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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有人说恶梦醒来是早晨,可我只能感觉到恶梦醒来是黄昏。
我没有一毛钱。中途售票员让我买票,我说我的钱包丢了,央求他把我拉到终点站,但他坚决不行,非让我下去不可。我知道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下去的。尽管他骂骂咧咧,暴跳如雷,但我知道,厚脸皮在关键时刻有着任何脸皮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只要你不怕他骂得难听,当着众人的面,他一个大男人是不敢对一个姑娘动手动脚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竟会变成这个样子,而在这之前我是多么羞涩和胆小啊。
我终于于凭着一张成熟得有些过分的老脸皮平息了他亏了本的怒火,使他停止了暴跳怒詈,无可奈何地将我拉到市里。
乜家为了六千块钱以及重要的香火问题会很快找来的。这颇具临战壮态的意念使我的两条腿绝对具有四条腿的功能,且专门走拐弯抹角的胡同和偏僻的小路。但我知道这样转是没有出路的,我必须迅速离开这里,到一个更远的完全陌生的城市去。现在最困扰我的是肠胃的饥荒问题。我闻着大大小小的饭店里溢出的沁人心脾的香气,只能用更多的口水和它比高低了。
我不可能向谁讨钱去,更不会讲出事情的真相求人施舍,那样实际上是将你最薄弱的部位亮出来从而招致更多更大的打击和伤害。我绝不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同情,关心和帮助。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在人行道上拣了一只还算干净的塑料袋,揣进口袋里,强忍着饥饿,找到一家生意很红火的饭店,主动去帮助忙得不可开交的服务员收拾在我看来依然很丰盛的残菜剩饭。
莫名惊诧的服务员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不想当保姆了,想换换工作,来这儿帮帮忙实习一下,看能不能当服务员。巴不得全替她们干了的服务员将信将疑地让我干倒剩菜剩饭换餐布的脏活。我当然巴不得这样,趁她们不注意时往嘴里塞上几口有肉质的剩菜。她们说我很胜任,肯定能干好,夸奖了我几句。我趁势说,主人不在,我忘了给狗买狗食了,希望能带点剩菜回去先喂喂。
她们很痛快地让我自己去拣。我一下子差不多把一大桌的剩菜全倒进那只很大的塑料袋里了,把她们惊得目瞪口呆,以为那家主人养了一大群狗。
服务员担心满满的塑料袋会撑破,又另外给我套了一只。我向她们道了谢,神气活现地走出了那给我以能量的有钱人们呆的地方。
这袋大杂烩够我吃三天的。真是袋里有粮,心中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
长这么大我是第一次撒谎。这使我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谎言都到处存在的真正原因了:谎言尽管丑陋,但它象厚脸皮一样在关键时刻最为有用。
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躲到几株塔松后边,用硬纸叠了一个汤匙,象光绪三年的一个饿鬼,大口地吞噬着由几十个菜组成的拚盘。直吃得满嘴流油,饱嗝连声,才挖下去一个小坑。
我又拣了几只塑料袋套在外边,将口子紧紧扎住,带着这唯一的盘缠和行李,毫无目的地寻找我能继续远行的办法。
我终于扒上了一辆运煤的列车,藏在车厢里,经过三天三夜的奔驰来到南方一座更大的城市,在家政公司找到了一个当保姆的活。
主人夫妻俩都是大学讲师。一个儿子有八九岁,我的任务就是做家务并接送孩子上下学。
我的一颗瑟瑟的心终于随着主人和蔼的笑容和关切的问讯渐渐稳定了下来。我觉得我象走进了人生的天堂。
男主人叫冼伟,四十多岁的样子,中等身材,浓眉大眼,高高的额头,白白净净的脸,一双善良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英俊潇洒,看上去顶多有三十多岁。
女主人叫歧娟,看上去比她丈夫要老许多,圆胖胖的脸,黄中带黑,但眼睛炯炯有神;眼角有细细的皱纹。不过,修剪得很得体的头发和优雅的气质,使她并不显得太苍老。只是和她的丈夫比起来有些老相罢了。而事实上,她还比她丈夫小三岁呢。
孩子叫冼宁,活泼可爱,聪明勤奋,很快和我成了好朋友。他是独生子,我呢,目前看起来还没有成为非独生子的任何迹象。当然,把不准我在找到我的亲生父亲后,冷不丁会冒出一两个哥哥姐姐或弟弟妹妹来。
冼宁自然把我当成他的姐姐,我把他当成我的小弟弟。我们玩游戏捉迷藏,读书写作业,简直成了他的大伙伴。
他爸妈特地给我做了一身新衣服,价钱虽然不高,但很时髦雅观。
夫妻俩你拽拽衣襟,她拉拉袖子,让我象转陀螺一样在穿衣镜前扭着身子,转得我热血沸腾,几乎掉下泪来。我象迷鸟归巢,散羔回圈,第一次找到了家的感觉。我真想扑上去抱住他们叫一声什么,但我实在不知道该叫什么!想叫一声爸爸妈妈,但他们那么年轻;叫一声大哥大嫂,但不足以表达我感激的心情。我只能让感激的泪水流进肚里也流进心里。
尽管在这之前,我也曾有过家,但家里的旮旮旯旯都塞满了孤独,寂寞和压抑。老实木讷的父亲几乎不会说吃喝拉撒睡以外的任何话。我从来没有体味过精神上的慰藉和关心,与现在相比,我是完全有理由权将鸦巢当鹊巢,错把他乡当故乡了。
我只能用拚命地工作,周到的服务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了。
我每天都环顾四周,看那些活做完了,那些活还没做,还有什么可以做得更好,不敢有一点疏忽。拖地板,洗衣服,接送冼宁;看着菜谱学做新菜,给他们换换口味。尽管这样,我也仍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憨痴痴乜几几怔愣愣。常常把事情办砸。不是盐放重了,就是忘了开抽油烟机。最不习惯的是坐在那个瓷缸上拉屎。长这么大,我从来都是蹲着拉的,根本不习惯坐着;有好几次我都拉不出来,硬是给憋回去了。再说,看着那比我的脸盆还干净的便盆,我实在不忍心糟蹋它。城里人让灶房和茅房做邻居,很难说他们比乡下人讲多少卫生。他们的碗很小,吃得也少,恐怕跟又拉屎又吃饭有关系——他在门里吃饭,你在门外拉屎那咋能吃得下呢?
然而,时间一长,我也渐渐习惯了。我习惯了坐马桶,抹口红;习惯了用小碗吃饭,习惯了说您好您早先生小姐谢谢您对不起没关系,习惯了用颇为标准的普通话来表达我的思想,传递方方面面的生活信息。
夫妻俩从不对我的过错表示一点不满。比如失手打了一个碗,有时忘了关窗户等,从不责怪我,反而来安慰我,只是耐心地给我讲解什么事情该怎么做,应该注意些什么。
一开始,粮菜等生活用品都是他们下班后买回来放在厨房里让我做。后来渐渐对我信任了,就给钱让我自己去买,回来我给他们报账,但他们不让我说,也不过问价格数量。我只好暗中制了一个表,把每天买东西的价格数量,总价余款都填上去,每周日拿给他们看一次。夫妻俩连夸我很聪明,不让我再填什么表。但我知道人最难得的是信任。越是信任自己,自己更应该表现出让对方觉得信任得很值。我故意将账目放在写字台上的一只公用抽屉里,以便他们随时查看。
后来,细心的歧娟发现我买的菜总比市场上的低,她有点怀疑我是不是买回了劣质菜。但她没动声色,亲自到市面上买了跟我买的一样的菜,价钱却相差不少,她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反正卖菜的赚的也不少,让他们下点价也不吃亏。
“你跟人家搞价呀?你怎么搞的?”她惊异地说。
“很简单。”我说,“你跟他搭讪几句,装着不想买要走,他要叫你,你再回头他总得给你下价。”
她笑了,连夸我办事能力强,但还是嘱咐我不要再费那个劲。咱家不缺那几个钱。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减少菜贩子们的利润。因为时间一长,我成了几个菜贩共同的客户,不用搞价,他们就给让利。日久天长为主人省下不少生活费。
当然,我的努力又使商贩们的利润逐渐转移到我身上了。冼老师不时给我买一些本应我自己购买的生活用品。歧老师则经常给我买衣服。
冼老师则是在思想上精神上对我关怀备至。有时问到我的家庭情况,奇怪我为什么不写信,也没老乡来看我。我慌称家里人不认得字,只是打电话跟他们联系——尽管他们对我很好,但我实在不敢再相信谁了。我怕有人知道我孤立无援再受到伤害。
他不再问我什么,但看得出他猜想我在撒谎。但我只能这样,我只能在心里乞求他原谅我。
他家有一个书房,冼老师常在里边看书写作,一摞摞的书散发着油墨的香味。我常给他扫屋子,整理书籍。有时没事时也静静地坐着捧着一本自己能看懂的书读。温煦的阳光给书房镀了一层金,窗台上的鲜花也怕打破这分宁静似的静静地开放着。我情不自禁的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所打动。尤其是那些令人神往的爱情故事,完全把我带到一个十分美妙的境界中去,绝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看到精彩处我常忘情地发出丝丝窃笑。
我发觉不妥,怕打搅了主人,忙掩住口,抬头看看主人,却见他正打量着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盛满了善意,爱怜和关切。我不敢和他对视,忙低下头吃吃笑了起来。
“你真美,杏儿。”他轻声说,“温柔,善良,聪明,你的心灵跟你的外表一样美丽。你要是能多读些书就好了。”
他不叫我全名而是叫我小名,象我的父亲,又象默默地爱着我的青梅竹马的毛青光。
尽管表面上我对他的赞美没说什么,但心里象吃了一罐子蜜,甜丝丝的。从此,我就象得了圣旨,一有空就象蚂蚁啃骨头似地啃着一本本厚厚的书。时间一长,我竟然能参加他们的充满着文化韵味的谈话。这使他们非常惊讶,都说是一棵好苗子栽到沙漠里了。可我倒没有什么惋惜的。我觉得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东西,你着急上火又有啥用?
然而,命运好象真的捉弄我。不久,我突然生了病,上吐下泻,头晕目眩,痛苦不堪。歧老师开教学研究会去了,家里只有冼家父子俩。
冼老师非常惊慌,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我送到了医院。又是拍片,又是验血,忙得不可开交。连饭都没顾上吃。最后,费了八担芝麻的劲才查出我是食物中毒。
大家每天都吃同样的食物怎么别人都没事单单是我中毒呢?大家很是费解,我也莫名其妙。后来在他们的耐心启发下,我才想起,前天中午剩下的一碗饭,我舍不得倒掉,昨晚我就悄悄吃了。好象有点馊,但也不太难吃。可咋就这么灵验呢?在家我是常吃剩饭的呀,干嘛一到这儿肚子就显得这么金贵呢?
“你呀,真傻,”冼老师坐在床头剥着香蕉说,“我让你倒掉,倒掉,你却悄悄吃进自己肚子里了。这下可好了,这伙造反派在肚子里闹起文化大革命来了。”
他说话很幽默。我想笑,但笑不出来,直想哭,不知是感激,还是没有亲人的孤单和痛苦。我只是嘟哝着说:“太对不起了,太麻烦您了。”
“瞧你,又说见外话不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咱家的门,就是咱家的人。咋能说对不起和麻烦呢?你还不是为咱家省几个钱才这样的?这除了说明你是一个心地非常好的女孩子,还能说明什么!你快一天没吃饭了,先把这香蕉吃了垫垫底,香蕉有解毒的功能。”
他一口一个咱,说得我泪都快出来了,我在这里感受到了我此生从未感受过的关怀和温暖。他使我想起了我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母,一切我最亲最亲的人。我觉得我已成了他们家的一员了:他的妹妹,他的女儿,或者随便他的什么人。这种温暖我长这么大,即使在我养父那里也从未感受过。我心里一激动,不听话的泪水悄悄从我的眼角流了下来。
他掏出手帕轻轻揩着我眼角的泪水,默默地注视着我,蓦地,他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我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期待什么似的。但等我睁开眼,只看到他的背影,手里拿着饭盒给我打饭去了。
我的心怦怦跳着,生平第一次被一个男人,而且是被自己所仰慕的男人亲吻,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是不是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爱情?可是我怎么能爱上一个比自己大上好多岁,又有孩子又有妻子的男人呢?
然而,不知为什么,从此以后,我在潜意识里总是希望那样的事情能再发生。我一听见他的声音心里就有一种说不上的什么感觉,激动,期待,羞涩,幸福?我不知道。尤其是他出差后的一段时间,我好象失去了什么一样,有些魂不守舍,常常呆呆地想着什么,忘了自己所做的事情。
有一次,他出差回来跟歧老师说话说到半夜,那样亲热,那样融洽,叫我嫉妒得睡不着。我象翻烙饼似地翻了半天后,神使鬼差地披上衣服出去见他们房间的门没有关,还开着灯。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将门悄悄推开一点缝,偷偷朝里望去,我的心蓦然怦怦狂跳起来,我看到了我所不应该看到的一切。我想喊叫,叫不出声;我想跑,迈不出步。我只觉得浑身的血往上涌,心惊肉跳,发冷发热。过了半天,我才镇定下来,拖着沉重的步子,扶着墙挪回我的屋里。
从此,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长久地留在我的梦境中,记忆里。尽管这样的场面我已经历过多次,但那是性质完全不同的行为,是爱情和强/暴的最本质的区别。我甚至想那床上躺着的也许该是我……
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我一万遍地诅咒自己,骂自己下作,龌龊,没出息,但不由人不想,越骂越要想,越想越要骂。
粗心的他竟没发现我的这些变化,以为我病了,给我做偏饭,还要张罗着给我请医生。我一一拒绝了,但这种关心反而加重了我对他的渴望。倒是歧老师作为女人,似乎有所察觉,常冲我神秘地笑笑,虽然未置可否,但我感觉她似乎已洞明一切。我也渐渐冷静下来,明白我应该怎样做,既保护自己又保护对方。一切又都恢复到了往常的样子,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命中注定的事是无法抗拒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人。
有一次,歧老师出差走了,家里只剩下我俩和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那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外面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冼宁早早在里屋睡了,只有我和冼老师在客厅里看电视。屏幕上一个人才出众的姑娘面对着代表艺术,金钱和权力的三个男人苦苦地作着爱情的选择:她爱着艺术,却嫁给了金钱,又跟权力偷偷摸摸明来暗往。那精彩的对白,亲昵的动作,看得人心旌摇拽,难以自制。冼老师不停地扭动着身子,似乎有些心猿意马。蓦地,一道刺破夜空的闪电一亮,“咔”地一声惊雷过后,一下停了电,屋里顿时一片漆黑。紧接着又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震得楼房都微微摇晃,吓得我浑身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妈呀”叫了一声,扑在他肩上。他轻轻说了声“别怕”,一把将我紧紧抱住,发疯般地吻着我的额头嘴巴鼻子脖子。我幸福地似乎是早已期待似地迎接着他的狂吻,互相拥抱着回到他的卧室里,做了我那天看到的他和歧老师所做过的一切。
事毕,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半天,不可思议地说:“真奇怪。”
我诧异地问:“怎么了?”
“你居然不是处女。”他困惑地说,“象你这样一个善良温顺的姑娘,怎么能不是处女呢?难道在我之前,你碰到了比我更让你动心的人了吗?”
我半天没说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我才断断续续向他讲了我所有的遭遇,包括我的来路不明,没爹没娘和被拐被强/暴的经历。
“可怜的杏儿,怎么命运对你这么不公呢!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罪恶和痛苦往往总要给善良者头上扔?为什么?”
他边是安慰我,边发问地说着,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象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眼睛和嘴巴里。他掏出手帕要给我擦去,被我挡住了。这是我接收到的这世界上第一次也是第一个男人为我这样一个饱受种种磨难的姑娘落的眼泪。尽管这眼泪的年轮大了一点,但充满了真诚善良和挚爱。它落在我的嘴里,也落在了我心里。落在嘴里是咸的,落在心里是甜的。
从此,我们真正被情网网住了。我在这张网里挣扎着,折腾着,每天都生活在浪漫的王国里。似乎到处是鲜花,音乐和美味。我轻盈得象出了笼的鸟,哼着歌做一切琐碎的事情,连洗衣服拖地板洗马桶都充满着诗意。我的衣服越来越时髦,打扮得越来越新潮,整个儿象大街上招摇过市的都市小姐。
这些变化当然瞒不过歧老师的目光,她似乎已觉察到我们在偷情,但一点都看不出她对我有什么不满,反而对我很关心,常开玩笑说:“我们杏儿要是再包装一下脑袋可就真成都市人了。”
得垄望蜀,得寸进尺,是人共同的缺点,这缺点使人痛苦失败,欢乐进步;眼泪和微笑并存,灾祸与幸福同在。
能被所爱的人娇宠是幸福的,但它最大的后果就是使人得意忘形,自以为是,最终再回到失意的地步。
女主人的宽容和大度,男主人的宠爱和体贴,使我渐渐飘飘然起来,我自以为是这个家里的一员了。这个温謦的家有我的一半,甚至有多一半了。渐渐地表现得不太顺从,甚至有些傲慢了。
过去,全家的脏袜子甚至内衣内裤,即使他们不让,我也是争着洗,而现在扔在床底我也视而不见。做饭也马马虎虎,有时根本不按菜谱做,什么简单做什么。有时,女主人让我加两个菜,我竟敢当面拒绝:“算了吧,物价上涨这么快,能省就省几个吧。”
冼伟一乐,冲我扮扮鬼脸;歧老师也只是笑笑,不再作声,脸上看不出一点不快。
我真佩服她的好修养,这好修养使我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我以为她是害怕冼伟,因为我和他的关系几乎公开化了,她脸上都没有一点愠色,反而很随和地说:“那就随你便吧,吃什么样都一样。”
这种虚假的幸福并没维系多久,这种被占有所获得的短暂的得意便象中午的露珠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影子也没留下。
那是周末一个令人消魂的晚上。歧老师领着冼宁回娘家去了。我便和冼伟放心大胆地做着爱的美梦。我们忘情地沉浸在最后的晚餐里,似乎忘了这世上的一切,竟不知道什么时候门早已被打开了,女主人歧娟早已站在眼前用一种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目光看着我们快乐的,但在她看来绝对是肮脏丑恶的表演。
是我穿过冼伟的肩膀先看见了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我惊惶失措地使劲推着冼伟,他才停止了雄性动物本能的运动,回过头看着他的结发妻子。
我以为他一定吓破了胆,毕竟这是最伤害她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呐。
可是,他似乎早就有所准备似地,一点也不慌张。一边不慌不忙地穿着衣服,一边还冲他妻子笑笑,好象他正干了一件家务事,在等待女主人奖赏似的。
我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尽管平时没感觉有什么可怕的,但被抓住现行,不怕不行。我慌里慌张地穿着衣服,差点把裤衩也套在头上;裤子腿登了半天才穿上,鞋也反穿了。
我这时才如梦初醒,记起自己是个小保姆,没有文化,没有父母,无依无靠,刚从恶魔的魔掌下逃了出来,刚在这里找到快乐,安慰和同情。而我却恩将仇报,夺了别人的爱,给为你带来幸福的人带来了痛苦和不安。尽管有他主动的一面,但你要有主意,就绝不会出现这样不可收据的局面的。你破坏了一个原本幸福的家,你真是罪该万死,死有余辜。
我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逃难似地离开了这可怕的地方,跑回自己屋里,伏在床上狠狠扇着自己的耳光,直到吓得脸色苍白的冼伟跑进来强按下我的手,对我百般劝慰,把责任全揽在他的身上,我才住了手。
他太了解我了——他怕我去死。
歧娟竟然还象平时一样一点都没责怪我,反而和冼伟一起安慰我,还亲手做了几个菜为我压惊。这倒使我在自责自怪的同时感到莫名惊诧,以为她不是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就是神经不正常,问冼伟,他也是笑而不答。
过了几天,我以为这场风波可能平息了。然而,歧娟却郑重地将我叫去,先给我拿出一本相册让我看,那是她做姑娘时的相片。令我惊讶的是原来她居然那么漂亮。白里泛红的脸,黑亮的眼睛,弯弯的眉毛,精巧的嘴唇,象一朵出水的芙蓉,可现在——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说,怎么样?比你漂亮吧?
我点点头,我哪能跟当年的她比。
“可是,不知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到我这个年龄会怎样呢?你那个冼老师还会象现在这样爱你么?”
我红着脸低下头,我还真没想到过这个问题。
“你是个姑娘,我是个婆娘。”她看着我象个哲学家似地慢条斯理地说,“但你用不了多少年也会象我一样成为一个婆娘的。到时你的命运又会怎样呢?恐怕很难说吧?爱情是什么?爱的过程就是将一个人由姑娘变成婆娘的过程。这是爱的幸福,也是爱的悲哀。要看世俗意义上的爱情美不美,最现实的办法就是去看一个婆娘美不美,而不是看一个姑娘美不美。衰老和化妆品一样是咱们女人的专利。当女人靠青春支撑幸福,男人靠事业支撑幸福的时候,女人永远是男人的牺牲品。所以作为一个婆娘,要让你的事业有成的男人永远爱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永远拥有青春。如果你自己没有了,就替他找一个青春来代替你,你就永远处在一个被他感激的位置上,他就会加倍地来爱你——当然,这并不仅仅指性爱。因为爱情中的性爱已经有人替你做了,属于你的另一半就会加强。这叫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明白么?你是我们爱情生活中一个强有力的的筹码,所以我一点都不怪你,相反,我还要好好感谢你。”
我想,不是她发疯了,就是我听错了。哪有妻子为丈夫找情人的!丈夫有了外遇,不是吵闹打架,就是寻死觅活闹离婚,有的甚至互相残杀家破人亡。哪里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和做法!
“不,这绝不是真的!绝不是!你在骗人。”
我大声说,声音尖尖的,听起来特别刺耳。
“我知道你不相信。”她阴阴地说,“我来帮你证明一下吧。你的小腹部有一颗黑痣。你没有阴毛,很白净,就是相书上说的‘白虎’,克夫命,不是没丈夫,就是有了也要克得他一辈子晦气触霉头。不过我家冼伟并不是你的丈夫,所以也不怕。他每跟你作一次爱,就要向我详细汇报他的感受,连每个细节都交代得很清楚,就象我和你做过一样。世俗的女人以为跟男人睡过觉就是一切依赖的理由,睡了觉就以为一切都得到了,就有了爱情。如果真是那样,妓女岂不是得到的爱情最多么?连老母猪也有了爱情。其实真正的爱情是互相关心,理解帮助和默契,互相信任和支持。当然,睡觉也是重要的,但有一个孰轻孰重的问题。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必把睡觉看得那么重要呢?我俩的感情你也看见了,绝不会因为跟你睡了觉就有什么改变。相信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是他喜欢的,我都会设法满足他,更不会争风吃醋,跟你你争我夺,争吵撕打。那只能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得不偿失。因为他要背着你在外面沾花惹草,你是没有办法的。除非你的丈夫比你更软弱,更可怜,更无能,可是这样的男人你愿意嫁给他么?”
我不知道她后边还有多少说辞,但我只觉得我的脑袋陡然增大了好几倍,嗡嗡作响,似乎天在塌地在陷。我好象突然间被眼前这个善良大度温柔的女人给强*奸了。我完全是这个女人送给她丈夫的一件礼品。我的价值情感不比花店里的一束花值多少钱。我每和他上一次床,就加强一次他对他妻子的感激和真情真爱,就会听命于他的妻子,甘当他妻子的奴隶。我完全是他们爱情的牺牲品!当我每和他颠鸾倒凤地作完爱,我还沉浸在所谓的幸福之中时,他一头便到他妻子屋里边讲边掩口窃笑,笑我是傻瓜,笨蛋。我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从市场上买来的一块廉价的猪肉!切碎煮熟,油腻腻地天天在油锅里让他们炸着吃!
我愤怒,可我向谁发泄?我悲哀,可我向谁倾诉?我痛苦,可有谁会来给我化解?我想哭,可有谁来再会给我擦去伤心的泪水?冼伟么?那个我爱着他,他也自称是爱着我的男人?在他的妻子跟我摊牌的时候,他早已不知躲什么地方去了。哑巴吃黄连,打落牙咽进肚子里,我只能自作自受了。
歧娟拿出二百块钱,说这是给我重新找工作的盘缠,工资已全给你了,我不能让你们再发展下去了,因为你们做得有些过度了。凡事都要有个度,我必须掌握好这个度,否则,从这个门走出去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我给予他是真的,但这里必须有个条件,必须有个尺度,我是有力量把握住这个条件和尺度的,就象瓷器厂一个最有经验的炉工,能恰到好处地掌握好火候,才能烧制出最有价值的瓷器来。
我没有接她多给的钱,我不要她的怜悯和施舍,我的青春,我的爱是区区几百元钱能补偿得了吗?我没再敢听她那足以要了我的命的爱情理论,收拾起简单的行李,头也没回地走出了冼家的大门——尽管我很想说点什么,这个家曾经给了我不少美好的东西,但现在我还能说什么呢?道谢么?你把你的青春和汗水全给了他们,只给了点少得可怜的工钱,有什么可谢的?诅咒么?一切都是自作自受,能诅咒谁呢!除了默默地无声无息地离开,还能做什么。
我又一次被抛到了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我向哪里去?现在我唯一的依靠就是那从未见过面的亲生父亲,可父亲啊,您在哪里呢? |
2013-9-23 02: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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