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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里的葡萄青了又黄黄了又绿。浓浓的绿色仿佛都能流下来,给小院以醉人的春意。墙上的小草迎风劲抖着。稠浓的阳光涂抹着院子里可以涂抹的一切。连在木头凿成的食槽边啄食的白鸡,也被涂染上一层淡淡的黄色。
雪凌站在鸡群后边,身体挺挺的。它长高了,也长壮了:周身雪白雪白的,象用冰雕刻而成。羽毛象涂了一层油,在阳光下闪着雪亮的光。脖子里的羽毛一根根整齐地排列着,时而乍起,显露出凌凌雄姿。脖和背之间形成一个弧度很大的弯。尾巴直直翘起尾羽松松地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飘拂着,胸直挺挺地向上向前挺起。头顶不是那种大而薄的单冠,而是短而粗的双冠,鲜红鲜红的。象要渗出血来。头左右两侧,有两片淡黄色的耳坠,随着头的摆动摇来晃去。眼睛大而圆。加上细细的眼皮,形成圆圆的两圈。下巴上又长着两片红而薄的双冠,软软的象两块薄红绸。杏黄色的喙硬硬向前伸去,喙尖上带着尖锐的小钩。棕黄色的双爪稳稳地抓在地上,昂首挺胸直视前方,眼睛里射出凌凌的光。连叫声都嘎嘎脆亮,雄浑,周身透露着一股傲然雄风。
风把鸡们的羽毛吹得蓬蓬松松地乍立起来,象跳芭蕾舞的演员。但它的羽毛一点也没被吹起来,紧紧地贴在身上。它望着吃食的鸡们,不停地“呱岸——呱呱”叫几声。
小黄也长大了,变得雪白雪白的,象它一样,也有两个小小黄耳坠。它立在槽边,清秀、淡雅,文静。它的吃法也很文雅,慢慢地在大家拥拥挤挤地缝隙间啄一口,才伸长脖子缓缓下咽,不时抬着头张望一下。
灰灰已经长成了花花。高大,肥胖,连叫声都露出一股凶悍之气——嘎啊嘎啊。它见白白吃得慢却尽拣好的吃,就在她脑袋上鹐了一口。白白慌忙退后去。一会儿,它又战战兢兢地挪到槽边探了一口。花花嘎地叫了一声,一口鹐住她的头,把她拽开,又一直赶到葡萄架下,才气咻咻地返了回来。
白白怏怏地站在那里,委屈地垂下了头。花花却跳进槽子里边鹐着吃,边用两只大爪子刷刷地刨着,把鸡食刨了一地。其他的鸡只好鹐着吃撒在地上的劣食。
雪凌见状大怒。它嘎地叫了一声,冲过去,叼住花花的头就往外拖。花花痛得高声尖叫着。它毫不吝惜地在它头上、背上鹐了好几口。把她赶到粪堆边,让她自找食去。
花花望着它,无可奈何地刨着干干的粪碴,嫉恨地盯着移向食槽边的白白。
它嘎嘎地叫了几声,才缓步走到食槽边。鸡们给它让开一个很宽的地方,那儿有未曾动过的吃食。它吃了几口抬起头,却见主人给红脖喂玉米。一粒粒金黄色的玉米粒在主人脚下迸跳着,红脖跳来跳去,快活地啄食着。它知道红脖是黑黑长大变成的,会象自己一样嘎嘎地大叫,只是要矮小一些。
为什么单给红脖吃得那么好,大家不都一样么?它忿忿不平地嘎嘎叫了几声,带领大家冲过去抢着吃。主人挥手往开赶,它跳了跳只退了半步,又跑上前去,趁机啄了红脖一口。红脖没朝理它,它吃得顾不上。
一根棍子暴怒地朝它杵来,它敏捷地往旁边一闪,又抖着翅膀往前扑了一下,嘎嘎叫着,掩护大家撤退。刚退到柴垛跟前,就见金黄的玉米粒儿从那干枯的手指间噗噗地掉在地上,红脖一粒粒鹐起,慢慢吞咽着。嗉子胀了老高。
呱呱岸——呱呱。
不平则鸣。它冲着红脖和主人一迭声地大叫起来。忽然,它见那双手猛然一把抓住了红脖,一根细细的麻绳三缠两绕就拴住了红脖的腿和翅膀。红脖挣着腿,绝望地嘎嘎叫着,眼睛求救般望着它。
他要干什么?也象黑脖家抓住那个红鸡一样,把刀子架在头上放血么?一定会的。它冲上去跳起来,想啄那只曾喂过它苍蝇的手,但没勾着。
主人提着哀叫着的红脖走进屋里,关上门,它飞上窗台嘣嘣地鹐着玻璃,又跳起来撕碎一格窗纸。
主人锁上门,提着一只盖着布的竹篮走了。红脖在篮子里呱呱地哀叫着。它飞下窗台追上去,在主人裤腿上儿狠狠啄了一口,想拽住他。主人踢了它一脚。它飞到墙上冲着那干瘦的背影大叫起来;
呱岸——呱呱。咯儿咯儿咯儿——
他要把红脖带到哪儿去?会不会给它放血?它不知道。但它知道红脖不会有好事。能让你这么坏么?它领着群鸡上到窑顶上,那里有老头儿的西红柿地。
西红柿架上挂满了一串串的西红柿,红艳艳的。饱满而丰盈,好象时刻能撑破皮溢出红汁来。地里热烘烘的,暑湿的气流顺着藤蔓悠悠上升。
它在一颗最大的西红柿上鹐了一口。鲜红甘甜的肉汁顿时溢满了嘴,吞进肚里更觉轻爽、香酥。它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它不停地一下一下弹跳着,西红柿当肚开了个大窟窿,大家也都学着它的样子啄食起来。很快便有十几棵大西红柿被啄得破破烂烂的。
这不是很好的吃食么?为啥天天要吃糠呢?弄得大家脖子一歪一歪地咽不下去。它一连啄了好几颗,嗉子也胀了起来,它准备天天上来吃这东西。谁让他把红脖抓走呢?
咝咝——咝——
随着几声粗厉的赶叫声,一块土块硬硬地砸在它身上。一个下巴秃秃的男孩在不远处弯腰从地上拣起土块打着它们。
鸡们吓得惊叫起来,纷纷乍着翅膀从小路上往下跑。来不及跑的就大着胆子从高高的窑顶上扑愣愣地飞了下去。
呱呱呱。它大声叫起来。它不明白,主人家的窑洞后边怎么秃下巴也来管?他家住在主人家窑洞后边,刨了大大一块土方,还天天往里刨,震得它们晚上都睡不着觉。这西红柿难道他家也想占么?占了还叫老头吃什么?还让鸡们吃什么?它跳起来冲着那秃秃的下巴示威般地叫起来——
咯咯儿咯儿——
秃下巴飞起一脚踢来,它一跳让过去,趁机在他脚脖子上啄了一口。等秃下巴拣起一根树枝,它已敏捷地从窑顶上扑嗒嗒地飞到自家院子里了。
天空中一条黑影掠过,它嘎喔警叫一声,大家都迅速躲进鸡棚和柴草堆里。它则藏在葡萄架下边,透过叶子间的缝隙望着天空——
一只老雕在院子上空缓慢地盘旋着。
每天能够打第一声鸣的鸡肯定了不起。可惜它老贪睡,每天都是在群鸡的声声打唱声中惊醒,赶紧胡乱学叫几声。声音尖峭难听。人家都是咕咕咕喔——。它却是嘎嘎儿嘎儿——,引得伙伴咯咯地嘲笑起来。
今天,它一定要第一个打响。让别的公鸡都跟着它叫。它为此一夜没睡,紧紧抓住那根木棍。
窝里有股很呛一味儿,憋得难受。四周黑古隆咚的,连个气眼也没有。它烦燥地不时搔搔头,磨磨嘴,理理羽毛,差点把旁边的白白挤下架去。
它仔细盯着面前黑乎乎的墙壁和窝门四周的小缝隙,好象那堵墙渐渐变灰了,小缝隙也好象有了些亮光,那光亮甚至照见了窝门口的鸡毛和粪便。
窑洞后边刨土的声音震得窝棚上的土往下掉。
不能再等了,肯定时候到了。再等,有鸡叫一声,自己再叫,不就成了第二个了么?第二有什么意思?必须当第一。一种想竭力表现自己的热望在它周身燃烧起来。一种竭力想呐喊的冲动使它挺了挺胸,向后弹了弹腿,扑嗒嗒使劲扇了几下翅膀,头部仰起,又用力向前伸去,后脖颈高高鼓起,喙用力向下一勾轻轻在空中划了个弧,又往起一仰,一种脆亮尖厉的声音从嘴里发了出来——
咯儿咯儿咯儿——
它停下来,静听雄鸡们对这种声音的反映。它为自己能发出今天的第一声鸣唱而陶醉。但没有鸡来呼应它。它又接连打了好几声,才听见有几声回响。可那些声音都是嘎嘎地尖细脆厉。这种声音响了半天,才听见远远近近,此起彼伏的打鸣声。咕——咕——咕喔——,雄浑,豪迈,英武。有的纤细,有的粗犷,有的稚嫩,有的老练,有的嘶哑,有的微弱,有的带着一丝睡意的朦胧,有的透露出一种狂欢的豪情……此起彼落,渐渐连成一片。每一种鸣唱都带着雄性的勃发,形成一股巨大的震颤力,震憾着沉睡的大地,又带着悠长的尾音,飘飘渺渺地飘浮于空中,化作丝缕缕,挤进每扇紧闭着的窗户,潜入每个五花八门的家庭,唤醒形形色色的对明天有着某种渴望的人们。
它是号角,给强者以雄性的动力,使之急于披衣起床,伸腿登脚,拉开门去迎接又一天的生活;给弱者以鼓舞,敢睁开眼睛使劲盯着顶棚,在那里寻找一天的希望。它是爱神,能唤回每个家庭一夜冷淡了的,甚至完全破碎了情感。它是催眠曲,给酣睡的小宝驱走梦魇,注入几多甜蜜,如许母爱。它是善良的福音书,凶恶的催丧钟。为善的人,急于在声声鸣唱中起来,进行一日的辛勤劳作。作恶的人,忙于在声声鸣唱中逃遁,妖魔鬼怪,慌于在声声鸣唱中四散隐慝……庄严、沉浑,雄壮,昂扬。由于沉沉黑暗而带来的一切迷惘、昏庸和沮丧,都能被种声音唤醒,一切恐怖、压抑和不安,都能被这种声音驱走。它是希望,力量和意志的化身。 |
2013-9-24 01: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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