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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最初的黄昏
有几天我们去了罗马,在附近一个小城阿里阿罗看望我儿子十几年前的
雕塑老师维吉里奥・莫塔和师母弗兰卡。除了罗马城里有一间祖传的金银手
工作坊外,在阿里阿罗他们亲手建设起来这座庄园。
地窖很宽广,是铸造作坊。地面上有麻石铺就的客厅、餐室、工作室和
不少卧室。粗大的木楼梯上去是书房兼陈列自己作品的精致套间。
养着一些猫,一只大狗名叫布隆多,毛粗得像麻绳,平日在家里看门,
一年几次地跟人上山打野猪。布隆多粗鲁得像李逵,也懂得人的细腻情感。
此外还有一些鸡鸭、火鸡、一只其大无比的肉猪;一匹自由放荡、爱唱爱闹、
一事不做的毛驴安东尼亚女士。
园子里栽了葡萄、橄榄和其他果树,还有瓜豆蔬菜。
维吉里奥的金属雕刻行当是祖传。祖辈为国王家族制造金银饰品和皇
冠,传到维吉里奥・莫塔时,也曾为欧洲剩下的几个小国王做过皇冠,大部
分转业为总统、总理服务了。定期做些金银雕塑国家礼品。
要不亲眼看见,你难以相信一个人技巧智慧会达到这种程度。罗马城中
所有的巨型纪念塔上的雕塑,他顷刻能用蜡捏造出来,一寸或一尺随心所欲,
神气不差毫厘。
我儿子跟了他一年,被他们家里当做亲儿子疼爱,每天做好吃的饭菜,
连衣服都不准他自己洗。一年后,儿子去米兰上工业艺术设计学院前夕,他
们还哭了一场。
这已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往事如梦如烟……
这一次我们又去他家住了好几天,见到许多新老朋友,纯意大利式的生
活和交情。热烈真挚,白天晚上,有如过年。友朋的相处的温暖,最接近“感
激”的心情和诗意了!
有一天维吉里奥・莫塔说要开车带我、他太太的弟弟和我的儿子黑蛮去
一个地方。我也听不清他说的是个什么地方,儿子的脾气是不狠狠砸他一锤
子是不说话的,于是信着莫塔在坑坑洼洼里、山沟里乱窜,心里惴度目的地
不会有太多的文明可看了,……或是,他要为我实践打野猪的诺言?
行行重行行,我瞌睡反复,停在一个野气十足的山下,下车上山。一个
钟头或是两个钟头,来到一批古旧得像火山熔岩凝固的、败落到底的房屋群
面前。
几百年大树夺门而入再穿窗而出,缭绕回环,四围安静如水,景象森穆
庄严。原来罗马前文化时期的遗址,算算一两千年了。居然还有高与树齐的
石建人工水渠。半圆形的斗拱顶着一条巨大的管道。作为罗马人的子孙,是
意大利人的骄傲,作为人类的子孙,我们大家都有份的骄傲。
写这段文章时我见了鬼,把这座山的名字忘了。
再走上去,一批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住屋和教堂,也都坍毁得不三不
四。高山平坡上,残阳夕照下一座教堂,屋顶也没有了,还说是文艺复兴晚
期的贝利尼设计的。贝利尼这家伙好了得,是《阿波罗和达菲利姬》那座著
名雕塑的作者。
在这荒无人烟的山坡上盖那么大的教堂干什么?谁来做礼拜?神父岂不
落寞不堪?也可能当时住过很多人,因为战争、鼠疫之类的不幸,人都失落
了……
匆忙地摆起画架,用短跑家的速度,画了一张画,取了个《罗马,最初
的黄昏》这个题目。题目是我心灵的感应,画的是几百年前的教堂,心里想
的是罗马前期文化。说切题也可以,说不切题也可以,是我自己的事。
写到这里,记起这地区了,它名叫依特鲁斯坎,属于拉香省管辖。
画完画,大家一齐回家。疲乏,没什么值得说的。
在那座山上坐着画画的时候,想起我在北京的一些日子。时常和家人或
是朋友到十三陵那些没有人理睬的废陵去玩。
我们自己开车,把车子停在废陵的门口,搬出茶具和毡子席子,锁上车
门,一直走进杳无人迹的陵院里去。
数代豪华,隐没在荒草颓垣、乱鸦斜日里。松柏肃杀,牌坊和石雕的祭
坛供桌,山影似的远处高耸的陵殿,都令我觉得在跟当年的皇上聊天神会的
感觉。静得很,偶尔才一两声鸟叫。
我常去的有康陵、泰陵、宪陵……这都是只有放羊人才去的地方。
好朋友到访,不管男女,都要开车陪他们到那儿去坐坐,喝杯茶。其中
有些朋友深沉地认为,这是他一生最重要的品味;另一些朋友事后告诉别的
朋友:“黄永玉开车带我们上那种地方去,断墙断瓦,坐没个坐处,铺张席
子在地上,还兴致盎然地请人喝茶,那种地方,谁还喝得下茶去?无聊!”
唉!朋友跟朋友可不一样。
记得解放初期,某位大诗人仗着跟毛泽东主席的几十年友谊,要毛把颐
和园偌大的地方送给他。毛纵然是国家主席也免不了吓一大跳,这哪里送得
起呢?也显得这位诗人十分天真,毕竟是个只会做诗的诗人。
《北史》《景穆十二王传》说:“任城王澄表减公园之地,以给无业”,
那时“公园”怕也只是“官地”,没有把现在的“公园”一块块分给穷老百
姓的意思。要真分了,岂不闹得天翻地覆?反过来一想,一个诗人要颐和园
这么大的地方干吗?他管得了、住得下、养得起吗?
真正的公园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培根有一篇《论花园》的文章,说
的是花园设计,和我现在的想法关系不大。“乐游苑”,算不算比较早的地
方呢?汉宣帝的神爵三年(公元前 59 年)起“乐游苑”,那地方在长安南边
最高的地方,可以欣赏城里的街道景致,原来既然叫做“乐游苑”,大概应
属于“御花园”的范围。八百多年后唐朝的李白的词里已经是“乐游原上清
秋节”,自然而然地成为当时老百姓搞“晨运”、“烧烤”的天然公园了。
鄙人 70 年代初劳改下放三年,最初一年多在河北磁县,劳动于十几里的
临漳河一带。提起这条河可是大大有名。战国时代的魏国人西门豹的《河伯
娶妇》故事就是在这里演出的。曹魏的阿瞒先生在这里练过水军;既淹得死
良家妇女和巫婆,又练得了强大的水军,应该算得汤而汪之的大河了,不然,
两千多年后的漳河水深已不过膝,鄙人那时官居“草药组长”,随便拉着满
载“旋覆”黄花的双轮板车涉水过河已十分轻松。《西门豹治邺》的这座“邺
城”,变成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除了小学教员之外,谁也不清楚自己这块
土地上发生过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
“铜雀台”也在村子外头西北另一个更小的村子边上。建安十五年(公
元 210 年)曹操在漳河边盖了座“铜雀台”,三年之后加了一座“金虎台”,
后来又弄了座“冰井台”,一共在三个山上接连盖了三座宫殿。养了千百个
宫妃侍女和招待来宾的“文工团”,可以想像其规模和气派之伟大。眼前呢!
只剩下二十来公尺高的一个半士墩子,土墩子上有座极勉强的小学,坡下一
座后来不知什么时代留下的坍毁的庙门和半截老树。庙门洞左侧地面竖躺着
一段两公尺左右的青石龙头雕刻,远不过明代,算是颇为式微的艺术文物了。
眼前这样的面目和架式,别说“铜雀春深锁二乔”,我看连坡上的两三
个小学村童也都“锁”不住的。
惟一留下的纪念是这可怜可悯的小村子的名字还叫做“三台”。
这里要成为“公园”或旅游点是根本不可能的。一切都灰飞烟灭,彻底
完蛋,“以给无业”也没有人要。
这就让我想起要有资格成为今天的“公园”,还得具备一定的条件。
漳河没有了,铜雀台没有了,连“规恢三百余里,阁道通骊山八十余里”
的阿房宫都没有了。变成农田,变成荒地,自自然然。“楚王台榭空山丘”!
一点也不奇怪。
圆明园,英法联军烧剩了几根石头柱子。烧剩几根柱子也好;总比“大
炼钢铁”时期烧得“一根鸡巴毛也不剩”(河北农民评语)好得多。
鄙人倒是双手拥护赞成做皇帝、做总统、做第一把手的多盖宫殿别墅,
楼、堂、馆、所,要多讲究就怎么讲究,要多阔气就怎么阔气;贯彻再接再
励,前赴后继,一往直前,奋不顾身的精神,踏踏实实,不怕倾家荡产地做
下去。这有个好处;既照顾了皇帝、总统和第一把手的“眼前利益”,也庇
荫了老百姓的“长远利益”。这批建筑迟早会变成颐和园、天坛、中山公园、
劳动人民文化宫“回到人民手中”。
欧洲、亚洲、中东,这样的正反例子多的是。希腊、罗马,皇帝、将军
大打其仗,总是遵守着一定的“比赛规则”:“杀人,不毁物”。人死了成
为古人,却留下了搬不走的东西。财不尽,民再穷也还翻得了身。
连菲律宾的马科斯夫人,也鼓着一肚子气在首都马尼拉盖了许多令人难
忘的、有益社会的公共建筑和文化殿堂。
最混蛋的是那个埃及的末代皇帝法鲁克和越南的保大。百分之百的头号
“二世祖”,超级花花公子,狂嫖滥赌,到处玩乐,无恶不作,花光祖业完
事……
(法鲁克虽然是个混蛋,他倒是说过一段颇有预见性的行话:再过几十
年,世界最后只剩下一个皇帝,那就是桥牌中的“老 K”!)
世上没有梅蒂奇,没有慈禧和她上几代“先帝爷”,没有路易王朝,没
有沙皇……我们会少多少公园和游览胜地?
我始终弄不清公园的来历。比如说,像找纯种狗一样,弄一两座跟封建
王朝毫不挂连的纯种公园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不是公园,却硬说是公园的事我倒知道不少,我知道大家都不想听。不
说了! |
2009-9-7 07:5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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