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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节约经费,更重要的是便于加强管理——他一个顾不过来,集中起来便于记分,就把全体教师都集中在几个大办公室里,实行集体办公。
我是多么不愿意离开我那个小而破旧却充满情趣的陋屋呐。墙壁正中是一幅画有劲松新竹的风景画,左边是郑板桥的《竹枝词》,右边是于谦的《石灰吟》。办公桌上方的墙壁上贴着刘禹锡的《陋室铭》:“孔子曰;何陋之有?”……坚韧、清白、孤独,是我向往的精神追求和生活方式。但此时便一去不复返了。我拖延着时间,企图赖着不走。
伯伯突然进来看也不看我,搬起我的办公桌就要走。我一惊,赶紧拿出几本书(要不他又要拿蛋壳壳来压我了),翻到有关教师的一节给他读:教师工作是个体劳动集体成就。不能撇开个体劳动这个特点而搞一窝蜂……
“你少来本本主义。”他拨开我按着桌角的手说,“毛主席都写过反对《本本主义》,你晓得不晓得?你那些都是文人没事干,吃饱了乱嚼舌头。理论重要还是实践重要?我十年的经验够写它十来本书的。少罗索,赶紧搬走。”
我只好狠狠瞪了他一眼,算作报复,无可奈何地搬起椅子跟他走,占了大办公室的一小角。
小丁帮我拿东西。这小子爱说笑,嘴巴上象安了一架永动机。集体办公给他这个特长以充分发挥的机会。加之园山中学是他的母校,自然又给了他无限多的谈资。所以,他很是高兴,双眼眯成两道缝。
看不出有人有沮丧情绪,仿佛对一切安排都心安理得。林主任殷勤地给大家倒水、抹桌子。领导这样作风民主,使我感到很高兴。但看着那张充满稚气的脸,大概至少比我小三岁。我猜想可能是哪个大学毕业分配的。一想到大学生,我由于年龄和地位所构成的不平之气顿时全消。我至今还不知道大学的门朝哪儿开着呐。
作为新教师,理应谦虚一点,请领导听课,提提意见。我于是干咳了两声,林主任回过头冲我笑笑。我赶紧说:“林主任,什么时候有时间听听我的课,多提些意见。我刚参加工作,还请领导多加帮助……”
我的话还没说完,形象各异的教书匠们竟看着我大笑起来,我莫名其妙。
林主任却涨红发脸,急惶惶地说:“他们拿我开心,你刚来,也、也开我的玩笑。”那样子简直要哭了。
“啥子主任。抹桌子主任——打钟孩儿。”门口的一个人说。
原来如此。我有种被捉弄的恼怒,又有一种捉弄人后的内疚。于是,我赶紧向这小主任道歉:“对不起,我实在不知道。”
难怪伯伯的各项指令能畅通无阻。他简直是个山头王。一所中学竟连个教导员也没有,更别说教导主任了。打钟孩儿办些教导员的事务。据说以前教育局也给他配过教导主任,但由于不听话而被调走了。他一个人要忙几个人的事情,但他从不感到累。
安顿好以后,开始备课。作为新教师应注意一点。可话匣子们却都将对方当作听众,开始播音了。家长里短,儿女亲家,烟酒涨价,料子减价;汽车轧人,电影《苔丝》;小宝爱看《铁臂阿童木》,老爷子爱听《秦香莲》;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地下冒出一股泉水……叽叽喳喳,吵,烦。好容易备好课,刚想缓缓神,伯伯推门进来了。各式各样的声音嘎然而止。大家都装模作样地拿起课本,有的在纸上乱画着什么。只有少数几个实实在在备课的人还大胆地抬着头看着他。
他扫视着办公室,并不住地点着头,大概是清点人数,笑了,可能是没缺勤的人。
他见大家都认真工作,便关切地说:“大家伙不要只顾讨论,要特别注意基础问题,晓得吧?好比盖房子要打地基,基础扎不好就不行。”他走到小丁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班主任干得怎样?基础问题扎实么?”
“不含糊,再加一个班也带它个八九不离十。咱抓的就是基础问题。刚参加工作不抓基础问题抓什么?”
这小子说话油腔滑调,大大咧咧,根本不象对他的教师说话。他把一个字没写的备课本翻了翻说:“就是这集体办公相互干扰太厉害。您瞧,我的长腿也快给挤短了。”
“啥相互干扰?”他瞪起了眼睛,“这样可以相互研究么,你不研究,胡扯什么。挤?艰苦朴素的好传统还能丢?我们那会儿打游击,吃草根,啃树皮,在树底下过夜,还唱歌哩。不是有句话,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看看革命老前辈么。想一想,看一看,啥子挤不挤?”
小丁冲我扮了个鬼脸,反击似地说:“倒也是,凑在一起好打扑克,正好八个人两盘您瞧。”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个袖珍英汉字典晃了晃。
“什么?”他真生气了,“上班时间还想打扑克?你这是赌博。二流子作风,没收,没收。”他一把抓过来,转身问其他人,“你们谁还有?”
他见没人吭声。随手翻翻,差点甩到小丁的脸上去,“你小子。想糊弄我?这是外国字典,你以为我不晓得?”
说罢,一言不发地把每个人桌上的教案全部拿走,要检查。
突然袭击,除了我暗自高兴外,其他人都傻了眼,这下聊天可聊到家了。打负分是没得含糊了。。
没有比你周围的人都是失败者,而唯独你是胜利者的时候,更高兴的了。我微笑着拿出一本《我和拿破仑》翻着,并用足尖敲打着要板,哼起了歌曲。
“猫喝烧酒——够呛。”小丁伸长脖子朝窗外望了望说,“我说诸位,别嘴巴上拴叫驴了。乌鸦黑老鸹,大家还不都一样?法不责众。怕什么?我看大家还是听听这位贫协主任的故事吧。”
有人的脸色变得温和了,有的人开始往他跟前凑,大概都怀着一种报复的心里要丑化他。这小丁也真是。横竖是你的老师,你岂能这样对待他?更别说他还是大家的校长。我将头扭向窗台的一边,装作认真读书的样子,耳朵却扁向小丁一边。
“……你们小瞧他没文化不是?他可是有名的三国通哩。到方圆五十里打听去。梆梆响。有天早晨,给春播的人送饭,半道上碰见两个打羊圈回来的年轻人争论曹操兵马的多少,一个说是八十万,一个说是八十二万。他一听,气咻咻地把饭担子往地上一撂,嚷道,‘年轻人,过来过来,晓得就是晓得,不晓得就是不晓得。不要瞎说。’于是,他就蹲在路边讲三国故事,直到半晌午。他担的饭也叫两个年轻人吃了不少。等到饿扁了肚皮的耕耘者们踹了他几脚后,他才记起早饭还在路边放着。可他眼皮一翻说,‘饿死你们才七个人,曹老公的兵马丢了两万,那还了得。”
哄地一声,大家都笑了。我也想笑,但笑不出来。鼻子有些发酸。
“别笑,别笑。”我瞥见小丁朝我看了一眼,但我装作没看见他。他喝了一口水,眼睛里闪着被恭维后的快感。“他在园山中学给我们上《农业基础知识》课。还是我的班主任哩。根据政治思想状况和家庭成分,我们班被分成重点班。他来后,又重新分了一次,除政治思想和家庭成分外,把爱打扮的,脸皮白的,戴手表的,全清洗出去。说是不能让潘金莲的趾甲和西门庆的指甲污染我们班的空气,这样,我们班就只剩下武大郎,黑旋风和母夜叉了。”
哈哈哈哈……
人们又一阵开心的大笑打断了他的演讲,我却愤怒极了,真想在他那一歪一歪的嘴巴上扇两巴掌。
“教育学大寨时,他首创了学生评分制度,受到区教育局的嘉奖。他带领我们到普通班传授锄地法。据说他在农忙时能使两把锄的。左右开弓,龙飞凤舞,被同学们叹为观止。在空教室里,他先作示范,然后,按组排三行,一人一把锄头,从前锄到后,再由后锄到前。被他驱逐出来的几个西门庆和潘金莲果然厮混在一起了。有一对恰巧排在一起,男在前,女在后,。旁边人堆里就有人唱起了《朝阳沟》;‘你前腿哪个登,你后腿哪个跟,把脚步放稳劲使匀,吱哟吱哟锄把松……’把那两个羞得扔掉锄把跑了。何老师的脸色却气成了猪肝,这可是真的,我一点也都没瞎编。”
我越听越听不下去了。手里抓着茶杯,欲喝未喝,手,在微微发颤……
“你们瞧见了没?他的那付眼镜刚戴时是平光眼镜,那是表示为了跟知识分子打成一片;他头上有圈深深的印痕,那是长期箍白羊肚毛巾留下的……”
“咚。”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把茶杯往办公桌上一墩站了起来。小丁也吃惊地回过头,但毫不示弱地盯着我说;“啊,何青,何校长的侄子,别激动啊。”
人们大概才听出我与何校长的关系,刷地一下齐刷刷都将目光堆在我身上。
我盯着小丁那张似笑非笑的脸足有两分钟,恶狠狠地说了声;“卑鄙。”转身朝外走去。
我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那是不正常的社会迫使一个正常人所做出的几件当时很为人欣赏,现在却难免被人非议的事而已。但小丁在这个时候这样说,并且有那么多人随声附和,无非是对他突击检查教案的报复而已,看来,他们已经和伯伯到对立的位置上了。而我,作为他们中间的一员,又是校长的侄子,将怎样扮演好这一角色呢?
晚上,召开全体教工会,无非是公布教案检查情况。我怀着某种报复性的期待。希望伯伯的表扬,能横扫落在我身上的那种充满猜忌的目光。
看起来,他对教案的检查情况还颇为满意。不过,真实情况,他并不真正了解。因为,检查者都是教研组长。好与坏都是听组长汇报,可能组长汇报的还是不错的吧。
他高兴地说;“看起来,同志们对党的教育事来的认识还是深刻的。基础问题抓得不赖。回想那二年,那可真是糊弄人哩。谁来抓个基础问题?不是叫你割麦子,就是叫你间谷子。这会儿可好了,真正能抓个基础问题了。咱贫下中农不来抓个基础问题谁来抓?人哄地皮,地皮返过来就要哄你的肚皮哩。到头来你能填饱肚子?不是糊弄人哩?现在可不是糊弄人的时候了。(有人窃笑)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眼睛变得虎视眈眈,两片眼镜片发出青蓝色的光直射向我。他情绪激动地拍打着桌子,简直要怒吼了,“新来的教师何青,备课极不认真,我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操得哪门子心思。教学目的竟然写成西红柿。”
哗——
全场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我感到莫名其妙。我望了望他暴怒的目光,慌忙低下了头拍了一下脑袋——好在神经官能症还没把我的记忆力搞得太坏;记得她们曾经激烈地讨论市场上的西红柿的品种繁多,价廉物美。并且让我路过时代买几斤,当时,我好象正写教学目的……
严重教学事故,倒扣五十分。
我很惊异于夹在轴承中的滚珠,它们虽然遭受着两块坚硬钢圈的夹持,但由于自己圆滑而硬朗,所以,不仅自身可以灵活地转动,而且,可以负载着车体前进。我却在这种生活夹持中深感无能为力。
伯伯并不因为我是他的侄子而对我有所宽容和保护,相反,凡事却都要拿我开刀,对我严格得近乎刻薄,可我的话,他连一句都听不进去。别人则把我当成校长的亲信,以为给点儿颜色看也不过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甚至以为是麻痹大家警惕性的一种手段,将我摆在校长的位置上,怨而远之。我试图创造一个被人了解的机会,证明我是个清白的人,我根本不象众人猜测的那样糟糕,但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我越努力,人们越认为我在做戏。而伯伯则对我怒目而视,大概以为我没为他争光,甚至丢了他的人。我真正尝到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滋味了。
伯父照例来看望大家,检查人数,强调基础问题,看看教室,布置工作——集体办公也确实给他的工作带来了许多方便。有时,他还拿出一盒高级香烟散给大家,而他则噙根旱烟袋。
我觉得他这样做有讨好的意味,太没出息,但看看大家接烟时诚惶诚恐的样子,也真正体味到他在人们面前的份量。
期中小考加班阅卷,由于经费不足,加班费也没有。大家都小声怨着,几个人还不停地拿眼睛瞟着我,那眼神里包含着关于是不是汇报的发问,使我倍受难堪,世界上没有比被人误解、曲解,被人无端地猜疑和侮辱更痛的事了。但我对这些只能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伯伯来了,他总是在大家最不满意的时候出现的。
他右手提着一只桶,桶里冒着热气。左手拿着一把大勺子,和大家热情打着招呼。林主任跟在他后边端着一摞子碗,腋下夹着两把筷子。
“来来,别干了,大伙先趁热喝点儿。”他满满地舀起一碗碗漂着一层葱花的羊汤端到人们案头,又回头招呼我,“青,别坐着,快来帮忙端。”
我对他这种没有出息地讨好别人大为不满。一方面用严格,简直可以说是刻薄的制度卡人,一方面又用小恩小惠收买讨好人。这样就能提高教学质量么?我实在不愿做这种没有出息的事情。但校长加伯父的双重身分,还是迫使我动了窝。
“您这样经常掏腰包,叫人不敢再吃了。”有人拿着空碗客气地说。
在阴历十月这颇有些寒冷的夜里,不花钱喝上两碗羊汤,如果不是自私得连指甲长了都舍不得剪的人,是应该有这种感激的。
“您就甭管谁掏腰包了,这叫不吃白不吃,吃饱了好好干活儿。”那样子正象招呼一群参加秋收夜战的社员吃烙饼。
一碗碗端过来,轮到我却只有小半碗“福底子”了,而且,里边还有煤渣、沙子等诸如此类使人倒胃口的东西。至于伯伯和林主任则只有看的分了。
伯伯装了一锅旱烟,边抽边嘻咪咪地看着狼吞虎咽的人们,大概有一种如同口受的幸福感。
“呃,呃呃,”小丁打着饱嗝儿,伸着懒腰怪声怪气地说,“这羊汤就是好吃。不过,要有点干的,号起卷来不就更有劲儿了是不是?”
“唔唔,”伯伯脸上顿时显出愧疚的样子。他磕掉烟,拍着脑门说,“瞧我这脑袋。睢我这脑袋,后生子能干也能吃是不是?”说着,他浑身上下摸了个遍,才缓步走到我跟前说,“钱。”
我望着他那竟有几分得意的眼睛,按着装有本月工资的口袋,怨恨之气顿生:你搞得众叛亲离,民怨沸腾,连我都成了众矢之的,你还没有出息地讨好别人,这一顿夜餐得多少钱。掏钱买粉笔,把床让给新来的教师,连自个的自行车都成了公用的。你这个官当的有什么油水。
今天还要连我也赔进去么?然而,他那坚定的目光,使我不敢有更多的犹豫,便掏出钱包带着一股怨气扔在桌子上,啪,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
他竟一点也不计较,抓起钱包递给林主任,一句话没说,只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林主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朝镇上走去。一会儿,提着一篮子饼子回来了。每人发两个。有的人吃了半个,有的只啃了一口,有的干脆没动就装进口袋里了。大概是为儿女们准备的点心。
这是不是已经到了共产主义社会?我有点儿哭笑不得。
吃饱喝足了,没人工作,也没人说话,大家都怔怔地望着他,象观察着一个天外来客,气氛显得不太自然。
他大概也觉得有些难堪,便搭讪着说;“我看,这基础问题很重要,大伙号卷要抓住基础问题号紧点,其他的松快些儿,这就象押土匪,你得讲究个路数。”
“押土匪?”小丁鼓着个腮帮子说,两个烧饼也吃得只剩下小半个了,“怎么个押法?”
“哎,这你还晓不得?”伯伯忽然来了精神,一磕烟锅立起身打着手势说,“那时候没有车晓得吧?抓住土匪五花大绑捆起来,一人押一个往城里送。那些土匪一个个肥头大耳,五大三粗,象大狗熊。半道上,他要解手了,你要给他解裤子是不是?你千万别到他前边去解,他一脚踢在你小腹里,你就没命了,你就在他的一侧把手伸前去,用屁股或外胯对着他,踢一脚也没事。还有,可别在墙根和树跟前,要在空地上,二愣子领着土匪在墙角解手,被土匪一头顶在墙上顶死了。……”
多么新鲜有趣。他还不停地作着动作,但除了我和小丁外,其他人都将脸扭向一边,有的已开始往卷子上打“x”、和“v”了。大概这样的故事讲得太多了吧,从人们不太恭维的目光里,他的话无异于祥林嫂在说:“我真傻,真的……”
他环顾左右,把烟袋掖到裤带上,才提起桶,讪讪地退了出去,目光幽幽的。
冬天来了,由于天黑由于冷,迟到早退的增多了。伯伯对这种不定期的检查也更紧了。把小林主任拧得哭了好几次鼻子了。
当然,他还是够照顾大家的,在检查前,特意在会上警告大家要自觉一点。特别是住得远的。他说这后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因为我住得最远。
回到家里我做好了物质和精神上的一切准备:检查了自行车的车闸和车铃。在链条上膏了机油;然而,物极必反,饭做得太早了,怕冷放在炉子上热着,当满怀进食的希望提锅时,饭,连同锅底都掉进炉子里:钢精锅底被烧化了。
发脾气,生闷气,揣了俩馒头,冒着呼啸的北风和扬起的雪霰上路。半路上,不留神与一行人相撞,虽未伤着人,对方却撑起了眼睛:“你这人,眼睛在哪儿长着?”
“哎哎,鼻梁两边,眉毛底下。”
等我紧赶慢赶到了到学校门口时,已经望见伯伯立在大门口了。高高的个子,弯弯的腰,寒风吹着他花白的头发,象几根枯草。林主任站在他身边正棒着一个硬皮笔记本往上记着什么。他俩跟前聚集了一群男女学生,在凛冽的寒风中吸着鼻子,缩着脖子,呵着气,跺着脚。
我刚跳下车子,他就仰着一张冻得乌青的脸,睁大微微肿胀的眼睛,抖动着手指着我训斥说:“学生迟到,你也迟到?象个做老师的样子么?”
学生们都有用幸灾乐祸的目光望着我:你常教训我们,你也有今天?活该。
在学生面前挨批评的确不好受。可也没法,只得讪讪地站在一边,迟到了么。
伯伯咳嗽着走过来,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捏了捏我的棉袄说:“哎,你咋穿得这么单薄?快,先登记,回去烤烤火。”
“冻不死的。”我索性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车把上。不料,冻硬了的馒头掉了出来,象两颗手雷在学生脚下骨碌碌地滚动着,几个胆小的竟尖叫着跑开了。
他看见馒头,立刻显出不安和愧疚的样子,拣起沾着雪沫的馒头端详着说;“还没吃饭?这冷馒头咋 吃?”
学生们趁他不注意,趁机从他身后溜进去,撒腿跑了。
他一看,慌了手脚,追了几步没追上,便跺着脚弯腰打弓地喊:“站住,你,你们给我站住。”
可是,顷刻之间,连个学生和影子也不见了,他气得脸色乌青。嘴角溢着白沫子说;“你晓得他们都是多少斑的学生?都叫啥?”
我摇了摇头。
“你为啥不帮我挡住?”
“这不是我的职权范围。”
“啥?”在寒冷的晨光中,他的两眼射出两束寒冷的光,伯父加校长的双重身分一下全亮出来了。他大声训斥我,“啥是你的职权范围?搞好工作抓好你的基础问题就是你的职权范围。晓得吧?可你来半年不到尽给我闯乱子,惹事生非。叫我咋工作?这人数查不出来,我得扣自己的分呢,晓得吧?你呀,唉。”
“什么?”我吃了一惊,这大概就是他给自己定的校长岗位责任制吧?据说定下了,但没有公布,想不到,他居然在暗中执行了。这岂不是自己给自己往头上套枷锁?天底下哪有这号没出息的人。近半年来积郁的悲伤、恼怒,夹缝中的苦衷,以及寒冷的北风,冻硬了馒头,扣除了的十分,和这张出力不讨好的老人的脸……一切都化作了喷口而出的岩浆般的话语:“您好,您能干。您聪明,世界上哪有您这么好的官儿。您跟自己过不去,也跟别人过不去,我闯了乱子,到了这儿实指望你照顾点,谁知您对我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别人却把我当成你的一丘之貉。冷嘲热讽。我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我哪一点不如人?我闯了什么乱子了?你这哪是改革,你这是借改革之名摧残人才,扼杀人才。你要把你手下的人全变成奴才、蠢才和庸才。我不干了,下一学期我就调走。我要是象您这样干,早回家卖红薯去了。”
空荡荡的校园门口只有我们三人。北风吹得电线杆嗡嗡作响。风扬起的雪霰直往脖子里灌。天空灰蒙蒙的,象我们三个人的脸。我咆哮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着。
林主作吓得脸色苍白,直愣愣地望着我。伯伯的脸则由乌青渐渐涨红了,眼睛里闪着愤怒而委屈的光。他哆嗦着嘴唇说:“好,你说得对,你走吧。可是你也不寻思寻思,我不这样干咋干?我不抓基础问题抓什么?我何曾不晓得抓个教学方法,可我满脑子高粱花子,知道方法是个啥?勾勾叉叉洋码字,我晓得是啥意思?调动教师积极性,局里边块二八毛也不给往下拨,冬天连炉子都生不着,我拿什么去调动?我自个儿买粉笔,做夜宵,自行车也成了公用的。我为了啥?卖红薯?我还想卖梨呢。我能不听党的话么?我苦打实熬十年,盖了房,栽了树,办了农场,红旗中学十年没动过,我图个啥?现今,我能看着人家改革上去把我的红旗中学挤跨吗?你说不这么抓咋抓?卖红薯,我咋不想如今种地轻松自在,可这十年生了根的红旗中学能随便丢了么?要是十年来的红旗中学在我手里丢了,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我还能活么?啊?你不是说要走吗?你立马就给我走,你们都走,你们走了我一个人干,咳咳咳…”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抖动着双肩剧烈咳嗽起来。我和林主任忙一人扶住他的一只胳膊朝学校走去。
风,刮得更紧了,天空中飘起了雪花。 |
2013-10-1 02:5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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