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那天我没有去上班 ,凯霖无精打采 ,她望着我说,你真的不去么 ?
我对她说,我想休息一天。饭店的通讯簿上有的就是求职的人 ,你随便找一个顶替我一下,没有我饭店不会关门的,我并不算什么。
凯霖叹了一口气 ,无奈地说,你这么说我很难过。她说完就拿起包上班去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突然大声喊道:凯霖!
她转过来,望着我,那一刻她的表情复杂极了。
我突然内心伤感起来,话到了嘴边又没说出来,我摆摆手说,没什么,你去上班吧,晚上见!
她出了门以后,我想,刚才我的话其实是违心的,我为什么要那样呢?
疲惫让我又沉沉地睡了过去,我在梦里沉下去,沉下去。
梦里漆黑一片,暴雨倾袭 , 电闪雷鸣,狂风大作,窗户哐哐作响。
我觉得一阵寒冷,把脚缩进了被窝。
听觉首先从梦里走出来 ,我侧起耳朵听了一下,窗户是在哐哐地响,我能感到有冷风吹进来,我听见轰隆隆的雷声。
我醒了过来,怔怔地坐在了床上。
我看了下床头的闹钟,中午一点。
中午一点,外面乌云压城,如同黑夜,闪电偶尔把天空照亮,煞白煞白的那种亮,暴雨袭来,劈里啪啦地作响。
我光着脚去关窗户,不小心踩到了窗子旁外面打进来的雨,雨水冰冷冰冷的,我觉得这种冰冷穿透我的肌肤,一直凉到骨头里 。
我突然想到美丽城阿霞坠落的那个弄堂 。
那滩淤血,一定被暴雨冲洗干净了,化作了无数缕淡淡的殷红,消失在这黑暗里,不为人知。
我就这样难过起来,在这样一个暴风雨的午后,在异国他乡的某个角落里呆着,所有悲伤的事情一起在我脑子里出现,而且是反复上演。
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脆弱,那些开着宝马奔驰的小老板,我有什么资格对他们不屑一顾?
这个悲伤的午后,我在电闪雷鸣的背景下,心里慢慢安静下来,我找到了这么久以来一直渴望的平衡感觉,我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起我的行囊。
我没有大箱子,算上后来添的衣服,勉强装了个大包,装好以后我把它扔到了墙角里,坐到了沙发上,拿起一根烟,抽了起来。
我这算是什么?偷偷溜走么?凯霖怎么想,况且,一万公里,不是坐公交车,到了买票,买了票就上车那么简单的。
我越想越惭愧,第二根烟烧到一半的时候,我突然掐灭了香烟屁股,起身把自己的衣服又放回了衣柜,而且小心地收拾了一下,我不想让凯霖看出任何破绽。
我打算先去买机票,买了机票再找恰当的机会告诉凯霖。
此时此刻的我,心里踏实多了,一个人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最可怕,一旦作出决定,心里就明朗多了。
我冒失地来到法国,追寻的是一场梦,很多人作着同样的梦,而我醒了过来,在这断断续续的真实和梦魇交替中,在反反复复的恐惧和快乐并存里,我醒了过来,如同这个午后我从风雨交加的天气里突然醒来。我收拾行囊,装起来的不仅是衣服,还有我那些破碎的所谓的梦想。
回国对我来说,不再是什么衣锦还乡的风光事情,我只是单纯地想回家。我累了,需要找个休息的地方。
我想好了,先回家呆一段时间,去看看妈妈的墓地,然后跟爸爸好好谈一次心,然后去个遥远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吧,我想到了四川。那里有闲适的生活节奏,四大菜系川菜也是发源在那里,我要去学习厨艺,潜心研究一下,拿一个正规的厨师证书吧。
平静是个很好的状态,想到了自己的计划之后,我开始觉得自己与现在生活环境的格格不入,暴雨一停下来,我就迫不及待地穿上鞋子出门了,我去 13区的旅行社买机票。
我的心情好多了,出门的时候步子都轻快起来,走在大街上我看到那么多的黄头发的老外,目光充满了刚来法国时候的好奇,难道时光倒流了么?我内心会涌起些奇怪的想法,比如,我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他们和我不一样?我是来旅游的么?哦,对了,我是来旅游的,那好好享受这种陌生的气氛吧。
我走进了地铁通道,咦,巴黎的地铁怎么这么旧呢?黑漆漆的地面,驳杂的蓝色的瓷砖,墙面的白漆有一块没一块的。地铁通道里那么多各种肤色的人,大家都用同样的语言交流着,礼貌地说着对不起和谢谢,地铁里零散地站着背着旅行包的旅客,拿着雨伞的老太太,看着报纸的老头,还有那些靠卖唱为生的艺人,多么和睦的场面啊!
我如同一个刚刚来到巴黎的人,一切对我来说都充满了好奇。我的内心不再充满抵制,我的情绪不再那么悲观,我奇怪地充满了对一切的包容和热爱。
地铁在意大利广场那里停下的时候,我看到有个背着大包的中国人上了地铁,他四十多岁光景,表情陌生,东张西望了半天才登上了车厢。他看上去猥琐极了,怯生生的样子和周围多么的不协调,他背着大包艰难地转动着身体,却碰到了后面跟着的一个剃着光头的阿拉伯小青年,那几个阿拉伯青年好几个人一起的,样子凶悍,其中被碰的那个挥手就是一拳头,那个中国人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倒在了地上。其他小青年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时候一个法国女人对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那几个阿拉伯人朝她挥起了拳头,她就不作声了。其他的旅客只是看着,没人上去说什么,那个一脸无辜的中国人爬了起来,他的鼻子流出了血,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在地铁发出长长的鸣笛声,车厢的门要关上的那一刹那,他背着包迅速跳下了车。
美好的画面像一个镜子,突然被一块石头砸碎了,掉了一地的碎玻璃。玻璃碎片溅过来,刺痛了我的心。
我分明看到了几个月前的自己,我为自己感到可怜,我也为现在的自己感到可悲,一是为那一刹那我想冲过去把那个阿拉伯人杀了但是坐在那里没动而感到可悲,二是为他莫名其妙地猥琐地跳下了车而感到可悲,总之我觉得可悲。
到了 13区,我的那些悲伤的情绪从体内渲染扩散,冲出我的体内,飞到整个街区,它们如同在树枝上颤颤发抖的塑料袋,风一吹就呼呼作响,它们如同马路上积水里打着漂儿的落叶,它们如同陌生人脸上灰白色的表情,如同那些失去光亮的汉字招牌,如同满天阴霾。
我进了一家旅行社,对卖机票的小姐说,我要买巴黎飞上海的机票,她在电脑上输入了一些数字,然后问我,什么时候走?
我说尽快。
她查了一会儿,告诉我,最快的是后天,晚上的航班,不过价钱贵一些,大后天中午有一个航班飞,要便宜些。
我问,大后天是星期几?
星期天。
好吧,我就要这个票了。
回来呢?多久之后?一个月?
呃,不用了,我买单程票。
这个带着眼镜嘴唇厚厚的姑娘愣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看着我说,四百五十欧元。
我口袋里摸了半天,找出我的支票薄来,刚想写,她说,不行,我们不收支票的。
我说我有证件的,为什么不行?
她口气坚决地说,你都要回国了,开个空头支票给我怎么办?
我想想也是,懒得和她争论,便起身出去找取款机了。
5分钟后我找到了取款机,正当我输入密码的时候,旁边靠上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像是兄妹俩,都是东欧人,哥哥大概十一二岁,妹妹则八九岁的样子,他们一人手里拿了本杂志,过来问我要钱,我没有在意,以为只是两个小要饭的,可正当我输完密码的时候,他们一左一右突然靠了上来,用杂志盖住了我的视线,小男孩迅速地按了屏幕上最大的数字,机器开始吐钱。我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在钱吐出来之前狠狠地推了那个小男孩一把,他没等到拿到钱就一个趔趄,重重地跌倒在地上,小女孩跑远了,我收起钱的时候,小男孩也已经爬起来跑了,看他跑得一瘸一瘸的,估计他的腿磕伤了,我没有追上去,倒是有些后悔,推他的时候不该那么用力的。
头顶上的乌云又重新聚集了起来,我快步走到了旅行社,交了钱,拿到了那张绿色的机票,我把它收到了怀里,在 13区开始转悠。
今天我的心情真的和以往不同,我似乎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表达,虽然我的心里是悲伤的,可我觉得是个英雄,对了,我是个悲伤的英雄。我开始为自己这个结论而洋洋自得,我似乎回到了原来的纪国庆。
我看到那些被大雨打湿的小广告,墙上那些五颜六色的宣传画在雨水的浸淫下掉了颜色,在墙上留下驳杂不堪的印子。
这些寄托了无数人希望的小广告就这么腐烂似地粘在墙上。
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凯霖的饭店。
我害怕接近这个地方,我知道,这个时间他们又在忙碌了,和所有万里迢迢来到西方谋生的同胞一样,为渴望东方美食的老外作出各样正宗和不正宗的食物。
然而我渴望接近凯霖。
我渴望看到她的脸。
我趴在门口探出头去,看到了她,她在招呼客人,我看到她脸上的疲惫。
我十分享受这种站在暗处观看凯霖的感觉。
凯霖,你愿意和我一起回中国么?
2007-5-13 17:24: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