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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说你是(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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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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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3-22 02:45:53

新浪微博达人勋


                                  二
        
    她当然记得。那天下午,生产大队的干部学习会议就在这间办公室进行。他是农村基层干部,大队治保委员,她是下乡知识青年,大队文书。他拿出一张传单在会议上念,内容是关于文化大革命两派:支韦派和支伍派的。尔后会议组织者要求每一个与会人员明确表态,自己支持哪一派。
    领导态度非常鲜明:“支韦派是革命派,支伍派是反革命派。”
    自然一边倒,大家也纷纷表明了自己的立场。然而轮到她发言时,她却犹犹豫豫地嗫嚅了:“我是中间派。”
    声音虽小,但办公室却立即凝静了,连苍蝇的嗡嗡也清晰可闻:“为什么?”
    “我不认识韦,也不认识伍,但我知道,韦是共产党员,伍也是共产党员,而且两人都是党的高级领导干部。支持韦的那派有我的同学和老师,支持伍的那派也有我的同学和老师,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吵什么。我没办法、也不想介入两边纷争,因此只好当个中间派。”
   “不行。没有中间派。你必须明确表态,是支韦派还是支伍派。而且要签名声明。”
    辩论因此而起,唇枪舌剑,各不相让。直到太阳下山,她仍坚持声称自己是中间派,不肯签字。
    晚上,辩论转移到她所在的生产队。村口,大松树下。
    这是个宽地坪。南边是村子,东边是小学。一条大路从西向北逶迤,与地坪擦肩而过。地坪上竖立两个光秃秃的篮球架。平时,这里是孩子和年轻人的乐园,也是村民们休闲纳凉、聚会聊天、晾晒农作物的场地。
    拉扯块白布当银幕,地坪就成了远近趋鹜的露天影院。悬吊盏汽灯,地坪就是聚集全村男女老幼议事的大会场。
    这天晚上,挂的是汽灯。
    地坪中央用石灰粉撒了根长长的白线。他和村子里的几个老贫农坐在线的左边。她和其余村民们一起,按习惯坐在地坪中间。
    他宣布:支韦派坐到石灰线的左边,支伍派坐到石灰线的右边。
    她声称自己是中间派,坐在中间。其余村民没有动静,也沉默地坐在中间。
    继续唇枪舌剑,继续各不相让。
    皎洁的月亮从校舍后探头探脑,蹑手蹑脚地悄悄爬到空中,好奇地观望地坪上那些如同蝼蚁般孱渺觳觫的人影。
    他咄咄逼人:“这是一条革命与反革命的分界线,如果你敢跨过这条线,你就是反革命。”
    她少年气盛:“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是支伍派。”她把小板凳端到石灰线的右边,坦然坐下。
    全场哗然。本来坐在地坪中间的年青人也纷纷端起自己的凳子,坐到了右边,只剩余几个漠然的中老年村民,与左边几个愕然的老贫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未完待续)
2014-3-23 03:4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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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她不禁莞尔,瞬间即敛,淡淡地说:“怎样?”
    “哼,你们支伍派完了。”
    “嗯,是你们支韦派赢了。”
    “组织决定,从今天开始,你停职反省,交代问题。”他扬起眉毛,“我想你是知道的,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未完待续)

2014-3-25 02:5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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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停职?她失去自由已三天了。
    那天,她在村里农科试验田参加集体生产劳动,几个端着步枪的民兵对她发起突然袭击,气势汹汹地冲来,不由分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强行扭绑到大队部。
    然后,她与一些被关押者排着队,被押解到晒谷场西坡的后坳。
    停。向左转。她和队伍后面的人在坡下站成一列,走在她前面的几个男子则被赶下坳谷。
    走。停。散开。立正。向右转。跪下。
    她认识这几个面孔,他们是没有公民权的人,经常被集中训话、劳动。见过。平素里不哼不哈,随时都可以呵斥,责骂,从不敢分辨、反驳。活着,就像只会行走的幽灵。
    但眼前发生的一幕,还是让她灵魂颤栗了。
    没有反抗,没有逃跑,没有哀求,没有呻吟。只见棍起棒落,脑袋开花,血浆迸溅。
    仅仅一霎那,一切都血肉模糊了。
    死者躺倒在地,一动不动,面目全非,一片血肉模糊。
    打人者拄棒撑棍,一动不动,脸上身上,一片血肉模糊。
    观看者目瞪口呆,一动不动,眼前脑里,一片血肉模糊。
    结束了。正如突然发生一样,突然结束了。一切都在不声不响地进行。打人者一声不吭,被打者一声不吭,看打者也是一声不吭。苍穹无言,白云无声,坳谷里静悄悄的,就连山风也一声不吭地静止了,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
    她感到难受,恶心。
    是害怕?恐惧?惊慌?惊愕?困惑?担忧?冷漠?怜悯?同情?震撼?反感?抵触?鄙视?愤怒?……
    不,似乎是有点窒息。
    向右转,走。残余的队伍像一列行尸,机械地迈着脚步,在步枪的押解下,回到了大队部。她便被单独关押了。

                              (未完待续)
2014-3-26 02:5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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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时间又相隔了三天。
    还是那间屋子 ,还是他和她,还是同样的位置。
    他的眼光依然像秃鹫那样犀利严肃:“你交代完了?”
    她的神情依然像鸽子那样惶惑不安:“该写的我已经写了。”   
    “你们的组织叫什么?”
    组织?什么组织?有组织吗?是有个组织。应该有个组织,叫什么呢?     
    那晚,兴奋的年青人并没有散去,聚集在知青点的院子。组织是当晚成立的:井冈山战斗队。
    对。就叫井冈山战斗队。毛主席建立的第一个红色革命政权在井冈山,村子支伍派的组织就叫井冈山战斗队。她被推选负责宣传。
    不,没有组织。这算什么组织?没有一分钱经费,与外界任何组织没有任何联系,没有进行过任何活动,甚至没有再开过一次会议。一哄而起,并无下文,如此而已。
    不过,既然成立过,那就如实交代吧。她老老实实地说:
    “我写了:井冈山战斗队。”        
    “不,我说的是反动组织。”
    “我们不是反动组织。”
    “是反动组织。”
    “不是。”
    “是。”
    “我们最多是站错队。不能说我们是反动组织。”
    “我说你们是反动组织,你们就是反动组织。”
    “我们不是反动组织。”
    “我就说你们是反动组织,我就说你是反革命。是也得是,不是也得是。”
    她沉默了。
    他拍案而起:“哼。”

2014-3-27 03: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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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说过,劳动是人的本质,是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条件,劳动创造了财富,创造了人。但当劳动表现为对立的、外在的、强制的性质时,劳动就会成为令人厌恶的事情。
    她失去了自由,晚上被单独关押在生产大队自设的牢房,白天被撵去强制无偿劳动,周围是荷枪实弹的民兵。
    虽然令人厌恶,但这却是她接触外界、接触自然、接触人类的唯一场合。就是在这个场合,她意外地遇到了他。
    他是房东,同龄人。知青初来时,曾在他家寄住。这天他却戴着草帽,挑着担子,走进了这个被强制劳动的行列。
    她诧异:“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微笑:“队长派工,我顶了几句嘴,被罚义务劳动一天。”他瞧瞧四周,把帽檐一压,遮住脸,高声说:“你看我像不像个特务?”帽檐下,他却急促低声说道:“我的自行车藏在西屋,门没锁,车也没锁。你瞅机会逃跑吧,骑上它回城去。”
    “逃跑?为什么逃跑?为人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坦坦荡荡,怕什么?”
    “我知道你从没做过任何一件亏心事,一件也没有。但现在社会无法无天,到处乱抓人,杀人如草芥。听说,城里江河漂满了死人,尸体都流到境外的海面上了。”
    “我亲眼目睹了杀人的场景。可我是知识青年,响应国家号召,上山下乡,我没干任何坏事,平白无故地敢拿我怎样?”
    “你知道吗?村里日夜开会,批这个斗那个,要求大家与你划清界限,揭发你的‘罪行’呢。”
    “‘罪行’?首先得有个罪名和罪证吧。”
    “我真没想到你竟还如此天真。我记得你曾给我讲过狼和小羊的故事,狼要吃羊,罪名、罪行和罪证,不是可以凭空随便捏造的么!嘿。”
    他把帽檐一抬,声音忽然高了八度:“什么?你说我不像特务?哈哈。”
    他呵呵笑着,去了,一路笑声朗朗。
                                   (未完待续)     

2014-3-28 09: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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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她的坦荡第二天就崩溃了。
    清早。她被派去掩埋尸体。
    那是一具紫色的、瘦小的、肿胀的人形尸体。侧着头,侧着身,耸着肩膀,屈偻着腰,双手盘曲,双腿也盘曲,似乎在躲避着什么,又似乎在保护着什么。保护着一件无形的,肉眼凡胎看不见的东西,只有他的灵魂才能看得见的东西。
    尸体卷缩在松树岗坡地上,旁边是一个大坑,挖得狼藉不堪,并不适合安葬死人。
    民兵给她交代了任务,扛着枪,坐得远远的,吧嗒卷烟,监视着。
    任务是就地掩埋,工具是锄头。与她一起埋尸体的,还有一位农村青年。
    她认得他,邻村的。常来大队小卖部买东西,参加大队组织的村际篮球比赛,很活跃。
    他当然也认得她,但似乎也熟悉死者。他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呼吸急促,刨下的每一锄都颤抖,软弱无力。
    “是谁?”
    “我堂兄。”
    噢,想起来了,是位复原退伍军人,去过越南战场,在部队里担任班长。一个多月前,还来找她开证明:娶媳妇。
    “不是刚结婚么?”
    “是。用你们城里话说,还在蜜月中。”
    “为什么?”
    “说他私藏枪支。”
    “真有么?”
    “哪有呀?捱打不过,胡乱承认了。带人来挖,没有,当场打死了。”
    她只觉得坑里冷气嗖嗖往上冒,直冷得脊梁哆嗦。她变得和他一样,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呼吸急促,刨下的每一锄都颤抖,软弱无力。
    尸体并不十分沉重,却非常冰凉,僵硬得宛如树桩。扔到坑里,声音闷哑:“噗!”
    请民兵过来检查。民兵只挥了挥手,吐了口唾沫,脸身都转过一边。
    她和他慢慢把土扒拉到坑里,堆在尸体上,垒起,形成一个矮矮的坟茔。
    低头,眼角不时悄悄地窥瞥民兵。民兵依然侧坐,漠不关心,脑勺上烟圈缭绕。
    她和他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从牙缝里同时轻轻迸出:“跑。”
                                   (未完待续)

2014-3-30 11:0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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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她和他果真逃跑了,不过不是当天,而是在次日。
    劳动时,她和他瞅准了一个空档,一前一后,几乎同时钻进了玉米地。
    她不认得路,他却很熟悉。她跟着他,七拐八拐,避开村落,走进了大山。
    南方的山并不高,山路也不嶙峋崎岖,只是遥遥无尽,像羊肠般狭窄,沿着山坡倾斜、漫伸、弯曲、蜿蜒。
    俩人急匆匆的,连奔带跑,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很幸运,前没遇行人,后未逢过客。山路两旁生长着没膝高的黄茅草、凤尾蕨和蜈蚣蕨,像古代辕门前列队士兵高举的刀枪剑戟,齐刷刷地劈架交叉,稍不留神便会给路人划拉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疼痛。山路坡上,稀稀拉拉地生长着野生的苦楝、山漆、红豆杉等高大树木,坡下则星罗棋布一丛丛的桃金娘、牛甘果、金花茶等灌木。桃金娘大都挂果了,酱紫色的小罎子沉甸甸的悬满枝头,偶尔夹缀几朵迟绽的红花。牛甘果则像晶莹的玛瑙珠子,成串成嘟噜地在青枝绿叶中若隐若现地闪耀。金花茶还没开放,却已花蕾满桠,如无数金色的小铃铛在无声无息地迎风摇曳。
    她和他就像两只受惊的小鹿,在青草绿树花丛中慌张地穿梭。同类被血腥屠杀引起的恐怖与惊悸,压倒了奔跑中的疲惫、疼痛和饥渴。
    她说:“这些凶残的暴徒,把人打成这样。”
    他说:“他是战士,如果不是痛不欲生,不会屈打成招的。”
    她说:“昨晚我根本不敢阖眼,眼睛一闭,尽是肿胀的紫色。”
    他说:“异域他乡的枪林弹雨都躲过了,在自己的国土上却死于非命。”
    她说:“土匪,他们有什么权利杀人。”
    他说:“跑吧,我可不愿给活活打死。”
    求生的欲望成了逃亡的动力。逃,逃,不顾一切地逃。不管怎样,不管逃到哪里,总比被活活打死好。他熟悉方向,边跑边说,只要翻过岗坡,就是城郊火车站,有火车,也有公共汽车。
    果然,夕阳,林带,路基,碎石,枕木,铁轨,车厢,月台……
    “呜——”
    她和他像两只逃离樊笼禁锢的小鸟,扑棱扑棱翅膀,飞了起来。
    自由。希望。海阔天空。

                                       (未完待续)

2014-4-1 05:0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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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砰!”“砰!”两声沉闷的枪响。
    她感到子弹掠过耳边,一个趔趄,几乎摔倒。他一愣,拔腿就跑。她蓦然回首,看见几个民兵,其中两个平端着步枪,枪管上丝丝硝烟。心一沉,她也立即就跑。
    “站住。”“站住——”
    他往西,沿着铁轨。她往南,跳上月台。
    她没逃脱,他也没逃脱。民兵如狼扑食,擒拿住两人。她和他都分别被五花大绑,捆成两个严严实实的粽子,嘴巴被塞进破布,脑袋上还各套上了粗麻袋。
    黑乎乎的,看不见,却能听见民兵呼哧呼哧的喘气。
    “倒霉的老‘七九’,如果是‘三八’,肯定收了米簿。”      
    “我猜就是这条路,果然。”
    “害老子跑得腿都要断。”
    “揍他。”
    “揍她。”
    “揍。”
    她听见棍棒、枪托敲击的声音,肌肤、骨髓都感觉到生平未有的痛楚。她想躲避,动弹不了。她想呼喊,也动弹不了。她想呻吟,同样还是动弹不了。剧烈的疼痛一下接一下地向她袭击,臀部,腿部,臂部,背部,胸部,手部,脚部,肩部,头部,脸部,一处处的神经被扭曲、撕裂、挑断、麻木。迷迷糊糊,她听到像是从天边传来遥远的声音:
    “够了,别打了。”
    “等下交不了差。”
    “难道你想背她回去?”

                                   (未完待续)
2014-4-2 04:5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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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牢房的,醒来时,睁眼就看到牢房那熟悉的灰墙。
    墙是用土砖垒叠砌成的。农村的土砖很厚,比城里常见的青砖红砖大许多,用泥巴粘连,码得非常整齐坚固,但并不平坦。虽然粉刷了石灰,时间和潮湿的空气依然让墙壁上密密麻麻的疙瘩、坑洼、缝隙暴露无遗,显得灰蒙蒙的。南面墙上齐人高开了个方洞,钻得了脑袋过不了肩,算是窗。地用三合土夯实,没有桌子、没有凳子,也没有床,一捆干稻草平铺,便是被禁锢者的卧榻,有人美其名曰“牛棚”。没有天花板,躺在稻草上,仰面可以清晰地点数屋顶的脊梁和瓦片。想活动活动,得先把稻草拢堆墙角。迈休闲的方步,从东到西:一、二、三、四,四步;从南到北:一、二、三、四、五、六,六步,多两步。对角线不好走,有稻草呢,刚垒的,忘啦?
    她浑身酸痛,躺在稻草上,怔怔地望着瓦梁发愣。
    她熟悉牢房的一砖一瓦一楞一隙,却弄不明白,这世界怎么啦?
    两年前,她和知青们从汽车下来,就站在这里,每人一朵红花,一顶雨笠。欢迎她们的,就是如今审讯她的治保委员,当时他任大队文书。而在城里欢送她们的,就是现在支伍派要保、支韦派要打倒的那位领导。她永远记得,在市劳动人民文化宫,那位领导曾亲自给她们佩戴红花,动情地说:“毛主席号召我们:‘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她也没忘记,那天,他就站在这里,同样动情地说:“你们有文化,有知识,农村欢迎你们。”
    之后,她们被分配到各个村屯。她插队的村,就是他家的村。每天清晨,她挽起裤腿在田里劳动时,都看见他从田埂匆匆走过,到大队部上班。俩人扬手,相互彼此致意。
    冬天,她曾到这里,出席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表彰大会。
    春天,她曾到这里,参加各村农业科学实验经验交流会议。
    夏天,她曾到这里,和知青们为筹集文化夜校的经费扛包。
    秋天,她曾到这里,和农民们挑着丰收的谷子来喜交公粮。
    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他因“四清”问题被免职,回到村里。她接替他,担任大队文书。每天清晨,他挽起裤腿在田里劳动,她从田埂匆匆走过。俩人均各自低头,从未招呼。
    文化大革命,他重新活跃,担任大队治保委员,她成了他的阶下囚。
    这世界变化太快,让人无法了解,无法理解,无法释解。

                                    (未完待续)
2014-4-3 02:2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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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啊——”
    惨叫声是从对面房子传出来的。每天都有审讯和批斗,怒吼、喝斥、击打、叫唤,声声高,声声烈,声声凄,声声厉,只是不知道是谁。
    这次,惨叫声却是自己发出来的。
    她脑袋低垂,跪在地上。头发中间被用理发剪交叉推开了一个光秃秃的十字,露出青灰的头皮,一头秀丽的黑发分裂成蓬乱的四丛,乱七八糟地在颅骼耷拉、颤栗、垂拂。身上套了一件肮脏的男褂,双手被捆绑在背后,胸前挂着一块纸牌,牌上歪歪扭扭用毛笔涂抹:“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首恶头目”。膝下是一滩碎玻璃,渗透出血液的暗红色。额髁破了,鲜血汩汩,沿着颧腮滴淌。
    他竖眉横目,跨立凳前。一脚踏地下,一脚踏凳上,一手叉腰臀,一手持木棍。满脸通红,酒糟鼻子更是红得发紫,和红彤彤的厚嘴唇一道,呼噜呼噜地往外冒喷酒气。虽已深秋,仍只穿一件背心,肌肉裸露,膀大腰圆,青筋毕现。踉踉跄跄把木棍一戳,张口结舌凶巴巴地吼:
    “说……说……说,什……什么……组……组织?”
    她嗫嚅,声音微弱得几乎像轻风,但却清晰可闻:
    “井冈山战斗队。”
    “不……不……不对。”
    “是,是井冈山战斗队。”
    “不……不是井……井……那个井……井什么……”
    “井冈山战斗队。”
    “不,我……我……我说的是……是……是,那个反……反……反动组织。”
    “我没有参加反动组织。”
    “你们就……就是反…………反动,你……你们打……打……打……打打打着红……红……红旗反……反……红旗。”
    “没有,我们最多是站错队。”
    “你……你……你你你……不……不老实,很……很……狡……狡猾。你是……是……是不是以……以为……我……我……我喝醉了,想……想……想欺负……我……我我。告……告……告诉你,我……我没醉。”
    他拎起棍子,一个踉跄,指着木牌,喝道:“念。”
    她看了看胸前的木牌。
    “看……看……什么?快念。”
    “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首恶头目。”
    “不……不……不要念……后……后面四……四个字。”
    “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
    “这……这……这就是你……你们……们……组织。”
    “不是。”
    “还……还还还还还……不承认?帮……帮……帮助那么……久……久……久久……还……还……还没有……觉……觉悟?看来你……你……你你你还……还……还要继……继续接……接……接受再……再……再教育。”
    他抡起木棍,狠狠一个横扫。
    她本能地低头,身体后缩。
   “叭!”
    倒下的是他。摔了个狗趴地,嘴啃泥。
    不,善哉,是五体膜拜。
    阿弥陀佛。

                                   (未完待续)
2014-4-5 01:4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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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啊——”
    这呻吟怎么这么近?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悉?
    她轻轻地扒拉砖缝,扑簌扑簌,砖体间露出缝隙,可以窥见东邻的牢房。
    果然是他。
    她悄悄地:“嘘,嘘,你怎么啦?”
    “啊,痛。”他吃力地举起血迹斑斑的手,“他们将我吊起来拷打,还用竹签插进我的指甲。”
    “这些法西斯。罪名呢,给你安了什么罪名?”
    “他们企图逼迫我承认参加了反动组织,诬陷我是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主要骨干,暗杀队队长,不承认就毒打。”
    “你承认了吗?”
    “没有。大会批,小会斗,轮番打,折磨我七、八次了,我都没有承认——那根本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嘛。”他沉默了一会,“不过,如今我打算承认了。”
    “为什么,顶不住了?”
    “不是。如果残暴能使人屈服,那么,中国至今仍处于秦王朝,亚洲会成为大东亚共荣圈,统治世界的就是法西斯。我只是觉得不值得。”他说,“我本来是个中间派,因为不赞成将不同意见的派别打成反革命才愤而宣称自己是支伍派,其实我与支伍派任何组织都没有来往,直到今天我都弄不清支韦派支伍派到底在吵什么?没有意思,没有意义,无聊,实在无聊。”
    “少不更事。我本来也是中间派。”她说,“可是,承认自己参加反动组织,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如果我糊里糊涂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而被殴打到半死不活,甚至终生残废,那才是最大的冤枉。”
    “你考虑过后果吗?”
    “我只是假承认而已,为的是避免身体继续受到伤害。一获自由,我会立即向上面申诉。如果我被打死了,只好麻烦你替我说明真相了。”
    “会给平反吗?”
    “哼,平反?平反有什么用?不过是宣布搞错了,没有那些事而已。本来就没有的事嘛,纯粹故意诬陷的嘛。难道他们不知道吗?明知故意。我只想离开这所人间地狱。”
    “离开?怎样离开?到哪去?”
    “不知道。我也觉得前途渺茫。这些日子,我反复想,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错?错在哪里?”
    “千错万错,上山下乡第一错。我当年下乡,是被骗下来的。说是下乡锻炼,镀镀金,来年上大学不用考,可以保送。我还想读书。”
    “文化大革命爆发,学校停课,停止招生了。”
    “我们从改天换地的建设者变成了必须接受再教育的对象。这些素质低劣的‘教育者’,他们泼污栽赃,用棍棒和暴力施教。惨无人道的酷刑毒打,怎么下得那么狠的手?!老天爷,对牛对马都不至于如此毒辣啊。”

                                    (未完待续)

2014-4-6 09:5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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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她披头散发,跪在村前大松树下,胸前悬挂“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首恶头目”的木牌。树上,盘着粗绳绞索。树下,摆放几根木棍,端坐全村男女老幼。三个月了,她和他们第一次面对面。此时,“打倒”她的口号声此起彼落。
    她被勒令交代。
    “交代完了?”
    “完了。”
    “没有问题了?”
    “没有了。”
    “你参加了什么反动组织?”
    “我没有参加反动组织。”
    “你胸前为什么要挂‘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首恶头目’?”
    “我不知道。”
    他出现了,治保委员。其实,她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她早就瞄见他了,影影绰绰的,在大松树的躯干后。
        “支伍派就是反*共救国团,是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你是支伍派,就是参加反*共救国团。反*共救国团难道不是反动组织?”
    原来如此。荒谬。可是,台下为什么如此寂静?鸦雀无声。难道他们不是支伍派吗?如此荒唐的逻辑,为什么没人反驳?没人吭声?连一丝不安或躁动也没有。她沉默了,有意识保持沉默,她本来是中间派。
    有人带头呼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抗拒到底,死路一条。”口号声跟着响了起来。
    她抬起头,清晰地高声说:“经过你们的帮助,我认识到支伍派是反*共救国团。我参加支伍派,就是参加了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
    “什么职务?”
    什么职务?首恶。首恶是什么职务?她沉默了,无可奈何的沉默。这是个横飞来的罪名,她莫名其妙,根本就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职务。
    “是不是政委?”
    政委?可笑。政委不就是政治委员嘛。政委是红军和解放军团级以上的部队首长,政委的作用就是保证共产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这是具有红色标志性的特殊职位,反*共救国团怎么可能有政委?她嘴角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依然清晰地高声说:“是,是政委。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政委。”
    “你有什么罪行?”
    “我有什么罪行?”
    “你有什么罪行?”
    “我有什么罪行?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罪行。”
    他站起来,声色俱厉:“你曾和我说,要组织暗杀队,暗杀大队干部和贫下中农,有没有?”
    她惊愕得目瞪口呆。她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造谣、诬蔑和诽谤。更使她始料未及,难以理解的是,这个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者竟然是个支伍派,是与她一同下乡的插青。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卑鄙下流地陷害她,但她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陷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处境。她正面对的,并不是熟悉的同志、朋友、伙伴,也不是光明磊落的敌人、对手或竞争者,而是一群道德沦丧、阴险恶毒、企图置她于死地而食肉寝皮的禽兽。讲道理只能导致恼羞,摆事实即会引起疯狂,犹豫不决无济于困。谁也保护不了她,她无法指望任何人。就像在深渊高空上走钢丝,她必须完完全全靠自己,迈错一步,也许就万劫不复。
    她清晰而镇静地说:“有。”
    “你刚才又说没有。”他抡起地上的棍子,朝她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啊——”惊恐的尖叫声并非发自她肺腑,而是来自四周的人群。她看到打人者狰狞的面目,也是个支伍派,也是个插青。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模糊地飞速上升,而自己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压迫堕落,如坠深渊。眼前瞬间黑暗,漆黑一片。她没有躲避,没有呼喊,没有挣扎。站住了,稳稳地站住了。鲜血从脑勺汩汩地流出。她感觉到周围骚动。
    骚动乱哄哄的,对她的攻击犹如一支支毒箭,飞蝗般向她心灵扎去。她清晨到村边山坡朗读外语,被诬为与特务组织联络。她们的农业科学试验田,成了培养修正主义的温床。她们建立的文化夜校,被说成反革命黑俱乐部。就连长眠黄泉的先人,也不得安宁。她被恶狠狠地责问:“你那么积极干什么,是不是想混进阶级队伍?”
    脑袋疼痛,痛彻心扉。血继续汩汩地流,脑后脑前,心外心里。



2014-4-7 03: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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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多年后,她和他相遇,在城里。
    她问:“明年下乡纪念日,你回去吗?”
    他说:“好不容易才从那里死里逃生,避之唯恐不及,去干吗?难道你还想重温噩梦?”
    她说:“我的汗流在那里。”
    他说:“我的汗也流在那里,可我的血也流在那里,我的生命还差点儿就留在那里。”
    她说:“我胸怀宽广,我不计较。我原谅了,这是历史的错误。”
    他说:“我心胸也不狭隘,但我计较。我无法原谅,我希望犯罪者应该受到惩处,受害者理应获得公道。”
    她说:“你应该要求平反。我曾提出要求,结果给了我一张平反通知书,上面写明当时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 ,曾给某某同志造成伤害等。我亲眼看过的。”
    他说:“呸!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资产阶级有那么残暴吗?这样的平反有什么用?被诬者要向诬陷者请求平反,这种逻辑何等荒谬。让他们胡说八道去吧,我看不起他们。谎言终究是谎言。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是,任你怎么说,不会变成不是。不是,任你怎么说,也不会变成是。”
    她说:“ 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忘记那些疼痛、丑恶和不堪吧。”
    他说:“我忘不了。我只是相信,被历史钉上耻辱柱的,肯定是冤假错案的制造者,而不会是无辜的受害者。再见。”
    “再见。”
    再见。   


2014-4-7 03:1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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