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
拂晓时分是深秋的长安城全日里最冷的时刻,深蓝的天空下荣国夫人府的剪影如同陌生的海市蜃楼,永远也回不了的家。我拖着酸痛的双腿回到自己屋里,重新回到一片黑暗里。
“敏月。”
听到这声熟悉的呼唤,泪水终于忍不住,刹那间流淌下来。
哥哥,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他紧握我的手。
我的知觉恢复过来,血液,开始重新流动。
“敏月,相信哥哥。这个男人,是你最好的归宿。”他说,“他是温柔的,能够抚慰你。”
像你一样,哥哥,我心里默默回答。
“他是宽厚的,能够娇纵你。”他说。
像你一样,哥哥,我心里默默回答。
“他是多情的,能够填满你的心。”他说。
如果你也能这样,哥哥,我心里默默回答。
“你不用即刻回应我。我要你好好想一想。”他轻轻拍了拍我的手心。
“哥哥,”我另一只手慢慢伸过去,“杨湛小姐,给你的贺礼。”
他接过来直接放在一旁的桌上,扶住我的肩膀:“敏月,这一夜已经过去,你已经成为一个女人,再也不必为幼年的烦恼哭泣,再也不必为没有父亲的悲哀沉沦在阴暗里。你将是我未来最有力的臂膀,最亲密可信的支柱,就像我们儿时互相依傍着成长,直到把树根深深地插入地下,让繁密的枝叶遮蔽天日,凭着我们自己的力量,凌驾于五姓七望之上,稳稳坐在长安城里。”
金色的朝霞撒落他全身,静静的坐在那里,变成了我全部的信仰。
回想当年的敏之哥哥,他在青云之上,带给平凡人落寞悲切的初冬萧瑟只不过在他脚下游走。赐婚的圣旨在立冬这一日为全家带来最御寒的荣耀。与哥哥联姻的是陇西李氏,这个曾经对来自番邦的李唐不屑一顾的氏族,在姨娘强硬的手段下,面对曾经名门如今流放边陲的旧世交们心惊胆颤,不由居高自危,迫不及待地与皇上一拍即合,拉拢新贵。我看着春风得意如虎添翼的哥哥,眼前浮现出一张年轻而绝望的面孔。
“阿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女人?”胭脂水粉顺着杨湛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身上,只有一双弯弯的翠眉映着她娇美的脸蛋。“这样的女人,她们的存在好像就是为了夺走你最最珍爱的东西,完全没有挽回的余地,令你嫉妒与难堪。”她这个琉璃一般剔透的女孩儿阿,从心里裂开了。“是我先遇见的贺兰公子,是我先传递了绵绵的情意,是我先为他向父亲提起女儿家的心事。为什么皇上赐婚的是她而不是我?难道我的门第不及她?难道我的贤淑不及她?难道我的心意不及她?”
“这不是你的错,湛,这个结果全凭天意,没有先来后到,没有权衡比较。你以后会明白,世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即使做足功夫,算尽机关,也求不来一个如愿。”我替她擦去泪水。
“我不甘心,”她低沉地说,眼泪仍然留下来:“阿蛮,你知道吗?有生以来第一次,我品尝到嫉妒的滋味。它是一团火焰,时时刻刻烧在心里,让人不能安宁。我嫉妒她,我嫉妒她,我嫉妒她。那是我最钟爱的人,我此生唯一钟爱的人!曾经我以为,我什么想要的都有了,什么喜欢的都将会得到,天经地义,无一例外。可是怎么会?败在这里。这不是结局,阿蛮,你看,这不算完,我终归还是要拿到的,只不过时间长一点。”
我把她抱在怀里,想使她平静,然而徒劳无功。长久以来,她活在日蚀里,敏之哥哥的影子遮住了她的整个太阳。
“你一定认为我疯了,但是我没有。”她抬起头,“人生只有短短几十年,白驹过隙,瞬间年华老去,多么昂贵的青春!我的青春,只能给我的心上人,长安城最耀眼的美少年。”她站起来,挥臂把我桌上的书卷掀在地下,“什么《女则》!不过是一口棺材!它要埋葬我的年轻和多情,好让我死掉心,行尸走肉一般听从别人的调遣!恪守妇道,贞节淑婉,不过是死后的名号,看不见,听不到,什么用呢?”她看着我的眼睛,拿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心上:“你看,它被迷恋与妒嫉烧得滚烫,永远也不能安静了。”
坐在马车里,我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一直送她回到杨府。她的激动好不容易平息,很快睡着了。在我转身要回去的时刻,两个年纪稍大,几分面熟的侍女来到我的面前。
“贺兰小姐,”她们跪在地上,把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善良的小姐,请救救我们,这个秘密,折磨了我们十几年。如今它一定变成了魔障,连府上最娴静的湛小姐也中了邪!”
她们拉住我的手,顺势将一个牛皮纸包按进我的手里。
“贺兰小姐,我们曾经是废后王氏的女侍,在十几年前的秋天,带着皇后的旨意,秘密的进入那个深山中的庙庵,为一位正在蓄发的年轻尼姑,接生下了一个白净的男婴。纸包里,就是这个男婴的姓名八字,以及血统的证明!”她俩不住的磕头,“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们都想毁掉它。它在哪里,哪里的人就有性命之忧,血光之灾。但是王皇后送我们出宫时的叮嘱,我们无论如何也不忍违抗!请你保管它,你是我们唯一能够接触到的最合适的人,你有我们能够想到的最妥帖的身份。”
她们的意外出现证实了我十几年来的疑虑和猜测,也加痛了我日后有生之年的哀思与悲伤,那是真正的白驹过隙,瞬间消逝的年华,然而疼痛却有如三生书上的咒语,一直伴随左右不能消逝。 |
2008-2-23 17:15:5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