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现在,古子铭成了一个顽皮的孩子,好像有了大人的监督,自己便无须对自己负责。大人的监督越严,自己就越没有责任。他淘气地向陈传青耍着花招,与她做着难度很大的捉迷藏的游戏,将原先仅有的一点廉耻统统丧尽了。暑气蒸人的午后,古子铭恶作剧地带了陈传青兜完了从东到西一整条南京路,然后便坐进了一个个体户的咖啡馆。咖啡馆里嗡嗡地开着空调,顿时将一身热汗凉透了。他喝着一听冰镇的可口可乐,隔了茶色玻璃门看见陈传青在对面食品店前买两角钱一杯的橘子水,站在稀疏的树荫下喝着。古子铭就好像占了便宜似的,心中得意非凡。午后的咖啡馆里只有他一个顾客,小老板坐在另一张火车座前打瞌睡,录音机里放着流行歌曲,古子铭象升仙了似的其乐陶陶,脚尖随了歌曲的节拍打着点子。门外有行人匆匆地走过,低头埋眉忍受着骄阳烈日的熬煎。他看见陈传青已经喝完了橘子水,将杯子还给了店家,依然站回到树后,向这边眺望。古子铭心里想着:陈传青纵然你是铁扇公主,我就是钻进你肚里去的孙悟空,你有几根肠子我是清清楚楚。
陈传青站在烈日下,心里骂道:古子铭算你是孙悟空七十二变,也变不出如来佛的手心。
蝉叫得令她头晕,一条柏油马路被太阳熔化,很柔软地在车轮下起伏。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对面马路的茶色玻璃门,假如有一部汽车驶来挡住了门,她便很焦急地等待它驶去。身后那个卖橘子水的女营业员好奇地打量她,心想:这个女人要等的人怎么还不来。这时候,陈传青看见有两个男孩推开了那扇茶色的玻璃门,走了进去,却依然没有人出来。她被太阳晒得有些晕眩,眼睛发花,阳光变成许多刺目的亮针,精灵般地在黑色柏油马路中间舞蹈。摇晃起来,她嘱咐自己一定不能倒下,而要挺住,好像成败就看这一刻了。她咬牙想道:古子铭,反正我这一天时间交给你了。
古子铭心里笑道:陈传青,反正我这一天时间也交给你了。他重新要了一杯冰咖啡,慢慢喝着,因为有些无聊,就听那新进来的两个男孩说话,眼睛则望着玻璃窗外的陈传青。他忽然想到,他们这两个人多么滑稽,就好像在唱一出戏,暗里一个追一个逃,明里却是一对同床共枕的夫妻,就觉着十分好笑。空调的冷风,将他身上吹得滑溜溜的很舒服。他想着:夏天其实也蛮好过的。就有些困倦,眼皮往下耷,喝了咖啡也没有用。录音机里一直在唱歌,电子琴铿铿锵锵地打着节奏,两个男孩象女孩那样嘁嘁喳喳地说话,空调机象蚊子一样嗡嗡地叫。古子铭的头猛然向前一冲,惊醒了,原来是睡着了,他心里茫茫地想。抬手一看,茶色玻璃门外,就好像少了一样东西,不大对头了,就有些不安。他定了定神,再仔细看去,原来是对面马路边的梧桐树后不见了陈传青,不由得心里一沉,好像扫了兴似的。难道陈传青跑掉了?他猜想道,然后就站起身,走到门前,将茶色玻璃门推开,探出头去,这才看见原来陈传青在店堂里,与那卖橘子水的女营业员坐在一条板凳上,两个人正说话呢,看上去她还很自在,古子铭就有些生气。这时候,陈传青看见了对面茶色玻璃门后有一颗白亮亮的脑袋闪耀了一下,她陡地站了起来。古子铭一惊,赶紧缩了回来,隔了玻璃他看见陈传青又缓缓地坐下了。他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向小老板再要了一杯冰咖啡。小老板觉得这个白头发的人神色很诡秘,心里想着:不晓得他是什*么来历。古子铭心里有些懊丧,觉得莫不如大大方方走出门去,为什*么偏偏却一缩头颈。
太阳过去了,蝉也叫得好些了,风吹过来还有了点凉意。陈传青就像活过来了似的,觉得神清气爽。这时候,她看见古子铭从茶色玻璃门后面闪了出来,低了头,好像有些灰溜溜似的。她站起身,向那卖冷饮的女人道了谢,慢慢地尾随了上去。古子铭今天有些气馁,有很长的一段路是老老实实走的,不过是穿了一个百货公司。陈传青跟了他上到三楼,在柜台间走了几个回形,古子铭便没劲了似的草草收场。下了楼去。
夜里,刮起了台风,下了一夜的雨,折断好多树枝。早晨,风息了,雨却还淅淅沥沥地下。陈传青感冒了,有三、四分的热度,身上觉得很懒。她闭了眼睛,听着古子铭自己起床,刮脸刷牙,煮牛奶,烤面包,然后出了门去,雨点沙沙地击在他的尼龙伞顶,心里想着:随他这一日去了,看他还能翻江倒海。自己放了自己的假。她裹了毛巾毯一直睡到十点,然后才起来缓缓地梳头洗脸,喝了一点牛奶。她想:好多日子不曾这么惬意了。这时候,她听见有人上了楼,脚步轻轻的,一直走到了门口,随后门上就“笃笃笃”地响了三下。陈传青想:有谁会来呢?一边就去开门。
门口站了一个女孩,穿了一件湿淋淋的鹅黄*色尼龙雨衣,脚下是一双红色的高统套鞋,雨帽披在背后,露出头发,乌黑黑地束在脑后,用一根红丝带扎了。陈传青问她是找谁,她说,找古子铭。陈传青心里咯噔一下,却按捺住,随便地问她,找老古有什*么事情。女孩说也并没有什*么事情,然后又说是单位里的事情。陈传青心想:你单位里的事情不到单位去找,反到家里找。嘴上却和和气气地说,他天天都去单位上班的。女孩似乎没有听出这话里的骨头,眼睛朝上翻翻,动了一会脑筋,便说要走了。陈传青望见女孩白嫩的中指上套了一个紫色水晶的戒指,不由地怒从中来,她觉着这女孩从头到脚的一身,全是古子铭为她装备起来的,便感到受了很深的剥削。可她脸上却笑着,说:要不要留个姓名地址,好让老古去找你。女孩匆匆地说道:古子铭晓得的,是他一个单位的。陈传青心里冷笑:既是一个单位还到家里来找!却还一径客气地留她:进来坐一坐,外面下了这么大的雨,让你白跑是很抱歉的。女孩一溜烟下了楼梯,跑了。陈传青在门口站了片刻,毅然转身进了房间,穿上套鞋,拿了一把折叠伞,锁上房门,三分钟之后就出现在马路上了。女孩的黄衣红鞋在雨天的街道上非常触目。陈传青并不急着前去,她已经具有经验,非常沉着。她望着那女孩在十字路口拐了弯,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的站头。她慢慢地走过去,就站在身后。似乎心事重重,低了头看着自己鞋尖,鹅黄*色的雨衣被风吹得鼓起又垂下。汽车来了,她与女孩从中门上了车,很熟练地出示了月票,然后就站在座位旁边,背对着门。女孩倚在门口的栏杆上,眼睛望着窗外湿漉漉的街道。街道上沾了一些绿色的树叶,已经被行人踩碎了。汽车驶过一个站头又一个站头,第五次停靠的时候,女孩从中门下了车,陈传青则移到后门下了车,心想:这是到古子铭单位的车站!不由微笑了一下。
可是女孩却弯进了一条窄窄的台硌路。鹅卵石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映着女孩鲜红的套鞋。陈传青看着的背影,又想:古子铭你真是很有法道啊!这一条小街很长,她们两人走了很久。碧绿的梧桐叶贴在晶莹的鹅卵石上,衬托着女孩红光溶溶的脚步,她们终于走到了小街的尽头,原来对面就是古子铭的单位,这是一条近路。陈传青觉得好像受了女孩的耍弄。冷冷地想到:好,你聪敏,很好。她看见女孩站在马路边上,等着车辆过去,然后穿过了马路,走向古子铭上班的那幢大楼,走上了宽阔的台阶。才又觉得女孩是中了她的圈套,心中暗喜。她略一思忖,站在了一条弄堂口的传呼电话棚的檐下,雨水从檐上滑下,浇在她的伞上。她身上有点湿了,头发一绺一绺地挂了下来,贴在青黄*色的脸边,她微微地打着冷战。
女孩走进黑森森的门洞,走在高大的穹顶之下,她鹅黄*色的身影灿灿地走了很远才最终消失。陈传青耐心地想着:古子铭,我看你是跑不了了。雨下得有点密了,马路上的行人很稀少,远远地传来眼保健操的音乐,大概附近有一所学校。这音乐带给她一些非常遥远的回忆,使她略略有些惆怅。这时候,对面马路上,从天而降似的,出现了古子铭与那女孩。陈传青陡地从电话棚下冲出一步,可是古子铭与那女孩却站在了路边。古子铭撑了一把黑色的尼龙伞,女孩脱了雨帽,站在伞下,面对面地说着什*么,神情很专注也很激动。陈传青来不及退回,古子铭却已将她盯住。陈传青先是一惊,随后便镇定下来,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像在说:古子铭,你还想跑吗?
古子铭接住了她的逼视,也微笑着,分明在说: 陈传青,你抓住了什*么?
他一边越过女孩的头顶朝她微笑,一边开始对女孩说话,他很从容地说着,像是在解释着什*么。女孩仰了脸望他,有时点头,有时则摇头。
陈传青隔了马路,对着他微笑地连连点头,暗中说道:好啊,古子铭,很好。 古子铭更加宽厚地笑着,心底十分明彻地回答:不错,陈传青,你很不错。
雨从他们的伞檐流下,女孩戴上了雨帽,依然朝他仰着脸。汽车汹涌地从街心驶过,溅起很高的水花,打湿了陈传青和古子铭的衣服,陈传青抖得象一片树叶,古子铭的嘴唇也有些发白,两人却依然相对微微笑着,越过一条湿漉漉的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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