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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汉娜死了。她在黎明时分自缢了。
当我赶到时,我被带到了女监狱长那儿。我是第一次见到她,她又瘦又小,头发是
深黄色的,戴着一副眼镜。在她没有开始说话之前看上去并不引人注目,但是,她说话
却铿锵有力,热情洋溢,目光严厉,且精力充沛地挥舞着手臂。她问我昨天晚上的那次
电话和一周前的那次会面。问我是否有预感和担忧,我做了否定的回答,我确实没有过
预感和担忧,我没有隐瞒。
“你们是在哪认识的?”
“我们住得很近。”她审视地看着我,我意识到我必须多说些,“我们住得很近,
后来就相互认识并成了朋友,作为一名年轻的学生我旁听了对她的法庭审判。”
“您为什么要给史密兰女士寄录音带?”
我沉默不语。
“您知道她是文盲,对吗?您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耸耸肩,看不出汉娜和我的故事与她有什么关系。我眼里含着泪水,喉头哽咽着,
我害怕自己因此无法说话,我不想在她面前哭泣。
她看出了我所处的状态。“跟我来,我给您看一下史密芝女士的单人间。”她走在
前面,不时地转过身来向我报告或解释一些事情。她告诉我哪里曾遭受过恐怖分子的袭
击,哪里是汉娜曾工作过的缝纫室,哪里是汉娜曾静坐过的地方——直到削减图书馆资
金的决定得到纠正为止,哪里可通向图书馆。在一个单人间的门前,她停了下来说:
“史密芝女士没有整理她的东西,您所看到的样子就是她在此生活时的样子。”
床、衣柜、桌子和椅子,桌子上面的墙上有一个书架,在门后的角落里是洗漱池和
厕所,代替一扇窗户的是玻璃砖。桌子上什么东西都没有,书架上摆著书、一个闹钟、
一个布熊、两个杯子、速溶咖啡、茶叶罐,还有录音机,在下面两层架子上摆放着我给
她录制的录音带。
“这不是全部,”女监狱长追踪着我的目光说,“史密芝女士总是把一些录音带借
给救援机构里的盲人刑事犯。”
我走近书架,普里莫·莱维、埃利·维厄琴尔、塔多西·波洛夫斯基、让·艾默里,
除鲁道夫·赫斯的自传札记外,还有受害者文学、汉纳·阿伦特关于艾希曼在耶路撒冷
的报道和关于集中营的科学文学。
“汉娜读过这些吗?”
“不管怎么样,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订这些书的。好多年以前,我就不得不为
她弄一本关于集中营的一般书目,一年或两年以前她又请求我给她提供关于集中营里的
女人、女囚犯和女看守这方面书的书名。我给现代史所写过信,并收到了相应的特别书
目。自从史密兰女士学会认字之后,她马上就开始读有关集中营的书籍。”
床头挂了许多小图片和纸条。我跪到了床上去读,它们或是一段文章的摘录,或是
一首诗,或是一则短讯,或是汉娜抄录的食谱,或者从报纸杂志上剪裁下来的小图片。
“春天让它蓝色的飘带在空中再次飘扬”,“云影在田野上掠过”。所有的诗歌都充满
了对大自然的喜爱和向往,小图片上展现的是春意盎然的森林、万紫千红的草坪、秋天
的落叶、一棵树。溪水旁的草地、一棵坠满了熟透果实的红樱桃树、一棵秋天的浅黄和
桔黄的闪闪发光的栗子树。有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上面有一位老先生和一位穿
着深色西装的年轻人在握手。我认出了那位给老先生鞠躬的年轻人就是我,那时我刚刚
中学毕业,那是我在毕业典礼上接受校长授予的一个奖品,那是汉娜离开那座城市很久
之后的事情了。她一个目不识丁的人当时就预订了那份登有那张照片的地方报纸了吗?
无论如何为了进一步获悉并获得那张照片,她一定费了不少周折。在法庭审理期间,她
就有那张照片了吗?她把它带在身边了吗?我的喉咙又哽咽了。
“她是跟您学会了认字。她从图书馆借来您为她在录音带上朗读的书,然后逐字逐
句地与她所听到的进行对照。那台录音机因不能长久地承受一会儿往前转,一会儿往后
倒带,一会儿暂停,一会儿放音,所以总是坏,总要修理。因为修理需要审批,所以,
我最终明白了史密芝所做的事情。她最初不愿意说,但是,当她也开始写并向我申请笔
和纸时,她再也不能掩饰了。她学会了读写,她简直为此而自豪,她要与人分享她的喜
悦。”
当她讲这些时,我仍旧跪在那儿,目光始终注视着那些图片和小字条,尽力把眼泪
咽了下去。当我转过身来坐在床上时,她说:“她是多么希望您给她写信。她从您那儿
只是收到邮包,每当邮件被分完了的时候,她都问:‘没有我的信?’她是指信而不是
指装有录音带的邮包。您为什么从不给她写信呢?”
我又沉默不语了。我已无法说话,只能结结巴巴,只想哭。
她走到书架前,拿下一个茶罐坐在我身边,从她的化妆包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说:
“她给我留下一封信,类似一份遗嘱。我把涉及到您的地方念给您听。”她打开了那张
纸读到:“在那个紫色的菜罐里还有钱,把它交给米夏尔·白格;他应该把这些钱还有
存在银行里的七千马克交给那位在教堂大火中和她母亲一起幸存下来的女儿。她该决定
怎样使用这笔钱。还有,请您转告他,我向他问好。”
她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信息。她想让我伤心吗?他要惩罚我吗?或者她的身心太疲惫
不堪了,以至于她只能写下所有有必要做的事情?“她这些年来过得怎么样?”我需要
等一会儿,直到我能继续说话,“她最后的日子怎样?”
“许多年来,她在这儿的生活与修道院里的生活相差无几,就好像她是心甘情愿地
隐退到这里,就好像她是心甘情愿地服从这里的规章制度,就好像这相当单调无聊的工
作对她来说是一种反思。她总与其他女囚保持一定距离,她在她们中间享有很高威望。
此外,她还是个权威,别人有问题时都要去向她讨主意和办法,争吵的双方都愿意听她
的裁决。可是,几年前,她放弃了一切。在这之前,她一直注意保持体型,相对她强壮
的身体来说仍旧很苗条,而且她干净得有点过分。后来,她开始暴饮暴食,很少洗澡。
她变得臃肿起来,闻上去有种味道,但是,她看上去并非不幸福或者不满足。事实上,
好像隐退到修道院的生活对她来说已经不够了,好像修道院本身的生活还太成群结队,
还太多嘴多舌,好像她必须进一步隐退到修道院中一间孤独的小房间里去。在那里,没
有人再会看到她,在那里,外貌、服装和体味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不,说她自暴自弃
是不妥的,她重新确定了她的地位,而且采取的是只作用于自己,不施及他人的方式。”
“那么她最后的日子呢?”
“她还是老样子。”
“我可以看看她吗?”
她点点头,却仍!日坐着,“在经历了多年孤独生活后,世界就变得如此让人难以
忍受吗?一个人宁愿自杀也不愿意从修道院,从隐居处再一次回到现实世界中去吗?”
她转过脸来对我说:“史密芝没有写她为什么要自杀。您又不说你俩之间的往事,不说
是什么导致史密芝女士在您要来接她出狱的那天黎明时分自杀了。”她把那张纸叠在一
起装好,站了起来,把裙子弄平整。‘“她的死对我是个打击,您知道,眼下我很生气,
生史密芝女士的气,生您的气。但是,我们还是走吧。”
她还是走在前面,这一次,一言不发。汉娜躺在病房里的一间小屋子里。我们刚好
能在墙和担架之间站下脚。女监狱长把那块布揭开了。
汉娜的头上绑着一块布,为了使下额在进入僵硬状态后仍能被抬起来。她的面部表
情既不特别宁静,也不特别痛苦。它看上去就是僵硬的死人。当我久久地望着她时,那
张死亡的面孔变活了,变成了它年轻时的样子。我在想,这种感觉在老夫老妻之间才会
产生。对她来说,老头子仍旧保持了年轻时的样子,而对他来说,美丽妩媚的年轻妻子
变老了。为什么在一周之前我没有看出这些呢?
我一定不要哭出来。过了一会儿,当女监狱长审视地望着我时,我点点头,她又把
那块布盖在了汉娜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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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11 13:2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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