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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lexcharl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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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陈可不说话的时候,就像他伏在案前看书的当下,谁都会觉得他有些冷,但他要逗人的时候,却能把人笑趴下,还要讨饶。

有时候真不知道他都是哪想出来的词,就比如说,在大二时候,他们还没闹僵,有一次陈可陪他去上物权法课。当时物权老师正讲到无主物权利归属的问题,于是谈到了他的家乡。

“同学们,你们知道,我家那个地方是经常发大水的,每当洪水涨起来的时候,我到江边上看,哎呀,你们知道那上头都漂着什么吗?”

“尸体。”陈可冷冷地地在下面接道。于雷当场就不行了。

接着讲遗失物,老师正在讲它和无主物的关系,陈可又在下头嘀嘀咕咕,他倒也讲的是一个遗失物的故事:“有个人已经20岁了,还是没有女朋友。那他寝室里的可不老哄他么!于是,他下定决心要去追一个心仪已久,却总苦于没有由头互相认识的女生。一个下午,机会终于来了。他看到那个女孩一个人在操场上散步,于是就跟在她后头,跟着走了一圈。眼见人家就走到头,要出去了,话茬还是没找出来,这哥们才真急了。兔子急了不还咬人呢么,哥们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过去就捡起了女孩身边的一样东西,说……”

陈可顿了顿,嚼着北京人的大舌头,说道:“哎,同学,请问这块板砖是不是你掉的?”

于雷那排座位上的人整一堂课都能感觉到桌椅的颤抖,他那时候才知道,要憋着笑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每次想到这些,他怎么还能说服自己,他是不喜欢他的呢?

若不是陈可还存在于他心里最深的某处,已经有了自己的爱人,享受着爱与被爱的快乐的于雷根本就不应该想起这些事来!即便想起,也只应当是如春风入驴耳一般,没感觉没所谓了。

他虽想否认,但却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最近他拥着欧阳入怀时正越来越频繁地想到一个假设的命题:这人若是陈可,那该有多好啊!

为了颠覆这种思想,他给自己罗列了如下的理由:

第一,欧阳对自己很好;

第二,他即便喜欢陈可,陈可也不能是属于他的,所以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和看毛片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第三,能够守得住的东西大多都不是最美的,也许给感情留一点残缺,在回忆来说会是一件更美好的事。

但是,这些理由最终能够成立的很少,于雷可以用来反驳自己的理由如下:

第一,其实陈可对他也很好,只是相处的形态不同,好的形式也不同;

第二,目前事态的发展有些出乎于雷的意料,陈可和张韩所谓的恋情竟是一场乌龙,都是被张树那根老杆白活出来的!而且陈可那天还老看自己,还老老实实地让他摸脸蛋,还问他现在“还”有没有喜欢的人!而且都是在他已经知道自己喜欢他的前提下!这一切,从一般标准来看,都预示着某些美好情结的产生。

       

第三,在曾经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两个之间除却干干净净的友情,什么都没有,这总算是守得住的东西吧!单这,于雷便已经磨齿难忘,若换成爱情,又怎么说不会是最美的呢!

不能双方代理,这是律师的基本操守。于雷既是起诉状的起草者,又自个儿出具了答辨书,这便已经违反了职业道德。于雷看到了这样严重的后果,便没敢再多想,随它去了。

新一届的院学生会,在于雷的领导下风风火火地排开阵仗,热闹开张了。

办完了中秋迎新晚会,于雷便布置着要启动本年度规模最大的项目——法律文化节。这个点子前两年就已经提出来了,上一届的学生会已经试着办了一个文化周的活动,反响很不错。

今年正好院里在十月间有一项大活动,是为了庆祝某一个在法律界相当重要的纪念日,民大,政大的几位宗师级人物都要过来做公开演讲。于雷自揣这样的机会大概再上四年本科也难遇上,于是便跟主管学工的副院长一顿死磨硬泡,总算是把学生会的计划也贴了上去,一块捆绑销售。

于是,这整个项目就变成了以纪念日为主题的法律文化节,学生会和团委并列在主办方之中,而且学生会的排名还在团委之前!这大概是法学院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除了几个大人物的演讲之外,本院教授的系列讲座,一个主题展览,和一场与区法律援助中心合作的义务咨询也都在计划之列。于是这一开学连着的几周,院会上上下下都忙作一团。

周四碰头的时候,学术部交了一份拟邀请讲座的教授名单出来。于雷拿过来一看,不禁冷笑:这些小子,想什么以为我看不出来呢!学术部是一个大二男生带着一群大一小孩在做的,于是名单上尽是列的目前在大二和大一任教的教授姓名。这明摆着是想借着机会去跟老师套磁,好像他于雷以前没干过似的。

“这个方向有点偏了吧,我再给你加几个人,你们自己商量商量看把谁去了。”于雷说着便在纸上补了两个给大三带课的老师。

宣传部则是交上来一份招贴画的小样,还是丹青大师的作品,于雷让他做了宣传部的头头。唯独文艺部最是清闲,中秋晚会之后就净干了些打杂的活,院会毕竟不比校会,哪里整天来得那么多条文艺阵线让同志们奋战呢?欧阳寒便坐在于雷旁边,支着脑袋,佯装认真听讲,暗地里时不时地做些小动作。

散了会,一起人往西边宿舍区的方向走,到了农园附近的时候,撞上了张树。

“干(第四声)哥。”欧阳叫道。

由于之前于雷等人都叫他老树干子,过于繁复冗杂,欧阳有一日便突发奇想,弄了这么两个字来挤兑他。现在这个极其不雅的雅号已经在熟人的圈子里传开了,张树先时常常气得白眼,后来也算看破了,便任凭大家胡乱地叫。

“哟!这是干吗呢?男男女女的,大半夜不睡觉,晃荡什么!”张树和于雷彼此见着的时候总不会有什么好话的,也就喝高了之后,他俩才会互相吹捧一番。

“找你丫的呀!跑了也不支一声,你妈还家里等着你吃饭呢。喊你一下午带一晚上,嗓子都哑了,怎么着,至少两瓶润润嗓子跑不了了吧?”于雷跟张树瞎侃,结尾总不外乎就是敲敲竹杠。

“成啊,现走呗。”张树往北边甩了甩头:“串儿去。”

“你去不去?”张树没忘了问候一下给他起了名字的冤家。

“于雷哥都去,我当然要去啦。”欧阳在外头分寸还是很好的,从没把老公两个字跑漏出来过,“先声明,我可不是看你的面子啊。”

“拉倒!”张树苦笑了一声,长叹道。

三人方坐定,于雷和张树两人便很快找到了主题。

“你跟张韩有没有戏?”于雷问道。

“扯!有什么戏!”张树似怒非怒。

“别介,”于雷被自己要说的话逗得一乐:“就是小电影也成啊。”

“你张碎嘴……”张树低下头去,声音渐小,可一回过神,便又扯起了嗓门:“你说说,人家起先是看上陈可的,能转头看上我么!”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这年头美女配恶男是常事。”于雷喝了口啤酒。

“你丫欠抽呢吧!”张树做势要打。

“行行行……这我道歉,你是还没到恶的程度。”于雷很配合地躲着。

张树嘴巴动了动,无语。

“你是还垂涎着人家呢,是不是?”于雷挤了挤眼。

“就是又怎么了?我一大老爷们!”张树将筷子一放,怒道。

“这就对了,”于雷往后靠到了椅背上:“又不会死,你脸皮又经磨,赶快行动呀!”

“你真鸡ba……什么话都能说成这样!真是叫狗嘴里吐不出什么来!”张树啧了一声,骂道。

“我又不是狗,怎么能吐出什么来?”于雷笑着举起了杯子,“等你的好消息!”

俩人干了,欧阳也陪着啜了一小口。

“那你说,要张韩真跟我……那陈可会不会不高兴?”

“为啥不高兴?他又看不上人家。”于雷有几分不解。

张树摇了摇头:“这种事很难说的……”

“我给你打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保票!陈可要有一点不高兴这腔子以上的部分我给你。”于雷指着脑袋说。他相信自己对陈可这点了解还是有的,不会真要他拿腔子以上的部分去冒险。

张树也笑了,摇了摇头。

三个人在西门分手了,于雷走进了对面的教职工宿舍区,欧阳则假模假式地跟着张树走了好一段路,才又绕回他们现在的家里。

欧阳洗漱完毕,回到了卧室。于雷正靠在书桌边上看杂志。

“你最近常见着陈可么?”他把身子背对着于雷,问道。

于雷心里咯噔了一下,口气却仍很镇定:“有时候会碰见。”

“有缘千里来相会啊。”欧阳继续背着脸摸东摸西的,有些怪腔怪调。

“你这什么意思!”于雷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火,嗓门一下子就大起来了。

欧阳愣了,转过身委屈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趁于雷起身收拾东西的档从后面抱了过来:“我就是傻嘛……老公这么好,肯定很多人喜欢,我怕一不小心丢了呀……”

于雷心里难过至极,他刚才分明是恼羞成怒了!是他自己心里有鬼,犯错在先,居然还冲着受害人大吼大叫!

他转身抱住了欧阳:“豆,你不相信一个人,爱他就是很痛苦的。相信我吧,好不好?”

“我知道老公肯定不会让我痛苦的,”欧阳微笑着把嘴唇凑了上来,亲了一口,“对吧?”

于雷很想说对,话到嘴边,却没了声音,只有拼音字符飘在空中。他默默地抱着他,抱了很久。
       
       

       
模联的团将在十月下旬启程,陈可天天都在图书馆南楼的自习室里爬格子,于雷则还是跟欧阳一块,天天往一教或者小四教跑。可此时不同彼时了,于雷没法再当陈可是与自己远隔重洋,而且确确地知道他就在自己的百步之内,这会子他肚皮心窝里的魂儿啊,是怎么也收不回来了。

只要让他寻着由头,于雷便跟欧阳告上一晚的假,偷偷地跑去图书馆和陈可私会,但在那短暂的心灵解放过后,席卷而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道德压力。这种压力与吸毒者相仿——明知道是不对的,而且对爱自己的人极为不负责任,但一经开始,便无法结束。

于雷早上醒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摇摇头:这样的男人,近乎可杀!

但等他全然醒了之后,便又琢磨着如何寻由头,告假,私会……他和陈可之间的快乐,不只是眼前,还有过去;当时间已经把酸甜的葡萄发酵成了香醇的美酒,那便愈发耐品,叫人欲罢不能。

只是,于雷目前的生活与欧阳太过接近,工作、学习、社交样样都在对方的眼皮底下,因此能够寻着的借口委实比较有限。可近几日,却有一个机会,可以提供他俩大约一夜的接触时间,于雷乐坏了。


他那位师兄的生日便在十月上旬。今年暑假打完高校赛后,师兄就正式从棒球队退休了,为了表彰其在过去的五年中为球队作出的杰出贡献,全队上下这回凑了一个大份子,把离队多年的几位老人也都找了回来,在西门外包了好几桌上等的酒席,把这小子的诞辰当成节庆般操办了起来。
于雷因为是寿星的嫡系师弟,又被钦点了要求出席,也便乐得去热闹上一番。经理此事的球队干事虽不肯收他的份钱,但于雷虑及自己身为局外人,本来就有搅扰气氛的嫌疑,若再落下一个吃白饭的罪名,人言便十分可畏,便还是坚持纳上了六十块钱。

话说着,那大日子也就到了。

京城的天儿,这一会儿便是最美的。待到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小风一吹,半牙新月一洒,那滋味,便是让通体都爽快了。

陈可最爱莫过于从这会儿直至三九隆冬的时节。这个季节,他说,天生残忍,因而适合温存。

除了清秋,于雷倒也喜欢穿着小背心,热汗淋漓的盛夏。只是在那个时候,总有些不该穿小背心出来示众的大叔大爷,穿着不该穿出来示众的小背心,出来示众,于雷每每视之,总不免骇然。若是在上海,那背心后头多的便是骨头;若是在京城,那背心后头则多不见骨头,且无法判断是否还有骨头,一颗或两颗暗褐色乃至淡墨色的乳头,常被挤到边缘之外;再若是一些民风淳朴的地方,比如王小波写过的淮河岸边的某城,那便是连小背心也没有了,尤其是中老年妇女,连肉带袋子的,一古脑地耷拉着,仿似要卖。

夏天便是这样,适合不雅,像陈可这样的人,从禀赋上便不是属于她的。

于雷怕自己去晚了,陈可旁边的位子被人占去,便早早地到了饭店。

师兄和社团里经办此事的干部们都已经到了,坐在一处喝茶,见到于雷,都招呼他也在边上坐下。于雷把自己的包放在隔壁的座上,给陈可占住位置,自己寒暄了一阵,便也落座。

“这小子,”师兄冲旁边的人指了指于雷:“跟陈可一样,都是会占便宜的主。我们这些老老实实卡着岁数上学的,还屁事都没干,就已经比人家平白大一岁了!“

“我就是小你三四岁别人也看不出来啊,不像陈可,看着就是小孩的模样。”于雷笑着说。

“说我什么呢?”身后响起了陈可的声音,很干净,像在这个季节里时常扫过的微风。

于雷转过身,见他穿着一水黑色的立领冷衫,白色灯芯绒的长裤,脚上蹬着双黑色磨砂皮短靴;眼珠像是水墨高手拿着宣笔小羊毫,重重地点在了羊脂色的和田玉上,顾盼之间便是神采飞扬;直顺的,乌若混沌初开的发,安分地栖息在头顶,缕缕刘海,微微遮住了额头,连那柳叶弯眉都若有些藏掖似的,淡淡地,平伏在额下;从面至颈,其肤色便是用胭粉凝脂,也难以极言其细腻可人;纤瘦的腰,却撑起了一副完美的骨架;衣衫在腰臀之际微微地堆起,略往下,凡人便要祷祝上苍,感谢他让猿猴直立行走,竟进化出了如是般诱人的部位,俊俏地丰富着整幅图画的美感,并无丝毫突兀;而双腿则如规臂般笔直地支着地面,不曾往任何方向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
       

       

设若在几年前,于雷这时大约就是要呆了,可于他而言,一个男孩美丽的极致,便在与陈可初见之时已经领略,现在他所看见的,只是那张他所熟悉面孔,那双他所热爱的眼睛,那只他曾紧握的手,那个他期待与之相见的人。

他甚至希望陈可长得丑些,丑得远远逊于正与他热恋的情人,那样,也许会让他对自己的背判感到好过些——他能骗谁?是的,他又爱上了,不,是又发现自己爱上了,对面的这个男孩。

于雷拿起自己的书包,陈可便自觉地坐了下来。在曾经的日子里,他或他旁边的位子,就是另外一方的指定席,总没有错误。

约近七点半,人陆陆续续地到齐了。众人笑闹着罚了迟到者几杯,便纷纷入席。

酒过三巡,筵宴正欢,新任队副从座上站了起来,冲对桌的使了一个眼色:“拿家伙!”

只见对桌的在椅子底下寻摸了一会儿,掏出来一个巨大的奖杯,拖着长长的红绶带。众人先是笑,继而便大声地喝起彩来,引得旁边几桌客人也不住地转头。

师兄已经喝成了关公,红着脸站了起来,于是席间三十来号人也都跟着站了起来。

“根据京大棒球社全体成员决议,特授予大头同志终身荣誉社长称号!”队副煞有介事地大声念道。大头便是师兄在队中的混号,因为他是老大,又是头儿,大家便合着念了。

众队员一片狂呼滥喊,他们在球场上扯着嗓子叫惯了,渐渐地对于在公共场所的喧哗也失去了羞耻心。

接着便是切蛋糕,分蛋糕,吃蛋糕。新任队长主刀,明令禁止队员们互扔,以免造成酒店员工的困扰,可这帮混人正在酒劲上头,若不为扔,也就没了吃它的念头。于是,有人拿了副扑克模样的东西出来,吆喝着众人来行个酒令。

陈可瞪大了眼睛和于雷对看,于雷明白,这意思便是:他们还能玩出这么高级的玩意来?他自己也心下起疑

果然,此酒令非彼酒令,不过是一摞牌,大家抽,上头写了些条件,要符合条件的人喝酒,或者授权其点人喝酒——哄人多喝的玩意罢了,估计是那个酒商发明出来的。

谁想,这么个简陋的游戏,玩起来,还真是有些乐趣。由于席上的人够多,于是牌上的条件也还都能找着吻合的人,大家你抽我我抽你的,被罚的呼天抢地,罚人的兴高采烈,大有把屋顶掀翻的架式。

起先,只有三两个被罚的人妄图耍些机巧,往酒里对点雪碧啥的,可到了往后,罚人的也不老实了,常念些牌上没有的东西出来,什么要人吃大蒜啦,脱衣服啦,冲着大街喊自己是猪啦,等等。其余众人明知这是编出来玩的,却也乐于添油加醋,在一旁不住地助纣为虐,直到虐自己头上为止。

这一回轮着中外摸牌,一摸,是张自罚三杯的。他贼眼一转,见四下无人警醒,便斗着胆捉弄起寿星来。

“哈哈!真他妈巧:今日生者,自喝三杯!我也不要你喝,去找三个人舌吻,成不成!”

众人一听正好挨到大头身上,便也无暇顾其真假,忙着闹了起来,喊口号的喊口号,敲桌子的敲桌子,非要大头依令而行。

师兄此时早已喝得飘飘忽不知其所在,一听见有人闹他,立马趁势撒起了酒疯。

“你~”他冲着新队长嚷嚷了一声,勾了勾食指。新队长是个腼腆的,登时臊了起来,可好在之前还喝了几杯马尿,又禁不住旁人聒噪,只好不干不愿凑过嘴去,想赶紧应付过去完事。

谁想大头一把将他拦腰抱住,真就是撬开牙关,把他亲了个面红耳赤。陈可此时正和于雷笑作一团,看得开心,万没想到接着就该轮到自己。

放开了队长,师兄擦了擦嘴:“不好!这是个油的!我要雏儿!这儿的,还是雏儿的举手!”

众人见他刚才的猛状,就真有几个雏儿,也不敢自己做死。大家闷了一会儿,有人觉着对寿星有些不敬,便大着胆说道:“小可儿!这么水灵,准还是处男!”

陈可唬了一跳,直拿眼瞪那人。于雷在一旁笑得直拍桌子:“好啊,这绝是处男,我作证!”

陈可于是拧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于雷,于雷见其神色之间并无善状,赶紧闭了嘴。
       
       

       

师兄倒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喷着酒气便过来了,搂着他肩膀直嘟嘴。陈可用手死力地推着,一边往后退,把地上的椅子都掀翻了好几个。众人则都在一旁劝:“小可快就从了吧,牺牲你一个,拯救好多人啊!”

于雷看到此时,觉着有些不好,心想陈可怕是就要生气!但又想不出法子插手,只好在座位上干急。

“放手!”就在此时,陈可突然喊了一嗓子,饭店大厅里顿时静了下来。

师兄赶紧撒了手,有些不知所措,和陈可两个呆呆地傻站着。还是队副机灵,见状赶紧把大头拉回座上,插话上来:“你丫喝得浑身都臭了,别折煞了咱爱干净的小可弟弟!”

“于雷,”队副扭头看着于雷,“你是咱们头儿的嫡传,就赶紧替头儿亲了吧!”

“这个好,配得很哪!小可肯定就是在等他于雷哥呢,赶快的!”师兄和其他人都恢复了精神,又在一边哄了起来。

谁想陈可却是气得急了,这厢才刚热络起来,他转身便往外走了出去。

这回大家可都傻眼了,有人反应过来,要去拉他,便被于雷扯住。他三步窜到门前,回首冲着大家乐了一下:“肯定是臊了,等我拽他回来,罚他多亲几个!”

其实于雷心里也急,但如果就让场面这么冷着,还不知道陈可一去就要得罪多少人,于是临出门前又拿玩笑替他开脱了一番。

出了门,他见陈可正往西门的方向走着,但步速不快,不象是气到难以通融的样子。于雷赶紧上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陈可转过头,呆呆地看着斜下方,不说话。

这正是西门外头最闹的地方,于雷自觉着都不适合言语,心想陈可大概就更不喜欢,于是拉起他的手,往右手边的荒地走去:“聊聊,咱先不回去。”

翻过一墩矮矮的土垄,下了坡,两个人就走进了一片荒芜的空地。在往西边一点的地方,有不少小摊,也在卖着烤串,虽不卫生,但也总飘着诱人的香。

于雷拉着陈可往深处走了一点,站定了。

他“嘿嘿”笑了一声,说:“跟我亲个嘴就那么委屈你呀……”

话音没落,只见陈可又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抬脚便要离去。

于雷赶紧又把他抓了回来,陈可看样子并无真心要走,否则凭于雷一个人是绝对控制不住他的行动的。

“你……”

于雷刚吐了半个字,觉得有些奇怪,便把手撑在膝盖上,弯下腰来,仰着脖子看陈可垂下的眼。借着一丝微弱的光线,于雷分明看见在幽遂的深眸表面,淡淡地覆着一汪晶莹的体液。

他彻底无语了——陈可难道果真是这么敏感的人么?

“真生气啦?”于雷小心翼翼地问着,保持着刚才观察的体态,和陈可贴得近近的,“我替你教训他们去!好不好?不要哭啦。”

“谁要哭!”陈可一说话,一滴泪便滚了出来,他赶紧拿手擦掉。

“小狗要哭呢。”于雷把一只胳膊搭在他肩上,依旧那样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微笑,就像在路上看见了妈妈怀里的小宝贝。

陈可抿着嘴,眼泪不住地掉了下来。

于雷乖乖地站在对面,等他开口——若没心事,陈可断不会在他面前这样失态的。

“……都是些什么cao蛋人!”果然,陈可说话了,“嚷着闹着要看人亲嘴,都他妈闲得dan疼!”

于雷看他一边哭一边骂人,可爱得直让他捧腹,但外头还是装得挺好,像个大哥哥一样,微笑着,抚慰他弟弟。

“你还跟着他们一块……还笑……”陈可哭得更厉害了。

“蛋……”他哭着,最后还不忘嘟囔一句,把于雷的胳膊甩开。

“你冤枉人。”于雷赶紧举右手起誓,“我发誓我在一边都急得快死啦,生怕你遭了大头的毒唇……”

“还说什么等着你来亲我……”陈可压根也没听他说什么,接着泣诉混人们的无耻,“把我当什么,娼妇么!”

“谁敢……”于雷刚说了两个字,又被打断了,他才明白过来人家并不是要他来安慰,只是有怨气要发作而已。

“我要亲你,还要借着他们的臭酒臭嘴巴子!”陈可提高了音量,“就算我现在不……也不至于此!”
       
       
       

于雷觉着这一段大概是最终惹怒他的重点,但听着却有些糊涂:“你现在不什么?”

陈可没说话,顾自低着头,也止住了泪水。

于雷见问不出什么,便琢磨着怎么才能把他劝回去:“这帮人是龌龊了点,你也不是头一回知道了么!但人都是挺好的。今儿人家大过生日的,你这么一走,大家可不是都扫兴了么?是不是?”

陈可还是没说话,但于雷肯定他断是不会再扭头走掉了。

“咱们就大大方方的,当啥事没有。好不好?”于雷把浑身的温柔都用上了,哄着他,就像小时候豆豆刚跌了跟头,“亲一个其实也没什么的,你也别看得太重了,反倒显得挺忸怩的,人家看着笑话。”

“我又不是清教徒,这会儿也不是维多利亚!”陈可反驳道:“我也不是说第一个就怎么怎么样,第一次……

“跟第两百万次也都只有一次,”于雷乐了,接着他说道,“你忘了啊,你这不是第一次了。”

“我当然没有,但那次不能算。”陈可摇了摇头。

“怎么不算?”于雷好奇地问道,他很想了解处男眼中的初吻应该是什么样的。

“那次是意外,就跟和人撞着一样……但这次是……是大家都知道的……”陈可解释得很费劲。

“哦,这样啊。”于雷看着陈可的表情,心里乐得牡丹花都开了几朵,“那你接着说吧,第一次和第两百万次也都只有一次,然后呢?”

“但是谁会记得第两百万次啊?”陈可抬眼看着于雷,“如果以后想起来,我第一次是在那起流氓前头,那倒宁愿永远都没有。”

“那得怎么样呢?非得昆仑山顶上黄浦江边上?”于雷笑着问他。

“就是这儿也比那边好多了……”陈可嗫嚅着说。他有些局促,把手插到口袋里,又拿出来,声音轻得几乎难以听见。

“这儿?”于雷往四周望了一下,视野可及的范围内没有人能看清楚他们。

“那咱们第一次就在这练习一下,第二次第三次那些不值钱的再拿过去哄哄他们,成么?”于雷觉着自己的台词简直可以拿去拍喜剧片了。

陈可点了点头。

行?行?!他答应了???

于雷生怕他反悔,伸手轻轻地梳理着陈可的头发,最终停在了他的脸上。于雷的心脏强烈地撞击着胸膛,几乎就要把他打晕过去了。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吻啊,而且对方是处在完全清醒的状况下!

他紧张极了,在把唇贴上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颤抖。

终于接触到了,他这次可以有充分的时间体味对方的气味和温暖,而不必担心被挣脱。

他轻轻地扶着陈可的下颚,往下推了推。陈可把脸离开了一点,说:“我刚哭了,嘴里……不干净……”

“我知道,”于雷把手抄到陈可的发丝里面,把他推向自己,“你没有不干净的地方。”

于雷把舌头从陈可的唇间探了进去,却被他毫无技巧可言的牙齿挡了回来。

“别用牙挡着我好么?”于雷舔了舔他的耳朵,轻轻地说。

陈可的身体有一些颤抖。

这样的颤抖刺激了于雷,他把舌头伸进了陈可的耳朵,用力地碰触里面的每一个部位。

“别……”陈可颤得更厉害了,推着他的胳膊,“不是亲嘴么……”

“不舒服?”于雷问。

“痒……”陈可有气无力地答道。

“舒服么?”他追问道。

“人家都还在等着呢。”陈可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却把脸离得更远了一些。

于雷生怕他就此离去,赶紧把他拦腰抱住,再一次把舌头送进了他的口腔里。陈可起先只是呆呆地张着嘴,一分多钟后,也便偶尔地回舔他一下——这便让于雷高兴得心惊肉跳了。

又过了不晓得多长时间,他们依然没有分开,于雷感觉到有一双手,绕在了自己的脖颈上。他于是勒紧了手臂,狂热地吸吮着对方。

当他们最终从紧紧的相连中分开的时候,空气在压力的作用下响亮地“嗞”了一声。

陈可“噗哧”地笑了出来,把手放开,有些羞涩地看着他。

于雷假装看了看表:“你可要记住,你的第一次是8分钟46秒。”

“蛋疼!”陈可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转身往来处走去。
       

       
67、于雷和陈可在昆明湖畔


他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今天早上五点就醒了。

他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禁捂住了自己的脸。

其实那些事原本也没什么的,他在队里呆了一年多,早也习惯了,不至于要那么小题大作。只是听有人提到于雷,陈可一时间感及遭遇之不幸,命运之弄人,种种遗憾心痛涌上心头,便不愿再待在人群当中,转身走了。若说生气,也倒还好,主要怕还是伤心罢。

但那晚的结局,他现在想起,还是不禁要想挖个洞钻地底下去。那些暗示于雷亲吻的话——并不是他自轻自贱,真就是小娼妇们说的了!

还什么“就是这儿也比那边好多了”,还什么“我刚哭了,嘴里不干净”……

“啊!!!!”陈可压着嗓子大叫了一声,重新躺倒在床上。

昨晚,他和于雷后来又回到了饭店。果真,当他进去的时候,众人的眼神都不免有些尴尬。但于雷是个高手,直接把他拽到了厅前,高喊一声:“看着!”接着便真真地亲了下去。

一场尴尬,于是消弥在了口哨和起哄声中。无心便无尴尬,这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所以,越是没心没肺的人,就越好相处,也越没有化不开的心结。

宴罢已过子时,烂醉如泥者所在多有,于是大家便分成几拨,手上架着肩上扛着,往学校走,进了校门,便渐渐散开了。

不晓得是不是默契,还是旧有的习惯,陈可和于雷都没回去,而是直接向东,去了湖畔。

他俩走进了湖心岛,和以前一样,按逆时针绕着,然后拾阶而上,去长椅上落坐。

这世上有几人,能如此般,成为你习惯的一部分呢?他想。

“我想起来,”陈可舒服地窝在椅子里,说道,“倒是有一段文字,很应景。”

“说。”于雷翘着二郎腿,侧着脸听。

“十旬休遐,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

“这是什么?”

陈可抬手在于雷的鼻尖上捏了一下:“真是该死了,《滕王阁序》都没背过?”

“哦,”于雷似是想起了些,“那这会儿便是‘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了吧。”

他也伸手掐了掐陈可的脸颊:“叫你小样的瞧不起我?”

于雷的手没有放下,仍轻轻地在陈可的梨窝附近摸索着。陈可便不动,任他去摸。

“你还想去颐和园么?”于雷说。

陈可没有说话,只是重重地前后晃了晃脑袋。

“那咱们去吧,明天一大早,趁着还没人的时候。”于雷捏着陈可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扭过来,“天儿也正合适。”

“好啊,你请我吧,今天占足我便宜了。”陈可笑着说。

“我觉得不足啊。”于雷别有深意地看着他,又把唇凑了上来。

陈可往旁一躲,把头转去。

于雷见状一愣,也垂下眼,靠回了椅背上,用手撑着下巴,茫然地看着远处。

此刻,他们想到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大约。

沉默了许久,陈可站了起来,伸出手,也拉起了于雷:“明天六点西门,谁迟到谁是猪。”

于雷看他笑得灿烂,一脸纯真,便也笑了,点了点头。

陈可把于雷送到西门,看着他消失在了对面蔚秀园的夜色里。

他失落得很,因为再有五六分钟,于雷便又会回那个人的身边,不再属于他了——事实上,即使今晚,也并不属于他。

他落寞地转过身,行走在暗淡的灯光下面,从阴森森的塞万提斯像旁穿过,走向自己的宿舍。

非常罕有地,于雷在闹钟铃声大作之前便醒转了。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把被子给枕边人盖好,去了洗手间。

他告诉欧阳,今天的行程依旧是为师兄庆生,要和球队的几个弟兄一起去石景山游乐园。反正,于雷琢磨着,只要待会跟师兄串好词,也就没问题了。

五点五十,阳光还未能刺破颇有些厚度的云层,天色有些黄黄的。他现在已经可以想象,在大约半个小时后,昆明湖上泛起的波光。其实,他身后的这座园子原也是皇家宫寝,康熙便是在此处下的遗诏,到如今,只剩下两座小小的门楼,在烤串的灰烟里,述说曾经的辉煌。
       
       

       

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对面在京大牌匾底下站着的人,穿着上次那件运动衣、自己送他的仔裤,和一双白色的休闲鞋,很适合出门远足。

他朝他招了招手,小跑两步,到了跟前。西门边上便是公交车站,数条线路均可直达颐和园东、北宫门。

眼下,仍算是颐和园的旅游旺季,学生票也还要十五块一张,比淡季时多出五块钱。下了车,于雷拿了两人的证,颠颠地往售票处跑去。这个时候,除了一些拿着月票的老头老太太在门口逡巡,别无他人。

很顺利地拿到了票,他们两个跨过高高的门槛,从东宫门入了园子。

过仁寿门一路往前,大道无人。陈可时不时地要拉住于雷的手,停下,驻足对殿内外的牌匾额对研究品评一番。这般闲适,在假日里断不可想,若在那时,这四下里金碧辉煌的宫殿、怪模怪样的麒麟、似是而非的铜狮都是要淹没在屁股和脑袋的海洋里的。

穿过玉澜堂西角上的一个小门,眼前豁然开朗。陈可深深地吸了口气,冲于雷笑了笑:“昆明湖。”

于雷把双手撑在玉石栏杆上,看着湖上已经泛起的一片金光,印证着脑海中的想象。

沿着栏杆往北走了一阵,见右手又是一个小门,两人便再度登上台阶,走进了院落——是为宜芸馆,也是主要的宫寝之一。

挨着馆旁,便是德和园,大戏楼也在此处,当年专供慈禧宴乐之用。于雷和陈可并肩在戏台底下站着,于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搜索道具,不住地想其当年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

“要我在这儿看戏,”于雷摇了摇头,“绝没意思透了。”

“过分程式化的艺术,”陈可笑了一声,“我也欣赏不了这个,大概就跟茄鲞之于你一样吧,但有人能写得精彩,我们欣赏文字就行了。”

往北出了宫阙,便已在万寿山中。他二人不辨南北地瞎走,见前头有影影绰绰的人,便赶紧从岔路走开,上上下下的,不为什么别的,但只是受用一阵两个人的安宁,和新鲜的负离子。

当他们终于见着“紫气东来”,回到了正路上,已经绕了个把小时。续往东行,便是园内一处很重要的景点:谐趣园。

所谓谐趣园,便是一个大回廊,中间一池子水,是乾隆仿无锡寄畅园而建。在回廊的某个拐角处,围坐着一群老太太,嚎着五音不全的歌,一个老头负责拉手风琴,倒还有些水平。

“这些事情就是这样,”于雷说,“你还不能阻止人家,不能剥夺别人的乐趣,但这些噪音剥夺了其他人的乐趣,又怎么说呢?”

“说不定还有人挺欣赏的呢,咱们欣赏不了,就让着些吧,找清静哪没有啊。”陈可答道。

他们遂在山中乱转,在竹林树影、落叶缤纷的道上走走,拣风光一览、平整干净的地方坐坐,一个上午也就去了。

于雷饿得有些发慌,便撺掇着陈可往山下走去。等他们到长廊时,游人已成熙攘之势,太阳也已经斜到了另一边。于雷一路上都在叫唤着饿了,跟陈可一个劲地撒娇使泼。

“诶哟,真亏了你妈把你带大,这小时候得吃了多少苦头啊。”陈可感叹道。

午饭在佛香阁边上的小饭馆里吃了。大概是因为菜价有点离谱,前来就餐的食客并不甚多。陈可看着于雷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的样子,不禁失笑。

走了一上午,饶是陈可这样能走路的人,也还是有点脚疼,于是下午逛得便不那么仔细,偌大的佛香阁,半个多小时就出来了。

长廊往西走到底,过了秋水亭、鱼藻轩、听鹂馆,转往北走,再过了石舫和船坞,便是界湖桥了。此时或往颐和园的东墙根上走,或过桥直去西堤,这两条狭长的通道隔着外湖,自过了玉带桥后,便不能沟通了。

陈可琢磨了一下,走上了桥,两人遂摇摇摆摆地朝着西堤遛达而去。

这一路上,满眼望去除了湖上泛着天色,便是葱青墨绿,各色的古木新柳;若在春天,这里遍地都要开着红的黄的紫的小野花,那便是漂亮极了。但此时,节当仲秋,声色有些萧索,阳光虽仍明媚,却不免慵懒,落在树上路上,使人有些倦怠。

过了镜桥,于雷右手指处便是湖心岛藻鉴堂,但由此看去,不见壁瓦,惟一片浓厚的黛色,面对芦草荷塘,有那么一丝凄凉。

界湖桥过后,路是极长的,多有难堪跋涉的游人,过了玉带,便折返而行。但陈可和于雷并无有这个意思,反倒是在路旁的椅上坐了下来,身后有几株巨柳,据称,也是在乾隆的盛年载下的。

于雷打了个哈欠,舒展着筋骨。这样的午后,叫人无法不贪慕相拥而眠的缱绻。

陈可见他双目微阖,便在腿上拍了两下:“躺着吧。”

于雷便就身面朝陈可躺下了。

“你……快活么现在?”陈可把手放在了于雷的头上,问他。

“当然了,你的大腿……”于雷话没说完,便被陈可捏住了鼻子。

“不是问你现在!”陈可松开了手,“是问你……”

“我知道,开玩笑的。”于雷躺正了,眯眼看着天,“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快活吧。”

他答完了话,渐渐地,便睡着了。

陈可感觉到他偶尔地抽动着,便晓得他是睡过去了,于是安心地把手搂在他的腰腹之间,另一只手抚着他的头发。

他仔细端详于雷的睡脸,似和一年前并无变化,若有,那定是观察的人变了。

他的腿麻了,就生挺着,直到没有感觉。

我是个没用的人,若还能让你睡个好觉,那你就睡吧。

陈可有点心疼,也有点心酸,他用手指一遍遍地画着于雷的唇线,鼻梁,眉骨,像是要让自己的身体记住它们。

于雷打了个喷嚏,醒了,发觉自己还躺在陈可的腿上,赶紧不好意思地擦了擦他的裤子,坐了起来。

“我睡了多久啦?”他迷迷糊糊地把头埋在陈可的颈窝里。

陈可看了看表:“已经五点半了。”

“对不起……把你腿睡疼了吧?”于雷一动不动地说。

陈可没有吭声,眼神微滞,定定地望着西山,淡淡的,延绵在京城的远郊。这样的悲伤和甜蜜,他以为是战乱时才有的,只不过,那时的人将情郎送给国家,而他,却要把爱人还给别人。

“有劲了咱就走吧,拖累了你一天。”陈可的口气有些歉疚,像是从别人那里偷来了些许快乐。

“拖累个头啊。”于雷把脸抬起来,做势掐着陈可的脖子,“再说这话我就掐你。”

他们起身,接着前行,行过长长的西堤,长长的路。凝眸处,半轮渐沉的夕阳,映着玉泉峰塔孤凄的黑影,消失在暗里。

沿白日的路径上山,攀过山顶,穿过智慧海,越过四大部洲,登上须弥灵境址,其余的景色便一览了。但须循此处而下,直取北宫门,这一天的行程就算结束了。

远处,一条大路,两排路灯。

若是能够相守,陈可想着,单这,也就是人间胜景了。
       
       

京大模联代表团于十月十六日启程了,成员分成两批,搭乘国航的班机飞往莫斯科。

那天晚上,于雷梦到了克里姆林宫。他确信,自己的心也已经随着陈可飞走了,放不下在法学院盛大的活动上,也放不下在身边人甜蜜的微笑里。

他的情人与往日毫没有变,连同他所有的优点、迷人和对他的爱恋。

那一定是他变了,若非如此,又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他不再爱他?

他甚至对性都失去了兴趣,如果做爱,那唯一的理由便是正为陈可而冲动得不能自已。

他真切地理解了爱情的专一性——那并非意味着要为爱情牺牲别的欲念,而是自发的不欲——若那真是爱情的话。

可于雷没有办法伤害欧阳,他怎么能允许自己这么做呢?那个孩子对他是那样的好,那样的忠诚,他曾经发过誓要保护他,不让他受伤害的。

海誓山盟啊,即便立誓者当时是真心如此,可一旦违约,不管时隔多少年,所有的浪漫与动人都一样化作可悲和可耻,无从救赎。

他越是内疚,越是容易跟他发火,动脾气,好像把对方置于一种犯错的境地,能够让自己感觉好一些似的。可等过了一阵,他就不可能不明白到:整件事就只是自己在找碴,是用一个错误去掩饰自己的另一个错误,于是只能更加内疚。恶性循环。

那天他们两个大吵了一架,为的什么,没人想得起来了。最后欧阳冲出了房门,一整天都没有回来。

等于雷再听到他的声音时,是在电话里,电话那边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你是不是不爱我,不喜欢我了?”他压抑的痛苦让于雷肝肠寸断。

“不是……”他终还是没有办法就此残忍下去,“是我不好,对不起……”

“哥……”欧阳的声音都哑了,显然之前已经哭了很久,“以后别再这样对我了,我好难受……我有什么不好你都跟我说,我会改的……”

“不是,是我太坏了……”于雷从没这样的窘迫过,他听着和他朝夕相处了半年的人泣不成声,难受得连自己都流下了泪。

“我喜欢你,真的……对不起……”于雷结结巴巴地说:“你先回宿舍住几天好么?我想可能是咱们距离太近了,让我冷静冷静,好么?”

欧阳在电话那边不停“嗯”着,极力地平抑剧烈的抽搐:“我以后都住宿舍,我以后不会老粘着你了,你不要讨厌我……”

“我怎么会讨厌你……”于雷心疼极了,但他不知道这样装下去到底对欧阳有没有一点好处。

一个小时后,欧阳回到了家,一看见于雷,眼眶就红了。于雷赶紧把他搂进怀里,像往常般说着甜言蜜语。

欧阳略略地放下了心,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今天……还是在这儿睡吧。”于雷说。

欧阳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不行,老公要一个人清静一下,我很乖的。”

收拾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以后要是觉得我哪里不好,真的可以直接跟我说,我不会不开心的。”

于雷不晓得自己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傻傻地看着他,沉默。

欧阳的东西本就不多,很快就搬得干净了。于雷在门口吻了他一下,让他不要乱想,回去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学习学习。

坐回了自己的书桌旁,于雷拿起了日程表,很久,才看明白上面写的什么,法理学一篇论文下周就到期了。最近法律文化节的活动占去了他太多的时间,学业上有些疏忽,但这也是常态了,于雷总有临时抱佛脚的法子。

教授布置的论文主题是法律经济学,以其代表人物波斯纳的学说为主,可以任拟论题。说到波斯纳,那就不能不提及他的代表作《法律的经济分析》,可到现在于雷连这本书的影子都没见着。

他叹了口气,登上京大图书馆的主页,搜索:全部四本馆藏都已借出。

也是的,除他之外,还有一百多号人都等着写一样的题目,怎么能不借光呢?

没辙,只能去买了。可就在这时,于雷忽然想起,这书一年多前曾经买过,当时直接便被陈可拿去看了。

他当下拿起了外套,穿上鞋,往陈可的宿舍走去。

       

       
是海斌开的门,他俩彼此都见过挺多次,但不算很熟,于是,除了几声“稀客”外,也便没了话。

屋里没有别人,于雷说明了来意,海斌便坐回了自己的电脑前头,放心地让他自己找。

于雷往公共书架上扫了一遍,除了些工具书和过期杂志之外,没有别的东西。他于是坐到了陈可的床上,看在墙壁上挂的书架:《红楼梦》,《庄子》,几本边疆历史,再就是三三两两的小说,有昆德拉的,也有些拉拉杂杂的国内作家。

他把《庄子》抽了出来,是那种伪装成线订本的小蓝册子。翻开来,于雷原本期许着能够看到些评注的,却是空空如也,他想起来,陈可所有的书上都是干干净净的——一个挺好的阅读习惯,不像他自己,即使不写些东西,也愿意在字里行间乱画。

他又拿起了《红楼梦》,翻到目录,第三回的回目是“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再看内文,这第二回写元春之后是“隔了十几年才又有了一位公子”——多是程乙本了。里面则还是一样,一个字都没有。

把书放回了架子,他有些发呆,波斯纳的那本书会放到哪儿了呢?

啊!于雷似是想起了什么,弯腰下去,从床铺底下抽了一个整理箱出来。

那是大一的时候,陈可跟他抱怨自己的书没地方放,于雷便建议他买一个放衣服的整理箱,把书码在里头。

陈可看样子是照做了,箱子里满满地塞着他两年来买过的书。古人说书非借不能读,不知道这话在陈可身上应验了几分。

于雷打开了整理箱,果然,右边一摞都是商务印书馆的名著系列,他往下一翻,赫然在目的便是《法律的经济分析》。就是这本,在扉页上,还留着一行小字:“XX年XX月于新文化书店,于雷”。

他出了口气。这就两年了。

把箱子盖上,于雷见旁边还有一个整理箱,虽然多放着衣服,却在极边角的地方塞着几本书簿,隔着透明塑料,看得模模糊糊。

这小子真能乱塞。于雷一边想着,一边把这个箱子箱子也打了开来。

看样子是笔记,一共三本,大小不一,安身在衣裤整理箱四周的边缝里,其中有一本是褐色的封皮,貌似在哪里看到过。

哦……是前一阵在图书馆。于雷想了起来,那时陈可正在一个与此一模一样的本子上写着东西——据他说,是在写自己的“陷落了多少良家妇女”。

于雷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他翻开封皮,上面盖着学校的大红印章——学习单项奖纪念;再往下翻,一个漂亮的花体字出现在雪白的纸面上:Journal。

他心下一慌,腹中顿时绞痛了起来。

这是陈可的日记。尽管他在看过的书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却在这里写下了之前的人生。

于雷,你到底想要变成一个何等龌龊的人呢?

先是耽于名利,为了个院会主席选得不亦乐乎;接着朝秦暮楚,形成了脚踩两条船的事实(虽然没有主观故意);如今,还要侵犯一个人隐私的最高形式么!

回到家,他颓然地躺倒在床上。

想到那里面记载了陈可至今对他全部的真实想法,于雷不住地颤抖,因为兴奋,也因为恐惧。

他侧过身,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一个乳白色的大本子,翻了开来。

第一页,XXXX-XXXX学年度新生杯足球赛冠军纪念,京大学生会。

第二页,Journal。

第三页,XX年1月1日。

强烈的好奇心战胜了正义感,于雷终只是一个人性本恶、六欲杂陈的坏胚子,好在他也从没以别的方式想过自己。
2008-7-7 17: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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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陈可的日记

这一本厚的,是陈可去年的日记。

他的日记多不是连贯的,一日有,一日无,没什么一定。其实这样也好,有感记之,无感便作罢,从没有言而无物的流水帐。

因此,于其说是日记,于雷想,倒不如说是杂文集,只是在题目上方多了一行日期和天气而已。

他翻到日记开始的那一页。


第69节 见31页


1月1日,大寒,雾霁初散

新年

总道是来把新桃换旧符,今天取了一本新的,来做日记。

昨夜里又是和他一道去了酒肆,散得迟了,今天有些困顿。想要反省故去的一年,却因此而不在状态,所以也就罢了。没什么需要改变的,只要继续,就是好的。因为这一年,过得和从前不一样。

其实细细想来,习惯性的快乐和习惯性的沉郁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任何一种状态,只要是稳定的,都可以实现安静。只是快乐在我而言,不那么易感,而沉闷和忧郁又太过熟悉,所以才觉得格外惊喜和振奋。这感觉本是和安静相矛盾的,但又是达至安静的充分和必要。

不知所言了,结束,是为记录我今天的快乐,以告来年。



于雷的心里微微有些异样。对于他们进入大学之后的头一个除夕,他是记得很清楚的。那个时候,湖畔的钟旁围了一大群人,他也挤了进去,拿到了那块大石头,招呼着陈可一块来敲。陈可素来是不喜欢和人拥挤的,但那次也还是笑着蹭到他身边,伸出手和他一起在钟上重重地叩了三下。

对于陈可的快乐和忧郁,因为于雷在惊惶之下没再敢多拿他前面的日记,此时也就无法知道得太仔细了。但他总是无法忘记陈可在川中的山上,对他说的那些话:“……便还是只适合一个人,躲在阴影里,自娱自乐罢……”

于雷想起自己竟曾经试图拿着这句话去伤害他,背上起了一层细细的汗。

他翻过了几页。

1月25日,寒,光照强

想念

说真的,从来没写过信。

有一年在小学里——我想可以在某一年的日记中得到印证,语文老师布置了一道关于写信的作文题:写给爸爸妈妈的一封信。为了训练自己正确使用汉语书信格式的技能,我还是照写了,但那封信,恐怕他们永远也没有机会看到,也幸好没机会看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感谢爸爸妈妈辛勤的工作,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 ——天知道小学生写作文的时候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反正我并没有这样写。

后来又给外婆写过一封,等回家以后去翻一翻她去的那一年的日记,应该可以看到吧。写了些什么,已经忘了,但每次想起都还是想哭。愿她在天堂里享受微笑。

这大概是缺少和人联系的冲动以及愿望,因为没什么人值得联系,或许,也没什么人可以联系。但我今天给他写了一封,用手机。

说实在的,我要这玩意很没什么用处,今后的利用率可能也是极低的。但还是买了,或许是要用实际行动去印证一下网络效应的原理,也可能是为了证实一个关于想念的悖论。

对于想念来说,最佳的治疗方法就是淡漠,可人却要发明各种联络方式来解决它,其结果就是越联络越寂寞难耐,也越想念得难以克服。

嗯,可以这么加以阐释,如果今后想到了解决这个悖论的理由,再行记录,结束。


嘿嘿,就说是想念我呗!日记里都那么害臊,不老实。于雷暗想。

2月14日,小寒,阴

情人节?

他真的是个很不好的孩子,总让我烦心。

每每前一秒钟还好好的,后一秒钟脸色就不对了,不高兴?不满意?生我气?你要让我猜,我真真地不精于此道。可我至少还会一样——担心。既然猜不到,却要把心悬着,世界上还有这么不公平的游戏么?不带这么玩的!

今天也是,前面还拿着亲嘴的事儿开玩笑,后头就阴着脸不说话了。唉,我真是怕,别又是说错了什么。若和他签个合同,规定不管我嘴多拙手脚多笨,他都别嫌弃我,那就好了。可惜他是学法律的,大概是不会签字的吧。

不过倒是还好,后来看也没什么事,他还送我花来着。
       
       


也真是可怜,没有情人,花只能送我。我也没有情人,所以只能写他。

但于我来说,这没什么不好,因此在结束的时候,颇可以说声:HAPPY啦!


于雷的心狂跳不止。他居然也担心过我嫌弃他?唉……若有那么个合同,就是要把我卖了,我也会一眼不看,立马就签字的。

后面他翻到的两篇和自己没有太大的干系,就真是杂文了。

3月28日,暖,有人晒被子,上有鸟类粪便

关于文学

今天在上网,无意间看到了一个人写的小说,通篇都是傻里傻气的话,以至于我现在急于想把它忘掉。但就像是看到了一个极丑极丑,丑到骇然的人间怪物,他令人印象深刻的程度不亚于美人。

我看红楼,最惊艳处便是人物的言语,虽与现代汉语差之千里,其流畅自然仍可为读者所体验。我想,这便是一部小说的基本要求,且不是好小说:说人话。

我乃凡人,阅历浅薄,岂能想到如今还有人如此作文!竟能让文中的自己说出鬼话来。


我不晓得他是什么用意,大约是为了像阅读者吹嘘自己颇得政治经济学三味,于是在主角的对白间搞了一堆关于密尔的理论讲演出来作为对白。只可惜是这段对白与人话的差别过于剧烈,引起了我的注意——待看完之后便很清楚,竟是出自一篇颇有名的论文。该论文在当初自由民主尚为禁区之时曾名动学术界,因此至今仍在颇多学术网站上刊载。这位老兄怕就是搜到了这一篇,看看还行,便直接粘贴到了他自己的嘴里(还是自传体的)。

看完了之后,我极怕再有看出究竟来的把这个包袱说破了,被他号称的拥趸们晓得,若真如此,对于一个有理性的作者而言,是该自杀的。我虽极不喜欢这些傻话,却也不想看到人死。更何况作者虽然常严词吠于批评者,但从不以博取功名为乐,只想和朋友们交流心得,因此,若有人再看到,便作沉默状吧。


4月11日,还寒,春雨连绵

可爱与真实

今天和他在图书馆里,重又看到一个典故,他是第一次看到,再度被我唾弃。

说的是范仲淹,小时候家里很穷,冬天时便把粥冻硬了,切成块,带学校里吃。他一个富同学看了,觉着很可怜,于是提出要他去自己家吃饭。

后面的情节,对于熟悉中国传统价值的人来说都应该很容易设想:范仲淹一定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了,然后说些虽然我家穷,但那也是我的家;不食嗟来之食之类的话。

但这只对了前半段,范仲淹的确是拒绝了邀请,但他的原因是,怕吃了好的,以后再就受不了家里的苦日子了。

这才是一个正常的聪明人的答案。中国文化习惯性地喜欢制造道德完人,哪怕这些道行的背后有点缺心眼的本质——就比如像黄郎卧冰这样的行为,我始终认为有点低智。这些人和事是不可爱的,若是真实,反而让人觉得可怕。

唯独如上述这则故事一样,因为真实,因为贴近人的本来面目,才让人觉得可爱。正如于雷,从不装腔作势,而且勇于自嘲,我深爱他的这一点。


若不是今日读到,于雷还真不知道陈可竟也有这般的文笔——他自己倒是很能写的,高中的时候就常给报纸杂志投稿,还常能挣到些稿费。

于雷就这么翻着,后来竟忘记了自己是在读他的日记,直至于天色渐白。

去年的日记,才到了十月末,便戛然而止了,后面再无一笔字迹。于雷想起来,那正是陈可伤病连连,俗务缠身,兼之父亲突遭大病的时候,怕是没有心思写了,可那之后不就遇上了自己向他表白的事么?这竟让他一点感想也没有?

于雷有点不太相信,毕竟他几乎就已经成为这本日记的男主角了。若是不知情的,又读不出这文字间的尖酸刻薄,定会以为是哪个女孩写下的暗恋手札。

他已下定决心要翘一天的课,便不顾这天已过了三更,拿起了他当时在图书馆看到的本子。

这一本又是从1月1日开始的。于雷一目十行地扫了下去,搜索着他所想要的答案。

1月1日,酷寒,冰风如怒

新年

便又是一年了。这世间原有着种种快乐,只是如天上流云,地上流水,终究散灭。
       
       

       

上次动笔还是在几个月前,这其间发生了种种的事,让我没有了做任何事的兴趣,久了,也就怠惰而不想接着记录了。但昨夜,在百讲的广场上,看见他身旁的钟被敲了十二下,突然真切地明白:明天虽不一定会更好,但一定会来到。 于是,今天便趁着一个“新”的由头,把日记重新开始了吧。

如昨日一般,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去年除夕的每一个细节,记得晚餐的食物,记得电影院里的座位,记得那天的跨年晚会——多敲了一下钟。然而今朝梦醒,皆作烟雾状,消散在了太虚幻境。

我难过地哭了,没有人会来安慰。

从小就是这样,我没有过朋友。等他们热情不再,便要嫌弃我了,我便也嫌弃他们。既然不想挽回,也就没有必要去追究谁的对错,更谈不上改正。也正因为此,才有了我今日的悔不当初。

我真的没法再那样心如止水地离开,不想离开,不愿离开,可我终还是不知道该如何挽回,挽回我对他的伤害,挽回他给我的幸福。

我真是个愚懦的笨蛋,根本不应该被赋予思考的权利。什么是喜欢,怎么喜欢,为什么喜欢,我他妈的想这些没用的鸟事!

什么都答应,什么都乐意,若是为了待在他身边,我还有什么值得迟疑的呢?非要用失去来证明失去的痛苦,这种恶俗的命题居然还需要我亲身去体会!

而且在这之前和之后我还伤害了他,让他难受……我何曾有过一点点这样的心!我什么时候想要给他一点点不快乐!天底下最可恨的不是坏人,而是笨人,就是像我这样的傻子,几乎就是该杀!
今天用美工刀裁信笺和封条,没看见放在床上,直接就摁了下去,血就冒出来了。就看着红红的一道道往下流,我都不知道疼了,都木了,反倒有点高兴,我怕是要变态了,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办法可以惩罚自己。

于雷,我真想跟你道歉,告诉你我也喜欢你,用什么形式都行,只要你高兴。但我也真不会说,也没法再说了。呵呵,也许是遂了你的愿吧,我真得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人待上一阵子了。如果说这算是一种自我流放,你会多原谅我一点么?但我不会让你一直恨我的,我受不了这样。至于要怎么做,让我慢慢地想吧——这次不是托言了,我真的有了充分的时间。

多少荷萍相倚恨,回首已是背西风。我都看不清东西了,就此打住,结束。



4月1日,温热,艳阳好

愚人

这真他妈的是我的节日。

今天,这个国家所有的频道都在以愚娱人,或者自愚,或者愚他。对于前者,我是颇赞赏的,这个世界上能拿自己开涮的人很少,在国内更是比大熊猫还难得一见。至于后者,我总觉着有些游戏设计得太过,被玩的人要生气,当然这是推己及人了,因为这些手段若是玩在我的身上,我是要生气的;但若是真正宽厚的人,兴许不会介意。

可还好,没有人来玩我。只是我把自己彻底玩了一把。

我常想自己到这个鬼子村来干什么。我对人生没什么过高的期许,见不了大世面,学不到先进文化也就罢了,没什么稀罕。其实,用不着骗自己,当初压根就是为了从他的回忆里逃开,才想着要到这儿来的。

可那根本就不可能。这么些时候了,还没过过一天不想他的清静日子,反倒是在想见他的时候不能见,想跟他说话的时候不能说,更生不如死。

你说,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蠢的事么?

今后,若他真能宽宥了我,那就是拿开水烫,拿铁刷子刷,满清十大酷刑全上一遍,我也他妈的不走了,死乞白赖的也不走了!别说要我喜欢他,就是要亲嘴,要做那曹雪芹看得不真切的事情,也一口应承下来!

我情愿笨给他,也不愿再愚给我自己。

愚人节快乐!结束。



6月28日,暑溽初长,无风

The Last Day Here

早上和TOMO他们道了别,晚上和Jennifer一起吃的饭。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先去纽约,然后回国。

我倒没有什么分别的愁绪,聚散总是无常,至少还有过一段共同的记忆,也就够了。我只是兴奋极了,恐怕别人也都看了出来,还一个劲的问我有什么好事。
       

       

其实也没什么好事,只是想到终可以说出想了大半年,重复了千多次的话,心里实在是……哎,一想起来还是起鸡皮疙瘩,呵呵。

明天见着自由女神,就请她保佑我得到解放吧!若是成功了,改日再回来给她鞠三个大躬;若是不成,哼,看我不拆了她手上的破玩意!

后面几天都要和别人一起住旅馆,怕没时间记了,就今天抽空写一点,结束。



9月10日,温凉,秋风渐起

当时惘然

这又是多少天了?我这不是一个很好的习惯,若遇着大事就懒得动笔,这日记记来是要做什么呢?加上在假期里从来就不写,除非遇上特别好玩的书,这就有差不多两个月没接着写了。

先跟自己道一声歉,甚是不该。

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呢?我是该说好的,却实在没法说出口。

他说我俩还是好兄弟,但用不着我喜欢他了。后面半句不是他说的,而是我从他有了“好朋友”(我不习惯把一个男孩的男孩叫男朋友,别扭)的事实推断出来的——如果说这么明显的因果关系也可以称作推断的话。

哈,这不是让我拣着个大便宜么?又不用委屈自己,还能和他做回朋友!

天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谎言!我光是想着他搂着那个孩子一块走就难受得要脱一层皮!

就承认了吧,我喜欢他。

不知道是从他告诉我他喜欢欧阳的那个时候开始的,还是从他说他喜欢我的时候开始的,还是从更早,反正现在我知道了,我真喜欢他。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前便只记得和他坐在台阶上,混闹些“日”诗,却没想过,今日还有机会体验一下后头两句。李商隐这老家伙,落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给宝哥哥发痴也就算了,还写了这么几句酸诗,如今给我添堵。

若非当时惘然,也断不会只能追忆。

如今,虽仍然惘然,却连可成追忆的,也没有了。

于我,他便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也待我最好的人了。若说我现在只剩下了一点点盼头,那就是看到他快乐。

唉,我这是错过了什么呀。



于雷把落在日记上的一颗泪拭去,又一颗掉了下来。

东方欲白未白,满城只剩下了他的啜泣声。

他是世上至高兴的人,因为他知道自己深爱的人也爱他。

可他也是世上至悲痛的人。

因为他才明白,原来那个一直逃避的,自私的,懦弱的,伤害别人的人,竟是他自己。

他难道不了解陈可的性格?他难道不清楚陈可的与众不同?他难道不知道陈可一直以来对自己的信任?他难道不明白陈可当时的处境艰难,进退维谷?

就算无法一目了然,只要他肯再多想一步,这一切都不难明白。

可是,他为了解脱自己的怯懦,为了不再让自己受到打击,为了报复他可笑的“受伤的尊严”,先是把所有的问题抛给了陈可,然后又抛弃了他,甚至没有停下一秒钟想想对方受到的煎熬。

他想到自己对陈可的恨,想到对他的恶言相向,想到对他设想的种种报复,想到自己背叛了对爱的忠诚,想到自己背负着罪过却一直享受着快乐,想到陈可为了自己的罪过而一直承受着惩罚……

于雷摸起桌台里的刀片,往手掌上狠狠地划了下去。疼……他咬紧了嘴唇,连陈可都没有觉得疼了,他怎么可以?

眼泪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落在手上,和血水混在一起,淌到衣衫上,流到地上。

天已经大亮了,他僵直地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他的左手,手心朝上地放在身旁,在伤口,血液早已经凝固。可泪水,依然随着思绪一触即发,沿着眼角滑向身后。

他的枕套尽已湿透,他的嘴里苦涩难当,于雷合上了眼睛。

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
       

       
69、于雷和陈可的爱情
  
  女大夫把纱布一层层地给他裹上,不时戏谑地调侃他两句。
  
  刚才清洁伤口的时候,于雷把她的祖宗八代都在心里骂了一遍。那叫一个疼啊!他紧咬着牙关,差点把臼齿嘣了两颗。
  
  那一刀划下去的时候痛快,治起来却极其痛苦。就像感情,要制造伤口只要一刹,可治愈却需数月,甚至几年。
  
  在床上瘫着的那半天,于雷脑袋里反反复复地滚着各种想法。
  
  起先,他觉着这辈子再没有可能去爱他了。
  
  如果他又回到了陈可身边,嘿,那么,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当他觉着陈可不爱他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让人家一个人呆着;等他打听明白人家爱他了,又立马绝情冷酷地甩掉深爱自己的情人,回到他身边。
  
  知难便退,见利眼开,这就是于雷的爱情?他对陈可那样真挚那样深切那样刹那永恒那样终生难忘的感情就只是如此?
  
  和陈可相比,他的确只是个普通的人,有普通的欲望,过普通的生活。可他不是一个卑劣的人!他为了他对爱情的信仰曾经坚持了许多年!即使是和欧阳在一起,他也总想着赋予爱情应有的圣洁。可讽刺的是,也正是他自己,于无知处,亲手终结了这个关于爱情的童话。
  
  他对不起任何人。对不起自己的坚持,对不起欧阳的信赖,更对不起陈可为他而受的委屈和煎熬。
  
  若他再度向陈可递出了爱的橄榄枝,那这上面所说的一切无耻与卑劣,都将成为现实。
  
  可是,如果他不这样做,就算是赎罪吧,那又是与谁为善呢?
  
  他会继续对不起陈可,因为他们互相喜欢,却不能在一起。
  
  他也会继续对不起欧阳,因为他已经无法像以前一样爱他,却还要在一起。
  
  而对于于雷而言,此时再惩罚自己也已经无补于事,因为他想要弥补的人总会与他连带地承担痛苦……
  
  陈可……
  
  他默默在心中念着他的名字。
  
  我该怎么办……
  
  他们都曾伤得真切,爱得真切,可到了一切终可以见分晓的时候,他却糊涂了。
  
  啊……是那首老歌。他始终很中意。
  
  欧阳在家的时候,常常在床上抱着吉他,弹着,他唱……
  
  常常责怪自己,当初不应该,
  
  常常后悔没有,把你留下来,
  
  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
  
  是否我们总是徘徊在心门之外;
  
  谁知道又和你,相遇在人海,
  
  命运如此安排,总叫人无奈,
  
  这些年过得不好不坏,只是好像少了一个人存在,
  
  而我渐渐明白,你仍然是我不变的关怀……
  
  一个男孩爱上另一个男孩。
  
  这份感情啊,即使不该,难免还是要分开,明明相爱,没人肯许诺留下来。
  
  遇见,错过,重逢;
  
  动情,忘却,无奈。
  
  他知道他是不能或缺的存在,他也知道他是属于他的关怀。
  
  他们彼此相爱,却无法向对方坦白。
  
  他们受到伤害,却只能吞下眼泪,暗自感慨。
  
  就这样,把爱情交给命运安排。
  
  就这样,告别一生一次的热爱?
  
  于雷“嚯”地站了起来,攥紧了拳头,女医师愕然地看着他。
  
  当他重新坐下时,脸上浮动着微笑。
  
  不,不。
  
  他不能放手,他不想忘却。他要把这份感情铭刻在心田上,雕褛在胸膛间!
  
  我爱他,我爱他!以前是,现在是,今后也会是!
  
  不管是被看成卑鄙,还是被唤作无耻,不管是对不起别人,还是对不起自己,甚至不管是烽火戏诸侯,还是冲冠一怒山河破,若是为了这份爱,我自甘堕落!
  
  从今天起,不再畏缩。
  
  从今天起,做一个对爱诚实的人。
  
  ?——?——?——?——?——?——?——?——?——?——?——?——?
       
       

  
  几个小时后,商店街上的咖啡馆。
  
  欧阳寒坐在他对面,在那木然的眼神看处,大玻璃窗模糊着惨淡的泪光,窗外,人一如往日地来往。
  
  于雷没有回答他无尽的疑问,也不能安慰他无涯的痛苦,只是摇了摇头。
  
  他对他的好,于雷不曾忘记,但正如他当时喜欢上他不是因为他的付出;他的离开,也不是为此。
  
  那么,是为了陈可么?
  
  不,也不尽然。等陈可知道了他的龌龊,知道了他一向的自私和放纵,也许,不,是肯定,会回头也不回地走掉的。于雷,到那个时候,你会一无所有!
  
  可是,可是,昨夜的泪水,今朝的鲜血,自己的,和别人的剧痛,让于雷有如顿悟一般看见了执著、忘我和牺牲对于爱情的可贵。是他们之间这一点点的不同,让他向下沉沦,深深堕落,远远地,隔别了陈可的善良与忠诚。
  
  执著。执著是孽之源,痛之始,人莫执著,可通大乘,超脱世外,化羽成仙。
  
  洒脱。洒脱是解救的一方良药,人要洒脱,自可以放浪形骸,夜夜笙歌,以至于春色无边。
  
  是一去经年,空使良辰美景虚设,还是十年一梦,青楼留得薄幸名?这个问题,只能留给爱情的理想主义者回答。
  
  于雷曾经叶公好龙般地是过,后来不是了,但现在,他甘愿做一个情感沙漠里的堂吉诃德——放荡的唐璜,不忠的托马斯,就让他们成为历史;欧阳不会变成他的特雷莎,他宁愿只和风车作战!
  
  让爱情的美好永志难忘的,我最最亲爱的朋友们,是痛苦,惟有痛苦。它是最严厉的惩罚,但也是最美好的奖赏,因为那些留下的回忆。
  
  痛苦,那是真真切切的痛苦。于雷,陈可,欧阳,甚至李明,和他们一时、一瞬甚至一念之间的情人们,谁不曾经血泪亲尝!在这个深藏在或明或暗里,若隐若现间的世界,每个人总不免要面对惩罚。可爱情,那般圣洁和令人憧憬的爱情,于雷明白了,就是看见荆棘满途,路野郊荒,乃至于了无生机,也依然要赤裎着双足,走向前去。
  
  如果从此不再有相爱的机会,那么也要像陈可那样,永远地为他祝福;
  
  如果还有一点可能,就绝不要像于雷的当初,不到粉身碎骨,就做了耻辱的逃兵!
  
  爱情需要容让,对彼此包涵;但爱从来不是迁就,在他还知道什么是爱的时候。
  
  也许,他将失去平静,也许,他会丢掉幸福,但至少,当他死去的时候,他会想起,在生命的某一刻,他是那样清楚,那样深刻地爱着一个人。
  
  唯有,那一个人。
  
  ?——?——?——?——?——?——?——?——?——?——?——?——?
  
  陈可的专业写作能力在研讨会上受到了赞赏。
  
  他为之奋战了几个通宵的的论文被作为推荐篇目收进了会后编订的论文集中,题目是Rule and Role—China in the Next Age。
  
  结束酒会上,他身边的人都在忙着和教科文组织的官员交换名片。陈可知道,他们中的很多都想争取联合国国际实习生的机会,以便为自己今后的履历、Personal Statement、甚至跻身中直部委埋下良好的伏笔。
  
  这座大学如今就是一个赤裸裸的功利场,鲜有人谈及理想。不管这是不是商业社会进步的标志,但每次想到,总还是让陈可觉得有些悲哀。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一个有理想的人。诸如理想、志向、远大目标这样的字眼,对陈可来说都生硬的难以入耳,但他对理想家的反感,总是要远小于瞪着两只铜钱眼的财迷或者官痴的。
  
  当他与代表团同仁朝夕相处的旅程只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陈可对这些人的态度已经升华到了痛恨的地步。他就连接着装出热情姿态的劲都没了,只是成日价冷冷地坐在一旁,看从宾馆底楼取来的报纸。
  
  故作深沉的言谈,肤浅做作的笑容,假模假势的辩论,这一切都在不断污辱着陈可的感官,让他欲要作呕。
       
       

  
  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无法不拿这些人与于雷相提并论。感觉这个东西,往往是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更何况是陈可的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于雷比眼下的这些人到底好在什么地方,但他知道一点:他讨厌这些人,他爱于雷。
  
  闭嘴!闭嘴!闭嘴!!!当他的同事们在为了祖国的荣誉似永无止境般地热切讨论,艳俗华丽的词句如北冥之水般滔滔涌出的时候,他无数次地在心里这样默念。因此,当他再度步下国航班机时,陈可下定决心,除非是于雷,他短期内不想再和人类这种动物说话了。
  
  可说来也巧,他才把手机打开,于雷的电话就跟约好了似的拨了过来。
  
  “于雷~”陈可答应道,“你还真够巧的,刚开机,咋了?”
  
  于雷在那头哼唧了半天,最后说:“晚上十一点出来一下好么?我有事想找你……聊聊。”
  
  “行啊,到哪儿?”陈可觉着于雷的口气不太一般,怕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当下便也不敢打听,只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先到西门吧,然后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于雷这次很难得的没有征求陈可的意见,他以往总是极有礼貌的。
  
  “成,那就这么着吧。”陈可合上手机,心却吊了起来,扑通扑通地直跳。他还记得上次于雷用这个口气说话,自己差点没背过气去;这次听他的口气,也没什么好劲儿,真不知道会聊出些什么来!
  
  九点过五分,他在家园随便吃了点晚饭,抬手看了看表,便起身往西边走去
  
  时间还早得很,一路上过往的行人颇多,一直走进了湖区,才静谧了下来。陈可在羊肠道上草木丛中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时而低头,时而仰望,时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他今夜特别地不安,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于雷的一通电话。
  
  即便是迟钝如他的人,也能听出此番来电的不同寻常:不但要十一点以后,还要找没人的地方,可见兹事体大,何其大也!
  
  这两个小时的时间,前半段过得极慢,后半段又飞快了起来。他害怕到时候又会听于雷说出些不好的事情,最终他俩连兄弟都没得做,因而紧张得直哆嗦。
  
  那一刻还是到了,但陈可没算准时间,往别处多遛达了几分钟,等他到达西门的时候,于雷已经那里等他了。
  
  于雷的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脸色像极了白板,病怏怏的,没有表情。
  
  陈可走近了,注意到他的左手上缠着一圈纱布,讶异道:“这是跟谁掐架了?”
  
  于雷摇了摇头,说:“咱们往朗润园去吧,那没人。”
  
  陈可心头一沉,怎么竟是这般气象!着实骇人!
  
  他心里一边打着鼓,一边跟着于雷屁股后头,往朗润园去了。
  
  一路上,于雷只字未说,陈可自然也一声大气都没敢出。可就在这担心的当口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绕着同样的路线转了两圈了。
  
  “诶……”陈可看了看于雷,“别绕了,咱们找地儿坐吧。”
  
  不看还好,这一看,陈可心里又是一紧,于雷的脸正迎着路灯,泛着橘黄色的光,若那不是油的话——他们俩在一块处了那么长时间,陈可知道他是从没有那么多油出的……那便只能是泪了。
  
  终于,他们在朗润园西一处极幽僻的地方坐下了,连最近的路灯都已经消失了踪影。阴森森地,在这野猫都不再现身的季节里,陈可冷得有些坐立难安,他身边的人也在不住地颤抖。
  
  陈可听见于雷鼻子一吸一吸的声音,他知他确确地是在流泪了。
  
  这时候陈可反倒放松了些,就像在小的时候,只有当那个孩子王被他爸扇了耳刮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的时候,豆豆才能难得地享受到保护他的快感。
  
  他侧着脸呆了一会,冲于雷笑了笑:“呜……呜……流马尿喽~”
  
  于雷赶紧在脸上抹了一把,擦掉了以前的,却止不住那些正往下掉的。
  
  其实他本无意这样,也没打算营造悲伤的气氛。在于雷的计划中,这本来该是一场理性的对话——他诚实地对他,把所有的经过都坦白给他,然后把剑柄递过去……可真到了现场,一见到自己辜负的人,一想到自己要说的话,泪腺便失去了控制,没命地流了起来,就像一座水泵,要把他的体液抽干。
       

       
  
  陈可问了几句,于雷只是不说话。他见于雷哭得伤心,自己不住地纳闷——这是为的哪一出啊?
  
  “是欧阳么?”他还是决定探索一下,于是小心翼翼地问。
  
  于雷摇了摇头,没说话。
  
  “是爸妈出什么事了?”陈可问的时候有点胆寒,他知道家人出事是什么滋味。
  
  于雷还是摇摇头,又没说话。
  
  “那……”陈可迟疑了一下,“不会是我的事吧?”
  
  他探过头去,看着于雷别过去的脸。于雷依然用手盖着眼睛,却没了其他动作。
  
  “是我的事?”他又问。
  
  陈可确定是和自己有关了,他心里的滋味五种杂陈,道不干净。
  
  他用手勾住了于雷的肩:“我的事你还哭什么?要是我的错,随便你怎么罚我,我人就在这儿了!要是你的错,不管什么事我都原谅你,你的知道?”
  
  他用力地把于雷晃了晃:“知不知道!”
  
  于雷把手放了下来,转过头,直视着前方,他用力地压抑住抽泣,费劲地调整着呼吸,断断续续地说:“我……去你宿舍找一本书,结果看……”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递了过去。
  
  陈可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从脚指头尖开始往上冲进了脑袋,他生硬地把塑料袋接了过来,打开,里面是他去年和今年的日记。
  
  “对不起……”于雷的道歉就和他的鼻涕眼泪一样,一次次无谓地重复着。
  
  陈可沉默了许久,长长地出了口气,最终把日记轻轻地放在了他们之间。
  
  “你看看你,”他伸手在于雷的脸上抹了一把,“跟螃蟹似的,满鼻子满嘴的冒泡,真不怕丢人。”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从中抽了一张出来,直接呼到于雷脸上,一顿乱揉。
  
  “你就是杀了我……”于雷把视线转向陈可,却被对方打断了。
  
  “刚给你擦了,又哭!”陈可又抽了一张纸出来,递给他,“不准哭了,再哭我就没纸给你啦。”
  
  陈可看着于雷把纸巾接了过去,笑了笑,又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我杀你做什么。就是你杀了我,我也原谅你。你不是都看过了么?不过我爸妈原不原谅你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你得自己跟他们商量。”
  
  他把手抽出来,从塑料袋里取了一本,翻开,自言自语细碎地言语着:“……你喜欢看就留着吧,反正差不多也就写你了,只是写得比较可笑就是了……诶?在日记里头记别人不会侵权吧?别还被你告了……”
  
  于雷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果决的语气因为带着一丝哭腔,招人心疼。
  
  “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他说。
  
  “你没有伤害我,”他顿了顿,眼神涣散地向着前方,“是我怕你拒绝,怕你讨厌我,所以一直不敢跟你说清楚。”
  
  “嗯?”
  
  “好不容易告诉你了,却一点都不想着你的感受……你不是同性恋,可能也从来没想过会喜欢一个男孩儿,我连转过弯来的时间都没给你,就自己逃了,还说了那些话……”
  
  “哦……”
  
  “是我太自私了……”
  
  “嗯……”
  
  “连片刻的坚持都没有,就放弃了你……”
  
  “那个……”
  
  “然后喜欢上了别人,自以为是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当时是真得喜欢过他的……”
  
  “是么……”
  
  “可我一看见你,一听见你的声音,就……”
  
  “所以?”
  
  “如果你知道……”
  
  “嗯?”
  
  “如果你知道我是这么一个自私的卑鄙的人,知道其实是我一直在伤害你,让你难受,知道我一以为被你讨厌了,就好上了别人,知道我侵犯了你的隐私……你还会……你不会再愿意和我在一起了吧……”于雷嗫嚅着轻声问道。
  
  “唔,”陈可抬起头,看着满是星星的夜空,“不会啊。”
  
  “不会……”于雷怯怯地望着他。
  
  “不会不愿意的。”他低下头来,看着于雷,嘴角边挤出了一个漂亮的小梨窝。
  
  陈可撑着椅子,把身体窝进去了一些,让双腿自在地晃悠在半空中。他的心里,就像碧云天下黄叶地旁的未名湖一样,畅亮的。他从没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的心思,也从没有那么多话,想对一个人说。
  
  “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知道我多想对你好,”他说,“我知道没有你的时候我多难受,我也知道和你在一块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情。就算真像你说的,是你对不起我,是你怎么怎么样伤害我,我也一点都不怨你,因为这些不容易的日子至少让我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喜欢你。”陈可正视着于雷,眉毛随着嘴角扬了起来。
  
  “说到自私,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怕自己受伤,谁都是这样。再说,我也不是因为你无私才喜欢你啊!你当你在我眼里有多完美么?”陈可笑着,用力地拍了拍于雷的大腿,“说文学,连篇《赤壁赋》都背得七零八落,说历史老对不上号,说哲学压根就是一知半解,跑也跑不过我,跳也跳不过我,篮球打得不好,棒球恐怕就连摸都没摸过。”
  
  于雷依然流着泪,挂着鼻涕,嘴上却笑了,枉顾左右。
  
  “但就是这样,这样的你,才觉得真实,才让我喜欢得什么都可以不要,连是男孩是女孩都顾不上了。”
  
  陈可认真地看着他,四目交视,宛若初夏暗香浮动的黄昏,宛若隆冬漫天鹅毛的深夜,有层层叠叠纷纷萦萦的温柔,在这寒风骤起的深秋,泛起了浓浓的暖意。
  
  陈可牵起于雷的手,轻轻地捏着:“你真的喜欢我么?”
  
  于雷深深地看着他,泪水沸腾着滚了下来。
       
       

       
70、陈可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终于,有一天,当他醒来,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只是一个人了。

囚困在柏拉图洞穴里的二十年,只为了等待向他伸来的双手。

抓住,起身,向前,向上,向着光明,向着温暖,向着幸福。

即使他最终要重返谷底,他也可以面对黑暗里的同伴,挺起胸膛,说:我,见到了太阳。

这一生快乐的极至,像梦,像雪,像云烟雾霁,似转瞬即逝,却又那么真切,那样真实。

陈可把手从于雷的胁下穿过,滑过胸膛,最终抱住了他的肩膀。身体的温度,在暖气未至的寒秋,融化了他心底最后一块坚冰,淌成了水,流成了河,汇进了那春暖花开,幸福的海里。

于雷醒了,转过身来,从腰间把他紧紧抱住。陈可封住了他的唇,轻轻地碰着,摩擦,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于雷抚着他的脸,陈可微微地张开嘴,接受了他的双唇之间的肉体,火热的,在自己的口腔里探寻。

他也小心地模仿着于雷的动作,轻轻地吸吮,淡淡地舔舐。

“你的口条好甜。”

“你那才是口条,我这叫舌头。”

“好吧,你的舌头好甜。”

“我怎么没感觉?”

“你自己当然感觉不到了。”

“胡说……”

“真没骗你,我呢?我的甜不甜?”

“不甜,没味儿。”

“真不会说话,就说甜呗!”

“真不甜,因为我把你当成自己,所以是甜是臭都尝不出了。”

陈可傻傻地看着于雷,猛得翻身压了上去,连着给了他几个响亮的亲吻:“我对你比自己还好,你相信么?”

“相信,因为我也是这样的。”

于雷和陈可紧紧地拥抱着,在幸福开始的地方,某一个清晨。

·——·——·——·——·——·——·——·——·——·——·——·——·
陈可的生活,从此变得不同了,首先改变的,是住所。

从那天凌晨,他和他回到了蔚秀园的住处之后,陈可便再也享受不够躲在他怀里的缠绵。无论白天的他披着多么不堪的伪装,夜晚,只要脱光了衣服,蜷缩在于雷身边,他就又肆无忌惮地做回了最真实的自己。

因此,当于雷迂回着想要把他劝度进这间陈可眼中的世外桃源时,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把最后一本书插进书架里,陈可一转身,兴奋地跳到了于雷身上。

“我高兴死啦!”他拼命地揉着于雷的头发,扯着嗓子嚷。

于雷托着他的屁股,高高地抱着,笑得摔在了床上,两人顿时又拧得根麻花似的,难分难舍。

“我简直亲不够你!”陈可从一个长长的吻里回过神来,从高处俯视着于雷。

“我也是!不过……”于雷突然有了一个新的发现。

“你怎么老爱在我上头?”他问道:“难不成有做1的潜质……”

“什么意思?”陈可趴到了他身边,一脸天真地问道。

于雷啧着嘴唇,伸出右手食指晃了晃:“这位同志可要加强学习。”

陈可默然地把头埋在枕中,趴了一会,又坐了起来:“我是要学习学习,真是什么都不懂!”

“就知道喜欢你。”他又补充了一句。

于雷拉着他的袖子,再度把他背面朝上摁倒在床上,伏在他耳边,轻轻地吹气:“我告诉你什么是1吧。”

“好啊。”陈可都没瞥他一眼,痛快地答应道。

于雷在他身上趴了一会,终还是艰难地转过身,调了调下身的位置:“算了,还不到时候。”

陈可觉着于雷的那话儿直顶着自己屁股,再听他前前后后的话,虽不曾明白得确切,半天下来也猜着了个大概,遂有些面红耳赤。
       
       
       

“喜欢啊,一夜一夜地抱都不嫌够呢。”于雷就着他的双唇亲了亲,说:“我现在真觉得特幸福,从早到晚都幸福,从来没这么幸福过!”

“但我觉着早上更幸福啊。”陈可说。

“怎么讲?”

“深更半夜适合享受孤独,清早的时候才最能体会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我是这么觉着的,你没有么?”

于雷盯着陈可看了良久,“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其实深更半夜的时候也能好好~地体会两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哟。”

陈可也笑了,猛得把盘在于雷小肚子上的腿往下一撸,他倒抽一口凉气。

“你小子做死呀!”

“你小子才做死,就没见你消停过!要搁一没受过性教育的无知女青年,没准到现在还以为男人那话儿老这么个德行呢!”

于雷把他的大腿从那块地方抬起来,还是放回原处,说:“你跟我这么光溜溜地抱着,就没有反应么?”

“有啊,但不象你随时随地都杵得跟棍似的。”陈可边说着,边把身子稍稍往后挪了挪。

“那……”于雷贼贼地笑着,神色之间又像是有些羞怯,“你想做么?”

“你想做?”陈可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便也没打算装糊涂,于是反问道。

“想啊,但你要是不喜欢,我也可以做柳下惠的,”于雷很认真地说道,“我真觉着像现在这样我已经没什么可多要求的了,做不做都已经是最高级了。”

“那我们就不要做好了,我不喜欢。”陈可决心要逗逗他,看这小子能嘴强到几时。像他这样的人,要装无欲扮冷感,倒也真能骗着人,但只一条,那话儿可是撒不了谎的——要不他躲那么远呢!

谁想于雷真便做罢了,只是紧紧地搂了一下——那话儿依然坚挺着,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好啊,以后咱们就这么抱着,聊聊天,好不好?”

陈可有些哭笑不得:大色狼,谁又要你做起道德真人来了!

“不过……”自己种豆自己尝,他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道:“要是做了的话……你还是会更高兴一点吧?就像咱们都到了人类社会的最高阶段了,也还有锦上添花一说呢不是?”

于雷粲然一笑,“腾”地跃起身来,把他的大宝贝儿压在了身下。至于后话,虽非疑案,亦不敢创纂,耳聪目明的各位看到此处会意而笑罢了。

次日便是周四。陈可睁开眼睛,觉着浑身从头发丝耳到脚趾尖儿每一处都酥了,身子骨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他俩昨夜来来回回地怕是能有四五次,直闹到天都白了,才精疲力尽地睡下。

陈可摸着自己的脖根,于雷昨天曾在此地逗留了许久,差点没把他笑得背过气去。他虽然在待人接物上极为迟钝,可在身体上确实天生敏感的人。尤其是从肩膀上面到脖子后头的这块小三角,慢说是舔,就是往上头吹口气都能让他哆嗦半天。陈可想起自己和于雷夜里的诸般情状,脸上烫得厉害,于是一个巴掌朝他脸上呼了上去。

“你个坏人!欺负完了我就睡到现在!”

“老大……”于雷一边揉着眼睛一变哑着嗓子说:“你都把我耗得油尽灯枯了,说‘欺负’二字可得摸着良心啊。”

“你良心是长屁股上的?!”陈可把于雷的手从自己的屁股上拨开,“大色狼……”

“嘿!我说……”于雷坐起了半边身子,无辜地看着陈可,“陈可同志,做人可不带这么过河拆桥的啊!啊?啥叫狡兔死走狗烹啊,啥叫飞鸟尽良弓藏啊,这真是,吃完了奶就不认娘了还!这会儿又学着贞女似的,当我傻呀,昨晚上说啥来着,不是要我‘再……”

于雷话刚半截,就被陈可掐了回去。陈可叫着跳了起来,骑上肚子,卡住了于雷的喉咙:“谁过了你的桥了!谁吃了你的奶了!谁碰了你的狗,射了你的鸟了!”

于雷坐垂死状,艰难地举起了手指着他:“你……”

“叫你死鸭子嘴硬!”陈可张嘴便往于雷的肩上咬了下去。

于雷吃痛,嗷嗷地叫唤了两声,打了个鹞子翻身,摆开架势,一掰一扯,便将陈可制在胯下:“你哥我也是练过家子的,呵呵,服不服?”

臭小子!还有这个本事!好……好汉不吃眼前亏!陈可眼见着自己大势已去,只好服软认输。
       
       
未名湖畔的爱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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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7         回复:未名湖畔的爱与罚
       

“呜……欺负人……”陈可趁着于雷松手,把胳膊抽了回来,蜷着身子装嫩。

“好了好了,不哭~待会把擒拿手教了你,让你欺负我,好不好?”互相呕气的小戏码在情人之间永远是乐此不疲的。

“我欺负你还用得着学么?”陈可背着身子冷笑道。

“也是为了防身么,”于雷从后面抱住他,说道:“问你,要是有人拿着刀子要捅你,你怎么自救呢?”

“赶紧找你去学擒拿手,然后空手夺白刃!”陈可怪腔怪调地答道。

“当然是跑啦!笨蛋。”于雷笑着抚弄着他的头发。

陈可白了于雷一眼:“无聊。”

“那要是已经捅进去了呢?”

“别咒我。”

“问你呢!”

陈可转过身子,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一边呼救,一边把刀拔出来啊。”

“唉,人笨害死人啊……”于雷叹了口气,“我要是被人捅了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支开。”

“不对么?”陈可半张着嘴,向他哥求证。

“当然不对啦!”于雷伸手在他头上凿了一下,“一定要死死地抓着刀把,绝对不能让人拔出来,否则的话很可能会失血过多的……”

“大早上的,这都说的是些什么呀!你请我出去玩吧,今儿不想去上课了。”陈可伸了个懒腰,在床上坐了起来,挠着头,说道。

“行啊,去玩什么?唱歌?”

“就你那打鸣似的……呕哑嘲哳难为听。去北海吧,顺便可以去后海、景山什么的。想划船了。”

两个小时以后,陈可和于雷便置身在的白塔倒影之下了。陈可慢腾腾地蹬着船,仰着头,闭着眼睛。于雷负责掌舵,时不时地往左右打个几度。

一会儿,陈可觉着唇上有冰冰凉凉的物体贴了上来,知道是于雷,便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个。

“我小时候啊,”他睁开眼,“常跟我外婆去一个小公园划船,手划船,特别特别小的一个湖……现在看着这么大的水面,觉着也不过就是如此。”

“你家里不是北方人吧,那边大多不说外婆。”

“我妈是苏南的,当兵么,什么地方的都有。”

“难怪把你生得这么水灵。”于雷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

陈可把头靠在于雷的肩上,又合上了眼。

外婆早已往生,幼时稀罕的快乐也具已随烟。那些小小的幸福,过去了那么些年,回忆起来,却比此时此刻的感受更为真实。

于雷,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或是因为现在的幸福过于庞大了吧,超过了我原本孤单狭小的世界,因而一旦闭上眼睛,便显得那样不真实。哎,若只是浮云掠影,也让它们停留得再久一些吧。

久一些吧!
(注:文首的诗作摘引自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08-7-7 17: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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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71、画外音?逝去的爱情

我和我的男朋友是在大一上认识的,起先互相不欲,厮混了大半年,忽然,在大二

的暑假里,像着了魔一样,彼此爱上了。

当时他有男朋友,我也有,而且我和他的男朋友,他和我的男朋友也都认识。所以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大家都把我们当成这个圈子里乱的罪证,每每茶余饭后拿起

来说事。

眼看着五年过去了,往日的朋友惊觉这一对乱人还在一起,于是又把我们举为同志

间感情忠贞的模范,大肆地煽动起而效之。

可我和他却知道,真实,并不在外人的饭桌上,而在乎于心,在乎于情,在乎于日

复一日的言谈举止。


其实什么都没有变。但忽然有一天,我开始觉得缺少自由,他开始觉得缺少关心,

吵架,冷战,甚或摔盘子摔饭碗砸电脑,都成了常事。在一起,似乎只是因为慵懒

,因为厌倦寻找,或者因为想把别人嘴里的故事,多延长一天。

当我和他都认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我们分手了。

平静地在我租来的房子里吃完最后一餐,我和他友好地拥抱,话别。

“祝咱们都能找到新的幸福。”他笑了笑,说。

“还要祝你申请顺利。”我说。

在说分手的当天,他决定要出国了。

关上门,看见这个已经空却了大半、曾经有他的房间,虽然解脱,仍不免落泪。我

走到厨房,看着楼下的小路,等他从大门出来,却始终没有等到。

我于是拧开房门,穿着拖鞋走了出去,没有人,往下走了几步,却见他坐在二楼的

楼梯上,支着脑袋,掉眼泪。

我步下楼梯,蹲在他面前。

“五年了,你知道么……”他说。

“我知道。”

可我也知道,他的眼泪,和我一样,不是为对方而流,而是为了过去,为了历史,

为了那逝去的爱情。

所以,除了最后的一句“知道”,什么也没说,他还是走了,一如我还是留下。

擦掉泪水吧,就像告别往日流动的记忆,让它往它该去的地方。我们,要朝前走了



我何尝不晓得,在这个异样的世界里,有殊多不易,加之自己年事见长,机会也总

不会见多,因此,想说留下,但留下的不是爱情,想说回来,可回来的也并非感动



一路过来,也面临过诸多选择。学文,抑或学理;读书,抑或工作;出国,抑或保

研……可从没有一次,像这般伤人。

守住既存的关系,抑或期待下一段恋情?

这一次我选择了后者。
       

       
很久没有在版上看见I_love_torpedo的踪迹。

今天他突然上线了,头象在QQ的好友栏里一闪一闪。我双击,点开了对话框。

这么久没个消息!和俺师弟如胶似漆呢吧~见色忘友的小家伙。我说。

他回了个哇哇大哭的脸过来。

我当下便觉得不好,但若真如我所料,也不是什么出人意表的事情——早有征兆了

。前一阵我生日那会儿,于雷便来央过我一次,要我替他圆个谎,就说那天是和我

“到游乐场去了”,“算是庆生”。

我说没问题啊,但你至少得让我知道到底你是干啥去。

于雷怕我不答应,便照实讲了:原来是和陈可约了,要去颐和园。

嘿嘿,我其实挺替那小两口高兴的。不是说过么,我从一开始就觉着他俩该在一起

来着!

只是……欧阳现在和我也极好,还认了我当他哥哥,晴天雨天,嘘寒问暖的,让我

很是受用。想到这一层,不尽又有些难受。

果真,他俩是分手了。

“你别跟他生气了”,我说,“他和那个人有些特殊的羁绊,你是不了解的。”

“我不生他的气,生不了……”他回复说。

哦?这样的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这个孩子在我眼中一向是个直肠子,嘴

上心上都不吃亏的。

“我现在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烂人了。”他说。

别这样,别因为一个于雷就否定自己啊!我安慰他。

“不是……”他停顿了许久,大约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句。

“不负责任的爱情,真地伤害别人。”他接着说,“或者是将就,或者是别有所钟

,或者就是玩玩,最后只要说一句,不爱了,因为不爱了,就把所有的责任都一概

推脱……”

“以前的人……一定恨透我了……我对他们还远不如于雷对我,我也远比不上于雷

……报应不爽阿!”他接连发道。

可人疼爱的小弟弟。

唉……

  我岔开了话题,没再安慰他,一来这种事越说就越怨,二来我看见他正在一条

正确的路上走着,因此我相信他一定会找到该属于他的爱情。

当然,不是于雷。

72、于雷和陈可温暖的冬日


秋水纱拢。十一月末的一个阴天,未名湖上没有波光,只是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周围的所见,都变得依稀。近处的柳是如此,远处的飞檐也是如此。

他掰下一根柳条,抛向湖中,泛起了涟漪,一圈圈地扩大,一圈圈地扩大。

于雷在他身边,闲适地躺在石头上。今天是周一,未过巳时,天候亦不适合游览,

在这本就幽僻的地方,只有他二人互相依偎。

他趁四周无人,稍稍俯就,在于雷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于雷反弓着身子,迎上

他的唇,然后又笑着躺回了原处。

“我去院里弹会儿琴,你先回去吧,他说。

“不要我跟你一起去么?”于雷问道。

他摇了摇头,笑着说:“我想一个人弹一会儿。”

于雷理解地点了点头,起身陪着他一道往光华楼走去。

弹琴么……

算是给他外婆的汇报演出吧,今天是二十九日。

陈可本想要于雷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可他临时却改变了心意,因为他担心自己到时

候会禁不住掉眼泪——他不怕于雷看到自己的软弱,但不想他看见自己的难过。

眼前的琴键,映着惨淡的日光,反射出古典的光芒。

他坐下,闭着眼睛,找到那两个一组的黑键,从这里按下去,就是DO了。

外婆,该给你弹一首什么好呢……

这几年,我在琴上已经没什么长进了,弹得好的那些,现在可能也已经不如从前,

你听了,

会不高兴吧……可想要再听到你的批评,早已经不能了。

肖邦,夜曲第二号……

依然是旧日的旋律,可是,外婆,你能听见琴声中的不同么?

这些曾经记录着幼时的苦涩的音符,如今,却无不浸染着平静和快乐,就连那个忧

郁的下行增二度,也不能再勾起我往日的伤悲。你知道么?这都是因为他,因为那

个叫于雷的男孩。

祝福我们吧。因为我从没有这么幸福过。

蹒跚,挣扎,跳荡……终于,主旋律冲破了束缚,重归最初的平静,先前的痛苦、

焦虑和紧张,最终化作一尾余音,消失在澄净的音色中。
       


*************************

十一月下旬,于雷的父亲便志得意满地进京了。

今年,全军进行了编制大调整。早在去年年头的时候,就有消息说于父辖下的单位

要降半级,这大半年里于雷他爹都在京浙沪之间奔走游说,却未见成效,而降级已

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更改不得了。

于雷他爸咽不下这口气,便只好另谋前程。也是凑巧,这厢编制调整方才有了苗头

,上面便接连出了大事。先是浙东一员少将的公子,不知道突然短了哪根弦,一时

兴起在网上发了篇军备清单,被当成是重大泄密案件立案侦查,楞是给他老子玩了

一个大大的处分出来;接着海军航空兵的一位师座驾驶苏-30低空飞行,挂上了树

梢,把一亿多美元的外汇给烧了;最后连潜艇也来凑热闹,在巡航过程中发生了严

重的泄漏事故,兹事一出,京城震动,连着新帐旧帐一块算上,免去了数员高级主

官的职务,如此一来,浙东大营里便虚了几处高席,为各单位有心进取的军官们大

开了方便之门。

于家两代加上姻亲家里在军中的经营,别的不说,这人脉可是攒下了不少,到了这

个节骨眼上,便派上了用场。

这人要是用对了,原是一件三赢的买卖。

就办事的来说,有人替他说话,办事方便,自然是再好也不过;就管事的的来说,

他帮这个忙,求他的人开心,又给足了人脉面子,自然可以把他人脉化为己人脉,

谁知道哪天就会用上呢?就人脉本身的来说,他这便是给新进的官员做了个人情,

政治报酬以后自会慢慢清算。

当然了,这首先还得在居中经营的人有极高的博弈技巧,对症下药,看人下菜碟,

否则把两边都得罪了,也不在少见。

于雷他爹这回可是下足了功夫,毕竟是事关他甚至他老子的面子问题,左右权衡之

下动用了总政一个极硬的靠山,去和上面的人讲,自己又事先打点,于是三两回饭

吃下来,事情也就差不多了。

上一周,总部开了常委会,讨论浙东的人事任免。会后于父便接到了电话,说常委

们考虑到他业务水平十分优秀,在沪上服役的年限又过长,便决定让他填了一个极

好的缺,命令明年初便会下来,届时就要去浙东赴任了。

他这次进京,一来是总结清理自己任上的交接事务,二来也是把各个常委和替自己

出了力使了劲的贵人们跑一遍,答谢一番。到了十二月初的时候,该应酬的都已经

酬毕,于雷他爸便想着再尽一点私情,往儿子这跑两趟,买点东西,吃两顿好的。

他听说陈可搬去和于雷一块住了,便打定主意要约着他吃吃饭,见见面 ——也替他

儿子当面相一相是不是个可以一块处的孩子。

陈可甫一听说要和于雷他爸吃饭,唬了老大一跳,语气里便有些不情愿:“叔叔为

什么要请我吃饭呢……他知道我搬进来了么?”

“知道啊。”于雷答得轻巧,陈可更没了主意。

“啊……那怎么说呢?就说我们俩关系特好,想一块住着,还是……还是说我学习

比较紧,你这儿正好多一间房就让我……”他磕磕巴巴地绞着脑汁。

“哪那么多麻烦事,”于雷说,“我爸妈都知道陈可是谁。”

“什么意思!”陈可惊讶道。

“就是知道咱俩的关系啊,我大一刚喜欢上你的时候就跟他们说了。”于雷心里也

有些打鼓,但嘴上还是轻描淡写的。

“啊……”陈可彻底糊涂了,“你爸妈难道愿意你跟男孩儿……这种事难道不是应

该……”

“这都什么年代了,”于雷说,“反正我是不喜欢女孩了,趁早跟爸妈说出来,免

得他们以后瞎猜,不是大家都省心么!”

陈可再也接不上一句话了,于雷的这些话对他来说实在过于震撼!唉,又怎么能不

是这样呢——他在半年前才开始真正面对同性恋这个名词,心里翻来覆去的也不过

就是他和于雷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又怎么能想得到把家庭、责任、婚姻、子女统统

搅和进来的那一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呢!

若人生只如小说一般,可以用一句“终成眷属”来作为结局,那这个世界便真的如

童话般美好了。或许一个吻,或许一个拥抱,甚至,或许是一场婚礼,都可以彻底

地结束一部连续剧——如果它没有续集的话,但无论何者都无法结束感情的变幻,

无法结束人生的进行;就像陈可和于雷的爱情长跑,尽管两个人都越过了重重误会

,冲破了层层心防,累过了,疼过了,需要一个完满以告功成,但是,他们谁也无

法障目自欺——陈可正在明白,为了他对这份感情的认真和忠诚,他所要思量的东

西还有很多,很多……

好在,眼下,他需要考虑的还只是一顿饭。

“不用紧张。”于雷捧着陈可的脑袋,看着他的眼睛,“我爸爸是特别好相处的人

,他一定会把你当成自己儿子一样看的。”

“为什么……我又不能你结婚,也不能给他生孙子……”陈可低下了头,撅着嘴说



于雷楞住了,但旋即又恢复了笑容:“别傻了,不能生产也不是你的错嘛!咱们去

查查,没准我也有责任呢!”

陈可笑着在他头上凿了一下:“知道啦!我去~”

入夜了,陈可开始在睡梦中滚来滚去——他睡觉一向是这么不老实的。于雷笑着看

他的睡脸,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他搂进怀里。

今天的事,让他失眠了。

是啊,他没有理由要陈可对人生有着和他一样的认同,没有理由要陈可放弃他——

于雷自己,所愿意放弃的那些东西——婚姻,家庭,或者是父母的祝福。尤其是这

最后的一项,于雷的父母愿意接纳宣布自己是同性恋的儿子,那是他的幸运,可谁

能够保证陈可的父母也是如此?孰不知这总是可遇而不可求!

他应该理智,应该平静,可如果这意味着最终的失去……他还能如此么?于雷不知

道该怎么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只好在一片混沌当中,投南柯郡而去。
       

       
时节已是寒冬,其所幸之处无不批霜盖雪,而皓皓然。

这一日乃是大雪,而那真正的大雪却已早一日下过了,当下空中一轮皓日,映得满

世界银光闪闪。

今儿于雷本来要带着陈可赴他爹的宴的,可于将军昨天晚上在招待所被旧识们扑了

个正着,今天的应酬是推也推不掉了,他于是嘱咐于雷寒假的时候务必要请陈可来

上海玩两天,见面就待那时了。

陈可暗自松了口气,和陌生的大人接触对他来说实在是最艰巨的任务之一,尤其对

方又是他情人的父亲!此番赴宴就像是紧箍咒一样,在他头上勒了好几天,一想着

就疼。如今于雷他爸突然说取消了约会,其效果不啻于观音大士解了孙猴子的咒,

让他好不松快——虽说寒假里和他爸妈的一番会面总是逃不掉了,但那毕竟还有老

长的一段时间呢不是?

“我爸说了,让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替他请你一顿好的,向你赔个不是,”于雷傻

笑了两声,“想去哪吃?”

“这是哪的话啊……”陈可一听“我爸”二字,顿时有如见其面之感,当下便忸怩

了起来,否则要搁着平时,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往于雷身上招呼了一筐子话了。

“你说吧,”陈可说:“也不在吃什么,出去走走就好。”

说着二人便穿上外套,围上围脖,走往屋外去了。

这正是京城的冬季里极勾人游兴的的一日。地上的雪是极好的,行在上面有一种醉

人的音响,却还没有被人踩出最底层的肮脏和龌龊来;天上却是一片亮白也没有,

既没有云,也没有雪,每一缕阳光都直直地撒向银妆下的京城;禁宫房顶的琉璃瓦

上,无不像是盖上了一层薄雾,可身侧的黄金雕缕和吻兽却在雪白的掩映下,更显

得耀人眼目。

陈可本想往植物园去的,顺便一访雪芹故居,可于雷想到雪天山路难行,恐生不测

,便将此念头打回了他的肚中。

“跟我在一块,决不会让你有发生任何意外的可能的!”于雷搂着他说。

“好啊,以后我出门都不看路了,就跟着你走!”陈可嘻嘻一笑,歪着脸瞅他。

于雷也笑着答应了一声:“我替你车来的那边挡着!就是你有心寻死,我也……”

“你这毛病改不好了是吧!”陈可脸上佯露愠色,“张嘴就没好话,哪天要是应了

看你上哪哭去!”

于雷挠着脑袋笑了两声:“我这不是加强语气么。我还想跟你一辈子呢,怎么能这

会儿就……呵呵,不说不说!”

陈可瞅了他一眼,在他脑袋上拍了拍:“这才乖。”

一辈子么……

就一辈子吧……

至少现在。

两人遂去了后海。在这种天气,虽没有刺骨寒风,却也不敢静坐下来,又无心于饮

茶,只好始终缓步走着。

有些热了,陈可把手套摘了下来,捏在右手上,在左手掌心一声声拍着,于雷在身

旁走着,和他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人和人之间的化学反应真是奇妙得无法形容,

偏就是和这个人,陈可从不用徒劳地制造话题,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可事实上,呵呵,我亲爱的朋友们,在他们两个之间,有些话说不完;而有些话,

还没有说,至于为什么没有,我想,大约并不是没有想到的缘故。

约近黄昏的时候,两人再次议及吃饭的话题,陈可说既然到了此处,不妨便往前门

大街去,那里多有老字号的饭馆,颇有意趣。于雷于是便建议去都一处——“那个

馆子‘做得好烧卖’”,他说。

陈可会心一笑,道:“就去那吧,宝哥哥。”

从北海出来,往东看,紫禁城的角楼便在眼前;到了角楼一拐,顺着皇城根底下,

沿南长街一路走去,出来,便在长安街上了。这段路说来轻巧,若真走来也颇费脚

力,没个三四十分钟是断走不下来的。接着,走过巨大的广场,穿过一个,两个,

或者三个地道,在前门南侧,便是前门大街了。

往里走走,沿路上不断有人叫卖着各色小吃,快到全聚德的时候,陈可饿得实在撑

不住了,只好停下脚,置于雷的劝说于不顾,买了一串羊肉,两口吃掉了。

“就两步路了还吃这些!待会吃得就不香了。”于雷说。


       
73、于雷和陈可的节日

咖啡馆,一个幽静的小角落,训练刚结束不久,于雷的师兄目瞪口呆地正坐在陈可

面前。

“你说真的么?”师兄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啊。”陈可羞涩地笑了笑。

“唔……那待会上我那儿拿一下吧。”师兄说。

陈可再度抬头,面带桃花地粲然一笑,未置一语。

饭罢,陈可跟着师兄去了他们寝室,在楼底下等着。不一会儿,只见师兄取了一个

黑色的塑料袋,神色慌张地下来了,往陈可怀里一塞,冲他挤了挤眼睛,道:

“Goodluck!”

陈可把东西揣进大衣,把手插回口袋,小心翼翼地夹着,冲师兄摆了摆手,往门外

走了。天上飘起了丝丝缕缕的雪花,陈可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又欢快地把它们吐

出。

圣诞节,他的礼物准备好了。

于雷这几天正为院里的新年晚会忙得不可开交。

他爬上了两层楼梯,叩开了团委文体部的门,门内正坐着的便是久违了的马骏同志



“马老师。”于雷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暗自好笑“马老师”头上的那顶滑稽的帽子

,俨然一个蹩脚的三流画家模样。

马骏见于雷进来,也格外热情地向他打招呼——他最近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

,一时便也忘了跟可怜的学生们装蒜了。

于雷知道他如今接了京大文艺特长生选拔的肥缺,那本就是个能流油的地方,更何

况如今让马老师掌了权!上次于雷他大伯来的时候还特地为了省里一位要员的女儿

入学的事情请了他一次,席上马老师几杯黄汤下肚便拍了胸脯:“我说谁是特长生

,谁就是特长生!”

不过眼下不是揭人短的时候。前一阵多亏马老师,法学院才请到了京城一个挺大的

腕儿来元旦晚会献嗓,于雷这回过来一是为了晚会送票,二就是当面谢一谢这个大

大的人情。

“你最近也够忙的了,还得准备考试,”马骏眯着眼,双臂交叉支撑着桌面,微带

着可疑的笑容——自从他得悉了于雷的家世渊源之后,便总是用这么个姿势跟他说

话,说道:“这点小事就不用跑一趟了嘛(长而扁的尾音),咱们俩谁跟谁啊,是

吧(故作轻松),有什么事说话(坚定果决的语气)!”

聊了几句之后,于雷便起身告辞。

走出门外,他想起自己大一刚入学时,第一次带着与现在一样的鄙视心情,从门内

走出来的情景,不禁苦笑;可转眼,他又想起也就是在那同一天的稍晚,他在图书

馆里第一次看见了他从来没有——也不会再如此深深爱着的人,他的笑容顿时失去

了所有其它的意义,而只象征着爱情。

他现在终于可以如此张扬而自然地笑了。

有人看不过去么?哈哈,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终于爱上一个也爱自己的人

有多么快乐——尤其,当你曾经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时候。

于雷掏出手机,拨通了陈可的电话,那一端随即向起了无比熟悉的声音。

“下课了么?”于雷问。

“往图书馆走呢。”那边的人说。

“那一会儿大门口见了。”于雷挂上电话,深深地呼了口气,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因为他看见刚刚和他通话的那个人,正站在眼前一百来米的地方,同样微笑着,向

他招手,旁边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张树。

于雷一路小跑到了他俩跟前,伸手和张树拍了一下,并肩走到了陈可旁边。

“你个臭小子可真行啊,”张树隔着陈可探出头来,对于雷说:“把小可拐自己屋

里去了,害得我们成天成天地都见不着面。”

于雷知道如今再要跟张树瞒点什么怕是不能了,只好佯装青涩地一笑,赶紧岔开话

题:“你跟张韩怎么样了?”

张树耸了耸肩:“没怎么样啊,人家都有男朋友了,再说了,就算有怎么样我也不

会让你就这么混过去,别跟小可面前就装嫩,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么!”

“说吧,”张树冲于雷挑了挑眉毛,接着说:“你们到‘哪儿’了?”

陈可在中间听着两个大小孩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只是一言不发地笑了,笑得有些

得意,有些诡谲。

新年晚会的筹备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尽管一切都进展得极为顺利,但学生会的工作

气氛却有些古怪,当然,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为对晚会来说至关重要的文

艺部,如今,仍在于雷的前男友,欧阳寒的领导之下。

永远不要和你工作的人谈恋爱。于雷现在有了一个新的体会——永远不要让谈恋爱

的人和你一起工作!尽管他们两个都试着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交谈,但是没用

,他们都知道,什么,都已经发生过了。

其实一直在刻意回避对方的倒不是欧阳,而是于雷。每当想到自己言不由心的誓言

和欧阳夺眶而出的眼泪,他一次次地失去哪怕是弥补的勇气。有的时候,欧阳会像

他们在一起之前那样,凑过来,和他说着傻里傻气的孩子话,但常没说两句,眼圈

就红了,话音也开始变得沙哑——唉,仅仅是一个月啊,还不足以长到可以让人痛

快地忘掉一段感情。

每当到了那样的时候,于雷的毛孔都会像发疯一样地扩张开来,渗出一颗颗微小的

汗珠布满他的全身,让他如坐针毡,恨不得扒掉一层皮才会好受。

他知道,这样的感觉是因为他曾经爱过他,也是因为,他不再爱他了。

但即使这样的困境也无法使法学院的新年晚会成为一个空前的成功,当晚到场的法

学院师生和外系学生的数量都刷新了院学生晚会的记录。头一次作为主持人登场的

欧阳寒显然没有把失恋的情绪带到舞台上,否则也不会得到如此众多的掌声和交口

称赞。

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个好孩子,于雷想,他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的,但不可

能找到最好的——因为那个人已经是我的了。

当晚的庆功宴——也是学生会岁末的联欢,让于雷大醉了一场。第二天起来以后,

他听陈可说自己半夜里爬起来跑到厕所门口(注意,只是门口),大吐了一场。

“我拖了多长时间才拖干净知道么?差点没打电话给消防队让送几个防毒面具过来

!”陈可一边往于雷嘴里塞着口香糖,一边说道。

于雷的头还是沉沉的,他笨拙地翻过身把陈可压在身下,在他耳边糊里糊涂地呢喃

着。

“喂,”陈可把他的头抬起来,“不准生病啊,明天可就是圣诞夜了,我还有好大

的礼物要送给你呢!”

“哦!”于雷精神过来了,“有我的大么?”

“你要送我什么?”陈可笑着问。

“别想套我的话。”于雷在他的鼻头上揪了一下,“我也不问,明儿就知道了。”
       


“是啊,”于雷点了点头,“再加上学工经历,应该可以保不错的。”

“你准备保么?”陈可佯装夹菜,似无意般地问道。

“应该是吧。”他不知于雷现在也和他是一样的心思,吃着东西,却有些不知滋味



桌上陡然沉默了,他们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事实上,于雷是知道自己想要说什

么的,可他知道现在不该说,不能说,还不是时候说。

为什么不该?为什么不能?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他也不知道。

“等考完以后,就跟我回家,好好地玩一阵。”于雷终于又找了一个开心的话题。

“好啊!你要带我去吃正宗的小笼包啊。”于是,两个人就把刚才难题扔给圣母和

圣婴去考虑了。

期末考试如之前的数个学期一样,顺利地结束了。在陈可的最后一门考完后,他们

踏上了返沪的火车。

坐在13次舒适的软卧车厢里,陈可不能自制地感到不安。小电视里播着他最喜欢看

的Mr.Bean,如今却让他感到味同嚼蜡。

哈,如果他爸不是什么将军,只是一个像豆子先生一样的白痴,大概情形就会好过

得多吧!陈可暗自想着。

“想什么呢?”于雷问。

“想你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啊。”陈可赶紧答道,刚才的想法还是停留在想法的阶段

就好。

“不是跟你说了么,很好相处的,也很会开玩笑,很幽默的人,”于雷顿了顿,说

:“而且,如果一个男人连他儿子都对他赞不绝口,那肯定是棒的没话说了。”

陈可“噗哧”一笑,点了点头。

“而且我妈这个人啊,”于雷接着说:“对人特别热情,更别说是我喜欢的人了。



话音方落,睡在上铺的一对男女回来了,两人于是收声,有心无意地说着些不关紧

要的话。

翌日上午,火车准点进站了,依旧停在1号站台上——这和在中国的任何其它事情

一样,也是一种政治态度。临下车陈可对着镜子哆哆嗦嗦地照了很久 ——既要整齐

又不能轻浮,唉,见父母总是一件非常难人的事情。其实,又有什么这样做的必要

呢?谁都知道,他们永远不可能结婚,他也永远不可能喊这两位爸爸妈妈,甚至,

也许,这对中年夫妇很快就会变成两个再不相干的陌生人而已,为什么还要这么诚

惶诚恐呢?

为了虚荣心?也许吧。
2008-7-7 17:26: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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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挨近车门,陈可便从车窗里看见了于雷的父母——这是很容易判断的:一对衣着

体面的夫妇,后面停着一辆军车,站着一个战士,如果这还不足以构成足够的线索

的话,什么能够呢?

感到惊讶的反倒是于雷,从来到车站接他的都是家里的公务员,这次他父母双双出

动,可见其规格的不一般了。

陈可本来想着让于雷走在前面,先替自己挡一挡,争奈空间狭小,而且自己已经处

在了他爸妈的视野范围内,只好硬着头皮,率先下了火车,冲于雷爸妈僵硬地傻笑

着。

于雷的父母于是迎了上来。于父一边伸出手,一边微笑着说:“欢迎来上海。”

他紧紧地握了握陈可冰冷而且有些微微出汗的手,又说:“坐火车辛苦了吧,应该

给你们订机票的。”

于雷他妈这时也拥了上来,搂着陈可往车上走:“你在这儿就跟自己家一样,知道

么!想上哪儿玩儿,去哪儿吃饭就跟阿姨说,阿姨给你安排好,让于雷陪你去,好

吧?”

陈可搜肠刮肚地想找一些感谢的话来说,磕巴了半天也只挤出来一句:“谢谢阿姨

。”

侯立在一旁的司机把车门拉开,于雷母亲指着他说:“这是小张,后面几天就他跟

着你们。”

小张冲陈可笑了笑,把他送进车里,关上了车门,于母遂向于雷说道:“雷子你坐

中间,让你爸坐前头。”

这就是能当家的!陈可暗想。

一路上,于雷他妈没有留太多的谈话机会给于父,于雷,甚至是陈可。如果对盘问

技巧可以有一个排名的话,第三名是电视记者,第二名是英美法律师,第一名当之

无愧的是这位将军夫人——于雷他妈。

“你少说两句,刚下车也不让人歇会儿。”于雷他爹抱怨道。

“这不是太喜欢了么,这么好的孩子!”于雷他娘一边越过于雷的肩膀摸着陈可的

脑袋,一边说。
       
       

       

阿姨说话听着很亲切,一点都不会累的。陈可想说,但最终还是面红耳赤地把它咽

回了肚子里。

我真是没用,如果换作于雷的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口吧。

上海的交通真得比北京强多了,一路上几乎没怎么停就驶抵了于家的府第。

“你来的正是时候,再晚半年我们就搬了。”于父说道,他已经在市区置好了产业

,离市政府不远,方便于雷他妈上班,等时机成熟了就一起搬去浙东。至于房子,

本来就是买在于雷的名下,等他回了上海就可以直接入住。

众人方才坐定,公务员给每个人都沏上了茶。

“听于雷说你喜欢碧螺春,尝尝,这是好的。”于父道。

陈可笑了笑,看了于雷一眼,见他正冲着自己挤眉弄眼,于是又是一笑,端起茶杯

拨了拨水面上的绒毛,啜了一小口。

谈话自然还是于雷母亲主导的,他爹一边看着电视,一边佯装心不在焉地听着。于

雷他妈显然是很中意陈可,没两句话就看看于雷——于雷太熟悉这个眼神,意思是

:看看,比下去了吧!不过没关系,这个世界上唯独输给陈可,是让他非但不会沮

丧,还觉着与有荣焉的。

“啊,对了,听说你会弹钢琴是吧?”她突然又发掘了一个新的领域,于是问道。

“那是,”于父用十分理所当然的口气打断了他夫人,“他姥姥那是什么水平!”

于母经此一提醒,突然又想起他们两家之间的一些渊源,顿时感觉又和陈可亲近了

一些,于是关切地问道:“家里现在怎么样?身体都还好吧?”

“我外婆五年前就过去了,”陈可答道,“我父亲心脏也不太好。”

“哦……”于母沉吟片刻,脸上浮现出同情的神色,“心脏上的毛病先得在生活上

调养好,其次再是治,不过有像你这样的儿子,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哪儿的话,于雷比我优秀多了……”陈可总算说了句客套话出来——尽管这些话

无不是真心的,可对于他来说就是那么难以启齿。

就着这个话题于父也掺和进来调侃了几句,顺便插口问道:“你父亲心脏是哪方面

的毛病?”

“动脉硬化,现在正联系北京的医院做心脏搭桥。”陈可答道。

于雷的父母对看了一眼,没再说什么。

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几个小公务员端着一堆饭盒进屋来了。

“中午就让餐厅简单做了几个菜过来,咱们凑合吃点,等晚上再给你好好地接风。

”于母又过来搂上陈可,往饭厅里去了。说是凑合,这眼下的饭桌上却也盆盆碗碗

地摆了十来个菜。当然这也不足为奇了,陈可一向知道部队首长的威风,若是连区

区的一个内部餐厅也指使不动,那也不当兵了。

和中午的这顿“凑合”相比,那晚上的一顿真真地叫人可叹是“奢华过费”了。这

也可见中国的仕宦人家在吃上是如何的一掷千金——做生意的,就是钱再多又怎么

肯这般地烧钱去讨一个小男孩的欢心呢?

陈可和于雷并排走着,跟着领位员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饭店深处的一个包间,里

厢茵毯铺地,锦帐叠翠,一派豪华气象。于父先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其余的人

也便落座,侍立两旁的服务员赶紧沏上了茶。

“上了菜再叫我们。”于母吩咐道。

服务员答应了一声,很识相地过去把客厅和餐厅的屏障拉上,退出小门而去。

陈可有些紧张。吃完午饭以后于雷的父母就去休息了,他就和于雷在周围转了转,

顺道还参观了一下营区内齐整的军容,因此,直到刚才他们都没再聊过什么,可看

着当下的阵仗,像是要谈些“正事”了。

“陈可,”于雷的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又啜了口茶,终于开口了,“我们有点事

情想和你说说。”

陈可咽了口唾沫,心脏蹦到了嗓子眼。
       

       
74、于雷和陈可在上海

抵达上海的当天傍晚,他父亲的座车已经停在了楼前,于雷趁着陈可在洗手间里的

空档,被他母亲抓住独处了一小会儿。

他妈拽着袖子把他拉进了卧室,满口长篇大论地都在说着陈可的好话,什么“眉清

目秀的,就是透着聪明劲儿”,又什么“有点内向,但内向的孩子老实,好相处”

,再论到诸如“家教很好”、“前途比你还强不少”等等,总之是挑不出一点毛病

来。

他妈听着洗手间里有水声,知道陈可是出来了,于是总结道:“你有这样的朋友,

我们也放心了。走吧,吃饭去。”

于母指挥着全家老小都收拾利索之后,哄着前面三个人从花圃出去,上车奔市区而

去。于雷一路上看着车子的去向,知道正是往他爸通常宴延重要客人的一处餐馆走

。他偷偷从座位底下捏了捏陈可的屁股,陈可脸上一红,没敢动弹,于雷掩嘴而笑



到了饭店,走进包厢的客厅坐下,于雷暗暗地有些稀罕。他知道这边的几个包间逢

到假日都是不外租的,专门留给大单位可能有需要的首长们,他爹平时不动声响的

,这一办起事来还真都是大手笔!

等坐下来以后,他妈哄走了服务员,于雷晓得着便是要说些什么了,心下陡然一紧

。他可知道他这对爹娘是如何可以在关键时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

果然,他爹少顷便发话了:“陈可,我们有点事要和你说说。”

没有袖子可拽,于雷赶紧拉了拉他妈的披肩,做愁眉苦脸状。他妈往他手上轻轻一

拍,瞥了瞥眼,于雷只好不做声了。

既然是当着我的面说,他心想,那估计不会是什么坏事,无非是陈可尴尬一场,事

后补个道歉便是了。

可他爸接下来的话,却是于雷事前所料想不到的,只听他缓缓开口道:“于雷的爷

爷以前也是心血管上的毛病,做心脏搭桥也就是没两年之前的事。

陈可冲着于雷他爹眨了眨眼睛,不知何意,只好点了点头。

“当时是在总院做的手术,那边心外的主任和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他接着说:“

上午听你说你父亲也是这个方面的毛病,所以看看你们是不是有更好的选择,不然

的话,我们就去和那边打声招呼,没有问题的。”

“心脏上的事,还是力求稳妥的好。”他又补了一句。

于母在谈话途中就坐过来把手搭在陈可的肩上,这时候也插话说道:“是啊,总院

在全国做这个都是一流的,这个主任给好几个中央领导都动过刀呢。”

她见陈可有些不知所措,嘴里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于是又补充道:“要不是特

别亲的人,这些事别人不开口我们也是不好管的,我和于雷爸爸都是把你当家里人

看才跟你说这些,你要跟我们客气那可就真是生分了!”

听着这些话,陈可心里酸酸的,鼻子也是酸酸的。除了外婆,他的一生中从没有别

的长辈用这样的口气跟他说过话。他的父母都是极不会表达自己感情的人,表扬,

批评,甚至呵责,永远都是淡言淡语。虽然人们都说感情不在嘴上而在心里,可在

很多的时候,只有把感情说出来,才能让别人感受得到,这是陈可从于雷身上,从

他们之间的相处中学到的东西,也是他现在从于雷父母身上学到的东西。

这一路上,他听着于雷母亲的唠叨,让她亲热地搂着自己,好像真的有了一种被母

亲呵护的错觉,让他想要报答对方所做的一切。

他整理了一下混乱地头绪,终于鼓起勇气,大声地说道:“叔叔,阿姨,真地谢谢

你们对我这么关心,虽然我觉得自己也并不值得你们这么……这么费心,但是我一

定会跟我爸爸说的,先替他谢谢你们了。”

于雷父母遂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说了些细枝末节的话之后,于母便招呼着大家上桌



陈可站起来,走到于雷的身边,扭过头去,见他正冲着自己笑着,于是也冲他笑了



看,要说这些话也不是件那么困难的事情,是吧?
       
       

       
上桌不久,凉菜便端了上来,于雷父亲让服务员给每个人倒上啤酒,举杯道:“刚

才他妈也说了,小可在我们看就和家人一样,所以今天这顿既是给他接风,也算是

我们的家宴,来吧。”

大家举杯碰过,便举著就餐。

凉菜四个,各有古怪,吃着却也一般。

一个“金粉银皮”,较一般的凉粉也就是多了点蟹黄,调料里多了几分食蟹时必备

的姜醋味,再也就未见其长,要价却是不菲,上了四百大元;一个凉拌蛇皮,这在

当时的上海风靡一时,于雷他爹极力地怂恿陈可多吃,说上海的某位副市长在席上

最爱的便是蛇皮和全白的红烧肉,此二者皆大益于美容;一个凉拌鱼腥草,这是于

母的例菜,是她诸多古怪的养生食谱之一,究竟对健康有甚好处陈可是不清楚了,

但其腥怪难闻着实令他退避三舍;还有一个卤炙鹅掌,却是极见佳味,于母见陈可

多动了几口,还特特地又点了一份上来。

主菜六道,幸好没再有什么希奇古怪的玩意。

头两个上的都是于雷的例菜,他父亲单位里平时要操办筵席的干事们无不知道他这

两口爱好。

“我们这儿子不开眼,放着那么多好的,还是最喜欢吃这些东西。”于雷母亲指了

指桌上的菜,说。

于雷想起陈可当时对自己的评价——“就喜欢吃没高级感的东西”,不禁和陈可对

目而笑。

这两道菜确实没什么稀罕。一个是海鲜锅巴,这锅巴本是锅底上粘着糊米,是猪八

戒才爱吃的东西,陈可觉着把它和海鲜做一块在本质上有些滑稽。另一个是糖醋排

骨,杭帮菜的做法,先把小排裹上面炸过,再淋上糖醋汁,看上去黑不溜秋的。

于雷父母都没怎么碰这两个盘子,单便宜了于雷陈可二人,吃了个尽兴。不过也到

底是能要出这个价来的馆子,除了环境格外地雅致之外,在做菜的用料和技术上果

然也是胜人一筹。陈可虽不精于此道,却也能尝得出这简简单单的两道菜和别处做

的不同。

三、四、五道则是较能标榜身份的菜了。

第三道是小青龙。都是选用新鲜的活虾,每个都是一等一的身长体重,把头和身子

各切成两半,用蒜蓉蒸了,每人一只;

第四道是清蒸河豚。这家馆子做河豚是极有名的,吃腻了鱼翅海鲜的饕客,或者想

布一桌稍有新意的筵席的达官贵人,都愿意在这里定上一桌。之所以要定,是因为

河豚还不是每天都能吃着的——有的时候是短了货,有的时候是专做这一道菜的厨

子歇了假,常有不明就里的人千里迢迢地跑来扑了个空。

第五道是佛跳墙。这家餐厅做佛跳墙也是公认极好的,将鲍鱼、刺参、排翅、干贝

、鱼唇、火腿等七八位料统统放进绍兴酒坛中煨成,一般的人吃起来已经可称是极

品;而若有要客来访时,这每一位料都有若干种档次可以选择,尤以鲍鱼为例:就

尺寸来说,除了于雷桌上坛里炖着的十二头鲍,还有八头,五头,甚至是双头若干

种大小的;就产地来说,除了国产的杂色鲍,耳鲍之外,还珍藏着一些日本空运过

来的上等干鲍,以备上等客人之需。

最后的一道则是素菜,号称“罗汉上素”,无非也就是几种素菜和香菇共烩而成。

“有点腻了,多吃点青菜。”于母一边把菜碟转到陈可面前,一边吩咐道。

点心有两道。一道是该馆的特色,名叫“一品叉烧包”的,二则是上海的地方小食

——生煎馒头。

陈可虽觉这番接风实在有些破费地过了,却也只好用最原始地方式表达了自己的感

激之情——吃了个人仰马翻!

他刚才酒喝得急了,这会儿有些犯晕——岂能不是如此呢,除了他谢于雷父母的一

杯酒之外,还要应付于父于母的频频举杯,尽管长辈们都说是“随意”,可面对着

岳父岳母(或称公公婆婆),他又怎敢不一饮而尽呢!

陈可的酒量本就平平,这么一来便喝得有点多,在于雷父母面前还能强作矜持,但

一离了他们视线就有点疯疯癫癫。刚才在洗手间的时候就逮着于雷的嘴唇狠劲地吻

了一把,外头都有人进来了还拉拉扯扯地不肯放手。于雷看着他难得二了巴几的样

子,心里乐开了花。
       
       

第二天早上,周一,于雷从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确切地说,现在已经是上午了。

他打开房门,父母都已经上班去了,负责卫生的公务员也已经洒扫完毕,离开了房

间。此时有两个久违的朋友欢快地迎了上来——这是于雷的狗儿们,呆子和黄毛。

前两天这对活宝双双染上了感冒,被送到市区里的一家兽医院呆了两天,是方才刚

被公务员接回来的。

每次从学校回来,于雷都在担心这两个小家伙对自己的记忆还剩多少,好在他们还

都争气,从没让他们的小主人感到失落过。

于雷带着他俩往书房和客房所在的走廊深处走去,拧开陈可的房门,把他们让了进

去。陈可这会儿差不多已经醒了,仍处于赖床的状态,听见于雷开门,便扭头过来

看着他。

“快跟你们的新妈打声招呼。”于雷笑着说。

陈可看见挨床边趴着的两只狗狗,顿时也没了跟于雷打趣的心思,光着膀子捏着童

音进入了狗的世界。

早饭有公务员买回来的糍饭团,这在北京也是吃不到的,陈可又去煎了两个鸡蛋,

两个人风卷残云般地吃过,就带着黄毛和呆子出去溜弯儿去了。

“你知道么,这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梦想啊。”走到小公园的湖边,于雷说。

陈可答应得有些敷衍,心不在焉的。于雷心里有些打鼓,别是说到了让他不舒服的

话题吧?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想什么呢?无精打采的?”

“哦……”陈可笑了笑,摇了摇头,“在想我爸的事呢。”

“做手术的事?”于雷松了口气。

“嗯,你知道我爸是什么样的人,”陈可接着说:“那个人绝对不会乖乖地接受别

人的好意的,尤其是你爹的。”

“这样……”于雷听他说过这里面的渊源,大致也能体会理解陈可的心情。

“他这几年好不容易熬出头了,把以前的同事都比下去了,如今出了这么一茬事,

肯定又要觉着人家的关系比他强了之类的……”陈可叹了口气,“不光是‘女儿’

啊,谁都是一样,长成大人了就开始变得复杂。”

于雷不知道是该赞同,还是该为自己惭愧,只好傻傻地看着前面。

陈可伸了个懒腰,在他头上摸了摸,笑笑,说:“不过要不是长大了,也不会有今

天的你,没有你,也没有今天的我了。”

他把手放下来,又说:“放心吧,我怎么也会把那个老头给说服了,怎么也不能不

给咱爸面子的。”

于雷摸不清他是怎么突然跳到这句话上的,但既然是好话,便也冲他开心地笑了。

可当陈可拿起听筒的时候,电话里传出来的却是如他预期般的,冷冷的拒绝。当这

个男人的的坚强为人所称道时,他们不应该忘记——他也是个顽固的男人。十几年

,他的口气和态度仍然强硬地宛若在陈可的幼时,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听众已经

变了。

陈可爱这个男人,作为他的父亲,却难以欣赏他,作为一个人。每每为了那些虚无

的荣誉,他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当然,在某些时候,这或可被称为尊严。他清

楚得很,尽管他父亲坚持自己有足够过硬的关系来医好他的心脏,但实际上,这个

整天和青岛的钢筋和混凝土打交道的男人会有什么医学上的支持呢?

陈可呼了一口气,心里有些忐忑,他知道,如果他对自己的父亲还有一点基本的了

解,下面的这句话兴许可以令他改变心意。

“爸,”陈可突然这样极其少见地称呼他父亲,对面原本坚决的声音也顿时消失了

踪影,让人可以想象他陡然一怔的神情,“就答应我一回,因为……因为我想给你

做点什么。”

“那是很好的大夫。”

电话那头没有沉默太久,“是很好的大夫”,他父亲说。

那天晚上,于雷和陈可的父亲十几年来头一回通了电话,那真是有趣的场面,这两

个男人彼此都未必拿对方当回事,陈可的父亲只是为了他的儿子,于雷的也是。

陈可挂下了电话,长长地喘了一口气,久久地坐在床沿上,直到于雷从门后走进来

,坐下,抱住了他。

于雷,这都是为了你。陈可抓紧了绕过他脖颈的臂膀,轻轻地咬了一口。
2008-7-7 17:27: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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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因为你。

因为你是你,我才是我,是现在的我。如果没有你,所有那些从来不曾想到的事情,痛苦的,快乐的,奇妙的,都不会发生。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困难,也不曾像福贵的一生那样绝望得让人窒息,甚至,对于很多人来说只是一个个轻而易举可以度过的小小的难关。但无论如何,那对于陈可来说,都是人生的一部,是成长史上的重要一章,是他在和往日同样乏味的日子里让自己微笑的力量源泉。

就像婴孩,一旦学会了站立,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奔跑,陈可也对自己有着同样的期许。尽管看见那一路的荆棘曲折,他依然应当跑向前去么?或许并不是发足猛奔?朝着有他,有于雷的明天?

有一天,天空会不再是蓝色的么?也许。地球会停止旋转么?也许。大江会不再东去么?也许。

有一天,猪会飞上天么?也许。狗会爱上猫么?也许。耗子会不再打洞么?也许。

有一天,我可以知道自己将永远和你在一起么?

哦……

有一天,有一天,也许天空不再是蓝色的,因为太阳爆炸了;也许地球可以停止旋转,因为它现在正一跳一跳地往别的太阳那里走;也许长江也会不再往东流,因为地球已经停止旋转了。

有一天,有一天,也许猪能够飞上天,因为地球已经没有引力了;也许狗会爱上猫,因为世界上已经没有其它的狗了;也许耗子也可以停止打洞,因为猫都已经嫁给狗了。

可是,会有那么一天,我们可以勇敢地为彼此留下么?

我想要勇敢,却无法不为此而踌躇,或许是我还太小了吧。可是,又有多少时间可以让我成熟呢?

陈可抱着于雷的胳膊,紧紧地抱着,希望秒针永远地停在这一刻——事实上,如果他真地可以许这样放肆的愿望,他一定会祈求上帝让他们永远在一起,可是,他不能,所以,他只能依靠自己。

“怎么蔫了巴几的?”于雷搂着他问:“咱爸不答应么?”

“应该是答应了吧。”陈可摇了摇头,说。

“那怎么也没个笑脸啊,你看我这么可爱,怎么能忍得住不笑呢?”于雷涎着脸贴了上来,伸舌头要舔陈可的脸颊。

陈可笑着往旁边躲开,说:“我倒想起了一个笑话,要不要听?”

“说啊。”于雷侧身在床上躺下。

“是这么说的,”陈可于是清了清嗓子,正经八百地坐起,说道:“吾有一表兄,先从文,连试三年不中,遂习武,于考场上发一矢,中考吏,逐出,后学医,自撰一良方,服之,卒。”

于雷还没听完就在床上打滚了,连称“经典”,滚完了趴在床上,喘着气道:“有点仿《左传》里写晋景公的那一段。”

“是怎么说的?”陈可问道。

“将食,涨,如厕,陷而卒。”于雷笑道。

“那大的一本书你就记着这些。”陈可也笑着在他头上抹了一把,顺势倒了下去。

窗外的上海,天空灰白着,在不久后,吹来了爆竹和烟花的浓浓硫磺味。
       
       

75、于雷  不可说的当保持沉默

维特根斯坦说,凡可以说的,都能说清楚,凡不可说的,当保持沉默。

但是,以是否可说来作为是否应当保持沉默的标准,毕竟过于虚无缥缈,对于大多数的常人而言,用沉默来当作是否可说的依据许是更便宜的选择。

凡需要保持沉默的事情,便当它是不可说的罢!

这时候年节将至,加之正处在迁任要职的关口上,于家的父母都忙得不亦乐乎,于雷他爸已经预先吩咐过公务员这一个礼拜都不要准备他的晚饭了。恰巧这一天于雷他妈也在外头有饭局,于是餐桌上就只剩下了于雷和陈可两人。

陈可说他今天下厨给于雷炖个红烧肉吃,于雷便也吵吵着要一块做。

“你知道么?以前秦国有一个国王,叫嬴荡的。”陈可一边准备着材料,一边说道。

“嬴荡?”于雷过去从后面搂着陈可的腰,直直地顶着他,“是姓陈么?”

陈可扭头白了他一眼:“你知道嬴荡最喜欢玩什么么?”

“玩这个?”于雷刚要嘻皮笑脸地把手朝那下面伸过去,就被陈可一肘撞得窝在了墙角。

“不对~”陈可笑咪咪地更正道:“他最喜欢的啊,就是拣超重的玩意往肩上招呼,比如说,哦……像你这样的。后来有一天他出差到了洛阳,看人家那儿有一大鼎,就来了劲了,听说有个姓孟的小子能把举起来,他也就非要举……”

于雷从地上爬起来,叉腰站着,知道他又要编派自己,心里便盘算着待会儿怎么给他编派回去。

 “结果没举起来,那鼎‘哐几’一声砸下来,把他大腿给砸折了,过了没几天就嗝屁了。你知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什么吗?于雷小朋友?”

“嬴荡不该抗鼎。”

“又错了~”陈可把调料包放进锅里,佯作不耐烦地说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啊,没那个金刚钻就别揽那磁器活!外头待着去,等好了我叫你。”

“诶,那你听没听过那个故事?”于雷赶紧抛出了自己的包袱。

“我不想听。”陈可这回倒是很警觉。

但无论怎样,于雷还是说了:“说是汉武帝的儿子,广陵王刘胥啊……”

“哦,又是他跟熊掐架被挠死的那个段子,你去年就用过了,想点新鲜的好不好。”陈可拧过头来,在于雷的唇上一吻,把他从厨房推了出去。

哈!这就是生活。于雷耸了耸肩,转身蹦着回了客厅。

次日于雷带着陈可去了南翔,在古猗园一家相当老字号的上海餐厅吃了正宗的小笼馒头,从而兑现了自己的承诺。陈可在痛吃了两屉之后得出了结论:“北京做包子的都该被拉到大街上枪毙。”

少顷,他又不清不楚地补充道:“学一做冬菜包的除外。”

晚上回到家的时侯正有访客在场,是于雷父亲多年的战友,部队政委,人称郭三儿。啊,这是世界上最最没有用处的人了。如果雷锋还可以勉强算得上是一颗螺丝钉的话,他只是一枚生锈的螺栓废件;如果有人愿意组织一场废物比赛的话,整个地球上就只有白色垃圾和核废料才敢和他争夺冠军的席次。

不过于雷的父亲很赏识他,因为他荤段子说得好,又能灌黄汤,酒桌上永远少不了他。也是的,你还能要求一个政委有什么更多的才能呢?有诗为证: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工作做得好,功劳准没跑;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工作做不好,他话少不了;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啥事都不干,也能升官了;政委是个宝,部队少不了,鬼子放个屁,他先跑路了。又有油嘴小战士败坏军心,曰:一斤白酒二斤饭,咱们政委真能干,云云。

于雷在客厅简单寒暄了两句,便拉着陈可上自己房间去了。

于雷从柜子地下抽出厚厚的几本大册子,在封面上写着“于雷通史”——这是他从小到大的相册。

“哇~”陈可兴奋地靠了过来,拿过一本随手翻着。

“别急啊,”于雷抽出了其中的一本,翻开,“先给你看这一张。”

陈可把脑袋凑了过来,细一看,不禁惊呼:“我外婆!“

照片上陈可的外婆站在后面,前面围着一群小朋友,陈可就站在当中,脸上的神情有些局促,他外婆的手臂环绕着他。
       
       

       

“这个是你么?“陈可指着一个晒得黑黑的,正笑得灿烂的孩子。

“嗯,看来你还有点印象么。”于雷答道。

陈可摇了摇头:“基本没有了,只是觉得这个小屁孩和你的形象比较吻合。”

他们两个就那么在床上趴着,于雷挨个地给陈可介绍每一张照片后面的典故。

“这个女孩,”于雷指着一张照片说:“是我小时候玩得最好的,以前那些大人吃饱了撑着老把我俩往一块凑,我还管她妈叫了两年的丈母娘呢,真是……”

陈可扭头看着于雷,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动着微笑,半天,嘟囔了一句:“要不说世事难料呢……”

于雷转过头来,陈可却避过了对视,把头埋进了相册里。于雷想着刚才他说的话,心里有些酸楚。就在后面的那本相册里,夹着他从张树那儿骗来的相片,陈可坐在长城上,任由残阳尽染。

也许,将来的某日,他也会像刚才那样,只能对着相片,和别人一起,回忆爱情曾经的存在。他不愿这样。

于雷猛地抱住了陈可,把他压在了床上。他们谁都没有吭声,只是默默地拥吻,吸吮,舔舐。

想说永远,他没有说。

永远,那是太过遥远的距离,隔着黑夜,隔着迷雾,隔着山难水阻。只有懦夫才轻言永远,因为他没有承担一切可能的勇气。

永远在一起,那也就意味着,要让他所爱的人永远和自己的历史决裂,永远地成为一个他不曾想过,或许,也不想要成为的人。用改变别人的命运做为他们爱情的牺牲,那是自私。

凡不可说的,当保持沉默,即使要在沉默中死亡。

送走了陈可,春节也就到了。

借着拜年的机会于雷的父亲和总院的几个熟人都通了气,对方表示年后就可以安排患者来做全面检查,如果身体状况允许的话,三月中旬就可以入院,那时候主任有时间亲自动刀。于父把这个消息和陈可他爸通报了,并把手术前后规矩上的孝敬银两透了个底,或增或减就看他自己拿捏了。

于雷看着他父母对陈可的一股喜欢劲儿,心里反倒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他们并不知道陈可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期待他们两个能像男女朋友那样修成正果,最终可能只有失望。

和往年一样,于雷的寒假又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也和往年一样,他在情人节前后——确切地说是前一天,返抵了京城。在飞机上,他忽然有些看开了,他们离毕业怎么说也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往后的事情就往后再说吧,至少现在,他们可以像从未体验过的那样,体验幸福。

清晨,这一年的二月十四日,迎来了被一地素色反射着的阳光。

于雷醒转了过来,他一向是这样的,心里装着事就总是睡不长。他轻轻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取了一个小盒子出来,打开,小心地把闪着银光的戒指捏在手指间,再度端详了一番,接着把它捏在了掌心。

他靠近陈可,在他的脖颈上舔着,他知道这样的动作即使在熟睡的深夜也可以把对方从梦境中拉回来。

果然,他不一时便恢复了知觉,但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紧紧地凑过去,蜷缩在于雷的怀里,哼哼着。

“Wake up~”于雷轻轻地摇晃着陈可的身体。

“嗯……”陈可从喉咙深处哼唧了一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随即笑了,把右手食指从于雷的手指间穿了过去,“你说我该戴在那只上呢?”

“不论哪根手指都代表我对你的爱,不可能更多的爱。”

“也不可能更肉麻。”陈可笑着,在于雷的唇上亲了一下,光溜溜地下了床,他摇摇晃晃地拿过自己的挎包,也从某个深藏其中的夹层里摸了个小盒子出来,躺回床上,递给了于雷,“如果这不是缘分……”

里面装着和于雷送给陈可的一模一样的戒指。

须臾,于雷收起了惊诧的表情,转头看着陈可。

“那什么是呢。”他说。

“啥时候,在哪儿啊?”于雷一边把戒指戴上,一边问道。这个戒指是他们在上海逛街的时候一起看到的,因为陈可和他自己都说好看,于雷才在送走了陈可之后又回去买的。

“趁你去上厕所的时候,忘了?不是把我弄丢过一回么?”陈可冲着于雷挤了挤眼。

如果这不是缘分,那什么是呢?可是,我最亲爱的小可儿,我们不需要一对戒指来证明彼此的缘分啊。你现在在这里,在我身边,在我怀里,在真真切切地告诉我这不是一个梦——这就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巧合了。

每过去一秒,和他在一起的一秒,于雷便需要鼓起多一分的勇气,不去说永远——上帝知道,他甚至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宣誓那两个字的神圣,但他不说,不说,因为他知道,那样的徒劳,只会让陈可更留恋,更徘徊,最终,更受折磨。

爱他,就要放开他。如果有一天,这个命题被证实为真,就让我们从此保持沉默,永远地,保持沉默。
       
       

       
  转眼又是一春,三年级的学生们都在筹谋着自己的将来。对于此间的学生,找工作从来不是一个问题,问题是是否要找工作,故此,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京大的学生还要时常地自称迷茫,而我的解释是:选择太多比没有选择是沉重的负担,就像思想太多比没有思想更让人烦恼一样。

就在昨天,为了于雷的选择,副院长找他长谈了一次。副院长在院里是负责学生工作的,这两年于雷和他爹都没少和他打交道

“有什么打算,毕业之后?”副院长斜靠在办公椅上,向坐在对面的于雷问道。

“还没想好。”于雷笑了笑,说。在目前的处境下,他的确难以就自己的未来下任何决心。

“该开始琢磨了啊。”副院长似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又问:“想过保研么?”

“哦,当然。”于雷赶紧点了点头,他大概也想到了,这个时候的谈话必定是有些重要的关照在里头的。

“嗯。”副院长又点了点头,“那你要保持现在的成绩啊,至少维持在前十五,这个是必要的,不然到时候你公示的一关就过不了,现在你的同学都不是傻子,没那么好糊弄的。”

“剩下的么,”他接着说:“因为你社会工作参加得多,所以要把你往好的专业保我们也有正当理由,是不是,关键就是看你自己最后怎么下决心了。”

于雷听见副院长最后的一句话,心里有些发毛,怕他真地看出自己的“决心”来,于是借着点头的机会,赶紧把眼睛沉了下去。

副院长又跟他聊了聊学生会的工作,把需要他签报的票签过,便打发他走了。

“哦,差点忘了个事,”于雷刚要出门,又被叫了回来,“那个CB计划就快要报名了,你把推荐信写好了找我签字就行,很好的机会,别错过了。”

CB计划是CB事务所和京大法学院的合作项目,中选者不但可以获得在CB在北京和海外事务所的见习机会,而且还可以享受每月四千元的实习津贴和一万元的一次性奖学金。不过当然,天上不会掉馅饼,如此高回报的实习计划自然也是极端高要求的,CB对申请人的年级排名、英语能力和社会活动能力都设置了很高的门槛。

对于雷来说,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一份英语能力的证明。尽管他母亲三番两次地催促他把托福考出来,但于雷始终拖拖拉拉地没有动弹,他相信以他的实力在任何时候少说六百三四十是随便拿的,那又急从何来呢?现在可好,以眼下的情况要等托福的考试是不可能了,于雷不得以只好报了一个两周后的雅思,被迫去忍受那些活想让人把舌头拉出来打个结的英音了。

从副院长办公室出来,于雷迎头撞见一张熟悉的脸孔——他们级的状元。说他是状元丝毫也不为过,该生不但以他们省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京大,在法学院两年蝉联学年冠军,而且,据坊间传言,他从幼儿园开始就是班上获得小红花最多的人!
2008-7-7 17:2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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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走路的时侯下巴总是抬得高高的,久而久之就把脖子抻得很长,脑袋又往后仰得太过,如果远远地看过去,总让人以为是张没有脖子、只有个小“鼻子”的扁脸。

状元见于雷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副院长办公室”的门牌,又把于雷上下打量了一番,推了推眼镜,道:“来办事啊?”

您请便吧,我还是宁愿在自个儿屋里“办事”,于雷暗笑,脸上却标志性地露出了他的社交微笑,说:“是啊,好久不见你了,都忙什么呢?”

“我们想拜见你也不行啊,一个人在外头住着也怪无聊的吧。”状元看了看表,一只脚在不住哆嗦着。

再无聊也不会比跟你说话更无聊。于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仍然笑着站在这个蠢蛋的面前。

“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时间和你们……哦,见见面,聊聊什么的,有几篇文章要……”状元显然是不屑把自己的话说完,只是把眼光一直往通往法图的楼梯上瞄。

哦,上帝,他真认为自己是个拥有卓而不群的思想的人!他以为自己是爱因斯坦么?可笑的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相似点就是那颗硕大无朋的脑袋。这个被荣誉给宠坏的孩子!于雷的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觉的冷笑——您还是省省吧,我们并不象那份手工作坊里印出来的法治评论一样期待您的到来。
       
       


和状元告别之后,于雷松了口气,迈开步子走出了法学楼。

该去哪儿呢?于雷很少有这样的疑惑,他在往常总是有许许多多的目的地可以选择。他不想去图书馆,因为他现在忍受不了那样的静谧;也不想回家,因为他知道没有办法在陈可的气息包裹下思考他应该思考的问题;更不想上课,尤其当讲课的人可以让三分之一的学生逃课,另外三分之二的学生想要逃课的时侯。

他于是信步地走了。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一个人走了。于雷现在突然想起来,他原是喜欢这样做的——一个人,逆着人群的方向随心情流浪,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要这样做,在方圆几里的地界内,没有比未名湖更好的去处了。

于雷深深地吐一口气,他的心里乱得就像纠结着的电线——没有办法像亚历山大那样挥刀而下,因为那样会电死自己,也会带走身边的人。这就是用不可说为沉默开脱的人必然会遇到的问题——因为他们不知道事情是否真地不可言说,所以保持沉默的决心时时都会受到挑战。

于雷知道陈可在毕业后的选择一定会是出国:无论是学术经历,个人背景,还是教授推荐,都会使他通往超一流大学和成功人生的道路成为一马平川;如果自己选择留下,那么,就真的是放手了,放手让他走自己该走的路,放手让他们的幸福成为值得回味的历史……

不是么?就像太阳有起有落,就像潮泛涨退有时,男人的爱情,不是注定地是要有开始,也有结束么?永远?是天真,或者神话,那不是一个成熟如于雷这样的男人,该说,该想,该付诸实现的。

他难道可以这样要求么?请求,哀求,乞求……要陈可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永远?要他为自己改变人生的轨迹?于雷想起来,陈可以前曾经对他描述过自己的家庭理想,一家三口,住在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里,远离都市的喧嚣,他要和自己的儿子一块练琴,陪他读书,教他背古文观止,还要把他培养成一个聪明的投手……

一个人可以要求另一个人为他放弃这一切么?

于雷痛恨那种变成了纠缠的爱,更不希望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其中的主角,与其让这一切发生,不如带着微笑和眼泪分开——因为毕业,所以没有人能够责怪离别。

正当他的思绪涌向高潮的时候,一个粗鲁的声音插了进来,哦,就是这个人的声音,曾经让于雷幻听成赵忠祥那富有磁性的解说词——而现在,他只是只被解说过的动物,野猪,或者狒狒——于雷的“伯乐”,前学生会主席现留院工作的张帆同志。

天啊,今天难道是“熟人节”么?于雷暗自悲叹,只好又强自打起精神。但很快,他发现打起精神的工作大可以交给张帆身边的女性——她太让人印象深刻了!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她长着一张离奇的大嘴,感觉就像是一个面包似的脸颊被两根台湾烤肠活活地撕裂成不成比例的两半。哦,她的面部就像是一个没有做好的过期热狗。

“我媳妇。”张帆捅了捅过期热狗。

热狗娇嗔地在张帆的肩上“轻轻地”捶了一下。

于雷倒抽一口凉气。

他都替主席觉着疼。毕竟,他还算是一个好人,尽管于雷可以如此轻易地证明他的脑浆主要成分是浆糊。

送走了张帆和过期热狗远去的背影,于雷再也没有了独自漫步的心情,直接取近道往西门去了。

也就在这个时侯,陈可的父亲为了接受手术而住进了总院的病房。
       
       

       
76、陈可 ;上路 
 
  最近,京城的市民迷上了一件事情:讨论什么才能在新世纪成为伟大祖国首都的象征。

陈可认为,这样的讨论将不可避免地沦为极度的愚蠢,因为人类寻找意义和象征的行为本就是愚蠢的,更何况是想通过找到这样一种东西让大众相信自己已经进入新世纪?但是,如果要他在经济学家精英式的愚蠢和普罗大众群体性的愚蠢之间选择,根据功利主义哲学最基本的原理,两害相较取其轻,陈可还是更愿意向后者多投去一些眼光。

于是,他便做了一些认真的思考,并把结论贴在了BBS上。

陈可认为,没有什么能够比北京烤鸭更适合作为新世纪伟大祖国首都的象征了,因为,

第一,北京烤鸭的伟大发明体现了伟大祖国首都人民生生不息的创新精神以及勤劳勇敢的优良品质;

第二,北京烤鸭的名字十分响亮,在鸭的前面冠以伟大祖国首都的称号,体现出在新社会鸭的地位有了实质性的提高;

第三,是北京烤鸭让毛里塔利亚的酋长都记住了伟大祖国首都的名字,有助于团结亚非拉广大未被解放的人民,推进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复兴。

陈可回到青岛已经快一个礼拜了,今天晚上就是大年夜,连他的父母都已经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早早地回到了冷清了一年的家里,准备上一桌饭菜,守在了电视机前。

陈可虽然知道自己不该为此而感到高兴,但是很明显地,在这一年里,严重的心脏病正在改变着他的父亲。至少在他回来的这一个星期里,他爸居然没跟他妈说过一句不带好气的话;也是头一回,他关心起了他儿子的朋友,问了好些关于于雷和他同学的事情。或许是那一场大病让他认识到了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东西,也或许,是这经济景气大幅上扬的一年让他可以不再转嫁事业上的巨大压力,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好事。

刚过十二点,陈可从热闹地响着赵忠祥温暖的声音和闪着倪萍温柔的泪光的电视机前走开。

“我去给于雷打个电话。”他说。

当他穿过了大半个家,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前时,突然他父亲的声音从脑后传来:“最后让我接一下。”

陈可愣了愣,顾自一笑,走进了房里。

占了二十分钟的线,终于,在第十一个电话拨过去的时候,对方有人提起了听筒。

“诶,新年好。”电话线里传来了热情的女声。

“新年好……”陈可没预料到这样的开场,一是有些结巴,“阿姨……阿姨我是陈可,给……给您拜个年。”

那边的声音顿时抬高了好几个八度,于雷他妈在电话那头无关紧要地罗嗦了许多,陈可在这边答应着,脸上还是不自觉地浮动着局促的微笑。

“好,我让于雷跟你说啊。”经过了长达十数分钟的慰问和关照,于雷他妈终于把接力棒交到了于雷手中。

虽然他父母实际上处在根本无法耳闻他们通话的地方,陈可依然因为心虚而没敢说出什么逾矩的话来,顶多也就是“嗯嗯啊啊”的制造了些非常可爱的暧昧噪音,想必那在恋人耳中听来当是心领神会的。

“你等等,我爸……”陈可小心地压低了声音,“主动说要跟你讲电话,你小心点,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那边答应了一声,他赶紧拿着电话跑回了客厅。

“是谁?”陈可他爹小声问道。

“于雷啊,你不是要和他说话么?”陈可如果能再机灵一点,就一定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显然他在这方面是不够敏锐的),他父亲所期待的并不是和于雷的通话。

陈可他爸接过电话,“嗯”、“嗯”地接受着于雷的新年贺词,显然于雷在肚子里攒了很多应对这种场合的外交辞令……哦!他居然逗得陈可他爸都笑了两声,陈可暗自佩服于雷在SocialSkill方面的功力。

不久,陈可他爸便下了换人的指令,只是,比篮球教练要圆滑一些——他毕竟也是商人。于是,陈可和于雷的父亲在友好热烈的气氛下互贺新年,并就双方共同关心的问题彼此交换了意见。

陈可起先在一旁惊讶而又开心地看着这一切,直到那样的念头在他脑际一闪而过——于雷他爸会把自己和于雷的关系透露出来么?他确确地在生理上感到自己的心脏往下沉了几寸。

  如果他父亲知道了他和于雷的关系,也许,不,是肯定,会当场就指着他的鼻子,简直快要把眼珠瞪出来,怒吼,然后被救护车送去医院。

好在,这样的情形没有发生。可是,如果他的生命轨迹沿着现在的方向延续,有一天,它总会触碰到这个让所有人都伤痛的点。到那个时候,不知道该为之惋惜的心脏是陈可的,还是他父亲的。

他知道自己早就该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一切的问题,他的人生中一切的问题都可以与他现在面对的这个问题相关。

前途?陈可深切地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在事业上很有野心的人,去四大或者投行找个职务,做一个起早贪黑的会计师,可以给自己和于雷买得起想要的东西 ——当然,于雷一定会赚很多钱,所以并不用太担心他的部分,并且能够支撑得住一个巨大的书房和里面所有的藏书,以及一架钢琴,这就够了。

留学?既然他没有在事业上的宏伟蓝图,又为什么会有为了事业而奋斗的远大目标呢?这一切都无所谓,因为他知道,陈可,这个天生奇特的生物,他的幸福永远不建立在这些事情的基础上。

如果是为了于雷,他可以放弃世界上最好的商学院,可以放弃最诱人的工作机会,和那与之相关的一切,但是,他不能放弃这些从他出生时起,就与他关联的人——哪怕,他们中的某些让他的童年变成了一个那样的苦难。

突如其来的念头,毁掉了陈可原本快乐的心情。天生的忧郁啊,随时都守候在他人生的拐角,要在他稍有犹疑的片刻占有他的灵魂,身体,和全部。

吃过了饺子,陈可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尽管他并没有困意。

“我去洗澡睡觉了。”他抹了抹嘴,说。

他回到床上,往枕头下摸过去——这是他们家的传统,总是在没有人可以发出一句评论的时候,默默地把压岁钱放到它该去的地方。陈可打开小小的红包,里面装着另一张信用卡——哈,第二张,意思是说,他现在被允许在一个月内刷超过五万块钱了。

我难道要买飞机么!陈可有点烦躁,把信用卡仍在了床头柜上,陷进了枕头。

于雷……

陈可看着电话,感觉耳边仍留着他的温存。

我会有办法的,给我一些勇气和力量吧。我多希望自己能和你一样的勇敢而强大。

他睡着了,在梦里,有花瓣,一片,一片地,飘落。
2008-7-7 17:2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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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初,在另一个国际学生交流组织成立的时候,曾经给模联成员留下深刻印象的陈可被邀请成为它的正式一员。

“当然要参加了,机会很多的,很多给我带外国礼物的机会。”于雷在就这件事提供建议的时候这样说。

于是,尽管很难忘记自己曾经对那帮家伙忍受到了极限,陈可依然成为了该组织的创始会员之一。眼下,他们正为了五月份开拔前往美国的行程积极地进行准备。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于雷的前男友,同样曾经给陈可留下难忘印象的欧阳寒,也在会员之列。哦……对于历练颇浅的陈可来说,成立大会的当天不啻为是一个情感地狱——迟来的欧阳和永远选择角落的陈可居然坐到了同一排相挨着的两个位子上!

国际合作部总自以为是块材料(实际上只是废料)的部长在台上拿着架子滔滔不绝地倾吐着肺腑之言——陈可对他的肺腑深表同情,台下没有人说话,陈可只觉着自己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这可是暖气薄若悬丝的临湖轩!

散会以后,陈可火速地往可以逃命的通道挪了过去,才没两步,却又突然觉着这样实在是没有礼貌,毕竟也是认识的人,装聋作哑也太幼稚了。他于是拧过头去,发现欧阳正看着自己,陈可觉着头皮陡然一炸,不知所措地冲他点了点头,也没等欧阳回应,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会场——他刚刚得到了教训,当男友的前男友也在场的时候,决不要回头!

他跑了好远,从一教后面的石梯下去,一路冲到了湖边,才松了口气。

陈可脱下手套,用冰冷的手捂着脸,他臊得快疯了,恨不得脱光了衣服跳到才解冻不久的未名湖里冻个三十分钟!

该死,该死!为什么会做出这么丢脸的举动!陈可发觉自己在内心深处始终存有那么一点对欧阳的愧疚,毕竟,无论于雷是不是一直喜欢着自己,当初,是他先决定要离开。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陈可从来也没有计较过于雷和欧阳那曾经的一段恋情。为什么不计较呢?于雷不是那样执著地爱着他么?那为什么又要去喜欢别人?可是,自他决定逃避的那一刻起,陈可,就已经失去了评论的资格,因为,要一个人永远去等去爱一个不会再回到身边的人,是那样的不公平。

陈可想起那个晚上,在于雷温暖的拥抱里听到的那个故事。

《CharlotteGray》。

Charlotte为了追寻在法国上空被击落的英国皇家空军飞行员——她一见钟情的情人,Peter,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只身前往法国,向法国抵抗组织寻求帮助,一边为其承担谍报工作,一边秘密地打探情人的消息。然而,她所寻到的,只是情人的死讯。随着战争的白热化,Charlotte忍住了巨大的悲痛,全身心地投入到反法西斯的战斗当中。在艰苦的岁月里,她在一次次出色地完成着自己使命的同时,与并肩作战的抵抗组织领袖Julien擦出了爱的火花。

战后,Charlotte回到了英国,却在一个那样熟悉的拐角见到了英俊如初的Peter。他说,自己在飞机坠毁后一直隐蔽在法国的乡村里养伤,在不知明夕何夕的漫长日子里,他是靠着对Charlotte的思念才顽强地活了下来。

至此,完美的爱情故事应该可以划上句号了,Charlotte和Peter都视彼此的爱情重过自己的生命,现在,他们终于可以或者在一起了!然而,在故事的最后,Charlotte却站在了Julien的小屋前,背景是法国南部的乡村,残阳似血。

“当时这部电影看得我难受死了,”于雷那么说,“如果好莱坞都不相信永远,那永远大概就真得要不存在了吧。”

当Charlotte从不列颠离开的时候,她肯定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带着对另一个男人的爱回来。爱情可以很热烈,热烈得让人可以不顾身家,热烈得让人甘愿赌上性命,但即使是这样,也无法预言永远。不管是命运,还是错误,是当Peter从Charlotte的生命中消失后,她才遇见了一生的爱人。

这样的故事,让陈可感到灰心——这个年代,还有人固执地相信一见钟情,相信白头偕老么?

正当他要绕过贝公楼往西门走的时侯,他看见自己故事的主角。于雷正和一对像被吹起来的人形气球一样的男女交谈着,女气球似乎正为了什么言语敲打着男气球,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个没牙的老太太!
       

       

陈可觉着都被自己逗笑了,他赶紧收敛了一下心神和嘴角,放慢了脚步,朝于雷走过去。就在这时,他们的谈话也结束了,陈可看到于雷往男气球女气球的瞥了一眼,长舒了口气。

他抑制不住地笑了出来,跟上去在正健步如飞的于雷肩上拍了一下。

“那俩气球是谁啊?”陈可笑着走到了于雷的左边,他习惯站在这一边。

“气球?”于雷莞尔一笑,“是过期热狗吧。”

两人一边说笑着,往他们温暖的小窝走去。

除了欧阳寒的事,今天陈可的新闻还有许多,比如张树之找到了女朋友,又比如,何进之被取消了学位。

“真的?!”于雷用上了极其吃惊的口吻,显然连他这个京大校园里的万事通也始终认为“取消学位”的说法不过只是个“说”法而已。

“是啊,说是好像不及格的学分超过一半还是怎么回事……”陈可的口气里饱含着同情,尽管他当时是帮了何进那样大的一个忙——否则他被取消学位的事件将早发生两年,但因为一些说不上来的原因,他总感觉那件事与何进的堕落有着不可洗脱的干系。

“还是那么spooky?”于雷问,要开始准备雅思的他觉得自己应该时常用一些外国字儿。

“你说何进?”陈可扭头看了看他。

于雷拍了拍他的脑袋,说:“你有多spooky我还用问么。”

“没法更怪了,”陈可淡淡地笑了笑,“折腾得哥几个都打了好几次报告,要换宿舍,不然连觉都睡不踏实。”

“不批?”于雷显然有些费解为什么他们仍然住在一个寝室里。

“嗯,”陈可点了点头,“说寝室紧张,而且这样会造成同学之间不团结啥的。”

“我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更不团结。”他又补充了一句。

罢了,那毕竟还是外人的事,眼下他的老爹正住在总院的病房里,准备接受一次就个人来说非常重大、但就心外科来说其实极平常的手术。回屋里拾掇了一下,陈可便带着于雷一块去了医院。

他父亲的病房安排得不错,离手术室近,采光也好,硬件条件也是一般病房里最好的。唯一比这更好的病房,只在南侧那栋被严密隔离的大楼里才有了。

病床这个意象给陈可素来强势的父亲罩上了一层脆弱的面纱。就在他入院的这几天,陈可头一次感觉到了他爸的紧张和害怕——他本以为这两种情绪早早地被他爹落在他奶奶的肚子里了呢。就是这个一向宣称自己不需要医生的刀子,但医生却需要自己的房子的男人,在青岛就已经为了自己胸前即将划开的小口子失眠了好几个晚上了!

尽管陈可很想多和他说些什么,能让他能感觉轻松些,可当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陈可发现自己说的话还不及于雷的多。

“你要是我媳妇他该乐成什么样啊,你知道他很少对我满意的。”陈可直到离开了住院部大楼,才松口说道。

“你不是我媳妇看我爸妈都乐成啥样了,还是我修行不到啊。”于雷接口道。

“不是你我的问题了……”陈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这几天里,他们天天在脚下的这条路上走着。陈可父亲的手术很顺利地完成了,病床上的病人终于在麻醉药的作用下稳稳地睡了个好觉。当他醒来的时候,这颗刚刚被治愈的心脏显然情绪很高,向围在床前的家人和于雷畅谈了一番手术中的感受——他又是和原先一样,无所惧的强健男人了。

陈可这时想起了于雷的一句话“要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是决不可能变成同性恋的,那就是你爸”,虽说有些不孝,但现在陈可毫不怀疑它的正确性。他的父亲是个可以不惜任何代价来捍卫男性尊严的人,即使在很多时候那和滑稽的顽固划上了等号——实在很难想象,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向一个爱上男人的儿子宣战。

 从病房里出来,陈可觉得自己的世界有些晕眩,脚下于是不住踉跄。于雷上来勾住了他的肩膀。他明白,这样的臂膀是他愿意用一生去换取的。

但现在,已到了该学着放手的时侯了。
2008-7-7 17:3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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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中旬,赴美交流的三十人大名单最终确定了,陈可和欧阳都在其列。交流的其中一项行程就是前往陈可曾经被交换去的大学进行参访,陈可决定借着这个机会向自己曾经的导师提醒一下他曾经的承诺——一封至关重要的推荐信。

于雷的雅思成绩在两周前下来了,拿了个不温不火的7.5,虽不足以在京大里显摆,但足够申请任何大学和奖金。

“要是能把这个项目拿下来咱俩下个学期可就衣食不愁啦!”于雷拿着成绩报告冲陈可兴奋地直眨眼。

陈可像往常一样为了他的成功而一脸灿烂着,心里却有说不出来的苦楚。若他真能中选,或许便要在香港或者纽约待上三到六个月,那可是毕业前仅存的180天弥足珍贵的时光!

去吧,去吧,就像在我们今后的日子里那样,各自东西。欢宴终有竟时,长一日,短一日,又有什么分别?

赴美交流小组在确定了名单之后,频繁地开着会,陈可再也没有和欧阳坐在一起。有一次,他们隔着会议桌对面坐着,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彼此——至少陈可是这样认为的。

也是由于这个项目的原因,陈可没法参加五月份举行的棒垒球地区赛了,师兄威胁说如果京大因此而去不了全国赛的话,等他回来一定生剥了他的皮。哦,准确地说,当时还有一个哥们补充道:“包皮”。

归功于他母亲当年的主意,陈可现在是不惧于这样的威胁了,他安安稳稳地在于雷的目送下,登上了开往机场的大巴。

国际飞航是如此的无聊。上车,下车,上飞机,下飞机,再上车,下车,上车,下车……就这样折腾了几十个小时之后,京大一行终于抵达了预备下榻的宾馆。他们将先在纽约逗留两天,接着转往两所名校和华盛顿进行参观。

陈可在宾馆里的临时室友是国际关系学院大二的一个男生,长得小模小样的,话音里总是带着点缠绵的意思。陈可虽然不擅言辞,但一向很反感那些依靠装幼稚扮弱智在社交中取得优势的朋友。

眼下便是一个现成的案例。

“学长~”背后传来一个弱弱的男声,陈可浑身打了个激灵,就与他小时候想到肥肉的感觉类似。他回头看着声源。

“那个……”声源继续弱弱地挠着头,说:“李渊和我是一块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和他房间里的同学换一下?”

陈可冲他手指的方向看了“李渊”一眼。李渊?连唐高祖都出来了。他心想。你还和李渊是“一块”的?想做武则天么?

“行啊。”陈可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弱男生很高兴地把门卡交给了陈可,说:“那你先上去吧,我跟李渊同屋说一声。”

 陈可不置可否,提上自己的行李,走进了电梯。

进了自己的房间,他刚把晚上要换的内裤拿出来,门上便被人敲了两下。想必是他的新室友了。

陈可三两步过去,将门打开,顿时愣在了当下。

古人说“冤家路窄”,原是有道理的。

欧阳寒“hi”了一声,便顾自走了进来。陈可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不知所措地倒腾着自己的行李。

“你先洗澡么?”欧阳把自己的内裤和T恤拿在手里,问道。

“哦……你……你先洗。”陈可觉得自己的话应该用一个“吧”来结尾,却惊觉其不知何时何处被哪颗牙给挡了回去,等他想补上这个语助词的时侯,场面已经无需任何言语来使其变得更尴尬了。

欧阳笑了笑,走进了浴室。

陈可挥手在脑门上撸了一把,丧气地在床上坐了下来。

不久,浴室的门开了,陈可赶紧收拾了自己的衣服走了过去——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两人相处的时间。和欧阳擦肩而过的时侯,陈可故作不经意地朝他身上瞥了一眼——于雷当时喜欢他并不是没来由的。

陈可走进浴室,把自己在镜子里里里外外地照了一遍。

怎么看我也不比他差吧。陈可拧开莲蓬,舒服地踩进了浴池。

这恐怕是陈可洗得最漫长的一澡了。他希望当自己出去的时候欧阳已经睡着了,或者去找谁聊天——这样他就可以先睡着了。可惜事与愿违,当陈可走进卧房的时候,欧阳正躺在床上看电视,见他出来,便扭头冲他打了个口哨。
       
       


陈可这才感觉到自己光着上身的行为有多么不妥。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钻进了自己的被窝。

“干吗这么不自在,于雷告诉你我吃人么?”欧阳瞪大着眼睛瞅着他。

“没有啊……”陈可赶紧笑了笑,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遮掩是徒劳的,对于不长于社交的人来说,遮掩唯一的作用永远只是欲盖弥彰。

欧阳笑着摇了摇头,陈可一时间无地自容。

“我师兄最近怎么样?”欧阳问道。

“啊?”不知道是刚洗完澡的缘故还是羞愧难当,陈可一时没反应过来。

“于雷~”欧阳显然对陈可装傻的举动很是不屑。

“哦……挺好的,在申请CB的那个项目。”陈可为自己总算回答了一句人话而感到欢欣鼓舞。

欧阳连“啧”了两声,说道:“牛人,真是牛人……”

“他应该够格保研了吧?”欧阳又问道。

“哦,对。”怎么谁都提这茬!陈可有些郁闷。

“你肯定也能保吧,于雷以前老说你成绩特好。”欧阳看来是决心要显示自己对前男友的现男友的宽容大度,不依不饶地把谈话进行了下去。

陈可淡淡地笑了笑,把头低了下去:“我可能会出国吧,过几天准备去和一个认识的教授见面。”

“哦……”欧阳今天还是头一回在交谈中打了咯楞,他直直地盯着电视看了几秒钟,随后不易察觉地冷笑了一声。

虽是不易察觉,而且察觉的主体又是陈可,但在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的情况下,要真不察觉也非易事。

“怎么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问别人为什么笑话自己更愚蠢的事情么?陈可暗骂自己。

“没什么,就是觉着这样挺好,就算再拖个三年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欧阳的口气很轻松。

“为什么呢?你……你以前没想过要和他一直下去么……”陈可似乎有了谈兴,尽管他的言语越发地微弱和不连贯。

“哦,我是在说你。”欧阳脸上略带着轻蔑的微笑,在“你”上加了重音,“我从来没想过离开他的,‘一次’都没有。”

他在“一次”上有加了重音。陈可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的毛孔都炸开了,往外渗着汗珠,直要叫他脱水。

他一次都没想要离开,而我却离开了两次。

陈可现在觉得自己原先的判断是对的,和欧阳的对话纯粹就是玩火,随时可能把自己烧成灰烬。

“你现在是不是在想,你要走了我会不会又去勾搭我师兄?嗯?”欧阳开心地笑了两声,显然他已经认为自己将是笑到最后的人。

可怜的陈可哪里还有想的气力,他半躺在床上,出着汗,无辜地听着欧阳的挖苦。

“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于雷要我,我就立马和他在一起。”

即使是因为抢了对方的男朋友而心存内疚,陈可也认为欧阳的言谈已经把他的尊严逼到了不能继续忍受的地步。

“我放什么心!”他的口气沉了下来,冷冷的,有些杀意。

“啊,你别生气啊,”欧阳坐了起来,带着他真诚友善的目光看着陈可,“我只是觉得你肯定不想让于雷一辈子孤苦伶仃的吧。”

“呵呵,真的喜欢一个人就是这么贱的,只要他要我,我就回去,就像当时他对你那样,”欧阳补充道,“我和于雷是同一种人,但你不是,你和他想要的不是同样的东西,所以不管再过多少年,你们最后也就是这样的结果,但我估计这就是他更喜欢你的原因。”

陈可彻底地被击溃了。欧阳寒的话就像激光制导导弹一样,句句都精确命中他心里最薄弱的防线。他背过身去,钻进被窝,眼泪像溪流一样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背景和思维模式,他何尝不晓得这些!可他却还是放纵了自己的情欲,把于雷从一个适合他,可以与他共老的人那里夺了过来,准备给他第二次、无法弥补也无法愈合的伤害!

他现在知道了,他们的命运会和欧阳所说的话一样残酷,但那就是命运。命运是不能反抗的,因为没有人能活两次,所以无所谓改变自己的命运;需要反抗的,是他的思维模式,是这个世界上那些最深切地关心着他爱护着他的人,给了他生命的人,他不能,那么,这就是他的命运。

陈可,背起你自己的十字架吧,上路,就像每个人都要做的那样。于雷也会面对,并且背负起他的,带着他们的回忆,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77、尾声?花谢花飞

不知不觉地,脚下的步伐变得快了,如此之快,让人害怕将一些珍贵遗落在脑后。

在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做去英国之前最后准备,是我的导师推荐的,要去LSE交流一年。当时我正是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关于爱情,关于人生的种种思考都有一种被釜底抽薪的空落感,所以一旦有这样的机会,我便毫不犹豫地争取了过来。

从什么时候开始,用年来计算人生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当一日和一日之间已经让人难以察觉其中的变化,这便是必需的了。把成百上千漫长的日子同质化,这样一想,人生就变得很可怕。

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学习,将近三十年的时间工作,剩下的,等待死亡。

我开始担心,自己将会孤独地面对生命中这丑恶的部分。

这期间我去了几次on-off。我最初去那里只是喜欢它的名字,喜欢它的简单,on,或者,off,拒绝像我现在这样半死不活地思考形而上的问题。有几次离开的时候,我身边还带着陌生的男孩子。他们都很年轻,漂亮,会玩,其中的一个甚至试图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问我要钱。我把衣服扔给他,说:“走吧。”

哦,我后面还补充了一句:“吃饭去。”

我没有权力和资格对他做任何负面的价值判断:带人回家做爱,和跟人回家做爱,顺便再要点打的钱,两者实在是高下难分。

好罢,让我们还是说于雷和陈可的故事。

那时节已有了初夏的颜色。陈可顺着南门一路往前走着。绿色的树,红色的条幅,水泥路上的纹理,皆同三年之前相仿。人生之奇妙,便在于这种错乱的感觉。没有这样的错乱,便无从认识生命的丰富,也无从认识其短暂。

无论是在一袭嫩绿的春,还是满眼黛色的夏,黄叶织席的秋,披霜盖雪的冬,他走在这条路上,永远是那样美丽的一道风景。那样的悠然自得,看举手抬足,看眼波流转,看风吹流海发梢微动,他吸引着众人的目光。

那天教授的推荐信寄到了宿舍,是张树替他取得。哥们们都不敢相信他竟然能撞上这样的好运!是运气么?是吧。不然谁也无从说明为什么他——陈可,能够得到一切!

可于他而言,这一切都没有它们看上去的那么意义重大。即使穿着光鲜亮丽的外衣,他依然要在不久的将来重新走进他生活了许多年的黑白世界。他并非锦衣夜行,他的美丽动人卓而不群所有人都看到了,除了,他并不在乎。

日子照样天天过去。他们在小心的回避中默认了悲剧发生的必然。

他,将出国;他,将保研。

他爱他,他也爱他。

再不相见么?

不,不,没有人说过那样的话。在许多年,许多年之后,他们依然可以在一个小小的茶馆,或者一个寂寞的街角,偶然发现彼此的身影,咽下苦涩的回忆,涌上幸福的过去,笑着拥抱,甚至,亲吻,然后说,还好么?

不,不,没有了你,这个世界只是充满了遗撼。但是,我会鼓起勇气,就像我现在这样,笑着说,很好。

如果小说可以很残忍,现实只会比那残忍一百倍,因为,这是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陈可现在明白,为什么爱情小说总偏爱用死亡收场,因为在人们追求结局的时侯发现,唯有死,才足以衬托爱情的美。不死,不足以得永生;不死,那些完美的爱情故事总会有像他和于雷那样不得不去面对的一天,或者屈从于现实,或者屈从于琐碎,或者,屈从于审美疲劳,或者,为“从此快乐地生活下去”写一个狗尾续貂的下集。

花开易见落难寻。纵是极繁华极富贵的故事,到了末了,总不免落得人一场失望,从此花不见,声不闻。终久便是这样了,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是了,是了。

陈可仰起头,透过枝叶,看着天。京大的人,总觉得他们头上的这方天,和脚下的泥土一样,是只属于他们的,庇护着他们的一点点自由,一点点梦想,离开了,就没有了,就只成了怀念,成了古器,被供在钢化玻璃的后面,供人瞻仰了。

陈可伸了个懒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了,这是他所能想到唯一的道路,因为他无从得知自己的命运将会有怎样出人意表的安排。
       
       

       

随着最后一个招聘季的过去,于雷的学生会也送走了最后一批可能的雇主,京城各大律所的合伙人挤满了他的名片夹。CB事务所的高级主管来京大的时候和于雷见了面,事实上,就是于雷全程陪同的。

合伙人向他提到自己曾经在CB计划的候选人中看到过他的材料,“very impressive”,高大的美国人形容说。

如果正式入选,于雷在今年夏天就可以在CB的豪华办公室里开始他职业生涯的第一站。但他已经下了决心,即使被提供任何这样的机会,他也将毫不犹豫地拒绝任何可以将他与陈可分开的可能——无论那是纽约,还是香港。

他们能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了。

三个月后,保研程序正式开始的时侯,也就是留学事务进入正式运作的时侯。陈可从美国回来之后不久,便收到他从前的导师寄来的推荐信,用该大学精美的信封包裹着,并且漂亮地签上了骑缝。


于雷听有出国经历的师兄师姐说过,这样的一封信就已经可以视为通往Ph.D的offer了,其重要性从陈可被张树等人敲的次数上就可见一斑。

如果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是女孩,没有人会怀疑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如今,一纸保研同意书就能够将他们的人生隔断成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事实上,更像是双曲线,无限接近的假象,最终不得不面对永远分离的结局。

他太爱他了,想要给予他自己能够给予的一切,除了伤害。

那天,当陈可的父亲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是于雷跟他说了第一句话。陈可和他的母亲下去买饭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在上面守着。

大概是因为麻醉的关系,于雷头一次在他的脸上看见了慈祥的神色。他说,他现在的感觉就是想大哭一场。于雷记得自己当时傻乎乎地笑了。

陈可的父亲在依然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跟他说了很多。说到他太太,说到陈可,甚至说到了于雷的父亲。

“我们陈可是个好孩子,”他说到这儿真的哭起来了,“我没好好照顾他,真的一辈子都后悔……”

“……真是后悔,真的。以前只要给他买个气球就可以逗他乐上好几天,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他也不会跟我说……”他一时哭得伤心,怕是牵动了伤口,一时呼吸有些困难。

于雷怕出什么意外,赶忙去把护士叫了进来。

等护士走了以后,陈可的父亲也平静了下来,他轻轻地喘了口气,说:“他从小就没带过同学来家里,可能是怕我,”他苦笑了一声,“但他现在有你这样的小兄弟……”

他顿了顿,重复道“兄弟……”,又接着说:“以后你有什么事,你爸爸不方便办,就跟我说,我跟陈可的事一样办!”

于雷实在不忍心想象他知道自己不只是陈可的“兄弟”时侯的表情。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的道理,一样东西,你一旦过分地去珍惜它,反倒失去了欣赏的能力。就像一件明朝的青花瓷,甚至让人不忍沾上自己的指纹,又怎会冒着打碎它的危险拿在手中把玩呢——尤其是,当你知道破碎是它唯一的结局时。

于雷清楚,有些变化正在自己和陈可的关系中不断发酵。他们最近常长时间地看着彼此,有时笑笑,但更多时间没有表情。那些曾经让他们都捧腹的笑话,故事,话题,如今都不知消遁到了哪里。

他们发自肺腑地想用最深刻最沉重的字眼向对方发誓无论结局如何都成色不变的真爱,但他们却发现自己正在失去这样做的能力。

或许,赞美一件青花瓷最好的方法,只需要去欣赏它。

好在,在很及时的情况下,他们放弃了深刻,而选择了生活本来的样子。

是那天晚上,他们在床上躺着,依旧紧紧地拥抱,但没有人有那样的心思。于雷甚至都没有了勃起的冲动,尽管那在过去的三年里是那样的不可抑制。

他们淡淡地说着话。以前的日子,以后的日子,于雷母亲的皮包,陈可父亲的心脏……

突然,于雷被一个“深刻”的念头打动了。他问:“等你在美国念完博士,找到工作,拿了绿卡,还会记得我么?”

这个问题不是没有合理性的。通常来说,离开的人总是更容易忘记,何况是在物欲横流的美国。
2008-7-7 17:3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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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先起沉默着,后来泪珠开始在睁眼闭眼间滑落,后来变成了抽泣,后来变成了恸哭。他一直努力地使自己相信于雷决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但他终究还是有的。

于雷一时间心神俱乱。他只是想借着这样的问题彼此感动一回,在这样的日子里他迫切地需要着这样的感动,哪怕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问题的答案。

他亲他,安慰他,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抚摸着他的背,可这一切都苍白得无法给陈可带来一点安慰。

于雷觉得自己会忘掉他!是的,自己既然可以狠心从他身边离开,忘掉,又有什么难的呢?语言突然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还有任何方式可以表白自己,可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他像疯了似地摇着脑袋,死死地抓着身边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他大声地哭着,可郁于胸口的悲愤却还在不停地膨胀,坠着他的心,压迫他所有的内脏。

于雷真得慌了。在那个瞬间,他和他的感觉是那样绝对地一致——无法挽回,绝望,失语。他也哭了,不是兰舟催发、执手相望时经过酝酿的泪水,却流下了人在濒临崩溃时最深刻的恐惧。

人本就是一种善于自虐的动物,在很多情况下,总是要通过一些极端的形式来达到真正的信仰。

“我再也不会这样了,再也不会了……”他试图把陈可的脑袋抱进自己的怀里,于雷的话就像陈可的肢体语言一样不断地重复着。

等到陈可终于停止了挣扎,于雷稍稍抬起了身,抚拭着他的脸颊。他低着头,轻轻地亲吻他的胸膛,颈项,嘴唇,不敢看他的眼睛。于雷满怀着愧疚,喃喃地说:“我再也不会问这样的问题了,因为我比你更清楚答案。”

陈可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做了不该做的事,就要受到应该受的惩罚。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要被称作禁恋,因为涉足犯险,终要自作自受。他必须要离开,尽管他知道——而且他知道对方也知道,他会永远爱着于雷,直到他死去,因为没有人再值得他去爱,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于雷。

他不再介意一语成谶的可能,就像他阻止过于雷的那样,他愿意用死亡为他的爱情观做终级的注脚。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死亡让人更难以逾越的事情么?陈可现在知道,有的。

被于雷从脸上擦掉最后一滴泪水,陈可有些难为情,他涩涩地笑了一下,凑上去在于雷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那一夜,两个人都没了睡意,像是要把刚才失落的时间,那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的时间,补回来。他们彼此依偎着,像从前那样,像过去的每一天,自在地说着话,亲吻。

他们谈到了一种意象。

每个人在孤单寂寞的时侯都会向他自己心里的某种意象寻求帮助。对于有的人来说,那是妈妈熬的一碗大米粥,对于有的人来说,那是小时候抱过的一个小熊枕垫,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一件物事,在心里,不论任何时候,都能给他暖意。那些有过濒死经验的人说,即使在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们依然能在冥冥的虚空之中看到被象征着的温暖,而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陈可说,他对于温暖的回忆,就是家里的那架立式的老钢琴,暗红的松木色,温润的琴键白,曾经陪着小小的他体验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但从今往后,于他,那个可以让人在悲苦中微笑的意象,永远都会是这个躺在他身边的少年。

这个学期的期末考试,陈可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原本拿手的计量经济学居然连试卷都没有做完。这对于一个想要出国的人来说是很不智的行为,因为外国人在审查入学资格的时候对三四年级的核心课程是格外看重的。

如果你们不要我的话,我可以多留在他身边一段时间么?陈可问自己。不行!他的理性告诉他,同样的错误不能同样地重复,如果知道离开是最终的选择,在最初就不应该开始对彼此的伤害。欧阳的话就像上帝的声音,至今仍不断搅扰着他的梦境。你们是不一样的人,你们要不同的东西,所以最终也只能是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局……

和他的很多同学一样,陈可没有像以往那样一放假就飞回了家,而是为实习留了下来,今年PW会计师事务所在京大放了十个实习名额,陈可和张树都入选了,并且同时为一个指导人效力。而于雷也顺利地入选了CB计划,作为实习生坐进了事务所的北京办公室。

眼看陈可的生日就在眼前,可他手上的活却丝毫没有让他休息休息的意思。会计师们在“四大”的工作是出名得辛苦的,尤其在期限比较紧,活又比较多的时候,大家都恨不得把手表摘下来砸了——那种每次抬头一看又过去了两个小时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还是张树跟指导人告了假,说陈可明年就出国了,这是他们哥几个最后一年给他过生日,这才顺利地在7月6日当天拿着了半天的休暇。

陈可跟于雷说好了,晚上先跟宿舍的哥们吃饭,等回去以后他们两个再另行庆祝。

7月6日的清晨,于雷在闹钟发生作用之前就醒了过来。他拿起遥控器,把空调关上,光着身子走向了阳台。

天上厚积着层云,空气中迷漫着让人异常不安的湿气。

此时的上海,已经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

于雷返身回到床边,伸手揉着陈可的脸蛋。他“嗯”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生日快乐,又大一岁了。”于雷微笑着,送上自己的祝福和一个淡淡的吻。

陈可笑着摸了摸自己自己的胸脯,上面是于雷昨晚“嘬”出来的图案——20,红红的印子组合成这样的数字。

“今天跟他们好好吃好好玩,”于雷贴近了陈可的面颊,压低了声音,“等回来我让你从头到脚后跟都舒服一回……”

“你就乖乖地等我回来吧。”陈可的手沿着于雷的脊线一路上来,最后停在了他的头顶上。

然而,于雷没有等到他的回来。

凌晨2点30分,雨水冲刷着车窗。一路的街灯,在疾驰中幻化成蝶,舞蹈着,像在庆祝生命的蜕变,恍惚了他的世界。

他奋力地挪动着双腿,走出车厢,把自己的身体支撑在暴雨中。站在医院门前的,是给他打了电话的人,张树徒劳地举着雨伞,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黑暗里等候着他。

“还等什么呢!”他冲着麻木着的,连灵魂都快要被浸透的于雷大声喊道,转身,带着他,往医院大楼跑去。
       

78、尾声?不关风月

关于那一晚的记忆,他永远地失去了,或者准确地说,遗弃了,再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及,就像未曾发生过一样。

那些对于别人无比漫长的分分秒秒,于他而言,似乎只有一瞬。跳脱三境外,不在五行中,他短暂地摆脱了肉体的负累,让纯粹的意志徜徉在无尽的宇宙中。他终于可以不再受困于那些本体论的傻问题,只被简单的目的因驱动着灵魂。

没有惊讶,也没有恐惧,就像千百次从校园的小路上走过,他同往常一样正朝家里走去。于雷正在家里等他,那是他记得的最后一件事;他要回家去找他,那是他记得自己想要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睁开眼,看见于雷,笑了,说:“我回来了。”

他太累了,甚至没有气力去察觉环境的变化,他只知道,他到家了。

张树从服务员手中拿过酒瓶,亲自给陈可满上,然后举起了杯子:“咱们干一杯,祝咱们小可生日快乐!”

“还要祝收着推荐信!”海斌一边举起杯子,一边高兴地补充道。

桌上除了张树海斌两个,平时常和陈可一块踢球打球的几个哥们也来了,甚至何进都在角落里安静地坐着。毕竟最后一次了,张树琢磨着还是热闹点为好,便征得了陈可的同意,多邀了些人。

若在以前,陈可定然是不肯的——让一大群人围着自己喝酒说话,实在是太难为他的一件事情,可现在的他决不会摇头。虽然,对于一些人一些事,他至今也无法去欣赏,但他却明白了为别人的快乐而忍耐自己的重要性。

喝完了酒坐下,张树贴上了他的耳朵,小声说:“还要祝你和于雷同居愉快啊~”

陈可不动声色地掐了他一把,笑着往杯里倒上了酒。

 怕是状态不好,也可能是酒喝得急了,才一瓶下肚,陈可便有些犯晕。他做了个投降的手势,对兄弟们说:“各位大哥,不是我不喝,让我先缓缓成么?”众人一笑,各自吃喝开了。

陈可看见何进窝在靠墙的一角,管自拿着酒杯往嘴里倒,也不与其他人说话,仿似活在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陈可此时真真地有些可怜他,虽说大家都是孑然一身考来京城,可惟独他是真正的孤独者,没有人来分担内心的恐惧,没有人来倾听满腹的委屈,甚至没有人来让他感到心痛,感到后悔。

曾经,陈可本人也未尝不是这样的,可他现在却想要告诉何进:他错过了这个世界上的一些多么美好的事情。陈可突然看见何进扭过头来,眼神一时移之不及,只好尴尬地笑了笑,他举起了杯子,说:“何进,谢谢你今天过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话说得太轻,还是对方耳朵不好,反正何进没做出什么反应。但显然座上的其他人都听见了,不安地等待陈可干咽下了这口不讨好的酒,赶紧又端起杯子凑了过来。

等桌上杯干瓶尽的时候,陈可的话都说得有点绕了。他都不记得是怎么出的饭馆,只在隐约间听见有人来人去,车来车往,雨点跟冰雹似的砸在地上,响成一片。

陈可当晚不得不睡在了寝室的床上,他还记得自己迷迷糊糊地从张树手里接过手机,听见那边传来了于雷的声音,让他好好休息,明天什么时候起来就什么时候回去,他在家里等他。

陈可忘乎所以地对着手机“波”了一个,张树不安地左右望了一眼,随即笑了。

寝室里的灯熄了,楼道里拉拉趿趿的塑胶拖鞋也渐渐静了下去。陈可觉得有些耳鸣,脑袋也涨得厉害,他好几次不得不从床上坐起来,咽下几口酸涩的唾沫,才得以继续强自入眠。在酒精的作用下他对那个人的思念突然变得无法抵抗了起来,孤独的分分秒秒都像极了天上地下的生死永隔。睡吧,睡吧,他安慰自己,于雷不会走掉,他会一直在家,等着自己回来,很快,很快……

许是过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他突然又从一阵战栗中醒来。他身边的人见到他醒了,一句话也没说,紧挨着他凑了上来,一把尖锐的匕首倏然没入了他的胸膛。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期盼已久的时刻,连眼睛都绽放出了兴奋的花朵。

“你这种人不配活着,”他盯着正在迅速失去意识的陈可,冷静地宣读着自己的判决,“你毁了我一辈子,现在该你知道什么叫痛苦!”
2008-7-7 17:3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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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可在悚人的目光中死死地抓着刀柄,直到何进被惊叫着的室友用同样的暴力所制服。

他急迫地在旋转的世界中搜寻着于雷的身影,没有。他在最后的一刻清醒中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呼喊他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尖厉的警笛声。

原本已经沉睡的宿舍楼,被里里外外的灯火映成异怪的颜色。救护车早已扬起一路的雨雾,飞驰而去,不明就里的学生依旧在窗边门口张望着,看嫌疑人被全副配备的警察押上囚车。

何进一边往楼下走着,一边努力地把腰杆挺直,昂着头,向围观的人不紧不慢地解释:“是他先害我的!”

“不准说话!”一个警察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说。

大约就在稍晚一点的时候,于雷的卧室也被照亮了。是温暖的橘黄色,陈可不喜欢吊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他说,那种色彩总让人想起情节缓慢如同拖磨的艺术片,屋里的这盏落地灯是他们俩从宜家买回来安上的。

于雷就象戏里的人那样,呆呆地冲着手机,问:“什么?”

多么可笑啊,就在前一天,他还和陈可一道嘲笑了一部愚蠢的电视剧和它愚蠢的编剧,是啊,为什么主角一碰到急事就要问一句“什么”?好象听不懂中国话似的。

可现在,他没想到自己竟在冥冥中嘲笑了隔日的自己,张树好象说着他从没听过的外星语,让他仿似活在梦中。他确实就象活在梦中,就算被一群恶鬼驱赶,也艰涩地难以迈开步子。他多么想发足狂奔,奔到陈可的身边,早一秒钟知道他还幸运地活着,可天上就象下着胶水,把他的足底牢牢地粘在了地上,于雷使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勉强地跟上张树的步伐。

那一夜剩下的时光,他们都在手术室的门前度过了。

他一身透湿的衣裳,蹲在墙根,跟傻了似的,一动不动。刘海斌从警察局做完笔录,买了吃的东西过来,递了一份给他。

于雷摇了摇头。张树把东西接过来,塞到他手里:“小可肯定没事的,你别再病了,他一睁眼见不着你怎么办?”

于雷扭头盯着他,语气沉缓:“你说我能吃得下么?”

他把东西扔在地上,扶着墙,费力地站了起来。眼前飞起一片带彩儿的小虫子,他闭上眼,晃了晃脑袋。

“去趟厕所。”他扔下一句,缓慢地挪开脚步,往楼道的另一端去了。

“我知道他们两个关系好,但到这个地步……”海斌看着于雷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感慨道。

张树只能跟着摇了摇头。

正说着,手术室的门被打开了,一群医生护士跟着上面躺着陈可的手推车走了出来。张树和海斌齐刷刷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时都觉着脑袋有点充血。

张树一把逮着一个貌似相当权威的老医生,问:“他没事吧?”

医生看起来十分疲惫,说话的时候也没什么好气:“有事你还这么问?都是没事找事。”

 一边走老医生还嘀咕了几句当下年轻人的思想问题,张树和海斌对看了一眼,互相拍了拍彼此的肩膀,长长地喘了口气。

“你跟着他们去,我得等着于雷,不然他不立马就得疯了!”张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

张树于是便在走廊里等着。外面的雨仍没有停的意思,刚才小了一点,这会儿又下得象在北京城里罩上了蚊帐,一切所见都隐隐约约的,但此时,雨声带给他的却是温柔的安慰。四年里,他这位可爱又有点古怪的朋友已经成为了让他如此害怕失去的人,陈可就象是他的弟弟,让他即使难以理解,也愿意去包容他的一切——淘气,任性,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小秘密……

走廊里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转过头,见于雷正一动不动地朝他看着。张树猛然意识到当下的场景或许正给他造成某些毁灭性的错觉,他赶紧跑了过去,搂住他,笑着解释道:“手术做完了,小可没事!快放心吧。”

于雷一下坐在了地上,握紧的拳头松了下来,每根手指都在不住地颤抖。张树陪着他蹲下,在他背上来回地揉着。他简直无法相信,这个人,蜷缩在地上,脸色惨白,象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竟是他素来认识的于雷!竟是那样自信,那样迷人,那样总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的于雷。
       
       

       

少驻片刻,于雷长长地吐了口气,往后仰了仰脖子,浑身的关节顿时象要散了一样“噼啪”作响了起来。张树不禁伸手地握住了于雷的胳膊,就着他的意思把他拉了起来。

于雷在紧紧扶持着自己的手上拍了拍,轻轻地说了句:“你真是够哥们。”

张树搂着他的肩膀缓步往走廊豁口走去,说:“这是实话。”

前方渐渐响起的脚步声暂时地打破了楼道里难忍的寂静。海斌确定了他们的位置,一路小跑到了跟前,说:“进了病房了,说明天才准探视。”

“那要不咱们先回去,眼看天就亮了,咱们回去换了衣服再过来,成么?”张树小心翼翼地打探于雷的口气。

“咱们先去他病房看看吧,不进去,就外头看看。”于雷不置可否,迈开步子往海斌的来处走去。

陈可的病房外同样是一片寂静。于雷在门口伫立许久,终还是鼓起勇气,抬起了头。在里间的床上,躺着他愿意用生命去保护的人,白皙的面容仿似如昨,只有呼吸机提醒着旁观者他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害。

“大夫说是伤到了肺叶,用呼吸机是因为手术的时候全身麻醉了……”海斌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于雷的神色,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夜里值班的护士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从值班室往外张望了一下,随即走了过来。

护士是个很和气的小姑娘,她同情地朝于雷三个抿了抿嘴唇,说:“先回去吧,刚做完手术光等麻醉过去至少也得到明天,现在在这儿也没有用的。”

“先回去吧。”她又补充强调了一句。

“让他们先走吧,我还是想留在这儿,”于雷低着头,语气里没有任何商量的意思,“我不会出声,也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就是想留在这儿。”

“对不起,这是规定。”小护士显得很为难,但看得出来她并不情愿去和这个湿乎乎、眼神里透着无助、可怜巴巴的男孩子过不去。

“要是我这一次让你在这儿,以后谁不都要留下了?”护士还是决定要坚持自己的立场,把以前从护士长那儿听过的话搬了出来。

张树挤出了一点微笑,跟值班护士打着哈哈:“就让他在这儿吧,要搁别人你让他站楼道里他都不乐意的,是不是?他能好受一点就让他一次吧,那比他亲弟弟还亲呢……”

小护士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妥协了:“那就这一次,再不准这样了。”

张树三番四次地保证过了之后,把她送回了值班室。

“那我们就先走了,”转过身来,张树拍了拍于雷的肩膀,“别想太多,他已经都没事了。”

于雷点了点头,算是道别。就在张树已经走到电梯口上的时候,于雷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跑过去叫住了他,问道:“跟他家里说过了么?”

“还没来得及呢。”张树答道。

“你跟你们院的人说,不劳他们大驾了,我会打的。”于雷冷冷地说。

张树点了点头,按下了下行的按钮。

于雷回到陈可的病房前,挨着房门靠在墙上,在这里,他可以时刻真实地感觉到陈可还活着。他再也不敢遗落能够和他在一起的一分一秒,因为没有人知道下一秒钟还会发生什么。

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往里略走一点,拐进了楼梯间。他知道这是一个残酷的电话,但并不比他所接到的那个更残酷,因为,陈可的父母至少可以明确地知道,他们的儿子还活着。

拨号音响了很久,最终从手机里传来了中年女性迟缓的声音。

“阿姨,我是于雷。”身心俱疲的于雷努力地让自己的口气尽可能的轻松。

在这样的时间,陈可母亲还是登时警觉了起来,于雷不是没想过等到早上再打,但他没法冒那样的风险,他至死也不愿意面对的风险。

“是这样,您别紧张,”于雷已经听出了从电波里传出的恐惧,他再一次提醒自己一定要注意语气,沉稳地说道:“陈可出了点事,现在手术已经做完了,很成功,他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但您最好还是尽快过来看看。”

陈可他妈的立刻就哭了出来,在那一头急着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别紧张,这样对叔叔的身体也不好,”于雷连忙提醒这个快要失去控制的母亲,“具体的事您来了我再详细告诉您,现在陈可确实已经没事了,您尽快来就行,这边陈可的医药费和您过来的住宿我都会料理的,好么?千万别担心!”
       
       

       

陈可的母亲也顾不上感谢,很快在那头挂了电话。

于雷无声无息地走回原处,静静地,侧着脑袋,两眼直勾勾地看着病床。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实在无法把病人二字和陈可匹配起来,而今后,一道伤疤将永恒地留在他的胸口上。

很难说过了多久,但天已经确确实实地亮了,在阴暗的走廊两端,洒进些许阳光。那是一场大雨之后,京城的盛夏最明亮的太阳。

查房的医生来了,冲于雷上下打量了一眼,没有理他,但也任他跟在身后,进了病房。

“大夫,”于雷的声音脆弱得经不起风吹,他紧锁着眉头,向医生问道:“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或许是觉得该到了给个明白话的时候了,也或许是看着于雷可怜,便停下手中的笔,跟他细细地说了一会儿。

“捅得够深的啊,”医生啧了两声,伸手比划了一下,“再偏那么一点就是心脏。就是没捅着心脏,要是那刀子往外一拔,失血性休克,那也难说了。”

“不过现在看来没什么大碍,”医生最后下了结论,“又这么年轻,养两个月估计就好了。”

于雷恨不得当场就给大夫跪下,但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冲动,代之以一连串的“谢谢”。

医生离开的时候,没再哄他出去,于雷便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好了,他们俩的心脏又挨得近了些,如果上帝要让其中的一颗停下,就把另一颗也带走吧。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病房的小窗户外面。在他们能够顺利地拧开门把手之前,于雷先打开了房门,挡在了他们前面。

他看见张树也在边上,明白了眼前这群陌生人的来处。其实也并非完全陌生,至少带头的一个,高高瘦瘦,两鬓略染苍白的人,他是认识的,每一个博闻的京大学生基本上都认识他。他的专业在当前是中国的显学,所领导的学派又长期霸占着主流话语权,在学术和实业的圈子里都可谓是炙手可热的人物。陈可曾经跟于雷提过,他常会弹钢琴给他听,而且他的第二封推荐信就是打算找眼前的这个人来写的。

于雷的四肢都冰凉了。对他来说,这些在光华楼里名利双收的人现在只有一个身份——谋杀陈可的帮凶,是的,帮凶!让何进调换宿舍的请求已经不止递交了一次,为什么你们还是坐着看事情发生?!好,好,你们尽管赚钱的赚钱,升官的升官,但有一个人你们永远不会得到他的原谅。那就是我!哈!是的,你们一定是不稀罕的,但我决不会再让你们,哪怕一次,用虚伪来换得良心上的自我安慰!

于雷一夜未合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张树在一边看着,心里不住地发毛,他不曾预料到一向擅于此道的于雷竟会一言不发地把光华几乎所有的高层干部都挡在了门外。他怯怯地说了一句:“光华的院领导想来看看陈可……”

他本来还想表白一下不是自己把他们引来的,但顾及场合,终还是暂时没说出来。

“哦,听到陈可的事情我们都很担心,本来夜里就该来的,但张同学说费用方面你们先垫付了,我们考虑了一下,就没过来添乱。”说话的显然是在场的最高领导。

“添乱?从来都是我们给您添乱,哪里敢有乱让您给我们添?”于雷满腔的酸楚和怨愤混合在一起,一时间成倍地爆发了出来,“他们给您添乱的时候您就只要有一次认真听过,今天又怎么轮得着您过来添乱!那个疯子不是从昨天才开始发疯的,你们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他有病!”

“担心……”于雷的声音始终压低着,但足以贯穿眼前这些久未被训斥过的人们的耳膜,“你们什么时候真得担心过?就是现在,你们摸着自己的脑壳问问自己,满脑子想着的是不是还是你们自己!”

“别担心,”于雷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说:“我保证你们都会受到该受的惩罚。”

“都走吧,陈可就算健健康康的也不愿意跟你们在一起。”于雷说完,转身闪进门里,轻轻地关上,拉上了窗帘。

张树和其他的来者一道,都楞在了外面,处理过三次换宿申请的团委书记面如死灰,他知道京大里的一点鸡毛蒜皮都可以引发大江南北铺天盖地的批判浪潮,何况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2008-7-7 17:3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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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和于雷对话的人沉重地叹了口气,带领着颓丧的慰问团往来处走去。

张树一个人站在病房前,看看房门,又看看人群,有些手足无措。不一时,他看见高个子的教授离开了败退的队伍,回头朝他走了过来,他眼圈红红的,从西装内袋里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出来,郑重地交给他,说:“我们和院方打过招呼,所有的药都用最好的,院里一分钱也不会计较。等陈可醒了以后,有任何需要,你用这些帮他买,我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没等张树答话,高个子教授便扭头快步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于雷依旧在寂寞中坐着,他曾经多少次看着他心爱的可儿在睡梦中依偎、打滚、甚至突然挥拳以向,但他从没想到,竟会有一次,让他这样神伤。他知道,不管他再如何迁怒于人,他最恨的只有一个——于雷,他自己。

就象一杆枪交到了战士手里,守护好它就是战士最神圣的使命;自从陈可把自己的爱情完整无缺地托付给他的一刹那,他,于雷,就不可推卸担负起了守护他的责任,不论任何意外,也不论任何借口。

让他失去意识地躺在病床上,这是让于雷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的罪错。

陈可慢慢地醒转了过来,真的,是那样慢,他甚至可以数着数来计算自己把眼睛睁开的时间——如果他有那样的力气的话。

讶异中,他看见了自己的父母。他以为自己还在梦里,否则为什么一觉醒来他看见的竟是他们?

于雷呢?陈可张了张嘴,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他努力地清了清嗓子,觉得胸部微微有些异样的感觉,奇怪地问:“于雷呢?”

陈可的母亲顿时泪光闪烁,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她伏下身子,在他的脑门上久久地亲了一下,话音微弱而破碎,她说:“你都睡了两天了,我们还以为麻醉出了问题,把我们都吓死了。”

他父亲也靠着床边,在他母亲的身后站着,不住地揩泪。

陈可有些糊涂,他仍坚定地觉着自己正躺在于雷的床上。他不是在家里等着他呢么?

“于雷呢?”他又问。

陈可的父亲怔了一下,说:“他买饭去了,我出去找找。”

陈可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他本想等着于雷的,可他太困了,还没等他父亲把于雷找到,就又一不小心,滑进了梦乡。他母亲在床边坐着,轻轻地,轻轻地,梳理着他的头发。她的心情很复杂,因为她已经不再是儿子睡醒后第一个要找的人了,再也不是了。

不久后,于雷手里提着饭盒,在楼梯口遇见了陈可的父亲。他一路上走得有些摇摇晃晃,这三天里他没打过一分钟的瞌睡,病床边的小椅子和病房外的走廊成了他最熟悉的地方。

“陈可醒了,要找你呢。”陈可的父亲脸上带着安慰的神色,口气和缓地对他说。

于雷身上一凉,跃上了三层台阶,拎着手里大大小小的饭盒,往病房跑去。

他走进去,陈可的母亲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陈可,用气音极轻微地说:“又睡了。”

于雷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长呼了一口气,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陈可的母亲陡然感到了内疚,这个孩子没日没夜地守着,到了陈可醒来的时候,却又不在身边,而是让她看到了儿子的第一眼。她甚至有了一种因为和于雷争夺儿子而产生的负罪感,尽管这感觉是那样极端的没有来由。

女人的感觉毕竟是敏锐的。

陈可真正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已届黄昏。于雷看见他的头发微微地从枕头边上扫过,反射性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膝盖重重地磕在床沿上,眼泪立时便掉了下来。

陈可看见了他,笑了笑,说:“我回来了。”

于雷想冲上去抱他,亲他,咬他,要他发誓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但没有一件事是他可以做的。他跪在床边上,哭得象个孩子,他终于可以哭了,他是被允许可以哭的,就象陈可的父母那样,因为他们一起分享着对陈可最刻骨铭心的爱。

陈可已经意识到,定然是有些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夜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纷纷浮上了海面。动过手术的刀口上,现在痛得很真实,每一次呼吸,都由内到外的疼。可他若无其实地把手轻轻放到了于雷的头上,象没有别人在场那样反复地爱抚着。

陈可的父母面面相觑,不知是该参与,还是该回避。他们无从了解在陈可和于雷的哭笑之间隐藏的故事和与它们相关的苦乐悲欢。

过了许久,陈可的父亲终于在于雷的肩上拍了拍,对他说:“好了,现在放心了,你也该去睡一觉了,这都三天了。”

“就是,跟熊猫似的。”陈可摸着于雷的脸颊,用拇指用力地从他的内眼角往外擦了擦。

“你疼么?”于雷仰起头,问他,还有泪水徘徊在下眼睑上,没有流下来,倒让本来不大的眼睛显得格外可人。

“一点感觉都没有。”陈可摇了摇头,“你快回去睡觉,我也在这儿睡,好么?”

于雷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起身和陈可的父母道了别,三天来头一回松快着离开了病房。

陈可的母亲送走了于雷,叹了口气,说:“现在还有这样的孩子。上次是你爸的事,这次又是他里里外外地忙,连我和你爸这次来北京都还得要他照顾着。”

她冲陈可他爸看了一眼,说:“以后得好好好好地谢谢人家。”

陈可笑了笑,把头正过来,看着天花板,说:“不用谢,如果换成是他,我也会这样的。”

陈可的父母再一次楞住了,在返回宾馆的路上,他们隐约明白了更多陈可,甚至他们自己,对于雷无须言谢的原因。

当生与死成为了一种考验,痛苦,就是被爱情赋予的唯一权利。这不是矫情,也不是浪漫,是每个亲历者最深处的真实。只有爱着的,才懂得痛,也只有痛过的,才明白爱。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此事不关风与月,缘只为君生!
2008-7-7 17:3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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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尾声?香丘何处

确定陈可的伤势并无大碍后,陈可的父亲便返回了青岛,而他妈则一直在于雷订下的房间里住到她儿子出院。

这其间她常和于雷一道呆在陈可的病房里,于是交谈也是在所难免的。自从她对于雷所扮演的角色有了一知半解的揣测后,她的立场就诡异地尴尬了起来。她有时格外主动地接近他,有时又感到有些恼怒,于是刻意地制造距离,对于究竟该如何表现母爱,她有些左右为难。

但无论如何,在于雷朝她挥手,目送她去通过机场安检的那一刻,她还是谅解了关于这个男孩的一切。人在分别的时候常是最软弱的,尤其是女人。

陈可离开医院之后,她还时常打电话过来,询问病况,末了,总不忘给于雷梢上句好。每当这个时候,陈可总会笑一笑,冲着于雷看两眼,说:“知道了。”于雷则也会冲他笑笑,比一个口型:谢谢妈。

那便是他们两个最幸福的时候。

陈可的康复情况出人意料的好。其实也并非出人意料,象他这样健壮的小伙子,二十岁才刚冒头,不能很快复原才真是让人奇怪的事情。开学的时候,他已经可以站在球队的练习场边,做一些简单的恢复动作了。

他本来应该参加棒球队在八九月间的全国赛的。为了病床上的陈可,这次棒球队的兄弟们都憋了股劲,要给他好好地争口气,可终究还是因为实力不济以及主力投手的缺席而只名列第四。新学期的第一堂训练课,每个人看见他都会惊喜地跑过来,轻击(十分小心地)他的臀部,说:“真他妈帅!等明年五月咱们再一块好好震他们一个!”诸如此类。

场上,队友们在教练的布置下打起了练习赛。陈可和仰慕着他的小替补们在场边看着,他无出其右的技术和陡然带上了些传奇色彩的人生使陈可的名字在低年级中焕发出了天使般的光芒。

“砰”,金属球棒猛烈撞击着棒球,让它一直飞上了一体的屋顶。

陈可高兴地站了起来,一时顾不上胸口的疼痛,象往常那样大声地喊道:“好打!”

打者慢慢地在圈上跑着,朝他这边看过来,笑着竖起了两只大拇指。

他享受这样大声呼喊地感觉。这是小孩子的专利,不管他们怎么嚷,或者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都是可以被宽恕的;等他们大了,懂得了事体,懂得了礼貌,懂得了他人的眼光对自己的约束和激励,便不能再这样做了。棒球场就象是一个他从未经历的童年,解放了陈可。

他想起来,以前于雷的师兄跟他说,读大学就象打球一样,绕着个圈,一垒,二垒,三垒,觉着自己越来越大,越来越成熟,最后回到本垒,得了一分,才发现自己如果不是回到原处,那也只是又上了一个起点。真的是很对。

大声地喊吧!那只是一个起点。也许呢。

就在陈可重新出现在棒球场上的那个下午,于雷班上的团支部书记找上了他,说有重要材料要给他,让他马上回宿舍一趟。

于雷这才想起来,昨天上午院里开过一个保研工作会议,要求所有有资格参加保研考试的人都要到会。这本来也确是于雷该去的,决定一辈子前途的事,谁能不好好听听呢?争奈他一辈子的前途碰上了陈可,终究还是矮了一头,于雷很洒脱地托人替他请了个假,便陪着陈可回医院去检查了。

团支书催得紧急,他火急火燎地赶回宿舍,找着了闲得正愁没人给他添事的书记同志。支书见他进来,立刻在仓促中站了起来,一步冲到床前,打开包里里外外地找了起来。

至于就急在这一两分钟上么。于雷心想。

从一堆垃圾一样的过期笔记里翻了出来,支书推了推眼镜,把一张折叠得很不规则的纸交给了于雷。

正如他所料的,这是随昨天的会上发下来的重要文件——保研同意书。说这张被糟践得很不成样的纸张很重要倒不是说签了它就能保研,而是指所有签了这份文件的人一旦取得了保研资格,就自动放弃其他的升学可能,比如留学或者投奔外校(当然,这在京大是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院里说今天下午之前必须交上去,保研考试就定在下周六。”支书又推了推眼镜。
       
       


于雷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小时钟,四点过五分,他现在终于知道了书记同志神情仓皇的原因。

“下周就考?也真够快的。”于雷说。

“啊,院里说就是要考大家的真实实力,不要复习。”支书一边推着眼睛,一边为暑假里自己的苦读暗自叫好。

他递了支笔给于雷,说:“赶紧签了,送教务部去吧。”

于雷迟疑片刻,接过笔,伏在案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就和他当年在图书馆留给陈可的字条上一样,同意书的右下脚用极漂亮的行楷写着:于雷

从教务部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心口狠狠地抽了一下,于雷摁着自己的胸,感到痛楚,像是被高压电弧从肚子里打进去,又从面门上穿出来,浑身都是那种血糊淋漓的难受。他走了两步,躲进了法学楼隐蔽的男厕所里,哭了。

他还想着那一晚,他送走了陈可的父母,继续在医生和护士的纵容下,守在依旧因为麻醉而不省人事的陈可身边。他当时害怕极了陈可会变成植物人,就照着小时侯从电视里看到的那样,伏在陈可耳边,轻轻地说话。

后来陈可听说了这事,便笑着说难怪他到现在耳膜还老往外鼓,原来是那个时候话听多了。他问于雷都说了些什么,于雷便拣了些无关紧要的哄他,什么猴子洗澡、猪吃人人吃猪之类的笑话,逗得陈可咯咯一笑,便糊弄过去了。

其实他那晚说的最多的是:要是你醒了,我就一辈子守你身边,打我也不走了。

极其讽刺,现在看来,只有陈可醒不了,他一辈子守人家身边的愿望才有点实现的可能。

就在前天,那个当日曾被于雷在病房门口痛斥的的高个子先生给陈可打来了电话,说推荐信已经写好了,写了十封,不够了还可以再补,等什么时候有空了送到陈可寝室去。其实陈可早就已经走着去和他见了面,是为了还他当时在医院里留下的一万块钱,可先生这一会儿还是坚持他应该静养,一定要亲自送过去。

但凡接触过留学的学生都知道,这亲笔写的推荐信已然是极不寻常、极抬举被推荐人的事情了,何况还要劳教授大驾亲自送来?作为最终妥协的结果,于雷代替陈可在有些尴尬的气氛里取回了推荐信。

还是这封信把他带回了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谁要为那个永远沉睡的伴侣甘守一生,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注定是要健健康康地、平凡地、象被注定的那样,分开。

于雷感谢那个把笔递给他的团支书。如果是在自己的书桌上,他一定会在同意书上踌躇得更久,但现在,他总还是可以一哭了事的。

他早已辞去了在CB事务所的实习工作,每天只是待在陈可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有一次陈可下了课从教室里出来,看见一如往日等在门外的于雷,他把他拉到了一个僻静的角上,挺了挺胸脯,说:“你看,我现在都没事了,你别为了这么条疤连自己的生活都没了。”

“我的生活就是你啊,见不着你我还要生活干什么?”于雷掐着陈可的脸蛋,呲牙咧嘴地说。就算不能一辈子,他还可以在他身边守八九个月呀!

陈可的脸当时被于雷掐着,傻乎乎地咧着嘴,不知道他原本的表情是怎么样的呢?但绝不会是欢快地笑着的吧,反正那一整个下午他都在教室里面无表情地发着呆。

直到傍晚,他又在下课的时候看见了于雷,脸上才又有了笑意。要在这个时候形容陈可的微笑是不太容易的。从意图上说,那该是有些勉强,因为他本没有笑的意愿;但若要去查“勉强”的字义,却又不是那个意思,因为在见着于雷的时候,笑就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是最不需要理由的事情……

无论如何,他是笑着迎了上去,同他开开心心地吃了饭,看书,回家……

九点才过了没多久,于雷便逼着陈可要上床睡觉了。

“你想那连筋带肉的能好全乎了么?早点睡就早点好。”他一本正经地对陈可说。

陈可也没撒娇也没顶嘴,倒是搂上了于雷的脖子,轻轻地咬他的耳朵,说:“我们都好久没那个了……”

他立时便觉着于雷的下面有了反应。于雷在这方面速有“捷才”,陈可是知道的。
       
       

       

如舆论所说的,于雷这一阵来一直“如亲兄弟般”照料着陈可,时间一长,连他自己都忘了他们并不是“亲兄弟”——亲兄弟要做那样的事,总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经陈可这么一提醒,于雷才想起来,他的确是久没有“出过火”了,也是的,这段时间光顾着陈可的伤,别说没有火,就是有火也断没有出的时候啊。

“你……你行么?”陈可在这方面罕有如此主动的表示,于雷一时有些慌张。

“人家又没捅着那儿,有什么不行的。”陈可把脸贴得近近的,下面也贴得近近的。于雷得了这话,当下便把持不住,三两下把二人的衣衫除得干净,和风细雨地温存了起来。

于雷怕给大病初愈的陈可又添上点什么麻烦,况且考虑到他已经“久疏战阵”,便用上了半管杜蕾丝,里里外外地擦了许久,又仔仔细细地带上了套,这才入港。于雷抱着陈可的大腿,伏到他身上,一低头,又无可避免地看见了那道疤。尽管陈可故作轻松地告诉他这样显得更性感了,但于雷仍心惊胆跳地不敢全力以赴,只好快速地解决了战斗。

他低下头和陈可对着亲了一下,便要缓缓地把自己抽出来。陈可紧了紧环绕在他背上的胳膊,拦住了他,于雷便又顺从地往里进了些,尽力地顶到最深的地方,用双肘微微撑着床面,让胸脯紧紧地贴着陈可的身体,传递着他的体温,又避免给他施加一点点压力。

陈可放肆地索着吻,于雷毫无保留地给予。他有的时候感觉到咯在自己胸前的那一道突起,心中不住绞痛,直到现在,他也无法习惯这条留在原本完美的肌肤上的伤疤。

“我喜欢你在我里面,觉得特别安全。”陈可第一次开口评价他们的性交。

于雷觉着今天的陈可格外的“开放”,他觉得这怎么说也不是一件坏事。当年他在图书馆里有过关于陈可的种种幻想,当然,关于这样他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图景于雷早已经不知道温习过多少遍了,但要他对自己说些这样的话,还真没想过。

这是因为他对自己毫不设防的信任,于雷想到这一点,不住得热泪盈眶。

陈可搂着脖子抱着他,两个脑袋紧挨着错开,因此并看不到他眼中充盈的泪水。他舒服地呼吸着,说:“我爸妈说,我醒过来第一眼就是在问你呢。”

   “够他们伤心好久了。”于雷接过话茬,抬起了头,看着陈可,说:“你说,他们知不知道咱俩的事?那一阵我实在是没劲跟他们装了。”

“什么事?这事他们可不知道啊。”陈可拍了拍于雷的屁股,“其他的么,我想我爸妈大概的都已经猜着了,最多就是不太肯定罢了。”

“哦,那就好,我还想咱结婚的时候得抢亲才能把你抢过来呢。”于雷边说边笑,顺便又在他身体里动了两下。

“那咱们啥时候结婚呢?”于雷本以为陈可会象往常那样跟他斗个嘴就罢了,可他这回说出来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于雷说:“咱们用不着仪式,现在这样就足够证明一切了。”

“结婚的话可以永远在一起。”陈可回答得有些黯然。他也知道彼此说着的都是玩笑话,两个男人,又怎么能结婚呢?但因为这样,就不能永远在一起了么?他很困惑。他曾经害怕自己最终也不能给予于雷他所要的东西,他现在依然害怕,但他记得,当他在病床上第一次醒来的时候胸腔里所涌起的那种勇气,那是可以让他可以面对所有恐惧的东西。

  或许,他需要的是另一剂麻药。

就象他看不见于雷错过去的脸上挂着的错愕、懊恼,他也不知道,因为他的一脸黯然,于雷第二天又出现在了院里。

副院长在办公室里接待了他。

他本以为于雷是来询问保研事项的,因此,当他确定周围没有人可以窃听他二人的谈话时,便率先开了口。

“你的考试成绩很不错啊,”副院长有些替于雷喜上眉梢,“这样用不着我做太多工作,你要往国际经济法保也是十拿九稳了,再说那个教授上次也一块吃过饭,你也很熟悉了。不过还是不要大意,过几天的面试要争取发挥好,啊!”

于雷听着副院长信心满怀的说明,头皮发麻,饶他再是满肚子鬼话,此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就这样,他的两个宿舍,一个载着他和室友的亲密无间,一个载着他和情人的举案齐眉,象这样子一直过了下去。

未名湖冻了,又化了,湖边的树秃了,又绿了,对它们来说,年年岁岁都是如此,但对于于雷,陈可,以及两千多个和他们一样,在那一年里走进学校的小本科来说,却并不相同。他们中的很多人,这一个春天过去,就难再见到他们梦驰神往了很多年,今后也将继续梦驰神往的未名湖了。

到了四月份以后,考研的,留学的,找工作的,差不多都有了自己的定数,开始有时间抒怀,有时间感伤了。于是湖边树影间就多了许多毕业生驻足的痕迹,他们从图书馆里出来的时候,也总不忘回头仰望:不知道从这里出入的机会,还有几许?

虽然还没选导师,但于雷已经很明确地将在未来三年的学术生涯中跟随那位声誉正隆,副院长曾经质问他是否明白其地位的教授先生了。而陈可的 OFFER早从二月起就开始如雪片般地飞来,其中包括了他曾经前去交流的那所大学,陈可在收到它的OFFER之后,便拒掉了其它本来就仅为以防万一才申请的学校,向对方发去了感谢函。

于雷从不去干涉陈可的留学事务,陈可也从没把留学材料往家里带过,他们俩就象这件事不会发生一样,就象他们不曾想到很快要从对方身边离开那样,同往常一样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白天一起去去图书馆,上上健身房,晚上一块吃吃饭,睡睡觉,做些爱做的事,哪天一时兴起了,就去外头打打牙祭,看场电影,日子过得无关悲苦,也绝不孤单。

于雷想过,即使他们所面对的是世界末日,这样的快乐与幸福也会持续下去,不会抹煞。

五月的时候,他们拍了毕业照。于雷和陈可都穿着粉红色镶边的学士服,灿烂地笑着,在气势恢弘的大图书馆前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接着是毕业生晚会,主办方的许多人于雷都还认识,他们拿了好多赞助商给的纪念品送给于雷,反正是免费的人情,不做白不做。陈可和张韩在晚会上演奏了与四年前新生文艺汇演一模一样的曲子,当日的轰动一时台下的人早已淡忘,但他们都在主持人的提示下着实地感动了一回。他们听着G弦上的咏叹调在钢琴和小提琴的协奏中响起,那是当年心高气盛的他们无法领略的旋律。

六月,于雷这一届京大人四年的同窗生涯正式画上了句号。在法学院的散伙饭上,四十个男生的泪水和嚎叫压过了那一百个曾为他们红袖添过许多东西的女生。那个晚上,在于雷不能忘记的那些回忆里,留下了太重要的一章。

陈可在月底离开了北京,于雷的房间里大部分属于他的东西都留了下来,只取走了几件必要的衣服。他说,怕于雷看见空荡荡的房间会伤心。

过了几天,陈可在发给于雷的短信里说他会在七月六号,他生日的那一天返回北京。但这一次,他的目的地不再是京大,而是另一座空桥,是即将飞往大洋彼岸的飞机。

在送他回青岛的时候,于雷就已经和他约好,这是他最后一次给他送行,等他要去美国的时候,就不再送了。于雷说他不是赌气,一点都不是,只是怕机场里来来往往的国际友人看了咱们中国男人的笑话。

于雷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这块金属表链的精工是一个月前他生日的时候陈可送给他的。他当时想着,等陈可生日的时候,送他点什么东西好呢?但他转眼又想道:也许到了他下个生日的时候,陈可已经身在美国了。

 而现在正是这样。表盘上的小方框里写着个小小的6字,时间已是下午一点了。屋内的阳光正好,于雷前一天晚上时睡时醒地没歇踏实,这会儿被晒得有点晕,便起身往门外去了。

走在街上,他觉着脚下的水泥路正被晒得出油,粘得很,让他走也走不动。他掏出钱包,往里面瞟了一眼,看还有几张大票子,便走进了路边一家小咖啡馆。

服务员递上来菜单,他也没看,胡乱要了一杯咖啡,就呆呆地坐着。

他对面有一个冷柜,铁皮是镜面的,他一看吓了一跳:自己胡子拉渣的,打陈可走了以后就没刮过;眼圈整个黑着,想只老熊猫;平时能值得左看右看的脸也不知道是睡得还是照得还是怎么的,一副浮肿的德行。

他胡乱地抓了抓头发,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抹上去的发蜡。于雷时不时把手机掏出来,无意识地摁两下,目前他的整个人生都变成了一种下意识的动作,就象那位脖子上套着饼的老兄,饿了还知道啃两口,其它的,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咖啡端上来了,他喝了一口,淡乎乎酸了吧唧的象是马尿——说真的,马尿是什么滋味他也没尝过,但总之可以这么形容。

这时候有一个少年背朝着他从店前走过,白色的汗衫,红色的短裤,脚上蹬着新的或者擦得干干净净的球鞋,往前走的时候他的头发上上下下地跳跃着,从不同的角度反射着阳光。

于雷“腾”地站起来,跟抢了钱的强盗似的撞开门跑了出去。


咖啡店的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大门还在惯性的作用下“忽悠”、“忽悠”地晃着。他离开的台子上放着淡乎乎酸了吧唧的象是马尿的咖啡,剩下了大半。
2008-7-7 17:3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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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结局


 于雷冲出店门,陈可的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可他还是发现自己认错了。那个男孩也拥有俊美的身体和阳光般的活力,但他在第二眼就看了出来,他不是他的陈可。

于雷傻站在街上,头顶上的烈日直直地烤着他和他的影子。咖啡店的店员慌里慌张地从后面赶了上来,张头探脑地确认了一会儿他的神经是不是正常,直到于雷主动发现了她,这才亮明了来意:“先生,您还没有付款呢。”

于雷赶紧掏了二十块钱给她,认罪似地鞠了一躬。

打发走了店员,他又往男孩走的方向望去,他想再确定一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陈可。

没了。男孩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或者某个拐角上,连一个曾经让于雷误以为是陈可的人,都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于雷用一个星期的神经衰弱换来的坚强伪装终于噼噼啦啪地剥落了,他慌张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以最快的速度拨叫着陈可的号码。

只是想说声再见。他想着,只是想在你离开之前说声再见!

搜寻,

连接,

绝望。

在电波的那一头,终于传来的,只是冷冷的,机械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

泪水,就象他为之付出了全部灵魂的爱情,突破了最后的堤防,决口而出。他象个不见了妈妈的孩子,在人来人往的闹市里,痛哭失声。

他的泪水沾湿了衣襟,混沌了眼神,难以从中辨认往昔的光芒。

他的世界开始变红,开始变小,小得难以装下一段完整的回忆。

他的心脏都在抽搐。

他的灵魂都要离他而去。

他茫然地走着,任凭尖厉的车笛声在耳边响起,希望自己就这么死去。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上楼房的台阶。他实在没有气力开门了,于是靠在了那老旧的布满泥印鞋印轮胎印的墙上,在阴暗的走廊里闭上眼睛,喘一口气。

他最终把钥匙从裤子口袋摸了出来,插入,旋转。他知道,这道门,从此只能通往回忆。

他进了屋,把门在身后撞上,甩了甩脚。运动鞋被踢在了鞋架上,架子晃悠了一下,随即倒地,发出一片轰响。

“心情不好?”突然有个声音从卧室的方向穿过来,一直穿过了他耳朵里细长的通道,直刺着耳鼓。

他扭过头,窗户外头明亮的颜色让他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当他从一个漆黑的阴影中把说话人辨认出来的时候,他呆住了。

他默默地朝他疾步走过去,像是怕他又会趁着这个档子跑掉了一样,紧紧地抱住了他。

于雷使劲地揪着陈可的头发,一声不吭,但泪水早已开始肆虐在他的颈上。

他再次用双手确认着眼前他无比熟悉的脸庞。那样真实。对方的眼睛也和他一样,布满了血丝。

他哭哑了的嗓子最终发出了笑声。陈可也笑了,轻轻地缕了缕被揪乱的头发,抹掉他和于雷脸上彼此沾上的泪水,紧紧地贴住了他的唇。

背后,是夏天,北京城,灿烂的,阳光。
       
       

       
一些后话


 在陈可离校的时候,给了我一箱子书,说于雷那儿放不下,自己又懒得折腾,让我有喜欢的就留下,没有就处理了,钱多钱少的算是感谢我这些年的照顾。

我满怀感激地往里瞅了一眼,还真是不少,他怎么有时间看这么多书呢?我心里觉得奇怪。

他选书的品位是极好的,我不知道哪些应该卖给别人,于是就那么堆着,慢慢地翻。在其中的一本书里,夹着一张活页纸,旧旧的,上面写着一些文字,一水儿整齐的行楷,很漂亮,让它本身就成为了一件艺术品。当我在脑海中反映出那些语言的时候,我楞住了,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忘川河畔的五百年思恋》

这桥已经走过了多少人,徒道奈何。

忘川从桥底静静地流过,蜿蜒着伸向没有边界的远方。忘者,心亡也。当已逝者穿过这条河,也就是真的死了,因为他心里不再有今生的记忆。

三生石立在一旁,它算是什么呢?为了死去的纪念?这对于将要永远失去了回忆的人,是莫大的讽刺。

一个人,死了。他在恍惚里行到了这方地界。

桥就在眼前啊,还有很多人在后面推挤着他,要他莫再迟疑,与人方便。他不肯向前,只是一个人从队伍里走开,坐在了三生石的一旁。

后面的人们向前进了,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开始新的一生。为什么呢?为什么如此雀跃?这也许很可以理解:若他们的一生是不幸的,他们希望再试一次,他们想,来生难道还会更糟么?若他们的一生是幸运的,他们也希望重新来过,毕竟没有人厌恶好运的一再眷顾。

 但他,不。

他不愿以回忆为代价来换取新的一生。于是他就一直在河畔坐着,坐着,连他回忆中的人都已经一一走过,他却依然不动。那个他深爱的人来了,泪留满面地看着他,良久,也终于迈开步子,翻过桥去,喝下那从此一刀两断的毒药。

他现在还剩下什么呢?只有回忆了。

五百年过去,他依旧坐在那儿。神祗终于肯抬起眼,看看他忧愁的样子。

罢了,别耗着了,若是你肯走,我便让你带着你愚蠢的一生到来世去,但是,你一定会因此而后悔。你不后悔么?神祗问他。

决不!他高兴地说。

他过去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回忆是人类一切爱与痛的渊源。如果想不起当时,又怎么会痛悔现在?如果没有经历以往,又哪来今天切肤裂骨的怨与念?当把这一切都抛开,永恒的幸福也就来了。

但是,人不想忘却啊。因为那里有他的根,有他到如今所有的感悟,那是任什么也换不来的财富。既然不想放弃,就只能背起着这沉重的十字架,走哪算哪。

好罢,即便是神祗信守了诺言,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他到了来世,见到了他深爱的那个人,那个从他身旁泪流满面走过的人,他又能得到什么呢?当前尘念缘已经被几世的轮回冲刷得面目全非,爱恨情仇,悲欢苦乐,何以再叙?他的爱一文不值,因为他已经不在任何人的记忆中;除了他的痛苦是真实的以外,所有的其它都已化做泡影——这又比忘川河畔的五百年好到哪里去了呢?

更何况,若果他在自己的来世里变成了一头猪,一棵树,一只猴子,已经永远失去了再爱他回忆里的人的资格,那么,他又要怎么办呢

   幸运的是,神祗没有遵守和凡人的信约——毕竟,当他已经忘记了全部,神祗本尊又会受到谁的责难呢?

  然而,那五百年空守的记忆还是延续了下来。当他看到了那个人的时候,他知道那就是他要找的,他知道,那就是他今生的回忆。

我放下了手里的东西,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

对于轮回这种事情,我一向是不太相信的。我曾经听一个朋友拿这个来解释物种灭绝,说,那些灭绝的物种都轮回成人了,所以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其它动物越来越少。我一时还真想不出个什么话来反驳他。

但是,对于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我虽不敢肯定它一定存在,却愿意相信如此。至于曾经神话式地把缘分和轮回结合在了一个故事里的陈可,我现在坚信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尽管他给大家留下的印象总是理性居多。
       
       

       
我在京大的校园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出国之前。那个时候我博士才读了一年,但实在觉得继续在国内耗下去没什么意思,而且考虑到我男朋友也打算出去,再加上我导师深明大义,也支持我留学的想法,于是就这么干了。

签证二签过了,确定可以成行之后,我请陈可和我的小师弟于雷一块吃了顿饭。当时他在一家投行已经做到了第二年,年薪也到了20万以上,所以最后他说要由他埋单的时候,我只是厚颜无耻地笑了一下。我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最终没有出国的确切原因,怕是哪个环节上出了岔子,而且我自己又正春风得意,也就没敢问。

我的学校在美国中部,我男友在东部,要见面不是那么方便,也就是我靠着学校的补助一个月能飞过去看他一两次。他是绝对的刺头,认准的事儿就要干到底的那种,一时兴头起来了,什么都能干得出。那年情人节,本来说好是我去找他的,但他非说要过来,让我安安份份地在宿舍里等他。结果2月14号当天,我在租来的公寓里从起床的点一直等到上床的点,楞是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就在我冲着一桌的菜欲要发作的时候,他哭哭啼啼地打电话过来了,说是开车开丢了,现在不知道陷在哪个犄角旮旯的贫民窟里头,周围有好多黑鬼子在绕来绕去,他又不敢问,只好一圈圈地瞎开,眼看油也快没了,惟有打电话来求救。

我哭笑不得,只好叫了辆出租车,到他说的地方把他领了回来。原来这小子跟别人借了辆车,一路开过来的,说这才够浪漫,有千里寻夫的意思。

就在我摸着他的脑袋把他带进温暖的宿舍时,那一瞬间,我觉得所有的场景都似乎在哪里看过,象是梦里,也可能是前世,但也就是那一瞬间。我想我明白陈可的意思了,他自己大概也并不热衷于轮回,但总有那么一种感情,会使人相信冥冥中皆有注定的谶言。

到了美国的第三个圣诞,我和男友照例一起回国探亲。有一个老同学在上海结婚,听说我回来了,就请我过去。他现在混得很牛,我去上海的飞机票也是他买了和请贴一块寄过来的。

我于是就去了,准备待个三天,也和久疏联系的一些朋友走动走动。

我发现我们这一批人留在国内的成才率是很高的,当年住我隔壁常常若无其事地放屁的刘三儿,现在作为组织部的重点培养对象,已经成了国资部门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在电话里一听见老同学的声音,顿时显得很兴奋,于是约我晚上在黄浦江上的一个海鲜舫里吃饭,说是“上海最好的海鲜酒楼之一”。

我当时觉得很不习惯——一个当年曾经邀我去闻屁的小混子如今竟要请我去“上海最好的海鲜酒楼之一”吃饭,要习惯确实尚须时日。

另一个人,和我研究生时代同住一间宿舍的大臭脚王小虎,如今搞起了电视,跟我列举了好几部如今正热播着的偶像剧,说都是他们策划的。一个电话吹完,我连午饭也搞定了,他交代我到南京西路一个顶级写字楼里的茶餐厅等他,他请客。

南京西路离我住的饭店不远,一路逛荡逛荡的也就去了。进了老同学说的大楼,找着了那家茶餐厅,带位小姐过来假笑着鞠了一躬,带我往空位走过去。刚没走两步,便有人叫住了我:“师兄。”

我还道王小虎几年不见怎么把自个儿的级别降下去了,回头一看,竟是我高中里的小学弟,矮了我三年的于雷。

我大喜过望,这家伙可比王小虎可爱多了,没有臭脚,脸也长得耐看,于是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这儿上班?”我问。

“没有,”于雷笑着摇摇头,“我办公室在浦东呢,过来找人吃饭的。”

我刚在盘算着该不该问陈可的事,他便朝门口努了努嘴,说:“来了。“

我见着来人,便也笑了。不消说,此人正是陈可,除了身上的衬衣皮鞋之外,眉宇之间依稀还是当年的稚气未脱。

 我说:“你老婆是小龙女啊,老得都比别人慢些。”

于雷笑了笑,招呼陈可过来坐下。接着便是一番喜相逢的嘘寒问暖,在此按下不表。

王小虎正好说他手头有些事,要晚些来,我便在他们的桌上饶有兴致地听他们谈起了当年的往事。我这才知道陈可那时是拿到了OFFER的,那边给了他TA,我素来听说他申的那个学校是很有钱的,在奖学金上一向很大方,就是再带个人过去也够活了。

“他那个时候傻呀,”陈可摸着于雷的脑袋说,“我压根就没去过美国大使馆,他也不知道;我走的时候啥也没带,他也不问,就楞是当我要走了。我看他那么傻,觉得浪费了机会可惜,干脆就把玩笑开到底了。”

“其实这样好,你看你现在混得比我强多了。”我说。

他摇了摇头,“你到美国那是培养商界领袖的地方,我做不了领袖。”

“你可以做红袖么,添添香,好好伺候我。”于雷在一边耍贫嘴,他俩便在桌的那边闹上了。

虽说我也是久经沙场,现在感情上也没有缺憾,但每每看着他们,还是有些嫉妒。我再没见过这么相衬,又互相真心爱慕着的两人了。一直到他们的容貌印象在我已经半入尘土,依然留下了关于他们以及他们的爱情难以磨灭的记忆,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盖美言亦不足以形容。

在另一个春天来到燕园的时候,我又回到这里,走在了陪伴我将近八年的未名湖畔。就在转头之际,我发现他不见了,于是大声喊他的名字:“欧阳!”

一会儿,他冷不丁地从我前头冒了出来,“哇”地叫了一声。我把他搂住,说:“老头了,再吓就吓出心脏病了。”

“想什么呢?就吓成这样。”欧阳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过来,瞅着我。

我说:“想点事,和咱们都有关的事。”

就这样,在那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动笔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了下来。

                   逆旅
                 2006年1月
2008-7-7 17: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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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发完了~~

引用下一网友的回复“作者的表述的故事,似乎就发生在我的身边,莫名的感动,看完后莫名的感动,为陈可和于雷的爱情感动,这样的爱情,幸福的惊天地泣鬼神呀~~~”


俺也希望他们可以爱情久久

喜欢的可以来讨论一下啊~~
2008-7-7 17:3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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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帖由 天使眼 于 2008-7-7 13:51 发表
据说这本书很不错 有时间看看。。。
呵呵  不好意思 俺刚看到你的回复

我只是推荐一下啊

也许你会喜欢呢
2008-7-7 18: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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