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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并不希望你因此误会,我有意把精神恋爱标高于一切恋爱的形态之上,与其说我们这些无法脱离肉体恋爱的羡慕他们的不为肉身所役,不如说,我更珍惜他们通体澄明的自爱自重,同样做为异于其他动物的“人”这种动物,他们大概是唯一尚在尽力维持并发展这种差异的族群,所以无论把他们放在哪一个领域(更不用说异性恋或同性恋),都是值得珍惜尊重的。
相形之下,截至目前为止为数最多的异性恋者,仿佛是一群从未进化的野蛮人,健康、盲动、天真、烂漫、愚蠢地依本能尽职的繁衍子孙,当然因此也享有附加价值的肉体娱乐。他们所发生的各种可歌可泣或可怜可笑的爱情故事及其产品(不是小孩,我指的是文学、诗歌、美术等艺术作品),本质上,与最后一次冰河期前、一名原始人扛着一只草食猎物、喜滋滋地回洞向女原始人求欢交配并无不同。
──我快泄漏了我的身分了?! 那末,让我尽可能持平地也给异性恋者一个身分吧──日神的后裔,我但愿这个譬喻不至于勉强。
相对于酒神,尼采指陈希腊悲剧的另一主要典型:日神式的(Apollonian)。
日神的后裔,永远无法想像酒神子民的那些狂乱经验到底是怎么回事,少数有机会触及的,也会想办法把那类令人不安的经验、从思想言行之中排除掉,乖乖地回到他们所熟悉的领域之内,谨慎地不偏不倚,既无欲望也无好奇去一探人类心灵或肉体的边际。
他们无法容让自己陷入迷乱失控的状态,尼采说,甚至在狂喜中,他们都依然故我,维持着他公民的身分。
没错,公民的身分,他们发明了令酒神后裔既羡慕又嫉妒且嘲笑的婚姻制度,并因此得以合法的、公然的取得可以使用对方生殖器官的权利,从而享乐之、被保障之、背负之、咒诅之、逃跑之、财富重分配之(在某些文化传统中,婚姻是传袭财产的重要方式)……
说来可怕,尽管这些为数庞大的日神后裔是如此的天真无邪,而几千年来,我们却将绝大部分的共和国的建构重任交由他们设计掌管并执行,其中若有何违隔,轻者被晒为唐吉诃德,重则整个社会全面戒备、如临大敌,需要提醒吗?几世纪以来,两性关系中长居弱势的女人就不断的被如此教导:“妳,什么都不是,妳只是妳的性罢了!”
女人之后,接着是少数民族、残障、青少年……等等我们所熟知的各种弱势团体,难以共容于健康明朗、阳光普照下的日神共和国。
至此,我们还会奇怪日神后裔的三不五时想处置一下酒神的后裔吗?
百年来,共和国先推派精神医学来介入、控制同性恋,起先想把他们关起来,接下去又想治疗他们,他们有时被宣称为荒淫之徒,有时被视为素行不良,更常被当做疯子或性变态。
他们所因此遭到来自共和国的诸如歧视、断绝亲属关系、送入精神病院、电击治疗、监禁、隔离……,我以为并非因为他们与共和国的社会道德规范、是如此明显的格格不入,以致触怒违犯日神后裔,而是这些日神族的,实在只是出于不自觉的本能反应(为维护、延续人类繁衍后代)所做的种种急乱荒唐的处置罢了。
对此,我对日神后裔也多有同情,正如同我们感谢珍惜酒神后裔为我们开疆辟土,我们是不是也该出于礼貌地表示感激一下异性恋者以前、以后所为我们做的繁衍后代的重任?并容忍他们随之所衍生的自卫过当的举措。
大概我无法同情的是纯纯粹粹追逐肉体享受的双性恋者,他们通常不是性别倒错、变性欲者,脑前叶也完全与异性恋者无异,自然也并没有无法对女人发生感情和肉体欲望的问题。他们有选择的机会和自由,但通常在有女情人或女妻子的情况下,仍不舍、甚至选择了男人(并非像前者是出于被迫的)。
对这个问题,我听过最多的答桉是:男人与男人做爱的激狂顶点,还不是男人与女人所达到的高潮可比──这多么令日神后裔不解和艳羡和无法置信。
但是,我是相信的。
我相信去除掉感情的因素,男人与男人的高潮绝对胜过男人与女人的──别又揣测我的身分,实在是因为这在理论上,是说得通的。
首先,我们不能不承认,两性在先天上确实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一名健康正常的男性,一生中所能出产的精子,若只只中的,可以制造出无数倍地球的人数;而一名女人,一生至多只能生产四百个卵子。在产量相差如此悬殊的情况下,男人遂有到处撒种的本能冲动,因此他在性活动上的表现是主动的、具攻击性的。
女人呢?她的机会就明显的少多了。她必须为数目有限的卵子精选好品种,在没有避孕技术可言的人类长期演化历史中,她深知性行为的结果是孩子(尽管为数甚众的原始人并不清楚了解、男女交合那一刻所发生的微妙生殖细节,而归诸如做梦、风、河里洗澡,及其他种种象征物或大自然现象),她必须怀孕九个月,她必须时刻不离地抚育幼儿至少数年,在这一长段时间里,她几乎丧失掉自谋生存的机会与时间,而必须完全指望和仰赖给她种子的那个主人。
出于如此现实问题的考虑,她必须仔细小心地比较、挑选可能给她保障和安全的性伴侣(这也是我之所以坚持人类的进化其实大部分是取决、操控于女人的原因,因为“人类品种 ”的挑选和决定的关键,并不在随意四处撒种的男人,而是在精挑细选的女人),因此她们的性活动趋向保守、谨慎、瞻前顾后。
她们仿佛是化学元素中的惰性元素。相较之下,男人就是活泼不安定的元素。
若我们把人与人之交合比做化学实验,不就很清楚了吗?常识告诉我们,惰性与惰性几乎不会起任何化学反应,活性与惰性的化学变化也可以想像,那么活性与活性呢?剧烈、迅速、不需任何催化剂、充满危险性、并释放出大量的光和热──例如硝酸甘油。
我的一名独身双性恋男友曾经告诉我,他与再淫荡的女人的疯狂,都无法百分之一及得上他与他的男情人,他们的第一次化学实验,方圆百里尽成废墟。
让我们尽可能摆脱日神共和国的道德规范来做个结论,精神恋爱者(异性、同性恋)仿佛是行过战场废墟的圣徒僧侣们;异性恋者仿佛动物界嵴索动物门哺乳纲灵长目的人科人种;酒神后裔仿佛戴奥尼索斯及其身旁那群半人半羊的潘恩;双性恋者,便是半截人身也不存在的兽(发誓此用词确实不带任何价值观)。
然而我们是否遗漏了另一个至为隐密、以致我们差点真正忘了的族群?
她们是化学元素里的惰元素与惰元素,不生变化,不发火光,不见诡异的颜色,我不晓得该如何称呼她们,她们至为甜美,如同明迷清凉的阳光下的春风蝴蝶。
我不得不再提及傅寇的一段非常诗意动人的言词,说的是他所具属的酒神后裔,他说,对同性恋者而言,爱情最美好的时刻是,当你的爱人走出计程车时;当性行为已经结束,那个男孩已经离开,你开始梦想着他的体温,他的声调,他的微笑。在同性恋关系中,最重要的是回忆,而非期待。
我以为随意一名春风蝴蝶女子愿意说出仅仅属于她们的情感的话,绝对不逊于大师之言,无论实质内容或其动人诗意。
为什么我会如此肯定呢?
首先,我以为有必要向你介绍或提醒一种至难描述的感情(我选择用这个比较不带价值色彩的字眼儿,而舍弃不用多解的、歧义的爱情二字),一种纯纯粹粹的感情,因此不涉及肉体、不涉及肉体所带来的种种欢愉、及其衍生的各种痛苦煎熬(还需要我举例吗?如占有、妒嫉、饥渴、怨毒……)。
先别急着否定说你对此从无经验、甚至也因此不相信世上会有这种感情,总之不管你是男是女,我请你认真的回忆,也许并不限容易,遥远的青春期、尚未有第二性征及其带来的种种心理上生理上的奇怪感觉之前……
有了,那个小小甜蜜的情人远远站在时间大河的那一岸是不是?在未搬家之前,你们互相爱恋了好几个觉得好长好长的暑假和冬天,你们全心的对待彼此,从来没想过回报,因为并没有“占有”与否的问题;你们的感情表达再简单不过,各种闹乱的童年游戏中、隔着重重人影不为人知的相视一笑,其深深撼人心魂深处远胜过成人后的大量语言与交换体液;你们甚至夜夜都睡得好安稳,并非因为第二天、天天反正一定见得到彼此,实在是身体无法有慾求渴望;她搬家离开的那一刻你也没伤心没掉泪,因为不知道形体的不能再在一起代表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那种感情,纵使仍然有占有、妒嫉、愤怒,也大不同于成人以后、根植于肉体所发出的毒占有、毒妒嫉、毒愤怒,没错,只要有感情、源自肉体的感情,就像是中毒、着魔,长了癌肿,是的,健康明朗的日神恋爱较之童稚之爱,竟显得如同重病之人。
成人以后,再也没有了……
你怀念吗?
你向往吗?
(多像什么产品的广告词……)
春风蝴蝶之女子,她们的感情正就是如此。
惰性元素与惰性元素,她们对性爱活动并不热衷追逐,专业的性医学研究统计出乎外界略带恶意的揣测预料之外──她们甚少使用电动捧成彼此手淫,她们之中扮演Tomboy 的极端者也罕有 penisenvy 阳具妒嫉,她们甚至少有不愉快的异性经验,异于我们认定的、她
们一定是没有男性追求或失恋、离婚、性冷感、被遗弃……
你说我又祭起精神恋爱的大纛?! 你说我根本就是个藏头露尾的女性主义者或女同性恋?!
关于前一个问题,我以为就算是酒神后裔中的柏拉图门徒、和春风蝴蝶女子也有极大的不同,前者固然基于种种原因(洁癖、鄙视、自爱、理性……),似神职人员或僧侣般的禁欲和拒绝肉体,但这并不表示其精神上也可随同肉体一样成功的做到无欲无求,相反的,肉体上的弃绝,往往必须加倍的在精神上得到补足,你可以想像的,一名只想要神交的柏拉图男子最常碰到的待遇就是:要求肉体不遂的伴侣不断地离去(连同形体和精神)。
不要苛责他们,在今天,在为数众多的日神共和国中,又能找到几个只肯谈精神恋爱的人呢?
所以,你还会奇怪他们为何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宛若披发行吟的屈原吗?
我的柏拉图朋友告诉我:习惯做一座孤岛,习惯于在那像给蛀空的房子,大晴天看飞鸟的影子滑过,习惯于把自己的心捣得不能再碎烂,习惯于那惯性的癫狂,我还有什么不能习惯的……
这怎么会相同于充份享受精神慰藉、彼此相濡以沫、并不被肉身所役的春风蝴蝶女子呢?尽管她们得到的待遇不尽公允,比如我们很容易听到平常人的轻率发言:“同性恋,一想到两个大男人泡在一起好恶心!两个女的还可以忍受。”
但是在为数众多的文学或艺术作品中(无论是不是同性恋作品),女体固然常是描述的对象,但也仅只等同于像其他美丽事物或等而下之的消费商品一般,从来无法像男体似的被作者倾尽全力的描述处理,实在对他们而言,女人,无论身材好坏容貌妍丑,只是,只是一堆脂肪罢了,黑暗时期的某神学家不是就既吃惊又自认公允地宣称:“女人是有灵魂的!”
你说,不管我是不是个女性主义者、或因此可能触怒我,你必须提一些反证。
你认为女同性恋哪有如此的精神和如此甜美?!
我当然知道你要提起前不久、以汽油活活烧死她的爱人的某大学心理系讲师,其实我还可以帮你补充:闻名国际的女桥牌手魏重庆夫人及其女伴的大闹公堂,更不用说网坛两代球后金恩夫人和娜拉蒂诺娃各自的爱情悲剧了。
并非遁词,我必须说明,她们也如同共和国或酒神界一样,各式人种皆有,但是,同一个事例从相反一面来看,不是也足够让我们好奇:未涉、或低程度依靠肉体所产生的感情,可以如此的浓烈、持久、无可磨损、甚至暗中不断长大,不是也可以说明很多事情吗?
根据你我得自媒体报导的了解,该名心理系讲师追求她的女伴为时十数年,不仅无视女伴的结婚生子,甚至为求能增加自己的竞争力,远去欧洲花数年取得学位,好辛苦可怜地服从女伴丈夫所属的雄性世界的生存竞争规则。
我承认,其实除了羡慕之外,我对女同性恋者的确一无所知,她们到底是怎么开始的?为什么变成?为什么中止?为什么可以中止?为什么还会再发?潜伏期长短到底如何?……
老实说,她们是如此的精神(可以分别数十年而感情炽烈未有磨损,如钻石,如保特瓶),如此的恬静不张扬(以致共和国往往因为未察她们的存在面没做任何处置),如此的难以捕捉到令人、令人发狂的地步。
我的妻子──终于,我透露了我的身份──我们一直都是幸福快乐的日神共和国的好公民,因此我鄙视两三个在成功岭、在男生宿舍引诱骚扰过我的酒神子民,我且从来不知道女同性恋,以为那不过是女校时代、女孩子们藉以打发无聊生活、自以为是所捏造出来的。
所以我怎么可能有暇去妄想男性与男性的交接?! 我热病不退似的爱恋着我的妻子,从我们婚前、婚后、到她为人母,我甚至非常着迷于她体重略增、腰身不再紧俏的妈妈妻子模样,觉得她温婉如玉、如文艺复兴时代所塑的希腊女神像。
结婚十几年,我老觉得还没看够她,仍然兴致不减地有空就把她褪去衣服,灯下痴痴地审视清楚,请不要误会我有什么狂什么癖、或把做为女性的妻子当作玩物,事实上,她也以非常热烈的爱娇回应我。所以我怎么会相信男子与男子的交合会胜过我们的(尽管前面我说过,若去除感情的因素。我相信男人交合的高潮绝对超过男人与女人的,但请注意,前提是,必须去除感情的因素。)
──我不该发现那两封信的……
你猜到了吗?
我还是要讲给你听。
她在念大学、认识我之前,有很多好朋友,其中A是她最常说的,话题无非是A的感情生活有多丰富(在我们男孩子看就是私生活很滥的意思)、成天换男朋友之类的。妻常常不带评价的这样叙述,当然还包括A是如何的有才气,是该系系花、学校重要社团的负责人,以及甚早就参加校外的很多活动……,妻是典型的乖乖女学生,说起A的种种行径,却也没有羡慕和向往的意思。
我始终都没见过A。结婚时,A的贺卡夹在众多贺卡中也不醒目,她那时好像在纽约念书,寻常祝福的话之外,只说她目前与某某男子(我也不认识的)同居。
随后的几年,A并不是稳定与妻保持通信的朋友之一,她每隔两三年、或圣诞节、或妻的生日才会出现一下,贺卡无法多写什么,写了也语多平常,只一次让我轻笑一声,她说目前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出入。
那个冬天的周末晚上,我和妻嬉戏到半夜,事后我疲倦地很快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亮了,身边不见妻,她伏在不远的桌上睡着了,桌灯开着,她随意披一件我的外套,不掩里面赤裸美丽的肉体,及其散发出来的我的烟味和体味。
是桌上的圣诞卡及她所写的回信,阻止了我的想再闹她。
圣诞卡是A写来的,几天前寄来时我就看过的,现在却忽然一字一字迸跳出来……,感情生活阅人多矣的A这样说,写信的前一晚,她刚看过百老汇的某某歌剧,返家途中,车过布鲁克林大桥,看着整个城市的灯火夜景,想到某某首音乐,想到以前──。其实,就仅仅如此。
我的心脏却不知为何跳成这样,我偷偷(因为从没如此做过)抽出妻未封口的回信,寥寥不过两三行,我所熟悉的妻的笔迹这样写道:十几年来,我经过恋爱、为人妻、为人母,人生里什么样形态的感情我都经历过了,唯觉当初一段与你的感情,是无与伦比的。
……
毕竟,我失败了。
我承认,我没有摘成任何人的桂冠,我甚至也失去了当初想为她们──春风蝴蝶女子加冕的勇气。
我没有任何话可说了……
所以,最后一个离开共和国的(不管你是谁),请不要忘了关灯,并忘记它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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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0-11 15: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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