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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兜兜是侧躺着的,因为我掀开了被子,有点冷,她就在睡梦中蜷起了身体。
我轻轻地贴近她的颈窝,开始闻她的身体,发际间散发出的一股淡淡的香味,我像一个匍匐在她身上的幽灵,贴着她的身体逡巡着、游移着,将她周身闻了个遍。
女孩身体不同部位的味道是不一样的,腋窝、颈窝、酒窝和其他窝,我闻遍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想记住这些味道,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这甚至不是兜兜的秘密,她睡着了不知道这些,她也闻不到自己的味道。
我想记住那些迷人的味道,但这是不可能的。
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发明记忆味道的工具,我们的感官,人类发明了各种工具去记载感官感受的对象,比如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可以通过相片或录像记录下来,我们的耳朵听到的,可以通过录音机记录下来,我们还可以把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同时记录下来,我们还可以把我们想到的用文字写下来,但我们闻到的味道,我们没有任何办法把它留下来,我们的记忆也完全不可靠,我们甚至根本无法描述。
如果有一个味道记忆器,我当时可以记下那些味道,我现在就可以再次闻到她,我打开味道记忆器,我就闻到她,仿佛她就在身边,我觉得这一定比相片或者录像来得真实,或者嗅觉比视觉和听觉更接近灵魂一些。
你想,如果你有这样一个味道记忆器,你把它放在鼻子下面,啪的一声,打开,一缕遥远的气味幽魂般从里面升起,那是你初恋女友的味道,十几年前那天下午你们在歪脖子槐树下约会的时候从她身上采集的,混杂着一点点槐花香。
我保证你只要一闻到那幽灵般的味道你的眼泪就会夺眶而出,说不定眼珠子都会夺眶而出。
那摄人心魄的味道,就是刀锋上的花瓣,柔软而锋利,温存而嗜血,你一闻到就想一头撞死在她乳房上。
我贪婪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我知道我必将完全遗忘这些味道,在记忆的残缺处,在大脑皮层这些味道消失的地方,只会剩下惆怅和忧伤。
在我游荡在她胸前的时候,我感到一只手搭在了我的头上。
兜兜醒了。
你怎么啦?她轻轻地问。
我想记住你,我说。
天色开始蒙蒙亮。
这是新的一天,这是第三天,我们还有七天。
兜兜转过身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我问:你醒了?
嗯,我说,你刚才睡着了吗?
嗯,她说。
我将她揽进怀里,她仰头看着我,我不由得去吻那双昏暗中明亮的眼睛,当我的嘴唇就要碰到她的眼帘的时候,她才闭上眼睛,当我的嘴唇一离开,她立刻又睁开眼睛快乐地看着我,如此反复,这个俏皮的小游戏,我们玩了一会儿。
亲吻女孩的眼睛,就是亲吻她的灵魂。
她双臂环绕从身后抱紧我,但身体是紧绷着的,双腿是交叉的,皮肤是颤抖的,鼻尖是在冒汗的,我俯在她身上,亲吻她的颈窝,她抚摸我的头发,示意我看着她,我就抬起头来看着她,她一直看着我,那双眼睛深深地吸引住我,我感到她的眼神在引领我,让我去理解她的爱,兜兜轻轻地急促地呼吸着,咬着嘴唇,但她的眼神一刻不曾移开或恍惚,那眼神一开始让我迷惑,我盯着她,随着那深不见底的瞳孔神秘的变化,在对视中,我似乎理解了她的爱、快乐、忧伤、忐忑、绝望和渴望。
当我脑子里刚刚闪过这几个词,我看见兜兜的眼神一下子舒展开来,她的嘴角立刻微笑起来,她的眼神变得清澈无比,那眼神里面只有愉悦和释然。
我知道当我的脑子里闪过那些词语的时候,那些词就从我的眼神里流露了出来,她读懂了我的眼神,知道我理解了她的心思。
她的身体松弛下来,她松开她的双腿,让我在中间俯下身去。
房间里渐渐升起兜兜快乐的呻吟声和我哼哧哼哧的呼吸声。
她的声音和她的身体一样迷人,当她仰面躺着的时候,声音是轻柔害羞的,或许一开始还有一些自责和犹豫,她的嘴唇仍然是咬着的,主要是用鼻子在呻吟,眼睛时睁时闭,看我一眼,又赶紧闭上,然后又睁开看一眼,然后又赶紧闭上,声音内敛、柔和而又纠结,她的声音在召唤她自己灵魂,出来吧、出来吧,不要逃避,不要否认,不要躲藏,一起来迎接这来自肉体的快乐和颤栗,肉体要起义,灵魂必须同意。
当我让她翻过身来,翘着屁股趴在床上的时候,她的声音很快就变得沉醉和迷离,她张开嘴,声音越来越大,兴奋中带着一点哭腔,啊啊声中间杂着呜呜声,每啊一声都吐出一个欢快的精灵,在空中一跳不见了,下一个精灵很快又在舌尖呜呜地试探着,试探着,随着一次最深的进入跳了出来,啊!
啊!
啊!
啊!
直到最后哑然,哼出一个长长的满足的意犹未尽绕梁三圈的呻吟。
呵……
一个女孩就是一件乐器,躺着的时候是优雅的小提琴,翻过身就变成欢快的萨克斯,你需要懂得演奏。
如听仙乐耳暂明。
最后她自我解嘲般叹了一口气。
哎!
趴在床上咯咯咯地抖动着身体笑起来。
或许灵魂还是比肉体享有一点点优先权,哪怕是几秒钟的优先权,我想,兜兜的眼神,她为什么要我一直那样看着她的眼睛,一直到确认我理解了她的心思,她的身体才能打开,而且立刻就打开了,那就是灵魂给与肉体的许诺。
天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大亮了,外面传来越来越大的人声。
我们身上的汗在一点一点地挥发,兜兜被汗水湿润的肌肤再次变得光滑,我们相抚摸着,静静地依偎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
也可能是过了好久。
我不记得了。
出去吃饭吧,我说。
嗯,兜兜温柔地嗯了一声,我不晓得我有没有权利说她是幸福地嗯了一声。
出了房间的大门,外面是一个好天气,前两日浓云密布的天空,今天清碧如洗,远远地可以看见玉龙雪山,在蓝得透亮的天空下,闪出一道银白色的光芒。
玉龙雪山啊,我说,你看。
我们什么时候去爬玉龙雪山吧,兜兜说。
好啊,我说,去吃什么?
说话间我们转进昏暗的楼道,下了楼,如胶似漆地从楼道出来,我看见那个穿黑白条纹衫的女孩,今天还是穿着黑白条纹衫,手里拿着一个丽江粑粑,边吃边走,孤零零地和我们擦肩而过,上楼去了。
我失魂落魄了一点二五秒。
去吃什么?我又问了一遍。
吃丽江粑粑吧,兜兜说。
我们就去吃丽江粑粑,丽江粑粑是一种粑粑,不晓得是用什么做的,由于是一种粑粑,又是丽江的特产,所以叫丽江粑粑。路边的很多小吃店,在门口放一张纸牌,上面写着丽江粑粑这几个字,就表明它这里有丽江粑粑卖,如果没有纸牌或者纸牌上没有写这几个字,并不表明它就一定没有丽江粑粑卖,也可能是有的,只是老板懒得写或者写了懒得放。
反正很多小吃店都有丽江粑粑卖,丽江粑粑是一种黄褐色的粑粑,不晓得是什么做的,味道不甜不咸,可以蘸辣椒水,我就是蘸着辣椒水吃完了我面前的那份丽江粑粑,等我吃完了,兜兜还没有吃完,我就开始吃她的,很快我就把她的那份也吃完了,盘子里面没有了,我就东张西望,旁边有两个人也在吃丽江粑粑,他们看到我看着他们盘子里的粑粑,就很紧张地看着我,一个人用手护住自己的粑粑,另一个人手落在一个木凳上,随时可以举起来打架的样子,当时气氛显然有点紧张,兜兜说:我们再要一份吧。
我说好。
那两个人才放松下来,继续埋下头吃他们的丽江粑粑。
我向你们推荐丽江粑粑,因为这个东西,你吃两盘下去之后,肚皮的确就饱了。
兜兜一盘就饱了。
我吃第二盘的时候,她就坐在旁边看着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说。
好看啊,就是好看啊,她说。
我就故意大嚼大咽,做噎住状,兜兜就笑,旁边那两个人看了我们几眼,其中一个也在笑。
吃慢点哦小伙子,老板娘说,老板娘是一个老太太,估摸着有六十好几,在我们吃粑粑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小店的角落里坐着,等有人进来,她才起身迎上来。当我做噎着状的时候,她在角落里慢条斯理地说了这么一句:吃慢点哦小伙子。我和兜兜都笑起来,我回头去看她(老板娘),她正慈祥地看着我,我觉得她也是很快乐的,她可能是觉得她的粑粑太好吃了,以至于小伙子都吃得噎着了(其实她做的味道很一般,当时我想如果我是卖丽江粑粑的,我的丽江粑粑一定是丽江最好吃的粑粑,因为我这个人狂热地追求完美,不做最好的粑粑,毋宁死),如果一个人做的东西如此好吃以至于吃的人都吃噎着了,未必不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情,噎死不赔钱。
所以我向你们推荐丽江粑粑,在五一路靠近四方街的地方,我吃的那间是一个老太太一个人开的,店里忙里忙外就她一个人,她是领客的司仪、做菜的厨师、上菜的小二、收钱的收银员和老板,在一条小溪的对面,门口放了一个纸牌,上面写着丽江粑粑,纸牌是放在地上的,小店有一个朝着街道的窗户,坐在桌前吃粑粑的时候,可以抬头看见窗台上的三个小花盆以及窗外走来走去的人。靠窗的桌子在阳光照射的明亮中,不靠窗的桌子就在一道清晰的切割线切下来的阴影中。
那天我们就是在这家小吃店靠窗的桌子吃的丽江粑粑。
当我跟你们唠叨这些的时候,这些场景历历在目,为什么我要喋喋不休地强调那些毫无意义的细节,我用的筷子一根长一根短,我面前的桌面上有一个烟头烫过的焦印,她说我的鼻子上粘了一点辣椒水,有一个披麻戴孝的纳西人从窗前走过,我为什么把这些细节记得这样清晰?因为那个快乐的清晨早已恍若隔世,永远不会重现,没留下任何痕迹和证据。
吃完粑粑我们走到街上,开始毫无目的的游荡。
我们拉着手游荡。
一边游荡一边甩着手,有时候我感觉她的手指在轻轻地挠我的手心,我就转过头去看她,她的脸仰着,她的嘴唇停留在半空中,在等我,我们就亲一下。
然后我们接着游荡,人生在世,该游荡的时候就要游荡。小巷子里全是游荡的人。我们都没有目的地,或者有,但也不是那么明确或者重要,比如有的人的目的地是去吃丽江粑粑,这算是有目的地,但并不明确,因为随便哪家小店都可以是这个目的地,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不要嫌我啰嗦,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反正无所谓目的地,我们就是游荡,这个镇子上的游客都是这样,游来荡去,摩肩接踵,有些人去吃粑粑,有些人转进一家路边小店,你不要以为他来丽江或者今天早上出门就是为了来这家小店,不是这样,他只是在游荡,活着,活着活着,目光涣散地游荡,然后一不小心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就钻进那家小店里去了,小店里面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正要动手改变他的命运,当然,那个要动手改变别人命运的人也是昏头昏脑的,不晓得自己在干什么。
我看到街上的人都是这样,对自己也混迹其中感到舒服惬意,我晓得我就是那个改变别人同时被别人改变的人。
你看看这个,我听见兜兜在说。
她在看着一户民居的大门,上面贴着白色的对联,上联是:白梅有情同家素;下联是:红杏无缘任它春。横批:两年之斋。门正中还有两个大字:守孝。
他们家的人死了两年了,我说,这种白色的对联要贴三年呢。
贴这么久啊?兜兜说。
纳西人的祖先是黄河流域的古羌族人,我开始卖弄,我太喜欢卖弄了,特别是喜欢在美女面前卖弄,哪怕人家已经被我搞定了我还是忍不住要卖弄,我说,纳西人的祖先是黄河流域的古羌族人,他们世世代代都相信自己死后灵魂会回到黄河流域祖先生活的地方,路上要走三年,所以后人要守三年斋期。
挺好的,兜兜说,死了还有个地方可以去。
是啊,灵魂有个归宿,我说,东巴经里面专门有一本《开路经》,就是在超度的时候念给灵魂听的,要翻哪座山过哪条河,八大黑山八大黑寨,里面全是真实的古地名,那是一个少数民族为求生存走过的血腥道路,死者灵魂要沿着千百年前先祖迁徙的路线一路走回去。
他们家老人已经走了两年了,可能要出四川进陕西了,我开玩笑地说。
快到了哦,兜兜欣慰地说。
我突然感觉我看到了那个灵魂,因为是个死灵魂,他的脸是煞白煞白的,正一个人沉默着赶路,走在秦岭一带漆黑的树影重重的山路间。
为什么我们有句古话叫黄泉路上有个伴?
因为他要这样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寻找祖先留下的痕迹、路标,躲开那些几千年前被祖先杀戮的冤魂、那些寻求报复的仇家,在活着的后人连续三年的斋期祈祷中,一个人孤独而又急得要死地赶回歇息之地。
孤独的魂灵你不要四处张望,再往前就是你安息的地方。
我想着这生命的延续,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肉体的消失在我们的眼前,灵魂的永生永不可知。
阿弥陀佛。
我这样想了一下。
兜兜拍了一张那家人家的大门的相片。
赶紧啊赶紧啊,乘着这一刹那的相遇,乘着生,乘着没死,我们继续拉着手游荡在人世间。 |
2009-6-19 17:4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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