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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转一位学姐的文章----百年孤寂
流年
遇到他的时候,我还很小,拉着妈妈的手。妈妈带我去照相。因为我满六岁了。
每年我的生日,妈妈都要带我去照相。妈妈说,岁月,时光,都是不能回头的。所以我们纪念。
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是老伯招呼我和妈妈。今年是他。我记得,老伯用一副无奈的神情介绍他。他是老伯的小儿子。我还记得他看看妈妈,看看我,然后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上拿着棒棒糖。我不喜欢棒棒糖,所以,那根棒棒糖最后是妈妈吃了。
生日之后,我上小学。路上都要经过那家照相馆。照相馆的名字叫“一月”,从头开始的意思。每天早上经过“一月”,他在开店;中午经过“一月”,他在吃水果;下午经过“一月”,他在打瞌睡;而傍晚经过“一月”,他就要背一个大包出门了。他用一个苹果的代价,要我叫他乔哥哥,我只是叫他“乔”。他的名字很怪。妈妈画画的时候,我在旁边啃着他的苹果,告诉妈妈,他叫乔达。妈妈大笑,“乔达?还是敲打?”。
我不觉得可笑,只是觉得,那两个字的发音,粘粘糊糊,留在舌尖,吹都吹不走。
那天傍晚,经过“一月”,他朝我走来。
“我去江边写生,要去吗?”
我点点头。我很久没有跟妈妈出去写生了,因为爸爸很久都没有回来带我和妈妈出去。
我坐在后面看他画画,慢慢开始觉得无聊。妈妈教过我,像乔画的这种画叫抽象画。可惜我只对颜色感兴趣。
“软软的。”我在旁边说。
乔头也不回,随随便便地搭腔,“你说什么?”
“软软的。你的颜色软软的。”
我低下头。江边很多鹅卵石,石上有花纹。我捡起来,放到他的袋子里去。
“你妈妈是画家。是吧?”
我点点头。
“那你爸爸呢?”
“我爸爸是卖画的。”
“画商。那你我怎么都没看见你爸爸呢?你妈妈在家里干什么?”
“画画。妈妈只画画。”
“那你爸爸呢?你爸爸怎么不陪着你妈妈?”
我抬头。他为什么一直问我爸爸。
“乔达!”
妈妈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身上还穿着被颜料染得花花绿绿的工作服。
“你想干什么!竟然诱拐我女儿!”
他不说话。妈妈定定看着他,将我拉起来。我蹒跚地跟在妈妈的身后,回过头,看见乔黑黑的眼睛。
我觉得痛,转身,不顾一切跑到他身边。
“我忘了东西了。”
他看着妈妈,不说话。
“乔,我的鹅卵石。”
他把背包递给我。我抱着它跟妈妈回家了。
那天之后,经过“一月”,已经看不到乔了。老伯告诉我,乔去了城市里学画画。
“乔以前不是学过了吗?”
“以前,哼!学到一半就跑回来,说没意思。前几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又要回学校。”
我在那小镇的最后一年,我最后的小学时光,再也没有吃到免费的苹果。
这年我十岁。
那个背包跟了我很久。更久之后,我知道他那黑黑的眼神,叫哀伤。
在城市里读完初中,十四岁。我和妈妈又要搬家了。妈妈要在更大的城市里开画展,爸爸在那边的生意也已经发展起来了。我在家里收拾东西:妈妈的杂物一大箱,爸爸的杂物一大箱,我的杂物也一大箱,剩下不要的物品却满满一个屋子。妈妈的作品原稿一大叠,都被我拿来当海报用。
翻着翻着,掉出一个小卷轴。妈妈从来不作这样小的画。
那么是谁?
我打开,里面是两个女子,一大一小。我一惊,里面那吃着东西的女人是妈妈!那么,旁边那个冷冷的小女孩,就是我了。
我明白了。
妈妈吃的是棒棒糖,那根本来是买给我的棒棒糖。那个叫乔的男子。
我按按心口,那里又有痛的感觉。
我将卷轴收入自己的箱子。妈妈可能已经忘记有这样一个男子,曾经送给她吃棒棒糖。但我记得,因为我没有吃到。
跟爸爸出去见新晋画家。这些年,谁都自称为画家,但没有市场,也无奈何。
第一个,是个光头女子,很漂亮,但她的画明显没有人出色,过于纷繁的颜色,理不够。
第二个,反而是个长发男子。画的笔触很有力,颜色喷薄欲出。但这样的画家画廊里刚签了一个。
第三个早早就在外等候。我在爸爸身边看画。颜色很重,但重得很哀伤,像是没有选择的决绝,浓墨重彩。
“有点意思。”爸爸微笑着说。爸爸一向喜欢撕裂矛盾的事物。
我去开门,问:“他叫什么名字?”
“乔达。敲打?呵呵!”爸爸笑。
我愣在已经打开的门,看见他。
“乔?”
他抬头,看见我,表情一点都不惊奇。
那两个月,爸爸的画廊都在忙乔的作品展。乔的作品重复性较大,但感觉独特,会有市场。我去会场帮忙。我想着叫妈妈一起,但妈妈近来忙于在一高校客串老师。
“乔达?当然记得,你一上学他就来我这里学画,到你快放学就走,一声都不吭。后来被我赶走了。”
“为什么要赶他走?”
……
“……你问来干什么?你没有必要知道。”
乔还是每天给我一个苹果。我还是只叫他乔。画展上不少女子喜欢他的风格。爸爸说,像乔,还需要时间去历练,他还嫩,很多感受过于盲目。
我指着一副静物画,告诉爸爸:“这个我要了,记得挂上‘已售’牌。”
爸爸笑,很欣赏地看我,“好,有汝父之风。”
我去乔的画室,坐在他身后看他画画。他和七年前并没有太大变化。七年都只做同一件事的男人,前后原来是没有分别的。
我把背包还给他。
“你妈妈还好吗?”
“当然好。一个女人有她这样的容貌地位,会有什么是不好的。”
“你爸爸呢?”
“我爱原游烈烈,更爱原力。你认为如何?”
“你们很幸福吧?”
“没有理由不幸福。你也很幸福,伯伯让你这样一走就是七年,有几个人可以用七年的时间用七年的钱只去做一件事?”
沉默。
“再见。”我站起身。
这一年我毕业,高考已结束。
我去到另一个城市读大学,偶尔也回家。随身带着那副静物画,小小的裱在框里,像张相片。上面是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爸爸的好友每个月都送来一箱苹果,很大,很漂亮,但总不是味道。
回家的时候,也会去看乔。但很多时候他都忙。每有进帐他就出去旅游,我总碰不上。每次去,我都从杂物箱里拿出一块鹅卵石,如果他不在,就放进他的颜料堆里。他的那个背包很大,那时候带回来的鹅卵石很多。
但,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有一天,当箱里的鹅卵石都没有了的时候,乔也不用再见了。
妈妈开始转向另一个方向,做起了服装设计师。我不觉得妈妈的设计有比张阿姨好,但声浪却一声高似一声。很奇怪,名画家出身,连带做服装设计都自动自觉升级。我由此开始只穿妈妈设计的便服,因为不用花钱。
我也开始谈恋爱,男友就是那个每个月抬苹果上六楼的男子,爸爸好友的儿子,沈,一个自由撰稿人,感性得一塌糊涂。
毕业前最后一次回家。爸爸妈妈跑去游泳,我去翻杂物箱,还有三颗鹅卵石。我拿走最小的一块,还有卷轴。剩下的鹅卵石扔到了花园里。
我在画廊找到乔。他留起了胡子,沧桑得像竹野内丰。他接过石头,放进口袋。
“最后一颗了。”
乔和画廊的合约就要到期了,爸爸不想续约,因为乔的停滞不前。
我和他默默走出去。他突然开口:“你还记得小时侯我带你去江边写生吗?”
“记得。你诱拐我去。”
他苦笑,“不是的。其实不是的。”
“我知道。你不过是爱上了我妈妈。”
……
我拿出卷轴,递给他。我能感受到他的颤抖。我也颤抖,不过在心里。
“我现在总比那时候漂亮吧,乔?”
我笑,转身。泪如雨下。
六岁生日那年,妈妈带我去照相。我拉着妈妈的手,看见了老板的小儿子。他跑出去买了棒棒糖回来。我不喜欢棒棒糖,我只喜欢苹果。他将糖纸剥开,递到我嘴边,我将脑袋扭来扭去,不肯吃。妈妈绕着手,倚着门框轻轻地笑着,实在看不过眼,横空伸手将棒棒糖夺去,含在嘴里:“原歅只喜欢吃苹果。”
我和他怔怔看着妈妈。“咯”的一声,妈妈拿出棒棒糖。她咬到了舌头。
妈妈捂着嘴看着他笑。他突然手足无措,慌乱中捧着我的脸重重一吻。
我们都是被咬掉一口的苹果。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那一年,让一生改变。
似水流年,算得出的。只不过十数。
我茫茫然看着自己的手心,不知道哪条是关于乔的曲线。 |
2006-8-19 01: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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