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野城 于 2009-8-27 12:15 编辑
(二)证伪与证实的对称性
“证伪”与“证实”(之不可能性)构成一个有趣的对称。它们不能成立的本质,都在于人类经验的有限性。
在波普尔以前的科学“证实”当中,不完备的是所挑选出来验证理论正确的事实,它们不是全体事实。(这里挑选不是指明知有些事实与理论不符而弄虚作假地忽略它们,而是指在寻找可能与理论相符的事实时,自然而然地只看到与理论相符合的部分——显然寻找这样的事实比寻找反例容易多了,因为理论给我们的正是识别这种事实的模式,而不是与理论相悖的模式。)
但在波普尔的科学“证伪“当中,不完备的是检验方法本身:一切实验都是建立在一定条件之上的,而这些条件是无法预先都知道的。所谓不断的"证实"或者是"证伪"一个科学论段,其实是不断发现这种科学论段所暗含的新的存在或者不存在的条件的过程.也就是视野不断拓宽的过程”。
正是人类经验的有限性使得神学,物理学,历史学,心理学… 总之人类的一切学问的理论都既不可能被证实又不可能被证伪。那么我们在不断追求的知识到底是什么呢?这很象一个人拽着自己的头发想把自己提起来。
(三)不完全确定性(underdetermination)的形式推导
上面所说的,当然都不是我的个人发明,而是在哲学界已经众所周知的事实,我仅仅是外行人给外行人做普及而已。对波普尔理论及逻辑实证主义的反驳,最著名的当是Duhem-Quine Thesis,基本根据就是前面说的:实验未知条件的无限性导致的结果的不确定性。逻辑实证主义在五、六十年代受到这个严重打击后,基本上就一蹶不振了。
以下文献可供有更多兴趣的人参考,文献[4]的网页给出了Duhem不完全确定性的推导:
1. Duhem, Pierre. “Physical Theory and Experiment”, In Aim and Structure of Physical Theory. New York : Atheneum ; 1974, c1954
2. Quine W.V.O. “Two Dogmas of Empiricism”. Reprinted in From a Logical Point of View.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3
3. Bogen, J and Woodward, J. “Saving the Phenomena”. Philosophical-Review 1988; 97: 303-352.
4. "Duhem on underdetermination": http://www.trinity.edu/cbrown/science/duhem.html
(四)真伪与起源的关联,绝对客观性神话的历史考量
波普尔多次强调,他所关心的是真伪问题,而非起源问题。(“我要在设想一个新思想的过程与逻辑上考察它的方法和由此得到的结果,这二者之间加以截然的区别。关于知识的逻辑(与认识的心理学相区别)的工作,我假定它仅在于研究在系统的检验中运用的方法,每一个新思想必须经受这种检验,如果要对它加以认真考虑的话。——《科学发现的逻辑》)
问题正是出在这里:认为理论所表达的真理与理论如何产生的无关,亦即,对理论的论证与其产生的context无关,波普尔的这个出发点本身就需要论证。事实上,很多研究正是论证了这个出发点不成立。我们今天的许多认识,不仅有其历史起源,而且被这些历史起源所限制从而一直不能跃出这条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的轨道。
比如物质的无意识,这个今天被普遍接受的观点,起源于古希腊的原子主义并被十七世纪的机械论哲学发展,只是由于后者在历史中占据了上风,才压倒了诸如莱布尼茨和伯克莱的学说,(而后者也是相当完备的学说)。这仅是一种历史偶然性塑成的结果,但没有任何理由表明对物质的认识必须如此,不这样认识就无法产生繁荣、成功、并在相当程度上自恰的科学, 而且这种认识的确使得“身心二元论”成为哲学史上(其实也是科学中)一直难以解决的问题。
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科学到底是怎么发展的,没有任何理由表明,我们所选择的理论和他们引起的一系列后果(即后继理论)比其它可能途经更“接近真理”。科学的发展依赖于路径(历史)。我们如今采用了什么理论解释世界,都和我们碰巧所观测的东西,和我们过去的理论,和我们尚未抛弃的基本假设和经验相关,路径不同,终点也就不同。不懂得这一点,只能造成对科学的误解,并如波普尔那样一味地强调科学与非科学的差别,对狭义科学一味崇拜。
科学发展的进程,本身也并不是什么一个比原有理论更“正确”的理论取代原有理论的过程,并不是只要交叉实验做得足够多,就能够确定哪个理论更“好”。倒是一种(有点类似于宗教上 的)“皈依”(库恩语),这种皈依使得我们选择用新的理论,而不是选择增添加附加条件来解释实验结果。事实上,实验结果只给我们提供一个选择理论的平台,而究竟怎么选择,极其复杂,证伪理论在实际情况下也没有任何可操作性。
今天世界上的很多人也许仍然认为科学的确是在探索一个独立于人而存在的客观世界。然而人们所能做的任何科学理论与实验却都是建立在已有的理论框架(包括公理)上的。 光的波动理论引导物理学家们做双缝衍射的实验,从而得到光是波的结论。偶然的光电效应的实验则令物理学家们重拾光的粒子理论。因为两种理论优劣难判而两种实验结果都不错,我们最终得到光的波粒二象性的解释。可谁能说光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呢?我们之所以没法从实验知道光还是其它什么东西,只因为我们的实验始终是受到我们的理论指导的, 而关于光是什么其它形式的理论尚未产生,我们便始终在波动与粒子两种表象中观测。一种理论在为我们指明一条道路的同时,也把我们的其它可能视线阻挡了。 爱因斯坦在一次谈话中曾经对量子力学的构造者之一的海森堡说:“正是理论决定了我们所能观测的东西。”科学作为我们所试图给予世界的解释,是永远依赖于我们的活动的,绝对客观只是一个神话。
当绝对客观的神话被破除了之后,科学方法论的神话也就受到了威胁。什么是“科学的”方法论呢?为什么“科学的方法论”是最高的方法论呢?为什么我们需要把各门学科都“科学化”呢?以我个人的理 解,科学从来不是探寻什么单纯的客观世界,而是同其它学科一样,是以自己的一种途径寻找人类看待世界以及与世界进行交流的方式。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它学科,作为有系统、有方法、有确定性和稳定性学问,本身并没有什么“不科学”可言,而是都具有相当的“科学性”,不同学科按照确定性程度不同排开,可以构成一个“科学的确定性谱系”(指spectrum,而非genealogy)。
后记:
我个人不认为科学哲学对方法论有任何具体的指导意义。科学哲学是一种对科学的认识,不是科学研究的方法。科学哲学事实上对科学研究的方法也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指导,不是象有了个理论公式于是可以把具体数值代进去的模式。至少我个人的研究方法从没受到过任何哲学理论的指导,尽管我一直对这方面有兴趣。
我早年也是波普尔的信徒之一。《猜想与反驳》是我大一时的圣经,那年读得最仔细的一本书,此后亦言必称“证伪”。我对波普尔的意见始自《历史决定论的贫困》一书。那时我还不知道他的科学哲学理论有这么严重的问题,只是受不了他的科学至上论,把科学哲学的方法这么简单地照搬到社会学中,简单地为一个深刻而复杂的社会历史学说判死刑,理由只是它不满足他本人所定义的科学性。后来明白了“科学性=可证伪性”的问题,再回头看他的社会学理论问题自然更大了。
有趣的是,波普尔批判得最狠的两人,弗洛伊德和马克思,其各自学说虽然都有严重的缺陷,却有着波普尔本人所不能望其项背的深刻与创造性。他们的理论之伟大,很大程度上在于其fertility generated by their rich interpretability.
更多参考资料:
[1] 有关科学研究对象与结果的历史性、偶然性关联,参见:“Science Unfettered: A Philosophical Study in Sociohistorical Ontology” by Barbara Tuchanska, James E. McGuire
[2] 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
2009-8-27 11:1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