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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德者(纪德 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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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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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9 13:24:24

新浪微博达人勋

本帖最后由 julienzhao 于 2009-2-9 13:51 编辑

第一部

第一章

  亲爱的朋友,我知道你们都忠于友谊。你们一召即来,正如我听到你们的呼唤就会
赶去一样。然而,你们已有三年(原文脱落一句)也能经受住我此番叙述的考验。我之
所以突然召唤你们,让你们长途跋涉来到我的住所,就是要同你们见见面,要你们听我
谈谈。我不求什么救助,只想对你们畅叙。因为我到了生活的关口,难以通过了。但这
不是厌倦,只是我自己难以理解。我需要……告诉你们,我需要诉说。善于争得自由不
算什么,难在善于运用自由。——请允许我谈自己;我要向你们叙述我的生活,随便谈
来,既不缩小也不夸大,比我讲给自己听还要直言不讳。听我说吧:
  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是在昂热郊区的农村小教堂里,我正举行婚礼。宾客不多,但
都是挚友,因此,那次普通的婚礼相当感人。我看出大家很激动,自己也激动起来。从
教堂出来,你们又到新娘家里,同我们用了一顿快餐。然后,我们登上租车出发了;我
们的思想依然随俗,认为结婚必旅行。
  我很不了解我妻子,想到她也同样不了解我,心中并不十分难过。我娶她时没有感
情,主要是遵奉父命;父亲病势危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怕把我一人丢在世上。在那
伤痛的日子里,我念着弥留的父亲,一心想让他瞑目于九泉,就这样完了终身大事,却
不清楚婚后生活究竟如何。在奄奄一息的人床头举行定婚仪式,自然没有欢笑,但也不
乏深沉的快乐,我父亲是多么欣慰啊。虽说我不爱我的未婚妻,但至少我从未爱过别的
女人。在我看来,这就足以确保我们的美满生活。我对自己还不甚了了,却以为把身心
全部献给她了。玛丝琳也是孤儿,同两个兄弟相依为命。她刚到二十岁,我比她大四岁。
  我说过我根本不爱她,至少我对她丝毫没有所谓爱情的那种感觉;不过,若是把爱
理解为温情、某种怜悯以及理解敬重之心,那我就是爱她了。她是天主教徒,而我是新
教徒……其实,我觉得自己简直不像个教徒!神父接受我,我也接受神父:这事万无一
失。
  如别人所称,我父亲是“无神论者”;至少我是这样推断的,我从未能同他谈谈他
的信仰,这在我是由于难以克服的腼腆,在他想必也如此。我母亲给我的胡格诺①教派
的严肃教育,同她那美丽的形象一起在我心上渐渐淡薄了;你们也知道我早年丧母。那
时我还想像不到,童年最初接受的道德是多么紧紧地控制我们,也想像不到它给我们思
想留下什么影响。母亲向我灌输原则的同时,也把这种古板严肃的作风传给了我,我全
部贯彻到研究中去了。我十五岁时丧母,由父亲扶养;他既疼爱我,又向我传授知识。
当时我已经懂拉丁语和希腊语,跟他又很快学会了希伯来语、梵文,最后又学会了波斯
语和阿拉伯语。将近二十岁,我学业大进,以致他都敢让我参加他的研究工作。还饶有
兴趣地把我当作平起平坐的伙伴,并力图向我证明我当之无愧。以他名义发表的《漫谈
弗里吉亚人的崇拜》,就是出自我的手笔,他仅仅复阅一遍。对他来说,这是最大的赞
扬。他乐不可支,而我看到这种肤浅的应景之作居然获得成功,却不胜惭愧。不过,从
此我就有了名气。学贯古今的巨率都以同仁待我。现在我可以含笑对待别人给我的所有
荣誉……就这样,到了二十五岁,我几乎只跟废墟和书籍打交道,根本不了解生活;我
在研究中消耗了罕见的热情。我喜欢几位朋友(包括你们),但我爱的是友谊,而不是
他们;我对他们非常忠诚,但这是对高尚品质的需求;我珍视自己身上每一种美好情
感。然而,我既不了解朋友,也不了解自己。我本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别人也可能有
不同的生活方式,这种念头就没有在我的头脑里闪现过。

  ①16世纪至18世纪,法国天主教派对加尔文教派的称呼。

  我们父子二人布衣粗食,生活很简朴,花销极少,以致我到了二十五岁,还不清楚
家道丰厚。我不大想这种事,总以为我们只是勉强维持生计。我在父亲身边养成了节俭
的习惯,后来明白我们殷实得多,还真有点难堪之感。我对这类俗事很不经意,甚至父
亲去世之后,我作为惟一的继承人,也没有多少弄清自己的财产,直到签订婚约时才恍
然大悟,同时发现玛丝琳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嫁妆。
  还有一件事我懵然不知,也许它更为重要:我的身体弱不禁风。如果不经受考验,
我怎么会知道呢?我时常感冒,也不认真治疗。我的生活过于平静,这既削弱又保护了
我的身体。反之,玛丝琳倒显得挺健壮;不久我们就认识到,她的身体的确比我好。
  花烛之夜,我们就睡在我在巴黎的住所;早已有人收拾好两个房间。我们在巴黎仅
仅稍事停留,买些必需的东西,然后去马赛,再换乘航船前往突尼斯。
  那一阵急务迭出,头绪纷繁,弄得人头昏目眩,为父亲服丧十分悲痛,继而办喜事
又免不了心情激动,这一切使我精疲力竭。上了船,我才感到劳累。在那之前,每件事
都增添疲劳,但又分散我的精神。在船上一闲下来,思想就活动开了。有生以来,这似
乎是头一回。
  我也是头一回这么长时间脱离研究工作。以往,我只肯短期休假。当然几次旅行时
间稍长些。一次是在我母亲离世不久,随父亲去西班牙,历时一个多月;另外一次去德
国,历时一个半月;还有几次,都是工作旅行。旅行中,父亲的研究课题十分明确,从
不游山玩水;而我呢,只要不陪同他,我就捧起书本。然而这次,我们刚一离开马赛,
格拉纳达和塞维利亚①的种种景象就浮现在我的脑海,那里天空更蓝,树荫更凉爽,那
里充满了欢歌笑语,像节日一般。我想,此行我们又要看到这些了。我登上甲板,目送
马赛渐渐离去。

  ①西班牙的两个地方。

  继而,我猛然想起,我有点丢开玛丝琳不管了。
  她坐在船头,我走到近前,第一次真正看她。
  玛丝琳长得非常美。这你们是知道的,你们见到过她。悔不该当初我没有发觉。我
跟她太熟了,难以用新奇的目光看她。我们两家是世交;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她的如
花容貌早已习以为常……我第一次感到惊异,觉得她太秀美了。
  她头戴一顶普通的黑草帽,任凭大纱巾舞动。她一头金发,但并不显得柔弱。裙子
和上衣的布料相同,是我们一起挑选的苏格兰印花细布。我自己服丧,却不愿意她穿得
太素气。
  她觉出我在看她,于是朝我回过身来……直到那时,我对她的殷勤态度很勉强,好
歹以冷淡的客气代替爱情;我看得出来,这使她颇为烦恼。此刻,玛丝琳觉察出我头一
回以不同的方式看她吗?她也定睛看我,接着极为温柔地冲我微笑。我没有开口,在她
身边坐下。直到那时,我为自己生活,至少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我结了婚,但仅仅把
妻子视为伙伴,根本没考虑我的生活会因为我们的结合而发生变化。这时我才明白独脚
戏到此结束。
  甲板上只有我们二人。她把额头伸向我,我把她轻轻搂在胸前;她抬起眼睛,我亲
了她的眼睑。这一吻不要紧,我猛地感到一种新的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充塞我的心胸,
不由得热泪盈眶。
  “你怎么啦?”玛丝琳问我。
  我们开始交谈了。她的美妙话语使我听得入迷。从前,我根据观察而产生成见,认
为女人愚蠢。然而,那天晚上在她身边,倒是我觉得自己又笨又傻。
  这样说来,我与之结合的女子,有她自己真正的生活!这个想法很重要,以致那天
夜里,我几次醒来,几次从卧铺上支起身子,看下面卧铺上我妻子玛丝琳的睡容。
  翌日天朗气清,大海近乎平静。我们慢悠悠地谈了几句话,拘束的感觉又减少了。
婚姻生活真正开始了。十月最后一天的早晨,我们在突尼斯下船。
  我只打算在突尼斯小住几天。我向你们谈谈我这愚蠢想法:在这个我新踏上的地
方,只有迦太基和罗马帝国的几处遗址引起我的兴趣,诸如奥克塔夫向我介绍过的梯姆
戈、苏塞的镶嵌画建筑,尤其是杰姆的古剧场,我要立即赶去参观。首先要到苏塞,从
那里再改乘驿车;但愿这一路没有什么可参观的景物。
  然而,突尼斯使我大为惊奇。我身上的一些部位、一些尚未使用的沉睡的官能,依
然保持着它们神秘的青春,一接触新事物,它们就感奋起来。我主要不是欣喜,而是惊
奇,愕然;我尤为高兴的是,玛丝琳快活了。
  不过,我日益感到疲惫,但不挺住又觉得难为情。我不时咳嗽,不知何故,上半胸
闹得慌。我想我们南下,天气渐暖,我的身体会好起来。
  斯法克斯的驿车晚上八点钟离开苏塞,半夜一点钟经过杰姆。我们订了前车厢的座
位,料想会碰到一辆不舒适的简陋的车;情况却相反,我们乘坐的车还相当舒适。然而
寒冷!……我们两个相信南方温暖的气候,都穿得非常单薄,只带一条披巾,幼稚可笑
到了何等地步?刚一出了苏塞城和它的山丘屏障,风就刮起来。风在平野上蹿跳,怒
吼,呼啸,从车门的每条缝隙钻进来,防不胜防。到达时我们都冻僵了,我还由于旅途
颠簸,十分劳顿,咳得厉害,身体更加支持不住了。这一夜真惨!——到了杰姆,没有
旅店,只有一个破烂不堪的堡①权当歇脚之处,怎么办呢?驿车又启程了。村子的各户
人家都已睡觉;夜仿佛漫漫无边,废墟的怪状隐约可见;犬吠声此呼彼应。我们还是回
到土垒的厅里,里边放着两张破床;不过,在厅里至少可以避风。

  ①北非的一种建筑物,可作住房,商队客店或堡垒。

  次日天气阴晦。我们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天空一片灰暗。风一直未停,
只是比昨夜小了些。驿车到傍晚才经过这里……跟你们说,这一天实在凄清;古剧场一
会儿就跑完了,相当扫兴;在这阴霾的天空下,我甚至觉得它很难看。也许是疲惫的缘
故,我特别感到无聊。想找找碑文也是徒劳,将近中午就无事可干,我废然而返。玛丝
琳在避风处看一本英文书,幸好她带在身边。我回来,挨着她坐下。
  “多愁惨的一天!你不觉得十分无聊吗!”我问道。
  “不,你瞧,我看书呢。”
  “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你总算不冷吧。”
  “不太冷。你呢?真的!你脸色刷白。”
  “没事儿…”
  晚上,风刮得又猛了……驿车终于到来。我们重又赶路。
  在车上刚颠了几下,我就感到身子散了架。玛丝琳非常困乏,倚着我的肩头很快睡
着了。我心想咳嗽别把她弄醒了,于是轻轻地,轻轻地移开,扶她偏向车壁。然而,我
不再咳嗽了,却开始咯痰;这是新情况,咯出来并不费劲,间隔一会儿咯一小口,感觉
很奇特,起初我几乎挺开心,但嘴里留下一种异味,我很快又恶心起来。工夫不大,我
的手帕就用不得了,还沾了一手。要叫醒玛丝琳吗?……幸而想起有一条长巾掖在她的
腰带上,我轻轻地抽出来。痰越咯越多,再也止不住了,咯完感到特别轻松,心想感冒
快好了。可是突然,我觉得浑身无力,头晕目眩、好像要昏倒。要叫醒她吗?……唉!
算了!……(想来从童年起,我就受清教派的影响,始终憎恨任何因为软弱而自暴自弃
的行为,并立即把那称为怯懦)。我振作一下,抓住点东西,终于控制住眩晕……只觉
得重又航行在海上,车轮的声音变成了浪涛声……不过,我倒停止咯痰了。
  继而,我昏昏沉沉,打起瞌睡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满天曙光了。玛丝琳依然沉睡。快到站了。我手中拿的长巾
黑乎乎的,一时没看出什么来,等我掏出手帕一看,不禁傻了眼,只见上面满是血污。
  我头一个念头是瞒着玛丝琳。可是,怎么才能不让她看到叶的血呢?——浑身血迹
斑斑,现在我看清楚了,到处都是,尤其手指上……真象流了鼻血……好主意;她若是
问起来,我就说流了鼻血。
  玛丝琳一直睡着。到站了。她先是忙着下车,什么也没看到。我们预订了两间客
房。我趁机冲进我的房间,把血迹洗掉了。玛丝琳什么也没有发现。
  但是,我身体十分虚弱,吩咐伙计给我们俩送上茶点。她脸色也有点苍白,但非常
平静,笑盈盈地斟上茶,我在一旁不禁气恼,怪她不留心,视若无睹。当然,我也觉得
自己失于公正,心想是我掩盖得好,才把她蒙在鼓里。这样想也没用,气儿就是不顺,
它像一种本能似的在我身上增长,侵入我的心……最后变得十分强烈;我再也忍不住了,
仿佛漫不经心地对她说道:
  “昨天夜里我吐血了。”
  她没有惊叫,只是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摇晃起来,本想站稳,却一头栽倒在地板上。
  我疯了一般冲过去:玛丝琳!玛丝琳!——真要命!我怎么的了!我一个人病了还
不够吗?——刚才我说过,我身体非常虚弱,几乎也要昏过去。我打开门叫人,伙计跑
来。
  我想起箱子里有一封引荐信,是给本城一位军官的;我就凭着这封信,派人去请军
医。
  不过,玛丝琳倒苏醒过来;现在,她俯在我的床头,而我却躺在床上烧得发抖,军
医来了,检查了我们两人的身体;他明确说,玛丝琳没事,跌倒时没有伤着;至于我,
病情严重;他甚至不愿意说是什么病,答应傍晚之前再来。
  军医又来了,他冲我微笑,跟我说了几句话,给了我好几种药。我明白他认为我的
病治不好了。——要我以实相告吗?当时我没有惊跳。我非常疲倦,无可奈何,只好坐
以待毙。——“说到底,生活给了我什么呢?我兢兢业业工作到最后一息,坚决而满腔
热忱地尽了职。余下的……哼!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心中暗道,觉得自己一生清心寡
欲,值得称道。只是这地方太简陋。“这间客房破烂不堪”,我环视房间。我猛然想
道:在隔壁同样的房间里,有我妻子玛丝琳;于是,我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大夫还没有
走,正同她谈话,而且尽量把声音压得很低。过了一会儿,我大概睡着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玛丝琳在我身边。我一看就知道她哭过。我不够热爱生活,因此
不吝惜自己。只是这地方简陋。我看着别扭。我的目光几乎带着快感,落在她的身上。
  现在,她在我身边写东西。我觉得她很美。我看见她封上好几封信。然后她起身走
到我的床前,温柔地抓住我的手: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她问道。我微微一笑,忧伤地说:
  “我能治好吗?”她立即回答:“治得好呀!”她的话充满了强烈的信心,几乎使
我也相信了。就像模糊感到生活的整个前景和她的爱情一样,我眼前隐约出现万分感人
的美好幻象,以致泪如泉涌。我哭了许久,既不能也不想控制自己。
  玛丝琳真令人钦佩,她以多么炽烈的爱才劝动我离开苏塞,从苏塞到突尼斯,又从
突尼斯到君士坦丁……她扶持,疗救,守护,表现得多么亲热体贴!后来到比斯克拉病
才治愈。她信心十足,热情一刻未减,安排行程,预订客房,事事都做好准备。唉!要
使这趟旅行不太痛苦,她却无能为力。有好几回我觉得不能再走,要一命呜呼了。我像
垂危的人一样大汗不止,喘不上气来,有时昏迷过去。第三天傍晚到达比斯克拉,我已
经奄奄一息了。
2009-2-9 13:2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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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julienzhao 于 2009-2-9 13:32 编辑

第二章

  为什么谈最初的日子呢?那些日子还留下什么呢?只有无声的惨痛的记忆。当时我
已不明白自己是何人,身在何地。我眼前只浮现一个景象:我生命垂危,病榻上方俯身
站着玛丝琳,我的妻子,我的生命。我知道完全是她的精心护理、她的爱把我救活了。
终于有一天,犹如迷航的海员望见陆地一样,我感到重现一道生命之光;我能够冲玛丝
琳微笑了。为什么叙述这些情况呢?重要的是,拿一般人的说法,死神的翅膀碰到了我。
重要的是,我十分惊奇自己还活着,并且出乎我的意料,世界变得光明了。我心想,从
前我不明白自己在生活。这回要发现生活,我的心情一定非常激动。
  终于有一天,我能起床了。我完全被我们这个家给迷住了。简直就是一个平台。什
么样的平台啊!我的房间和玛丝琳的房间都对着它。它往前延伸便是屋顶。登在最高处,
望见房屋之上是棕榈树,棕榈树之上是沙漠。平台的另一侧连着本城的花园,并且覆着
花园边上金合欢树的枝叶;最后,它沿着一个庭院,到连接它与庭院的台阶为止。小庭
院很齐整,匀称地长着六棵棕榈树。我的房间非常宽敞,白粉墙一无装饰;有一扇小门
通玛丝琳的房间,一道大玻璃对着平台。
  一天天不分时日,在那里流逝。我在孤寂中,有多少回重睹了这些缓慢的日子!……
玛丝琳守在我的身边,或看书,或缝纫,或写字。我则什么也不干,只是凝视她。玛丝
琳啊!玛丝琳!……我望着,看见太阳,看见阴影,看见日影移动;我头脑几乎空白,
只有观察日影。我仍然很虚弱,呼吸也非常困难;做什么都累,看看书也累;再说,看
什么书呢?存在本身,就足够我应付的了。
  一天上午,玛丝琳笑呵呵地进来,对我说:
  “我给你带来一个朋友。”于是我看她身后跟进来一个褐色皮肤的阿拉伯儿童。他
叫巴齐尔,一对大眼睛默默地瞧着我。我有点不自在,这种感觉就已经劳神;我一句话
不讲,显出气恼的样子。孩子看见我态度冷淡,不禁慌了神儿,朝玛丝琳转过去,恨在
她身上,拉住她的手,拥抱她,露出一对光着的胳膊,那动作就像小动物一样亲昵可爱。
我注意到,在那薄薄的白色无袖长衫和打了补丁的斗篷里面,他是完全光着身子。
  “好了!坐在那儿吧,”玛丝琳见我不自在,就对他说。“乖乖地玩吧。”
  孩子坐到地上,从斗篷的风帽里掏一把刀,拿着一块木头削起来。我猜想他是要做
个哨子。
  过了一会儿,我在他面前不再感到拘束了,便瞧着他。他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
方。他光着两只脚,脚腕手腕都很好看。他使用那把破刀灵巧得逗人。真的,我会对这
些发生了兴趣吗?他的头发理成阿拉伯式的平头;戴的小圆帽很破旧,流苏的地方只有
一个洞。无袖长衫垂下一点儿,露出娇小可爱的肩膀。我真想摸摸他的肩膀。我俯过身
去;他回过头来,冲我笑笑。我示意他把哨子给我,我接过来摆弄着,装作非常欣赏。
现在他要走了。玛丝琳给了他一块蛋糕,我给了两个铜子。
  次日,我第一次感到无聊;我期待着;期待什么呢?我觉得无事可干,心神不宁。
我终于憋不住了:
  “今天上午,巴齐尔不来了吗,玛丝琳?”
  “你要见他,我这就去找。”
  她丢下我,出去了,一会儿工夫又只身回来。疾病把我变成什么样子了?看到她没
有把巴齐尔带来,我伤心得简直要落泪。
  “太晚了,”她对我说,“孩子们放了学都跑散了。要知道,有些孩子真可爱。我
想现在他们都认识我了。”
  “至少想法明天让他来。”
  次日,巴齐尔又来了。他还像前天那样坐下,掏出刀来,要削一个硬木块,可是木
头没削动,拇指倒割了个大口子。我吓得一抖,他却笑起来,伸出亮晶晶的刀口,瞧着
流血很好玩。他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他津津有味地舔伤口。啊!他的身体多好啊!
这正是他身上使我着迷的东西:健康。这个小躯体真健康。
  第二天,他带来一些弹子,要我一起玩。玛丝琳不在,否则会阻止我。我犹豫不决,
看着巴齐尔;小家伙抓住我的胳膊,把弹子放在我的手里,非要我玩不可。我一弯腰就
气喘吁吁,但我还是撑着跟他玩。我非常喜爱巴齐尔高兴的样子。最后,我支持不住了,
已经汗流浃背,扔下弹子,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巴齐尔有点惊慌地看着我,
  “病啦?”他亲热地问道,那声音美妙极了。玛丝琳回来了。
  “把他领走吧,今天上午我累了。”我对她说。
  几小时之后,我又咯了一口血。我正在平台上步履沉重地散步;玛丝琳在她房间里
干活,好在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当时我气喘,就深呼了一口气,突然上来了,满嘴都
是……但不像初期那样咯鲜血,这回是一个肮脏的大血块,我恶心地吐在地上。
  我踉跄了几步,心里七上八下,浑身发抖,非常担心,又非常恼火。在这以前,我
认为病会一步步好起来,只要等待痊愈就行了。这一突然变故又把我抛向后边。怪哉,
最初咯血的时候,我没有这样害怕过;记得我那时候几乎是平静的。现在怕从何来,恐
惧从何而来呢?是了,唉!我开始热爱生活了。
  我返身回去,弯着腰,找到了我咯的血,用一根草茎挑起来,放在我的手帕上,仔
细瞧瞧。这是一摊发黑的肮脏的血,黏糊糊的,看着真恶心。我想到巴齐尔的鲜红鲜红
的血。我突然产生一种欲望,一种渴求,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而急切的念头:活下
去!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我咬紧牙,握紧拳头,发狂地、懊恼地集中全身力气走
向生活。
  这次咯血的前一天,我收到T的一封信:信中回答了玛丝琳担心的问题,满篇都是
治疗方法,还附来几本医学普及读物和一本更加专门的书;我觉得这本专著更加严肃些。
我漫不经心地浏览一遍信,根本没看印刷品;首先因为,这些小册子很像童年时大量塞
给我的道德小读物,引不起我的好感,其次因为所有这些建议令我心烦;再说,我认为
《结核患者手册》、《结核病实践治疗法》之类的书,并不符合我的病情。我认为自己
没有患结核病。我情愿把最初的咯血归咎于别种原因,或者老实说,我根本不找原因,
回避想这事,也不大考虑,断定自己即或不是痊愈,至少也快要治好了……现在我看了
信,又手不释卷地读了那本书和小册子。犹如大梦初醒,我猛然感到我的治疗不得法。
在此之前,我得过且过,完全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现在我猛然感到自己的生命遭受打
击,它的心中受了重创。众多之敌在我身上积极活动。我谛听,我窥视,我感觉到了,
但不经过搏斗是战胜不了的……我还低声补充一句:“这是意志问题。”就好象为了使
自己更加信服似的。
  我的心理进入了敌对状态。
  天色渐晚,我制订了自己的战略。在一段时间内,我研究的惟一目的,就是要治好
病;我的义务,就是恢复身体健康。只要对我身体有益的,就说好称善;凡是不利于治
病的,全部忘掉丢开。晚饭前,就呼吸、活动、饮食几方面,我已作出了决定。
  我们是在一个小亭子里用餐,周围平台环绕,远离尘嚣,安安静静,两人单独吃饭,
的确富有情趣。一名老黑人从附近一家饭店给我们送来能够将就的饭菜。玛丝琳管订菜,
要这盘,不要那盘……我平时不大觉得饿,缺什么菜,订的菜不够,我也不怎么在意。
玛丝琳食量小,不知道、也没有察觉我不够吃。在我的所有决定里,多吃是首要的一条。
我打算这天晚上就付诸实践,不料无法实行。订的不知道是什么菜汤,无法下咽,还有
烤肉,火候太过,简直拿人开玩笑。
  我火冒三丈,把气撒在玛丝琳身上,冲她讲了一大通难听的话。我指责她;听我那
口气,仿佛她早就应当感到,菜做得不好的责任在她。我刚刚采用了饮食法,就推迟实
行,这小小的延误后果极为严重;我把前些日子的情况置于脑后,认为少这一餐,身体
就垮了。我固执己见。玛丝琳只好进城去买罐头、随便什么肉糜。
  时间不长,她就买回来一小罐。我狼吞虎咽,几乎全吃光了,仿佛要向我们两人证
明,我需要多吃些。
  当天晚上,我们商量决定,伙食要大大改善,也要增加数量:每三小时一餐,早晨
六点半就开第一餐。饭店的菜太一般,要大量添加各种各样的罐头食品……
  这天夜里我难以成眠,完全沉醉在新的疗效的预感中。想来我有点发烧,正好身边
有一瓶矿泉水;我喝了一杯,两杯,第三次干脆对着瓶口,把剩下的一气喝光。我重温
了一下决心干的事,就像复习功课一样;我要学会使用敌意去对付任何事情;我必须同
一切搏斗:我只有自己救自己。
  最后,我望见夜空发白,快亮天了。
  这是我重大行动的准备之夜。
  次日是星期天。必须承认,我一直没有过问玛丝琳的宗教信仰,是漠不关心还是碍
于面子,反正我觉得这与己无关,我也根本不重视。等她回来我听说,她为我祈祷了。
我定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口气尽量温和地说:
  “不必为我祈祷,玛丝琳。”
  “为什么?”她颇为不安地问道。
  “我不喜欢寻求保护。”
  “你拒绝大主的保佑?”
  “事后,他就要我感恩戴德。这样就得报恩,我可不愿意。”
  我们表面上在说笑,但谁心里都明白我们这话的重要性。
  “可怜的朋友,单靠自己,你治不好。”她叹道。
  “治不好也认了……再说,”我见她神色黯然,口气就缓和一点儿补充道:“你帮
助我呀。”
2009-2-9 13:3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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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还要长时间地谈论我的身体。我要大谈特谈;你们乍一听,准会以为我忘掉了精
神方面。在这个叙述中,这种疏忽是有意的:当时在那儿也是实际情况。我没有足够气
力维持双重生活,心想精神和其余的事,等我病好转再考虑不迟。
  我的身体还远远谈不上好转。动不动就出虚汗,动不动就着凉。如同卢梭讲的这样,
我“呼吸短促”;有时发低烧,早晨一起来就常常疲惫不堪;于是我蜷缩在扶手椅里,
对一切都漠然,只顾自己,一心想呼吸顺畅些。我艰难地、小心地、有条理地吸气,呼
气时总有两声震颤,我以多大毅力也不能完全憋住,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有非常注
意才能避免。
  不过,我最头疼的是,我的病体对气温的变化非常敏感。今天想来,我认为是病上
加病,整个神经紊乱了;我找不出别种解释,因为那一系列现象,仅仅当成结核病状是
说不通的。我不是感到太热,就是感到太冷;添加衣服到了可笑的程度,一不打寒战,
就又出起虚汗;脱掉一些,一不出虚汗,就又开始打寒战。我身体有几个部位冻僵了,
尽管也出汗,摸着却跟大理石一样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过来。我怕冷到了如此地步,洗
脸时脚面上洒了点水,这就感冒了;怕热也是这样。这种敏感我保留下来,至今依然,
不过现在却很受用,全身感到通畅舒泰。我认为任何强烈的敏感,都可以成为痛快或难
受的起因,这取决于肌体的强弱。从前折磨我的种种因素,现在却使我心旷神怡。
  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时,我居然把门窗关得严严的睡觉。遵照T的建议,我试着夜
间敞着窗户;起初打开一点点,不久便大敞四开;我很快就习以为常,窗户非开着不可,
一关上就透不过气来。后来,夜风月光人室接近我,我感到多么惬意啊!……
  总之,我心情急切,恨不能一下子跨过初见转机的阶段。多亏了坚持不懈的护理,
多亏了清新的空气和营养丰富的食品,不久我的身体就好起来。我一直怕上下台阶气喘,
没敢离开平台;可是到了一月初,我终于走下平台,试着到花园里散散步。
  玛丝琳拿着一条披巾陪伴我,那是下午二时许。那地方经常刮大风,有三天叫我很
不舒服,这回风停了,天气温煦宜人。
  这是座公园。有一条宽宽的路把公园分割成两部分,路边长着两排叫作金合欢的高
大树木,树荫下安有座椅。有一条开凿的水渠,我是说渠面不宽而水很深,它几乎笔直
地顺着大路流去,接着分成几条水沟,把水引向园中的花木。水很混浊,呈现土色,颜
色宛似浅粉或草灰的粘土。几乎没有外国人,只有几个阿拉伯人在园中徜徉,他们一离
开阳光,长衫便染上暗灰色。
  我走进这奇异的树荫世界,不觉浑身一抖,有种异样的感觉,于是围上披巾;不过,
我毫无不适之感,恰恰相反……我们坐到一张椅子上。玛丝琳默默不语。几个阿拉伯人
从面前走过,继而又跑来一群儿童。玛丝琳认得好几个,她招招手,那几个孩子就过来
了。她向我一一介绍名字,接着有问有答,嘻嘻笑,撇撇嘴,做些小游戏。我觉得有点
闹得慌,又不舒服了,感到疲倦,身体汗津津的。不过,要直言的话,妨碍我的不是孩
子,而是她本人。是的,有她在场,我有些拘束。我一站起身,她准会跟着起来;我一
摘下披巾,她准会接过去;我又要披上的时候,她准会问:“你不是冷了吧?”还有,
想跟孩子说话,当她的面我也不敢,看得出来这些孩子得到她的保护;我呢,对其他孩
子感兴趣,这既是不由自主的,又是存心的。
  “回去吧。”我对她说,但心里暗暗决定独自再来公园。
  次日将近十点钟,她要出去办事,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小巴齐尔几乎天天上午来,
他给我拿着披巾;我感到身体轻松,精神爽快。园里林荫路上几乎只有我们俩;我缓步
而行,坐下歇一会儿,起身再走。巴齐尔跟在后面喋喋不休,他像狗一样又忠实又灵活。
一直走到妇女来水渠洗衣服的地点;只见水流中间有一块平石,上面趴着一个小姑娘,
脸俯向水面,手伸进水中,忽而抓住,忽而抛掉漂来的小树枝。她赤着脚,浸在水中,
已经形成水印,水印以上的肤色显得深些。巴齐尔走上前去,同她说了两句话;她回过
头来,冲我笑笑,用阿拉伯语回答巴齐尔。
  “她是我妹妹。”他对我说。接着他向我解释,他母亲要来洗衣裳,他妹妹在那儿
等着。她叫拉德拉,在阿拉伯语里是“绿色”的意思。他讲这番话的时候,声音悦耳清
亮,十分天真,我也产生了十分天真的冲动。
  “她求你给她两个铜子。”他又说道。
  我给了她十苏,正要走,这时他的母亲,那位洗衣妇来了。那是个出色的丰满的女
人,宽宽的额头刺着蓝色花纹,头顶着衣服篮子,酷似古代顶供品篮的少女雕像,她也
像古雕像那样,身上只围着蓝色宽幅布,在腰间扎起来,又一直垂至脚面。她一看见巴
齐尔,便狠狠地叱喝他。他激烈地回嘴,小姑娘也插进来,三人吵得凶极了。最后,巴
齐尔仿佛认输了,向我说明今天上午他母亲需要他;他神色快快地把披巾递给我,我只
好一个人走了。
  我没有走上二十步,就觉得披巾重得受不了,浑身是汗,碰到椅子就赶紧坐下来。
我盼望跑来个孩子,减去我这个包袱。不大工夫,果然来了一个,这是个十四岁的高个
子男孩,皮肤像苏丹人一样黑,他一点也不腼腆,主动帮忙。他叫阿舒尔;若不是独眼,
我倒觉得他模样挺俊。他喜欢聊天,告诉我河水从哪儿流来,它穿过公园,又冲进绿洲,
而且流经整个绿洲。我听着他讲,便忘记了疲劳。不管我觉得巴齐尔如何可爱,现在我
却对他太熟了,很高兴能换一个人陪我。甚至有一天,我心里决定独自来公园,坐在椅
子上,等待一次巧遇。
  我和阿舒尔又停了好几气儿,才走到我的门前。我很想邀他进屋,可是又不敢,怕
玛丝琳说什么。
  我看见她在餐室里,正照顾一个小孩子;那男孩身形瘦小,十分羸弱,乍一见,我
产生的情绪不是怜悯,而是厌恶。玛丝琳有点心虚地对我说:
  “这个小可怜病了。”
  “至少不会是传染病吧?得了什么病?”
  “我还说不准。他好像哪儿都有点疼。他法语讲得挺糟。等明天吧,巴齐尔来了可
以当翻译。我让他喝了点茶。”
  接着,她见我呆在那儿不再吭声,就像道歉似地补充说:
  “我认识他很长时间了,一直没敢让他来,怕你劳神,也许怕惹你讨厌。”
  “为什么呢?”我高声说,“你若是高兴,就把你喜欢的孩子全领来吧!”我想本
来可以让阿舒尔进屋,结果没敢这样做,心中有点气恼。
  我注视着妻子,只见她像慈母一样温柔,十分感人;不大工夫,小孩就心里暖和和
地走了。我说刚才去散步了,并且口气婉转地让玛丝琳明白,为什么我喜欢单独出去。
  平时夜里睡觉,还常常惊醒,身体不是冷得发僵,就是大汗淋漓。这天夜里却睡得
非常安宁,几乎没有醒。次日上午,刚到九点钟,我就要出去。天气晴和。我觉得完全
休息过来了,毫无虚弱乏力之感,心情愉快,或者说兴致勃勃。外面风和日丽,不过,
我还是拿了披nJ,仿佛作为由头,好结识愿意替我拿.的人。我说过,公园和我们的平
台毗邻,几步路就走到了。我走进树荫覆盖的园中,顿觉心旷神怡。满天通亮。金合欢
树芳香四溢,这种树先开花后发叶;然而,有一种陌生的淡淡的香味,由四面八方飘来,
好像从好几个感官沁人我的体内,令我精神抖擞。我的呼吸更加舒畅,步履更加轻松;
但是碰见椅子我又坐下,倒不是因为疲乏,而是因为心醉神迷。树荫活动而稀薄,并不
垂落下来,仿佛刚刚着地。啊,多么明亮!——我谛听着。听见什么啦?了无;一切;
我玩味每一种天籁。——记得我远远望见一棵小树,觉得树皮是那么坚硬,不禁起身走
过去摸摸,就像爱抚一样,从而感到心花怒放。还记得……总之,难道是那天上午我要
复生了吗?
  忘记交待了,当时我独白一人,无所等待,也把时间置之度外,仿佛直到那一天,
我思考极多而感受极少,结果非常惊异地发现:我的感觉同思想一样强烈。
  我讲“仿佛”,因为从我幼年的幽邃中,终于醒来千百束灵光。千百种失落的感觉。
我意识到自己的感官,真是又不安,又感激。是的,我的感官,从此苏醒了,整整一段
历程重又发现,往昔又重新编织起来。我的感官还活着!它们从未停止过存在,甚至在
我潜心研究的岁月中间,仍然显现一种隐伏而狡黠的生活。
  那天一个孩子也没遇见,但是我心中释然。我从兜里掏出袖珍本《荷马史诗》,从
马赛启程以来,我还没有翻开过,这次重读了《奥德赛》里的三行诗,记在心里,觉得
从诗的节奏中寻到了足够的食粮,可以从容咀嚼了,便合上书本,呆在那里,身心微微
颤动,思想沉湎于幸福之中,真不敢相信人会如此生机勃勃。

2009-2-9 13:3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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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玛丝琳见我的身体渐渐复原,非常高兴,几天来向我谈起绿洲的美妙果园。她喜欢
到户外活动。在我患病期间,她正好有空闲远足,回来时还为之心醉;不过,她一直不
怎么谈论,怕引起我的兴头,也要跟随前往,还怕看到我听了自己未能享受的乐趣而伤
心。现在我身体好起来,她就打算用那些景物吸引我,好促使我痊愈。我也心向往之,
因为我重又爱散步,爱观赏了。第二天我们就一道出去了。
  她走在前头。这条路实在奇特,我在任何地方也没有见过。它夹在两堵高墙之间,
好像懒懒散散地向前延伸;高墙里的园子形状不一,也把路挤得歪歪斜斜,真是九曲十
八弯。我们踏上去,刚拐了个弯,就迷失了方向,不知来路,也不明去向。温暖的溪水
顺着小路,贴着高墙流淌。墙是就地取土垒起来的;整片绿洲都是这种土,是一种发红
或浅灰的粘土,水一冲颜色便深些,烈日一照就龟裂,在燥热中结成硬块,但是一场急
雨,它又变软,地面软乎乎的,赤脚走过便留下痕迹。墙上伸出棕榈树枝叶。我们走近
时,惊飞了几只斑鸠。玛丝琳瞧了瞧我。
  我忘记了疲劳和拘谨,默默地走着,只感到胸次舒畅,意荡神驰,感官和肉体都处
于亢奋状态。这时微风徐起,所有棕榈叶都摇动起来,我们望见最高的棕榈树略微倾斜;
继而风止,整个空间复又平静,我听见墙里有笛声,于是,我们从一处墙豁进去。
  这地方静悄悄的,仿佛置于时间之外,它充满了光与影,寂静与微响:流水淙淙,
那是在树间流窜、浇灌棕榈的溪水,斑鸠谨慎地相呼,一个儿童的笛声悠扬。那孩子看
着一群山羊,他几乎光着身子,坐在一棵砍伐了的棕榈的木墩上,看见我们走近并不惊
慌,也不逃跑,只是笛声间断了一下。
  在这短短的沉寂中,我听见远处有笛声呼应。我们往前走了几步,玛丝琳说道:
  “没必要再往前走了,这些园子都差不多;就是走到绿洲的边上,园子也宽敞不了
多少……”她把披巾铺在地上:
  “你歇一歇吧。”
  我们在那儿呆了多久?我不清楚;时间长短又有什么关系呢?玛丝琳在我身边;我
躺着,头枕在她的腿上。笛声依然流转,时断时续;淙淙水声……时而一只羊咩咩叫两
声。我合上眼睛;我感到玛丝琳凉丝丝的手放在我的额上;我感到烈日透过棕榈叶,光
线十分柔和;我什么也不想;思想有什么用呢?我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时而传来新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原来是棕榈间的清风;它吹不到我们身上,只摇
动高处的棕榈叶……
  次日上午,我同玛丝琳重游这座园子;当天傍晚,我独自又去了。放羊娃还在那儿
吹笛子。我走上前去,跟他搭话。他叫浴四夫,只有十二岁,模样很俊。他告诉我羊的
名字,还告诉我水渠在当地叫什么。据他说,这些水渠不是天天有水,必须精打细算,
合理分配,灌好树木,立即引走。每棵棕榈树下都挖了一个小积水坑,以利浇灌;有一
套闸门装置,孩子一边摆弄,一边向我解释如何控制水,把水引到特别干旱的地方去。
  又过了一天,我见到了洛西夫的哥哥。他叫拉什米,稍大一点儿,没有弟弟好看。
他踩着树干截去老叶留下的坎儿,像登梯子一样,爬上一棵打去顶枝的棕榈树,然后又
灵活地下来,只见他的衣衫飘起,露出金黄色的身子。他从树上摘下一个小瓦罐;小瓦
罐吊在新截枝的伤口边上,接住流出来的棕榈汁液,用来酿酒;阿拉伯人很爱喝这种醇
酒。应拉什米的邀请,我尝了一口,不大喜欢,觉得辣乎乎,甜丝丝的没有酒味。
  后来几天,我走得更远,看见别的牧羊娃和别的羊群。正如玛丝琳说的那样,这些
园子全都一样;然而每个又不尽相同。
  玛丝琳还时常陪伴我;不过,一进果园,我往往同她分手,说我乏了,想坐下歇歇,
她不必等我,因为她需要走得远些;这样,她就独自去散步了。我留下来同孩子们为伍。
不久,我就认识了许多;我同他们长时间地聊天,学习他们的游戏,也教他们别的游戏,
把我身上的铜子都输掉了。有些孩子陪我往远走(我每天都增加一段路),指给我回去
的新路,替我拿外套和披巾,因为有时我两件都带上。临分手的时候,我分给他们一些
钢子;有时他们一边玩耍,一边跟着我,直到我的门口;有时他们跨进门。
  而且,玛丝琳也领回一些孩子,是从学校带来的,她鼓励他们学习;放学的时候,
听话的乖孩子就可以来。我带来的则是另一帮;不过,他们能玩到一处。我们总是特意
准备些果子露和糖果。不久,甚至不用我们邀请,别的孩子也主动来了。我记得他们每
一个人,眼前还浮现他们的面容……
  一月末,突然变天了,刮起冷风,我的身体立刻感到不适。对我来说,市区和绿洲
之间的那大片空场,又变得不可逾越了;我又重新满足于在公园里走走。接着下起雨来;
冷雨,北面群山大雪覆盖,一望无际。
  在这些凄清的日子里,我神情沮丧,守着火炉,拼命地同病魔搏斗;而病魔乘恶劣
气候之势,占了上风。愁惨的日子:我既不能看书,也不能工作;稍微一动就出虚汗,
浑身难受;精神稍微一集中就倦怠;只要不注意呼吸,就感到憋气。
  在这些凄苦的日子里,我只能跟孩子们开开心。由于下雨,只有最熟悉的孩子才来;
衣裳都淋透了,他们围着炉火坐成半圈。我太疲倦,又太难受,只能看着他们;然而,
面对他们健康的身体,我的病会好起来。玛丝琳喜欢的孩子都很羸弱,老实得过分;我
对她和他们非常恼火,终于把他们赶开了。老实说,他们引起我的恐惧。
  一天上午,我对自身有个新奇的发现。房间里只有我和莫克蒂尔;在受我妻子保护
的孩子中间,惟独他没有使我产生丝毫反感。我站在炉火前,双肘撑在壁炉台上,好像
在专心看书,但是在镜子里能看到身后莫克蒂尔的活动。我说不清出于什么好奇心,一
直暗中监视他。他却不知道,还以为我在埋头看书。我发现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一张桌子
跟前,从上面偷偷抓起玛丝琳放在一件活计旁边的剪刀,一下塞进他的斗篷里。我的心
一时间猛烈地跳动,但是,再明智的推理也无济于事,我没有产生一点反感。这还不算!
我也无法确信我完全是别种情绪,而不是开心和快乐。等我给莫克蒂尔充裕时间偷了我
之后,我又回身跟他说话,就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玛丝琳非常喜爱这个孩子;然
而我认为,当我见到她的时候,我没有戳穿莫克蒂尔,还胡编了一套话说剪刀不翼而飞,
并不是怕使她尴尬。从这天起,莫克蒂尔成为我的宠儿。

2009-2-9 13:3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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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们在比斯克拉不会住多久了。二月份的连雨天一过,天气骤热。经过了几天难熬
的暴雨天,一天早晨我醒来,忽见碧空如洗。我赶紧起床,跑到最高的平台上。晴空万
里,旭日从雾霭中脱出,已经光芒灿灿;绿洲一片蒸腾;远处传来干河涨水的轰鸣。空
气多么明净清新,我立即感到舒畅多了。玛丝琳也上来,我们想出去走走;不过这天路
太泥泞,无法出门。
  过了几天,我们又来到洛西夫的园子,只见草木枝叶吸足了水分,显得柔软湿重。
对于非洲这块土地的等待,我还没有体会;它在冬季漫长的时日中蛰伏,现在苏醒了,
灌醉了水,一派生机勃勃,在炽烈的春光中欢笑;我感到了这春的回响,宛似我的化身。
起初还是阿舒尔和莫克蒂尔陪伴我们,我仍然享受他们轻浮的、每天只费我半法郎的友
谊;可是不久,我对他们就厌烦了,因为我本身已不那么虚弱,无需再以他们的健康为
榜样,再说,他们的游戏也不能向我提供乐趣了,于是我把思想和感官的激发转向玛丝
琳。从她的快乐中我发现,她依旧很忧伤。我像孩子一样道歉,说我常常冷落她,并把
我的反复无常的脾气归咎于我的病体,还说直到那时候,我由于身子太虚弱而不能跟她
同房,但此后我渐渐康复,就会感到情欲激增。我这话不假,不过我的身体无疑还很虚
弱,只是在一个多月之后,我才渴望同玛丝琳交欢。
  气温日益增高。比斯克拉固然有迷人之处,而且后来也令我忆起那段生活,但是除
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我们突然决定走了,用了三个小时就把行李打好,
是次日凌晨的火车。
  启程的前一天夜晚,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月亮有八九分圆,从敞开的窗户照进来,
满室清辉。我想玛丝琳正在酣睡。我躺在床上难以成眠,有一种惬意的亢奋感,这不是
别物,正是生命。我起身,手和脸往水里浸一浸,然后推开玻璃门出去了。
  夜已深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空气都仿佛睡了,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
那些阿拉伯种犬跟豺一样,整夜嗥叫。面前是小庭院,围墙形成一片斜影;整齐的棕榈
既无颜色,又无生命,似乎永远静止……一般来说,总还能在沉睡中发现生命的搏动,
然而在这里,没有一点睡眠的迹象,一切仿佛都死了。我面对这幽静不禁恐怖,陡然,
我生命的悲感重又侵入我的心,就像要在这沉寂中抗争。显现和浩叹;这种近乎痛苦的
感觉十分猛烈,以致我真想呼号,如果我能像野兽那样嘶叫的话。我还记得,我抓住自
己的手,右手抓住左手,想举到头顶,而且真的做了。为什么呢?就是要表明我还活着,
要感受活着多么美妙。我摸摸自己的额头、眼睑,浑身不觉一抖。心想总有一天,我渴
得要命,恐怕连把水杯送到嘴边的气力也没有了……我返身回屋,但是没有重新躺下;
我想把这一夜固定下来,铭刻在我的记忆中,永志不忘;我不知道干什么好,便从桌子
上拿起一本书——《圣经》,随便翻开,借着月光看得见字;我读了基督对彼得讲的这
段话,唉!后来我始终没有忘却:现在你想什么就干什么,你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
方吧;不过,将来老了,你就要伸手……你就要伸手……
  次日凌晨,我们动身了。

2009-2-9 13:3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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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旅途的各个阶段就不赘述了。有些阶段只留下模糊的记忆。我的身体时好时坏,遇
到冷风还步履踉跄,瞥见云影也隐隐不安,这种脆弱的状态常常导致心绪不宁。不过,
至少我的肺部见好,病情每次反复都轻些,持续的时间也短些。虽然病来的势头还那么
猛烈,但是,我身体的抵抗力却增强了。
  我们从突尼斯到马耳他,又前往锡拉库萨,最后回到语言和历史我都熟悉的古老大
地。自从患病以来,我的日子就不受审查和法律的限制了,如同牲畜或幼儿那样,全部
心思都放在生活上。现在病痛减轻,我的生活又变得确实而自觉了。久病之后,我原以
为自己又恢复原状,很快就会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不过,身处陌生国度的新奇环境
中,我可以如此臆想,到达这里则不然了;这里一切都向我表明令我惊异的情况:我已
经变了。
  在锡拉库萨以及后来的旅程中,我想重新研究,像从前那样潜心考古,然而我却发
现,由于某种缘故,我在这方面的兴趣即或没有消失,至少也有所变化;这缘故就是现
时感。现在我看来,过去的历史酷似比斯克拉的小庭院里夜影的那种静止、那种骇人的
凝固、那种死一般的静止。从前,我甚至很喜欢那种定型,因为我的思想也能够明确;
在我的眼里,所有史实都像一家博物馆中的藏品,或者打个更恰当的比喻,就像腊叶标
本集里的植物:那种彻底的干枯有助于我忘记,它们曾饱含浆汁,在阳光下生活。现在,
我再玩味历史,却总是联想现时。重大的政治事件引起我的兴奋,远不如诗人或某些行
动家在我身上复苏的激情。在锡拉丘兹,我又读了忒奥克里托斯①的田园诗,心想他那
些名字动听的牧羊人,正是我在比斯克拉所喜欢的那些牧羊娃。

  ①忒奥克里托斯(约公元前310—前245),古希腊诗人,田园诗的首创者。

  我渊博的学识渐次醒来,也开始妨碍我,扫我的兴。我每参观一座希腊古剧场、古
庙,就会在头脑里重新构思。古代每个欢乐的节庆在原地留下的废墟,都引起我对那逝
去的欢乐的悲叹;而我憎恶任何死亡。
  后来,我竟至逃避废墟,不再喜欢古代最宏伟的建筑,更爱人称“地牢”的低矮果
园和库亚纳河畔;要知道,那果园的柠檬像橙子一样酸甜;库亚纳河流经纸莎草地,还
像它为普洛塞尔皮娜①哭泣之日那样碧蓝。

  ①普洛塞尔皮娜,罗马神话中的冥后,也是丰产女神,同希腊神话中的佩耳塞福涅。

  后来,我竟至轻视我当初引为自豪的满腹经论;我当刊视为全部生命的学术研究,
现在看来,同我也只有一种极为偶然的习俗关系。我发现自己不同往常:我在学术研究
之外生活了,多快活啊!我觉得作为学者,自己显得迂拙。我作为人,能认识自己吗?
我才刚刚出世,还难以推测会成为什么人,这就是应当了解的。
  在被死神的羽翼拂过的人看来,原先重要的事物失去了重要性,另外一些不重要的
变得重要了,换句话说,过去甚至不知何为生活。知识的积淀在我们精神上的覆盖层,
如同涂的脂粉一样裂开,有的地方露出鲜肉,露出这在里面的真正的人。
  从那时起我打算发现的那个,正是真实的人、“古老的人”,《福音》弃绝的那个
人,也正是我周围的一切:书籍、导师、父母,乃至我本人起初力图取消的人。在我看
来,由于涂层太厚,他已经更加繁复,难于发现,因而更有价值,更有必要发现。从此
我鄙视经过教育的装扮而有教养的第二位的人。必须摇掉他身上的涂层。
  我好比隐迹纸本,我也尝到辨认真迹的学者的那种快乐:在手稿上晚近添加的文字
下面,发现更加珍贵得多的原文。这逸文究竟是什么呢?若想阅读,不是首先得抹掉后
来的载文吗?
  因此,我不再是病弱勤奋的人,也不再烙守先前的拘板狭隘的观念。这本身不止是
康复的问题,还有生命的充实与重新进发、更为充沛而沸热的血统;这血流要浸润我的
思想,一个一个浸润我的思想、要渗透一切,要激发我全身最久远、敏锐而隐秘的神经,
并为之傅彩。因为,强壮还是衰弱,人总要适应,肌体依据自身的力量而组结;但愿力
量增大,提供更大的可能性,那么……这种种思想,当时我并没有;这里的描绘不免走
样。老实说,我根本不思考,根本不反躬白省,仅仅受一种造化的指引;怕只怕过分贪
求地望眼,会搅乱我那缓慢而神秘的蜕变。必须让隐去的性格从容地再现,不应人为地
培养。放任我的头脑,并非放弃,而是休闲,我沉湎于我自己,沉湎于事物,沉湎于我
觉得神圣的一切。我们已经离开了锡拉丘兹,我跑在塔奥尔米纳①至莫勒山的崎岖的路
上,大声喊叫,仿佛是在我身上呼唤他:一个新生!一个新生!

  ①意大利西西里岛东海岸的村镇。

  当时我惟一勉力坚持做的,就是逐个叱喝或消除我认为与我早年教育、早年观念有
关的一切表现。基于对我的学识的鄙夷,也出于对我这学者的情趣的蔑视,我不肯去参
观亚格里真托;几天之后,我沿着通往那不勒斯的大路行进,也没有停下来看看波斯图
姆巍峨的神庙;不过,两年之后,我又去那儿不知祈祷哪路神仙。
  我怎么说惟一的勉力呢?我自身若是不能焕然一新,能引起我的兴趣吗?图新而尚
未可知,只有模糊的想像,但是我悠然神往,愿望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矢志使我的体魄
强健起来,晒得黑黑的。我们在萨莱诺附近离开海岸,到达拉维洛。那里空气更加清爽,
岩石千姿百态,幽靓回绝,山谷深邃莫测,胜境有助于游兴,因此我感到身体轻快,流
连忘返。
  拉维洛与波斯图姆平坦的海岸遥遥相对,它坐落在巉岩上,远离海岸,更近青天。
在诺曼底人统治时期,这里是座相当重要的城堡,而今不过是一个狭长的村落;我们去
时,恐怕是惟一的外国游客。我们下榻的旅店,从前是一所教会建筑;它坐落在岩山崖
上,平台和花园仿佛垂悬于碧空之中。一眼望去,除了爬满葡萄藤的围墙,惟见大海;
待走近围墙,才能看到直冲而下的园田;把拉维洛和海岸连接起来的,主要不是小径,
而是梯田。拉维洛之上,山势继续拔起。山上空气凉爽,生长着大片的栗子树、北方草
木;中间地带是橄榄树、粗大的角斗树,以及树荫下的仙客来;地势再低的近海处,柠
檬林则星罗棋布。这些果园都整理成小块梯田,依坡势而起伏,几乎雷同,相互间有小
径通连。人们可以像偷儿一样溜进去。在这绿荫下,神思可以远游;叶幕又厚又重,没
有一束阳光直射下来;累累的柠檬垂着,宛似颗颗大蜡丸,四处飘香,在树荫下呈青白
色;只要口渴,伸手可摘;果实甘甜微涩,非常爽口。
  树荫太浓,我在下面走出了汗,也不敢停歇;不过,我拾级而上,并不感到十分疲
惫,还有意锻炼自己,闭着嘴往上攀登,一气儿比一气儿走得远,尚有余力可贾。最后
到达目标,争强好胜之心得到报赏;我出汗很久又很多,只觉得空气更加顺畅地涌人我
的胸中。我以从前的勤奋态度来护理身体,已见成效了。
  我常常惊奇自己的身体康复得这么快,以致认为当初夸大了病情的严重性,以致怀
疑我病得并不是那么严重,以致自嘲还咯了血,甚而遗憾这场病没有更加难治些。
  起初我没有摸清自己身体的需要,因此胡治乱治,后来经过耐心品察,在谨慎和疗
养方面终于有了一套精妙的办法,并且持之以恒,像游戏一般乐在其中。最令我伤脑筋
的,还是我对气温变化的那种病态的敏感。肺病既已痊愈,于是我把这种过敏归咎于神
经脆弱,归咎于后遗症。我决心战胜它。我见几个农民祖胸露臂在田间劳作,看到他们
漂亮的皮肤仿佛吸足了阳光,心中艳羡,也想把自己的皮肤晒黑。一天早上,我脱光了
身子观察,只见胳膊肩膀瘦得出奇,用尽全力也扭不到身后,尤其是皮肤苍白,准确点
说是毫无血色,我不禁满面羞愧,潸然泪下。我急忙穿上衣服出门,但不像往常那样去
阿马尔菲,而是直奔覆盖着矮草青苔的岩石;那里远离人家,远离大路,不会被人瞧见。
到了那儿,我慢慢脱下衣裳。风有些凉意,但阳光灼热。我的全身暴露在光焰中。我坐
下,又躺倒,翻过身子,感到身下坚硬的地面;野草轻轻地拂我。尽管在避风处,我每
次喘气还是打寒战。然而不大工夫,全身就暖融融的,整个肌体的感觉都涌向皮肤。
  我们在拉维洛逗留半个月;每天上午,我都到那些岩石上去晒太阳。我还是捂着很
厚的衣服,可是不久就觉得碍事和多余的了;我的皮肤增加了弹性,不再总出汗,能够
自动调节温度了。
  在最后几天的一个上午(正值四月中旬),我又采取了一个大胆的步骤。在我所说
的重峦叠峰中有一股清泉,流到那里正好形成一个小瀑布,水势尽管不大,但在下面却
冲成一个小潭,积了一池清水。我去了三次,俯下身子,躺在水边,心里充满了渴望。
我久久地凝视光滑的石底,真是纤尘不染,草芥末人,惟有阳光透射,波光粼粼,绚丽
多彩。第四天去的时候,我已下了决心,一直走近无比清澈的泉水,未假思索,一下子
跳进去,全身没入水中。我很快感到透心凉,从水里出来,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这里长
着薄荷,香气扑鼻。我掐了一些,揉揉叶子,再往我的湿漉漉而滚烫的身子上搓。我久
久地自我端详,心中喜不自胜,再也没有丝毫的羞愧。我的身体显得匀称,有性感,而
且中看,虽说不够强健,但是以后会健壮起来的。


2009-2-9 13: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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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七章

  由此可见,我的全部行为、全部工作,就是锻炼身体;这固然蕴涵着我那变化了的
观念,但是在我眼里也仅仅成了一种训练、一种手段,本身再也不能满足我了。
  还有一次行动,在你们看来也许是可笑的,不过我要重新提起,因为它可以表明,
我处心积虑地要在仪表上宣示我内中的衍变、迫切心理达到了何等幼稚可笑的程度:在
阿马尔菲,我剃掉了胡子。
  在那之前,我的胡子全部蓄留,头发理得很短,从未想到自己无妨换一种发型。我
头一次在岩石上脱光身子的那天,突然感到胡子碍事,仿佛它是我无法脱掉的最后一件
衣裳。须知我的胡子不是锥型,而是方形,梳理得很齐整;我觉得它像假的,样子既可
笑,又非常讨厌。回到旅店客房,照照镜子,还是讨厌,那是我一贯的模样:文献学院
的毕业生,吃罢午饭,立刻去阿马尔菲,我已经拿定了主意。市镇很小,在广场上仅有
一家大众理发店,我也只好将就了。这是赶集的日子,理发店里挤满了人,不得不没完
没了地等下去;然而,不管是令人疑惧的剃刀、发黄的肥皂刷、店里的气味,还是理发
匠的猥辞,什么也不能使我退却。感到剪刀下去,胡须纷纷飘落,我就像摘下面具一般。
重新露面的时候,我极力克制的紧张情绪不是欢快,而是后怕,这又有何妨!我只是认
定,并不责怪这种感觉。我看自己的样子挺漂亮,因此,怕的不是这个,而是觉得人家
洞烛了我的思想,而是陡然觉得这种思想极为骇人。
  胡子剃掉,头发倒留了起来。
  这就是我新的形体,暂时还无所事事,但以后会有所作为的。相信这形体为我自己
会有惊人之举,不过还要宽以时日,我心想要看日后,待它更加成熟之时。这样一来,
玛丝琳就会误解。的确,我的眼神的变化,尤其是我刮掉胡子那天的新模样,很可能引
起了她的不安;不过,她已经非常爱我,不会仔细打量我;再说,我也尽量使她放心。
关键是不让她打扰我的再生,为了掩她耳目,我只好伪装起来。
  显而易见,玛丝琳嫁的人和爱的人,并不是我的“新形体”。这一点我常常在心中
叨念,以便时刻惕厉,着意掩饰,只给她一个表象;而这表象为了显得始终一贯,忠贞
不渝,变得日益虚假了。
  我同玛丝琳的关系暂时维持原状,尽管我们的杭席之欢越来越浓烈。我的掩饰本身
(如果可以这样说我要防止她判断我的思想的行为),我的掩饰也使情欲倍增。我是说
这种情欢使我经常照顾玛丝琳。被迫作假,开头我也许有点为难。然而,我很快就明白,
公认的最卑劣之事(此处只举说谎一件)难于下手,只是对从未干过的人而言;一旦干
了出来,哪一件都会很快变得既容易又有趣,给人以再干的甜头,不久好像就顺情合理
了。如同在任何事情上战胜了最初的厌恶心理那样,我最终也尝到了隐瞒的甜头,于是
乐在其中,仿佛在施展我的尚未认识的能力。我在更加丰富充实的生活中,每天都走向
更加甜美的幸福。

2009-2-9 13:36: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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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八章

  从拉维洛到索伦托,一路风光旖旎;这天早上,我真不期望在大地上看到更美的景
色了。岩石灼热,空气充畅,野草芳菲,天空澄净,这一切使我饱尝生活的美好情趣,
给我极大的满足,以致我觉得百感俱隐,惟有一种淡淡的快意萦绕心头。缅怀或惋惜,
希冀或渴求,未来与过去,统统缄默了,我只感受到现时送来带走的生活。——“身体
的快感啊!”我高声发起感慨,“我的肌肉的铿锵节奏!健康啊!”
  玛丝琳过分文静的快乐会冲淡我的快乐,正如她的脚步会拖慢我的脚步一样,因此,
我一大早就动身,比她先走一步。她准备乘车赶上我,我们预计在波西塔诺用午餐。
  快到波西塔诺的时候,我忽然听到有人怪声怪调地唱歌,伴随着车轮的隆隆低音,
立刻回头望去,起初什么也没有看见,因为大路到这里绕峭壁拐了个弯。继而,赫然出
现一辆马车,狂驶过来,正是玛丝琳乘坐的那辆。车夫立在座位上,一边扯着嗓子唱歌,
一边手舞足蹈,拼命鞭打惊马。这个畜生!他经过我面前,听见我吆喝也不停车;我险
些挨压,纵身闪到路旁……我冲上去,无奈车跑得太快。我担心得要命,既怕玛丝琳摔
下来,又怕她呆在上面出事儿;马一惊跳,就可能把她抛到海里去。马陡然失蹄跌倒。
玛丝琳跳下车要跑开,但我已经赶到她面前。车夫一看见我,迎头便破口大骂。我火冒
三丈,听这家伙刚一出口不逊,就扑上去,猛地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同他在地上扭作
一团,但没有失去优势。他似乎摔懵了,我见他想咬我,照他面门就是一顿拳头,打得
他更不知东南西北了。我仍不放手,用膝盖抵住他的胸脯,极力扭住他的胳膊。我瞧着
这张丑陋的面孔,它被我的拳头砸得更加难看了。哼!这个恶棍,他吐沫四溅,涎水满
脸,鼻子流血,还不住口地骂!真的!把他掐死也应该;也许我真会干得出来……至少
我觉得有这个能力,想必是顾忌警察,才算罢手。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个疯子牢牢捆住,像口袋一样把他扔到车里。
  嘿!事后,玛丝琳和我交换怎样的眼神啊!当时危险并不大,但是我必须显示自己
的力量,而且是为了保护她。我立即感到可以把自己的生命献给她,愉快地全部献给
她……马站了起来。我们把醉鬼丢在车厢里不管,两人登上车夫座位,驾车好歹到了波
西塔诺,接着又赶到索伦托。
  正是这天夜里我完全占有了玛丝琳。
  我在交欢上仿佛焕然一新,这一点你们理解了吗?还要我重复吗?也许由爱情有了
新意,我们的真正婚礼之夜才无限缠绵。因为今天回想起来,我还觉得那一夜是绝无仅
有的:炽热的欲火。交欢时的惊奇,增添了多少柔情蜜意;一夜工夫就足以宣示最伟大
的爱情,而这一夜是多么铭心刻骨,以致我惟独时时念起它。这是我们心灵交融的片刻
的欢笑。但是我认为这欢笑是爱情的句点,也是惟一的句点,此后,唉!心灵再也难于
跨越;而心灵要使幸福重生,只能在奋力中消损;阻止幸福的,莫过于对幸福的回忆。
唉!我始终记得那一夜。
  我们下榻的旅店位于城外,四周是花园果园;我们客房外面伸出一个宽大的阳台,
树枝拂得到。晨曦从敞着的窗户射进来。我轻轻地支起身子,深情地俯向玛丝琳。她依
然睡着,仿佛在睡梦中微笑,我觉得自己更加强壮,而她更加柔弱,她的娇媚易于摧折。
我的脑海思绪翻腾,思忖她不说谎,心中暗道我一切都为了她,随即又讲:“我为她的
快乐究竟做了什么呢?我几乎终日把她丢在一旁;她期待从我这儿得到一切,而我却把
她弃置不管!唉!可怜的,可怜的玛丝琳!”转念至此,我热泪盈眶。我想以从前身体
衰弱为理由为自己开脱,但是枉然;现在我还只顾自己,一味养身,又是为何呢?眼下
我不是比她健康吗?
  她面颊上的笑意消失了;朝霞尽管染红每件物品,却使我猝然发现她那苍白的忧容。
也许由于清晨来临,我的心绪才怅然若失:“玛丝琳啊,有朝一日,也要我护理你吗?
也要我为你提心吊胆吗?”我在内心高呼道。我不寒而栗;于是,我满怀爱情、怜悯和
温存,在她闭着的双目中间亲了一下:那是最温柔、最深情、最诚笃的一吻。

2009-2-9 13:3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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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九章

  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几天很惬意,也非常平静。我领略过这种恬适、这种幸福吗?
此后还会尝到同样的恬适和幸福吗?……我厮守在玛丝琳的身边,考虑自己少了,照顾
她多了,觉得跟她交谈很有兴味,而前些日子我却乐于缄默。
  我认为我们的游荡生活能够令我心满意足,但我觉察出她尽管也悠哉游哉,却把这
种生活看作临时状况,起初我不免惊异,然而不久就看到这种生活的闲逸。它持续一段
时间犹可,因为我的身体终于在舒闲中康复,但是闲赋之余,我又第一次萌生了工作的
愿望。我认真谈起回家的事,看她喜悦的神情便明白,她早就有这种念头了。
  然而,我重新开始思考的历史上的几个课题,却没有引起我早先那种兴趣。我对你
们说过:自从患病之后,我觉得抽象而枯燥地了解古代毫无用处;诚然,我以前从事语
史学研究,譬如,力图说明哥特语对拉丁语变异的作用,忽视并且不了解泰奥多里克①、
卡西奥多鲁斯②和阿玛拉丝温特③等形象,及其令人赞叹的激情,只是钻研他们生活的
符号和渣滓;可现在,还是这些符号,还是全部语史学,在我看来却不过是一种门径,
以便深入了解在我面前显现的蛮族的伟大与高尚。我决定进一步研究那个时期,在一段
时间内,集中考查哥特帝国的末年,并且趁我们旅行之机,下一程到它灭亡的舞台——
拉文纳④去看看。

  ①指奥斯特罗哥特国王,称泰奥多里克大王,于公元474至526年在位。
  ②卡西奥多鲁斯(约公元480—575),拉丁语作家。
  ③阿玛拉丝温特(?—535),泰奥多里克大王之女,继父位称女王;她在儿子阿
塔拉里克成年之前一直摄政,后被丈夫泰奥达特谋杀。
  ④拉文纳,意大利城市。

  不过,老实说,最吸引我的,还是少年国王阿塔拉里克的形象。在我的想像中,这
个十五岁的孩子暗中受哥特人的怂恿,起来同他母后阿玛拉丝温特分庭抗礼,如同马摆
脱鞍辔的束缚一般抛弃文化,反对他所受的拉丁文明的教育,鄙视过于明智的老卡西奥
多鲁斯的社会,偏爱未曾教化的哥特人社会,趁着锦瑟年华,性情粗犷,过了几年放荡
不羁的生活,完全腐化堕落,十八岁便夭折了。我在这种追求更加野蛮古朴状况的可悲
冲动中,发现了玛丝琳含笑称为“我的危机”的东西。既然身体不存在问题了,我至少
把思想用上,以求得一种满足;而且在阿塔拉里克暴卒一事中,我极力想引出一条教训。
  我们没有去威尼斯和维罗纳,匆匆游览了罗马和佛罗伦萨,在拉文纳停留了半个月,
便返回巴黎,戛然结束旅行。我同玛丝琳谈论未来的安排,感到一种崭新的乐趣。如何
度过夏季,仍然犹豫未决。我们二人都旅行够了,不想再走了;我希望安安静静地从事
研究;于是,我们想到一处庄园。那座庄园在诺曼底草木最丰美的地区,位于利西厄与
主教桥之间;它从前属于我母亲,我童年时有儿次随她去那里消夏,自从她仙逝之后,
就再也没有去过。我父亲把它交给一个护院经管。那个护院现已年迈,他自己留下一部
分租金,并按时把余下部分寄给我们。在几股活水横贯的花园里,有一座非常好看的大
房子,给我留下了极为美妙的印象。那座庄园叫作莫里尼埃尔;我认为到那里居住比较
适宜。
  我还谈到,这年冬季到罗马去过,但是这次作为研究者,而不是去当游客。不过,
最后这项计划很快给打消了,因为我在那不勒斯收到一个久已到达的重要邮件,突然得
知法兰西学院空出一个讲席,好几次提到我的名字;虽说是代课,将来却正因此而能有
较大的自由。函告我的那位朋友还指出,我若是愿意接受,只需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
他力主我接受下来。我先是迟疑,特别怕受人役使;继而又想,在课堂上阐述我对卡西
奥多鲁斯的研究成果,可能很有意思;而且,这也会使玛丝琳高兴,于是我决定下来。
一旦决定,我就只考虑有利方面了。
  在罗马和佛罗伦萨的学术界,有我父亲不少熟人,我同他们也建立了通讯关系。如
果我要到拉文纳和别的地方考查研究,他们可以提供各种方便。我一心想工作。玛丝琳
也百般体贴,曲意迎合,巧用心思促使我工作。
  在旅行结尾阶段,我们的幸福十分平稳宁静,没有什么好叙述的。人们最动人心弦
的作品,总是痛苦的产物。幸福有什么可讲的呢?除了经营以及后来又毁掉幸福的情况,
的确不值得一讲。——而我刚才对你们讲的,正是经营幸福的全部情况。

2009-2-9 13:3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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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个人以为如果能找到,斑斑还是贴法语版的比较好,翻译之后,文字本身的魅力减少了很多。
中文和法语相差太多了,翻译过程中损失相对较大,这个倒是亲手体验,(前些日子尝试翻了几页一本很好看的现代法国作品,也许是鄙人不才,翻出来的东西和原版的感觉差了很多。。。)
2009-2-9 13:4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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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有什么问题大家尽管提。有些书库的书当时编辑就不好,所以放过来我要重新排版编辑,也满费时间的。至于大家喜欢看什么类的书,我会尽力去找(毕竟个人口味不一样)
2009-2-9 13:4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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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9 13:5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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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我们在巴黎停留的时间很短,只用来购置物品和拜访几个人,于六月上旬到达莫里尼埃尔庄园。
  前面讲过,莫里尼埃尔庄园位于利西厄和主教桥之间,在我所见过的绿荫最浓最潮湿的地方。许多狭长而和缓的冈峦,止于不远的非常宽阔的欧日山谷;欧日山谷则平展至海边。天际闭塞,惟见充满神秘感的矮树林、几块田地,尤其是大片草地,缓坡上的牧场。牧场上牛群羊群自由自在地吃草;水草丰茂,一年收割两次;还有不少苹果树,太阳西沉的时候,树影相连;每条沟壑都有水,或成池沼,或成水塘,或成溪流;淙淙水声不绝于耳。
  啊!这座房子我完全认得!那蓝色房顶、那砖石墙壁、那水沟、那静水中的倒影……这座古老的房子可以住十二个人;现在玛丝琳、三个仆人,有时我也帮把手,我们也只能使一部分活跃起来。我们的老护院叫博加日,他已经尽了力,准备出几个房间。沉睡二十年之久的老家具醒来了;一切仍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护壁板还没有损坏,房间稍一收拾就能住人了。博加日把找到的花瓶都插上了鲜花,表示欢迎我们。经他的安排,大院子和花园里最近几条林荫路也已经锄掉杂草,平整好了。我们到达的时候,房子接受最后一抹夕阳;从房子对面的山谷中,已然升起静止不动的雾雹,只见溪流在雾霭中时隐时现。我人还未到,就墓地辨出那芳草的清香;我重又听见绕着房子飞旋的燕子的尖利叫声,整个过去陡然跃起,就仿佛它在等候我,认出了我,待我走近前便重新合抱似的。
  几天之后,房子就整理得相当舒适了。本来我可以开始工作了,但我仍旧拖延,仍旧谛听我的过去细细向我追述;不久,一个意外喜事又打断了这种追述:我们到达一周之后,玛丝琳悄悄告诉我,她怀孕了。
  我当即感到应当多多照顾她,多多怜爱她。至少在她告诉我这个秘密之后的那些日子,我几乎终日守在她的身边。我们来到树林附近,坐在我同母亲从前坐过的椅子上;在那里,寸阴来临都更加赏心说目,时光流逝也更加悄然无声。如果说从我那个时期的生活中,没有突现任何清晰的记忆,那也绝不是因为它给我留下的印象不够鲜明,而是因为一切探合,一切交融,化为一体的安逸,在安逸中晨昏交织,日日相连。
  我慢慢地恢复了学术研究;我觉得心神恬静,精力充沛,胸有成竹,看待未来既有信心,又不狂热,意愿仿佛平缓了,仿佛听从了这块温和土地的劝告。
  我心想,毫无疑问,这块万物丰衍、果实累累的土地堪为楷模,对我有种潜移默化的作用。在水草丰美的牧场上,这健壮的耕牛、这成群的奶牛,预示着安居乐业的年景,令我啧啧称赞。顺坡就势栽植的整齐的苹果树,夏季丰收在望;我畅想不久果压枝垂的喜人景象。这井然有序的富饶、快乐的驯从、微笑的作物,呈现一种承旨而非随意的和谐,呈现一种节奏、一种人工天成的美;大自然灿烂的丰赡,以及人调解自然的巧妙功夫,已经水乳交融,浑然一体了,再难说应当赞赏哪一方面。我不禁想,如若没有这种受统制的野生蛮长之力,人的功夫究竟如何呢?反之,如若没有阻遏它并笑着把它引向繁茂的机智的人工,这种野生蛮长之力又会怎样呢?——我的神思飞向一片大地:那里一切力量都十分协调,任何耗散都得到补偿,所有交换都分毫不差,因而容不得一点失信。继而,我又把这种玄想用于生活,建立一种伦理学,使之成为明智地利用自己的科学。
  我先前的冲动沉伏到哪里,隐匿到何处了?我如此平静,仿佛就根本没有那阵阵冲动似的。爱情如潮,已将那冲动全部覆盖了。
  老博加日却围着我们转,大献殷勤。他里里外外张罗,事事督察,点子也多,让人感到他为了表现自己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做得未免过分。必须核实他的账目,听他没完没了地解释,以免扫他的兴。可是他仍不知足,还要我陪他去看田地。他那为人师表的廉洁、那滔滔不绝的高论、那溢于言表的得意、那炫耀诚实的做法,不久便把我惹火了;他越来越缠人,而我却觉得,只要夺回我的安逸生活,什么灵法儿都是可取的,——恰巧在这种时候,一个意外事件改变了我同他的关系。一天晚上,博加日对我说,他儿子夏尔第二天要到这里。
  我只得“哦”了一声,几乎没有反应;直到那时,我并不关心博加日有几个孩子;接着,我看出他期待我有感兴趣和惊奇的表示,而我的漠然态度使他难受,于是问道:
  “现在他在哪儿呢?”
  “在一个模范农场,离阿朗松不远。”博加日答道。
  “他年龄大概有……”我又说道;原先根本不知道他有这个儿子,现在却要估计年龄,不过我说得很慢,好容他打断我的话。
  “过了十七了,”博加日接上说。“令堂去世那时候,他也就有四岁来的。嘿!如今长成了个大小伙子;过不了多久,就要比他爸爸高了。”博加日一打开话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了,不管我的厌烦神情有多明显。
  次日,我早已把这事儿置于脑后了;到了傍晚,夏尔刚到,就来向我和玛丝琳请安。他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身体那么健壮,那么灵活,那么匀称,即便为见我们而穿上了蹩脚的衣服,也不显得十分可笑;他的脸色自然红润,看不大出来羞赧。他眸子仍然保持童稚的颜色,好像只有十五岁;他口齿相当清楚,不忸忸怩怩,跟他父亲相反,不讲废话。我忘记了初次见面的晚上,我们谈了什么话;我只顾端详他,无话可讲,让玛丝琳同他交谈。翌日,我第一次没有等老博加日来接我,自己就跑到山坡上的农场,我知道那里开始了一项工程。
  一个水塘要修补。这个水塘像他沼一样大,现在总跑水,漏洞业已找到,必须用水泥堵塞,因而先得抽干水,这是十五年来没有的事了。水塘里的鲤鱼和冬穴鱼多极了,都潜伏到水底。我很想跳进水塘,抓一些鱼给工人,而且,这次农场异常热闹,又是抓鱼,又是干活。附近来了几个孩子,也帮助工人忙乎。过一会儿,玛丝琳也会来的。
  我到的时候,水位早已降下去了。时而塘水动荡,水面骤起波纹,露出惶惶不安的鱼群的褐色脊背。孩子在水坑边膛着泥水,捉住一条亮晶晶的小鱼,便扔进装满清水的木桶里。鱼到处游窜,把塘水搅得越来越浑浊、变成了土灰色。想不到鱼这么多,农场四个工人把手伸进水里随便一抓,就能抓到。可惜玛丝琳迟迟不来,我正要跑去找她,忽听有人尖叫,说是发现了鳗鱼。但是,鲤鱼从手指间滑跑,一时还捉不住。夏尔一直站在岸上陪着他父亲,这时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脱掉鞋和袜子,又脱掉外衣和背心,再高高地挽起裤腿和衬衣袖子,毅然下到水塘里。我也立刻跟着下去。
  “喂!夏尔!”我喊道,“您昨天回来赶上了吧?”
  他没有答言,只是冲着我笑,心思已经放到抓鱼上。我又马上叫他帮我堵住一条大鳗鱼;我们两双手围拢才把它抓住,接着又逮住一条;泥水溅到我们脸上,有时突然陷下去,水没到大腿根,全身很快就湿透了。我们玩得非常起劲,仅仅欢叫几声,没有交谈几句话;可是到了傍晚,我已经对夏尔称呼你了,却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在这次联合行动中相互了解的事情,比进行一次长谈还要多。玛丝琳还没有到,恐怕不会来了;不过,我对此已不感到遗憾了,心想她在场,反而会妨碍我们的快乐情绪。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农场,找到了夏尔。我们二人朝树林走去。
  我很不熟悉自己的土地,也不大想进一步了解;然而,不管是土地还是租金,夏尔都了如指掌,真令我十分惊奇。他告诉我,我有六个侧户,本来可以收取一万八千法郎的租金,可是我只能勉强拿到半数,耗损的部分主要是各种修理费和经纪人的酬金;这些情况我确实不甚了了。他察看庄稼时发出的微笑很快使我怀疑到,我的土地的经营,并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样好,也不像博加日对我说的那样好;我向夏尔盘根问底。这种实践的真知,由博加日表现出来就叫我气恼,由这个年轻人表现出来却令我开心。我们一连转了几天;土地很广阔,各个角落都探察遍了之后,我们更加有条理地从头开始。夏尔看到一些困地耕种得很糟,一些场地堆满了染料木、蓟草和散发酸味的饲草,丝毫也不向我掩饰他的气愤。他使我跟他一起痛恨这种随意撂荒土地的做法,跟他一起向往更加合理的耕作。
  “不过,”开头我对他说,“经营不好,谁吃亏呢?不是佃户自己吗?农场的收成可好可坏,但是并不改变租金哪。”
  夏尔有点急了:“您一窍不通,”他无所顾忌地答道,说得我微微一笑。“您呀,只考虑收入,却不愿意睁开眼睛瞧瞧资产逐渐毁坏。您的土地耕种得不好,就会慢慢失掉价值。”
  “如果能耕种得好些,收获大些,我看们户未必不肯卖力干;我知道他们很重利,当然是多多益善。”
  “您这种算法,没有计人增加的劳动力,”夏尔继续说,“这种田离农舍往往很远,种了也不会有什么收益,但起码不至于荒芜了。”
  谈话继续。有时候,我们在田地里信步走一个钟头,仿佛一再思考同样的事情;不过,我听得多了,就渐渐明白了。
  “归根结底,这是你父亲的事儿。”有一天,我不耐烦地对他说。夏尔面颊微微一红。
  “我父亲上年纪了,”他说道,“监视履行租契,维修房子,收取租金,这些就够他费心的了。他在这里的使命不是改革。”
  “你呢,有什么建议呀?”我又问道。然而,他却闪烁其辞,推说自己不懂行;我一再催促,才逼他讲出自己的看法。
  “把休闲的土地从侧户手里拿回来,”他终于提出建议。“佃户让一部分土地休耕,就表明他们收获大多,不愁向您交租;他们若是想保留土地,那就提高租金。——这地方的人都懒。”他又补充一句。
  在六个属于我的农场中,我最愿意去的是瓦尔特里农场;它坐落在俯视莫里尼埃尔的山丘上,伯农那人并不讨厌;我很喜欢跟他聊天。离莫里尼埃尔再近一点的农场叫“古堡农场”,是以半分成制租出去了。而由于主人不在,一部分牲口就归博加日了。现在我有了戒心,便开始怀疑博加日本人的诚实:他即使没有欺骗我,至少听任好几个人欺骗我。固然给我保留了马匹和奶牛,但我不久就发现这纯属子虚,无非是要用我的燕麦和饲草喂佃户的牛马。以往,博加日时常向我讲些漏洞百出的情况,诸如牲口死亡,畸型,患病等等,我以宽容的态度听着,全都认可了。伯户的一头奶牛只要病倒,就算在我的名下;我的一头奶牛只要膘肥体壮,就归佃户所有了;原先我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然而,夏尔不慎提了几句,讲了几点个人看法,我就开始明白了;思想一旦警觉起来,就特别敏锐了。
  经我提醒,玛丝琳仔细审核了全部账目,但是没有挑出一点毛病,这是博加日的诚实的避风港。——“怎么办?”——“听之任之。”——不过,我心里憋气,至少可以注意点牲口,只是不要做得太明显。
  我有四匹马、十头奶牛,这就够我伤脑筋的。其中有一匹尽管三岁多了,仍叫“马驹子”。现在正驯它;我开始发生了兴趣,不料有一天,驯马人来对我说,它根本驯不好,干脆出手算了。就好像我准保不大相信,那人故意让马撞坏一辆小车的前身,马腿撞得鲜血淋淋。
  这天,我竭力保持冷静,只是看到博加日神情尴尬,才忍住了,心想归根结底,他主要是性格懦弱,而不是用心险恶;全是仆人的过错,他们根本不检束自己。
  我到院子里去看马驹。仆人正打它,一听见我走近,就赶紧抚摩它;我也佯装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不怎么识马,但觉得马驹好看。这是一匹半纯血种,毛色鲜红,腰身修长,眼睛有神,鬃尾几乎是金黄色。我检查了马没有动着筋骨,便吩咐仆人把它的伤口包扎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
  当天傍晚,我又见到夏尔,立刻问他觉得马驹怎么样。
  “我认为它很温驯,”他对我说,“可是,他们不懂得门道,非得把马弄得狂躁了不可。”
  “换了你,该怎么办呢?”
  “先生愿意把它交给我一周吗?我敢打保票。”
  “你怎么驯它?”
  “到时候瞧吧。”
  次日,夏尔把马驹牵到草场一隅,上面一棵高大的核桃树遮荫,旁边溪水流淌。我带着玛丝琳去看了,留下了极为鲜明的印象。夏尔用几米长的缰绳把马驹栓在一根牢固的木桩上。马驹非常暴躁,刚才似乎狂蹦乱跳了一阵,这会儿疲惫了,也老实了,只是转圈小跑,步伐更加平稳,轻快得令人惊奇,那姿态十分好看,像舞蹈一样迷人。夏尔站在圈子中心,马每跑一圈,他就腾地一跃,躲过缰绳;他吆喝着,时而叫马快跑,时而叫马减速;他手中举着一根长鞭,但是我没有见他使用。他年轻快活,无论神态和举止,都给这件活增添了热烈的气氛。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他却猝然跨到马上。马慢下来,最后停住。他轻轻地抚摩马,继而,我突然看见他在马上笑着,显得那么自信,只是抓住一点儿鬃毛,俯下身去往远处抚摩。马驹仅仅尥了两个蹶子,重又平稳地跑起来,真是英姿飒爽。我非常羡慕夏尔,并且把这想法告诉他。
  “再驯几天,马对鞍具就习惯了;过半个月,它会变得像羊羔一样温驯,就连夫人也敢骑上。”

  他的话不假,几天之后,马驹就毫无疑虑地让人抚摩,备鞍,让人遛了;玛丝琳的身体若是顶得住,也可以骑上了。
  “先生应当骑上试试。”夏尔对我说。
  若是一个人,说什么我也不干;但是,夏尔还提出他骑农场的另外一匹马;于是,我来了兴致,要陪他骑马。
  我真感激我母亲!在我童年时,她就带我上过骑马场。初学骑马的久远记忆还有助于我。我骑上马,并不感到特别吃惊。工夫不大,我全然不怕,姿势也放松了。夏尔骑的那匹马不是良种,要笨重一些,但是并不难看。我们每天骑马出去遛遛,渐渐成了习惯。我们喜欢一大早出发,骑马在朝露晶莹的草地上飞奔,一直跑到树林边缘。榛子湿漉漉的,经过时摇晃起来,将我们打湿。视野豁然开朗,已经到了宽阔的欧日山谷;极目远眺,大海微茫,只见旭日染红并驱散晨雾。我们身不离鞍,停留片刻,便掉转马头,奔驰而归,到古堡农场又流连多时。工人刚刚开始干活;我们抢在前头并俯视他们,心里感到一种自豪的喜悦;然后,我们突然离开。我回到莫里尼埃尔,正赶上玛丝琳起床。
  我吸饱了新鲜空气,跑马回来,四肢有点疲顿僵麻,心情醉醺醺的,头脑晕乎乎的,但觉得痛快淋漓,精力充沛,渴望工作。玛丝琳赞同并鼓励我这种偶发的兴致。我回来服装未换就去看她,带去一身潮湿的草木叶子的气味;她因等我而迟迟未起床,说她很喜欢这种气味。于是,我向她讲述我们策马飞驰、大地睡醒、劳作重新开始的种种情景。她体会我生活,好像跟她自己生活一样,感到由衷的高兴;不久我就错误地估计这种快活心情。我们跑马的时间渐渐延长,我常常将近中午才返回。
  然而,下午和晚上的时间,我尽量用来备课。工作进展顺利,我挺满意,觉得日后集讲义成书,恐怕未必徒劳无益。可是,由于逆反心理的作用,一方面我的生活渐渐有了条理,有了节奏,我也乐于把身边的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条,而另一面,我对哥特人古朴的伦理却越来越感兴趣;一方面我在讲课过程中,极力宣扬赞美这种缺乏文化的愚昧状态,那大胆的立论后来招致物议,而另一方面,我对周围乃至内心可能唤起这种状态的一切,即或不是完全排除,却也千方百计地控制。我这种明智,或者说这种悖谬,不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吗?
  有两个佃户的租契到圣诞节就期满了,希望续订,要来找我办理;按照习惯,只要签署一份所谓的“土地租约”就行了。由于天天跟夏尔交谈,我心里有了底,态度坚决地等佃户上门;而佃户呢,也仗着换一个侧户并非易事,开头要求降低租金,不料听了我念的租约,惊得目瞪口呆。在我写好的租约里,我不仅拒绝降低租金,而且还要把我看见他们没有耕种的几块地收回来。开头他们装作打哈哈,说我开玩笑;几块地我留在手里干什么呢?这些地一钱不值;他们没有利用起来,就是因为根本派不了用场……接着,他们见我挺认真,便执意不肯,而我也同样坚持。他们以离开相威胁,以为会把我吓倒。哪知我就等他们这句话:
  “哦!要走就走吧!我并没有拦着你们。”我对他们说。我抓起租约,嚓的撕为两半。
  这样一来,一百多公顷的土地就要窝在我的手里了。有一段时间,我已经计划由博加日全权经营,心想这就是间接地交给夏尔管理;我还打算自己保留相当一部分,况且这用不着怎么考虑:经营要冒风险,仅此一点就使我跃跃欲试。偶户要到圣诞节的时候才能搬走;在那之前,我们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让夏尔要有思想准备;见他喜形于色,我立刻感到不快。他还不能掩饰喜悦的心情,这更加使我意识到他过分年轻。时间已相当紧迫,这正是第一茬庄稼收割完毕,土地空出来初耕的季节。按照老规矩,新老伯户的活计交错进行;租约期满的佃户收完一块地,就交出一块地。我担心被辞退的佃户蓄意报复,采取敌对态度;而情况却相反,他们宁愿对我装出一副笑脸(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这样有利可图)。我趁机从早到晚出门,去察看不久便要收回来的土地。时已孟秋,必须多雇些人加速犁地播种。我们已经购买了钉齿耙、镇压器、犁铧。我骑马巡视,监督并指挥人们干活,过起发号施令的瘾。
  在此期间,伯户正在毗邻草场收苹果。苹果这年空前大丰收,纷纷滚落到厚厚的草地上;人手根本不够,从邻村来了一些,雇用一周;我和夏尔手发痒,常常帮他们干。有的人用长竿敲打树枝,震落晚熟的苹果;熟透的自落果单放,它们掉在高草丛中,不少摔伤碰裂。到处是苹果,一迈步就踩上。一股酸溜溜、甜丝丝的气味,同翻耕的泥土气味混杂起来。
  秋意渐浓。最后几个晴天的早晨最凉爽,也最明净。有时,潮湿是大气使天际变蓝,迟得更远;散步就像旅行一般,方圆仿佛扩大了。有时则相反,大气异常透明,天际显得近在咫尺,一鼓翅就到了。我说不清这两种天气哪一种更令人情意缠绵。我基本备完课了,至少我是这样讲的,以便更理直气壮地撂下。我不去农场的时候,就守在玛丝琳身边。我们一同到花园里,缓步走走,她则沉重而倦慵地倚在我的胳膊上;走累了就坐到一张椅子上,俯视被晚霞照得通明的小山谷。她偎依在我肩头上的姿势十分温柔;我们就这样不动也不讲话,一直呆到黄昏,体味着一天时光融入我们的身体里。
  犹如一阵微风时而吹皱极为平静的水面;她内心最细微的波动也能在额头上显示出来;她神秘地谛听着体内一个新生命在颤动;我身体俯向她,如同俯向一泓清水;无论往水下看多深,也只能见到爱情。唉!倘若追求的还是幸福,相信我即刻就要拢住,就像用双手徒劳地捧流水一样;然而,我已经感到幸福的旁边,还有不同于幸福的东西,它把我的爱情点染得色彩斑斓,但是像点染秋天那样。
  秋意渐浓。青草每天都被露水打得更湿,长在树木背阴处的再也不干了,在熹微的晨光中变成白色。水塘里的野凫乱鼓翅膀,发狂般躁动,有时成群飞起来,呷呷喧嚣,在莫里尼埃尔上空盘旋一周。一天早上,它们不见了,已经被博加日关起来。夏尔告诉我,每年秋天迁徙的时节,就把它们关起来。几天之后,天气骤变。一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风,那是大海的气息,集中而猛烈,送来北方和雨,吹走候鸟。玛丝琳的身孕、新居的安排和备课的考虑,都催促我们回城。坏天气季节来得早,将我们赶走了。
  后来到十一月份,我因为农场的活倒是回去一次。我听了博加日对冬季的安排很不高兴。他向我表示要打发夏尔回模范农场,那里还有的可学。我同他谈了好久,找出种种理由,磨破了嘴皮,也没有说动他。顶多他答应让夏尔缩短一点学习时间,稍微早些回来。博加日也不向我掩饰他的想法:经营这两个农场要相当费力;不过,他已经看中两个非常可靠的农民,打算雇来当帮手;他们就算作付租金们户,算作分成制佃农,算作仆人;这种情况当地从未有过,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他又说,是我要这样干的。——这场谈话是在十月底进行的。十一月初我们就回巴黎了。
2009-2-9 13:5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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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第二章

  我们的家安在帕希附近的S街。房子是玛丝琳的一位哥哥给我的,我们上次路过巴黎时看过,比我父亲给我留下的那套房间大多了。玛丝琳有些担心:不惟房租高,各种花销也要随之增加。我假装极为厌恶流寓生活,以打消她的种种顾虑;我自己也极力相信并有意夸大这种厌恶情绪。新安家要花不少钱,这年会人不敷出。不过,我们的收入已很可观,今后还会更可观。我把讲课费、出书稿酬都打进来,而且还把我的农场将来的收入打进来,简直热昏了头!因此,多大费用我也不怕,每次心里都想自己又多了一道羁縻,从而一笔勾销我有所感觉,或者害怕在自身感到的游荡癖。
  最初几天,我们从早到晚出去采购物品;尽管玛丝琳的哥哥热心帮忙,后来代我们采购几次,可是不久,玛丝琳还是感到疲惫不堪;本来她需要休息,哪知家刚刚安置好,紧接着她又不得不连续接待客人;由于我们一直出游在外,这次安了家来人特别多。玛丝琳久不与人交往,既不善于缩短客访时间,又不敢杜门谢客。一到晚上,我就发现她精疲力竭;我即或不用担心她因身孕而感到的疲倦,起码也要想法使她少受点累,因而经常替她接待客人,有时也替她回访;我觉得接待客人没意思,回访更乏味。
  我向来不善言谈,向来不喜欢沙龙里的侈论与风趣;然而从前,我却经常出入一些沙龙,但是那段时间已很遥远了。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变化呢?我跟别人在一起感到无聊、烦闷和气恼,不仅自己拘束,也使别人拘束。那时我就把你们看作我惟一真正的朋友,可是偏偏不巧,你们都不在巴黎,而且一时还回不来。当时就是对你们,我会谈得好些吗?也许你们理解我比我自己还要深吧?然而,在我身上滋生的,如今我对你们讲的这一切,当时我又知道多少呢?在我看来,前途十分牢稳,我从来没有像那样掌握未来。
  当时即使我有洞察力,可是在于贝尔、迪迪埃和莫里斯身上,在许许多多别的人身上,我又能找到什么高招对付我自己呢!对这些人,你们了解,看法也跟我一样。唉!我很快就看出,跟他们谈话如同对牛弹琴。我刚刚同他们交谈几次,就感到他们的无形压力,不得不扮演一个虚伪的角色,不得不装成他们认为我依然保持的样子,否则就会显得矫揉造作;为了相处方便,我就假装具有他们硬派给我的思想与情趣。一个人不可能既坦率,又显得坦率。
  我倒愿意重新见见考古学家、语文学家这一圈子人;不过跟他们一交谈,也兴味索然,无异于翻阅好的历史字典。起初,我对几个小说家和诗人还抱有希望,认为他们多少能直接了解生活;然而,他们即便了解,也必须承认他们不大表现出来;他们多数人似乎根本不食人间烟火,只做个活在世上的姿态,差一点点就觉得生活妨碍写作,令人恼火了。不过,我也不能谴责他们,我难于断定不是自己错了……再说,我所谓的生活,又是什么呢?——这正是我盼望别人给我指破迷津的。——大家都谈论生活中的事件,但绝口不提那些事件的原因。
  至于几个哲学家,训迪我本来是他们的本分,可是我早就清楚能从他们那里得到什么教诲;数学家也好,新批评主义者也罢,都尽量远远避开动荡不安的现实,他们无视现实,就像几何学家无视他们测量的大量物品的存在一样。
  我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丝毫也不掩饰这些拜访给我造成的烦恼。
  “他们都一模一样,”我对她说,“每个人都扮演双重角色。我跟他们之中一人讲话的时候,就好像跟许多人讲话。”
  “可是业呐笥眩甭晁苛沾鸬溃澳懿荒芤竺扛鋈硕几渌腥瞬煌!?
  “他们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继而,我更加怅然地又说:
  “谁也不知道有病。他们生活,徒有生活的样子,却不知道自己在生活。况且,我也一样,自从和他们来往,我不再生活了。日复一日,今天我干什么了呢?恐怕九点钟前就离开了您;走之前,我只有片刻时间看看书,这是一天里惟一的良辰。您哥哥在公证人那里等我;告别公证人,他没有放手,又拉我去地毯商店;在高级木器商店里,我感到他碍手碍脚,但是到了加斯东那里才同他分手;我同菲力浦在那条街的餐馆吃过午饭,又去找在咖啡馆等候我的路易,同他一起听了泰奥多尔的荒谬的讲课;出门时,我还恭维泰奥多尔一通,为了谢绝他星期天的邀请,只好陪他去亚瑟家;于是,又跟亚瑟去看水彩画展;再到阿贝尔蒂娜家和朱莉家投了名片。我已精疲力竭,回来一看,您跟我一样累,接待了阿德莉娜、玛尔特、雅娜和索菲姬。现在一到晚上,我就回顾一天的所作所为,感到一天光阴蹉跎过去,只留下一片空白,真想抓回来,再一小时一小时重新度过,心里愁苦得几欲落泪。”
  然而,我却说不出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么,说不出我喜欢天地宽些、空气新鲜的生活,喜欢少受别人限制、少为别人操心的生活,其秘密是不是单单在于我的拘束之感;我觉得这一秘密奇妙难解,心想好比死而复活之人的秘密,因为我在其他人中间成了陌生人,仿佛是从阴曹地府里回来的人。起初,我的心情痛苦而惶惑,然而不久,又产生一种崭新的意识。老实说,在我的受到广泛称誉的研究成果发表的时候,我没有丝毫得意的感觉。现在看来,那恐怕是骄傲心理吧?也许是吧,不过至少没有搀杂一丝的虚荣心。那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把我同世人分开、区别开的东西,至关重要;除我而外,任何人没有讲也讲不出来的东西,正是我要讲的。
  不久我就登台授课了。我受讲题的激发,在第一课中倾注了全部簇新的热情。我谈起发展到绝顶的拉丁文明,描述那无愧于人民的文化艺术,说这种文化宛如分泌过程,开头显示了多血质和过分旺盛的精力,继而便凝固,僵化,阻止思想同大自然的任何珠联壁合的接触,以表面的持久的生机掩盖生命力的衰退,形成一个套子,思想禁锢在里面就要松弛,很快萎缩,以致衰竭了。最后,我彻底阐明自己的观点,断言这种文化产生于生活,又扼杀生活。
  历史学家指责我的推断概括失之仓促,还有的人讥弹我的方法;而那些赞扬我的人,又恰恰是最不理解我的人。

  我是讲完课出来,同梅纳尔克头一次重新见面的。我同他向来交往不多;在我结婚前不久,他又出门了;他去进行这类考查研究,往往要和我们睽隔一年多。从前我不大喜欢他;他好像挺傲气,对我的生活也不感兴趣。这次见他来听我的第一讲,我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那放肆的神态,我乍一见敬而远之,但是挺喜欢;他冲我微笑的样子,我也感得善气迎人、十分难得。当时有一场荒唐而可耻的官司闹得满城风雨,报纸乘便大肆低毁他,那些被他的恃才做物、目无下尘的态度刺伤了的人,也都纷纷借机报复;而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好像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何苦呢,就让他们有道理好了,既然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他就是这样回答别人的谩骂。
  然而,“上流社会”却义愤填膺,那些所谓“互相敬重”的人认为必须以蔑视回敬,把他视同路人。这又是一层原因:我受到一种秘密力量的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同他友好地拥抱。
  看到我在同什么人说话,最后几个不知趣的人也退走了,只剩下我和梅纳尔克。
  刚才受到情绪激烈的批评和无关痛痒的恭维,现在只听他对我的讲课评论几句,我的心情就宁帖了。
  “您把原先珍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说道,“这很好。只是您这一步走晚了点儿,不过,火力也因而更加猛烈。我还不清楚是否抓住了您的要领;您这人真令我惊讶。我不好同人聊天,但是希望跟您谈谈。今天晚上赏光,同我一起吃饭吧。”
  “亲爱的梅纳尔克,”我答道,“您好像忘记我有了家室。”
  “哦,真的,”他又说道,“看到您敢于上前跟我搭话,态度那么热情坦率,我还以为您自由得多呢。”
  我怕伤了他的面子,更怕自己显得软弱,便对他说,我晚饭后去找他。

  梅纳尔克到巴黎总是暂时客居,在旅馆下榻;即便如此,他也让人整理出好几个房间,安排成一套房子的规模。他有几个仆人侍候,单独吃饭,单独生活。他嫌墙壁和家具俗气丑陋,就把他从尼泊尔带回来的几块布挂上去;他说等布挂脏了好赠送给哪家博物馆。我过分急于见他,进门时见他还在吃饭,便连声叨扰。
  “不过,我还不想就此结束,想必您会容我把饭吃完。您若是到这儿吃晚饭,我就会请您喝希拉兹酒,这是哈菲兹歌颂过的佳酿;可是现在太迟了,这种酒宜于空腹喝。您至少喝点别的酒吧?”

     
  ①哈菲兹(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我同意了,心想他准会陪我喝一杯,却见他只拿一只杯子,不免奇怪。
  “请原谅,我几乎从来不喝酒。”他说道。
  “您怕喝醉了吗?”
  “嗳!恰恰相反!”他答道,“在我看来,滴酒不沾,才是酪配大醉;我在沉醉中保持清醒。”
  “而您却给别人斟酒。”
  他微微一笑。
  “我总不能要求人人具备我的品德。在他们身上发现我的邪僻,就已经个错了。”
  “起码您还吸烟吧?”
  “烟也不大吸。这是一种缺乏个性的消极的醉意,极容易达到;我在沉醉中寻求的生活的激发,而不是生活的缩减。不谈这个了。您知道我是从哪儿来的吗?从比斯克拉。我听说您不久前到过那里,就想去寻觅您的踪迹。这个盲目的学者,这个书呆子,他到比斯克拉干什么去啦?我有一种习惯,只有别人告诉我的事情,我听完为止,不再探究,而对我自己要了解的事情,老实说,我的好奇心是没有止境的。因此,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寻觅,搜索,调查过了。我的冒失行为还真有了用,正是这种行为使我产生了再同您晤面的愿望,而且我知道现在要见的,不是我从前所见的那个墨守成规的老夫子,而是……是什么,这要由您来向我说明。”
  我感到自己的脸涨红了。
  “您了解到我什么情况了,梅纳尔克?”
  “您想知道吗?不过,您不必担心呀!您了解您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知道我不可能对任何人谈论您。您也瞧见了您讲的课是否为人理解!”
  “然而,”我略微不耐烦地说,“还没有任何迹像表明我对您可以深谈。好了!您究竟打听到我什么情况了?”
  “首先,听说您得了一场病。”
  “哦,这情况毫无……”
  “嗳!这情况就已经很重要了。还听说您好独自一人出去,不带书(从这儿我开始佩服您了),或者,您不是独自一人出去的时候,更愿意让孩子而不是让尊夫人陪同。不要脸红呀,否则我就不讲下去了。”
  “您讲吧,不要看我。”
  “有一个孩子,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他叫莫克蒂尔,长得没有那么俊的,又好偷,又好骗;我看出他能提供很多情况,便把他笼络住,收买他的信任,您知道这并不容易,因为,我认为他一边说不再撒谎,一边还在撒谎。他对我讲的有关您的事,您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
  这时,梅纳尔克已经起身,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把它打开。
  “这把剪刀是您的吧?”他问道,同时递给我一样锈迹斑斑的、又尖又弯的形状很怪的东西;然而,我没有怎么费劲就认出正是莫克蒂尔从我那偷走的小剪刀。
  “对,是我的,这正是我妻子原来的剪刀。”
  “他说是趁您回过头去的工夫拿走的,那大房间里只有你们两个人。不过,有趣的还不在这儿;他说他把剪刀藏进斗篷的当儿,就明白了您在镜子里监视他,而且瞥见了您映在镜子里的窥察的眼神。您目睹他偷了东西,却绝口不提!对您这种缄默,莫克蒂尔感到非常意外……我也一样。”
  “听了您讲的,我也深感意外:怎么!他居然知道我瞧见啦!”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您想比一比谁狡滑;在这方面,那些孩子总能把我们耍了。您以为逮住了他,殊不知他却逮住了您……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请向我解释一下,您为什么保持沉默。”
  “我还希望别人给我解释呢。”
  我们静默了半晌。梅纳尔克在屋里踱来踱去,漫不经心地点燃一支烟,随即又扔掉。
  “事情在于‘一种意识’。”他又说道,“正如别人所说的‘意识’,而您好像缺乏,亲爱的米歇尔。”
  “‘道德意识’,也许是吧。”我勉强一笑,说道。
  “嗳!不过是所有权的意识。”
  “我看您自己这种意识也不强。”
  “可以说微乎其微,您瞧,这里什么也不是我的;不提也罢,就连我睡觉的这张床也不属于我。我憎恶安逸;有了财物,就滋长这种思想,要高枕无忧。我相当喜爱生活,因而要活得清醒;我正是以这种不稳定的情绪刺激,至少激发我的生活。我不能说我好弄险,但是我喜欢充满风险的生活,希望这种生活时刻要我付出全部勇气、全部幸福和整个健康的体魄。”
  “既然如此,您责怪我什么呢?”我打断他的话。
  “嗳!您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亲爱的米歇尔。我试图表明自己的信念,这下又干了蠢事!……如果说我不大理会别人赞同还是反对,这总不是自己要出面表示赞同或反对;对我来说,这些词没有多大意义。刚才我谈自己太多了;自以为被人理解,话就煞不住闸……我只想对您讲,对一个缺乏所有权意识的人来说,您似乎很富有;这就严重了。”
  “我富有什么呀?”
  “什么也没有,既然您持这种口吻……不过,您不是开课了吗7您在诺曼底不是拥有土地吗?您不是到帕希来安家,布置得相当豪华吗?您结了婚,不是盼个孩子吗?”
  “就算是吧!”我不耐烦地说道,“然而,这仅仅证明我有意为自己安排的生活,拿您的话说,比您的生活更‘危险’。”
  “是啊,仅仅。”梅纳尔克讥诮地重复道,接着猛然转过身来,把手伸给我:
  “好了,再见吧;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名堂。改日见吧。”
  有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到他。

  我又忙于应付新的事务、新的思虑。一位意大利学者通知我,他把一批新资料公诸于世,我为讲课用了很长时间研究了那些资料。感到头一讲没有被人正确领会,就更激起我的愿望,我要以不同方法更有力地阐明以下几讲。出此,我原先以巧妙的假说提出的观点,现在就要敷演成学说。多少论证者的力量,就在于别人不理解他们用含蓄的话阐述的问题。至于我,老实说,我还不能分辨在必要的正常论证中,又有多少固执的成分。我要讲述的新东西越难讲,尤其越难讲明白,就越急于讲出来。
  然而,跟行为一对照,话语变得多么苍白无力啊!生活、梅纳尔克的一举一动,不是比我讲的话雄辩千倍吗?我恍然大悟,古代贤哲近乎纯粹道德的教诲,总是言行并重,甚而行重于言!
  上次晤面之后将近三周,我又在家里见到了梅纳尔克。他到的时候,正值一次人数众多的聚会的尾声。为了避免天天来人打扰,我和玛丝琳干脆每星期四晚上敞门招待,其他日子就好杜门谢客了。因此,每星期四,自称是我们朋友的人便纷纷登门。我们的客厅非常宽敞,能接待很多人,聚会延至深夜。如今想来,吸引他们的主要是玛丝琳的丽雅,以及他们之间交谈的乐趣;至于我,从第二次晚会开始,我就觉得听无可听,说无可说,难以掩饰烦闷的情绪。我遛来遛去,从吸烟室到客厅,又从前厅到书房,东听一句话,西瞥一眼,无心观察他们干什么。
  安托万、艾蒂安和戈德弗鲁瓦仰卧在我的妻子的精巧的沙发椅上,在争论议会的最近一次投票。于贝尔和路易乱弄乱摸我父亲收藏的出色的铜版面片。在吸烟室里,马蒂亚斯把点燃的雪茄放在香木桌上,以便更专心地听列奥纳尔高谈阔论。一杯柑香洒洒在地毯上。阿贝尔的一双泥脚肆无忌惮地搭在沙发床上,弄脏了罩布。人们呼吸着物品严重磨损的粉尘……我心头火起,真想把我的客人一个个全推出去。家具、罩布、铜版画,一旦染上污痕,在我看来就完全丧失价值;物品垢污,物品患疾,犹如死期已定。我很想独自占有,把这一切都封存起来。我不免思忖,梅纳尔克一无所有,该是多么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于要珍惜收藏。其实,这一切对我又有什么要紧呢?
  在灯光稍暗、由一面没有镀锡的镜子隔开的小客厅里,玛丝琳只接待几个密友;她半卧在靠垫上,脸色惨白,不胜劬劳;我见了陡然惊慌起来,心下决定这是最后一次接待客人了。时间已晚。我正要看表,忽然感到放在我背心兜里的莫克蒂尔那把小剪刀。
  “这小家伙,既然偷了剪刀就弄坏,就毁掉,那他为什么要偷呢?”
  这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身,原来是梅纳尔克。
  恐怕只有他一人穿着礼服。他刚刚到。他请我把他引见给我妻子;他不提出来,我绝不会主动引见。梅纳尔克仪表堂堂,相貌有几分英俊;已经灰白的浓髭胡垂向两侧,将那张海盗式的面孔截开;冷峻的眼神显出他刚勇果决有余,仁慈宽厚不足。他刚同玛丝琳一照面,我就看出玛丝琳不喜欢他。等他俩寒暄几句之后,我便拉他去吸烟室。
  当天上午我就得知,殖民部长交给他一项新的使命。不少报纸发消息的同时,又回顾了他那充满艰险的生涯,溢美之言惟恐不足以颂扬,仿佛忘记了不久前还肆意毁谤他。报纸争相渲染他前几次勘察中的有益发现对国家,对全人类所做的贡献,就好像他只为人道主义的目的效力;还称颂他吃苦耐劳,忠于职守,胆识过人,大有他专门追求这类赞誉的劲头。
  我一上来也向他道贺,可是刚说两句就被他打断了。
  “怎么!您也如此,亲爱的米歇尔,然而当初您可没有骂我呀,”他说道,“还是让报纸讲这些蠢话去吧。一个品行遭到非议的人,居然有几点长处,现今看来是咄咄怪事。我完全是一个整体,无法区分他们派在我身上的瑕瑜。我只求自然,不想装什么样子,每次行动所感到的乐趣,就是我应当从事的标志。”
  “这样很可能有建树。”我对他说。
  “我有这种信念,”梅纳尔克又说道,“唉!我们周围的人若是都相信这一点就好了。可是,大多数人却认为对他们自己只有强制,否则不会有任何出息;他们醉心于模仿。人人都要尽量不像自己,人人都挑个楷模来仿效;甚至并不选择,而是接受现成的楷模。然而我认为,人的身上还另有可观之处。他们却不敢,不敢翻过页面。模仿法则,我称作畏惧法则。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我十分憎恶这种精神上的广场恐怖症:这是最大的怯懦。殊不知人总是独自进行发明创造的。不过,这里谁又立志发明呢?自身感到的不同于常人之点,恰恰是希罕的,使其人具有价值的东西。然而,人们却要千方百计地取消;就这样还口口声声地说热爱生活。”
  我由着梅纳尔克讲下去。他所说的,正是上个月我对玛丝琳讲过的话;我本来应当同意。然而,出于何等懦弱心理,我却打断他的话头,一字不差地重复玛丝琳打断我时说的那句话:
  “然而,亲爱的梅纳尔克,您总不能要求每个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梅纳尔克戛然住声,样子奇怪地凝视我,接着,他完全像欧塞贝那样跨上一步告辞,毫不客气地转身去同埃克托尔交谈了。

  ①欧塞贝(265—340),希腊基督教徒作家。

  话刚一出口,我就觉得很蠢,尤其懊悔的是,梅纳尔克听了这话可能会认为,我感到被他的话刺痛了。夜深了,客人纷纷离去。等客厅里的人几乎走空了,梅纳尔克又朝我走来,对我说道:
  “我不能就这样离开您。无疑我误解了您的话,至少让我存这种希望吧。”
  “哪里,”我答道,“您并没有误解。我那话毫无意义,实在愚蠢,刚一出口我就懊悔莫及,尤其感到在您的心目中,我要被那话打入您刚刚谴责的那些人之列,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像您一样讨厌那类人,我憎恶所有循规蹈矩的人。”
  “他们是人间最可鄙的东西,”梅纳尔克又笑道,“跟他们打交道,就别指望有丝毫的坦率;因为他们惟道德准则是从,否则就认为他们的行为不正当。我稍微一觉察您可能同那些人气味相投,就感到话语冻结在嘴唇上了。我当即产生的忧伤向我揭示,我对您的感情多么深笃。我就愿意是自己失误了,当然不是指我对您的感情,而是指我对您的判断。”
  “的确,您判断错了。”
  “哦!是这么回事吧?”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说道。“告诉您,不久我就要启程了,但是我还想跟您见见面。我这次远行,比前几次时间更长,风险更大,归期难以预料。再过半个月就动身;这里还无人知晓我的行期这么近,我只是私下告诉您。天一破晓就起行。不过,我每次动身之前那一夜,总是惶惶不安。向我证明您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后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吗?”
  “在那之前,我们还会见面的嘛。”我颇感意外地说道。
  “不会见面了。这半个月,我谁也不见了,甚而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达佩斯,六天之后,还要到罗马。那两个地方有我的友人,离开欧洲之前,我要去同他们话别。还有一个在马德里盼我去呢。”
  “一言为定,我跟您一起度过那个夜晚。”
  “好,我们可以饮希拉兹酒了。”梅纳尔克说道。

  这次晚会过后几天,玛丝琳的身体开始不适。前面说过,她常常感到疲倦,但她忍着不哀怨。而我却以为这种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缘故,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没有在意。起初请来一个老大夫,他不是胡涂,就是不请病情,叫我们一百个放心。然而,看到玛丝琳总是心绪不宁,身体又发热,我就决定另请特××大夫,他是公认的医道最高明的专家。大夫奇怪为什么没有早些就医,并作出了严格的饮食规定,说患者前一阵就应当遵循了。玛丝琳太好强,不知将息,结果疲劳过度。在一月末分娩之前,她必须终日躺在帆布椅上。她完全服从极为难耐的医嘱,无疑是她颇为担心,身体比她承认的还要不舒服。她一直硬挺着,现在一种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她的意志,以致几天当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护理,并且拿特××的话极力安慰她,说大夫认为她身体没有任何严重的病状。然而,她那样忐忑不安,最后也使我惊慌失措了。啊!我寄寓希望的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来毫无把握!当初我完全埋在故纸堆里,忽然一日,现实却令我心醉,哪知未来攘解了现时的魅力,甚于现时攘解往昔的魅力。自从我们在索伦托度过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爱、全部生命,就已经投射在前景上了。
  说话到了我答应陪伴梅纳尔克的夜晚。整整一个冬夜要丢下玛丝琳,我虽然放心不下,但还是尽量让她理解这次约会和我的诺言非同儿戏,绝不能爽约失信。这天晚上,玛丝琳感觉好一些,不过我还是担心;一位女护士代替我守护她。然而一来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我进行搏击,要驱除这种情绪,同时也恨自己无计摆脱。我的神经渐渐高度紧张,进入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同造成这种状态的痛苦悬念既不同又相近,不过更接近于幸福感。时间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纷纷降落。我呼吸着凛冽的空气,迎斗严寒,迎斗风雪与黑夜,终于感到十分畅快;我在体品自己的勇力。
  梅纳尔克听见我的脚步声,便迎到楼道上。他颇为焦急地等候我,只见他脸色苍白,皮肉微微抽搐。他帮我脱下大衣,又逼我脱掉湿了的皮靴,换上软绵绵的波斯拖鞋。在炉火旁边的独脚圆桌上,摆着各种糖果。室内点着两盏灯,但还没有炉火明亮。梅纳尔克首先问讯玛丝琳的身体状况。我回答说她身体很好,一语带过。
  “你们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问道。
  “还有两个月。”
  梅纳尔克朝炉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面孔。他沉默下来,久久不语,以致弄得我有些尴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起身走了几步,继而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于是,他仿佛顺着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地说:
  “必须抉择。关键是弄清自己的心愿。”
  “唔!您不是要动身吗?”我问道,心里摸不准他的话的意思。
  “也许吧。”
  “难道您还犹豫吗?”
  “何必问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生活有千百种形式,每人只能经历一种。艳羡别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会享那个福。现成的幸福要不得,应当逐步获取。明天我启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这种幸福。您就守住家庭的平静幸福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制幸福的,”我高声说道,“不过,我个子又长高了。现在,我的幸福紧紧箍住我,有时候,勒得我几乎喘不上来气!”
  “哦!您会习惯的!”梅纳尔克说道。接着,他立在我面前,直视我的眼睛,看到我无言以对,便辛酸地微微一晒,又说道:“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斟希拉兹酒吧,亲爱的米歇尔,您不会经常喝到的;吃点这种粉红色果酱,这是波斯人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换盏,忘记明天我起行之事,随便聊聊,就当这一夜十分漫长。如今诗歌,尤其哲学,为什么变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吗?就是因为诗歌哲学脱离了生活。古希腊直截了当地把生活理想化,以致艺术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诗篇,哲学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学的实践;同样,诗歌和哲学参与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绝不解,而是哲学滋养着诗歌,诗歌抒发着哲学,两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为也不再考虑美不美;明智却独来独往。”
  “您的生活充满了智慧,”我说道,“何不写回忆录呢?——再不然,”我见他微微一笑,便补充说,“就只记述您的旅行不好吗?”
  “因为我不喜欢回忆,”他答道,“我认为那样会阻碍未来的到达,并且让过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却昨天的前提下,才强行继承每时每刻。曾经幸福,绝不能使我满足。我不相信死去的东西,总把不再存在和从未有过两种情况混为一谈。”
  这番话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终于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后拉,拉住他,然而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反驳他的话;况且,与其说生梅纳尔克的气,还不如说生我自己的气。于是,我默然不语。梅纳尔克则忽而踱来踱去,宛似笼中的猛兽,忽而俯向炉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开口言道:
  “哪怕我们贫乏的头脑善于保存记忆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变质了;最香艳的腐烂了;最甜蜜的后来变成最危险的了。追悔的东西,当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长时间静默,然后他说道:
  “遗憾、懊恼、追悔,这些都是从背后看去的昔日欢乐。我不喜欢向后看,总把自己的过去远远甩掉,犹如鸟儿振飞而离开自己的身影。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时刻等候我们,但总是要找到空巢,要独占,要独身的人去会它。啊!米歇尔,任何快乐都好比日渐腐烂的荒野吗哪,又好比阿梅莱斯神泉水;根据柏拉图的记载,任何瓦罐也装不住这种神泉水。让每一时刻都带走它送来的一切吧。”

  ①荒野吗哪,《圣经·旧约》中记载的神赐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旷野四十年而赖以存活。

  梅纳尔克还谈了很久,我在这里不能把他的话一一复述出来;许多话都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越是想尽快忘却,就越是铭记不忘。这并不是因为我觉得这些话有什么新意,而是因为它们陡然剥露了我的思想;须知我用多少层幕布遮掩,几乎以为早已把这种思想扼杀了。一宵就这样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纳尔克送上火车,挥手告别之后,踽踽独行,好回到玛丝琳的身边,一路上情绪沮丧,恨梅纳尔克寡廉鲜耻的快乐;我希望这种快乐是装出来的,并极力否认。可恼的是自己无言以对,可恼的是自己回答的几句话,反而会使他怀疑我的幸福与爱情。我牢牢抓住我这毫无把握的幸福,拿梅纳尔克的话说,牢牢抓住我的“平静的幸福”;唉!我无法排除忧虑,却又故意把这忧虑当成我的爱情的食粮。我探望将来,已经看见我的小孩冲我微笑了;为了孩子,我的道德现在重新形成并加强。我步履坚定地朝前走去。
  唉!这天早晨,我回到家,刚进前厅,只见异常混乱,不禁大吃一惊。女护士迎上来,用词委婉地告诉我,昨天夜里,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别难受,继而剧烈疼痛,尽管算来她还没到预产期;由于感觉不好,她就派人去请大夫;大夫虽然连夜赶到,但是现在还没有离开病人。接着,想必看到我面如土色,女护士就想安慰我,说现在情况已经好转,而且……我冲向玛丝琳的卧室。
  房间很暗,乍一进去,我只看清打手势叫我肃静的大夫,接着看见昏暗中有一个陌生的面孔。我惶惶不安,蹑手蹑脚地走到床前。玛丝琳紧闭双目,脸色惨白,乍一看我还以为她死了。不过,她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向我转过头来。那个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里收拾并藏起几样物品;我看见有发亮的仪器、药棉;还看见,我以为看见一块满是血污的布单……我感到身子摇晃起来,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吗?”我惶恐地问道。
  大夫惨然地耸了耸肩膀。——我一时懵了头,扑倒在病榻上,失声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来!我脚下忽地塌陷;前面惟有空洞,我在里面踉跄而行。
  这段时间,记忆一片模糊。不过,最初,玛丝琳的身体似乎恢复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点闲暇时间,几乎终日陪伴她。我在她身边看书,写东西,或者轻声给她念。每次出去,准给她带回来鲜花。记得我患病时,她尽心护理,十分体贴温柔,这次我也以深挚的爱对待她,以致她时常微笑起来,显得心情很舒畅。我们只字不提毁掉我们希望的那件惨事。
  不久,玛丝琳得了静脉炎;炎症刚缓和,栓塞又突发,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夜,还记得我俯身凝视她,感到自己的心脏随着她的心脏停止或重新跳动。我定睛看着她,希望以强烈的爱向她注入一点我的生命,像这样守护了她多少夜晚啊!当时我自然不大考虑幸福了,但是,能时常看到她的笑容,却是我忧伤中的惟一快慰。
  我重又讲课了。哪儿来的力量备课讲授呢?记忆已经消泯,我也说不清一周一周是如何度过的。不过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们叙述:
  那是玛丝琳栓塞突发之后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边,看她似乎见好,但是遵照医嘱,她必须静卧,甚至连胳膊也不能动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离开;这时,她向我国示一个匣子,求我打开,然而由于言语障碍,说话的声音极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上,我打开了,只见里面装满了带子、布片和毫无价值的小首饰。她要什么呢?我把匣子拿到床前,把东西一样一样捡出来给她看。“是这个吗?是那个吗?……”都不是,还没有找到;我觉察出她有些躁急。——“哦!玛丝琳!你是要这小念珠啊!”她强颜微微一笑。
  “难道你担心我不能很好护理你吗?”
  “嗳!我的朋友!”她轻声说道。——我当即想起我们在比斯克拉的谈话,想起她听到我拒绝她所说的“上帝的救援”时畏怯的责备。我语气稍微生硬地又说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为你祈祷过多少回啊。”她答道,声音哀哀而轻柔。我见她眼睛流露出一种祈求的不安的神色,便拿起小念珠,撂在她那只歇在胸前床单上的无力的手中,赢得了她那充满爱的泪眼的一瞥,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呆了一会儿,颇不自在,有点手足无措,终于忍耐不住了,对她说道:
  “我出去一下。”
  说着我离开怀有敌意的房间,仿佛被人赶出来似的。
  那期间,栓塞引起了严重的紊乱;心脏掷出的血块使肺堵塞,负担加重,呼吸困难,发生噬噬的喘息声。病魔已经进驻玛丝琳的体内,症状日渐明显。病人膏盲了。

2009-2-9 13:5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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