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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她披头散发,跪在村前大松树下,胸前悬挂“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首恶头目”的木牌。树上,盘着粗绳绞索。树下,摆放几根木棍,端坐全村男女老幼。三个月了,她和他们第一次面对面。此时,“打倒”她的口号声此起彼落。
她被勒令交代。
“交代完了?”
“完了。”
“没有问题了?”
“没有了。”
“你参加了什么反动组织?”
“我没有参加反动组织。”
“你胸前为什么要挂‘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首恶头目’?”
“我不知道。”
他出现了,治保委员。其实,她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她早就瞄见他了,影影绰绰的,在大松树的躯干后。
“支伍派就是反*共救国团,是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你是支伍派,就是参加反*共救国团。反*共救国团难道不是反动组织?”
原来如此。荒谬。可是,台下为什么如此寂静?鸦雀无声。难道他们不是支伍派吗?如此荒唐的逻辑,为什么没人反驳?没人吭声?连一丝不安或躁动也没有。她沉默了,有意识保持沉默,她本来是中间派。
有人带头呼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抗拒到底,死路一条。”口号声跟着响了起来。
她抬起头,清晰地高声说:“经过你们的帮助,我认识到支伍派是反*共救国团。我参加支伍派,就是参加了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
“什么职务?”
什么职务?首恶。首恶是什么职务?她沉默了,无可奈何的沉默。这是个横飞来的罪名,她莫名其妙,根本就搞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职务。
“是不是政委?”
政委?可笑。政委不就是政治委员嘛。政委是红军和解放军团级以上的部队首长,政委的作用就是保证共产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这是具有红色标志性的特殊职位,反*共救国团怎么可能有政委?她嘴角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微笑,依然清晰地高声说:“是,是政委。反*共救国团南疆分团政委。”
“你有什么罪行?”
“我有什么罪行?”
“你有什么罪行?”
“我有什么罪行?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罪行。”
他站起来,声色俱厉:“你曾和我说,要组织暗杀队,暗杀大队干部和贫下中农,有没有?”
她惊愕得目瞪口呆。她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世界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的造谣、诬蔑和诽谤。更使她始料未及,难以理解的是,这个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者竟然是个支伍派,是与她一同下乡的插青。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卑鄙下流地陷害她,但她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陷于一个非常危险的处境。她正面对的,并不是熟悉的同志、朋友、伙伴,也不是光明磊落的敌人、对手或竞争者,而是一群道德沦丧、阴险恶毒、企图置她于死地而食肉寝皮的禽兽。讲道理只能导致恼羞,摆事实即会引起疯狂,犹豫不决无济于困。谁也保护不了她,她无法指望任何人。就像在深渊高空上走钢丝,她必须完完全全靠自己,迈错一步,也许就万劫不复。
她清晰而镇静地说:“有。”
“你刚才又说没有。”他抡起地上的棍子,朝她脑袋狠狠砸了下去。
“啊——”惊恐的尖叫声并非发自她肺腑,而是来自四周的人群。她看到打人者狰狞的面目,也是个支伍派,也是个插青。她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模糊地飞速上升,而自己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拖拽、压迫堕落,如坠深渊。眼前瞬间黑暗,漆黑一片。她没有躲避,没有呼喊,没有挣扎。站住了,稳稳地站住了。鲜血从脑勺汩汩地流出。她感觉到周围骚动。
骚动乱哄哄的,对她的攻击犹如一支支毒箭,飞蝗般向她心灵扎去。她清晨到村边山坡朗读外语,被诬为与特务组织联络。她们的农业科学试验田,成了培养修正主义的温床。她们建立的文化夜校,被说成反革命黑俱乐部。就连长眠黄泉的先人,也不得安宁。她被恶狠狠地责问:“你那么积极干什么,是不是想混进阶级队伍?”
脑袋疼痛,痛彻心扉。血继续汩汩地流,脑后脑前,心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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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4-7 03:1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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