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今天于雷只有一节体育课,他选了网球班。网球班的老师是个很年轻的男老师,很有活力,讲课也很清楚
。课上主要是给大家介绍了网球的起源、四大公开赛和一些基本常识,做了一些基本的步法、挥拍练习。
晚上九点,于雷只身来到校会。
京大学生会在南门一进来的一幢小楼里,很有些年头,但平实的砖木结构历经风雨,却仍然焕发出青春。
除了学生会的工作人员之外,很少有人知道这是28楼。底层的三间房都是学生会的地盘,进门左手第一间
是校会常务代表会的办公室,右手是研究生会的办公室,里面的一间很大的套房是校会执行委员会的根据
地所在。
于雷照着臧玉的指示,径直走向了最里间的办公室。办公室是套间结构的,外面一间安置着各部的文件档
,所有的活动设备和桌椅也都在这里堆放,北面一间用一扇门隔着,现在它并没有关,表示正有人在里面
。
于雷走了进去,见臧玉果然已经在等自己了。他坐在靠窗两张办公桌的下首位置,上首处还坐着一个年龄
不好判断的人,但可以判断的是他在学生会的位置——一定是高于坐在他对面的臧玉的。
臧玉看见于雷,便站起身来,打了个招呼,用另一只手指向上首男,说:"这是我们学生会的袁和平袁主
席。"接着他把头转向袁和平,"这就是我上次提过的于雷,人很能干,我准备让他做我的副部。"袁和平
满脸堆笑地站起来,和于雷握了握手,亲切地拍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袁和平说话的腔
调和马骏出奇地相似,于雷很惊诧这种令人不快的一致性到底是来自何方。
袁和平把脸上堆起的肉略略放松了一些,似笑非笑地说道:"大一一进来就做副部的(长音),在京大历
史上都不多见(故作平淡)。不过既然陈言和臧玉都这么大力举荐你(长音),我相信他们是不会看错的
(顿、有力)。不过(激昂),有一点我要先说(佯装温和),既然来了(顿、极有力),就要好好干(
顿),不要让同学们失望!"袁和平说话的铿锵有力让于雷想起了希特勒在纳粹党员大会上的演讲。一个
懂得语言艺术的人一定不会不知道,口语表达的力量从来不是靠重音表现出来的,只有平和、生活的语调
才是震撼力的真正源泉。
"放心吧,"臧玉在一旁说,"于雷肯定不会让别人失望的。"于雷觉得要是自己也跟着信誓旦旦地保证就有
点恶心了,便在一旁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对同意袁和平和臧玉所说的话。
渐渐的,办公室里的人多了起来。
先来的是学生会主席团助理,类似于协调员的角色,是一个叫牛娴的女生。
于雷觉得牛娴纯粹就是毁在她这个名字上了——女孩子宁可是跟妈姓也不要取这些牲口名。不过后来于雷
听说牛娴她妈姓熊,她外婆稍微好一点也姓苟——好么,在祖一辈上就把儿孙的路给绝了。牛娴光是姓牛
也便罢了,可她的形容举止、为人做派也渐渐地和自己的姓接近了起来,尤其是那一对大鼻孔,忽悠忽悠
地让人看了就发笑。牛娴身上还有股难以明言的怪味儿,每次她凑过来跟于雷说话,他就尽量只用嘴巴呼
吸,导致牛娴老是觉得他是不是感冒了,说话怎么嘟嘟囔囔的。
更要命的是,长得丑不是她的错,可长得丑还四处去吓人那又能怪谁呢?
于雷经常在路上看到她,穿着象鱼网一般的东西,一嘟噜一嘟噜的黑肉从各种孔孔洞洞里钻出来,象是要
被凌迟处死的犯人,先拿个东西把肉勒出来好下刀。
渐次来的是三个副主席,办公室主任和文艺部、女生部、学术部、实践部、生活部、宣传部、技术部和外
联部的各部部长与骨干副部。臧玉带着于雷一一和大家打招呼。和上次在桌球房一样,办公室里的人一听
说于雷要主持新生文艺汇演,马上就把他引为自己的圈内人,并且立刻觉得和他亲近了几分。因此,第一
次出现的于雷居然成了办公室的焦点,大家都在讨论他和学校里的某位某位牛人谁比较帅的话题——由于
于雷是新面孔,更重要的是,那某位某位牛人现在并不在眼前,于是大家都一致同意于雷要比他们帅多了
。只有牛娴坚持说大二当年的文艺汇演主持人巨象陈冠希,她喜欢陈冠希喜欢得要死,所以于雷没法和他
比。
于雷觉得在这些人当中他还是更喜欢陈言和臧玉,这两个人的热情让人觉得真实,平和,鲜有那些随处可
见的雕饰与浮夸。女生部的两个姑娘也相当可爱,大大咧咧的,刚见面就和于雷跟哥们似得开起了玩笑。
由于是全体主要干部会议,屋子里已经闹哄哄地挤满了人,连沙发扶手上都恨不得坐上两个。于雷见椅子
不够,就在一旁站着。臧玉看了便非要他坐自己腿上,于雷死活也不肯,最后还是和他一人一半挤在了一
张折叠椅上。
这个时候一个腆着大肚子的黑胖卷毛从门后踱了进来,满屋子的人都起立致敬。于雷知道这一定是学校的
某位领导,便也跟着站起来。
臧玉悄悄地跟于雷说卷毛是团委的重要干部,分管学生会工作。从那一年的政治风波以后,京大的学生会
秘书长都由团委指派,从而牢固地把握学生的政治走向,严防擦枪走火。
袁和平从上首的位子上站起来,让给卷毛,自己则在他旁边站着。有人想要让座给袁和平,也被他自己制
止了,并且在卷毛身边摆出威严的姿态——他知道站在最高领导旁边的永远是第二高领导。
卷毛用和马骏、袁和平一样的语调,磨磨蹭蹭地布置了一下团委的最高指示,反反复复地说那几句"健康
向上"、"贯彻精神"的破话。
到底还有人说人话么!于雷听着就觉得心烦。
这时卷毛看见了于雷,开口道:"有新成员加入啊。"袁和平马上接口道:"是大一的新同学,很能干,马
上还要主持新生文艺汇演。"于雷站起身来自我介绍了一番。
卷毛点了点头,看了于雷一眼,缓缓地说:"明天选秀之前先不要到处去说,影响不好。"压根就不是我说
的……于雷委屈地想。不过思量一下这话倒也是为自己好,于是心下对卷毛的嫌恶之情便也不住少了几分
。
卷毛接着说:"体育部的工作是需要激情的,适当补充一些新生力量也是有必要,"他看了袁和平一眼,"
你们要多帮带提携,让新同学尽快成长起来,不要搞得向去年一样那么狼狈。"卷毛似乎对去年学生会的
工作不是很满意。
卷毛又罗嗦了几句,便起身走了,大家又都站起来热烈欢送。临走时卷毛还回头扫了于雷一眼,于雷忙摆
出一个经典的笑容,目送他离开。
袁和平又坐回那个被卷毛的大屁股烤热的椅子上,盯着小记事本看了看,说道:"这样吧,今天是第一次
开会,又有新同学加入,咱们干脆把会议室搬到酒桌上去得了。走吧,西门去。"屋内一片欢腾。
那天晚上是于雷第一次踏进那间小小的酒楼。
京大的西门外头有一溜小饭店,卖些烤串之类的东西,"西门鸡翅"甚至还做出了名气,很多华大,民大的
人都曾经慕名而来。要是在京大待了四年没吃过西门鸡翅,也就不算是完整地体验过京大的生活。
那个酒楼在这一带是小有名气的,因为它的烧烤做的比别处好吃一些,室内的布局也更让人舒服。
因为是星期三,人并不多,若是赶到周五或者周六的晚上,这里是要一直热闹到凌晨两三点的。
学生会的将近二十号人浩浩荡荡地进去,引得里面的几桌客人一阵侧目。他们在最里面的两张大桌子上坐
了下来。服务员过来点菜,袁和平说先不必忙着要吃的,把酒上来就行,看来他是不准备让大家痛痛快快
地吃饭了。
一箱啤酒搬过来,袁和平亲自给每个人倒上,经过于雷的时候还很亲切地拍了拍,说:"都是自己人了,
放轻松点。"我紧张个鬼啊。于雷觉得这句话很滑稽。
都满上了酒,只有女生部的一个副部倒了一杯饮料,袁和平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然后赶紧继续酝酿好不
容易培养起来的情绪。过了良久,袁和平站起来,深情地回顾了上个学期学生会主席竞选的惨烈斗争,感
谢在座的各部部长和副主席对自己的大力支持,并且希望能够和在座的每个人密切合作,团结一致,为给
更多的同学提供福利而不懈努力。
"干杯!"袁和平直着嗓门说。
"干杯!"大家都站起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接着袁和平叫了60串鸡翅、一百串羊肉和一百串板筋,又给每个人叫了一串腰子。
所谓的西门鸡翅也不过就是两个翅中,用两根棍串着,在火上烤得黄黄的,油滴了嗒拉地就端了上来,接
着你就吃吧。西门鸡翅在还没有前面"西门"两个字的时候是两块钱一串的,有了西门之后就变成了三块钱
一串,可见京大的无形资产之巨了。
于雷尝了一个,味道确实不错,比肯得基的好吃,价钱也便宜。其它象羊肉串什么的跟以前吃过的也差不
多,于雷没吃出有太大的不同。
刚吃了两口,臧玉便冲于雷举起了杯子。
"欢迎来咱们部,以后咱们就跟兄弟一样,"他回头看了看在自己边上的另一个副部,"刘敏也是自己人,
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问我问他都是一样的。"刘敏也举起杯子:"以后多照应啊。"于雷和他们两个碰了一下
,痛快地干了下去。
接着是频繁的互相灌酒。于雷站起来绕着桌子走了一圈,从袁和平,陈言开始一个一个敬了一圈;然后又
到那一桌上,和文艺、女生、技术、宣传、办公室的人喝。当然了,过了一会儿,其他各部的同志们也纷
纷过来敬于雷。起先的时候,大家还豪气万丈地一杯一杯往里灌,渐渐地,便都有些支撑不住,杯子里的
酒开始少了起来。于是,便听着有人喊:"怎么着!喝人家都是一杯杯地喝,到我这儿变半杯了!给我满
上!"——这是快醉了。
没辙,还得接着来。有聪明的人偷偷拿茶壶往啤酒里面对一点,但不能对得太多,否则就变得浑浑浊浊的
,象上火时撒出来的尿一样。干这种事一定要小心,要是被人抓到,那自罚三杯是绝对免不了的,而且都
没人来同情你。
于雷的酒已经喝到了七分,眼看就是要趴下了。陈言于是过来和臧玉一块把他的酒都挡了下来。
对这种情形于雷并不陌生。
就在一个月之前,当于雷的录取通知下来的时候,所有相好的哥们姐们都来替他祝贺,在饭店里开了满满
的两个大包厢。也是象这样,每个人都来劝于雷一杯,直喝得他人仰马翻。最后亏得两个兄弟把他架着,
要一辆车送回了家。
于雷他爸拿拳头在他脑袋上凿了一下,"好小子,现在比我都能喝了!"于雷大着舌头道:"老爸,你……
你不行了,以后全得看我的。"他爸一阵感动,接着就听"哗"的一声,被于雷吐了一身。
今天的情形也好不到哪去。于雷的意识倒还清醒,就是脚底下晃得厉害,一路上不管冲谁都是一脸的傻笑
。臧玉搂着他,陈言在一边看着直乐,捏着于雷的脸颊说: "天底下就没有不傻的人,只要是灌了几口黄
汤下去,哪怕你是精成什么样帅成什么样,也就是这副德行了。"于雷回到宿舍的时候都已将近2点了。他
趴在李明的床沿上,笑嘻嘻地朝他脸上喷了一口酒气。李明象是被于雷给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于
雷把手悄悄地从被子底下伸进去,找准地方狠狠地抓了一把。
"哇~硬的很勒~哈哈,我有一帘幽梦~"于雷开心地唱道,他总算是报复了李明一把。
李明哼哼了一声,把那话儿往里缩了一下,糊里糊涂地说道:"亲爱的~快上来吧。""呸,做你的春梦去吧
~"于雷狞笑着在李明鼻子上捏了一把,摇摇晃晃地倒在自己的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睁开眼,于雷见林闻正冲着自己笑。林闻说他昨天半夜跑到外头吐了一阵,现在张勇还在外头拖地
呢。
"那味儿~"林闻说,"我简直就是被你给熏起来的。"李明也凑到床边上,尖着嗓子说:"亲爱的,你醉了,
让臣妾来服侍你。"接着就翻身上了床,逮着于雷的浑身上下到处挠他痒痒。于雷笑了半晌,觉得还是晕
得不行,只好赶紧求饶。
"臭小子,你还记得昨儿晚上抓老子哪儿么?"李明压在于雷身上审问道。
"这哪能忘得了啊。"于雷拧过头去,示意林闻到自己身边,轻声地嘀咕了两句。
林闻听罢在一旁大笑了起来。
李明作势要掐于雷脖子。
于雷赶紧求饶:"好哥哥,我晕得紧哪,您行行好给我倒杯水来行么,嘴里涩。""那是,都是稀盐酸哪。"
林闻一边倒水一边说。
李明把水接过来,递给于雷:"这种喝法我都撑不住,你可注意着点。"他们对我都很好。于雷心里充满着
温暖。
歇到快吃午饭的时候,于雷觉得不那么难受了。张勇替他打了一份饭上来,于雷本来要让他拿自己的饭卡
去,争奈他执意不肯,也只得作罢。
吃了二两米饭下去,于雷觉着浑身的力气又回来了,毕竟是二十岁不到的人么。要是换成我爸,于雷心想
,还不得躺个两三天?不过他的酒量也远在我之上就是了。
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于雷很自豪地把自己再度醉酒的事迹通报给了爸妈。他妈一个劲地怪他不知道爱惜身体
,他爸却乐呵呵地猛夸于雷越来越象他自己。他妈于是抢过电话:"你以为是什么好事么?到时候家里躺
着两个醉鬼,你们自己收拾自己!"
下午四点,于雷先去法学院走了一遍场,看看现场到底是怎么布置的,然后去澡堂洗了个澡,换了件衣服
——晚上还有新生文艺汇演的主持人选秀,虽然是走过场的东西,还是认真对待的好。
于雷到了会场,把来者都打量了一下,实际上这些人里头还真没有几个赶得上原先那四个人的——王星的
活傻子都能干,就不把她算在内了。
面试无非就是那些东西。先拿一段稿子让你念,再给一个情景让你掰,不一会儿就应付过去了。马骏在面
试之前就打好了招呼,让他们五个人待会留一下,有重要的事情吩咐。
面试结束了,就剩于雷几个在会场里瞎聊。张韩说她明天还有个人节目的初审,抱怨这几天刚进学校就被
累得半死,但在听了于雷近期的行程之后也不由地直吐舌头。
过了一会儿,团委的其他干部出去了,马骏示意他们到自己身边来。
"我已经告诉过你们(顿),主持人肯定就是你们几个,是不是(短促)?但(重音),这只是一个开始
,你们今后的任务是非常繁重的(把de重重地读成 di)!明天(顿),是节目初审,基本就要敲定下来
,然后(重音),你们就要负责写主持人脚本,下周日之前必须全部搞定,我们这边出终审结果,再下周
合排,再再下周演出(语速奇快)。"马骏停了一下,说:"你们要有一个人后天找我拿节目单,并且负责
召集一下大家,"他的眼光在五个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和于雷四目相对,"你来负责一下吧。"于雷有些
吃惊,他觉得象马骏这样的人是不应该看中自己的才对。但既然米已成饭,便也不好推辞,点头接受了下
来。
又多了一档子破事!于雷想起烟雾飘渺中的图书馆和陈可,不禁一阵心痛。
星期五又是法学概论和宪法,下午是高数,四点以后又要去走场,帮着院会的人搬设备——胡丹似乎很欣
赏于雷的体格,总是拣些奇大无比的设备象HI-FI之类的让他去搬,自己在一旁指手画脚地指挥别人布置
桌椅。
一直到了十点半,院里看门的老头已经来赶他们走的时候,各项灯光音响才全部调试好,立式话筒和表演
的位置也都标示了出来,从模拟法庭搬来的桌子椅子占满了大半个场,倒也挺象是那么回事的。
于雷十一点的时候回到宿舍,灯已经灭了。他浑身腰酸背疼,一头栽倒在床上直哼哼。
李明看他累得不行,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过来给他上上下下地揉起来。李明从小就练项目,也是久病成
医,再加上手上有劲,对按摩还是很有一手的。于雷舒舒服服地趴着,听凭李明摆布,脑中一片空白——
什么都不想,这就是人生最快意的时候。
"行了,别挺尸了。"李明在于雷屁股拍了一下,"站起来活动活动,自己放松放松就好了。"于雷站起来,
笑笑地在李明肩膀上捶了一下。
李明也没说啥,出去刷牙了,但一路上都哼着小曲,似乎心情不错。
就在于雷也拿起牙缸准备出去洗漱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把书包带回来。
糟糕!晚上搬东西的时候随手把它放在桌上,走的时候忘了拿了!于雷想到自己的钱包也放在里面,便赶
紧奔出宿舍,往法学院跑去。
到了法学楼的时候,院门已经紧紧地关上了。于雷只好寄希望于自己的书包别被"好心人"收留。
书包没有找着,可在回宿舍的路上,于雷见到了他。
15、于雷
周五子夜,离第二天的凌晨还差五分。
经过农园,从商店街穿过去,再走过澡堂前面的空地,于雷在艺园前面看到了陈可。
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偶尔有人匆匆走过,也无非是夜读之人疲惫的身影。间或传来一些吼叫,是醉了的
或没醉的人,被郁结愁肠折磨的呻吟声。
往42楼去的路上没有光,惟独学五边上的路灯,在肃杀的秋声中闪烁。
秋夜,天凉得紧了。只有一个少年孤孤单单地在台阶上坐着。于雷认出来那是陈可。
陈可坐在那儿,京城里飞扬的尘啊,土啊,都消沉了下来,不忍往他身上招呼。
他也看见了于雷,两个人对视着,没有人出声。
静。
夜空象缀满了粉笔灰的黑板,上面如此写着。
于雷头一次没有了见面时的慌张,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李白的老婆和女儿叫什么?"陈可问。
"恩……不知道啊,叫什么?""老婆叫赵香炉,女儿叫李紫烟。""真的么?""真的,因为’日照香炉生紫
烟\’.""哦,那李商隐要怎么说呢?""怎么说?""蓝田日暖玉生烟。""恩,不过最厉害的还是李白。""为
什么?""因为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啊。""他那儿不太听使唤。"静。
两个人一本正经地坐着,坐着,突然一起大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涕泪纵横,笑得天真烂漫,笑
得神采飞扬,笑得无拘无束,笑得无止无休,笑得天上的星星也因此而动容,笑得满地的秋叶都为之而心
动。
在一刹那间,这个世界又充满了声音,风声,树声,天声,地声,交然杂响,仿如天籁。
陈可笑得伏在于雷身上,左手压着右肩,头和头近在咫尺地挨着。
于雷把右手抬起来,搂住陈可的脖子,使他和自己贴得更紧,闻着他淡淡的香味,听着他似近而远的声音
,愿意就这么永远地坐下去。
"你干什么去了?"陈可说。
"找书包。""找着了?""没找着。""要紧么?""不要紧。""能找着?""能找着。""那你又在干什么呢?"于
雷说。
"坐着。""还有呢?""弹琴。""然后呢?""被胖子打了。""恩?打哪儿了?""眼睛上。""疼么?""疼。"于
雷把陈可的头扭向自己,在他眼睛上轻轻吹了吹。
"还疼么?""不是这只眼。"于雷又在他的左眼上吹了一下。
"现在呢?""好多了。"两人又笑了起来。
他们相拥而坐,很久,很久。陈可告诉于雷自己钢琴演奏的事,于雷也告诉陈可自己主持节目的事。
"但我不一定能上场,因为有一个男生也报了钢琴独奏,他弹得比我好。""没人弹得比你好。""你怎么知
道?你又没听过我弹琴。""我就是知道。""我外婆就弹得比我好。""我是说除了你外婆。""呵呵,你狡猾
,你刚才还不知道我外婆呢。""谁还没有外婆呢,我当然知道。""你就是狡猾,狡猾的家伙,我以后就叫
你老狐狸得了。""那你就是小松鼠,嘴巴整天嚼巴嚼巴地也不知道说了点啥,一碰上老狐狸就傻了眼了。
""老狐狸。""小松鼠。小松鼠要是弹不了琴也要去看老狐狸主持节目啊。""小松鼠去,我可不去。""那老
狐狸就要生气啦!""老狐狸狡猾得很,小松鼠去了也是送死,生不生气的有啥区别。"于雷觉得陈可可爱
的让人心碎,实在是按捺不住,两只手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老狐狸生气啦!""小松鼠要变成压缩饼干了!"于雷不敢把他抱得太久,权当开了一个玩笑,把手松开了
。
一点左右的时候,陈可说他明天一早要和宿舍的哥们去颐和园,于雷心里酸溜溜的,但也只好恋恋不舍站
起来,陪着他朝宿舍走去。
301门口。于雷向陈可道别。
"晚安了。"陈可说。
这个甜甜的声音迟到了一天,于雷幸福地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于雷在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地无可不可,直到三点多才在爱的幻想中沉沉睡去。
于是第二天起得迟了,等于雷穿好衣服的时候,张勇早已经出去自习,林闻和李明都安静地坐在电脑旁,
把声音放得小小地在看动画片。
于雷凑过去,李明把他抱住坐在自己腿上。原来是幽白,小时侯倒是挺喜欢,现在看觉得有点傻忽忽的。
于雷挣脱了李明的环抱,出去刷牙洗脸。今天是法学院迎新晚会的日子,昨天说好了主持人4点钟到场,
最后再去把过程顺一下。虽然说是随兴主持,但是关于怎么介绍游戏规则,怎么调动现场气氛,一些必要
的台词还是要准备一下的,同时还要准备几个包袱,能在冷场的时候抖落一下。
吃完饭,于雷就去了法律图书馆,顺道买了本NewsweekAsiaPacific准备一会儿看。到了法图,于雷先找
了一篇宪法老师指定的论文看了,接着把Newsweek翻了翻,把不认识的词记了下来,准备回去查。
这就已经两点多了。剩下的一个多小时,于雷把晚会的全过程在心里仔细地过了一遍,哪里需要做什么,
哪里需要说什么,都谙熟在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北树广场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有演出任务的人正一遍一遍做着最后的排练,院会的
干部忙着检查设备、安放桌椅和装饰现场。到了六点左右的时候,终于大功告成了。
广场总体成北高南地的地势,在高处砌起了一个类似于舞台的东西,这是主持人的领地。围着舞台摆着几
十支红色的大蜡烛,等待着一个火种把它们全部点燃。
在广场的入口处安放着一溜四张长桌,上面摆了很多小吃、饮料和一次性杯子,所有的来客都可以任意取
用。椅子按照每个班的人数分成四组——文体部决定要以班级为单位在游戏中分出个高低,并且准备了相
应的奖品。
从六点半开始,陆陆续续地开始有人进场,围在广场北部三条边上的灯亮了起来,有工作人员开始一支一
支地把蜡烛点燃。
由于大家还都是刚入学的小孩子,一有集体活动还是习惯性地一涌而上——只是他们这时还不习惯没有强
制力的生活,其实只要他们不想,没有任何人能逼着他们来参加这种晚会。七点还不到,场里就已经坐满
了。于雷在场边上晃来晃去,李明正和林闻一道冲他挤眉弄眼地吹口哨。
于雷上场的时候,李明带着宿舍的两个哥们在下面尖声尖气地喊:"帅哥!帅哥哦!"引得台下一阵哄笑。
于雷拿起话筒冷冷地说道:"谢谢,谢谢你们的热情,不过我实在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底下的新生们大笑
了起来,连坐在中间位置的院长和年级主任都被逗地直乐。这是一个好得出乎意料的开场白。
于雷简单地说了两句,便邀请院长上来致辞。
"院长,麻烦您稍微短一些,"于雷一本正经地说,"尽量别超过一个小时。"包括院长在内的观众都会心地
笑了。
院长从于雷手里接过话筒,笑着说:"既然有人不想让我说话,我就不说了,不过你下次要是上我的课可
得小心点。"台下又是一阵哄笑。
于雷笑着接过话筒,非常自然得体地过渡到晚会的主体节目中。
那天晚上大家都玩得很高兴,所有人都对于雷的主持风格赞不绝口,纷纷表示等他主持新生文艺汇演的时
候也要去看。
"到那个时候,说什么话可就由不得我了。"于雷解释道。
周日于雷到团委找马骏拿了节目单,他迫不及待地在上面寻找陈可的名字。
下半区。
第一个节目。
C小调夜曲\钢琴独奏\陈可
小夜曲(舒伯特)\钢琴、小提琴协奏\陈可、张韩
G弦上的咏叹调\钢琴、小提琴协奏\陈可、张韩
-----------------
未名湖畔的爱与罚(第二部)---逆旅主人
16、陈可
陈可的面试可谓一波多折。
首席钢琴手的选曲把陈可吓了一跳——肖邦的《大波兰舞曲》,这首曲子以难度极高、技巧繁复而著称,
在各种钢琴竞赛当中都鲜见有人弹奏。有一个号称"钢琴王子"的家伙在一个世界级的钢琴比赛里用了这支
曲子,但陈可认为他台风太坏,并不十分欣赏。
陈可都有些不好意思弹自己的曲子了,虽然他对《幻想即兴曲》已经熟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若论对
乐思的理解和对技巧的领悟程度自己是远远不及他的。陈可认为京大把他招进来绝对是物超所值。
陈可是所有面试者的最后一个。他还没把整支曲子弹完,评议会成员间就发生了激烈的争议。随即他们便
觉得这些话被当事人听见不太好,就一群人拉帮结伙地出去了,但由于音量实在太大,陈可他们在屋内依
然听得一清二楚。
以艺术系为代表的评议会成员力主上首席钢琴手,因为"连猴子都能听出来",他比陈可的技术要好得多。
另一派的主将则是徐颖,徐颖非常愤怒地指出,他们是在讽刺自己和其他许多同志们比猴子还不如。
"他弹得哪里比陈可好?"徐颖激动地嚷到,"连他弹的是什么我都听不出来,台下两千个观众又能听出来
什么?"
马骏没有表态,沉思了半晌,说:"我倒是也觉得陈可的曲子更脍炙人口一些,新生文艺汇演主要还是要
以观众的审美水平为主嘛。虽然我也觉得,哦……那个叫什么来的……弹得比较好,但陈可还是有水平的
,而且最主要的是架子比较好,给人家外行人就是看一个架子么!照片展出去的时候也好看一些。"
徐颖闻言,立刻欢欣鼓舞地附和了几句。艺术系的人显然是气不过,因为陈可没有再见到他们回来。
几个评议会的人回来以后,把陈可和张韩留了下来。马骏拉着他们两个人罗罗嗦嗦地说了半天,大意就是
说别人是怎么样的优秀,他们两个又是怎么样地不被别人看好,而自己又是怎么样力排众意最后选定了他
们两个。徐颖也在一旁跟着表功。
"但是,"马骏说,"你们两个的问题还很大。在一个演出里排上两个乐器节目始终是有点多了,你们看能
不能互相凑一凑,合并成一个节目。当然,你们独奏的部分还是可以保留下来的。"
陈可看了张韩一眼,说:"两个人一起的话,钢琴就主要是起一个伴奏和呼应的作用,要是张韩没问题我
想我这边问题也不大。"张韩也表示同意这个说法。
陈可问:"你会拉舒伯特的小夜曲么?"
"当然。"张韩说,"这是一定要练的东西。"
陈可于是坐到琴椅上,开始了前奏。第一个乐句结束时,小提琴的主旋律跟了进来,悠扬而舒缓。即便是
马骏,也在一旁听得楞住了,他第一次为两个人的音乐默契而折服。
曲终,张韩意犹未尽,又提议说试试看G弦上的咏叹调。陈可虽然没看过谱子,但对旋律却不可能不熟悉
,再说又只不过是跟着小提琴配上几个和弦,倒是也难不倒他。两个人的配合依然如上一首般完美。
马骏非常兴奋,连说:"上这两首就成了。"
后来他自己想了想,又觉得有点不妥,于是补充道:"要不还是挑一首,然后你们两个各上一个独奏?"
陈可倒是也赞成这个说法,但张韩却坚决反对,一定要多上一个双人节目。
"协奏的艺术效果绝对比我独奏强,但把陈可的节目砍掉太可惜了,还是他独奏一个,然后上这两首曲子
吧。"张韩说。
对我来说反正没有什么不同。陈可心想。
马骏起先是同意了,后来又犹犹豫豫地觉得时间太长,便问陈可有没有短一点的独奏曲目,最好是控制在
三分钟以内。
陈可便弹了一支巴赫的小奏鸣曲,还不到一分半钟。
马骏又嫌这支曲子太短,而且不够"脍炙人口".挑来挑去,最后选中了肖邦的c小调夜曲,不长不短,正好
在三分钟时停了下来。
张韩不知怎的,一晚上都显得特别兴奋,笑也笑得特别开心,而且不管在跟谁说话,都不停地往陈可这边
儿看。临走的时候张韩问陈可要不要一块去散散步,再把几个乐句研究一下。
"不了,我想在这待一会儿。咱们明天再约时间一块出来练练,我们院里的条件不错。"陈可说。
张韩显然觉得陈可是在敷衍自己,有些沮丧,但仍然愉快地笑着,和他道了再见。
陈可却并非在敷衍张韩。今天的事情让他觉得有些难受。又是那种时而涌起的感觉。
是孤独?是悲伤?是被拥挤?是被排斥?陈可说不上来,但他确确地知道那个感觉就在自己心里,堵着自
己,刺着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他在无比烦躁中坐了下来,呆呆地听着风声树响,直到看见了他。
在那一刻,陈可觉得他就是被上帝派来解救自己的,来为自己抗起压在肩头沉沉的十字架。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坐到了陈可的身旁,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好象世界上就只剩下他们二人,就
好象他没有任何其它的去处,在潜意识的引导下,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那天晚上,陈可第一次期待并且享受了别人触碰自己的感觉。他那样紧紧地环抱着他,嘴里说着些俏皮话
,陈可愿意为这一刻而付出十年的寿命。
紧一些,再紧一些!不要放开!不要离去!
可他的手臂渐渐地松了下来,放了下来,陈可感到全身的力量都随着他的手臂离开了自己。
尽管如此,他的轻声细语依然给了陈可极大的安慰,陈可感到安全、放松和难得的无忧无虑。
陈可躺在于雷的臂弯里。秋风就象外婆的手,轻轻地拍打着他,他感到一阵难以抵挡的倦意,想要就这样
睡去。
啊……对了!明天还和张树他们约好了要出去玩!这个念头让陈可从伊甸园回到了现实世界。
"我得回去了,明天还和宿舍里几个哥们约好了要去颐和园。"
于雷理解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陪着陈可往宿舍走去。
计划赶不上变化。第二天,住在京城的刘海斌回了家,大家又约好周日再去。
星期天一早,陈可在一阵摇晃中醒来。
是张树。
"快起床了,小懒蛋。跟哥哥们到颐和园玩去。"
陈可不甘心地从梦里走出来,迟钝地穿上内裤,翻身下床。他经过301门前去洗漱间。于雷还没起床呢吧
?陈可心想。刷牙的时候陈可往镜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稍显得有些凌乱。他随手地抓了两把,往两边
甩了甩,头发很自觉地回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这时镜子里冒出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尽管是左右相反,但
那眉眼之间的神气依旧被真实地反射出来,在陈可的眼中形成映象。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进来的人是于雷,陈可奇怪地问道。
"没辙,"于雷看着陈可答道,"今天非得一大早找马骏去,十点的时候约了其他几个主持人商量稿子的事
。"
陈可于是想到自己也应该尽快找张韩练习练习,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人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周日的清晨,洗漱间里没别人。陈可和于雷面对面站着,没有再说什么话。陈可很满足于这种安静,在这
种气氛里,他可以很愉快地回忆起昨晚的情景。
洗完脸,陈可象前天分手时一样,淡淡地和于雷道了再见,转身往寝室走去。
于雷楞楞地目送他消失在门外,他在想什么呢?
17、于雷
于雷还没从前天的幸福中回过神来,灾难便又一次降临。
虽说是周日,但为了尽快从马骏那儿拿到稿子,好按约和其他人碰面,于雷也只好一大早爬了起来。他的
闹钟是专门从家里带来的,只有这种音量才能把自己从梦中惊醒——但往往也殃及池鱼,把一屋子的哥们
都闹了起来——好在林闻和张勇都是不睡懒觉的人,李明也巴不得有个由头好在于雷身上这摸一下那摸一
下的。
这次也是一样,于雷简直就是被自己的闹钟给吓醒的。
总有一天要毁在自己手上,这个鬼声儿简直就是日本鬼子折磨先烈用的!于雷心想。
但也不敢再躺下,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只要脑袋一沾到枕头,自己在十点之前就别想再醒过来了。
于雷勉强站起来,出去刷牙洗脸。
一进盥洗室就看见了那张自己最想看到的脸。陈可正对着镜子梳理自己的头发,可就是这样的凌乱,却让
于雷觉得分外亲切。
陈可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转过头来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于雷没精打采地向他倾诉了一遍自己
的苦衷。于雷期待着象那天晚上一样的温柔。
然而,这个打算落空了。陈可只是含含糊糊地答应了一句,就自管自地洗了起来。
于雷胡思乱想的体质再次把他投入了感情的地狱。前天晚上明明还和我那么亲近,为什么今天一早又是这
样?我难道又做错了什么?是我那天和他道别的方式不对么?还是我什么时候碰到他没有打招呼?啊!也
许是他想起来那天的事情不好意思!这样的话不就说明他对我有意思么!可是……唉,别做梦了,人家凭
什么那么在乎你呢!你看看,他现在都不肯花力气抬头看我一眼!陈可啊,陈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呢!
回过神来,陈可已经站在门口向他道别了。
于雷呆呆地看着他充满活力地远去,再一次确定了自己在对方的心里的无足轻重。他不需要从我的言语行
为中获得快乐,而我却因为他的言语行为而失去全部的力量。
想到这儿,于雷几乎悲痛得快要晕厥了。
偏又是在这么一个不幸的日子里,于雷不得不踏进那座令人望而生怯的小白楼。
小白楼就挨着农园餐厅,和理科楼群在同一条路的东侧,这条路的另一侧上则是光华管理学院的东门。小
白楼的底楼是一间很大的会议室,团委办公室都安排在二楼。这里要比学生会的办公地点气派、正规得多
,每个部都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办公桌和电脑,在楼道顶端则是京大团委负责人的所在。
京大团委素来有政治家摇篮的称号,过去有许多任的书记都成了省部级高官,这也就使得许多人削尖了脑
袋拼命往团委钻。说实在的,于雷对这些人很是瞧不上眼,他情愿和一群学生混着,哪怕是经费少些、人
员紧些,至少自己干得开心。
上了二楼,右手第一间办公室就是文体部的地盘。于雷推门进去,见马骏正坐在电脑前面聊QQ.马骏见他
进来,马上用鼠标一阵乱点关掉了若干程序,接着示意他在旁边坐下,自己则从办公桌上拿起了一份用透
明文件夹整理好的文件,递给于雷。
于雷接过文件,正是新生文艺汇演的初审结果。他迫不及待地翻过前面几页废话,在节目表中寻找陈可的
名字。
上半区的七个节目都没有,于雷有些着急,又翻过一页,却在下半区的第一个节目里看见了他。陈可不但
有一个独奏项目,而且还和张韩有两个协奏曲目。于雷既为陈可感到高兴,又隐隐地有些失落——他已经
可以想象陈可和张韩站在台上的情景,那样暧昧,那样惹人心动,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把他们看成是一对
!
不!陈可是我的!他前天还和我抱在一起!没有人看见么!
于雷一边愤愤地想着,一边装作在研究节目单。
"你已经约了他们几个了吧?"马骏问。
在得到了于雷肯定的答复后,又说道:"那就尽快开始动笔吧,下周三之前把第一稿给我看,下周日就要
定草(马骏发明的完成草稿的简称),这边节目有任何变动会立刻告诉你们。"于雷从团委出来,看了看
手表:九点二十一。离十点还早,回宿舍又待不了多长时间,于雷便决定一个人在校园里走走。
京大的校园是很大的,但教学生活区却相当密集——甚至可以说是拥挤。这是因为全校几乎一半的面积都
在景区的范围之内,是不允许建设现代化功能楼的,这便使得京大的学生在教学和生活环境方面远远地落
后于华大,甚至南方的许多学校。然而,当他们漫步到古木参天、美景如画的西北校区时,却都由衷感到
这一切是值得的。
这是于雷第一次独自一人从湖畔走过。
周末的京大就象公园一样,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占据着平日里属于师生的天地。京大一贯坚持开放的
作风,对进校的人一般是不会加以阻拦的。于雷记得当年来北京玩的时候,还有人组织京大华大一日游,
"只收五十元,尽览名校风貌。"骗子而已。
绕过第一体育馆,从山鹰社的攀岩石旁穿过,于雷一路满无目的地沿湖向北走去。
天是很好的。
迎面走过来的是一家三口。
爸爸在左边走着,妈妈在右边走着,儿子牵着他们的手在中间象荡秋千一样摆来摆去。爸爸在和妈妈说些
什么,逗得妈妈弯下了腰,儿子看见妈妈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就笑!"爸爸说道。于是一家三口笑作一团。
于雷看着他们,感觉温暖而熟悉。就在短短的几年前,当自己就象他那么小的时候,于雷也喜欢这样,在
父母坚强的大手之间,摇摇晃晃——那是世界上最可靠的游戏,他永远不用担心自己会从他们身上摔下来
。
家庭的温暖陪伴着于雷长大,那是一种无忧无虑的幸福,那是一种知道有人永远不惜一切代价等着你、呵
护你的幸福。于雷羡慕他的父母,羡慕他们拥有彼此,也羡慕他们有自己这样的儿子,他无数次地想建立
属于自己的那份幸福,但他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不同。
那是一年前的冬天。
父亲坐在他对面,沉默着。他刚刚从自己的儿子那里听到了一些自己一辈子也想不到的话。
他是一个军人,一个成功的、坚毅的、受人尊敬的高级军官。为什么要他在即将步入晚年的时候去理解这
些事情,这些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于雷知道自己对他不公平,但他无从选择。
父亲点了一根烟,他已经很久没抽过了。烟雾袅袅。
父亲仰着头,于雷低着头。尽管于雷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他依然感觉象个打破了花瓶的小孩
子,等待着父母的惩罚。
"我明白了,"父亲说,"你只要记住一点,不管在任何时候,你的幸福都是我和你母亲唯一关心的东西。"
父亲站起来,往书房走去,经过于雷的时候,他粗糙的手掌在毛绒绒的板寸上反反复复地摩挲,又轻轻地
拍了拍。
"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他说。
于雷的母亲因此陷入了极大的悲伤,她的眼泪让于雷痛苦得不能自拔——他一直严厉地禁止自己成为妈妈
难过的原因。
父亲温和而严肃地教育了他的母亲,为于雷开脱,替于雷解释他自身的痛苦和对幸福的期待。
"他不是一个要让人操心的孩子,我们要信任他,你难道想看着你儿子为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放弃他自己
的幸福?""不是!"母亲用从未有过的音量争辩,尽管已经泣不成声,"我要他开开心心的,我就是难受…
…"父亲轻轻地拍着母亲,他很少公开地表现自己的温柔。于雷在一边坐着,默默地掉眼泪。
眼泪从于雷的脸上滑下来,迅速地变冷,滴落在手背上。
我有一个怎样幸福的家庭,我还能要求它为我付出什么呢!
亏欠给他们的太多,是于雷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感情之债。如果他们拒绝于雷毁灭自己对天伦之乐的渴望,
于雷一定会俯首听命,哪怕是需要赔上他一生的幸福。
而现在,这个幸福的幻影竟是这样的真实,似乎触手可及。于雷觉得,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那个
人的出现,那个Mr.Right的出现。当时的他,哦,不,哪怕现在的他也没有充分地预料到,即使那个人出
现了,又要有多少艰难困苦的路要走……
什么是幸福?
我们都想知道。
于雷绕了一圈,有点迷失方向,略微迟到了几分钟才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他们约在农园一楼讨论主持稿。
农园餐厅分上下两层,虽然是定点开饭,但水吧是全天开放的,又因为它环境设施都不错,所以经常有人
到那里去看书自习,到了点儿还能顺便吃个饭。
于雷走进农园的时候只有张韩已经先到了。张韩微笑着冲他摆摆手,于雷虽然满心的不快,但也只能微笑
着走上前去搭话。
"恭喜你面试通过了。"于雷把节目单在张韩面前放下,说道。
"哦,谢谢,是我走运吧。"张韩谦虚道。
"你不是独奏么?怎么又加了一个人?"于雷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
"啊!"张韩象是想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说到那个人……"这时"谢霆锋"来了,和两个人打了声招呼,
在一旁坐下。
张韩接着说道:"说到那个人,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完美的男生!他钢琴弹得
特棒,而且不是文艺特招,是自己考进来的!而且是金融系的!是分数最高的了吧?"她朝"谢霆锋"看了
一眼,以示求证。
"之一。""谢霆锋"口气中有些不爽。
"而且长得也特别帅,你们要是见到他……"张韩一个劲兴奋地喋喋不休。
我没见到他?我不但见到了他,还见过他穿着内裤刷牙的样子,我还抱过他呢!怎么样?比你强吧!于雷
暗暗地想。
"他约我今天去练琴。"张韩看了看表,似乎已经约定了时间似的——其实陈可不但拒绝了和她散步的邀请
,而且练琴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
但人就是这个样子啊,碰到自己高兴的事,喜欢的人,总是希望拿出来和别人说说,让大家都来分享自己
的喜悦。有的时候,吹个小牛也并不为过,只要别成为个性的一部分就好。而像张韩这样的姑娘,小小的
吹嘘甚至还会给她带来一层天真、率直的色彩。
于雷妒火中烧,几乎不能自持,连一贯的笑容都躲了起来,显露出掩饰不住的冷峻。
婊子!于雷恶毒地想道。
早知道就把你给了李明,让他好好教教你怎么做贱人!陈可也是你能随便能说的么!
张韩注意到自己对面坐的两个男生都面有愠色,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言不由衷地补充说道:"要
是不算你们两个的话,陈可就是我到目前为止看到过最有气质的男生了。"于雷依旧生着没人知道其真正
原因的闷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谢霆锋"在一旁没话找话。
张韩啜着手里的咖啡,暗自揣度于雷反常的表现。
只可能有一个原因——张韩得出了最终结论——他喜欢我!所以我说其他男生的好他就生气了。这个想法
让张韩觉得很开心,因为于雷各方面的条件都不在陈可之下。但是,既生瑜,何生亮!我已经有了陈可了
,你虽然也很帅,但谁让我更喜欢人家呢?
但被人喜欢总是一件好事。张韩认定了于雷喜欢她,便突然对他有了一种带着几分内疚的亲近感,于是更
加亲热地找他说话,不想让他因为自己的原因而消沉下去。
如果于雷知道了她这个时候的想法,恐怕立刻就会坐飞机回上海,爬到东方明珠上,大叫一声,然后一气
跳下来吧。
一直到将近十点半的时候,刘梦雨才姗姗来迟。她站到于雷身边打招呼,一边费劲地用拿着包的手去摘围
在肩膀上的毛披肩——她是希望于雷看到以后绅士地帮助自己,把披肩拿下来。
谁知于雷只是看她一眼,冷冷地说:"都十点半了,咱们说好的是十点,赶快把稿子讨论讨论吧。"张韩觉
得于雷的无礼是因自己而起,便觉得自己有义务来弥补一下他的过失。于是张韩很亲热地把刘梦雨拉到自
己身边坐下,象老朋友一般地问这问那。
前几天在于雷耳中还象铜铃一般的笑声,现在听来竟是如此的刺耳,就象拿硬塑料去刮玻璃的声音,让人
寒毛直立!
各人分了一下工,决定于雷负责润饰开场白和结束语,以及分配到他和张韩头上的八个节目中的三个。刘
梦雨和"谢霆锋"各负责写他们一组中四个节目的串场词。
过了一会儿,刘梦雨完成了一个独舞节目的创作,娇滴滴地伸了个懒腰,把纸递给于雷,说道:"你看看
,给点意见。"刘梦雨表面上的故作成熟掩饰不住内在的肤浅,于雷看着她写的这段词,心里实在是闷得
慌:"女: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男:今天是一个温暖而舒适的秋日。
女:如果要把这个季节比作是味道,你会选择哪一种呢?酸?甜?苦?辣?
男:当然,我会选择甜。
女:是的,在这样一个晴朗的秋日里,**同学为我们带来了一支独舞——《甜》"小学生也写得比这个好
!于雷心想。你随便找个人问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去!要是有人说这是温暖的秋日我就服了你!除非你找着
个神经病!还什么酸甜苦辣,你以为是做菜么?
于雷在脑海中想象"谢霆锋"呆呆地站在台上,呼应着刘梦雨愚蠢的台词,心里一阵苦笑。
要是你愿意照这个稿子念,我也没意见。他于是把稿子递给了"谢霆锋",说:"还是你们自己人看看,每
个人偏好的语言风格都不一样。我觉得挺好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这最后一句话纯粹就是在把"谢
霆锋"往火坑里推,但于雷此时心情正不好,便也就借着这个机会寻寻别人的开心。没过一会儿,"谢霆锋
"的脑门上便沁出了密密的汗珠。他一定是想到了自己说这些话时会受到的屈辱。
"这个……是不是有点太牵强了……""谢霆锋"嗫嚅道。
"会么?我觉得挺自然的呀!"刘梦雨很夸张地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自然?你管这个叫自然?你知道自然长什么样么?于雷心里正乐得紧。
"那你帮我改改吧,我创作的风格可能和你们不太一样,毕竟我当时一直是在正规的艺术学校上学。没关
系,你按着你舒服的改。"刘梦雨宽宏大度地说。
于雷真想把这段话录下来,下次放给陈可听。
他一定会笑得很开心,于雷心想。
陈可……于雷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的悸动。
18、旁白·张树
这时候的陈可,正和张树他们三个荡漾在颐和园昆明湖的秋波中。
颐和园真是个好地方,陈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如果没有那么些人来煞风景的话。
颐和园离京大西门只有三、四站路,在淡季凭学生证买门票只要十块钱一张,还是很划得来的。
陈可他们租了两艘手划船,他和张树一艘,其他两个哥们另一艘。
在船上,陈可面对着张树坐着,手里摇着浆。别看张树比陈可壮了不少,力气却比不过他,宿舍里掰腕子
还没人能掰得过陈可呢。
张树觉得这样的情景有些好笑,他总觉得如果有谁需要被照顾与呵护的话,那也应该是他对面坐着的这个
人。尽管两个人都是男生,但始终还是自己来划浆更符合一般人的美学观念。这个想法莫名其妙么?张树
自己思忖,确实有点莫名其妙,但也确实有些难以言传的合理成分在其中。
"新生文艺汇演是在什么时候啊?真想早点看你演出。"张树说。
"好象是十一之前的那一周。"陈可答到。
张树在和陈可相处了半个月之后渐渐地琢磨到了他的思维模式——陈可这个人往往是听不出别人想让他说
什么话的。
难道你以为对话就是你问我答,我答你问么?不是!人们说话往往是以退为进,以守为攻。一句话表面是
在赞美你,实际上却是在等你赞美他;表面上是在骂自己,实际上却是在等你安慰他。就象刚才张树问的
这句话,重点不在于前半句——这么大的活动看海报就知道了,还用得着现问么——而是在于后半句期待
陈可演出的话。这是一个极力示出友情和善意的举动,如果是象于雷这样的人就会马上答道:"真的么?
那一言为定,你可一定要来啊!"这样的话,就得体地回应了他人的善意,并且表现出对方在自己心目中
的地位。
而陈可却不会这样想,他的语言结构总是船夫对唱的模式。
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
如果是陈可,他会说:我的家乡在青岛。
但实际上,当船夫吆喝出这句词来的时候不仅仅是在问张老三的家乡在哪里,也是暗示着张老三来反问自
己:那你的家乡又在哪儿?如果张老三也和陈可一样楞乎乎的,恐怕以后就很难在船夫界吃香了。
但张树觉得这正是陈可可爱的地方——他不会说些言不由心的话来哄你开心,要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就
会不说——他宁可不说,也不会乱说。
张树见多了伶牙利齿的人。他在高中时就代表学校参加过全国高中生辩论赛,得过很多场最佳辩手。他最
憎恶的辩论风格就是虚词浮语、花里胡哨,把一句话拆成两句话,把两句话扯成一首诗。有什么话就干脆
利落地说!张树认为话多是思维混乱的表现。
在一般人看来,陈可的话常常有点冒傻气(比如说,上次在日本餐厅里,他就直喇喇地问徐颖的名字)。
但张树觉得,只要了解了他的思维方式,就可以看出来,他其实是在非常认真地对待自己和别人说的每一
句话——只不过是以他理解的方式。
在颐和园里逛了一天,哥儿几个回到屋里的时候都有些累了。而且明天又有课,便都早早地洗漱完毕,上
床睡觉了。
又是星期一。
上完课,陈可说要去图书馆,一个人先走了。张树和其他几个哥们一块回宿舍。
经过三角地的时候,张树注意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变化。
三角地是京大最著名的地点之一。文革当中第一张大字报就诞生在这个地方,很多年前的那一场政治风波
也在这里有过非同寻常的历史。
但现在,三角地的中央不过就是一块布满铁锈的三面布告栏而已,上面贴满了考研辅导班的广告。布告栏
的每一边都临着一条路,正东西走向的那一条是通往农园的,路的另一边就是百周年纪念广场。
这条路是所有的学生上课下课的必经之路,也是京大最重要的宣传阵地。在三角地到农园之间的道路南侧
种着几棵树,是专门用来挂横幅的。
今天,在许多迎新论坛之类的横幅之外又多了一条蓝底白字的横幅,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显得异常醒目,
上面写着:"欢迎加入京大学生会".学生会在路边设了几张桌子,接受大家的登记,周围已经挤满了人。
张树突然一阵心动,便也凑上前去。
终于挤到了前面,张树看到在一张桌子后面站着两个男生,其中一个短短的头发,脸上洋溢着迷人的微笑
,周围围着一圈男生女生,正在回答些什么问题。
张树想参加体育部,因为在高中里,这个部总是最受欢迎的——它的活动最多,也不给人以高高在上的感
觉。他于是看准了那个男孩喝水的机会,扯着嗓子问道:" 师兄,请问体育部在哪里登记?"男孩楞了一
下,随即笑着摆摆手说自己只是大一的新生,并给他递上了一张报名表,告诉他按上面的要求填好,尤其
是要填宿舍电话,过几天会通知他面试的时间地点。
张树隐隐觉得男孩很有亲和力,而且竟然是和自己一样的新生。他暗自揣测这个男生一定有什么背景。
这个人当然不会是别人,正是于雷。
[ 本帖最后由 alexcharles 于 2008-7-7 13:2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