望向众人,只见人人尘土蒙面,木然呆立。
我看见阿湄脸上慢慢湿了两行。
她面前的地上不知何处而来一只断柄残荷,委顿尘泥之中。早已红消香散。
阿湄俯身捡起。
我咽下一口似血似气的东西,默默转身离开。
… …
到达那片松林时已届黄昏。苍渺林中平烟浮聚,深处有飞檐斗拱隐露端倪,该是集岚院无疑。
我命令手下止步,就地戒备休息,独自一人近前察看。
林中一派宁静,除去淡淡山岚,全然看不出异样。其中阵形竟然丝毫不露痕迹,一瞥之间已觉精深难测。
我绕林一周,回去命令众人距林五里,安营住宿。
… …
当夜无眠,我潜心思索阵中布置,一时却全无头绪。忽然帐帘轻掀,我抬起头,看见阿湄。
“二哥,这里是什么地方?”
“集岚院。” 我知道终究无法瞒她。
她脸色苍白,犹豫片刻,终于问道:“你一定要杀他?”
我无法回答。
她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我的帐篷。
我凝望着拂动的帐帘,我没有去追她。
因为我知道自己无法给她她想要的承诺。
2007-3-11 23:3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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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千寻





慕容湄

松荫蔽日,林中阴寒彻骨,三三两两灰蝶盘旋。
五月十五,然而这里竟完全不似五月天气。

二哥约束手下不许他们擅入松林,我知道是池枫在这里设下了阵法,一时难以破解。
然而集岚院守卫至多不过百人。一旦二哥思索周详得以破阵,池枫便会再无凭依。败势已成定局,池枫如此苦守,也不过只是延宕时间。

我闯入阵来,并不奢望可以破阵而入见到池枫。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想要怎样,也许我只是不能忍受见他们互相残杀,也许我只是想在那以前先死在阵中。
我朝着露出一角的飞檐直直走去,我想这条最直接的道路一定布满机关陷阱。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遇到,只除了周围越来越冷。
五月天气,吐气竟渐成白烟。
我的手冻得青紫,各处关节几乎已不能弯曲。无形寒气如细厉发丝,刺入全身上下每个毛孔。我在不停发抖,牙关剧颤。渐渐又冷到不再疼痛,只是一片僵硬麻木,从脑到心一直到我的手脚。
但我没有后退。我一直蹒跚前行,直至我被凸出地面的树根绊倒在地。我觉得冻成冰脆的四肢仿佛一下子摔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合。我伏在地上,抬起头来,我看见集岚院的屋檐依然遥远,仿佛永生永世都不可企及。
周围一切渐渐模糊虚散。
… …
很久以后我听见琴声。
眼前月光晶莹,薄雾似的烟岚缓缓弥漫,天地间盈满流离失所的青色。
我看见不远处的莲花池,风前水边,那青衫的身影。
我静静听他弹琴。
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
一曲阑干,琴音哀彻。
… …
不久以后他放开琴,起身。
慢慢向我走来。
“为什么要一个人冒险进来?” 他静静问我,双眉微结。
我没有回答。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眼中的悲伤苦涩令我心碎。
我看见他额上苍白到几乎透明的皮肤,他瘦了那么多,皮肤下的青筋都因此变得明显。
忽然间我想起我刺他的一剑曾让他的血几乎流光,似有万箭穿心---我猛然伸出手,紧紧紧紧拥抱了他。
我那么地用力,用力到手臂几乎痉挛。这一刻即使三界鬼神八部众生一齐出手,也不能让我松开片刻。即便让我立时死去,我仍会以渐渐冰冷僵硬的手臂这样紧抱着他,在我死后,除非以利刃砍断我的臂膀,否则依然无人可以让我们分离。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不再说话,沉默地抱紧了我。
我很久没有办法出声。
……
微风掠过,是吹面不寒的五月夜风。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还以为,会死在阵里,再也看不见你。”
他颤抖一下,将我搂得更紧。
四周岑寂,而天地停息。
我听见自己喃喃地说:“我不会再走,如果二哥攻进来,我就和你死在一起。”
他轻轻震动。然后他放下手,去拉我的手臂。
我固执地不肯放松。
“阿湄,这样不行。” 他声音温和。
“为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 你恨我么? 因为我是慕容家的人?因为我们毁了红莲山庄?因为我刺了你一剑?… …”
当我提到红莲山庄的时候, 他嘴角一下痉挛,他低声打断我:“你明知不是… …我只是不能眼看你死。”
“那么你该知道我也一样。”
他深深凝视着我,他的脸与我近在咫尺。
终于他笑起来,眼中似有什么闪亮欲滴的东西微微流转。
“好吧,” 他说,“如果是死,就一起来吧。”
我觉得我的心在听到这一句时猛地跌落,震撼地一痛,却终于有了实处栖息。
他轻轻敲打我仍紧紧圈住他的胳膊,“现在可以放开了么?”
我顺从地松开了手。

他向我一笑,伸手入怀,摸索着什么,不久扯出一方红巾。轻轻抖开,是我们成亲时的盖头。
“记得么?我掀了你的盖头,我们却还没有拜过天地。” 他抬头望望月光,眼色温柔,“今晚就来补上。” 他说。
我点点头。
红巾轻轻罩在我脸上。
他沉默了片刻,是在望我。
然后他的手拉起我的,紧紧握住。他拉着我轻轻跪倒。
“阿湄… ” 他一时却不拜下,轻声叫我的名字。
我询问地转头,我眼前只是一片喜洋洋的红色,我看不见他。
“对不起… …”我听见他说。
我觉得象是忽然失足跌落下万丈深崖,这时才注意到巾上的淡淡药香。
我拼命扯下盖头。
我看见他正望着我,眼色眷念安宁,如他身后月下池中的冉冉莲花。
“是醍醐香… … ”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荡漾的水波里传来。
我觉得如同堕入无底的云端,整个人在迅速坠落,连声音都已化去。
“池枫… …” 我挣扎着握紧他的手。
我心中排山倒海的恐惧是因为我忽然明白,我即将永远失去身边此人。
… …
单调的响声,令我无比烦躁。烦躁得整颗心仿佛要炸开。我想要喊,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不停地挣扎,一声一声大叫,却无论如何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终于,我清晰听见自己的尖叫。
我睁开眼睛,浑身冷汗。
四壁摇晃,我终于明白我们身在马车之中。那单调的声音不过是车轴运转。
二哥正俯身望我,双眉紧蹙。
我翻身坐起,抓住他问:“池枫呢?你有没有杀他?”
二哥摇头:
“他将你置于阵口,我破阵而入就看见了你,但是集岚院似乎已空无一人。” 他目光幽远,有些出神,“他的机巧之学果然已出神入化。有人破阵便会引发中枢大火。火势忽如其来,我们折损了若干人手,总算在集岚院烧成灰烬之前大部退出。”
我的心倏然提起,“那里真的是空无一人么?”
二哥望我片刻,转开头去。
“我不能肯定。” 他说。
……
我伸手去拉车门。
二哥挡下我,低声慢语而又不容置疑:
“火灭后我已仔细找过,并没发现什么痕迹。你回去也不过是一样的结果。何况你已昏迷四天,水米未进。我们此刻距那里已有几百里路,我不会让你就这样往返奔波。”
他轻轻推过一个托盘,里面是清粥小菜。
“如果一定要回去,至少要先吃些东西。”
我没有答话,默默拾起筷子。
完全食不知味。
忽然我抬头看他:
“二哥,你明明会解醍醐香,为什么不在当时替我解开? 你不敢救醒我,你怕我看见什么?”
二哥闭紧嘴唇。
“你也以为,他死在了大火之中?” 我声音颤抖,一根筷子失手落下。
二哥弯腰拾起,放在桌上,垂眼望着桌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安排,” 他终于说,“但是,无论生死,他都已决定要和你分开。”
他抬头看着我,眼中神色悲悯宁和:“阿湄,你不要忘记,你姓慕容,他姓池。红莲山庄毁在我们的手中,他的大哥因我们而死。他如何可以和你在一起,而完全不想起这些?”
我一片茫然。
“阿湄… …”二哥叹息。
... ...
我终于没有再回集岚院。
我其实明白无论生死,池枫都不会为我留下一丝痕迹。也许要我永远无法断定他的生死,才是他真正的安排。

车行辘辘,很快已到湖北境内。
那一日忽有人于车前禀报:素空帮总部便在十里以外。
二哥淡淡应了一声,命令当晚于汉川府住宿。随即在车中草成一书,差人送走。
当夜三更,我在客房中无法入睡。听见院中落叶着地般轻轻一响,我心下一惊,知道来人轻功极其高明。
隔壁的房门却已打开,我听见二哥的声音清切怡和:
“丘帮主大驾光临,蓬壁生辉。”
那丘帮主低低应了一声,却立刻进了房门,似乎此行极为秘密,不欲人知。
二哥与他不过谈了一盏茶的功夫,即听房门一响,二哥送他出来。那丘帮主仍越墙而去,二哥却独自在院中站了一阵,才自回房。

第二天我们没有离开。
我问二哥,他只淡淡说有事需多留一日。
到得晚饭时分,忽有人于屋外求见。
二哥出门,与来人低声交谈,隐约听见某某人已死之类的只言片语。
不久二哥回来,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饭。
我终于忍不住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二哥并不望我,只轻描淡写地说:“不是什么大事。”

饭后二哥离开客栈,嘱我早些安歇,不必等他回来。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家。
我答应下来,却在他们离开后不久,暗自缀上。
只见二哥整顿人马后,直赴城外。不久到达一座山寨,寨门有匾,书写“素空帮” 三字。
二叔和三叔们竟早已带领秋飞月渡两部到达。几百人马将山寨重重围困。
寨中火光熊熊,刀兵碰撞,似乎正有人在内厮杀。
二哥并不命人攻入,只是一俟有人逃出即截杀当场。
肃立良久,三叔忽然问道:“你看谁会最后胜出?”
二哥安然垂袖:“池家精锐岂是素空帮能敌?必是池落影无疑。”
“不过也当有不少折损。”
二哥点点头。
我这才明白混战两方是素空帮与池落影所率池家精锐。而二哥则于此静候,坐收渔人之利。
忽听二叔道:“丘空言真不济事,今日酒宴,一剑便被池落影砍去了脑袋。”
我心中一动,想起昨晚二哥见过的丘帮主。
已听二哥缓缓说:“丘空言此人志大才疏,既贪恋前来投靠的池家人马,又念念恐其立心不良。昨晚既然前来见我,便该提防池落影得知,竟然毫无防备。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二叔沉吟:“你见丘空言,不过是故意要令池落影生疑?”
二哥似乎笑了一笑:
“ 池落影走投无路,本来便拟鸠占雀巢。这等互有用心的局面,即使无人离间,伙拼也是迟早之事。”
我心底忽一片寒凉。
… …
三更时分,帮中杀声渐弱,不久以后趋于沉寂。
二哥冷冷凝视,一语不发。
寨门忽然大开,数百力战幸存的池家人马沉沉而立,池落影血湿重衣,仗剑走出,直向二哥而来。
众人欲上前拦截,二哥却挥手阻止。
池落影一直走到二哥身前,忽然一揖到地,朗声说:
“在下池落影愿率手下三百残部投入慕容门,从此唯公子之命是从,竭尽驽马,誓死效命。”
二哥眉梢一动,却只淡然说:
“池门精锐,如何肯投入慕容门下?池总管说笑了。”
池落影神情镇静,侃侃而言:
“红莲山庄既已覆亡,我等便已无主。此身既成自由,又为何不可择良木而栖?”
二哥沉思少顷,低声一笑,
“池总管真好口才,要在下不动心也难。”
忽然剑光一闪,血流喷出,池落影的人头已经落地。
我几乎便要出声惊呼,终于忍住。
却见二哥退后一步,手中长剑仍光华如水,蓝衣上却一片深黑,是池落影颈中热血。
我在暗中看见他冷冷眼神有如烛照,心中不觉一凛。

二哥抬头望着震摄人群,冷冷道:
“贵庄庄主当世英杰,我虽与其为敌,亦敬慕有加。池落影背主求荣,出言无耻之至,今日便替贵庄主清理门户。”
他目光转动,语气忽然和缓,款款道:
“江南慕容较塞北池家一向势弱,此次如非贵庄庄主奔袭在先,在下又何敢先起纷争?不过被逼应战而已。至于红莲山庄,乃是贵庄主人自行引爆,此前却令我等先行撤出。胸襟可佩,颇有恩仇了了之意。”
“ 如今情势已定,在下也不想多生杀孽。今日之事,尔等力拼而亡亦无补于全局。不如就此远离江湖风雨,从此平安度日,岂不远胜生死无常的江湖生涯?”
说着微一挥手,重围中让出一个缺口。有人抬出两桶酒来,大碗斟出。
二哥朗声道:“饮此酒者,即清恩怨。从此与慕容门再非敌对,两下相安。”
说罢大步走去,端起一碗一饮而尽,神情肃然:“慕容澜先干为誓,饮此酒者立即放行,日后决不再追索。”
……
池门众人面面相视,一时并无人行动。
二哥却并不心急,淡然旁观。
……
很久以后,终于有一人犹豫着离开人群,初时颇为戒备,待见并无异样,双手颤抖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尔后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去。池门队伍忽如洪水溃堤,砂塔崩散,盏茶之间已近烟消云灭。
……
四野静谧,星光低垂,重重围困下,仅余五六十人卓立不动。
二哥向他们久久凝望。
忽然目光一涨,轻轻拂袖,低声道:“杀了罢。”
七百人马一拥而上。
白刃相接,片刻间生死已判,人潮退回时,那些人已伏尸于野。
… …
二哥神情漠然,命令手下将所有尸首全部抬入素空帮总部,伪作内哄局面,以免引发官府麻烦。
众人来往之间,三叔低声问道:“为何放走那些人?”
二哥静静解释:“恶战之后仍能幸存,当是身经百战的精锐。若一味剿杀,他们背水一战,我方损耗也必定可观。不如网开一面,容那些立场不坚之人离去。他们既饮此酒,便已当众承认贪生惧死。将来便算仇心不死,也已全失立场勇气,何以为患?”
忽尔目光一闪,望着面前两人将池落影的尸体抬走,淡然道:“此人倒的确忠义。假意降我,不过是想最后一搏。”
三叔诧然。
二哥即命人止步,上前举起池落影右手。只见他五指紧扣,指间晶芒闪动,竟是一手毒针。
三叔凛然退了一步。
我静听他们的对答,看见旁边一人正自捡起池落影的人头,那人头双眼怒目而视,无尽悲绝。
我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二哥忽然回头,望向我藏身之处。冷冷星光映亮他清秀脸孔,不知为何我竟不敢向他直视。
“阿湄,是你么?”
我默默走出。
二哥慢慢离开人群。我默默跟上他。
“看见刚才那些,你很吃惊?” 二哥终于站定,背对着我说。
“不… …我只是伤心。”
我只是伤心,当我看见从前的二哥正被他自己毫不留情地分分杀死。
他轻轻应了一声。
山风阵阵,送来草木焦糊的味道与若有若无的血腥。他久久没有说话。
再开口时,他说:“会习惯的,无论你我。”
终于使我落泪的是他漠然无波的语气。
……
数日后我们终于重回江南。
四处碧意盎然,莺飞日暖,已是仲夏时分。
我记起去年秋天的远嫁,走到这里,亦见同样动人的秋色韶光。仿佛无论人事怎生凋零,江南却可以永远物华苒苒。
密窟中隐藏的家人刚刚回府。府中多日无人居住,灰尘狼藉,三日清扫方初复旧观。
六月二十, 是重聚后第一次家宴。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我永远无法忘记,很多年后每当我想起,我仍会不寒而栗。
那一晚的家宴气氛低沉。
在密窟中隐藏多日不见日光,人人脸色青白,烛火映照下更见阴郁。
并没有人对池家灭门的消息感到兴奋,众人只是沉默吃喝,唯一的声音只是杯箸交错。
老夫人坐在首位,她的身边是二哥和大夫人。她并不常常举筷,只是怔怔看着厅中埋头不语的人们。
半年不见,她的老态竟已明显了许多。
宴至中旬,她忽然转过头,大声问二哥:
“你爹上次没死,那么你大哥他们呢?”
众人都有些吃惊,抬头看她,见她眼神迷茫,头脸轻颤。
二哥轻轻摇了摇头。
老夫人还要再问,大夫人却从旁道:“娘,澜儿这次立了大功,便该好好地慰劳他,从前那些事不提也罢。” 说着竟倒了两杯酒,起身走到二哥身边递上一杯:“澜儿,我敬你。”
二哥站起双手接过,看一眼大夫人,恭然说声:“多谢。” 将酒杯举到唇边。
忽听一个激动的声音大声道:“不要喝!”
我转头望去,见四姐姐慕容泠已经站了起来,脸色惨白,浑身抖动。
二哥的手一震,没有作声,缓缓放下酒杯。
大夫人冷笑:“泠儿,怎么了?
四姐姐朝大夫人走过去,拉住她的袖子,低声说:“娘,你累了,我们不要喝酒,这便回去吧。”
大夫人冷冷看了她很久,象是不认识她一般,忽然挣袖甩开她,冷冷道:“我自己回去!”
她步履僵硬地经过二哥身边,慢慢走到门口。却在将出门时忽然回头,尖叫一声:“慕容澜!”
二哥一震抬头。
大夫人冷冷微笑,一直藏在袖中的左手微微一动,机簧轻响, 无数泛着绿光的银芒自她袖中激射而出……
一片惊呼。
我猛然转脸去看二哥,却万分心惊地发现他竟未稍有移动。电光石火间我明白,二哥如要闪避,他身后的老夫人必被射中。
一时我觉得时间都似已凝滞不流,在令我窒息的沉寂中我看见二哥缓缓一笑,神情仿若有憾,却又似明知世事不过如此。
我不由闭上双眼。
……
一声凄厉惨叫令我睁开眼来。
我发现二哥竟然并未被射中,他低着头,臂中挽着四姐姐。
四姐姐前胸的衣服已成一片幽碧。
她竟替二哥挡下了所有毒针。
大夫人仍在歇斯底里地惨叫,二叔和三叔一左一右制住了她。
其余的人全都奔到四姐姐身旁,她却只看着二哥一个。
她问他:“你没事么?” 口气无限焦灼。
“我没事。” 二哥低声回答。
她放心地出了口气,凄凉微笑起来。这时她的脸已经升起一团青气,嘴唇乌黑。
老夫人大哭:“快拿解药……”
二哥摇头,声音低涩:“是翠生寒。”无药可解的翠生寒。
这时四姐姐含混不清地叫了声:“二哥!” 双手向空中伸去,她的瞳孔已经扩大,似已不能视物。
二哥握住她的手,深深凝望着她。忽然他俯下脸去,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四姐姐全身一震,整张脸忽然放出异彩,她努力睁大眼睛,挣扎着想要问句什么,但她的舌头已经胀大得发不出声音。
二哥仿佛知道她要问些什么,点点头,柔和清晰地说:“是真的。”
四姐姐眼中波光一转,随即慢慢暗淡……
……
很久以后,二哥放下四姐姐。
他走到大夫人面前。大夫人已经停止了尖叫,披头散发,整个人都已瘫软,挂在二叔和三叔的手臂上。
二哥看着她,一字字地缓缓说道:
“你没有错,大哥是我杀的。”
所有的人全都呆住,大夫人也慢慢抬起脸来。
二哥却声音平稳地说下去,仿佛他只是一个局外之人。
“出事那天,爹和大哥他们先行启程,我因突发之事被滞留在松江。事情办妥后我连夜赶上,到达郁山时,却看见遍地伏尸,几个弟弟都已被杀死。天戈帮的人仍在围攻爹和大哥。我冲入战团,和他们并肩御敌,很快天戈帮便只剩四人。”
“就在那时,我听见爹的怒斥,回头,正看见大哥一剑砍在爹的右臂上,爹的剑掉在地上。爹对我喊:‘小心,是他跟天戈帮勾结的!’ 但大哥已朝我扑来,我全力后退,仍是被他划伤。这时爹在他身后以左手剑横扫他双腿,大哥不及防备,扑倒在地。天戈帮的人刀剑齐落,向爹砍去,我扑上前,替爹挡下。我不知道我杀了多久,到后来,整个郁山山顶,只剩下我们三个活人。”
“那时候下着大雨,每次闪电,就可以看见地上红色的雨水,血还在从我们三个身上流下来。大哥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爹捂着右臂,咬牙问他为什么要害自己的家人,大哥仰天狂笑,就象是已经疯了:‘你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么?我不过是一个被你利用的傀儡。’ ”
“爹不再理他,转过头来对我说:‘杀了他。’ 我拄剑站着,头晕眼花,我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是爹对我大喊:‘他勾结外人杀自己的父亲和弟弟,这种畜生,还能留他么?杀了他!你去杀了他!去杀了他!’ 这时我头顶响起一声声的闷雷,爹在雷声里一直向我喊。我想要逃走,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但等我再有感觉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的剑已经插在大哥的胸口。”
屋中一片沉寂。
忽然大夫人尖叫:“你说谎!源儿为什么要和天戈帮勾结?”
二哥无限倦然地回答:
“因为爹一直要我替大哥出手,他要借此隐藏我的实力,借大哥磨炼我。大哥只不过无法再忍受做这种牺牲的傀儡。”
大夫人静了下去,她一分分向地面上瘫坐。仿佛她的世界已在这一晚彻底崩溃,她已万念俱灰。
… …
夜雨淋漓,二哥在废园的凉亭坐直至天亮。
我陪着他。
“大夫人其实可怜,她给自己的折磨实在太多。”
二哥一时没有作声,片刻他说:“阿湄,你太善良。” 他凝望着雨雾,低声道:“你替阿泠嫁去池家,写信给池杨揭穿你身份的也是她。”
我为之一凛,却终觉无话可说,长长叹息。
… …
过了很久,二哥轻声说:“阿泠三日后下葬。”
胸中刺痛,我慢慢落下泪来。
我听见二哥的声音凄寂渺茫得如同亭外夜雨:“她不是爹的女儿,她自己早已知道。”
恍惚间我明白了什么,这发现让我心痛心惊。
“二哥,” 我问他,“那时…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二哥嘴角轻轻一颤:
“我对她说,我全都知道,并且,我和她一样。” 他失神一笑:“我只希望在她死前可以让她快乐一些。”
我们于是不再说话。
雨夜里草香幽微,雨声绵绵无尽。似是很多人荒废沥尽的心血,由谁暗中藏了,此时一点一滴,拿来人听。我在茫茫的雨声里,忆起四姐姐清丽绝伦的脸,和她哀伤而迅忽的一生。
一时花开----
一时花谢----
……
大夫人在这年冬天死在她被幽禁的春深馆内。几个阁中姊妹在老夫人的安排下陆续出嫁。不久老夫人也一病不起,于第二年初夏离开人间。
奚秀园中的秋千板已生满青苔,有一天我轻轻擦净,独自荡起。我荡得那么高,我看见墙内重檐墙外人间在我的眼中飘起跌落。
来往俱自空尘,寂寞如此这般。
秋天来时竹华尚绿,帘影外有箫声吹冷日色。
那一日我打开后窗,看见吹箫的二哥正独自坐在凉亭。我走出门去,默默立于他身旁。
一曲既终,他放下长箫。
“你终于要走了?”他缓缓问我。
我不能够回答。
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仰望长空。
那时风微云渺,天色幽蓝纯寂。我听见他低声说:“阿湄, 你何其忍心。”
忽然间我泪如雨下。
我知道我走以后,二哥将会如何孤单。
然而即便有我,他的孤单也是一样。
从他当上慕容门主的那一天起,他的一生已注定如此。
再无人可以帮他。
… …
我离开时是秋天。
废园里开满蓝色的野花。就象很多年前当我初见二哥,遍地蓝花纯净照眼。
那天早上二哥因事外出。我故意选在那天离开,因为我不想与他告别。
当夜我投宿客栈,解开包裹时却从里面落下一个油纸小包。
打开来,里面是厚厚一叠图纸。细看竟是每处州府的地图,张张手绘,极尽精美,注解更是不厌其详。
我双手颤抖,翻至最后一张,只见那些舒雅秀致的字迹仿佛仍墨痕未干:
“山河万里,斯人茫茫,不可不有备而去。予参阅数版州郡图志手绘而成图谱,尽其详,望有所稗益。拗误之处谅必难免,自参酌之。”
“此行只身远涉,唯愿心意得偿,效彼于飞,则兄怀有慰;然或风霜可虑,倦于漂泊,则芜园湄居当自无恙,静待尔归。
“时值秋雨,夜阑孤灯。鸿雁不来,子之远行……为之一叹。兄澜临别草字。”
我怔怔凝视,不觉间已潸然泪下。
……
寒凉十月末,雪霰蒙晓昏。
某一个早上,我走回了幼时居住过的村落。
我请人将妈妈的坟墓掘开,把叔叔的骨灰安放进去。一切安排妥当之时,大雪纷扬而下。
我在他们的墓前守了一晚,然后我静静离开。
经过村东,便经过了我们从前住过的房屋。屋舍依然旧观,只是已换了主人。我不由驻足。
我看见院中的水缸,缸前那块垫脚的石头居然仍在。我记起很多年前当我站在那里探身去舀缸中的水,身后忽然叩响,扶篱望我的叔叔多么年轻。我看见院中的柴堆,我曾坐在那里为了妈妈的病无声哭泣,那时曾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带我去了野外,野地里开放着各色的牵牛……还有东墙下的紫藤架,冬季只留下一架枯枝,积了一满棚的雪,却永远也不会再有人坐在那里,吹出的曲子凄凉动听…...
……房中有人出来,是个五六岁的大头孩子,他远远站着,好奇地看我,却不说话。
我向他笑笑,泪水缓缓流下。
他忽然便怕了,回头向屋内拼命地叫娘。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院中,疑惑地问我:“姑娘……你找谁?”
我向她摇一摇头,静静离开。
我知道我已无法开口。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
二哥画的那些地图,已被我做了很多标记。在北方一带我花费了三年,却没有找到池枫。
有时我会想,我大约一生也不会找到他。然而我一生也都还有希望。
我想也许他会在我经过之后搬迁,当所有的图画满的时候,我可以再重头来过。这样一遍一遍,我永远没有绝望的一天。
……
那一天,我经过河北境内一座荒山,忽然有三条人影自我身边箭一般掠过。我看着他们拼命攀上山崖,仿佛身后有追命索魂的厉鬼。
我在山路边站定,冷眼看着他们。
他们很快爬至崖顶,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迎头击落,三人惨叫相避,两人摔落山谷,一人狼狈不堪地退回。
他返头狂奔,经过我,忽然眼中凶光闪过,我猝不及防被他勒紧脖子,一把拖过。他狠狠道:“不许过来,否则我便杀了她。”
山壁上一人飞身跃落,他行动时有清亮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我被拖着后退,看见他一步步走来。
忽然我看清了他熟悉的脸,如果不是喉咙被人扼住,我一定会失声惊呼。
一条铁索飞缠而来,掐住我脖子的手忽然松开。我向前一纵,逃开了那人的掌握。
回头,我看见铁索扬过半空,一端缠缚的人颈骨已断,铁链一抖,将尸首送入深渊。
三年不曾见过的关荻转头望我,问:“你没事吧?”
我迷茫地摇头。
他收起铁索,淡淡解释:“ 这三个人是太行三凶,犯案无数。姑娘一人行于山野,以后要多加小心。”
我没有答话,我凝视着他。
他英俊深刻的轮廓并没有太多变化,神情却已有所不同。那从前眉间眼内的阴郁火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平静与隔膜令我无比陌生。
他神色之中完全没有认识我的痕迹。
他向我微一拱手,转身离去。
我想要叫住他,却终于忍住。
忽然间我觉得永远不复记忆从前的事情,也许对任何人都是一种幸运。
……
这一年我度过长江,重回江南之地。
在江南我又花费了两年时间,然而一无所获。
某一天傍晚,我路过一片小小荷塘。
荷塘位于一座村庄边缘,不远处一座三进石屋,青竹篱笆围了大大一方院子,里面颇种了些花草。
屋后有清溪流过。
塘中莲叶田田,数十朵荷花色韵温婉。夕阳将塘水染上一层淡金,偶尔有红头绿蜻蜓漂亮地飞过,轻轻一尾点破,霎那水光离合。
塘边有一排矮矮的垂柳树,我靠着树坐了很久。
天暗下去,有晚归的农夫自荷塘边经过,奇怪地打量我,走得远了,仍频频回头。
天色真晚了,一个良家女子不该此时孤身在外。

我回望不远处的房屋,窗上不知何时已亮了灯火。看不见屋中人,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食物芳香。我忽然觉得有些饿,掏出袋里的干粮。我想等主人吃完了饭,我或许可以去问问他们是否能答应我今晚借宿。
远远地自路那边,急急走来一个中年女子,到院前,一把推开了篱门。这样大的脾气,大概不会欢迎我。我微微失望。
然而我看见她在房前停下,叩响房门。
原来她并不住在这里。
“杨先生,” 那女子边敲门边大声嚷着,“求您去看看水生,这孩子方才回来就嚷肚子疼,饭也不吃,求您… …”
房门打开,灯光泻了一地。
“钟嫂,” 一个声音说,“我拿了药箱,这就过去。”
钟嫂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我看见主人回到房中,我紧盯着他在窗上晃动的长长剪影。
灯火忽被吹灭。
主人走出来,带上门。和钟嫂一前一后地离去。
我的干粮不知何时落在地上,我就那样呆呆坐了很久。
……
太阳几乎退得干净了,将黑未黑的时候。
青的天空,背后透着暗光,还看得见丝丝缕缕的浮云。
我站起身,走到青竹院篱的旁边。
院里有一棵梨树,还有一棵杏树。
院中的花草,我识得几种,非供观赏,有明灭的药香。
熟杏暖香梨叶老,草梢竹栅锁池痕。我轻轻微笑,眼泪滑落双颊。
……
他回来时,我仍坐在荷塘边的柳树后。
他的脚步惊飞了路上的蚱蜢,它们撞进草丛,蛙鸣便也忽然静了。我耳边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塘中冒起了一只水泡,又波地一声破裂,许是出水透气的鱼。我听见我的心跳,象是他脚步的回音。
我望着他悠然走来,推开院门,回身关好。
然后他放下药箱,手扶着竹篱静静道:“阁下既已光临,何不现身一见?”
……
我要怔一怔才知道他是在说我,想必他已误将我当作他的仇家。
我由树后转出来,远远地看他。
我低声问他:“你手扶的那里,是不是机关?”
忽然他松手,后退了几步。
没有月光,我看不见他脸上神情。
我慢慢朝他走去。
我终于又看见我寻找了千百次的男子,重又看见他清亮双眼,他的黑发与青衫。
我走过去,推开篱门。
我向他走去,而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走到他身边,抬起头来看他。
我觉得眼前这人是有千言万语要向他诉说的,却又其实无从说起。千思万感,千头万绪,也可以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直到红尘尽头碧空落幕,无数天花寂寞飞舞… …雨水凉风… …
当我终于可以开口时, 我却只是说:
“我很饿了。”
……
那天晚上我吃光了他匆匆出诊时不及吃完的晚饭。我看着狼藉碗碟对他说:
“你做江南的菜还是不够地道,以后我来教你。”
他却只是微笑着望我。
我指手划脚地说:“外面荷塘里就有鱼,捉一条来,我就可以做西湖醋鱼。若有鲫鱼的话,奶汤鲫鱼我也很拿手。”
他依旧笑而不答。
我忽然为这一直的自说自话觉得累,垂下头去。
“你不高兴看见我?” 我问他。
他终于开口,语气同从前一样温和宁静:“怎会?我只是太过吃惊。”
再听见他的声音,我觉无限辛酸。
他起身去房间,回来,递过一条手绢。等我慢慢哭完,他说:“今晚住下吧。”
我点头。
他似微微犹豫了一下,又问,“你一人在外,是要去哪里?”
我怔住,眼泪刹那干涸。忽然我发现事情没有如此简单,找到他并非就是最终的了局。
“我找了你五年,” 我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眼中:“找到了你,我哪里也不必再去。”
我看见他眼底深处有两丛小小的火焰闪烁跳动,但是他随即垂下眼帘。
沉默很久,他说:“阿湄…我不可以让你留下。”
“为什么?” 我十分冷静。
他忽尔抬头,神气平静萧然:“家破人亡后,我已万念俱灰。”
他一片坦然迎视着我,眼底火焰已全盘封存,再不见痕迹。我几乎一霎恍惚,就要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我站起来,低头望着他。我缓缓却清晰地问他:“是真的?”
他移开目光,默默点头。
我于是知道再也不必追问。
……
当晚我在他客房中睡下,睡得并不踏实,不时醒转。他的房中却无响动,但我不相信他能安然睡着。
天色发白的时候他起来,推门出去,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然而起床时我看见厨房盆中有一尾游鱼。
他跟进厨房来,静静站在我身后。
“我更喜欢吃奶汤鲫鱼。” 我听见他说。
… …
我很快做好四道菜,我们默默无言地一起吃完。
在门后的清溪中我洗净了碗盘,回头,见他在门中望我,四目相接,他轻轻掉开头去。
厨房擦洗得十分洁净,我默默站了一阵,发现我已无事可做。
我回房拿出我的行囊,走进堂屋,拉开大门。
“阿湄… …” 他在身后叫我。
我蓦然回头。
他看我许久,却终于垂下眼:“你要去哪里?” 他问。
我想想,然后我一笑:
“总是有去处吧,至少二哥他无论何时都会让我回去。”
他缓缓点头。
“不必为我担心,” 我说,“其实,我也只需要知道你还好好活着。”
再不能回头看他,我走到院中,推开篱门,沿我来时的路匆匆离去。
……
入夜时我走进那片树林。
我爬上一棵大树,割去遮挡了我视线的几根枝叶。
月明星淡,远处的清溪闪着碎银似的光华。
越过他的石屋,我看见荷塘,昨晚我倚过的柳树。再那边,是大片的水田。
他的石屋里没有点灯。
天快亮时我困了,在树枝上睡着。醒来是正午,村里的屋子全都冒了炊烟,只除了他的。
我守望了两夜两天,但我完全没有看见他出入,或是炊煮。
他的院子一片寂静,他的烟囱也是,仿佛那只是一栋空屋。然而我知道他在那里。
我终于知道我并没有猜错。然而这却使我的心酸涩湿沉,几乎要失去跳动的气力。
……
这一天傍晚飘起了小雨,我离开树林,到十里外的镇上买好了东西。
回来时,雨已停歇。
我推开他的竹篱,直走到房前。院中的机关竟没有一处启动。连房门也没有上闩。
打开房门, 依然没有一丝声音。
忽然我无比恐慌,我大声叫他:“池枫!”
却没有回答。
我心上剧痛地一掀,连指尖都痛得麻木了,芒刺一般的冷汗刹那布满全身。我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软得无法移动。
… …然而就在那一瞬亮起了灯火。
灯火在我的左侧,是我曾经住过的客房。我冲到门口,就看见他手中亮起的火折。
他就坐在我曾睡过的床沿上,在幽暗的房中静静望我,他的神情里有一种令我心碎的迷茫。他被微火映亮的脸浮泛出一种古远的岁月浮尘的气息,仿佛那个房间,那个人,连同他手中的那一线光焰,都不过是久远以前留在此间的幻像,吉光片羽,触手即散。
… …
很久以后我走进去,把手中的东西一一放在桌上。我接过他的火折点亮了油灯,在灯下我看清了他憔悴脸容。
一时间我痛怒交加。
“为什么不吃不喝,难道还嫌自己命长?有人进屋也不察觉,若是仇家,岂非束手待毙?”
我擦掉眼泪,转身钻进厨房。拿来碗筷,我打开桌上我带来的卤菜。用陶罐买来的鸡汤面仍有余温,我倒在碗里。
我把筷子塞在他的手中。
“今天是六月二十。” 我说。
他震动了一下,抬头望着我:“你知道?”
“你的生日,我当然知道。” 我平静地说。
他用力捏紧筷子的手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深深望着他,缓缓说道:
“我还知道你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因为你不能流血的毛病,还因为追杀你的那些池家的仇人。”
我停下,看看他的神情,然后我才接下去:“你不想让我陪你一起死,所以你让我走。你想要我永远也不能肯定你的生死,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活着。”
他垂下头,苦涩笑容慢慢浮起: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伸手抬高他的脸,让他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我一字字地说:
“我回来,是因为我可以答应你,即使有一天只剩我自己,我还是会高高兴兴地活下去,只要你希望我这样。”
他凝望着我,双眉微蹙,略带苦恼地将信将疑。
“你记得么?” 我继续说下去,“那一晚就在红莲峰下,我们说过,如果喜欢的人想要我们过得开心,不管多么艰难,我们都会照做。”
他眼底闪过一线幽光。
我慢慢跪在他身边地上,拉起他另一只手,轻轻贴上我泪湿的脸。屋中有微风徐来,很暖的果香,树上的杏子该摘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淡而安宁:
“池枫,” 我说,“为什么你不肯相信,即使是做你的寡妇,我也觉得那是一种幸福?”
… …
我感到他的手心灼热,而手指冰冷,他全身的颤抖都传到他的手上。他叫着我的名字,我从未听见过他的声音里会有这样多的痛苦和激情。
我低声答应。
抬起头,我看见他眼中泪光第一次真正变成泪水… …
热泪滂沱。
… …
夜最深时我们在荷塘边静坐。
蛙声成片,蟋蟀琴鸣。
“闭上眼睛。” 我说。
他听话地闭上,终有点不安,微微脸红。“做什么?” 他问。
我明白他想错了,然而不知如何我脸上也忽然有些发烧。
我由怀中取出盖头,盖好,端坐。
“行了。” 我说。
他很久没有声息。
有风迎面,柔软的丝绸贴紧了我的脸。我在盖头里不耐烦地吹了一口气。
我听见他笑起来,然后他轻轻叹息。
他拉起我的手,这一次我们终于真的拜过了天地。
然后他问:“怎样掀呢?手边又没有挑头。”
我知道他只是故意刁难,从前那次他又何尝用过什么挑头。
我不会让他得逞。“树枝也可以。” 我说。
他起身,我听见轻脆的树枝折断的声音,他轻轻走回。
盖头掀起,我看见月光,他手里的柳枝,和他微笑的脸。
我看见他在微笑,然而他眼里有层浮动的薄光。
我想我也同他一样。
… …
“你从没想过要光复池家么?” 很久以后,我问他。
他摇一摇头,声音苦涩:
“大哥送我去集岚院时便跟我说过,一旦家中出事,决不要我为他报仇,否则即便九泉之下也不会与我相见。他说万物循环自有因缘,执着于恩愁,不过百损无益。大哥他已想得十分明白,所以并不曾与慕容门人同归于尽。”
他抬头仰望浩瀚夜空,叹了口气:“其实百年门楣,兴衰有数,岂是一人之过?又或是一人所能挽回?为一己野心,要他人生死追随,又何忍于心?”
我握紧他手,放心一笑:“原来你如此明白。”
他神情忽无限感伤,凄凉笑影一闪而逝:“明白又能如何?寄蜉蝣于大地,渺沧海之一粟,人生微茫,来日无寄… …阿湄,那才是每个人都脱不了的命运。”
我一时无语。
刹那间眼前掠过池杨长剑血衣,红莲峰上的苍茫背影,二哥寂寞蓝衫,终年长锁的眉头。忽觉心中空洞,一片怅然。
但是我闭一闭眼睛,将所有这些全自眼前抹去。握紧他的手,我说:
“就算只是两颗粟米,又或是一对蜉蝣,若可以随波而至五湖四海,又或是任兴游于三山九州,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池枫望着我,眼神清亮。
我抬起头,看见头顶银河光灿,碧空净若琉璃,不由片刻出神。
“池枫,即便人生不过微渺,而来日始终无寄,得见如此良夜,又何尝不值得庆幸珍惜?”
他沉思无语,忽然轻轻一笑,“不错,” 他说,“阿湄,你我其实幸运。”
静夜生凉,我默默靠上他肩膀,四周虫鸣安谧。
他伸臂揽住我,我们背靠着柳树渐渐睡着。
……
天明时醒来,发现我们仍坐在荷塘边。
有上田的村民经过我们,认识他的向他招呼,奇怪地看我。
他也看我。
忽然他笑,落落大方地介绍:“她是我媳妇儿。”
我目瞪口呆。
我转过脸去看荷塘,犹自面红耳赤。
我看见塘上密密层层的荷叶,而清浅初阳正映干叶上宿雨。
微风西来,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正举。
  (完)
2007-3-11 23:3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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