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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风格】转贴《独身女人的生活日记》真的好逗,长,有耐性的mm看看吧
※ ※ ※
可我还是没有想到她病了。
记忆中妈很少生病,或许生了病也不告诉我,而是自己到医院看看了事,常常是独自面
对一切。
※ ※ ※
比如说一九六六年妈第二次割小肠疝气。
第一次手术是哪一年做的,我都说不清楚了,反正是在河南。那时候她还在郑州第八铁
路小学教书,五十岁多一点的样子。难道我没在郑州吗?反正我没能陪她到医院去做这个手
术。
这一次手术等于白做,很快就复发了。也难怪,差不多三十年前,一个外省医院,敢割
盲肠也就不错了,何况这个手术比割盲肠还复杂一点。
一九六六年她第二次割小肠疝气的时候,是五十五岁的年龄,按说我们都在北京了,我
本应该到医院去照顾她,可是我没有。那时,我正在将功补过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争当
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正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时候,自然就把妈扔在了一
旁。以我当时的错误,竟然还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可以想见我卖命到了什么
程度。
也许还因为那时的护士比现在负责,医院也不兴陪住。
我只带着三岁的女儿,有数地几次到医院去看望妈。不但没有给妈送过什么可口的饭
菜、水果,甜点,反倒在医院里吃她给我们订的病号饭。我们趴在病房的椅子上,呼哧、呼
哧,吃得很香。我一直记得那顿病号饭,鸡蛋、木耳、黄花、肉片,雪白的富强粉打卤面。
那时候,连这样一般的饭,我们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而一九八七年我又到欧洲去了,一去就是五个月。回国当天,我就发现妈的脸色黄如表
纸,隔壁邻居是位大夫,她悄悄告诉我她的怀疑,根据母亲的脸色,她分析可能得了胰腺癌。
马上带妈去看医生。
那时我们和西苑大旅社只有一墙之隔,可是怎么也叫不到出租汽车。他们不是说刚刚下
了晚班,就是刚刚上班工作还没有派定。想不到偌大的北京,就是找不到一辆可以把妈拉到
医院去的汽车。我又不会蹬三轮,就是会蹬,又上哪儿去找一辆三轮板车?人一到急眼的时
候,就急出了机灵,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开口就对他说:“我付给你外汇。”这才叫到了
车。为了感谢这位终于把母亲拉到医院的司机,我没有让他找回那张超过几倍车费的外汇。
北大医院著名的B超专家陈敏华大夫亲自给母亲做的B超,排除了胰腺癌的可能,但她
准确无误地告诉我,母亲患了黄胆性肝炎。
我赶紧把母亲送进她的合同医院,这一年她七十六岁,我五十岁。到了五十岁我才懂得
如何多爱一点自己的妈。我正准备在她生病期间,陪她一起住进医院,以便好好照顾她的时
候,又因为她生的是传染病,医院不让陪床。只好丢下母亲一人住在传染病房,但我每天都
去看她,送些有营养的汤水、菜肴。在我有了稿费收入以后,这已经算不了什么,倒是每天
要医院为她换洗内裤才是我对她的挚爱。别的衣服都可让阿姨代劳,但妈的内裤得由我亲自
动手,因为粪便、体液是传染黄胆性肝炎的一个重要途径,当然不能推给阿姨。我想都没想
过给母亲换洗内裤可能会传染上黄胆性肝炎,我只想要母亲感受身上清清爽爽、舒舒服服。
她不让人这么做,可她管不了我。做完这些,我们就静静地谈一会儿话。我从她那再无所求
的脸上看到,何为心满意足。而这点满足,也只在她生病的时候才能得到。我甚至想,妈为
此可能还希望自己生病。
就在一九九一年最后这场病中,她还是心满意足地说:“你看,我每次生病你都恰好赶
了回来。”好像我总在她需要我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身边。她就没想一想,如果我常常守着
她,而不是为了这样、那样的理由(偏偏不是为了她)跑来跑去常常离开她;或是不自找那
许多烦恼,心气闲定地围绕着妈,就会及早发现她身体的不适,不等她的病发展到这种地
步,就及时治疗了。
我作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实在被她依靠得太少了。
她的一张照片就在我的电脑旁边放着,我侧过头去,凝视着她。
她对我仰着头,信赖、期待、有赖我呵护地望着我,也就是这样地把她的后半辈子交给
了我。我在接受了妈的后半辈子以后,又是怎样对待为我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的妈呢?
母亲碰上我这么一个不尽责任、不懂得照顾她的女儿,实在是她所有不幸中的又一个不
幸。
※ ※ ※
只在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往她脸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她的脸走了形。
她那总是慈祥的、不长不方、挑不出任何遗憾的脸,突然让我感到窄长、歪斜,而又并
非是真实的度量变化;两眼发直、发死;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绷着,放出一种不正常的光亮。
我心里一惊。
一九七六年,在报纸上看到老人家接见马尔他首脑的照片,我就有过这样的直觉,结果
没过四个月老人家就离开了人世。
我这才想,妈的昏睡、声音嘶哑、重听、干渴、多饮多尿、大便干结小便失禁、没有食
欲,感情淡漠、反应迟钝、语无论次、视力几乎到零、迅速得让人感到毫无思想准备的衰
老……可能都是病态。
到底是什么病?
其它的病不会有,凡是B超能检查的地方都检查过了,要是有病,就可能是脑子里的病。
一九八六年的时候,因为她的嘴角常有口水渗出,就猜想过她的脑血管可能有问题。带
她到宣武医院做过一系列的检查,结果什么问题也没有查出。不但没有查出问题,给她做什
么光栅检查的大夫还说她反应极快,由此说明她的身体极好。但我心中的疑虑还是没能化
解。不然为什么会渗口水?
一九九0年我们从美国回来后,通过市政协王毅同志的帮助,找到协和医院的中医顾
问、北京市政协副主席。著名中医祝谌予大夫给妈看病。我以为对轻度的、西医也许查不出
的脑血管方面的疾病,中医还是相当有经验的。此外我还想通过中医中药,把妈的身体调养
得壮实一些。
等到自己渐渐地将很多事情淡漠,懂得了只有妈的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可宝
贵的以后,便对未来的生活有了更平实的想法,那就是让妈快快活活地多活几年,她能活
着,就是我的幸福。
首先想到的是一九九二年再带她到美国和唐棣团聚,同时我还决定,今后不论再去哪个
国家,只要超过三个月,一定带上妈。既然一九八七年去奥地利访问带了先生,以后为什么
不能带妈?更不要说是参加国内的各种笔会。这就要求妈有一个较为硬朗的身体才行。
祝大夫一搭脉,就说了一句让我心里一疼的话:“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啦!”此
外,关于母亲的病情,他再没有说出什么。
祝大夫的这句话,既道出了母亲的病根,也道出了母亲的一生,是不是他那时就看出母
亲已是灯油耗尽,不论谁、不论什么办法,都是回天无力了。我也永远忘不了那间屋子里的
灯光,突然间就昏暗得让人心无抓挠。
我没敢搭腔,更不敢让大夫再说个仔细,我怕妈会想起她一生中许许多多、桩桩件件都
得豁出全身的劲儿去对付的事情。可是妈却淡淡地,像是没有听见的样子。对于把她全身的
劲儿都耗光了的往事,她已撂手,不再追念。
药,从一九九0年冬吃到一九九一年春,口水还是照样地渗。二月二十六号我又带她到
北大医院做了脑部的cT检查,虽然还是查不出为什么流口水,但却查出她有脑垂体瘤。才
明白她的视力衰退不仅仅是白内障的原因。不过医生说,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就不必做垂体
瘤的切除手术了。充其量,垂体瘤发展到最后影响的不过是人体的身高、视力以及内分泌。
更何况这种瘤子发展的很慢,也许老人等不到情况最坏的那一天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把这个病说得太简单了。特别是内分泌对人体的重大的影响。
他建议再给母亲做一个加强的cT检查,不过这种检查要注射一种针剂,以使图像更加
清晰。
我当然没有把垂体瘤以及需要进一步检查的事告诉母亲。我只对她说,由于护士的疏
忽,上次做CT检查时忘记给她注射一种使显像更为清晰的针剂,所以前次的检查等于白
做,我们还得重新再做一次。
我这样欺骗她的时候,却忘记了这样一件事:
二月二十六号我带她做CT检查那天,见前面的人检查之前都先打一针,就问护士使用
的是不是一次性针头?护士说不是一次性针头,使用一次性针头要多花钱。我说多花钱就多
花钱。护士说,多花钱也没有,我正为这多花钱也没有的一次性针头发愁,怕多次性针头消
毒不严再给妈传染上什么病的时候,护士又说妈的检查不必打针,我问为什么不必打针?护
士说,那种针剂对老人和儿童有危险。
显然妈听见了,也记住了,倒是我忘记了。
尽管后来检查室的大夫给我开了专为老人和儿童使用的、比较安全的针剂处方,妈也不
肯再做进一步的检查。加上医生对垂体瘤的影响相当化险为夷、化有为无的分析,这件事就
放了下来,也可以说是耽误下来。
直到我发现妈的脸走了形,才想到那位医生的话不一定可靠。这次不管妈愿意还是不愿
意,我一定要把她的病查清楚。
便通过先生的关系,找到一位脑神经内科专家。他一看妈的CT片子,就说母亲的垂体
瘤已经很大了,必须赶快就诊。同时他又指出母亲的大脑也萎缩得相当厉害。
我问他脑萎缩可能引起的后果,他说:“无神智、痴呆、六亲不认和植物人差不多等
等……”
“还有救吗?”
“垂体瘤还可以手术,脑萎缩是毫无办法的事了。”
那一瞬间,像我每每遇到天塌地陷的非常情况一样,耳边就响起一种嗖嗖的音响,像时
光、像江河的流转。我一直没有认真想过,为什么会是这样?现在我懂了,那是上帝给予我
的一种能力,我听见的,其实是人世是一个既不可拒绝、也不可挽留的过程的暗示。
大势已去,眼前就是一盘残局。
我无助、无望、而又无奈。这一拳出手又快又狠,一下就把我打趴下了。可是我只趴了
一会儿就站起来了,我折腾了一辈子,从不认命。
我请求这位专家进一步的指点,他介绍我到天坛医院去找全国脑外科专家赵雅度先生。
赵大夫看了CT片子后,让我赶快带着母亲去做核磁共振,以便更准确地了解病情。那时我
才知道,除了加强的CT检查,还有这种不会对老年人造成伤害的检查。我除了责怪自己没
有全力以赴、为查清妈的病情想方设法之外,也后悔过于相信北大医院那位医生的话,没有
把垂体瘤对妈身体的危害考虑得那么严重。
我深感自己生活经验的不足,更感到身边没有一个不说是全力以赴,哪怕是略尽人意的
帮手。
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刻,我只有单枪匹马、心慌意乱地硬着头皮上了。
赵大夫当时就指点迷津他说,做核磁共振有两个去处,三0一医院和博爱康复中心。
先去了永定门外的博爱康复中心,联系的结果是一个月以后才能排到我们头上,据说这
已经是很快的速度了。我如何可以等到那个时候?
铁路总医院的周东大夫很是帮忙,三天之内就帮我们联系上了一个机会。八月二十三
号,星期五,在铁道兵总指挥部医院做了核磁共振的检查。
那天早晨,我和妈在楼下等先生的汽车,妈穿了一件蓝色沙洗的丝绸上衣,一条深灰色
的柞绸裤。天气很热,我们站在楼荫底下。
因为少有坐轿车的机会,妈一直没有学会如何上小轿车。加之一九八七年得过黄胆性肝
炎以后,腿脚已然显出老年人的僵直,扶她上车是不太容易的事。车门那里空间有限,我只
能站在她的身后,尽力将她连推带托地挪进汽车。
在铁道兵总指挥部医院,妈曾想去厕所方便,可是医院的厕所没有坐桶,只有蹲坑。她
怎么也蹲不下去,我扶着她,甚至架着她,她的腿还是抖得不行。最后她紧张他说:“算
了,不解了。”
我很发愁,这样凑合怎么行,好在她并没有显出不适的样子。
一般来说,妈出门之前总是先上厕所,倒不是生理需要,而是有备无患的意思。这次要
上厕所可能是为了准备做那长时间的检查。
本以为上午就可以顺利做完检查,可是中途停电,不能做了。医生让我们下午再来。
幸亏有先生的司机帮忙,否则那样偏远而又交通不便的地方,光出租汽车费就是一笔不
小的开销。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我赶紧做了一顿简便的午饭草草吃下。吃完午饭,时间也就到了。
还是妈先到厨房来叫我,那时我刚刚收拾完厨房,想来妈根本没有休息。她怎能静下心来休
息!见我每日里活动得如此急迫,她大该也猜到事情不妙。
到了医院还是等。检查进行得慢,每个病人的检查,差不多都需要一个或一个半小时,
天气又热,铁道兵总指挥部医院简直没有什么树荫可以在下面停车。我不过意让先生的司机
久等,就请他先回家休息,等妈做完检查再打电话给他。
下午五点钟左右才轮到我们,我搀着妈进了检查室。检查床并不很高,但我知道妈是上
不去的。我用尽全力托着她,她还是迈不上检查床。幸好下面等做检查的一位男士和他妻子
帮忙,一起把妈抬上了检查床。连我一共三个人,可还觉得相当吃力。妈自己也纳闷:“我
怎么这么沉呢?”
我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躲避着她的话茬,也躲避着这句话的晦气,不然我如何回答
她?这是一种闭着眼睛不看就算不存在的自欺,同时也是欺妈。我们都知道,按照民间的说
法,病人身体发沉是不吉利的表征。
※ ※ ※
我留在检查室里照看妈,她好像睡着了。有时她的手蛹蛹地想动,我赶紧提醒她:
“妈,别动。”她听见了我的叮咛,果然就不动。这又说明她没有睡着。
做完检查差不多六点半了,总算中途没有停电让我们再来一次。
之后我给先生的司机打了电话。回家的路上,他绕过公主坟的灯光喷泉,我振作精神,
好像什么让人焦心的事情也没有,一再鼓动妈去欣赏她没有见过的这一景观,可是妈没有显
出什么兴致。到了这种时候,我还能指望妈对这个纷繁的、也许和她已经无关的世界发生什
么兴致吗?
可能就是从这一天起,我和她都英勇地打起精神,准备扮演一个明知凶多吉少、却要显
出对前途充满乐观精神的角色。
回到家里,已是暮色苍茫、八点多钟的时分了,下车以后,妈没有让我搀扶,她说:
“你去开门吧,我自己上楼。”我噔噔地跑上楼去,开了门后又下来接她。那时,她刚上了
二楼的大阳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着,看上去和一般的老年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她的脚
步里藏着勉强和虚浮,我觉得哪怕来一阵小风,她一歪就会躺下。也许因为天色已晚,她的
脸色看上去灰暗暗的。
八月二十五号,八月里最后的一个星期天,又到了唐棣和我们通话的日子。过去每到这
个日子,妈总是早早地就守在电话机旁,但是这一次,她却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在另一个电话机里听见她同昏睡的挣扎。
虽然妈什么也听不见了,但能听见唐棣的声音,对她也是莫大的安慰。特别在她就要住
进医院的前夕。
还没听唐棣说上两句话,她就要上厕所。我趁这个空档,赶快把妈的病情对唐棣说了
说。那时还没到要动手术的最后时刻,惨痛的打击还只是一团不明性状的氤氲,没有形成具
体的性状,更没有进入心的深处。我虽然十分焦虑,却知道不能吓着唐棣,免得她因为还在
他乡、鞭长莫及地干着急。再者,就是我对她说得一清二楚、对事情又有什么帮助?她还太
嫩,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虽然我们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可我毕竟是母亲,我不也心痛
她吗!?
这一次通话,妈更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她急得高声说道:“书包,你大声叫一声姥姥。”
唐棣大叫了一声:“姥姥!”
妈朗朗地应了一声:“哎。”
想不到这就是和她最爱的人,最后一次、最后一句对话了。
我相信冥冥之中,绝对有人为妈和唐棣安排了这个最后的机会,不论他是人、是鬼、是
神,都会为妈对我们的爱所感动。
八月二十六号,星期一,我到铁道兵总指挥部医院去拿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然后再到
天坛医院去找赵雅度大夫。他看了核磁共振的检查结果,意见是尽快手术。
我不知最后是否按他的意见办事,但我知道应该先住进医院。
我不曾考虑过在妈的合同医院手术,尽管合同医院的外科主任说他们能做这种手术,而
且有四百多例手术经验,我还是不放心由他来做。
他对妈脑萎缩的前景推断更吓得我满头虚汗,两腿发软。他说,就他所见到过的几个病
例,发展到后期不但六亲不认,甚至吃自己的粪便,有一个还专门拣食垃圾等等。而垂体瘤
的切除手术,据他说还会加剧脑萎缩的进程。
※ ※ ※
多亏宋凡同志帮忙,通过北京市委出面疏通天坛医院的关系,不然像这样人满为患的专
科医院,还不如要等到哪一天才能住进去。
八月三十号,星期五。一大早谌容陪我到了天坛医院,在医院党委书记带领下到了综合
二病房,也就是高干病房。和病房的主任大夫朱毅然讨论了母亲的病情,定好九月二号入院。
之后,又和谌容回到北京作协,暂借一万元人民币作为入院押金。唐棣的钱即使马上汇
来也不能提取,美金汇款一定要在银行里压三个月才能兑现。
北京作协这样一个穷单位,上哪儿去变一万元现款?幸好基建处当时有一部分为安装新
宿舍楼电话准备的现款,经徐天立同志特批暂借给我。
※ ※ ※
妈去世后听对门邻居俞大姐说,星期天,也就是九月一号这一天,妈给她打过一个电
话,说:“我想见见你,跟你告告别。明天就要住院了,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想
不到后来果真中了这一戏言。
俞大姐放下电话赶紧过来看妈。妈倒没有什么悲戚之情,俞大姐劝慰着妈:“您别这么
说,很快就会好的。”
妈自己也说:“我这是小手术。”
俞大姐又问起我们要搬去的新房子,妈说:“挺好的。”
俞大姐问:“您去看过了吗?”
妈说:“没有,等我手术完了就直接搬进去了。”
那时我刚刚换到新房子,我老是想,等我把新房子装修完毕,再带妈去看房子。这样会
与旧房子有个强烈的对比,可以给她一个惊喜。后来我一直后悔没有带妈看过新房子,虽然
她的骨灰就放在我新房子的卧室里,我仍然会想,要是她的灵魂想回家看看,不认识路怎么
办?
奇怪的是自妈去世后很难入睡的我,突然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号,妈八十一岁生日那
天早晨七点多钟的时候打了个小盹,梦见我牵着妈的手,进了新家的大门,然后我给她脱下
住在二里沟的时候、她常穿的那件蓝色皮猴,挂到二门外的衣架上去,刚要拉着她走进二
门,就醒了。我想妈到底还是回到新家来了,不过我又想,她没进二门我就醒了,到底来了
还是没来呢?
※ ※ ※
妈像了却最后的心事,周到地表示了对俞大姐的感谢:“张洁太累、也太苦了。我尽量
不麻烦她,有什么事净找你们帮忙了。”
这话千真万确。
不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妈从不愿意求人什么、欠人什么。可是为了疼我,她也只好硬着
头皮干她不愿意干的事了。
这些年我常常不在国内,即使在国内,也经常是忙着照顾我的先生,常常苦于没有分身
之术。特别在我和妈从美国回来以后,对先生的照料更是鞠躬尽瘁。总觉得我和妈在美国尽
享天伦之乐,先生却孤守北京,似乎很对不起他,便想加倍偿还这份心债,更何况我还欠着
先生的大情,妈能如愿以偿地去美国和唐棣团聚,全仗先生办理的一应手续,如果没有先生
的帮助,妈又怎能如愿以偿?
如此,每当我不在身边,又发生了小阿姨也解决不了的问题的时候,妈总是求靠邻居。
幸亏我老是碰见好邻居。
妈无法回报人家的情义,往往在我出国或去外地时开列清单一张,要求我按清单携带礼
品,以答谢大家的帮助于一二。
我也同样欠着一屁股的人情债。自我再婚以后,妈自知之明地不再操持家务,我就成了
一家之主,何为一家之主?就是样样都得操心,样样都得操练。开门要是真的有油、盐、
柴、米之类的七件事,也太便宜我了。
到底哪些事?不说也罢。先生又是动过心脏手术的人,怎能让他劳动?而那桩桩件件、
总有我也无能为力的时候。我不照样得求人,日子才能如常地过下去,所以我也有一个单
子。这就势必造成我在回程的时候像个驴子。难免就向妈报怨,甚至嫌妈事多,摆出一副被
她添了麻烦的嘴脸、也不想想,那些原该是我干的事,我却没干,妈只好求人。求了别人,
回过头来还得求我。妈好难!
俞大姐说:“没事,有什么事您尽管说。”
妈又说:“张洁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净得罪人。以后你们多劝劝她,让她说话注意
点。”
妈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再也无法呵护我了,不知把我这个永远也长不大,老是让人
坑、老是让她操不完的心的老孩子托付给谁才好。
※ ※ ※
九月二号,星期一。小阿姨和我带妈去住院。
临行前妈问我穿什么衣服,我拿出她银灰色的毛涤裤子,灰色丝绒背心(虽然谁也看不
见谁里面穿了什么,我还是喜欢配色),和上有灰蓝色细条纹格子的米色襟衣,一双蓝色软
羊皮的浅口皮鞋。我深知妈不论什么时候都讲究体面。连我自己也挑了一件略具意大利风采
的连衣裙,和一双白色的、适合跑路的低跟皮鞋。我暗暗地希望这件讲究的连衣裙,在注重
包装的现而今,给我一些办事的方便。但我这份可怜的用心,根本没有派上用场,照旧得豁
出脸面磕头作揖,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连衣裙上也就浸着我的许多汗水。这件连衣裙到现在
也没有洗过,我就这样收着它,好像收着与妈相关的最后一点可以摸得着的东西。
那件衬衣妈一次也没有穿过。
从美国回来以后,着实给妈做了一些衣服。因为我们发现,不论在美国还是在中国,老
年人很不容易买到称心的衣服。妈到美国之前在电话里问我,应该带些什么衣服。考虑到我
不在她身边,而是托朋友把她带来美国,她自己能安全抵达就不错,不敢让她再有别的负
担。便豪迈他说:“什么也不要带,衣服到了美国再买。您就背个包,里面装上您的护照、
机票就行了。”
她也多次对我说:“进关的时候那个美国人上上下下打量我,挺奇怪地问我,你就带这
一个小皮包、没带任何衣物?我说,是呀,我外孙女怕我旅途不便,不让我带。到那儿以
后,我外孙女给我买新的。”她的意思并不在于在什么地方买衣服,而在于所有的旅客中,
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享有外孙女的这份体贴。这可不就是对她一生的最好报偿?
没想到在美国去了几次商店,也没有选到对她合适的衣着,她只好跟着我们一起穿球
鞋、运动服。为此,我始终觉得自己说话不兑现,好像欺骗了她。不仅如此,由于我的不兑
现,她在进关时说的那些话,似乎就变成了吹嘘(尽管她此生再也不会见到那个海关人
员)。因此上,她为之炫耀不已的亲情似乎也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这岂不是更惨?
所以一回国我就张罗着给她做衣服。城里的大缝纫店,是不会接受老年人的活的,而妈
进城量体裁衣也不方便,只好就近在个体户的缝纫店里量体裁衣,个体裁缝大都没有受过正
规训练,做出的成衣非长即短、非瘦即肥,且手工毛糙。还赶不上穷困潦倒的时候,我为她
手缝的那些衣服合体。
我写小说以后,妈几次让我给她裁剪衬衣,我不是今天推明天,就是明天推后天,到了
也没给她裁过。后来拣点妈的衣物,发现一件绸衬衣的两侧,有圆珠笔划线。沿着这两条划
线,是两道歪歪扭扭的手针缝线。可能那件衬衣肥得让妈实在无法将就,只好自己动手把它
缝瘦。而妈的视力不好,只能缝出这样的针脚。
我不是太委屈她了吗?
※ ※ ※
妈入院时穿的这套衣服,我收了起来。将来,不管由谁来给我装殓,千万给我穿上,不
管春夏,无论秋冬。还有一件蓝色海军呢的长大衣,和一条纯毛的苏式彩条围巾,是一九五
八年我还在念大学的时候,当小学教员的妈给我买的。以我们家当时的经济情况而言,这笔
开销可谓惊天动地的壮举。
为了我,妈就是倾家荡产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我猜想妈之所以给我置办这套行头,可能觉着我已到了谈情说爱的年龄,老穿补丁衣服
会男朋友怎么能行?!可见她对可能加盟我们这个家庭的成员,抱着何等美好的愿望。她的
这份心意,难道不也是为着那一个人的么?我的傻妈!
任何一个母亲,一旦轮到自己儿女谈情说爱的时候,这辈子似乎就算过去了。
从此她更没有穿过像样的衣服。后来我有了经济能力,却没能像她考虑如何装扮我那样
尽心考虑过如何装扮她。其实一个女人,不管老到什么地步,也不会忘情此道。
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得到的最贵重的衣物。也是一生中唯一一次不是自己花钱买的最贵
重的衣物。
给我办丧事的朋友,请你们记住,这件大衣和这条围巾到时候也要给我戴上穿好。我要
把妈给我的爱一点不剩的全都带走。
至此,我已将后事交待完了。 |
2007-3-11 15:1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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