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它贩卖的不只是珠宝首饰(这都是我在人行道上透过落地玻璃墙日复一日 看到的),它有银制的文具餐器、有绘着精致花卉的陶瓷器、有手表、丝巾……等等商 品美学制造出来的假性需求,的确我在面对帐幕揭起前并一无所缺,现在,每一样 东西都因为我的想要而感到缺乏。
我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严酷的雪夜里踮着赤足看窗内的人家在欢度丰盛温暖的 圣诞节。
我决定要买一颗第凡内的钻石戒指,在情人节那一天,尽管我的办公桌上明显 缺乏的是一把玫瑰花和一盒巧克力。
为什么要在情人节呢?
我早已经不打算接受同事们的游戏规则,好比不经意的问你:“你要在哪一家 吃情人餐?”想当然耳“你有情人,所以一定会去吃情人餐”的语法,只为了表示 所以当然她也一定有情人餐和——最重要的,情人。
所以我当然不是为了情人节次日好戴在手上向同事们做无言但绝对清楚明白的 炫耀。
……
——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成畸形;
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但是使一部分工人回到野蛮的劳动,并使另一部 分工人变成机器;
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
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
我回到《手稿》所说,因为我的劳动所创造出的贫民窟,它虽位于冷风长驱来去的公寓顶楼,却冷湿昏茫犹如地下室,因此跟随我流浪的马与剑、咖啡机与床头 CD都生锈阵亡不能挽救;我的一条心爱的Wedgwood大手帕、与同品牌的红茶杯一样有着野莓蔓藤的图样,但其洋溢的春天野地的气氛也无法遮挡掩盖住其下两大箱因为害怕搬家而不再打开的书,这是我喝东西和写信写日记的桌子;一床海军蓝ELLE 毛巾被罩着房东不准我丢的简陋木床,床底满溢出待洗的衣物所散发出来的异味仿 佛小马还和我住一起的时候。
——野人在自己的洞穴中(这个自由地给他们提供享受和庇护的自然要素), 并不感到更陌生,反而感到如鱼得水般的自在;
穷人的地下室住所却是“具有异己力量的住所,只有当他把自己的血汗献给它 时才得居住”,他不能把这个住所看成自己的故居,相反的,他是住在别人的家里, 住在一个每天都在暗中监视着他,只要他不缴房租就立即将他抛向街头的陌生人的 家里——
《手稿》一百五十一年前这么描述过我的地下室。
我把所有能发亮的灯都打开,歪在泛潮的印度棉毯上看快到月底我都还没打开的杂志,我订了包括国外在内的四份综合专业不一的杂志,算是一笔开销,尽管我在公司或附近的茶艺馆、或站在书店就都可看到,但拥有它们,不知为什么要比拥有一支美丽颜色的香奈儿唇膏、比定期做有氧游温水要让我有安全感得多了——
但可以预见的是,早晚我会在其中读到A 侃侃而谈她所观察到的新人类,如闻其声如历其境的生动描述诸如新人类没什么历史包袱、好传统坏传统都全丢个干净,因此也没什么理想价值观可言;新人类政治立场虚无得很,没兴趣细究政客与政治人物的差别,视从事民主运动如商业行为,盈亏自负,只有成败输赢,不需赋予光 环或鄙薄……
新人类视媒体资讯如神,神决定了一切的意义和价值,任何不存在于媒体资讯 中的事物就等于不存在,因此视知识学问当然也可用后即弃(十五分钟的英雄)… …
新人类甚至失去了使用感情的能力——无论付出或索取——,只因他们确实未 经历真正的贫穷和战乱离别,感情无暇如他们自娘胎出来时一样,不多也不少,所 以他们只好用高分贝的音量和近乎聋哑人的夸大动作,来表达自己可能并不确定、 甚至不存在的感情和意见…
…
新人类是男的像女的,女的像男的,性别中性化……(因为访问A 的那天,我 才新剪个林强式的短发,单耳穿一只K 金耳环,直筒卡其裤、短军靴)。
新人类的女生在性方面要主动得多,也无传统性别差异所带来的传统负担…… (如果那天我告诉A ,我有时会在MTV 包厢里与当时的男伴解决彼此需要并顺便借 以切磋床上技艺),——或相反,新人类视感情爱欲为负担,怕吃苦,宁愿过无性的生活……(一如我那天告诉她的)。
我告诉A ——一意识到她可能期待得到的答案(如我有时或常常在MTV 包厢和 男伴怎样怎样的)——我给了A 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我告诉她,保持无性生活无非 洁癖罢了。因为你怎么知道平常看起来整洁怡人的男人可能有口臭,你知道,那是非常有可能的,这年头只要在做事的人,谁没有胃病、牙病、肝病或失眠什么的,最重要的,你怎么能毫不考虑的相信对方可能如罗曼史小说里那样不择地皆可出的 神勇动人,并且还随时一身整洁性感的内衣裤?
万一他临场不行、或能力平平,弄得我徒然骨盆充血或一身湿脏,拜托我又不 是他老婆,我才没半点道义情感愿意忍耐同情包容抚慰他吔……
新人类而且习于接受影像图画、远离文字……(如果那天我告诉A ,我常看 《城市猎人》《蜡笔小新》,并从其中得到颇多创意点子)。
新人类成长于台湾经济起飞后,不知储蓄节俭为何物,物质倾向很严重,消费、透支(刷卡)力惊人,她还可以佐以美国罗普调查机构的研究报告:这批新人类的消费力每年高达一千二百五十亿美元……(如果,如果我访谈她的当时,手上戴着 一只和她手上一模一样的第凡内钻戒)。
我开始为购买一颗钻石做准备。
钻石的颜色,由微黄、褐色到罕有的粉红、海蓝、绿及其他缤纷的彩钻,唯最 佳的钻石是不含任何颜色的,完全无色的钻石能像三棱镜似的让光线穿透而化成一 道彩虹。——把完全无色的钻石送给女人,就如同把一颗纯洁的心交给她——De Beers 公司这么说。
净度,大部分的钻石都含有非常细小的内含物,内含物数目愈少及体积越细微,不会影响光线通过,钻石也就越美丽。钻石是所有宝石中最晶莹通透的,完全无内含物及表面瑕疵的钻石非常罕见,价值因此不菲。选购女人、不,钻石,越无暇, 就越罕贵美丽。De Beers公司如是说。
克拉,众所周知钻石的计量单位,也是衡量并决定钻石品质和价值的四C 标准 中最容易判断的特点。良质钻石通常有不同大小、不同形状可供选择,相信她绝对 不会介意优质美钻为她带来的额外重量。De Beers又说。(还真会说!)
车工,根据原石本质,钻石被切割成不同的形状,如圆形、榄尖形、梨形、椭圆形、长方形、心形。钻石是目前我们所知最坚硬的物质,且它对光线有独特的处理能力,钻石能把光线在其内部反射折射,并能将光线析分为光谱色(色散),从 而产生灿烂夺目的光泽和火彩,当然这一项重任有赖于钻石切磨师。De Beers如此 坚称。
坚硬如钻石,曾被认为是不可切磨的,直到印度的宝石工匠发现,钻石,是可 以用另一颗钻石琢磨以除去表层,使钻石生辉。
其后至十五世纪,比利时的切磨师Van Berquem 发现用沾有钻石粉的铁圆盘, 可以磨出钻石的瓣面。
十七世纪末,威尼斯人Peruzzi 发明了五十八个瓣面的切磨法,到现在仍旧是 各式切磨法的基础。
一八七九年十月二十一日,爱迪生制成一盏使用碳化灯丝的灯,(拜托这和钻 石又有什么关系!)拥有钻石的贵族富商于是发现,钻石饰物不仅可以在白日佩戴, 在晚间社交的室内灯光下更可见其光灿,钻石益加大兴。
二十世纪初,Marcel Tolkowsky用数学方法计算出圆形明亮式(round brilliant) 钻石切磨的最适宜角度和比率……也就是A 手上的那一种钻石,我打算拥有的。
钱准备好了——为了避免像那笑话里挑一担钞票进城,买“小姐手表一斤多少钱?”的乡下人,我还特去办了信用卡——,情人节也还没到,日日我返回我那穷人的地下室之前,总得在那富人的宫殿窗外盘桓良久,很快地,我从欣赏它的橱窗摆设、咋舌一只中规中矩的手表要价十万以上,到不可自禁的陷入进种种细节……
它的门,是有防弹功能吗?显得好重,再潇洒自在的男人、再乔张作致的女人, 都得推一次——不动,怀疑是不是电动门,重新站定了,等着被扫射一次,门仍不 开,只好提口大气用力推,发乱、脸红,一开始就有些狼狈。
因此,我揣摩着,如何可以脸不红气不喘的一举推动那扇真的好重的玻璃门, 神色轻松的如同进入的只是一家寻常的便利超商。
而且店家不止这扇门,另一扇门不知为何始终上锁,我可别在紧张之下走错门, 我就看过好多不得其门而入的优雅顾客,在透明上锁的门的那一面摸索、拍打、无 助……活生生上演一出马歇马叟的默剧。
此外,我要的单粒钻戒所陈设的柜台在呈两个冂字形摆法的最左杠上,距离那扇重门大约、大约男人六七步左右,女人穿高跟鞋约十一步,以我的步伐,九至十步可抵。地上且铺着绵密隐晦图案的东方风地毯,不致有过滑而摔跤之虞,所以妹 妹你就大胆的往前走,往前走,莫回头……
店员呢?好像不该称他们为店员,有礼而沉着的男店员仿佛训练有素的英国男 管家;女的呢,比较像银行女主管或空服员,个个皆控制得宜的表情,保证不会为 “小姐,啊钻石一斤多少钱?”或“颜色?我要A 级的。”而动容失笑。
的确没有人用现金交易。
碎钻饰物是没有鉴定书的,单粒钻才有。
……
宫殿外,我留心着购买行为中所可能发生的任何细节,与其说在学习宫廷的种 种虚矫繁琐但必要(为什么?)礼仪,其实比较像在进行一项秘密周详的打劫计划。
不是吗,我甚至从来不曾有的在临睡前保养双手,以厚厚营养的绵羊霜努力按 摩两手,并非为了或可漫漶指纹,实在只希望届时试戴戒指时,不致让它们照眼即 被认出是一双女奴的手。
我还准备妥了那日的穿着,上好质料但透着随意轻松,并由于前述观察过地形的关系(铺着地毯),我可以放心的穿我那双高跟亮漆皮的玛莉珍绊带鞋,而不用分神担心跌跤(逃跑时?);我且去真品平行输入店买了Armani新推出的香水。(掩盖我的逃逸踪迹,就像草食动物摩挲一身尸臭借以逃避肉食动物的追缉?)
万事齐备,只差那一只七折即将可望降成五折的D &G 麂皮背包,青苔一样的颜色和青苔一样的触感,各家时尚杂志上不停告诉你这一季不可或缺正in的配件,其实远看颇似军用帆布包,但直觉背上它会使我有如年轻战士一样显得精神抖擞, 至于其中要放什么东西,水壶?手榴弹?行军地图?……嘿真的不重要。
一切应该万无一失。
——结果,人(工人,依《手稿》原意)只有在运用自己的动物机能,吃、喝、 性,至多还有居住、修饰等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自由的,而在运用人的机能时, 却觉得自己不过是动物——
小马……
反悔,还来得及。
打劫前一日,公司里的每一张办公桌上花海似的,连我也有一把香槟玫瑰,是 印刷厂的小金送的,一视同仁每人都有,就像中秋节送月饼一样。
等车时,我循例在宫殿外静静伫立,未因第二天的即将付诸行动而有若何异样 感觉。
但是店里一对夫妻模样的顾客吸引了我的注意。
两人皆因弯着身子在细看我那钻戒柜台里的东西而不时吸着鼻子,他们穿着打扮非常普通,像是临时起意来的,男的还拿着一把黑伞,没套上塑胶伞套,雨水把地毯滴湿了一个小圆块。但他们看得极为专注,大概在设法把每一只的价钱给牢牢 背下来,总之所花的时间远远超过我看过的平均消费时间。
终于,他们直起身来,并示意男管家或女空服员前来服务。等待的片刻,女的望望男的,男的正大力的吸着鼻子,女的伸手替他拂一拂肩上的大约是头皮屑,空服员来了,为他们拿出一只一只的试戴。每戴上一只,两人都非常谨慎仔细的向空 服员询问不知些什么,仿佛即将购买是幢打算住三四十年的房子。
他们大概是刚吵完一大架才来的吧……我的直觉。
当然也非常有可能像那个圣诞节穷夫妻的故事:女的为了替丈夫买怀表链当圣 诞礼物而剪了一头长发去卖钱,丈夫为了给心爱的妻子一个美丽的发饰做礼物而把 怀表卖了……
我绝对不要让自己落到那样的处境,农奴的处境,哪怕有爱情。
这么说好了,我劳动所换来的工资中有近三分之一缴给了房东,尽管《手稿》 说过,房东从穷人身上取得巨额利润,然而我大部分的房东们都以此租金贴补他们 所必须缴交的房屋贷款,而那些房子大致不脱三至五个财团卖给他们的。
——工人的粗陋的需要,与富人的考究的需要相比,是一个大得多的收入来源, 伦敦的地下室给房产主带来的收入比宫殿带来的更多——
地下室对房产主来说,是更大的财富。
舍此不提,至于我所剩余三分之二的工资,总该可以自由运用吧。
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每次的餐饮花费中的三分之一,是间接缴给了房产主,即 使不考虑国民所得,想想看我们一杯咖啡和汉堡可乐的价钱,想想我们一餐五星级 旅馆的标准法国菜与其他国家的花费比较(拜托别只举日本为例)。
我买的衣服,更多是缴给了百货公司服饰专柜的店租、和成衣商工厂厂房的租 金。
我付的计程车车费里,也有相当一个比例是在替司机先生缴房租;我一文钱逃 不掉的税金所铺成的高速公路,让不必缴土地交易所得税的房产地主开着宾士、BMW 飞驰其上。
我订的杂志周刊少说有两成以上在替杂志社付办公室和库房的租金,以及印刷 厂制版厂的厂房租,以及杂志社员工们工资中的房租房贷——就像我。
此外,就算我们不肯花用而存入金融机构的储蓄,也被他们轻松超贷走,继续 以一赚万的大肆炒作我们注定买不起的土地房子,迫使我等及子孙只得至死辛勤耕 作才缴得起租金予他们。
我们已经变成了世袭的农奴阶级而不自知。
然而我们还以为我们是自由人,尽管命运比终生无法离开土地的旧俄农奴好不 到哪里去!
因为,旧俄的农奴还有一个可以清楚痛恶(或恋慕)的地主作对象,而我们所 卖命的对象,终其一生也不知道也不得见,尽管触目所及到处都是他们的城堡和领 地。
——土地所有者也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喜欢在他们未曾播种的地方得到收获, 甚至对土地的自然成果也索取地租。(斯密,第一卷第九十九页)——
——土地所有者的权利来自于掠夺。(萨伊,第一卷第一三六页注)——
——他们从沦落的无产者的恶习中也抽取利息,如卖淫者、酗酒者、抵押放债 者(以及买钻石者?)——
大概正因为我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日子,才过得下去吧。
我不知道一辈子打算待在反对运动阵营的小马为什么不再谈阶级问题。
我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免于那样的处境、农奴的处境,使我重获自由?
是夜,我推门进入第凡内,门不轻不重恰如我长期所观测揣摩的,我且走了不 多不少整整九步到橱柜前——总之整个过程皆在我预先掌握之中,前后费时十七分 钟略超过估计,只因为情人节晚上的顾客大约是平日的四倍。
我的利落迅捷的打劫行动惊动了身畔一名年纪打扮都很像A 的女人,她原先正 弯着身子专注打量柜里的钻戒,未吸鼻子,只故作不经意的扫了我一眼,眼里清楚 明白只有一句感叹:“新人类!难怪!”
未闹笑话,也未触动警铃,我带着我的南方之星离开宁静宫殿一样的第凡内, 挤公车回我的地下室。
我将地下室所有能亮的灯全都打开,褪开包扎的白丝带,掀开土耳其石色的纸 盒,普鲁士蓝的丝绒盒打开,它,在那里了。
它的身份证如此描述它,它是明亮圆形切割,重有三十九分,匀称度是good, 净度是VVSI含极小瑕疵,颜色是H 级接近无色,此外,还煞有介事的一串数字介绍 它的切磨比例,仿佛女子的身高体重三围尺寸……总之,它想尽办法告诉你,它之于这世上其他所有的钻石是如何的独一无二……,资本主义商品美学的伪个体化。
霍克海默。阿多诺。
——斯密的二十张彩票——
——萨伊的纯收入和总收入——
如何费解的谜语和密码啊……
然而我的南方之星,确实为我的地下室带来了难以形容的光灿。我以右手拈起 它,并以情人的款款深情之姿缓缓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心中涨满了宁静的快乐, 仿佛、仿佛那个偶然在南非橘河河畔玩耍并拾获了EUREKA的小男孩。
EUREKA,原重二一·二五克拉,雀黄色,它的发现,吸引并开启了无数争相前 往南非开采钻石的人潮。
一九九五年七月
[ 本帖最后由 斐多 于 2008-10-11 16:41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