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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
一轮赤裸裸的太阳象刚从沸腾的油锅里捞出来,淋淋漓漓地悬挂在无依无靠的正天空,报复似地向大地喷射着油灼灼烫人的光焰。光秃秃的山象被烤焦了,赤裸裸地坦露着赭红色的焦土。偶尔有一株打着蔫的小草孤零零地在焦灼的土缝里挣扎着,似乎在思忖着生命的真谛。
山脚的旷野里阒无一人,只有滚烫滚烫的黄土寂寞地歆享着残酷的日光浴。一条曲折委蛇的小路象隐匿在黄土腹腔里的一根大肠,从山外蠕进来,消失在幽深的沟谷里。
蓦地,从大肠外端蠕进来一个女人,象一粒珠子一样跌跌撞撞往前挣着。她似乎走了很久,跑了很久,苍白的脸上汗水象小溪一样流淌着,长长的额发一绺绺粘在一起,又紧紧贴附在额头上。一张瘦削不堪的脸不堪重负地支撑着一个大大的蒜头鼻子和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又时时被绝望、痛苦和无奈的火焰烧灼着。一件污浊不堪的花格上衣紧紧裹着隆起的腹部。浅灰色的裤子被绿草染得青一道灰一道。她不时用一只手捧着腹部,上牙紧咬着下唇,不时焦灼地抬头四望,又无奈地垂下头急急地往前赶。
远方的山坡上有一片葱绿的草,一群雪白的绵羊象一颗颗镶嵌在绿毯上的珍珠。一个牧羊老人兀立在山坡上,手搭凉篷朝这条路上张望着。他诧异于这般惨烈的正午缘何还有人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他将羊铲插进土里,圪蹴下,掏出掖在裤腰带里的烟袋锅,挖了一锅烟吸了起来。淡淡的烟雾在他的头顶上方萦绕着,幻化出各种烟的图案。他定定地注视着小路上的人,困惑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引得在他屁股后边啃草的两只羊也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
那女人终于走不动了。腹中一阵阵剧烈的疼痛,使她痛苦地蹲在地上,双手使劲捂住肚子,似乎想挡住里边的小生命,以期延缓其来到这烈日炎炎的世上,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徙劳的。
生命就如那石板重压下的小草,无论多么艰难也要顶翻重负,冒出大地的母体来。
她只觉得一阵阵钻心般的巨痛从腹部袭上心头。一阵阵恶心使她头晕目眩,眼前发黑,浑身抽搐。她的双手痉挛般地发抖,迫使她无力地仰躺在滚烫的黄土里,双脚一交一替地登着尘土,腾起的尘烟弥漫在她周围,扑了她一头一脸。又一阵剧痛使她一阵昏厥,她几乎是本能地抽掉裤带,褪下裤子。顿时,一股股鲜红的血顺着她的大腿流了下来,染红了干枯的黄土,溅在她的裤子上,与原先绿色的印痕重叠在一起,形成大大小小一朵朵鲜艳的花,随着她双腿的抖动,绿叶红花一颤一颤地,活了一般。
蓦地,一股浓血喷出,又一阵剧痛,她的头一歪,昏了过去。
牧羊老人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他忘记了男女之大妨,急切地抄小路从山坡上跑下去,来到沟底,走向这生命的消亡与新生的集合部。
一个小生命刚刚脱离母体,在被鲜血染红了的泥土里挣扎着。她大声地肆无忌惮地号哭着,不知是哀叹生命之艰辛,还是痛惜脱离母体的失憾,抑或是对这陌生世界的恐惧?
老人蹲下身,用随身携带的削山药皮的水果刀割断她的脐带,又用烟荷包上的细绳扎紧,脱下上衣将她包裹起来放在一边。用手试了试她母亲的鼻息,发现她早已断了气。
他将她往路边挪了挪,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拔了一捆青草,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抱起那个依然乱踢乱登哇哇哭叫的小生命朝原路返回,去寻找他的羊群。干涸的黄土里印下一行他硕大而疏松的脚印。
一
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一种颇为准确的说法是,我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野种。据我的那些彻里彻外,彻头彻尾的家种同学及其他们的纯种之本们说,我是我现在的爹,那个放羊老人从我妈的腿旮旯里生生拽出来的。而那时,我那个同样无名无姓,同样不知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的娘早已断了气。这足以说明我有一半已经死了,而且是死在娘肚子里了。所以,据说,父亲将我拽出来后,我不哭不叫不动不跳,气息奄奄,命如游丝。父亲倒提着我的脚脖子,在我的后背狠狠拍了三掌,才拍出些声气来,用吱吱哇哇的号哭向这个世界证明一个野种的存在。这毫无悲伤之意的哭声尊定了我生命顽强的根基,在以后至今的十七年间,我从没患过任何疾病。这使父亲、家种及其他们的根源们莫名惊诧,以为造化之功真是非夷所思。
老实的父亲象他赶的羊群里最绵善的一只,木讷、迟钝、苍老、凄惶、孤苦零仃,以致使他忘了有了孩子是应该给取名的这一身份的认定。直到第二年春天,我都快会说话了还没有名字。还是大伯抱起我问叫什么时,父亲才用粗糙的手拍着花白的头拍出个“杏儿”来,因为当时院畔里的杏树正开得火红。父亲姓宁,我便糊里糊涂被唤作宁杏儿。而据后来大伯说,他从没见过我家杏树上的花象那天那样开得那么多那么艳。我怕是有些来历的,不是出自豪门大户,便是来自化外仙界,要不哪来的那样巧合?我们宁家日后可能就要跟着我发达了。
他要父亲好生抚养,将来好靠我发紫发达,享受荣华富贵。
这使父亲将信将疑,又诚惶诚恐,对我这个仙界天使,王侯贵胎关怀备至,伺候有加,竭尽娇生惯养之能事。然而,还没见到荣华富贵的影子,穷愁潦倒一生的父亲却遭了车祸,连对荣华富贵的梦都没做完。
父亲是被人搁在门板上抬回来的。
他浑身渍满了紫黑色的血迹,大睁着眼睛,肋骨全断了,连肠子都在外边裸露着,衣服成了碎片,鞋也不知掉哪儿去了。
我以为他还活着,因为他的眼睛还睁着,似乎还看着我,我扑上去摇晃着他花白的头,大声哭叫着“爸爸!”,“爸爸!”。希望他跟我说句话,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但他只是直愣愣地望着我,没再说一句话。
他是到上塬里去刨药材的,返回时遇了车祸。肇事司机将他拖着扔到下边的深沟里,要不是大伯放羊从沟里走过看见将他背上来,恐怕谁也发现不了。
大伯托人到城里报了警,交警开着车来看了看,由于没有线索,破不了案,以后就再没有过问。
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含恨去了。由他的大哥,我的大伯张罗,村里人帮忙将父母合葬在一起。
孤苦零仃的父亲连口棺材也没给自已攒下。村里让伐了两棵柳树,给他做了一口最廉价的柳木棺材,又做了一只骨灰盒,将寄埋在三道沟里的母亲刨出来与父亲合葬在宁家的坟地里,算是宁家的儿媳妇。
刨母亲那天,大伯不让我去,怕我给吓着。
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能不去呢?我至少还是有些来历的。至少是有母亲的。这绝对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是绝对无法假冒的。我无法想象她是个什么样子。尽管我就此多次问过父亲,父亲也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多次,但我不能不亲自去看看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望自己的生身母亲。
我去的时候,人们已将她刨了出来。几块朽木中间,干细干细的土中,有一个人骨架子:两根腿骨很细很长,白生生的;头骨上的天灵盖非常醒目,眼睛和鼻子成了三个深深的窟窿。嘴大咧着,白森森的牙齿向外龇着,仿佛要向这个世界,向这世上的人诉说什么。
这就是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给了我在这世上生存权利的母亲。我多么想喊一声:妈妈,你的女儿没死,没被狼叼走,她活下来了,长大了,看您来了。妈妈!妈妈!看看我,让我叫您一声妈妈吧!
我应该哭,应该喊,应该象扑到父亲身上一样扑到母亲怀里诉说我的委屈,接受她的爱抚,仰起一张渐趋成熟的脸去承接母亲辛酸的眼泪。
然而,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象一个麻木的看客,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傻望着。早已准备了几十次,几百次见了母亲后的眼泪和悲伤,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酣畅淋漓的倾诉宣泄,全被眼前的情景吓回去了。我周身打了一个寒颤,惶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瑟缩得象秋风中的树叶。我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么几根石头不象石头,柴棍不象柴棍的东西!而所有的人最后——不管是富翁乞丐,总统平民,还是大人小孩,男人女人,最后都是几根骨头一把灰。人类其实跟昆虫蚂蚁,飞禽走兽没啥两样儿,都是可怜的动物,可为什么还不同舟共济、积德行善,而非要为非作歹、作恶多端?既然为善为恶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多做一些好事,让这世界充满真诚和美好,反而使这世界充斥着诅咒、伤害、嫉妒、诽谤、侮辱、歧视和讹诈?
这些问题当然是我这个小姑娘无法弄清的。
如果过去我这个野种受到伤害和侮辱还有老父的帮助的话,现在我就象剥掉硬壳的蜗牛,赤裸裸地露出了自己软绵绵不堪一击的肉体。我无论如何在村里呆不下去了。于是,怀揣着埋葬父母仅剩下的二百块钱,我来到了这南方的大城市。
然而,我依然不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我站在火车站出口处高高的台阶上,茫然望着这座完全陌生的城市,不知所措。
车辆滚滚,人流匆匆,楼房幢幢,岗亭森森。笔挺的西装仿佛是一只只坚硬的纸筒包裹着一个个气宇轩昂隶属或假冒城市子民的躯体。五颜六色的裙子扇动着一条条光溜溜有粗有细有肥有瘦的小腿,诱导着城市的本能。光洁透明的脸和花色品种齐全的头发,给固态的建筑以动态的修饰。甲壳虫般的汽车如潮水般涌来又流去。铮亮的项盖,刺目的玻璃,仿佛波涛上反射着阳光的水泡,稍纵即逝。摩天大楼冷冷地俯瞰着欲海横流的城市。电线杆、墙壁上贴满了花花绿绿诱人的广告。到处都能发财,到处都能赚钱,到处都有希望、仁爱、友谊和帮助。
城市象一张巨大的嘴,启开鲜红的嘴唇,裸露着雪白的牙齿鲜艳的舌头,在迎接着任何一个对它充满希冀的过客,不知是想亲吻抑或是想吞噬?
我睁大眼睛打量着,仰慕着这令我魂牵梦萦的城市,很想和它作一次长吻,但又生怕它的嘴太大,无法和我小鸟一样的嘴对接,而将我整个儿囫囵吞进肚里,连半月没洗的脚趾头都未留下。
我后悔自己不该冒冒失失来闯这个在我看来实在太大的城市。可不出来又怎样泥?家乡少的是钱,多的是黄土,可黄土又不要我。而据说城市里拣破烂都能发大财,灰堆里都能扒出钱来。在这个世上,我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姐无妹,更无夫无子无女……除了自己我一无所有。只有上帝与我同在,可上帝象一个羞涩的情人,躲在云端里不肯出来见我。
但有一个人,他象上帝一样高高地矗立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希望,我的生命支柱,我的一切。我一定要赚很多钱,然后,用这些钱千方百计去寻找他——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我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亲人。
尽管人们人前背后常骂我是野种,但野种也是种,水有源,树有根。既然我来自母体,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象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母亲也没喝过子母河的水,我就至少是有种的。我必须找到我这股水的源,我这棵树的根!
在人头攒动的劳务市场,我很幸运地找到了在这座让我又爱又怕的城市里的立足点: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给我亮出一张质地考究的纸,上边印着我必须付出的和我应该得到的一切,并盖着专门用来证明正宗和公正的公章。
我仔细审视着上边的一笔一划和每个标点符号,希望发现里边的阴谋、机诈和陷阱。但我失望了,那被太阳反射得在些发绿的字和鲜艳如血的公章,都无庸置疑地告诉我,这是一家最值得信赖的国营大公司,公司正大量招工,而且,最适合女性去做:花艳纺绣有限公司。
我再一次打量着三张陌生的脸:一张年轻英俊,白脸花眼,说话时两个酒窝时隐时现,标准的帅哥。另两张略显粗糙苍老,一张瘦长黧黑,眉棱中间有一颗疣;一张脸呈国字,略黄,眼睑凸鼓,两颗金牙很引人注目。三张脸尽管形状颜色各异,花色品种不同,但无一例外地涌动着坦诚真挚友善和豪爽。就象景德镇瓷器厂精心烧制的三尊菩萨。
我毫无违拗不假思索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们专接新工人的面包车上,向在我看来完全是人民币的老巢驶去。
我知道我大紫大贵的命运从此开始了。
村里的王大娘能掐会算,常对人们说我是富贵相,不愁吃不愁穿,要啥有啥。还有一个算卦的瞎子,在我手上捏把了半天,吃惊地吮咂着嘴,连连说我大紫大贵,富比王侯。不过,富而空乏,伤夫克子,怕一生孤独,除非遇上一个特殊的男人才能化解。
当时没人相信这些,但现在看来,冥冥之中,还不是有一个无所不在,无时不有,无可匹敌,无坚不摧的命运在护着推着拖着拽着你往前走么?
不信不行!
听说漂亮女人在大城市很容易找到工作。我在汽车的反光镜里仔细打量着我自己:圆乎乎一张脸,活生生的白和晕晕乎乎的红都很到位,分布均匀。眼睛呢,弯弯的象两轮下弦月,里边藏着两颗闪着亮亮光波的黑眼珠;就是鼻子尖了点,不好看。不过,听说当飞行员就要这种鼻子,不知大城市招不招女飞行员?
尽管我还不能完全算个女人,但我漂亮,而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具备了做一个女人的基本条件。我肯定会在这城市活得很风光的。 |
2016-3-20 01:2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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