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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时常叫我起来回答问题并从来不叫我的名字。我每次都可以回答正确,她也不说什么。有一次她出了一道挺难的题,给大家二十分钟思考,我故意捣乱,五分钟以后就直接报了答案,她这次真的生气了,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她发火。她说,坐最后一排的那个同学,你下次不要到我班上上课了。我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点都不怕,说,为什么?我交了补习费的,干嘛不能来。她刻意装作心平气和的样子看着我说,那么你教了多少钱,我说一百。她二话不说,走到我位置跟前,往桌上用力的拍了两百块钱说,给!你不用再来了。我没拿钱,抓起桌上的钢笔和CD机就走了。后来我问她,当时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她说,她最看不得学生上课不听讲。
期中考试的时候,我化学考了全班第一名,年级第二,仅仅比她教的7班的最高分低两分,于是我就很后悔自己有一道很简单的题居然粗心给搞错了,否则她就肯定会知道我的名字。
那天化学课是上午第三节,第四节是体育课,所以大家下了化学课以后都站在外面,我也站在走廊里,这时候她过来了,我们同学都知道我特别欣赏她,于是大家都看着我,我不好意思的叫了她一句,叶老师好。然后我就想走开,以免同学起哄。可就在我想走开的时候,她转过身叫住了我,还是叫我的名字,然后她问,你是在我班上课的吗?我说,是。她又问,那你这回考了多少分?我就报了我考的分数,她听到以后就笑了,说不错。我又加了一句,说,没你们班的高。她想了想说,易何同学,既然你化学这么好那为什么还到我班上来上课。我一下愣住了,磕磕巴巴的说,啊,你原来知道我名字啊。她轻笑一下说,呵,你易何的名字我会不知道?这是她主动给我说的第一次话,也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那天她穿了一身黑的,我穿了一身白的,反差很大,但也是很美的。
这之后,我和她就算认识了,但也就是一面之交。什么是一面之交呢?就是没有人的时候,我看见她会叫她一句老师好,有人的时候,我们就装作彼此毫不相识。后来我跟她开玩笑,说怎么当时搞得跟做特务接头似的。
其实在这之前她真还不知道我叫易何,或者说知道易何,但不知道我就是易何。她后来跟我说,那时候经常听同事议论各班学生,总是听到易何两个字,有的老师说没看这个学生学习,但成绩总是不错。有的老师说这个学生班级工作很好,组织能力极强。也有的老师说听说这个九班的易何是五子棋高手,男生寝室一栋楼,没有下五子棋赢过易何的人。这种人怎么就不能吧心思都放到学习上呢。之后有一次在她和我们班主任在路上走,她就问,你们班易何到底是谁,班主任拿手往操场上一指说,那个穿五号球衣的就是易何,她才发现原来被自己赶走的那个学生正是我——易何。
那时候,我周末不但要听她的课,还要参加排球比赛,那是我高中生涯中最紧凑也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排球赛我们最终取得了全市第一名,得了奖,我跑来告诉她,还拿了一个西瓜到她们老师的办公室,当时是五月份,还没有到吃西瓜的时令,所以老师们都很惊讶,而只有她知道我搬一个西瓜来其实只是为她一个人的。她看我搬一个十几斤重的西瓜,气喘嘘嘘,就一边摇头一边笑了。我特别喜欢看她这样朝我笑。我切了西瓜,然后第一块就拿给她,旁边有很多老师,都认识我,也对我不错,但我实在是累了,给她拿了西瓜就在她旁边坐下了,其他老师就开我玩笑说怎么只给叶老师拿?我只好红着脸帮其他老师一个一个的拿西瓜,她就放下手里的西瓜帮我。然后,她吃西瓜一边听我讲我们排球队的故事,惊险的、感动的。因为又有老师来了,我只好站着讲,她坐着听,抬头看着我,我当时觉得自己特别伟大,也觉得辛苦整整6个月为这一刻也是值得的。
高二快结束的时候,我送她礼物,是一本书加一封信,我写的东西从来都是不错的,这不是吹的,其实只要有感情,写的东西都不会差到那里去。我写得很中性化,没有什么特别感性的词句在里面,但读完以后是会被感动的,我之前给我最好的朋友读过,他说特别好。
送给她以后,我很多天没有见到她,然后在走廊公共洗手的地方碰见她,她就问我想不想去她那里玩?我说这样不太好吧?她说没关系,说还有别的同学,于是我想了想,就同意了。那几个女孩子都很疯,麻雀一样唧唧咋咋,我不怎么喜欢,相比之下,我觉得还是她比较好。我在别人面前总是可以口若悬河,惟独在她面前我不会说话。于是我就听那几个女孩子和她聊天,有人问她是否有男朋友了,我向来就讨厌这种鸡婆的问题。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你们想呀,我都这么大了,是不是?她尽管没有说,但我还是明白她就是有男朋友了。我有些难过,但又想,这样也挺好的,她也算是有人管了。
高二过了,一转眼就要上高三了,听说刚分配来教书的老师是没有资格教高三的,所以我想,她要离开我了。心里很难过。可是高二暑假补课的时候,她还在学校教书,我知道她教得好,因为只要是她教的班,无论大考小考,都是年级排最前面的。这也是我最佩服她的地方。我想,也许学校会为她破这个例。看着她每天风风火火的样子,我学习也特别上劲了。可是高三一开学,我便没再见过她,她终于还是被发配去教高一了。我心里特别难过,她不知道。从此,我在三楼,她在一楼,常常可以从三楼的窗户外面看见一楼的她捧着她的化学书,走来,走去,还是一样的风风火火。我想,她老是长不大的。
高三这年,我每个礼拜一都可以见到她,这应该感谢我们学校那个食堂的饭卡输钱窗口。两千人的高中居然只有一个输钱窗口,每到礼拜一中午,输钱窗口的队伍可以排一百米,因此为了避开输卡高峰,每个礼拜一中午我都到她那里蹭饭。教工食堂的饭比学生食堂好多了,同样一个辣椒炒肉,教工食堂就是肉里面挑辣椒,学生食堂则刚好相反。她饭卡里的钱巨多,我们学生都是两位数的,她总是三位数。
每到礼拜一中午,下了课我就跑到一楼四班门口等她下课,然后两个人肩并肩去吃饭。她问我复习的怎么样,问我打算考哪里,问我喜欢听谁的歌,还问我有没有偷偷被着老师谈恋爱,我都一五一十的回答她,她从来不发表评论,有时候回答“原来是这样。”有时候就不说话。我也问她喜欢那个影星的电影,是否追星等等,她总说,我比你大那么多,哪里还会追星。其实她仅仅比我大六岁,却总要扮成以为长者的样子,这点极端让我厌恶。
记得那个冬天的礼拜一,我又跑去她教的班门口等,下课以后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师出来,看见我问是不是易何。我说是啊。那个老师就递给我一张卡说,这是叶雨文叫我给你的。她今天没来上课,生病了。我蹬着眼睛什么也没说。
那天我拿着她的饭卡没有吃饭,想跑到她们教工的寝室看看她,又不太敢,那时候学校里年轻老师是两人一间寝室的。第二天晚自习,我知道她在四班,就跑去了,看见她围着条厚围巾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想都没想就走进去,拍拍她的肩。她醒来惊讶的看着我,嘴唇干裂得可怕。我说,你都这样了还管什么晚自习!当时她班上所有的学生都像看热闹那样看着我。我说,你赶快回去睡觉吧。班上鸦雀无声,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她挺尴尬的抬起头,有气无力的说,你别管了,我没事的。
我心想反正都豁出去了,干脆一手拉着她,一手拎着她的皮包往外走,全班学生跟看笑话似的看着我们。她站起来局促的对学生说,你们好好自习,老师今天不太舒服。班长到前面管一下。
然后她就跟我出去了,刚刚走出教室,就听见班上传来震耳欲聋的叫喊声。我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她也没说话。走到学校大马路上,她就停下来对我说,易何,你回去自习吧,高三了,一天都不可以耽误的。我想了想说,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她说不用了。我低下头站在那里,她也站在那里,头顶的路灯亮着寂寞的光。然后我脱下自己的羽绒衣放到她手里,就撒开腿往教室跑去。
再然后,我没有去找过她,她也没有找过我,每到礼拜一中午,我都不再和她一起吃饭,她班上的学生看到我都会指指点点,我就当没看见。本来就没有什么,她是老师,我是学生。
高三下半学期,在校车上听她班里的学生议论,说她结婚了。我心里咯噔一声,并没有多大感觉,只是心里想,为什么她连结婚这样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一声呢。我那件羽绒衣她一直都没还给我。我只能骗老妈说衣服打排球的时候掉了,老妈骂我很久,羽绒衣是老妈到香港出差给我带的,POLO的最新款,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高考的时候,我没有想到发挥失常。最后决定去外地学法语,出国。去外地的前一天,很晚了,家里来电话,老妈接的,说有女孩子找你。我说谁呀,我妈说自己接。自从我高考失利,老妈跟我讲话的语调都变了,跟武则天似的。我接了电话,刚说一个喂字,就听见她的声音:是我。
我愣住了,已经半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我知道她是谁,可还是问了一句:你是哪位。
电话那头停顿一下,还是那句:是我。
我说,是你啊。
又是一阵沉默,她突然说,对了,上次你借我的那件羽绒衣还在我这里呢,什么时候过来拿一下。
我说,恐怕不能来拿了,明天晚上的我就去外地学法语。
她立刻说,是吗,那明天上午你有没有时间,我想见你一面。
我停了一下,然后鼓足勇气说,如果你想还衣服给我,那么还是算了,
她说那好吧,你明天几点的火车?
我说,晚上九点的。
她说,那……一路平安。
挂了电话,我的心突然就冷了。老妈在书房里叫,易何,还没打完电话?我说打完了。老妈又叫:打完了就睡觉!
可我睡不着。
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整理行李,把所有的化学书扔到床底下。
在火车站,老妈和老爸看着我,老爸说,易何,从今往后你要踏实学习,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我说知道。老妈说,好好学习,父母已经为你操碎心了。我又说知道。
我何尝不是碎了心呢。
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易何,你在这里啊。
我回过头,是叶雨文!
老妈和老爸惊讶的看着她,她主动说,我是易何高中的化学老师。老妈老爸脸上挤出不自然的笑。我几乎不会说话了。
她却像没事人似的说,怎么在这里?
我说,去外地学法语。
她说,这样啊,那好好学啊,我顺便来接一个人。
然后她伸出手,我看着她。
她说,怎么,握个手,说句再见吧。
我伸出手和她相握。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打开手心里她递过来的纸团,上面写着:一个人在外地,好好照顾自己。叶雨文。
眼泪自己就流下来了,如何也止不住。
在外地的时候,我也给她写过信,用很平常的信纸,我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写的也是自己平常的生活,还有朋友。她从来不回信。我知道原因,她的字写得很烂,她怕我笑话她。有一回,我特别难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给她打电话,在里面哭,这是我第一次当她的面哭,她有些慌张,问我怎么了,我说心里难受,然后她问我要我的电话号码,说打给我。我就给她了,她知道我这里给她打电话很费钱的,我只能用201校园卡。她后来经常给我打电话,常常是周末,问我干什么,给家里打电话了吗?又说天冷了,要多穿衣服,不要感冒了。很体己的话,让我听了可以感动整整一天的那种。
学完语言,考完语言资格证,拿到签证,我就准备出国了,出国以前,我见了她一面,她请我吃饭,其实从我认识她,就是她在一直的请我吃饭。她不要我掏钱,我没有办法。她说出国以后一个人,要小心,不要再贪玩了,我说好的。她又说,语言终究是障碍,但只要多读多听,就没有问题了。我又说好。她问,你打算学什么,我说学化学。她看着我,好半天才低下头说,化学对身体有伤害,你还是学别的吧。这回我没有说好的。我说,我一定要学化学。她听了我的话,就没多说了。吃完饭,她叫我陪她逛街,我答应了。其实我不喜欢逛街的,我买衣服就那么几个牌子,看完就走人的。但她要我陪她,我当然不能拒绝,从我认识她,她说的每句话,我都是听的。
逛街的时候,她非要给我买一件耐克的羽绒衣,我看了看上面一千六的价格立刻说不要,她就阴了脸。柜台小姐恬着脸看着我说阴阳怪气的说,女朋友给你买衣服还不要?哪里找这么好的女朋友啊。我看着她通红的脸,蹲在地上笑了好久。她没理我,径自去柜台交钱。从商场里面出来,我们就要告别了,我对她挥了挥手,说,再见,叶老师。她也对我笑笑,说,再见,易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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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3 20: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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