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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胥引 近期我的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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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柸中雪之第二章(1)

  这天早上,我们终于收到君玮来信,得知他和百里瑨在一起,说真的我已经快要将这位白衣公子忘记,而信中写道,他们此时正在柸中着手一项有关幻术的研究,这研究是,如何利用药物精确控制凶受在人形和兽形之间的无差别转换。乍看其实没搞懂凶受是个什么东西,想了半天,可能是凶 兽。秘术之流君玮完全搞不懂,跑腿什么的他倒是很在行,估计是在不知道怎么偶遇之后被百里瑨拉去做免费苦力了。信中透露出此时这研究正处于初级阶段,首先,需要找出一个让人吃了可以变凶 兽的东西,问我有没有好提议。我认为,想要变凶 兽的就没有,想要变禽 兽倒是可以去买点chun yao。但很多东西,其实是不好自由转换的。比如chun  yao这东西,人吃了可以变禽 兽 禽 兽吃再多……只能变得更禽 兽,从而生出一堆小禽 兽……
  慕言听闻此事,沉思片刻,改变主意决定将我直接送去柸中。这感觉有点像家长要出去做什么大事而必须把孩子送往某个地方集中托管,结果这些做大事的家长往往不会再回来或者再也回不来,徒留下孩子们分别长成不良少女和少年……我本能地觉得应该跟着慕言,但他认为我应该待在安全的地方,柸中即是万无一失的安全之地。虽然马上表示可以和他同甘共苦,却被四两拨千斤地驳回:“有些地方对女人来说很危险,对男人来说只是微妙罢了,你跟着才让我担心。”我觉得应该相信他,但还是要通过一些手段打消他把我送走的想法:“你不知道吧,君玮以前一直说想要娶我来着,你怎么这么傻,非要把我送去他身边,这多不安全。”说出这番话,却忽视了面前这个人一向喜欢挑战极限,立刻被拎起来扔进马车里:“他试试看。”
  星夜赶路,直往柸中。
  卫国与陈国一衣带水,水是端河,而端河的发源地就是陈国的柸中。但柸中却不因端河出名,令柸中出名的,是铸剑世家公仪家族。传说公仪家家史悠远,祖上曾参与过人类与夸父在巨石盆地的决战,尔后弃武从商在柸中立业,累世铸剑,因曾立下军功颇能享受一些特权,直至陈国分封,已富可敌国。每一代陈王均会将最宠爱的女儿下嫁,导致本家这一支血脉与陈王室纠缠不清。世人都觉得陈王下这一手棋为的是笼络公仪家的财富,我有时候会有不同看法,但无论如何,历七百年传承二十五代的公仪家在七年前已被一场大火烧干净了。
  想来七年前真是发生了不少的事,那时我年少无知,生活在清言宗,听到一个遥远且素未谋面的家族毁于一场大火的消息从国宗的高墙外传进来,觉得这着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师父说:“你是卫国公主,天下大势总该懂得几分,公仪家如何富有,被毁掉等于断了陈王一截胳膊,无论如何,对卫国都是件好事。”我的感想是:“焉知不是陈王所为。”师父沉吟半晌,而后,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了凶兽千河的传说。凶兽千河,千劫之后,血流成河,这是公仪家的守护神,沉睡于太灏河之下,守护公仪家的累世太平。我其实有过疑问,觉得所谓凶兽怎么能叫千河这种连最文艺的文艺青年都不好意思叫的名字,假如一定要有千劫之后血流成河的寓意,叫后河也比千河好啊。但这不是主要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如此强大的一个家族,又有守护神的庇护,为何会一夕之间毁灭殆尽,陈王是办不到的,只能有一个解释,就是公仪家正是被他们的守护神所毁。我从这故事里得出的教训是养守护神果然是一个很高危的事情,而师父看得更远:“很多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公仪家遭此灭顶之灾,必有前因,就如倘有一天卫国被毁,也会有前因,你可以不懂因果,但你要看到后果,做事之前,多想后果。”我对公仪家印象深刻,正因师父说的这一番话,这些话我至今记得,除此之外也觉得那么多钱被一把火烧干净真是有点可惜。当然这个古老家族是不是真如我们推测那样灭亡至今仍是个谜,但有所听闻的是,两年之后,公仪家第二十五代家主公仪斐在一片废墟里重建了门庭,实乃青年俊杰,只是重建后的公仪家再也不沾铸剑这门生意,倒是经营起钱庄玉楼之类。这些都是后话了。
  突然想起这些传说与旧事,无外乎是此次慕言要送我去的地方,正是柸中的公仪家。在他回来之前,我会在那里等待。细想也没有什么,人生不就是等和被等这两种状态么,用来丈量两者之间距离的,不过人心。从前咫尺天涯,希望而后能天涯咫尺,但最好的状态还是只要咫尺不要天涯,就好了。
  不日便来到孤竹山下,已是柸中境内。慕言说孤竹山半山建了公仪家的别居佛桑苑,翌日会有人来接我们上山。想象君玮和小黄此时就在不远的地方,不管是在哪个地方,没有疑问的是,分别多日之后大家即将见面,更加没有疑问的是,见面君玮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我们离别境况,这一身伤真是无法和他解释。我躺在床上,想着一路分别,还是有点想念,尽管这个人有时候神经会搭错线,但是不搭错线的时候,也是个不错的有前途的青年,尽管这样,不想被他念叨就只有隔个几天再让这次会面发生。想着想着就有点迷糊,是快要入睡的征兆。所谓死亡,只是黑暗罢了,天地万物归于黑暗,而你在黑暗之中寸步难移,这也是死者的睡眠。可当身体似躺进棺材沉入地底,熟悉的黑暗沿着脚背攀爬而来时,眼前却陡然撕开一片亮光。我很确信,此时并没有睁开眼睛,也睁不开眼睛。却清晰地看到亮光蓦地爆开,将天地都铺满,尔后似一场浓雾渐渐消散,百步高的青石台阶,台阶之上,一座辉煌山门。
  烟雨霏霏,半山紫红色的重瓣佛桑花隐在霏霏烟雨后。巍峨山门绮柱重楼,楼门上悬了副巨大的五色珠帘,风拂过,吹得五色帘微微掀起来,叮当,叮当,伶仃作响。珠帘旁静静立着的女子撑了把孟宗竹的油纸伞,手柄处竹色一看便知,伞面未有任何点缀,像是送葬用的,纯白的伞,伞柄微微抬起来,露出女子佩了黑玉额环的白皙额头,细长的眉,清冷的眼,高挺的鼻梁,微抿的淡色的唇。白衣白裙上唯一的别样色彩是未挽的发,似笼在烟雨里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齐齐垂在身后,直至脚踝。冰雕似的一个美人。不过三步台阶,微有裂痕的青石板上,白衣男子弯腰拾起地上一只打磨光滑的黑玉手镯,抬头时,竟与女子有着五分相似的眉眼,只是眉不似那般细长如新月,眼不似那般清冷如寒泉。虽同女子一样白衣白服,袖口处却以紫线绣出重瓣的佛桑花,修长手指从袖子里伸出来,握着那只黑玉镯:“这镯子,可是姑娘的?”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在下与姑娘,似乎在哪里见过。”纷纷雨下,青石板上的石苔被雨水淋湿,草色渐深,重楼上白玉钩带,悬空的巨大铜镜里映出漫山红花。风流蕴藉的翩翩少年微仰头看着台阶之上倚着五色帘的女子,雾雨岚岚,她撑着孟宗竹的油纸伞一步一步走近,软丝的白绣鞋被雨水打湿,露出鹅黄*色的鞋边。隔着一层台阶,她自他手中接过被雨水洗得莹润的黑玉镯,泛着冷光的白皙手指擦过他指尖,他握住她手指,她垂眼看他微怔神情,半晌,淡淡道:“多谢。”她等着他放开她,不远处有孤笛渐响,他却没有放开:“在下,柸中公仪斐,敢问姑娘芳名?”她微微抬高油纸伞,垂眼定定看着他,良久,声音似泠泠珠玉,似乍然盛开的一朵冰冷佛桑花:“永安,卿酒酒。”
  蓦地睁开眼睛,假如我能呼吸,一定要大大喘一口气,窗外圆月高悬,月色悄然穿过窗棂,在床前投下或明或暗几道影子。那不是梦,是封印在鲛珠中的华胥引捕捉到的意识,这意识孤零零盘旋在孤竹山中,裹着岚岚雾雨,冰冷却又备受珍重的样子,像空自繁华的一场镜花水月,又像寂寞着等待谁来添写最后一笔的水墨丹青。天地间游荡的能被华胥引所感知到的意识,只能是死者遗留在世间的执念,还得是特别执的执念。一座山门,一幅五色帘,一方落雨,一柄油纸伞,佛桑花的花季里,一对少年男女如此相识,这件事一定对死去的那个人意义重大。回忆方才山门前所见情形,想死掉的可能是那个握着别人手不肯放开的白衣少年,不禁有点可惜。直到想起他们的名字,才觉得有点不对,杯中公仪斐,若非重名,明天一大早从山上下来接我们的公仪家第二十五代家主也是叫这个名字。这么说来……我所看到的,是那位白衣女子的意识?原来她才是死去的那个人,永安,卿酒酒。
2012-3-6 17:2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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柸中雪之第二章(2)

  一夜不能安睡,总觉得眼前有些袅袅的影子,却看不真切。
  第二日在淙淙琴音中醒来,天光大开,几只不知名小鸟立在窗格子上欢快啾鸣,正是夏日晨景。
  爬下床边揉眼睛边推开窗户,翅膀扑腾声响在耳侧,抬头望向院子深处,正看到合欢树下慕言盘膝而坐的身影。似乎每次离别都是他在抚琴。执夙立在一旁,不远处站了个白衣青年,逆光而立,看不清脸,估摸就是来接我的人,多半是公仪斐的随从之类,想到此处,隐有抗拒。
  巨大的合欢树开出绒球似的花,金色晨光自叶间滑落,洋洋洒洒落在蚕丝拧成的七根弦上,随着慕言手指拨弄,隐隐绽出光点来。琴端流淌出柔软悠长的调子,似飓风一夕之间吹绿大漠戈壁。只有他才能弹出这样的琴音。温暖细流缓缓淌过心底,我打开门蹭蹭跑出去。琴音戛然而止,与此同时感到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正要控制不住一头栽下去,被疾步而来的慕言一把搂住:“一大早就投怀送抱的,真叫我受宠若惊。”我想,明明是我比较受惊,本着少抱一次是一次的想法,趁机往他怀里缩了缩,斜眼瞟到脚下,原来是一篷凌乱草藤。
  背后隐约响起抽气声,听来一点不真实,就懒得去理。估计看我半天没说话,头顶传来慕言清沉嗓音:“阿拂?怎么了?”我揉揉鼻子,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闷闷应了一声:“没什么,多给你抱一会儿,开不开心?”“……”
  我记得君玮小说里那些古人离别,总是发生在细雨蒙蒙时,至交好友执手相看泪眼,饮尽浊酒,折柳相赠。但此时晨曦曜曜,露出即将艳阳高照的模样,举目不见半棵垂柳,着实没有办法营造出悲愁气氛。我舍不得慕言,按理说离开他是件伤感的事,但自从晓得他也喜欢我欣赏我什么的,那些难过和舍不得全都变成甜蜜,妥帖地安置在心底,他总会来找我,总会相见的,这么想着,简直勇气百倍,更不要说有什么悲愁情绪。
  但所谓离别,终归是要有所表示,没有柳枝就只能就近拿个什么别的枝来代替了。我使劲掰了半天掰下一根合欢树的小枝桠郑重放在慕言手心,。刚要说出嘱咐他的话,却听到扑哧一声笑,抬头发现声音来自不远处的白衣男子。这人站的角度着实刁钻,隔这么近仍看不清面容,只能大致地瞧见右手里暗自把玩着一只黑色类似圆环的什么东西。我狠狠朝那个方向瞪了一眼,打算继续嘱咐慕言,一转头却瞧见他高深莫测盯着手中的合欢树枝。
  我莫名其妙看着他,不知道一个破树枝有什么好看的。
  半晌,他忍着笑意抬眼:“别人离别时以柳枝相赠,取的是挽留之意,今日我们分别阿拂你以合欢枝相赠,该不会是……”
  我更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是什么?”
  他收起树枝,一本正经言简意赅吐出两个字:“合欢。”
  “……合你妹!”
  对话过程中,立在琴旁的执夙表现平静,那个白衣的神经病却一直闷笑,此时终于止不住大笑出声:“世……慕公子,你是从哪里捡到这么个宝的?”声音有点熟悉,慕言颔首帮我理了理衣领,没说什么,而我暗自回想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音色。还没想出所以然来,嘴欠的白衣青年已从竹舍铜镜反射的那团光晕里徐徐迈步出来。曜曜晨光下,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逐渐清晰的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秋水桃花,行止风流从容,除了比昨夜所见的少年多了些岁月刻印外,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杯中,公仪斐。除此之外,一直被他握在右手里摩梭把玩的东西也笼着树荫分明映入眼底,我眼皮一跳,不知道怎么就问出那样的话:“你手里那只镯子,是谁的?”他愣了愣,将黑玉的镯子举起来迎着晨光观视了一番:“你也觉得它漂亮?”眼角仍盈满笑意,是钟爱的模样,说出的话却冷淡得听不出半丝钟爱情绪:“不知道,好像生来就带着了。”一个字也没有提到镯子原来的主人。
  慕言将我托付给公仪斐,纵然我对这个白衣青年此时表现满腹疑惑,但想想师父在世时传授给我的乱世处世哲学,诸如人生在世、少管闲事啦,路见不平、绕道而行啦什么的,就默默打消了搞清楚这件事情的念头,一心一意等着慕言嘱咐完公仪斐回来。不知两人说了什么,隐约听到公仪斐低笑着揶揄:“说出去只怕没人相信,传说中狡兔十窟凡事都留足后路的慕公子竟然会有软肋,且还是这么一个天真娇弱的小姑娘,唐国和楼国那两位公主倘若知道了得吐血而亡吧。”我耳朵一动,伸长脖子观察慕言反应,看到他摇着扇子略瞟了我一眼,很快转回去,侧脸可见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声音虽压得低,还是被我听到了:“这种事,你不是一向最有研究么?所谓软肋,要么亲手毁掉,要么妥帖收藏。虽然自古以来成大事者多半选的是前者,不过我这个人,一向觉得人生浮世短短百年,能有一个软肋在身上,也是件不错的事。”公仪斐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忍不住愣愣看着他,大约是察觉到我灼灼的视线,他目光微微扫过来,我赶紧正襟危坐,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地把头扭向一边,但心里却暗暗地想,这个人,我要对他很好很好。
  未几,两人谈话结束,公仪斐尾随在慕言身后,一前一后徐徐踱步过来。日头上中天,差不多该是出发的时辰了。看慕言的模样像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但我没给他这机会,抢在前头,生怕没有时间,拽着他袖子急切地讲出一直想嘱咐给他听的那些事情。
  “晚上要早点睡觉,不能熬夜。”
  可能会让他觉得幼稚。
  “睡觉要盖严实,不能踢被子。”
  那些更加成熟的姑娘们,面对这样的分别时刻,一定会有更加成熟的方式。
  “天冷要记得加衣服,不要因为觉得身体好就不管它”
  但那些事情我不了解。
  “不能挑食,青菜和肉什么的,每样都要吃一点。”
  假如我跟在他身边,就会慢慢地学着像这样照顾好他。
  整个竹舍一时寂静,也没有听到谁的嘲笑声,还有最重要的没有说完,我舔了舔嘴唇,得一鼓作气说下去,喉咙有点干,正当要再开口,却突然被慕言闷笑着打断:“这些,明明是我要对你说的吧……”
  我瞪着他:“我是认真的。”
  他研究我神情半晌,收起玩笑神色,顺便收起扇子,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了,还有呢?”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打断,就有点难以为继的感觉,我抬头飞快瞄他一眼,咳了一声,瞪着地面:“还、还有就是,”调整出恶狠狠的语气:“不准看什么别的美人,有美人跟你搭讪也不准理她们!”
  他闷笑出声,手搭在我肩膀上:“嗯,还有呢?”
  突然就有点伤感了,我垂头丧气地看着鞋尖,半晌:“要早点回来接我。”
  头被抬起来,他定定看了我一会儿,额头被蜻蜓点水地触了下:“等山上的佛桑花谢了,我就来接你。”
  在这个艳阳如炙的盛夏晨日,我们一个向着山外,一个向着山里,南辕北辙的两条路各自延伸千里,仿佛无终的命运。我不能预知,却隐约感到不安,自古以来,那些惜别以花期为诺的男女,似乎都是错过,因过而错,因错而过。繁华景物都在身边过去,一路燕啭莺啼,不久,眼前出现一段长而斑驳的青石阶,浓荫掩映,台阶角落长满碧色苔藓,像一幅锦缎暗绣了同色的边纹。停下脚步抬头望上去,绮柱重楼,白玉钩带,五色帘有耀目光彩,眼前的巍峨山门同昨夜所见毫无二致。公仪斐转身看我:“君姑娘可是累了?”其实只是脑中顿然浮现那个撑着孟宗竹油纸伞的颀长身影罢了。我摇摇头,跟着他一路踏上这段年成久远的青石阶,临近山门,到底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这孤竹山,是公仪家的产业?”引路的公仪斐顿了顿,重楼正中悬挂的巨大铜镜映出他白色身影:“从前不是,孤竹山是佛桑花的圣境,每到佛桑花期,赏花之人多得要将山路踏平,所以五年前我将它买回来了,这么个清幽之地,还是安静点好。”我紧随上两步,来到山门正下方,及手触到阳光下斑斓的琉璃珠帘:“山门看上去有些年成了,这副五色帘倒还是崭新。”公仪斐似笑非笑摩梭着手中玉镯:“一月换一副,五年来光这一项就不知烧了我多少钱,能不新么?”话罢打起帘子:“君姑娘,请罢。”珠子乍然撞击,发出叮当脆响。我伸手稳住撞击的珠串:“其实撤掉这幅帘子也不碍事吧,这样常换常新,着实浪费了些。”他低头做出考虑的模样:“也不是不可,但总觉得,撤掉它,就少了些什么。”我看着他:“少了些什么?”他顿了顿,若有所思拂起一串珠帘:“大概是,烧钱的快感。”“……”
  我不知这座山门对公仪斐意味着什么,他似乎毫不在意,也许已经忘记少年时代曾在这里邂逅一名女子,那女子黑发白衣,撑着孟宗竹的油纸伞,不知在何时死于何地。山门旁古树参天,迈步而过的那一刻,感到那些细密叶缝里藏了无数双眼睛,正冷冷地看着我。这巍峨山门是那死去女子不能消散的执念。可我不做死人的生意。

  柸中雪之第二章(3)

  山门后又是百步石阶,石阶之上,丛林掩映一处深宅大院,规模堪比王室行宫。想来公仪家果然十分有钱,有钱到这种地步,背后不是政府撑腰就是反zhen fu的撑腰,慕言竟与这样的家族有所结交,真是让人担心。
  一路无话,临近宅邸,看到宅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正觉奇怪,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骑着匹瘦马跌跌撞撞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几乎是摔下马地哭着跪倒在公仪斐面前:“大人您可算回来了,夫人和大小姐又打起来了,宵风快死了,翠儿姐姐让我赶紧来找您……”少年话还没说完,眼前白影一闪,公仪斐已将我一把带上那匹喘气的瘦马,箭一般绕着院邸高耸的围墙疾奔而去。我在马上只来得及问上一句话:“那什么,夫人?大小姐?”头上传来公仪斐模棱两可的回答:“家姊与拙荆不睦日久,偶尔会小起争执,让君姑娘见笑了,真是惭愧。”倒是一点儿听不出什么惭愧之意。风在耳边呼啸,我鬼使神差道:“你姐姐同你,是一胞所生?”身后一片沉静,半晌,听不出情绪的一声笑,隐隐含了四个字,定定的:“一胞所生。”手里握着的马鬃一滑,我差点儿没控制自己跌下马,怎么可能,四个字含在舌尖转了三遍,终归没说出来,和着呼呼冷风惊讶地吞进肚里。
  说真的,公仪斐竟有一个胞姐活在世间,这件事比说君玮从小到大暗恋我还不可置信。传说中,柸中公仪家本家这支血脉绝不允许双胞胎存在,假如生出双胞胎,一定是留一个杀一个。这件事主要归功于守护公仪家的凶兽千河太废柴。一向来说,公仪家家主确立自己权威的最主要方式就是召唤凶兽,但这只废柴凶兽无论如何也分不出双胞胎血统的区别,可以假设,如果公仪家生出一对双胞胎,哥哥有一天继承家主之位,与千河定下血盟获得召唤它的能力,那拥有相似血统的弟弟要冒充哥哥来召唤凶 兽 千河造个反什么的简直轻而易举。就像一个举世的英雄,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够打倒他,一旦患了毒瘤这样的绝症他也活不成。所谓双胞胎正是公仪家可能滋生出毒瘤的引线,这毒瘤是指内乱。再强大的家族也架不住内乱,这是经验之谈,睿智的长老们早早看出这一点。公仪家历世七百年,有不少倒霉的家主生出双胞胎乃至龙凤胎,基本上都是这么处理的,被选上的那一个是天之骄子,从此众星拱月,未被选上的那一个则贱若草根,即刻就地绝命。有意思的是,历代公仪家家主,最有成就的那几个全是双胞胎出身。来到世间背负的第一桩债就是同胞骨肉的鲜血,大约这样的遭遇能让人变得无情。
  七年前公仪家被毁时,我似乎听说这一代的家主有个同胞姐姐的传闻,当时还小有叹息。如今得知这胞姐竟在人世,真是叫人诧异,她不是应该一出生就被投进太灏河喂他们的守护神了么?
  后来证明我完全是大惊小怪,事情的奇妙远远不止于此。正如不知哪位哲人说的,生活永远有惊吓,你不是即将被惊讶,就是正在被惊吓。
  载着我们的瘦马喘着粗气驰进一片开阔绿地,小片黄土里,一匹皮毛油亮的黑色骏马嘶鸣着轰然倒地,溅起茫茫烟尘。公仪斐拎着我飞身下马,脚落地立定之时,才看到倒地的黑马旁还跪了个执剑的红衣女子,扶着右臂,仿似受了什么伤,蔷薇花一样的脸上满是不甘表情,那种鲜艳、饱满、重重叠叠的美丽。惊慌失措的仆人们齐齐让开一条路,公仪斐疾步过去扶起她,大约触到伤口,女子闷哼了声,长剑支地,未受伤的那只手反过来紧紧抱住公仪斐的胳膊,声音倔强,带着哭腔:“先看看宵风,看是不是被那个疯女人打死了!”自认识以来就没几个时候不嬉皮笑脸的公仪斐眉头紧蹙,耐心掺着红衣女子容她检视倒地的骏马。而我的眼睛定在不远处拴马桩旁的白衣女子身上,久久不能移开。流瀑一样漆黑的发,寒潭深泉般一双眼,额间一只压着发鬓的黑玉额环,手中一柄银色的九节鞭。永安,卿酒酒。这个本该死去的女子似一座冰雕立在曦光之下,脚下扯出长长的影子,一个大活人。我定定地看她好一会儿,忍不住想要走过去,蓦然听到公仪斐沉声质问:“薰姐,怎么回事?”他抬头望着我的方向,怀里红衣女子双手颤抖,眼里含着愤恨的泪,身旁叫做宵风的黑马在长长几个鼻息后彻底没了动静。薰姐?入水珠玉般的嗓音淡淡然响起:“弟妹剑术太差,一不小心手滑,伤了她。至于那匹马,昨日不是摔了你,连主人都认不出的劣马,要它何用。”我紧盯着回话的这个白衣女子,而她目光扫过来,似冰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顿了顿,扬手收了鞭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红衣女子大声哭起来:“她把宵风打死了,她还打伤了我,你就这么让她走了……”公仪斐冷冷打断她:“你是太任性了,她脑子有毛病,让你离她远一点,你还偏要去招惹她。”红衣女子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是不是我夫君。”公仪斐掺着她未受伤的胳膊扶她起来:“好问题,除了我,你看看天底下还有谁能够这么纵容你。”红衣女子甩开他的手独自站起来,眼里还残留着泪水,却咬着嘴唇恨恨道:“天下最疼我的人永远是我爹,可他,可他……”话未完又蹲下地大哭起来。公仪斐也蹲下来,从衣袖里掏出一张绢帕递过去:“别哭了,看看你还有没有个夫人的样子。”语声虽严厉,却是温柔的台词。我抬头望卿酒酒离开的方向,流云在草场上投出不知为何物的影子,微风吹送,蒲公英贴着草叶飞舞,漫山遍野的炫金佛桑花迎风盛开,而那白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佛桑花丛里。
  此后五天,我没有见过卿酒酒,宅邸的仆人告诉我,说那不是什么卿酒酒,是公仪薰,公仪斐的胞姐,自小流落在外,身世可怜,两年前一个月夜被送来公仪家,分别多年,终于同胞弟相聚。听说那夜公仪斐的夫人公仪珊大不以为然,认为来者必是假冒,怒气冲冲赶来花厅,却在见到公仪薰面容时愣怔当场。我欲探听后事,说得兴高采烈的仆人却猛然顿住,此后无论如何不愿再开口。大约能够明白,一个脑子有问题的大小姐,向外人提太多着实不是好事。我不知公仪薰脑子是不是有问题,看着不像,但公仪斐说她有问题,她就是有问题,好比那时父王觉得我无血无泪,哪怕我热血澎湃也毫无意义,这就是权威的力量。
  通过多次不经意的墙角,得知公仪斐似乎对胞姐有些漠视。据说公仪薰刚回公仪家时,姐弟感情虽寡淡,也没什么大问题,毕竟不在一处长大,有隔阂很正常。但这种看似的融洽只是初时那两个月罢了,渐渐大家便发现,有时候公仪薰做的事,真是不能用常理推断。当然大部分时候她都不做事,但一旦做点事,基本上要出事。
  公仪薰初回公仪家的第三个月,有友人来找公仪斐斗鹰,半空中两只苍鹰以厉喙相迎,彼此攻势凌厉,一只鹰负伤甚重欲求庇护,后面那只鹰一心求胜紧追不舍,两只鹰直直冲向看台上的公仪斐,被坐在一旁的公仪薰以九节鞭瞬间击杀……最后赔了友人不少钱。这是第一次,公仪薰对公仪斐表现出极端的保护欲。尔后两年,类似事件不知几多,公仪家因此赔掉的钱也不知几多。同时,因谋划伤害或即将伤害公仪斐而死在公仪薰九节鞭下的刺客也不知几多。简称三多。
  我兄姐虽不少,但全是同父异母,且同他们素无往来,不能确切理解所谓姐弟兄妹之情,自小最亲厚的怕是君玮,但想象中,假如有一天,爱好写小说的君玮希望得到某位名家的传世孤本,而名家的儿子表示只有我嫁过去才能给君玮这孤本,我想了一下,有没有可能自己主动嫁过去,最后觉得就算君玮用棍子把我敲昏强制嫁过去等我醒了也要自己跑回来……但是,面对类似的事情,公仪薰却主动点了头,仅为一本棋谱,为帮胞弟拿到最中意的生辰礼物。
  传说中,对方已将彩礼送上门,公仪斐才知晓此事,几乎是扔的把一队彩礼外带管家小仆丢出公仪家大门,素来泰山崩于四面八方都能面不改色保持微笑,却在这一次动了真怒。尔后,原本就算不上亲厚的姐弟关系日渐疏远,直至今日,按照仆人们的说法,公仪斐似乎已当自己根本就没这么个姐姐。
  公仪斐说公仪薰脑子有问题,我想他不是随便说说,大约经历了那些事,他是真的觉得她的脑子有问题。但他不了解的我明白。无论他们如何认为,我知道,公仪薰就是卿酒酒。诚然,那个山门前撑着油纸伞的卿酒酒已经死掉了,但这世间有一种生物,以意识游丝和精神残余凝聚出新的形体,凝聚后生前身后事通通忘记,恍若新生地来到人世,这生物的名字,叫做魅。我不相信卿酒酒是公仪斐的胞姐,公仪家历来对双胞胎的处置从不拖泥带水留人空子。倘若卿酒酒不是,那以卿酒酒的精神残余凝聚出的公仪薰自然也不会是。
  可归根结底,只是我的直觉罢了。
  君师父希望我出门在外少惹事端。我小时候认为知之才幸福不知不幸福,长大了被逼无奈地觉得很多时候无知是福,对这世间了解越少,越容易快乐满足。自此,好歹克制住了接近公仪薰的冲动。
  但我没有去找她,她却来找了我。
  这一日冷风乍起,客居小院里紫薇花随风飘摇,艳紫深蓝,起伏成静海里一片粼粼波浪。公仪薰分花拂柳而来,悠然白衣若隐若现,似一朵浪花及至眼前,隔着一扇轩窗同我对望,半晌,淡淡道:“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是只魅,而你是个,被烙印了华胥引的死人。”
  尽管对她来找我干什么已有所猜测,但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预知的开场。我打开门,请她进来:“传说形魅由精神力凝聚而成,最易感,看来果然如此,一般人可看不出我的精神游丝和活人有什么不同,更不用提封印在我身上的上古秘术华胥引。”
  她微垂了眼睫,没有情绪的一双眼,眸色带一点蓝,似有万水绕了千山映了蓝天,天上天下一派细雪。
  我撑了腮帮看她:“你是为的什么来找我?是想要我帮你织一个梦?既然你听闻过华胥引,那么想必也知道,让我织梦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盯着她的眼睛:“这代价你付不起,一只魅的生命,对我毫无意义。”
  她抬起眼睛,目光扫过窗外起伏的紫薇花:“织梦?助我凝聚的秘术师倒是曾提起过华胥引这门功用。可我并不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虚幻梦境。我不知华胥引织梦需要什么代价,天下怕也没几个人知道。我想要的比那真实得多。”她看着我:“你一定可以看到,封印在我身体里的,关于前世的那部分记忆。”
  腮帮擦过手掌撞到桌子,砰的一声,可见这件事多么令人震惊,倘若有转生之说,形魅差不多就相当于人的转世,就像我们出生都不会带着从前的记忆,魅亦如是,怎么可能有所谓关于前世的记忆。
  大约看出我心中疑虑,她雪白手指置于眼睑之下,正是泛蓝的一双瞳仁:“这里,封印着我作为人类的记忆。据说我死在七年前,尔后秘术师用五年时间助我凝聚,提取了死前残存的关于过往的意识,封进两颗珠子,放进了这个新凝聚出来的身体里。但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没有那些记忆,我什么都不是。”
  我奇怪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来找我?让那个秘术师解开封印就好了,这样,你就是完整的你了。”
  风拂过窗棂,她眼中闪过一些东西,来不及捕捉便归于静谧:“子恪说得对,那样年轻就死去,不会是什么好的人生,那些记忆不要也罢。他请人助我凝聚,据说我前世欠阿斐良多,唯一心愿便是能有所偿还,借此机缘重新活过来,就当是一个全新人生。可我近来却想,再怎么不好的人生,也有一些可称之为美好的回忆,子恪送我回公仪家时说,阿斐一直很挂念我。可如今,却让我怀疑他说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封印在我身体里的这段记忆,秘术师是没有办法看到的,如你所说,他们只能解开封印,但那些令人痛苦的不好的回忆,我并不想知道,只需要那些美好的东西,就足够了。华胥引当可以做到这一点,若你愿意帮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尽力帮你拿到。而我的记忆,你看到之后,请把那些好的事情讲给我听。”
  她说得不错,华胥引的确可以看到封印的记忆,这道理如同窥探他人的梦境,只是陷入她的记忆时需注意自身安危,除此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耗费。
  良久,我轻声道:“子恪?陈世子苏誉的……表字?”
  她看了我一眼,略点头道:“是,苏誉,苏子恪。”
  我笑起来:“我可以帮你,我什么都不要。”
  君师父救活我,为的是让我刺陈,转眼已出门许多时间,却一点也没为这件事做准备,此番,正好可以借她的记忆打探打探虚实。差点忘了,公仪家七年前,还是陈国的一条手臂
2012-3-6 17: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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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柸中雪之第三章(1)

  公仪薰说她只想知道记忆中那些好的事情,看来,这是个不容易想太多的人,真是恨不能将她引荐给君玮。
  有些人想得太多,做得就少,而一心做事的人,想法往往比较单纯。仆人们暗地里讲这两年公仪薰在公仪家所作所为,不管是什么事总归是干了不少事,可见着实是想得比较少。其实人生在世,不管做多做少,乐在其中就可以,当你快乐,你的世界也会快乐,在你世界里的人也会快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有缘分的人,他们的世界才会有重合的部分。我想,公仪薰找我帮这样的忙,是要找到自己同公仪斐重合的那部分世界。
  月圆之夜,白衣的公仪薰再次来到我客居的院子,据说今夜外厅正举行怀月明节的宴饮,想来无人会打扰我们。小仆将碧纱橱安置在院中葡萄架旁,累累葡萄垂枝,似一壶壶碧色翡翠,凉月悠悠,照进橱中一张轻榻、一床软褥、一只绘了折枝花的枕前小屏。
  刚安置好,公仪斐翩翩白衣的身影就出现在院门口。十来步外看着碧纱橱前的公仪薰,没什么表情:“找了半日,你竟在这里。”
  公仪薰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月光投下一个颀长的影子。
  公仪斐淡淡瞟她一眼,目光移向我,秋水桃花似的一双眼攒出笑意:“既然家姊亲近君姑娘,便请君姑娘今夜代为照看家姊了,切勿让她走出这院子。”
  我懵懂看着他,不知何意,而他已转身离开,迈步前顿了顿:“一年前那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
  半晌无声的公仪薰旋身捞开纱帘,我终归好奇:“一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她合衣躺在榻上,淡淡道:“无事,世家大族关于怀月明节的宴请,大约你也有过耳闻。”
  我确实有所听闻,公卿世家常在月圆夜筹办这样的宴请,说得风雅正直,“感明月入怀,邀君歌饮以纪流光”什么的,实则不过以淫乐为手段的社交罢了,宴上歌姬舞姬任人挑选做乐,可想糜烂成什么样。晁朝至此七百年,留下的纸醉金迷的风俗,怀月明节便是其一。
  我坐得靠近床榻一些,她闭上眼睛,淡淡续道:“去年公仪家的怀月明节,各方家主赴会,那夜我在外游逛,碰到两个喝醉的客人,被误以为宴饮上献舞的舞姬。”
  我移了移枕屏,帮她挡住侧旁的夜风:“然后呢?”
  她的手抚上额角,依稀疲惫模样,嗓音却漠然至极:“然后?我卸了他们的胳膊。一人一只。”
  我说:“这……”
  她淡淡道:“阿斐很生气,我似乎总是惹他生气,或许,我由着那两个家伙轻薄,他就不生气了?”
  我想了想,道:“也许,他是气他们竟敢轻薄于你。”
  她的手从额角放下,睁开眼睛,冷冷看着我:“那种话,我不会再相信。”
  浮云掩月,落花缤纷,淙淙琴音里,软榻上公仪薰呼吸渐匀,大约已入睡。这琴音并非华胥调,只是有助眠功能。魅这种生物游走于星辰法则的边缘,其实是没有所谓以命为谱的华胥调的。我说不需要一只魅的生命,她付不出那样昂贵的代价,其实我也织不出她的华胥之境。但好在有幻之瞳这种东西存在,又幸而她的愿望只是让我帮她看看被封印的记忆。对于形魅而言,精神先于肉体产生,精神和肉体相对于人类的紧密磨合,更像是两个蹩脚凑在一起的东西,极易被分开,这样不被肉体过多束缚的精神也极易被窥视。鲛珠之主以华胥引催动自身意识窥视这类精神的能力被称为幻之瞳。在对方精神极平稳的情况下,不要说只是被封印,就算是被加密的记忆,幻之瞳也能清晰解读出来。当然这种事其实是不太道德的,一般我不会轻易去解读一只魅的记忆。主要是长这么大我也没见过魅。假如慕言要是只魅,我天天没事儿就解读他的记忆玩儿。
  闭上眼睛,眼前一派光怪陆离。乱石白沙,古树枯藤,凄凉风景快速穿过身体。寒泉里荒鸦扑腾,刹那间一团白光爆裂开来,似坠落的点点晨星。耳边冷雨淅沥,陡然大开的视野,可见辉煌山门前,一副五色帘,几块青石板,白衣少女接过白衣少年手中的黑玉镯,微微抬高的油纸伞下,一张冰雪般的脸毫无表情。那是卿酒酒,也是公仪薰。原来,这果然是他们初识情景。
  那夜所见一一掠过眼前,想了一会儿,觉得要节约时间,拍干身上零落的冷雨,果断地跳过此节再去捕捉下一段意识。闭眼睁眼之间,恍若迈到天的尽头,眼前一片浓黑。
  我有点害怕,拽紧了衣袖,慕言不在,终归没有那么得心应手。
  半晌,待眼睛能在黑暗中视物,也没那么紧张了。极细的一声灯花爆裂后,终于看到光明从地底漫起,沿着衣裙爬上来,一点一点盈满眼睫。耳边响起轻浮歌声,虚无景物贴着光亮显现,似一幅晕开的水墨图。
  极目四望,人影幢幢。抬头往上看,吊顶上悬了盏巨大的枝形灯,青铜灯柱似九层宝塔,十七个灯碗里黄焰灼灼,照得整个大厅有如白昼。天井围栏式的高阔主堂,正中一处以云石砌成高台,三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姑娘俏生生立在台上,左侧女子正怀抱琵琶垂首弹唱。四围两丈远的地方摆满客椅,落座皆是男子,从十三四少年到七八十老翁,要是招募兵役也能如此齐心,这个国家就太有前途了。二楼俱是雅间,雕刻精巧的围栏后悬了好几层帘子,招待的想必是贵客。我想了半天,搞清楚身在何方,捂着眼睛暗叹一声,觉得怎么能和青楼这么有缘分呢。尽管有时也想表现得潇洒不羁,但着实没有执念觉得这辈子一定要逛一次窑子才显得不虚此行。命运却善解人意过了头,在十三月的生意里逼我逛一回,今次又莫名其妙逼我再逛一回。且看阵势,这回还正撞上人家青楼遴选新花魁暨新花魁开苞的竞价大会。心情真是难以言表。
  台上红衣女子一曲乍停,楼上楼下竞价四起,扬起的价牌一路飙升,可见一世风流不如一夜下流。但花魁的初夜,负担得起的毕竟是少数,大浪淘沙后,独留下二楼两个雅间的客人争拨头筹。真是搞不懂,这些人拿这么多钱买一个姑娘,只能睡一夜,为什么不拿这些钱去娶一个姑娘,可以睡一辈子。
  垂地的珠帘将出价人挡得严严实实,被唤作隐莲的红衣女子身价已抬至三千零五金。之所以有个零头,在于无论左雅间的客人怎么出价,对面雅间总会不紧不慢不多不少加上五金。大约是感到不同寻常,莺歌燕舞的大厅一时寂静无声。正待两人继续开价,大门口蓦然传来一阵骚动。遥遥望去白衣翻飞间银光闪过,几个类似打手的角色被一柄银鞭抽得直摔进正厅。仅看到那身白衣就让人感到无穷冷意,这人只能是卿酒酒。云石台上待选花魁的几位美人吓得花容失色,而客人们的自我保护意识也着实强烈,还没等正主的脚踏进门槛,原本拥挤的大门口呼啦一声连个鬼影子都没了。手持银鞭的白衣女子垂眼迈入正厅,几个侍从模样的黑衣人两列而入。果然是卿酒酒。老鸨一看就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堆笑几步迎上来:“小姐可是进错地方了,我们这儿不做姑娘的生意……”话未说完,被冷冷打断:“你们这儿,做的不就是姑娘的生意?”右方雅间的珠帘陡然一串轻响,寂然里格外清晰,而后帘子整个撩起来,显出男子颀长身影。真是假设一百次也没有想到,这人会是公仪斐。
  一身锦衣的公仪斐居高临下直视卿酒酒,讶然后神色带了丝似有若无的笑意,单手将珠帘挂上一旁金钩。楼下一个妖冶歌姬掩口窃声:“啊……应梅轩的,竟是公仪公子……”另一个朴素点的接话:“谁?”歌姬怅然:“柸中公仪家的家主,世有‘风姿倾众目,文采动诸公’之称的公仪斐。”顿了顿:“隐莲真是好福气呢。”
  两个歌姬对话近在咫尺,连我都真切听见,更不用提卿酒酒。但她目光只在二楼所谓应梅轩淡淡一瞥,收起鞭子,垂眼踏上铺了红毯的木楼梯。老鸨在身后跺脚:“姑娘即便是来逛青楼,也好歹扮个男装,别坏了我们这行的规矩啊……”被尾随在后的黑衣侍从利落地用金叶子堵了嘴。
  整个大厅的目光全集中在半路杀出的卿酒酒身上,本人却浑然不觉,径自迈入先前与应梅轩叫板的雅间。
  未几,帘子打起来,看到一个锦衣玉带的清秀少年局促立在落座的卿酒酒身前:“阿宁不该来这种地方惹姐姐生气,阿宁……”
  卿酒酒漫不经心打断他的话,以手支颐,低头看楼下云石台上待价而沽的姑娘:“你喜欢哪一个?”
  少年讷讷抬头:“什么?”
  对面一直默然不动声色的公仪斐遥遥举起酒杯:“方才在下已出到三千零五金,看兄台之意,是打算,”话到此处微勾了嘴角,却是定定看着珠帘旁的卿酒酒:“要成全在下的好事了么?”
  少年垂着头不敢答话,卿酒酒抬起眼来,却只是不经意一瞥,目光仍聚在楼下云石台上,手指在檀木桌上微微一顿:“两万金,这三个姑娘,我全要了。”
  楼上楼下众人目瞪口呆,我也目瞪口呆。极目四望,只有公仪斐一人从容地斟酒自饮,唇角还带着微微笑意。从未见过哪个女子在青楼叫姑娘叫得如此理所当然气势逼人,真是让人不服不行。
  老鸨张大嘴说不出话,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毕竟两万金叫三个姑娘,全大晁最败家的败家子都干不出来这种事。
  叫阿宁的少年神色半红半白已近错乱:“姐你不是来,来捉我回家的么,这是……”
  卿酒酒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端起桌上茶烟袅袅的瓷杯:“既然跑来和人抢姑娘,就要抢赢,我平日,”眸光从朦胧水雾后淡淡眄过来:“是怎么训导你的?”
  少年愣了愣,头垂得更低,她抿了两口茶起身离开,帘子放下来时,随意扫了楼下一眼:“这三个姿色尚可,选一个最中意的,今夜不用回家了。”
  没有人会看到我,这就是说,自卿酒酒出现,我可以随意调整角度观察她脸上每一个表情。这着实是个美人,却好似冰雕,不见半点笑意,哪怕是冷笑,仿佛对世间诸事不感到半点兴趣。可在这记忆中,她的弟弟却是一个名叫卿宁的少年。而与公仪斐第二次见面,他们俩在青楼里一起抢女人。幻之瞳只能看到记忆,无法解读她的神思,越发令人不解。
2012-3-6 17:2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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柸中雪第三章(2)

  尾随卿酒酒一路步出青楼,才发现此楼临湖,湖岸杨柳依依,湖中有疏淡月影。黑衣侍从轻易与夜色融为一体,被她留在原地,手里提了盏风灯,独自一人沿着湖堤散步。我紧紧跟上。几乎绕湖一圈,半晌,越过一处低矮湖堤,看到月夜下靠岸处泊了艘敞篷的乌木船,船头立着的却是方才还在青楼里饮酒的公仪斐。风流倜傥的公仪公子手里斜执了把青瓷的酒盏,正垂头以杯中酒祭湖,听到响动,略抬了眼睛,看到来人是卿酒酒,露出略显惊讶的笑意来:“卿小姐。”
  卿酒酒步履不疾不徐,行至乌木船前,停了脚步垂眼看他:“白月碧水,公仪公子与湖同饮,倒是风雅。”
  他收起瓷杯,明眸含笑,语声却万分委屈:“中意的花娘们悉数被小姐买了去,饮酒填词无人陪伴,只能独自出来寻点乐子了。”顿了顿,叹道:“不巧船划得不好,才想贿赂湖君两杯薄酒,叫它不要与我为难。”目光对上卿酒酒的眼睛,微仰头伸手向她:“不过,此番同小姐偶遇,看来是上天垂帘,不知能否给斐这个荣幸,邀得小姐一同游湖呢?”
  话虽说得可怜兮兮,脸上表情却过于欢欣鼓舞,我在心里默默地想,演戏演得这样,完全不似慕言的浑然天成,照卿酒酒的性情,吃错药了才会答应他呢。
  但真是不知道卿酒酒怎么想的。
  湖风吹得杨柳微动,戴着黑玉镯的莹白手腕从长袖里露出,搭上公仪斐衣袖,一个倾身借力上船。乌木船晃了晃,两人隔得极近,她将手中风灯递给他:“公仪公子划船,可要当心。”我趁机也踏上船,立在角落,因仅是一抹意识,也没有重量,不会给划船的增加什么负担。
  公仪斐眸中微光闪过,只是一瞬,待船划过湖岸老远,才低低笑道:“小姐就这么上了船,真让斐吃惊,难道不怕斐别有用心,唐突小姐了么?”
  船中小几上摆了个莹润明澈的水晶枕,卿酒酒垂眼观赏,漫不经心地:“那便要看公仪公子打不打得过酒酒了。”
  乌木船渐渐停在湖中,公仪斐微微撑了头,装出一副懊恼模样:“早知不该贿赂湖君那两盏酒,该叫它打个浪头来将我们都掀翻了才好。”
  她撑着腮,目光投到他的脸上:“怎么?”
  他弃桨坐在她对面,仅隔着一张小几,手里握着重新斟满酒的瓷杯:“你真想知道?”
  她似乎真是想了想,抬头看他,重复道:“怎么?”
  他目光自淡青的杯盏移向她雪白脸庞,收起唇边那一抹笑,沉静看着她,半晌:“小姐身手高强,想必此时,也只有这样才能近得了小姐的身吧。斐所愿甚微,自孤竹山一别,长久以来,不过是希望,能更加靠近小姐一些罢了。”
  突如其来又恰到好处的表白,多一分就是调戏少一分对方就听不懂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在心里暗叹一声,公仪斐真是此道天才。想象中一向面瘫的卿酒酒应是装没听到,那公仪斐这个表白就真是白表了。但幸好这种违背言情小说规律的事情没有发生。
  一直撑腮把玩水晶枕的卿酒酒手中动作稍停,缓缓坐直身子,目光带一丝讶异,沉静地看着公仪斐。远处传来隐约的洞箫声,她撑着小几倾身靠近他,两人相距呼吸可闻,是暧昧的姿势,语声却极冷:“你想救我一回?这就是,你心中所想?”他秋水似的眼中眸光微动。
  她靠得更近一些,唇几乎贴上他耳畔:“如果我跳下去,你真会救我?”微偏了头,离开一点,没什么情绪的声音,极淡,极轻:“我不会凫水,你不救我,我就死了。”
  滑落在几上的一缕发丝被公仪斐握住,他低了眼,看不清表情,语声却温软:“言谈间如此戏弄于斐,小姐是觉得,斐的心意……太可笑?还是觉得斐,太不自量力……”
  话还没说完,那缕发丝已从他手中急速溜出去,哗啦一声,船边溅起一朵巨大水花,透过漾起的薄薄水浪,看到白色身影似莲花沉在深水之下。哗啦,又是一片水花。半晌,公仪斐将呛水呛得直咳嗽的卿酒酒抱上船。两人衣衫尽湿,公仪斐脸色发白:“你这是……”
  在拍抚下咳嗽渐止的卿酒酒伸手握住公仪斐的衣襟,冰冷眼睛里映出月亮的影子:“我从不戏弄人。”又咳了一声:“你也没有骗我。”脸靠他近一些,吐息近在咫尺:“既然如此,十天之后,来卿家娶我。”这真是让人吃惊,注意公仪斐神色,欣慰地发现我不是一个人。但月光下浑身湿透的卿酒酒只是定定看着他:“你愿不愿意?”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秋水涌动,没有立刻回答。她脸色一冷,一把推开他,语声凉进骨子:“不愿意?你说的那些所谓思慕,果然是没意义的废话。永安卿酒酒不是你想惹就惹得起的人,公仪公子。”
  他愣怔神色终于恢复过来,碧湖冷月下,笑意渐渐地盈满眼睫:“怎么会?十日之后,我来娶你。”他握住她的手,唇角勾起来:“我没有喜欢过谁,可酒酒,我一看到你,就觉得你该是我的。”
  她别过头去,望着不远处一座湖岛,半晌:“你看到那些青楼女子,也觉得她们该是你的罢。”
  他哧地笑出声:“她们不是我的,你看你喜欢,我也没同你抢。”
  她若有所思回头,良久,取下手上的黑玉镯:“届时,父亲要我以舞招亲。来看我跳舞,谱一支更好的曲子给父亲,这样,你就能娶到我。父亲曾赞叹过你的文采,可惜此次招亲不是填词作诗。乐理上,曾经得他称过一声好字的,当今天下只有陈世子苏誉。”
  他笑盈盈地重新握住她的手:“你的意思是,让我去请我表弟帮忙?”假装叹息:“我平生最不愿同他一起,万一届时你看上他,你父亲看上他,那怎么办?我又不愿意同他动粗。”
  她将摘下的玉镯放到他手心:“记得你说过什么,你说我是你的,那就要把我抢到手,不要让我失望。”
  风吹来,小船轻轻摇晃,他抱住她,半晌:“跳舞的时候多穿点,别让人在眼睛上占了便宜。”良久,她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搂住他修长的腰背,他似乎僵了一下,更紧地搂住她。她下巴搁在他湿透的肩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遥遥地望着天上的月影。
  这是我见过的全大晁在初遇后发展最为迅猛并确定关系的一对男女,真是很难理解一见钟情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就知道你要的是此人而不是彼人,是不是有了另一个人,此时承诺就能全部忘记?我有这种想法,主要是记起八年后公仪斐正经的妻子是他二叔的女儿公仪珊。可以想象,既是这样的结果,此次求亲,又怎么可能顺利安稳?
  但无论如何,十日很快过去。
  那日清晨,永安卿家为祭神而建的朝阳台上聚满了世家公子,卿酒酒一身肃穆白衣,面无表情立在原本放置祭鼎的高台上。这下面的人,多的是为卿家的财而来,为她的貌而来,唯有那么一个人是为她这个人而来。但她在人群中找到他时,却没有露出高兴表情,反而以手支额,绯色的唇微微动了动,乏力似地闭了眼睛。一旁的琴师开始调音。我看得真切,她说的是:“还是来了。”
  而我此时终于记起若干年前的一则传闻,说陈国卿氏女一舞动天下,想必就是卿酒酒。只因此后再没有关于她跳舞的传闻,所以天下还没有被动得太厉害,只是和舞的那支名为青花悬想的曲子一时风头无两,竟然连雁回山这种偏僻的小山村都能时不时听到两句哼哼,可见是多么的流行。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一支舞却并不如何,似乎只是在技巧上比所谓大晁第一舞姬好一点点,但仅凭此就名动天下,可见天下真是太容易激动了。更出乎我意料的是,两人亲事竟然完全没什么阻碍,省掉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这一系列繁琐过程,当下直接请期将结亲的日子拍板定钉,着实顺利得让人没有话说。但我知道这故事的结果,结果是卿酒酒死了。回头来仔细理一遍,似乎闻到什么阴谋的气息,但毕竟生性比较纯洁,想了半天觉得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尽管成亲的日子就在一月后,那一夜,公仪斐却没有立刻回柸中准备。我拜读过君玮一本小说,讲一位风雅公子趁夜翻墙到意中人后院,就为摘一段白梅送到她的窗前。偷得白梅一段香,伴卿入得千夜眠什么的。而看到公仪斐一身白衣翩然落在卿家后花园的高墙,伸手攀过墙垣上一束紫色的风铃草,我觉得,今天可能是遇到君玮的读者了。
  可惜公仪公子的心上人并不如故事里那姑娘那么病弱,一贯早早入睡。园中一株高大桐树下,卿家大小姐正兀自练习什么舞步,偏冷的嗓音哼出的是青花悬想的调子,却又有所不同。约莫察觉墙上有人窥视,转身时一柄小刀于两指间急速飞出,待看清是公仪斐,刀子已离他面门不过三寸。一个漂亮的闪身,刀刃擦着发丝飞过,她脸色发白,仰头望着他:“你在做什么?”
  他风度翩翩立在墙垣上,手中一串刚采下来的风铃草,浑身所伤不过几根头发:“你又在做什么?”微微垂眼看着她:“你哼的,似乎是今日我呈给岳父的那支曲子。”顿了顿,补充道:“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曲子是谁做的。”
  说话间已从墙上飞身而下,指间风铃草小心别在她发间,衬得一头长发愈加乌黑动人。她抬头看他,眸子里有隐隐的光,却只是一瞬,他的手顺势搁在她肩上,她微微偏头看园中景色:“即便是你作的,那又如何?父亲恰选中这支曲子,是他的鉴赏水平降低了。”
  他唇畔笑意渐盛,俯身到她耳畔:“那更深夜重的,你哼着我作的不怎么样的曲子,和着专为这曲子排的舞步,是在等着谁?”
  她微微皱眉:“我谁也没等。”
  他自言自语:“原来果真是为这曲子专门排的舞步啊……”
  她怔了怔,冷淡神情浮出恼意,转身欲走,却被他一把拉住,逆着月光看过去,光影模糊之间,是一张柔软深情的面孔:“我想要看你跳舞,酒酒。今晨是跳给他们看的,今夜,我想你只跳给我一个人看。”
  这样直白的情话真是让一般的姑娘无从招架,但卿酒酒不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脸上连一丝害羞之意也无,反而镇定地瞧着他,半晌,冷淡嗓音自喉间响起:“你说得没错,我一个人练了这么久,是想要跳给你看,我的确是在等着你来。”
  我觉得公仪斐每次调戏卿酒酒的目的都是在等着她来反调戏。这姑娘是这样,气势上绝不能矮人半头,就连调戏人也是,真是容易了解。但那些坦白的话用那样冷冽的声音说出,就像冰凌化成春水,淙淙自山涧流出,真是听得人神清气爽。
  公仪斐眼底有温度渐渐烧起来,她却浑然不觉,泰然自若地看着他:“今夜之后,我再也不会跳这支舞。”像是要看进他眼底深处:“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跳舞。这些舞步,你代我记着吧。”
  熟悉的乐音响起,很多地方不同,更加饱满充盈,基调倒仍是青花悬想。可此时所见,却是与白日里完全不同的一支舞。曼妙的姿态在卿酒酒纤长的身段间蔓开,似三千烦恼丝缠在足踝,被十丈红尘软软地困住,指间却开出一朵端庄的青花来,这才是当得起名动天下四个字的一支舞。公仪斐抚琴的指尖未有任何停顿,神情却飘渺怔忪。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她在他面前停下舞步,额角沁出薄汗,一贯雪白的脸色渗出微红来。她微微垂头看着他:“这是我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也会很快乐。”
  他笑着起身,轻抚她发丝,鼻端触到她头上紫色的风铃花:“最开心的一夜,应是你嫁给我。”
  我久久沉浸于那支青花悬想不能自拔,觉得这是我看过的唯一一支有灵魂的舞。小时候师父教导我每一门艺术都有灵魂,艺没有灵魂,艺术却有灵魂。问我从这句话里参透了什么,我想半天,觉得触类旁通,那就是美没有灵魂,美术才有灵魂,决定以后要往美术老师这条路上发展,并且坚持到底百折不回。师父送给我八个字:“学海无涯,回头是岸。”


  柸中雪之第三章(3)

  婚前一月,公仪斐时时相陪。此时坊间大为流行一首《檐上月》,据说就是公仪斐酒后之作,送给即将过门的未婚妻。“月上檐,檐上月,我坐檐上看月夜。冷风吹雨乱散线,线串桂叶满小院。酒一杯,杯酒觞,断桥流水映残墙。里院独舞花自香,香随影伴对月唱。”被青年男女们争相传诵。
  从这首词可以看出两人约会多半是在后花园,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基本上不是在房檐上看星星,就是在墙垣上看星星。本来我觉得作为一个常混迹于青楼乐坊的风流才子,会有更多浪漫想法,后来想明白了,倘若果真喜欢上一个人,此处即是彼处,此时即是彼时,那个人在哪里,天涯就在哪里,不要说看星星,就算只是黑暗里互相依偎也是幸福……但回过头立刻发现这类比不太对,比起看星星男人们当然更希望能够在黑暗里和姑娘互相依偎……
  其实我一直在等待,等待这故事如同马车突然失控,直冲悬崖,因结果是已知的惨烈,过程越顺利,只会令人越胆战心惊。
  所幸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我看着这段记忆,更是如同面对一段急速奔走的流光。
  失控的马车终于停在成亲这一夜,那些不该来却注定来的东西悄然而至。
  当一身大红喜服的公仪斐唇角含笑风姿翩翩挑开新嫁娘的红盖头时,一直在打瞌睡的命运终于在此时睁开眼睛。金光闪闪的凤冠之下,卿酒酒脸色雪白,发未挽妆未理,微微偏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烛光突如其来,她抬手挡了挡,似乎是下意识闭上眼睛。公仪斐扑哧一笑,将合卺酒的银杯递到她面前:“虽然我一向爱你的素雅清淡,你也不用为了照顾我的偏好,连成亲也打扮得如此素净。”
  她怔怔看着眼前的杯子,眼中一瞬的恍惚渐渐清明,半晌,却答非所问地唤出他的名字:“阿斐。”
  她微仰着头,冷冰冰望进他含笑的眼睛:“你是打算,和自己的亲姐姐喝这合卺酒?”
  高高燃起的龙凤烛适时爆出一团火星,公仪斐递出的银杯顿在半空,天空陡然落下一声惊雷,时光在轰隆的雷声里定格,唯有烛火烧得灼灼。半晌,仍握着银杯的公仪斐侧身将杯子放到茶案上,欲扬手放下身前白纱的床帏。她紧逼的声音却牢牢扼住他扬起的手:“你不会不记得自己有个一胞所出的姐姐,我也未曾忘记世间有个血脉相连的弟弟。阿斐,其实你也奇怪,为什么比起卿宁来,反而是你和我长得像,对吧?”她等着他缓缓转过身来:“因为卿宁不是我弟弟,你才是。我们流着一样的血,是世上最亲的人。”
  熠熠烛光里,公仪斐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唇角却仍攒着温柔的笑意:“酒酒,你累了。”
  她深深看他一眼,仿佛疲倦地闭上眼睛:“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他没有说话。
  她起身离开喜床,红丝软鞋踏上床阶处浮凸的阳纹雕刻:“公仪家的家主之位容不下双生子,十八年前,我是被放弃的那一个,九死一生地活下来,就是为了今天来拿回我应得的东西。所谓初见,所谓招亲,从头到尾,不过一个计策罢了。”两人距离不足三步,她停下来,直直看着他:“公仪家代表家族权力的赤蛇佛桑权杖做成两瓣咬合的形状,夫妻各执一瓣。你看,除了嫁给你,真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我光明正大地回到公仪家,光明正大地拿回我的东西。”
  时光被利刃从中间斩成两段,一段和缓流淌,一段却迅速冻结。在这段迅速冻结的时光中,公仪斐的脸色愈加苍白,几乎连那装出来的一抹笑都挂不住。那些话就像刀子,且每一枚都命中目标,带出森然的血,但她看着他失血过多似的灰白神色,声音却依然平静:“我早知道你,远在你见到我之前,那一日,我特地在孤竹山等你,特地落下那只镯子,你以为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却只是让我们刚出生就背负这种不堪的命运罢了。”
  公仪斐怔怔望着她,时时笑意盈然似秋水桃花的一双眼,如今桃花不在,秋水亦不在。俊美的五官如同素来风流模样,只是白得厉害,半晌,却仍是笑了一下,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我记得,那时候你同我说,你不会凫水,若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她神色淡然:“那是骗你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支青花悬想,你说你练了很久,是在等着我来,想要跳给我看。”
  她仍是淡淡:“那也是骗你的。”
  他却像没有听到:“那天晚上,你说那是你最开心的一夜,以后回想起来都会……”
  她打断他的话:“都是骗你的。”顿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看着他:“你这个模样,是恨我骗了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没有逃开。”
  这样面对面站到一起,他比她高出一个头来,看上去就像一对璧人。他微微垂眼,眉间轻蹙,却没再说话。她正色打量他好一会儿,突然皱了眉头:“容我想想,你该不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猛地抬眼。
  她目光对上他:“我说对了?”
  他扯了扯嘴角:“你说呢?”
  她冷冷看着他:“真恶心。”
  这句话一定伤到公仪斐,悠悠烛光下,他眸色深沉似海,嘴唇却血色尽失,良久,突兀地笑了一声,一把握住她的手顺势带倒在大红的锦被中。又是一声惊雷,震得床前珠帘轻晃,是同孤竹山山门前挂的那幅一样的琉璃色。他的手撑在她散开的鬓发旁,俯身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双唇勾出一贯的弧度,紧贴着她嘴角:“春宵一刻值千金,从前我总觉得这句话太俗,想在新婚夜说给你更好听的话,今夜,却突然觉得那些想法真是可笑,酒酒,你说的这些,以为我会相信么?”
  我想她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推倒她,以至于半晌无法反应也无法反抗。想来卿酒酒身手高强,一把推开压在身上的公仪斐同时打他一顿也是很有可能的,从这个角度看,这场洞房花烛着实将要很精彩。但等了许久,她竟然没有下手,只是平静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他的唇紧贴着她脸颊,也没有进一步动作。说不相信是一回事,但我想,他终归还是将她说的那些话放在了心上,否则不会被伤得这样。否则就要一路亲下去排除万险地当场把洞房花烛这事给办了。而所谓万险,显然不能包括两人是亲姐弟。这是命运,若未知未闻未有反抗之力,那命运终归会是命运。
  帘影微动,还是她出声打破寂静,神色姿态无不镇定从容,就像他此刻并没有与她交颈相缠,做出亲密无间的模样,就像是两人泡了壶凉茶在郑重谈心:“我懂事以来,是在妓院里长大,从两岁开始习舞。妓院不比别的地方,跳得好才有饭吃,跳不好就得挨饿。两三岁还好,除了学跳舞,也干不了什么别的事,等到四五岁,就得帮丫头们做些杂事,跳得不好,不仅吃不了饭,身上的活还要加重。那时经常饿着肚子洒扫打杂洗衣服。我一直很恨跳舞。可除了跳,跳得很好,更好,没有别的出头之路。我六岁的时候,想的是如何才能做一个艺伎,而不用一生靠着贱卖自己过活。你六岁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阿斐?”她的声音一直很平静。这是我见到她话最多的一夜。
  公仪斐没有回答,她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八岁的时候,养父将我买了回去,我才晓得原来我也是有父母的,父亲他好好活在这世上,他养得起我,却为了一些不该我承担的罪名放弃掉我。养父说,我是公仪家的大小姐,在族老们决定将我投进太灏河时,母亲背着他们救下了我,却因为这个原因被父亲冷落,尔后郁郁至死。她将我藏在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没想到最终我会沦落到妓院。唯一希望我活在这世间的人早早离开,我们的母亲,我这一生都无法见她一面。”她顿了顿:“可雍瑾公主的女儿怎能成为一个艺伎,听来是不是不可思议,但差一点,若是养父没有找到我,这样的事就发生了。你或许是在某家妓院里遇到我,像买那些花娘一样,花三千零五金买下我的第一夜,陪你做乐……”
  “别说了。”公仪斐从她肩颈处抬起头来,单手抚额,闭眼轻笑了一声:“要么就让人单纯地爱你,要么就让人单纯地恨你,酒酒,你这样,真是好没意思。”
  她的衣领有些松垮,淡淡看着他。我不知她这样到底应该算是胸有成竹还是破釜沉舟,与其说这是个情绪不外露的姑娘,不如说这是个压根没有情绪的姑娘。良久,她轻声道:“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你的姐姐。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呢?”话毕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枚发簪。他慌忙伸手制止,尖锐的簪柄在他手上划出一道极细的口子,他将她的手按在锦被里:“滴血认亲?你想得对,血液是不会骗人的。”他的唇靠近她耳侧:“可万一是真的怎么办。酒酒,我不会相信你是我的姐姐。你累了,好好睡吧。”
  烛光将他离开的身影拉得颀长,她躺在锦被里,手里的金簪衬着大红床褥,显出一派喜色,但喜房里已无半点人声。她眨了眨眼睛,将沾着一点血色的金簪举起来,半晌,紧紧握在手中。
  卿酒酒说她为着权力而来,她在说谎。若仅仅是为权力,可以有其他方式,无须拿一生幸福相赔。可她选择嫁来公仪家,这真是疯狂,假如有一种感情能让人如此疯狂,那是毁灭和仇恨。大恨和大爱在某种程度都一样,久而久之会变成信仰,若是那样,爱和恨其实都失去本身意义。
  我第一次觉得,也许他们真的是姐弟。倘若不是,她这样欺骗他,又是为了什么呢?
2012-3-6 17: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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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柸中雪之第三章(4)

  接下来的一段记忆走马观花,却让我看到公仪家败落的先兆。先代家主过早辞世,将偌大家业留给时年十二岁的公仪斐,由两位叔叔辅佐。两位叔叔各执一派势力,要不是惮于公仪斐继位时已与守护神千河定下血盟,得到召唤它的能力,否则,早就将这没爹没娘的侄子轰下了家主之位。好在这一代的陈王子息薄弱,仅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且这唯一的一个女儿和公仪斐年岁相差还颇大,是以,原本必得迎娶王室公主的公仪斐好歹得到婚姻自由,可以随意结亲。公仪家一向神秘行事,世人看来大不伦的同宗结亲在他们而言也是寻常,且能够族类通婚大多族内通婚。两位叔叔各有一个闺女,本来打着一套如意算盘,欲将女儿嫁给身为家主的侄儿做正妻,借此巩固自己的权利。岂料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忘了天下之大,姑娘之多,这不是一道二选一的单选题,这是一道……海选题。于是,当两位叔叔为了将各自的闺女嫁给侄儿争得头破血流之时,他们的侄儿云淡风轻地将永安卿氏的大小姐卿酒酒娶进了公仪家大门。这冰雕似的白衣女子为着复仇而来。他们争夺的那些权力是建立在公仪家的累世基业之上,但倘若公仪家毁了,该当如何,那时的他们大约并没有如此深想过。
  除了新婚那夜公仪斐睡在书房,翌日便令侍女在新房中另置一张软榻,就像彻底忘记曾经发生什么事,夜夜留宿在这张软榻之上。她当他是弟弟,他却从未叫她一声姐姐,仿若她真是他的妻子,要让他珍惜讨好,看在眼里,笼在手上,放在心间。尽管日日见面,也时时差小厮送来东西,芦苇做的蚱蜢,金纸裁的燕子,这些小小的却耗费心思的小玩意,她从来不置一词,他却送得乐此不疲。坊间传闻公仪公子收了性子,花街柳巷再也寻不着他的身影,青楼姑娘们大多叹息。卿酒酒皱着眉头看他:“你从前如何,今后便如何,喜欢哪家的歌姬,也可请回来让她陪你几日,不必委屈自己。”他笑容冷在嘴角,复又低头笑开:“你可真是大方。”
  卿酒酒想要做什么,多多少少让人猜到。而这故事令我在意的除了她和公仪斐以外,还有他们二叔的女儿公仪珊。印象中那女子惯穿红衣,有一张蔷薇花一样的脸,像夏日正午的大太阳一样火热艳丽。我看到的过去是这般模样,可七年后的现实却是卿酒酒死了,公仪珊做了公仪斐的正妻。本想着既有这样的因果,大约是她自幼爱慕公仪斐。但看完这段记忆,才晓得事实这样的出人意表,此时公仪珊所爱之人竟是三叔手下的一个幕仲,两人暗地里许下私情,海誓山盟,甚至相约私奔。一切都计划得很好,可这人却在唐国的一次任务中,因三叔之女公仪晗的疏漏遇刺身亡,徒留下已有两个月身孕的公仪珊。
  两日后,从卿家带过来的侍女画未将这事完完整整禀报给卿酒酒时,她正闲闲坐在水塘的凉亭里喂鱼,闻言淡淡抬头:“知道那幕仲与珊小姐这事的人,嘴巴不牢的,你晓得该怎么处置了?”画未抿着笑点头:“珊小姐冲动狠辣,遇到这样的事,依她的性子,晗小姐怕是要倒霉了,二老爷和三老爷长年争来争去,却没什么大的仇怨,小打小闹总也成不了气候,今次,正是个让他们结下血海深仇的好时机呢。此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天意,倒是无须小姐亲自布这起始的一局棋了,也省了很多心力。”顿了顿又道:“可小姐您这样,未免费的心思太多,花的代价太大,不若您平日凌厉果决的行事风格。”她挥手将一把鱼食尽数抛下,修长手指抚上一旁的亭柱,轻飘飘道:“世有能人,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可若是这大厦已被白蚁从内里一点一点驻空,你说,还有谁能阻止他轰然倒塌的宿命?”她看着牢固的亭柱,另一只手慢慢附上去,视线定在雕工精致的亭檐上,缓缓道:“届时,只要这样轻轻一推,便能让它万劫不复。”
  十日后,分家传来消息,三叔的女儿公仪晗坠马而死。
  这一夜,公仪斐未回本家,大行丧礼的分家也不见人影。月色幽凉,卿酒酒在城里最大的青楼找到他。前院浮声切切,唱尽人世繁华,后院莲叶田田,荼靡一塘荷香。独门独院的花魁居前,小丫鬟拦住她的去路:“公仪公子和我们家小姐已歇下了,姑娘即便有什么事,也请明日再来罢。”
  她脸上不动声色,身后的画未抿着笑上前:“烦请姑娘通报一声,就说公仪夫人已等在门外,今夜无论如何须见上一面。”
  小丫鬟诧异看她一眼,不耐道:“公仪公子吩咐过了,谁也不见,夫人请回吧。”
  画未一张娃娃脸上仍是带笑,手上的蝉金丝却已比上小丫鬟喉间,未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吓得尖叫一声,身后的胡桃木门应声而开。一身白衣的清冷美人立在半开的门扉后,面上有些不胜酒意的嫣红,却静静瞧着她:“公仪公子好不容易睡下,月凉夜深,姑娘何苦来扰人清梦呢。”
  她连看她一眼都懒得,抬步跨进院门,白衣女子愣了愣,就要跟上去相拦,被一旁的画未挡住。院中一声轻笑,垂花门前,那对主仆口中已然睡下的公仪斐立在一棵高大桐树下,从梧桐挡住的半幅阴影下走出,像是满腹疑惑:“你来做什么?”
  她停住脚步,从上到下打量他一番:“晗妹大丧,身为兄长,守灵夜不去灵堂陪她最后一程,却在这里风流快活,成什么体统,若是被三叔知晓,他会如何想?”
  他仍是笑着:“你专程跑来这里找我,就是为了这个?”不等她回答已转身步入垂花门,漫不经心吩咐:“笙笙,送客。”
  被唤作笙笙的白衣女子眼角浮起一抹冷淡笑意,正欲上前,再次被画未挡住。
  她转头略瞟她一眼,目光从她素色白衣及地黑发上掠过,淡淡道:“远看这身形打扮倒是同我有几分相似,阿斐,你喜欢我,已经喜欢到如此地步了?”白衣女子神色一顿,脸色瞬间惨白。
  公仪斐从垂花门内踱出,神色冷淡看着她。月影浮动,流光徘徊,她一步一步走近,隔着三步远的距离微微皱眉:“喝了很多酒?今夜你太任性了。从前你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今夜是什么时候,由得你这样胡来?”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得贴近,眼角眉梢又是那种秋水桃花似的笑:“你不是正希望我如此么?”
  她微微抬了眼眸,默不作声瞧着他。他右手抬起来,半晌,落在她腰间,克制不住似地紧紧搂住他。她由他抱着,由他将头埋进她肩窝。他在她耳边轻笑,嗓音却被冻住似的森寒:“很多时候,看到你这无动于衷的模样,都想一把掐死你算了。你说得没错,我喜欢你喜欢到这个地步,是不是怪恶心的?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也许你说的才是对的,是血缘将我们绑到一起,让我自苦又自拔不能,你看到我这样,是不是挺开心的?”
  他左手与她五指相扣,越扣越紧,她却没有挣扎,空着的那只手微微抬起来,终于还是放下去。可能她自己都不晓得该去握住些什么。嘴唇动了动,也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他的唇贴住她耳畔,像是习惯她的沉默,轻声道:“你想要公仪家乱起来,越乱越好,我不去晗妹的葬礼,就让三叔对我心存芥蒂,这不是正好么?晗妹是怎么死的,接下来,你又想做什么?没关系,酒酒,就算你惹得我这样不快活,可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是来报仇的,倘若你说的是真的,我欠了你这么多。”那些语声就像是情人呢喃。
  她僵了僵,却只是垂下眼,由着他的唇印上她耳廓:“你醉了,阿斐。”他慢慢放开她,漆黑天幕里挂了轮皎皎的孤月,他看着她,半晌,点头笑道:“你说得没错,我醉了。”三日后,公仪晗下葬。这女孩子才十七岁,便被迫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是公仪珊杀了她。真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杀人放火。
  半月后,柸中进入八月酷暑。公仪斐向来风雅,后花园比起一般大贵人家添置了不少河滩野趣,其中有一项便是园东的自雨亭,以水车将塘中池水引入凉亭檐顶,池水从檐顶喷泄而下,沿着四角滴沥飘洒,即便是酷暑夏日,殿中也是凛若高秋。
  君玮曾经以一个小说家的立场谆谆教导我,认为风雅之处必当发生什么风雅之事,不然就对不起设计师。这真是童言无忌一语成谶。我不知那些事是否风雅,看似只是平常幸福,却珍稀得就像是虚幻梦境。
  卿酒酒似乎尤其怕热,大约是囿于年幼在妓院长大的心理阴影,从不着轻纱被子之类凉薄衣物,天气热得厉害,便带着画未端了棋盘去自雨亭避暑,时时能碰到搬了藤床躺在此看书的公仪斐。但我私心里觉得,第一次是偶遇,尔后次次相遇,多半是公仪斐在这里等着她。因在此处两人才有些一般夫妻的模样,能心平气和地说说话,偶尔还能聊聊年少趣事,讨论两句棋谱。她神情终是冷淡,他也浑不在意,仿佛那时说过想要掐死她的那些狠话,只是醉后戏言罢了。但听着水车轧轧运转,檐头水声淅沥,偶尔也能看到他垂眸时的黯然,但这池水隔断的一方凉亭,着实能令人忘掉许多忧虑,就像是另一世。她偶尔会怔怔看着他,当他将眼眸从书上抬起时,会装作不经意瞥过远处的高墙绿荫。
  但公仪斐终归是不能打动她。我曾经觉得莺哥心冷,只是我没有见识,比起卿酒酒来,说莺歌富有一颗广博的爱心都有点对不起她,必须是大爱无疆。这是个执着的姑娘,没有谁能阻挡她的决定。我早说过,爱恨若成信仰,便失去本身意义。信仰令人入魔,当心中开出黑色的花,那些纠结的花盏遮挡住一切光明,那便是末日,这样的人会毁掉自己。最后的最后,她终归是毁掉了自己。
  当瞄到画未按照卿酒酒的吩咐私下准备的迷药时,我觉得有点不忍心看下去,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应该坚强。上一刻公仪斐还对着她温柔地笑,下一刻她便能将掺了迷药的酒杯端给他,哄着他一杯又一杯地喝下去。大约那些真心的温柔笑意对她来说全无意义,只是复仇的工具,但我知道她会失去什么。
    ——*——*——*——
    日渐黄昏,西光回照,四角水雾飘散。公仪斐已伏在藤床熟睡,脸旁摊了本手抄本《云洲八记》。亭外水车上刮板一拍一合,小时半天的画未绕过假山急步行来,径自到得亭中,看了眼熟睡的公仪斐,砥着卿酒酒耳边低声道:“已模仿拿幕仲的字迹在珊小姐房中留了条子,估摸再过半盏香,她便会来。”
  她点了点头,伸手捡起那本《云洲八记》,手指不经意触到他淡色的唇,书啪一声掉在地上。
  画未轻轻叫了声:“小姐?”
  她愣了愣看着自己的手,沉默着起身走出凉亭,半响,淡淡道:“二老爷与三老爷的两位婶婶,邀的是她们几时来此处饮茶赏月?”
  画未抿了抿唇,轻声道:“一切都按小姐的意思。两位夫人都接了帖子,小姐戌时初刻去垂月门等着她们便是。”
  檐上跌落的水星浇湿她半幅衣袖,她回头隔着水幕望向藤床上一身白衣的公仪斐,终是闭了眼,良久,抛下一句话转身而去:“这件事,一定要办好。”
  画未没有辜负她的期望,把这件事办得很好,很漂亮。
  当卿酒酒以饮茶赏月之名领着两位婶婶踏进自雨亭时,四角垂下的帏帐里,隐约可见一对男女交颈相卧。
  画未演技如同慕言亲传,七分疑惑三分惊讶地揭开帏帐,啊地惊叫一声,像是真正发自肺腑。卿酒酒未挪动半寸,两位婶婶已激动地小跑两步上前观瞻。
  撩起来的轻纱幔帐后,床上情景惨不忍睹,薄被下公仪珊鬓发散乱,半身赤裸,牢牢贴在衣衫凌乱的公仪斐胸前,姿态暧昧如同刚刚一场欢好,两人都紧紧闭着眼睛,看起来正在熟睡中。
  我觉得这应当只是做戏,看起来却如此真实,可见画未做了不少功课,否则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就知道两人欢好是要脱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我死前就不知道这些,真辛苦了这个女子。
  受到这样的刺激,两位老夫人站着已是困难,眼看着就要昏过去的那位应该是公仪珊的娘亲。可能是看到斗室狭小,着实没有多余的丫鬟来扶自己才勉强坚持没有昏过去。
  公仪珊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悠悠醒转,在我捂住耳朵之前毫无悬念地一声尖叫,揽着薄被紧紧缩到床脚,眼中俱是迷茫惊慌。
  公仪斐在这声中气十足的尖叫中微皱了眉头,缓缓睁眼,捂着额角坐起身来。最后一丝夕光也从天边敛去,他微微抬头,目光掠过床角衣衫不整抱着被子发抖的公仪珊,掠过床前脸色铁青的两位婶婶,掠过居高临下看着他的卿酒酒,曲膝做出思考的模样,半响,突兀一声轻笑:“两位婶婶先带珊妹妹离开吧,今日之事,阿斐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话毕笑意冷在嘴角,漆黑眼睛定定望住一言不发的妻子,“让我和酒酒谈谈。”
  画未在石桌上点起一支高烛,公仪珊胡乱裹衣,有三婶婶掺着抽抽噎噎离开了自雨亭。她娘亲脸色一直很难看,其实他们做梦都想女儿爬上公仪斐的分床,这样的手段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如今终于梦想成真,本来是件要载歌载舞的喜事,只是被那么多人撞见,要多么厚脸皮才能觉得不丢脸啊?可见世人不是没有廉耻心,只是发挥不稳定。
  烛光将这一方小亭晕成佛桑花的淡金色,公仪斐仍保持曲膝闲坐的模样,本是他将所有人都赶走,独将她留下,却托腮望着跳动的烛火,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亭外水车声慢,檐顶溪流淙淙,吹开四角薄雾,卿酒酒在被吹开的薄雾里坐下来,抬手给自己斟了杯冷茶。
  沉默半响的公仪斐突兀开口,目光甚至没有转到她脸上,相识懒得多看一眼:“我以为事到如今,你总不至于再计算我。我对你的那些好,你终归是看到了的。”
  不等她答话,若有所思一笑,眼里却无一丝笑模样,冷冷看着她,“可对于那些不在意的人,谁会去担心他们究竟会怎么样呢。你从来不害怕我,对吧,酒酒?”
  水车吱呀叫了一声,她执杯的动作顿住,良久,缓步到藤床前,微微俯身看着他,语声清冷至极:“你恨我伤了你心?”
  细瓷般的右手从衣袖浅浅露出,抚上散开的衣襟,径自贴住他赤裸胸膛:“没有人告诉你么,阿斐,每个人的心,都要靠自己来保护。”
  他不可置否,微微偏头,两人静静对视,谁也没有退让,就保持着那样呼吸可闻得距离。他唇边浮出一抹自嘲的笑:“你说得对酒酒。”目光移到她双眸,移到她贴在他胸前的手,“那么这一次,你安排这样的事,是想要我怎么样呢?”
  她松手垂眸:“我们不可能有子嗣,族老迟早要逼你纳妾,你需要一个孩子。”
  他了然点头:“若我只有你一个妻子,一年之后你无所出,说不定族老们会逼我休了你,世人皆知公仪家对子嗣的看重,即使是卿家,你若是因这个原因而被休归家,他们也无话可说。你是这么想的,对吧?”
  他好笑似地叹口气:“到底是我需要一个孩子,还是你需要我有一个孩子?”
  她转眼看向亭外,就像一座凝望湖堤的雕塑:“那有什么区别,要么一开始就阻止我,要么就离我远远地,事到如今,一切都晚了。准备准备将公仪珊纳入房中吧,即便她第一胎不是你的骨血,你若想要,自然会有自己的子嗣。”
  他唇边那丝嘲讽笑意似湘水退去,神情冷的骇人,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从来未曾明白过,你想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不是你说服了我,只是我想让你心满意足。”
  他低头整理起衣冠,拾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本《云洲八记》,“纵然你的心是石头做的,无论我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你的决定,可是爱这种东西,不是说给就给得出,说收就收得回。你想要什么,我还是会答应你,但从此以后,酒酒,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端坐一旁的卿酒酒垂眸执杯,看上去一副镇定模样,水到唇边时,却不稳地洒下两滴,茶渍浸在衣襟上,似模糊泪痕,但终究还是将一杯冷茶饮尽。走到这一步,两个人终归是完了。
  纳妾真是男人永恒的问题,君玮曾经做过一个假设,觉得很难想象后世若有一个朝代以法律禁止纳妾会出现什么后果。我觉得这实在没什么好说,后果必然是大家没事儿都去逛青楼了。其实是件好事,搞不好社会因此更加美好和谐,至少正房偏房争家产或正房毒死偏房的儿子或者偏房挤掉正房扶正这种事就会少有发生。但公仪斐这个妾纳得确实比较冤,可能他也是全大晁唯一一个被正房逼着纳妾的人,一边觉得应该同情他一下一边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有点羡慕。
  公仪珊毕竟是分家的小姐,即使是嫁人做妾也很有排场。新入府的姬妾按规矩需向主母敬茶,一身红衣的公仪珊仰着蔷薇花一般美丽的脸庞,微翘着嘴角看向花梨木椅上的卿酒酒:“姐姐,喝茶。”
  茶盏递上去时不知怎地蓦然打翻了,啪一声碎在地上,卿酒酒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从未在人前有过半分失态,此时却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指,什么从容应对似乎全抛诸脑际,一旁的公仪斐冷眼扫过碎成一滩的白瓷,伸手将公仪珊扶起。
  我想卿酒酒可否后悔,但这想象无法验证,当我的意识随着她被封起来的记忆欲走越远,眼看就要到公仪斐人生的第二次洞房,院子里却突兀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
  以幻之瞳窥视魅的记忆,需要双方都处在一个极平稳的精神状态,也就是说不能受任何的打扰,这哈哈的一阵笑却把我们两个都吓了一跳,喜堂上龙凤高烛瞬间破碎,似投入水中的影像被一粒石子打乱,徒留粼粼波纹。眼前景色散落成点点光斑,看来公仪薰要醒了,那些记忆再也不可能被窥见。
  我睁开眼睛,看到半躺在软榻上尚未醒来的白衣女子,气急败坏撩开碧纱橱。不远处哈哈笑着跑在前面的少年堪堪顿住脚步,而我看到立在院门口欣长身影,已冲到喉咙口的骂人话哧溜一声滑下肚。
  月光下白袍的青年身姿俊挺,就站在进门的紫薇花树下,借着朦胧光晕,能看到脸上怔忪表情。一株一株花数虬枝盘旋,盛开在他头顶,他唇边蔓开笑意,看着我伸出手:“阿拂。”
  许久不见,我张开手臂飞快地跑过去,跑过这条长长地青石小径,就像跑过这一段分别得漫长时光,好不容易跑到目的地,眼里含泪紧紧抱住他脚下的老虎。小黄将头埋在我肩窝里蹭了蹭,蹭的我不由得抬高脖子,看到表情复杂的君玮,奇怪问他:“你张开手臂是要做什么?”
  他顿了顿,嘴角有点抽搐:“没什么,酒席上空气太闷,我出来拥抱一下大自然。”
  我想了想,只给他看一处绿色植物特别多的地方:“那你不如去哪里拥抱,那里空气比较好。”
  君玮淡然地看我一眼,捂着胸口、默默地、慢慢地,转身走出了院门……
Tadzio
2012-3-26 21:19
终于全部读完,好累.小说挺感人的.谢谢LZ与读者分享. 
2012-3-6 17:3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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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支持一下  左岸要改版了 增加贴吧 可以把喜欢的小说和月刊 随便发表~~~LZ的帖子量太少,不然奖励大大的有啊^_^
2012-3-6 20: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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