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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生晓梦迷蝴蝶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温热前世的牵挂/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爱恨全喝下/岁月在岩石上敲打/我又留长了头发/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大雨就要下/风狠狠的刮/谁在害怕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蝴蝶依旧狂恋着花/错过我转世的脸颊/你还爱我吗/我等你一句话
——信乐团《千年之恋》
一连好几年,他在梦里,都会听到那个模模糊糊的声音。声调,带着幽怨,却又不阴冷,透着丝丝暖意。那么熟悉,而又明媚的声音。
“之舟,之舟,你在等我吗?”
“之舟,之舟,你还爱我吗?”
他总是很容易就猛地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周围仍旧是一片黑暗,什么也没有。没有那悲悲切切的声音的来源。或者,本来是有的,只是他看不到。没有惊恐的大叫,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又闭上了双目。不一会儿,他便再次沉沉睡去。
“之舟,之舟,你忘了我吗?”
声音亦悠悠一叹,再没有响起。
庄之舟,奇怪的名字。总是很容易就会让人联想到那个逍遥游的庄周,也就是庄子。他也不明白,父母取这么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母亲是信命的,在他看来却多多少少有些迷信。他孝顺,从不驳斥母亲的看法,凡事也都由着母亲的性子来。所以,他想,如果他当时知道母亲要给自己起这个名字,他也是不会反对的吧。这么想想,在看到别人窃笑于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也就心安了。慢慢的,他也就无所谓这个名字了——反过来想想,这个名字听起来还是很不错的呢,如果不是因为跟庄子扯上了关系。小时候他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要给他起了这么个奇怪的名字。母亲总是不说,说,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现在告诉你你也不会懂的。问了几次,无果,他也就懂事的不再问了。因为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盯着父亲的相片,眼神凄清。他是被母亲带大的,早已不记得父亲长得什么样子,能看到的只有一张冰冷冷的相片而已。父亲的事,他问,母亲照例不说,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了长大后。于是乎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渴望长大——只有长大了,母亲才会把那些事情都告诉他。
随着时光逝去,那些渴望慢慢沉淀到了心底,也被抛在了脑后。他有更多的事情要忙,要想。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他一步一步向上走着。他的成长之路仿佛是一帆风顺的,没有什么苦恼。家里经济状况一直良好,他和母亲也都不是什么奢侈的人,一直也就这么过着;他或许有些天赋,学业上不需要太过于费功夫,成绩虽然不是最突出的,但一流水平是绝对有的。他喜欢看书,各种各样的古书,从诸子百家到诗词歌赋,从历史散文到古典文论,他都爱看。课余的时间,基本也都画在了书上。母亲是不太管他的,从小到大似乎都如此,由着他自己去。他也乐的自在,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大学,硕士,博士,毕业。他忽然惊觉,求学的历程该是个头了——再不工作自己就快成“啃老族”了。对于有着北大的博士文凭他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当老师吧,他想。这是适合自己的职业。
顺理成章的,他成为大学的讲师,拿工资,养自己,搬了出去。时常回去看看母亲,两个人吃个饭什么的,平淡的波澜不惊。有时他惊觉,小时候的愿望,一直没有实现,但又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于是就这么拖着拖着。反正也无所谓了,他想,就这样吧。他觉得自己一直是个顺民,安顺乖巧的像只小家猫。他的事,母亲从不过问;偶尔他把什么喜报之类的告诉母亲,母亲也就淡淡的笑笑,再没什么表情。久而久之,两人之间淡漠了起来。他到不觉得有什么难过,他知道母亲是爱他的,只是表达方式略不同于常人而已。
高中的时候他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女生,漂亮而文静。他从来一点表示都没有,只是比看常人多看她一眼而已。她没有察觉,班上也没有人察觉。就这么直到毕业。这能够算是喜欢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直到毕业,他和她并不在同一所大学,就这么分开,再也没有联系。有没有人追求过他?他不知道。这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名字起的恰到好处,因为他就如庄子一般,类似于冷血动物。周围的一切,他从来漠不关心,那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他讲课总是保持着一致的语调,没有波澜,如同他的生活。
直到胡蝶的出现。一个五彩斑斓如蝴蝶的女子。
某一年的时候,他的选修课,这个有些莽撞的女子忽而撞门而入。
“对不起老师,我迟到了!”
然后匆匆跑到后排落座。
平凡的脸,平凡的声音,她的一切都很平凡。平凡到,他转瞬就把她忘记了。本来,他的记性也就不怎么好。
那一天,他36岁零350天,她17岁零一天。
偶尔他会听到其他的老师对他的议论纷纷。关注他的家庭,他的背景,等等等等。还有热心的老师说要给他做媒。他本来是不想拂了别的老师的好意的,打算敷衍一下算了,可不怎么的出口的却是严厉的拒绝——那个老师被吓了一跳——他从来不会用那种口气说话的。从此以后也就没有老师再在他面前提这事了。为什么自己会那样呢?他反思来反思去,终于找到了答案。他的生活,他的生命,不需要加入一个人。他深知,爱情,婚姻,意味着两个生命从此纠缠,在彼此的生命里烙下印记。他,不需要这种纠缠,不想要那样的印记。所以,断然拒绝。
日子,还是平淡点好。他想。
某一日下课,课间。他站在走廊的尽头处吞云吐雾。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依赖香烟。仿佛那本身就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样。一见如故。那是在上研究生时。母亲知道了,不反对也不赞成,照例没有任何态度。他也就这么一直继续下去,没有停止。那是一种习惯,就如同有的人习惯走路有的人习惯骑车有的人习惯用左手写字一样,没有分别。
她怯生生的捧着书,来问他问题。
他惊异了一小下——一是向来少有学生来问他问题,何况是这种不怎么重要的选修课,他向来很宽容,容易过而且分不低;二是他觉得这个女生给他的第一印象就不是林黛玉型的,而此刻她的行为却似乎要推翻他的判断了。
“老师,请问……”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惹人怜爱。
他回答了她的问题,她道谢,走开。就在他要继续抽烟的时候,女生忽然又折了回来,说: “老师,我对这门课很感兴趣,我很想把这门课学号。您讲得很好,但我有很多地方还是不明白……”她柔柔的声音停了停,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说, “我的问题挺多的,我怕课间问不完,老师您可以告诉您的办公室在哪吗?老师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去办公室找您可以吗?”
“可以。”他知道自己不是个好老师,所以能做的事情他并不推辞,“我的办公室在办公楼的6层,602。”
“那您什么时候方便?”女生问。
什么时候……他好像极少在办公室呢。“星期五的晚上吧。七点。”他决定给出一个空挡的时间,反正也没有什么大碍。
“谢谢老师。”女生走开了。
他这才惊觉,指间的香烟已快燃尽了。他正准备再抽一口,上课铃响了起来。
星期五,她来的非常准时。他吃过晚饭后就在办公室候着,等待着她的到来。他还是喜欢好学的学生的,为人师者莫不如此。尽管,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老师我过来了。打扰您了。”女生懂礼貌而客气。
“没关系。对了,你叫什么?”他记住了她的脸,却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叫胡蝶,古月胡,蝴蝶的蝶。”她说。
“名字不错,很好听。”他说,嘴角扬起了微笑。
“谢谢老师。”或许是受了他的感染,她也温柔的笑了起来,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女生抱着厚厚的课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注意到,她的课本上密密麻麻满是批注还有划线,她是在很认真的学习这门课的。很好,他忽然觉察到自己在为学生的好学而欣喜。于是,嘴角又不自觉的扬了扬。
间或,她把头抬起来,极快的扫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日子继续这么一天天过去,只不过,他的生活里忽然多了星期五夜晚的一次解惑,多了一个叫胡蝶的女生。
这样的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呢。他想。
这门选修课,只有一个学期。
也许,等到胡蝶不再来问自己问题时,周五的晚上,会想念吧。他想。
不论是什么,当成为一种习惯之后,总是很难更改了。
记得有一次,他周五晚要开会,不能去办公室了。他抱着侥幸心理,也许,今天她不会来。毕竟,她是没有跟自己打招呼的。
会场里,他有些昏昏欲睡。就这么,混过了开会的两个小时。本来是准备回家的,他忽然想起有东西放在办公室里没拿,便又折了回去。刚下电梯没走几步,就看到等在门口的她,有些无措和无助,凄楚的站在那儿。
“对不起。”除了道歉,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师很抱歉,我忘了跟您说这个星期我也过来了。”她开口检讨自己。
“是我的错。来,进来吧。”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她怯生生的跟着进去,带上了门。
“我开会去了。本以为你今天不会过来。”他解释说。
“老师是我的错,没有跟你打招呼。老师你如果还有事的话我先走好了。”她很窘迫。
“没事。是我的错。来你问吧。”他说。
她的问题照例很多,有一些颇有建设性,可见她的对这门功课的用心。他亦耐心而用心的帮她解答问题,不论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
末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叫她:“胡蝶,你有我的手机号吗?”
“没有。老师怎么了?”她有些惊异。
“这样吧,我把手机号给你,你要来就发条短信给我或者打个电话给我也可以。平时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随时问我。”他说。
“谢谢老师。”她说。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有些受宠若惊的表情,他又不自觉的在嘴角浮现出笑意。
答疑结束之后,已经将近十二点。他和她一起下楼。不知怎么的,话题宽泛了起来,从书本到时事,再到人生观价值观。他发现,她也会笑的很夸张。也许,她只是在面前太胆怯,所以才那么小心翼翼,她本来,该是个如烈火般的女孩吧。他想。
她想的却是,原来老师这么能说,这么幽默呢。
他的母亲过世了。突如其来的噩耗。
没有任何征兆的,自然死亡。
他的世界仿佛瞬间崩塌。他的生命,一般是他自己,一般是母亲。现在,他已经失却了生命的一半了。
第一次落泪。
在处理完母亲的后事之后,习惯了饮茶的他第一次饮酒。一杯一杯黄色的液体,灌下去,品尝不到味道。他仿佛机械的,麻木的,不停地喝着。家里的地板上,空酒瓶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倦意袭来,他就这么倒在了地板上。闭上眼睛,沉入梦靥里。
手机振动了起来,一下,两下,三下……他没有听见。忽然手机就不振了,一切又归于寂静。
漫漫的长夜中唯一的声响,是他均匀的呼吸。
今天是星期五,他忘记了。
她一遍一遍听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直到放弃。这是她第一次,拨打那个珍藏已久的号码。
他,有事吧,他,很忙吧。
在他的办公室门前驻足良久,她终于离开。
梦里,他看见一直翩翩的彩蝶,朝自己飞来。他静静地看着,那只彩蝶,一点一点,融入自己的身体里,最后消失不见。两个生命,合二为一。他忽然又看见,母亲一步一步远去,头也不回;而远方,是他未曾谋面的父亲,微笑着站立。他忽然想起,母亲遗留下来的日记把一切的原委都告诉了他。庄之舟。他出生的时候,母亲一位算卦的朋友说,这孩子命中水多,怕水泛滥成灾,淹没了他美好的前程。母亲问,那该怎么办?朋友说,给他的名字里加个舟字吧,舟可渡水,也许可以帮助他度过难关。
至于父亲,那个名叫庄皓的男子,母亲只有些简短的叙述,更多的则是倾诉。
“皓,之舟长大了呢。”
“皓,我好想念你。”
他看见了母亲的全部深情。
他忽然忆起《晋书》中描写阮籍听闻丧母消息后吐血的事情。他笑了,他忽然明白了,阮籍那时候的心情。
她走下楼去,忽而听到别的老师的议论。
原来他的母亲过世了。
自己唐突了,打扰他了吧。她想。
想到这里,她忽然拿出手机。
黑暗之中,他的手机忽然发出光亮,又振动了两下。
“老师,对不起,打扰您了。请您节哀顺变。您的学生,胡蝶。”
只是一次而已,他很快调整过来。然而,有心人还是会发现,他瘦了。
他看到了她的短信,回她:“没事。谢谢你。”
下一个周五,他仍旧在办公室里,等她。
她却没来。
她在不远的女生寝室中,傻傻的坐在床上,呆呆的想着他。
“老师,您还好吧。”
又是一个星期,她终于是来了。
“老师……您,还好吧?”她小心翼翼的问。
“我没事,谢谢你。”他笑了。
“那就好。”她虽然还是有不放心,却也不再追问。有一句话,埋藏在她心里,没有被说出来。老师,您瘦了。
已经快到期末,这门课也快结了。
“老师,我以后还可以过来问您问题吗?”她问。
“可以的。”他回答的干净利落。
“谢谢老师。”她扬起笑意。
和她的交流,逐渐成为他生命中的习惯,不可或缺的部分,就像香烟。她的悟性不错,学习也刻苦努力,是个好学生。
两人一起下楼,他送她到女生寝室的楼下。
“小心点,早点睡。”他温柔的说。
“谢谢老师,您也是。”她转过身去离开,脸已经有些绯红。
回到寝室,室友们调笑她:“你又去约会了啊?”
“没有,哪有。”她的脸更红了。
“还说没有!”一个女生莽莽撞撞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刚才在下面看到你,本来想叫你,你却走的飞快。说,那个男生是谁?还‘小心点,早点睡’,还不老实交代!”女生的话让寝室开了锅,广大群众纷纷逼问她那个男生是谁。她不停的解释,那不是学生,是老师,只是顺便。没有人相信,女生百口莫辩。但她只能不停的解释,那是我们选修课的庄老师,我只是去问他问题,太晚了他顺便送我。
走在回家路上的庄之舟,忽然打了个喷嚏。
她挂科了,当然不是庄之舟教的那门课。但她的确挂科了。原因就是她太过于用心去学那门无关紧要的选修课,而忽略了自己的专业课。她学的专业不是她的兴趣,不过是应付家人罢了。她本来也就无心好好学,只求过了就行,结果没想到会挂科。班导师找她谈话,告诉她要把这件事告诉她的父母。没过多久父母就打了电话来,一顿臭骂,警告她好好学,不然干脆退学回家。
她,哭了。13号,星期五。她想,这真是个黑色星期五呢。
她还是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去见了他。
“怎么了?”他关心的问。
“没什么。”她嘟着嘴,一脸的委屈。
“说吧。”他的声音像有魔力,让她事情原委一一道来。他安慰她,一字一句都好像刻到她的心里去了。
可事情不是他的安慰可以解决的。
一个平素就不喜欢胡蝶的女生故意嘲讽她,两人打了起来。
最后的结果是胡蝶被通报批评,并且给以警告处分。
少不了的,又是班导的严厉批评和父母的臭骂。
她,第一次,喝了酒。酒吧里喧闹的环境让她更加心烦。她一个劲的灌酒,疯狂的喝。把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后,她跌跌撞撞从酒吧里走出来。他走路回家,刚巧经过。
“怎么了啊?”他问。
“老师……老、老师,我喜欢你!”她醉醺醺的说,“我从一开始就喜欢你!老师……接受我好不好?”继而就倒在了她身上。
“别闹了,我送你回寝室。”他扶起她。
“不要,我不回去!”她挣扎,“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她大喊。
“好好好,不回去。”他无奈地哄她。
“老师我要去你家!”她说。
“这怎么行呢?”他不同意。
“我不要回寝室,反正我不要回去!”她任性的大喊。
“好好好。我家就我家吧。”他把她领回家去。就像领回一个迷路的小孩子。
“老师……”她缠绕着他,不肯放开。
后来的事情,似乎变得不合情理,却又顺理成章。 |
2008-12-19 16:2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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