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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我忽然想起了好多关于向牧的事。
弄堂里的孩子们欺负我,骂我是没爹的孩子。向牧看见了,冲上去打那些孩子。还对我说,你要争气。把学习超过他们,他们就不会来欺负你了。
每个下雨天,向牧都会拿着雨伞在校门口等姐姐。他怕姐姐淋着雨。而每次看到我来接姐姐时,他只是一声不吭地离开。
我家的老房子屋顶漏水了,姐姐和母亲忙成一团都解决不了问题。向牧知道了,委托几个人很快就把屋顶修好了。
……
经过那件事情之后,姐姐对向牧的态度好了一点。但仅仅是一点。她仍然不喜欢向牧在放学的时候等她,仍然讨厌看见向牧。
但姐姐开始不太在意我和向牧讲话,甚至和他出去玩。向牧每次带我玩的时候,都要提到我姐姐,问姐姐最近是否可好,学习怎么样,大学准备考到哪里。我的心里不再有任何禁忌,都很真实地告诉了向牧。
小镇南边的山上有桃树。一个又一个的夏天里,他常常带我去南山坡上。我在山上摘桃子,在桃树林里奔跑。那是我难得开朗的时候,从小到大,我太过习惯郁郁寡欢的生活。而我,把向牧看成我唯一的朋友。尽管,在我看来,他对我好,是因为喜欢我姐姐。
南山下面还有一大片芦苇。
夏天的风吹过,芦苇缓慢地摇晃着,起伏不定,像是大海。
向牧会兴奋地冲进那片芦苇之中,白色的芦花顿时飘洒起来,散落在天空中。
我听到向牧在里面对我说,知道吗,其实有些东西,是注定落空的。而有些喜欢,其实也会变成习惯。尽管,这对于一个人来说,是一场劫难。
他还说,其实,他早就知道姐姐喜欢蔡理杰,那几个男生也是他派去找蔡理杰麻烦的。但之后,却发现自己很傻。他说,注定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许不管怎么样都无法得到。人的感情更是如此。
[7]
生命是一场寂寥的马戏,我们孤独地表演着自己。
生命是一场寂寥的马戏,我们戴着面具欺骗自己。
[8]
我和姐姐离开这个南方小镇是在我十四岁的夏天。
而蔡理杰在高考的三个月前,回到北方。他要在那里考大学。也许,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这个南方小镇了。
那年的夏季即将到来的时候,照例是下起了寒冷的雨,似乎就要开始绵长的雨季。可是,雨下了两天就停了,之后的天气始终是艳阳高照。当小镇的人们感到欣喜和意外的时候,殊不知,一场灾难也要来临了。
六月四日的夜晚,我们家住的那条弄堂里失了火。
是邻居家的电线老化所造成的。其实,刚开始火势并不大,但是,由于弄堂里都是木结构的老房子。火势蔓延得很快。弄堂里的居民都被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所吓呆了。人们惊慌失措地逃出了弄堂。
那天晚上,我和往常一样,睡得很熟。在蒙胧中,我闻到了烟味和母亲的叫喊声。我迷迷糊糊地苏醒过来,却闻到满屋子的烟味。母亲狠狠地拍着我房间的门,边喊边踢着。慌乱之中,我赶紧下床。
开了门之后,母亲一把抓住我的手就拉我往外跑。
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的时候,火势已经很大了。我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哭了。弄堂里的人们所住的几十年的房子就要毁于一旦了。而这场火对很多人的损失也不可谓不大。
混乱当中,我突然想起了什么。
我顿时感觉两腿发软,颤抖着对母亲说,姐姐……姐姐……还在里面。
母亲听了惊叫起来,原来,她以为姐姐早就跑了出来。她发疯似的要往里面冲。我和邻居死死地拉住她。可是,母亲还是歇斯底里地叫着姐姐的名字。
这个时候,我模糊地看到了一个身影。
他身材高大,穿着黑色条纹的衬衫。
我看到那个身影冲进了火场。旁边有人想去拉住他,有人尖叫了起来。
我知道那个身影是谁。
顿时,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在我脑中爆炸。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9]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像是一场噩梦,很多人被这场噩梦击倒了。所幸的是,没有谁在大火中离开。
姐姐最终被向牧救了出来。她只有轻度的烧伤。而向牧,烧伤严重,被诊定为二级伤残。
弄堂里的人们开始搬迁。有的住到小镇的另一个角落去。而我们一家,要离开这里,去姐姐读大学的那个北方城市。那个城市的夏天,不会再有漫长的雨季。
我只知道,这场大火没有让我取暖。反而,让我感到更加寒冷。这种寒冷,令我不知所措。
离开的前一天,我和姐姐去医院看望向牧。
已经是深夏,天气炎热,阳光猛烈。我和姐姐买了很多百合。姐姐说,要把这些花,插在花瓶里,放在他的病房里,这样,他的伤就会很快好起来。
向牧对姐姐和我的到来感到非常高兴。他像是没事似的,热情地帮我们削苹果。和我们聊天。
我看到他身上依然缠着绷带。可见,伤势很严重。
姐姐和他说了好多话,看得出,向牧很开心。但是,我却很难过,为什么,为什么要等一个人遍体鳞伤的时候,你才会懂得去怜惜他,去理解他。或者,仅仅是接受他。
向牧对我们说,其实,那没什么,不管是谁,他都会冲进去把她救出来。
他说,其实,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姐姐,姐姐是大学生,是有未来的人。而他,则是个小混混。是个没有前途的人。他们的生活不一样。
他还嘱咐我,要我好好读书,以后像姐姐一样,考个好大学,将来就一定会有出路的。不要像他一样。
直到快要离开的时候,我们才告诉他,我们要离开这个小镇了。去一个遥远的北方城市。
向牧的神情很坦然。他像是预知到了这一切。只不过,他问姐姐,一阳,你能每年来看我一次吗?
我看到姐姐湿润着眼睛。点着头,对他说,会的,会的。
可是,姐姐没有实现她的诺言。
在大学里,她很快有了男朋友。男友是优秀的研究生,前途光明,对母亲也很好。母亲希望姐姐和他结婚,能有一个像样的家。姐姐和母亲似乎忘了那个南方小镇,她们从未再提过那里,也从未提起过向牧。或许,她们一直在经历着遗忘。
我也上了北方的高中。时间一枪一枪地打在了我身上,我渐渐长大了。
而那一个个寒冷的雨季,终将会过去。我们,也终将会看到熙和的阳光。
[10]
我长久地凝望着南方潮湿的天空。我似乎又看到了有香樟树的叶子哗啦啦地掉了下来。似乎又想起了那一个个寒冷而延绵的雨季。想起了,那件在大火里被烧毁的黑白条纹衬衫。
向牧,你依旧在这里吗? |
2008-4-23 15:3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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