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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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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如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那大概就是所谓母子连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证实是对的——正是宛如身边相伴最久的两个嬷嬷,趁夜里奶娘和宫女睡着,突然惊吓小皇子,反复引他号哭不休,长时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顿虚弱下去。难怪查遍小皇子的饮食衣物都不见异常,谁能想到折磨一个小婴儿最简单的法子竟是不让他睡觉。可怜小皇子多日以来竟不曾安睡过一宿!我惊骇于她们竟能想出这样隐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迹,连慧言也窥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两个年老慈和的嬷嬷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在秘刑逼供之下,两个嬷嬷终于招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谢贵妃的人,当年被送到东宫侍候太子妃,便是谢贵妃为日后设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铁腕之下,谢贵妃无力与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从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软肋——太子。谢贵妃没能完成这番布署,便病逝了。两名嬷嬷留在东宫依然时刻想着帮三皇子夺回皇位。太子身边无法下手,她们便一心断绝皇家后嗣,只要太子无后,皇位终还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东宫姬妾大多没有子女,曾有一个男婴也夭折了,能平安长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来,只怕全是她们从中动了手脚。

谢贵妃,那个婉约如淡墨画出的女子,至死都隐忍无争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渐渐明白过来,假如谢贵妃果真没有一点心机手段,又岂能在姑姑的铁腕之下立足不败,恩宠多年不衰。或许这深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也或许干净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贬入不见天日之处,甚至如更多无名冤魂,永远消失在宫墙之后。

不寒而栗之余,我仍觉庆幸,这幕后的主谋不是子澹——若连他也卷入这血腥黑暗的纷争,才是最令我恐惧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却是宛如——最残酷的阴谋和背叛,来自她嫡亲的姑妈和身边最亲信的宫人。

两名嬷嬷当即被杖毙,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谢贵妃,必然连累子澹和整个谢家。宛如再三挣扎,终于忍下对子澹母子的愤恨,推出卫妃做为替罪羊,赐她自缢。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护了小皇子,又一手隐瞒真相以保护子澹,而这背后却是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被断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与杀人都是我这一双手——或许哥哥说得对,我的确越来越像萧綦。

自此之后,宛如姐姐也终于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后。她开始铁腕整肃后宫,妃嫔稍有获宠,便遭她贬斥。普通宫人被皇上召去侍寝,次日必被她赐药。皇上与她的争执怨隙越发厉害,几番闹到要废后……谢皇后善妒失德的名声很快传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宫中开始筹备元宵夜宴,而萧綦却在准备讨伐江南叛军。

这日我们一同入宫,他去御书房决议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阳殿商议宫宴的琐事。

方一踏入殿内,便看见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宫人强逼着喝下一碗汤药。谢皇后冷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喝。我虽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后宫的手腕严酷,但亲眼见她逼侍寝的宫人喝药却是第一次。见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着,起身迎上来。那女子猛的挣脱左右宫人,将药碗打翻在地,扑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药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隐隐有一股辛涩药味……这药味,竟异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说话,我只怔怔看着她面容,脑中一片空百,却不知她在说些什么。

“阿妩?”她诧异地唤我,“你怎么了,脸色为何这般苍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惊吓到你?”

我勉强一笑,推说一时不适,匆匆告退。

离开昭阳殿,也不及等待萧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从前曾问过府中医侍,都只说我每日所服的汤药是寻常滋补之物,我也从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宫中闻到那种药的辛涩气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汤药一模一样,这种味道我绝不会记错。

房门外步履声急,萧綦匆匆步入内室,人未到,声已至,“阿妩——”

我回转身看他,他额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后说你忽觉不适,究竟怎么了,可有传太医来瞧过?”

“也没什么大碍。”我淡淡笑,转头看向案上的那碗药,“刚叫人煎好了药,服下就没事了。”

萧綦看也不看那药一眼,立即道,“这药不行,来人,传太医!”

“这药怎么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这不是每日不可间断的良药吗?”

萧綦一下顿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变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静无波,只端起那碗药来看了看,“果真是么?”

他没有回答,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我笑着举起药碗,松手,任它跌落地面,药汁四溅,瓷盏摔作粉碎。我开始笑,从心里觉得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无法自抑,笑得全身颤抖。萧綦开口唤我,似乎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耳中只听见自己的笑声……他陡然将我拽入怀抱,用力抱紧我。我如溺水般挣扎,绝望到极点,不愿让他再触碰我半分。无论我怎样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挣扎间钗环零落,长发散乱下来,丝丝缕缕在他胸前缭绕,仿如爱恨嗔痴,怎么也逃不过命中这一场沉沦。

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软倒在他臂弯,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偶。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将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来,他给我服的是这种药。

他不肯让我再拥有他的子嗣,不肯让他的后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让我的家族再有机会成为“外戚”。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颠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他仍在一声声唤我,神色惶急,嘴唇开合,仿佛说了许多许多,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颜色。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恍惚感觉到他的怀抱和体温,听到他一声声低唤。

可是我不想醒来,不想再睁开眼睛。又有药汁喂进口中,苦中回甘……药,我陡然一颤,不由自主地挣脱,却被一双手臂禁锢得不能动弹,任由药汁一点点灌入口中,毫无反抗的余地。我终于放弃挣扎,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他放下药碗,轻拭我唇边残留的药汁,举止轻柔仔细。我睁眼看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现在王爷满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边,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脉的子嗣,只需一纸休书,另娶个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瞳孔骤然收缩,森森寒意如针,难掩伤痛之色,“我在你眼中,真是如此不堪之人?”

我还是笑,“王爷是盖世英雄,是我一厢情愿,以终生相托的良人。”

“阿妩,住口!”他握紧了拳,久久凝视我,眉目间的寒霜之色渐化作惨淡。

“在这世间,我只有你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如今连你也视我如仇敌。”他的声音沙哑得怕人,我亦痛彻心扉。

还能说什么,一切已经太晚,这一生爱恨痴缠,俱已成灰。

(下)

母亲从汤泉行宫回京,连家门也不入,便直接住进了慈安寺。这一次我明白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心如死灰,这滋味我如今也知道了。

紫竹别院,冬日霭色将青瓦修竹,白墙衰草尽染上淡淡凄清。我与母亲对坐在廊下,于袅袅茶香中,听见远处经堂传来梵音低唱,一时间心中空明,万千俗事都化作云烟散去。母亲捻着佛珠,幽幽叹了一声,“我天天都在佛前为你们兄妹祈福,如今阿夙知事许多,我也不必挂心他,唯独对你放心不下。”

眼见天色不早,而母亲又要开始唠叨,我忙起身告辞。母亲却又留我一起在寺中用过素斋再走,我着实讨厌这寺中斋菜的口味,只得苦笑着推脱。

徐姑姑接过话头笑道,“必是有人在府里等着王妃吧,都说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今日看来果真是浓情似蜜,依奴婢看啊,公主还是不要挽留的好。”母亲与她相视而笑,我亦只得浅笑不语,心中却阵阵刺痛。在旁人眼里,我与萧綦依然是伉俪情深,然而我又怎忍心让母亲知晓个中苦楚——自那日之后,他便搬去书房,不再与我同宿,整日早出晚归,同在一处檐下,竟数日不曾碰面。我不去见他,他也不来看我。想起宁朔初遇的时候,我们也曾各自矜傲,最终是他低了头……一时间,鼻端微微酸涩,竟险些在母亲面前失态。

辞别了母亲,徐姑姑一路送我出来,叮咛了些家常闲话,却几番欲言又止。我朝她笑了一笑,“徐姑姑,你怎么也学着母亲那般脾气了,往日你是最不爱唠叨的。”徐姑姑望住我,眼中忽有泪光闪动,朝我俯下身去,“老奴有几句话,自知冒昧,却不能不斗胆说与王妃知道!”

我忙扶起她,被她一反常态的郑重模样惊住,“徐姑姑,你看着我自幼长大,虽有身份之别,但我向来视你如尊长,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她抬起头来,目光幽幽,“这数十年,老奴亲眼看着公主和相爷的前车之鉴,这世间最不易长久的便是恩爱二字。如今王妃与王爷两情正浓,只怕未将子嗣之虑放在心上。老奴却忧心日后,假若王妃的身子无法复原,当真不能生育……王爷迟早会有庶出子女,届时母凭子贵,难免又是一个韩氏!王妃不可不早做打算,防备在先!”

她一番话听在我耳中,深冬时节的山寺,越发冷如冰窖。

我猝然转头,胸口急剧起伏,竭力抑止惊涛骇浪般心绪,半晌才能稳住语声,“什么无法复原,你说清楚一些?”徐姑姑哑然怔住,望了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再也抑止不了语声的颤抖,“不能生育,又是怎么回事?”徐姑姑脸色变了又变,语声艰涩,“王妃……你……”

“我怎样,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我直视她,心头渐渐揪紧,似乎有什么事情是所有人都知道,唯独我蒙在鼓里。

徐姑姑陡然掩住口,满面悔恨之色,哽噎道,“老奴该死!老奴多嘴!”

“既然已经说了,不妨说个明白。”我笑了,止不住满心辛酸,却仍想笑,想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不堪的隐秘。

徐姑姑双膝一屈,直跪了下去。只听她语含哽噎,一句话断断续续说来,却似晴空霹雳,刹那间令我失魂落魄,僵在了原地——她说,“当日王妃小产之后血崩,性命垂危,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侥幸脱险,却已落下病根,往后若再有身孕,非但极难保住,且一旦再次小产,只怕便是大劫。”

我竟不知道是怎样浑浑噩噩回到了王府。

万千个念头纷涌起伏,心中却是一片空茫,反而没有了喜悲。一面是噩耗突至,一面是绝处逢生——对于生儿育女之事我还依然懵懂,即便这样,我也隐约懂得不能生育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萧綦早已知道,可他竟不肯告诉我真相。难道他以为可以一辈子瞒下去,让我一辈子不知道,就不会伤心难过了么……他竟然这样傻,傻到每日强颜欢笑哄我喝药,傻到被我误会也不肯解释……回想当时,我对他说了什么?那些话,此时想来才觉句句椎心,伤人透骨,将他一片心意撕作粉碎。他视我为至亲至爱之人,以一片真心相与,本该共患难之际,我却没有给他全部的信任。

不知何时我已泪流满面。

车驾到府,天色已黑了,我顾不得脸上泪痕未干,形容狼狈,径直往书房奔去,心中只想着他会不会还在恼我,会不会原谅我的愚蠢……甫一转入后廊,迎面却见一名宫装女子迎了上来,绿鬓纤腰,明眸皓齿,叫人眼前一亮。我怔住,凝眸看去才认出是玉秀,如今的显义夫人萧玉岫。她换了这身穿戴,恍若脱胎换骨一般,令我既惊又喜,“玉岫,竟然是你!”

她羞赧低头,悄声道,“宋……将军刚回京,今日入宫谢了恩,便一同来拜谢王爷和王妃。”

我恍然,她受封赐嫁怀恩之后正逢宫变,其后又是连番变故,一直未得机会入宫谢恩。我卧病之时,恰是京中局势最为微妙之际,宋怀恩奉命赶赴辛夷坞,督视子澹,防范谢氏与皇族的异动。如今诸事安定下来,国丧已过,怀恩也回京复命,看来他们的婚期也该近了。我忙向她道贺,羞得她粉腮飞霞。眼见这一双璧人将携连理,我满心的凄伤不觉也缓了过来,略有些暖意。玉岫说怀恩正与萧綦在书房议事,她不便入内,只好来这里候着我。她含羞说起怀恩如何如何,小女儿娇态尽显无遗。我含笑与她相携而行,却听她说,“他此次回来,又带了兰花给我,这次的花儿更好看呢,不过叶条被折坏了,他也真是粗心。”

我蓦然失惊,心下急跳,明白定是子澹有事了——想来他借玉岫向我传话已有两日,而我连日抑郁心烦,避不见客,玉岫又不懂得个中奥妙,竟误了如此大事。

直待宋怀恩前来见我,屏退了玉岫和左右侍从,他才将始末道来——数日前有旧党余孽突袭辛夷坞,意欲劫走子澹,虽未得手,却引起萧綦和皇上的震怒,萧綦下令严查,加派重兵看守,并将子澹监禁了起来。我松了口气,至少知道子澹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想不到忠于先皇的旧党如此顽固,至今仍想夺回皇位。只怕他们非但夺不回皇位,反而会将子澹逼入更危险的境地。

送走了宋怀恩,我忐忑沉吟良久,不觉来到书房门外,却迟疑不能近前……如今恰逢异动,子澹被卷入是非之中,我若在这个时候去向萧綦解释言和,他会不会以为我另有目的?原本心结未解,若再火上浇油;只怕说什么都再难让他相信了。一时间百般踌躇,我在廊下俳徊良久,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被烛光映在窗上,忽明忽暗,终究没有信心迈进门去……直至夜阑人静,灯烛熄灭。

我怔怔半晌,无奈转身而去。

彻夜辗转难眠,一早天还未亮我便醒来,再无睡意。想来萧綦大约也该起身上朝了,我披衣而起,略略梳洗,素颜散发步出房门。

深冬时节的清晨,有薄雾霜气弥漫在庭前廊下,披了银狐深绒披风仍觉寒意扑面,呵气成霜,只怕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许久不曾这么早起身,想起从前母亲总会一早梳妆齐整,陪着父亲用过早膳,再送他至府门。而我婚后三年都是独居,习惯了疏懒贪睡的日子,萧綦更是从不让我早起。而今想来,我处处受他呵宠容让,却极少为他做过些什么……

才到庭前,就见萧綦朝服王冠步出书房,面色冷肃,一大早就眉心微蹙,思虑沉沉。我驻足廊下,静静望着他,并不出声。他几乎已到了跟前,才蓦然抬头瞧见我。他怔住,定定看我,眼底分明有暖意掠过,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的淡漠,“怎么起得这样早?”

我叹口气,没有回答,默默走到他跟前,抬手抚上他衣襟,上面有一道极浅的皱痕。我的手指缓缓抚过那蟠龙纹宫缎,掌心轻贴在他胸口。他一动不动地立着,沉默地看我。我亦静静垂眸,掌心下感觉到他沉稳的心跳,心中陡然一酸,万般惆怅只化作无声叹息。他覆上我手背,掌心温暖,良久才低声道,“外边冷,快些回房去。”这短短数语的温存,令我眼底瞬时热了,忙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他方一开口,却听侍从催促道,“王爷,时辰不早,上朝怕要迟了。”

我忙抽身,抬眸无奈一笑,轻声道,“早些回来。

他颔首,浓浓暖意涌上眼底,唇角隐有笑意,只伸手将我身上披风裹紧,便匆匆转身而去。

半日里心心念念都在想着他,想着他下朝之后便会回府,我忙吩咐厨房预备午膳。

然而过了午时许久,迟迟不见他回府,我正等得百无聊赖,却见侍女匆匆来报,说右卫将军求见。我一时惊诧,匆忙迎出正厅,却见宋怀恩全身披甲,佩剑加身,大步直入。我骇然驻足,心中悬紧,脱口道,“出了何事,王爷呢?”

“王妃勿忧,王爷现在宫中,末将奉命保护王府与京中畿要,请王妃暂时不要离府!” 宋怀恩沉声回禀,满面肃杀,示意我屏退左右。

我忙令左右退下,只见他踏前一步,低声道,“两个时辰前,皇上在宫中堕马受伤。


三十一、托孤

我们都低估了旧党,尽管再三清洗宫禁,仍然有忠于先皇的旧人潜藏在了宫中。

今日早朝时皇上还是好好的,然而就在萧綦下朝回府的路上,接获宫中传来的急讯——皇上堕马,身受重伤。

西域进贡的飒露名马刚刚送入宫中,皇上一下朝便兴冲冲去试马。左右宫人眼看着皇上策马奔驰,越驰越快,起先谁也不曾发觉异样,直到那马突然惊嘶着冲出围场,奋蹄狂奔,一路冲踏撞倒数名内侍,皇上大声呼叫……左右还来不及围截阻拦,却见那惊马蓦然跃下高台,将皇上从半空掀翻坠地……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此刻再听宋怀恩复述当时情形,仍令我震骇得全身冰凉,几乎立足不稳。

萧綦赶回宫中,立时封闭了宫禁,调集禁军镇守宫门,将一干涉疑宫人监禁。随即,内禁卫发现一名驯马的内侍已服毒自尽。

为防范叛党趁乱起事,萧綦命宋怀恩率领兵马控制了京中畿要之地,并命他亲自镇守王府,严防叛党行刺,更不许我踏出府门半步。

我在房里坐立不安,心忧如焚,此时情势诡异莫侧,萧綦在宫中不知是否有危险,也不知皇上伤势如何……只怕萧綦也预见不了情势的变化,不知吉凶,所以强行将我禁足在府中,不准我贸然入宫。

无数可怕的念头挥之不去,越想越是揪心。即便千军万马之中,我也习惯了他天神一样的身影,相信他无所不能,战无不胜,永远都不会倒下。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若陷入险境,又该如何。这么久以来,我习惯了对他的依赖和索取,却忽略了他也只是个凡人,给他的体谅、宽容和支持竟是如此的少。

正当心神恍惚激荡之时,门外传来仓促脚步声。

我推门而出,却见宋怀恩大步奔来,“王爷派人传话,命王妃速速入宫!”

宫中四下戒备森严,每隔百余步即有一队禁军巡逻,各处宫门都被禁军封闭。眼下虽有山雨欲来之势,却无变乱之象,看来宫中情势已在萧綦掌控之中。

乾元殿前侍卫林立,医官匆匆进出,斜阳余晖将殿前玉阶染上血一样的颜色。诺大的殿上,一众宫人内侍屏息敛气,黑鸦鸦伏跪了一地,朝中重臣俱已到齐,连父亲和卧病已久的顾老侯爷也在,哥哥亦垂手立于父亲身后。众臣之前,萧綦负手而立,面色冷峻,周身散出肃杀之气。

一眼望见他的身影,我悬了半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却又立刻被殿上的森冷肃杀包围,手足俱是冰凉。

我缓缓步入大殿,环顾满殿的文武,却只有我一个女子,每个人的目光都投注在我身上……我向萧綦、父亲和允德侯行礼,父亲面色青白,一言不发;顾老侯爷被人搀扶着连连气喘;萧綦深深凝视我,神色莫测,语声肃然,“皇后正在昭阳殿等候王妃。”

我一时愕然,怔怔道,“皇后召见妾身?”

萧綦目光幽深,语意冰冷彻骨,“皇上已宣读遗诏,幼主即位,后宫干政在所难免,特赐谢皇后殉节。”

我耳边嗡的一声,如闻霹雳, 一口气息梗在胸口,半晌缓不过来——子隆哥哥,数日前还在和我抱怨唠叨,宛如还说要去慈安寺探望我母亲,为小皇子祈福……小皇子,他还这么小,还不会说话,没有唤过一声母亲,便要永远失去父母了……

“皇后要求见过豫章王妃,方肯殉节。”萧綦的声音传入我耳中,一时竟陌生而遥远。我有些恍惚,身子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萧綦沉默地看着我,眉目间笼罩着一层淡淡阴影。我看着他,又望向父亲,目光缓缓从满殿重臣脸上扫过。

一旦小皇子即位,太后临朝,谢氏便会再度成为外戚之首,更莫说谢氏手中还有子澹,还有效忠先皇,以子澹为正统的旧党余孽……假若谢家借此翻身,宫闱朝堂很快又会再现血雨腥风,无论萧綦还是父亲,都不会允许这个局面出现。

宛如殉节,已成定局。

我脚下虚软,竟要宫女搀扶,才能一步步踏上这昭阳殿。

宫灯初上,玉帘微动,有风从殿外直吹进来,婴儿微弱的哭声,一声声催人断肠。

三尺白绫、金鞘银刀、玉杯鸩酒——衬着明黄丝缎,一样样托在雕花金盘里,帝王之家连死亡都来得如此华美堂皇,仿佛巨大的恩惠和慈悲。

白衣散发的谢皇后怀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俯身亲吻,久久流连不舍。我站在内殿门口,望见这惨烈的一幕,再没有力气踏进门去。

宛如回头看见我,浮起一抹苍白恍惚的笑容,“我等你好久了。”

我缓步走近,什么话也说不出,只默默望住她……眼前这无辜的女子就要被我的丈夫和父亲逼上死路,而我非但不能阻拦,还有亲自送她上路。

“孩子又哭了,你哄一哄他吧。”宛如蹙眉叹息,将那小小襁褓送到我怀中。

这可怜的孩子,生来就守尽磨难,曾经连御医都以为他活不长了,谁知他竟然坚强地撑了过来。可是如今,他的爹娘却要撇下他双双离去了。

我抱着孩子,蓦然仰首,泪水仍是夺眶而出,滴落在孩子脸上。他竟然真的止住哭泣,好奇地伸出小手,往我脸上探来,似乎想替我抹去泪水。

宛如笑了,脸上瞬时散发出淡淡光彩,恬美如昔,恍惚似回到她少女时候,“你看,宝宝喜欢你呢!”

我却猝然转头,不忍再看。

“阿妩。”宛如轻声唤我,语声无限温柔,“往后你要替我看着宝宝长大,替我教他说话识字,别让人欺负了他……还有我的女儿,无论以后做皇帝公主还是做草民,只要让他们好好的活着,即使庸碌无为,也要长命百岁。”

她每说一句,便似一刀割在我身上。

她望住我,忽偏了头一笑,恰如从前娇憨模样,眼中却是无限凄凉,“你要答应了我,我才肯答应他们殉节呢。”

我再支撑不住,双膝一屈,重重跪在她面前,颤声道,“从今日起,他们便是我的孩子,我会庇护疼惜他们,视若亲生骨肉,不叫他们受到半分委屈。”

“多谢你,阿妩。”宛如也跪了下来,含泪望着孩子,幽幽道,“大约这便是报应了,我害过的人不少,如今轮到自己……也好,都报应在我身上,别再让孩子受罪。”那孩子突然咿呀一声,转头朝她看去,眼珠乌漆透亮,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

宛如蓦的站起,抽身退后数步,凄厉笑道,“带他走!别让他看见我上路!”

我咬牙抱紧了怀中的婴儿,深深朝她俯拜下去,心中最后一次默默唤她——此去黄泉路遥,宛如姐姐,珍重。

踏出昭阳殿,一步步走下玉阶,身后传来内侍尖细悠长的送驾声,“皇后娘娘薨——”

我木然穿过殿阁,从昭阳殿到乾元殿,繁复拖曳的裙袂,一路逶迤过龙陛凤阶,锦罗悉簌有声。

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臂间帔纱飞舞,风那样冷,心那样寒,只有怀中小小的人儿,给予我仅有的温暖。

这个瑟缩在我怀中,小猫儿一样脆弱的婴儿,尚不知这悲苦多蹇的人生已经开始。

我缓缓踏进大殿,穿过所有人的目光,迎着萧綦走去。他立在那九龙玉璧屏风前,广袖峨冠,不怒而威,与这大殿仿佛融为一体,刹那间令我错觉,以为他才是这里的主人。我抱着孩子望定他,缓缓俯下身去,垂首漠然道,“皇后薨了。”

一时间,殿上沉寂无声。

“让皇上看一看殿下吧。”沉寂在侧的父亲忽然低低开口,须发微颤,一眼望去仿佛又苍老了不少。

萧綦沉默点头,望向我怀中的婴儿,冷峻眉目间似乎掠过一丝悲悯。

我默默穿过垂幔,抱着孩子走向那巨大的龙床,在榻边跪下,“皇上,阿妩带着小殿下看您来了。”床上气息奄奄的年轻帝王发出一声微弱叹息,从榻边垂下手来,艰难地招了招。我靠近榻边,将襁褓中的婴儿送到他枕边,看见他惨白的脸上,眼窝发青,嘴唇已褪尽了血色。他似乎说不出话来,眼珠定定地看着我,看了好一阵子,突然一眨眼,露出个古怪的笑容。

刹那间岁月倒流,依稀又见那个骄横无礼的太子哥哥,总喜欢捉弄子澹和我,每次作恶得逞,便冲我们眨眼,露出促狭得意的笑容。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颤声唤了他一声,“子隆哥哥。”他咧嘴笑了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惫懒模样,瞳光渐散的眼里竟又亮了亮。

我将孩子抱得近些,让他看得清楚,“子隆哥哥你瞧,小殿下长得好像你,等他长大了,定是一个淘气的小皇帝……”

我骤然哽噎得说不下去,他却笑出声,微弱地说出一句,“小可怜虫。”

“马儿跳下去时,像飞一样……飞起来……”他断断续续开口,虽气若游丝,目光却有了异样的精神。我顿时惊喜不已,以为他好起来了,转头急唤御医,却见他身子一僵,目光直勾勾盯着顶上,脸上泛起亢奋的潮红,“我飞起来,看见宫门,差一点就能飞……出去……”陡然间,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这么断了。

乾元殿再一次挂起了素白玄黑的垂幔,召示着又一位帝王的辞世。

时隔不到一年,宫中哀钟长鸣,两代帝王相继驾崩。谢皇后追随先帝,以身殉节,上尊谥为孝烈明贞皇后,随葬帝陵。

一夜之间,帝后相继崩逝。他们争争闹闹一生,在世时是怨侣,死后到那冷森森的皇陵之中,却只得彼此相伴,再不分离。

当夜,永安宫再传恶讯,太后惊闻噩耗,中风昏厥。

当我赶到时,姑姑已经不会说话,只能木然躺在床上,目光混沌呆滞,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了。自宫变之后,她就闭门不出,再不愿见人。她恨我,更恨亲生儿子对她的背叛。每次皇上踏入永安宫,必被她冷言冷语斥走,而我甚至连永安宫的殿门也不得踏入,只能远远从殿外看她。数月之间,她迅速老去,鬓旁白发丛生,脊背佝偻,已全然成了垂垂老妪……而今皇上驾崩,终于抽去了她最后的支撑,无异于致命一击。

我一遍遍唤她,她却只是怔怔盯着没有边际的远方,目光空茫,口中含含混混,不时念叨着几个字。

没有人听懂她在重复说着什么,只有我明白。

她说的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下)

本朝开国以来从无皇后殉葬的先例,谢皇后的突然殉节震动了朝野上下。

值此危急关头,萧綦和父亲放下旧怨,再度成为盟友。萧綦挟迫年迈庸碌的顾雍与其余亲贵重臣,逼令谢皇后殉节;父亲一手封锁了姑姑中风的消息,外间只知太后悲痛过度而病倒。皇后一死,年幼的小皇子只能交由太后抚育,一旦小皇子即位,太皇太后垂帘辅政,这便意味着王氏再度控制了皇室。

以宗室老臣和谢家为首的先皇旧党,原以为可以黄雀在后,趁王氏被扳倒,萧綦立足未稳,抢先下手除去了皇上,皇位自然便落到小皇子或是子澹的头上。 他们以为手中握着皇后和子澹这两枚筹码,便是朝堂上不败的赢家,却不知那冰冷的长剑早已悬在他们头顶,即便是皇后的头颅也一样斩下,没有丝毫犹豫。

当日在先皇左右护驾不力的宫人,连同太仆寺驯马的官吏仆从,都已下狱刑讯。很快有人供出谋害先皇的主使者,正是一力拥戴子澹即位,身为宗室老臣之首的敬诚侯谢纬——弑君,罪及九族,曾经与王氏比肩的一代名门,就此从史册抹去。

谢家的覆败之下,我越发清楚地看见,世家高门的昔日风光再也掩盖不住底下的残破。有些人永远停留在过往辉煌,不肯正视眼前的风雨,或许这便是门阀世家的悲哀。如今天下早已不是当年的天下,萧綦和父亲不同,他不是孔孟门人,他信的是成王败寇而不是忠厚仁德……一将功成万骨枯,或许终有一天,他会以手中长剑辟开一片全新的江山,踏着尸山血海重建一个铁血皇朝。

面对当朝三大首辅、永安宫太后以及萧綦手中重兵,原本摇摆不定,欲拥戴子澹即位的老臣,纷纷倒戈,称小皇子即位乃是天经地义。

帝后大殇,天下举哀。

宫中旧的白纱还来不及换下,又挂起了新的黑幔——帝后入葬皇陵之日,我驻足空荡荡的乾元殿上,已不会流泪。目睹一次又一次生离死别之后,我的心,终于变得足够坚硬。曾经垂髫同乐的子隆哥哥和宛如姐姐,终被沉入记忆的深渊,留在我心底的名字只不过是先帝和明贞皇后。

新皇登基大典相隔一月举行。

大殿之上,金壁辉煌的巨大龙椅之后挂起了垂帘。宫女强行搀扶着太皇太后升殿垂帘,我抱着小皇帝,坐到了姑姑身侧。

萧綦以摄政王之尊,立于丹陛之上,履剑上殿,见君不跪。群臣三跪九叩,山呼万岁之声响彻金殿。

或许那丹陛之下的每个人心中都在揣测,不知他们真正跪拜的,究竟是那小小婴儿,还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不知谁才是这九重天阙真正的主宰。
我的目光穿过影影绰绰的垂帘,望向三步之遥的他。他玄黑朝服上赫然绣满灿金九龙纹,王冠巍蛾,佩剑华彰,垂目俯视丹陛之下的众臣,轮廓鲜明的侧脸上,隐现一丝睥睨众生的微笑。他仿佛不经意间回首,目光却穿透珠帘,迎上我的目光。

我知道他的剑下染过多少人的鲜血,也知道他脚下踏过多少人的骨骸,正如我的一双手也不再洁净。自古成王败寇,这权力的巅峰上永远有人倒下,永远有人崛起。此刻,我身处金殿之高,俯瞰脚下匍匐的众生,而落败的宛如和敬诚侯,却已坠入黄泉之遥,沦为皇位的祭品。

我只能由衷庆幸,此刻站在这里的胜者是萧綦,站在他身侧的女子是我。

一切尘埃落定,京城阴冷的冬天也终于过去了。

为了照料小皇上,我不得不时常留在宫里,整夜都陪伴在这孩子身边。也许真的是母子连心,自宛如去后,这可怜的孩子好几日哭闹不休,连奶娘也无可奈何。唯独在我怀中,才肯稍稍安静。他开始依恋我,不论进食还是睡觉,都要有我在旁边,常常扰得我彻夜不能安眠。

萧綦如今一手摄政,政务更加繁忙。朝中派系更替,局势微妙,门阀世家的势力不断被削弱,寒族仕子大受提拔。然而从寒族中选拔人才毕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经国治世也不是军中武人可以办到的,仍然还需倚仗门阀世家的势力。琐事纷扰不绝,我们也各自忙碌,竟没有机会将心中隔阂解开。每当上朝时,我总隔着一道垂帘,默默凝望他的身影,他的目光也会不经意间掠过我。

初春暖阳,照着御苑里碧树寒枝,分外和煦。难得天气晴好,我和奶娘抱了靖儿在苑子里散步。

按皇室的规矩,小孩子要在满月的时候才由父皇赐命,靖儿却没有机会得到父亲给的名字。内史请太皇太后示下的时候,姑姑还是浑浑噩噩念叨着那八个字: 琴瑟在御,莫不靖好。于是,我决定让这孩子的名字,就叫做靖。

这些日子总算让他慢慢习惯了和奶娘睡,不再昼夜不离地缠住我,我想着这两日就也该回王府了,长久留在宫里总不安稳。

奶娘抱着孩子,忽然惊喜地叫道,“呀,皇上在笑呢。”

一看之下,那孩子眯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真的咧开小嘴,在对我笑。心中陡然涌上浓浓温柔,看着这纯真无邪的笑容,竟然舍不得移开目光。

“他笑起来好漂亮呢。”我欣喜地接过孩子,一抬头,却见奶娘和一众侍女朝我身后跪下,俯身行礼——萧綦卓然立在暖阁回廊之下,面带淡淡笑意,身边没有一个侍从,也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我竟一直没有发觉。我怔怔望着他,沉溺在他温柔目光中,一时间忘记了言语。他缓步走来,容色温煦,难得没有惯常的冷肃之色。奶娘忙上前抱过孩子,领着一众宫人悄无声退下。

“好久不见你这样开心。”他凝视我,柔声开口,带了些许怅然。

我低了头,故作不在意地笑道,“不过是王爷好久不曾留意罢了。”

“是么?”他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王妃这话听来,竟有几分闺怨的意味。”

我一时红了脸颊,许久不曾与他调笑,竟不知道如何回应。

“随我走走。”他莞尔一笑,牵了我的手,不由分说携了我往御苑深处走去。

林径幽深,庭阁空寂,偶尔飞鸟掠过空枝,啾啾细鸣回绕林间。细碎枯叶踩在脚下簌簌作响,我们并肩携手而行,各自缄默,谁也不曾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他握着我的手,十指纠缠相扣,掌心格外温暖。我心头百转千回,往日无数次携手同行的情景掠过眼前,千言万语到此刻都成了多余。

“昨晚睡得可好,可有被孩子缠住?”他淡淡开口,一如素日里闲叙家常。我微笑,“现在靖儿很乖了,不那么缠人,这些天慢慢习惯和奶娘睡了。”

“那为何一脸倦容?”他的手指扣紧,让我挨他更近一些。

我垂眸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脱口而出,“因为,有人令我彻夜无眠。”

他驻足,目光灼灼地看我。

“每当想到此人,总令我忧心牵挂,不知该如何是好。”我蹙眉叹息。

他的目光温柔,灼热得似要将人融化,“那是为何?”

我咬唇道,“我曾经错怪他,十分对不住他……也不知他是否仍在怨我。”

萧綦陡然笑出声来,眉梢眼底都是笑意,“傻丫头,谁会舍得怨你!”

一时间,只觉料峭轻寒尽化作春意和暖,我仰头笑看他,见他笑得自得,不由起了顽心,忽而正色道,“爹爹真的不会怨我么?”

萧綦的笑容僵在脸上,那一刹的神色让我再也忍俊不禁,陡然大笑起来……腰间蓦的一紧,被他狠狠拽入怀中。他恼羞成怒,一双深眸微微眯起,闪动慑人怒色。我咬唇轻笑,扬起脸来,挑衅地望着他。他俯身逼近我,薄唇几欲覆到我唇上,却又轻飘飘扫过脸颊,温热气息一丝丝撩拨在耳际。我浑身酥软,竟无半分力气抵挡,微微闭了眼,迎上他的唇……然而过了良久,毫无动静。我诧异地睁眼,却见他似笑非笑地睨着我,“你在等什么?”我大窘,恨恨推他,却被他更紧地环住。他的唇,骤然落在我耳畔、颈项、鬓间……

我闭目伏在他胸前,终于说出心底盘桓许久的话,“如果我真的不能生育,你会不会另纳妻妾?”

他双臂陡然收紧,将我更紧地拥在怀中,“我在宁朔向你许诺过的话,若是你已忘了,我便再说一次!”

“我从未忘记。”我抬眸凝视他,不觉语声已发颤,“可是,我若从此……”

“不会的!”他厉声打断我,目光灼灼,不容半分置疑,“天下之大,我相信总有法子医治你!中原、漠北、南疆……穷尽千山万水,但凡世间能找到的灵药,我统统为你寻来。”

“如果永远找不到呢?”我含泪凝望他,“如果到老到死,都找不到……你会不会后悔?”

“若真如此,便是我命中注定。”他的目光坚毅笃定,喟然叹道,“我一生杀伐无数,即便孤寡一生也是应得之报。然而上天竟将你赐予我……萧某此生何幸,就算让老天收回了别的,我们至少还有彼此!将来我老迈昏庸之时,至少有你陪着一起老去。如此一生,我已知足。”

如此一生,他已知足,我亦知足。

我痴痴望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鬓发……无处不是此生痴恋。心底暖意渐浓渐炽,化作明媚的火焰,焚尽了彼此的猜疑和悲伤。

泪水滚落,止不住地滑下脸庞,我缓缓微笑,“你曾说要共赴此生,从此不许反悔,就算我悍妒、恶疾、无子,七出之罪有三,也不准你再反悔。”

他深深动容,一语不发地凝视我,蓦然握住我的手。眼前寒光一掠,尚未看清他动作,佩剑便已还鞘。我手上微痛,低头看去,却只是极小的伤口,渗出一点猩红血珠。他掌心伤口也有鲜血涌出,旋即与我十指交握,掌心相贴,两人的鲜血混流在一起。

萧綦肃然望着我,缓缓道,“我所生子女,必为王儇所出,即便永无子嗣,终此一生,亦不另娶。以血为誓,天地同鉴。”


三十二、新恩

这一场变故之后,整个宫闱都冷寂了下来。先皇卒亡与姑姑的中风,令父亲深感悲痛,对姑姑的怨愤随之烟消云散。经过连番劫难,父亲对权势似乎再无从前的热忱,与萧綦的敌意也缓和了许多。在这连番的争斗中,我们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也都已经疲惫不堪,再不忍心继续伤害身边之人。

到底是血浓于水,骨肉相连,亲人之间再深的隔阂,也总有化去的一天。

只是,从前那美好的那些时光,终是一去不返了,我和他们之间已有了一道永远的沟壑。父亲再不会把我当作他羽翼呵护下的娇女,再不会如从前一般宠溺我,回护我。如今在他眼里,我是王氏的女儿,更是萧綦的妻子,是与太皇太后一同垂帘于朝堂之上,真正掌管着整个宫闱的女子。

转眼一年间,爹爹苍老了许多,谈笑间依然从容高旷,却再没有从前的傲岸神采。无论多么强硬的人,一旦老去,总会变得软弱。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我默默站在了他的身后,和他一起守护每一位家人,守护这个家族。

姑姑曾说,男子的天职是开拓与征伐,女子的天职却是庇佑和守护。每个家族都会有一些坚韧的女性,一代代承袭着庇佑者的使命……冥冥之中,我和父辈的位置已经互换,渐渐老去的父母和姑姑,开始需要我的照拂,而一直在他们庇护下的我,却已成长为这个家族新的庇佑者。

最近父亲总是提起故乡,提起叔父。自叔父逝后,婶母带着两个女儿扶灵还乡,再未回返京城。父亲也离开故乡琅玡多年,如今年事已高,更是思乡情切。他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放下纷扰事务,一人一蓑一木屐,遁游四方,寄情山水之间,踏遍锦绣河山。我明白父亲的心意,宦海沉浮一生,如今心灰意冷,归隐田园或许是他最好的选择。唯一遗憾的是,母亲终不能原谅父亲,也再不愿离开慈安寺。

父亲亦不再强求,他最后一次和我同去探望母亲,默然凝望她背影良久,叹道,“人生至此,各有归依,缘尽亦是无憾了。”

当时我已觉得有些异样,父亲从前总爱说,阿妩最解我意,我们父女原本就最是意趣相投——只是我没有想到,父亲的去意如此坚决,决定来得如此之快。

数日之后,父亲突然递上辞官的折子,不曾与任何人辞别,悄然留书一封,只带着两名老仆,一箱藏书,便挂印封冠而去。

我得了消息,和哥哥一起驰马追出京郊数十里,直至河津渡口,却见一叶孤舟远泛江上,蓬帆渐隐入水云深处……父亲就这样抛下一身尘羁,孤身远去。居庙堂则显达,泛江湖亦高旷,到今日我才真正地佩服了父亲。

母亲得知父亲辞官远游的消息,一言不发,只是捻着佛珠默默垂眸。然而徐姑姑次日却告诉我,母亲彻夜无眠,念了一整宿的经文。

不久之后,总算迎来久违的喜事,怀恩终于迎娶了玉岫,成为我的妹婿,我又多了两名亲人,纵然没有血缘之亲,亦令我觉得珍贵。随后,哥哥的侍妾又为他生下一个男孩,这已是他的第三个孩子。喜气冲淡了忧伤,日复一日,风雨褪尽的帝京又回复了往日的繁华。

时光过得飞快,转眼小皇上已经呀呀学语,可惜他天生体弱,还迟迟不能学步。每当我听到他含糊地叫我“姑姑”,看到他无邪笑容,仍会觉得淡淡心酸。

这日萧綦很晚才回府,卸下朝服,披上我递过来的外袍,神色略见疲惫。我转身去取参茶,却被他拦腰揽回身侧,轻轻圈在臂弯。

他隐有忧色的神情让我觉得不安,依在他胸前,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事,陪我坐会儿。”他微微阖了眼,下巴轻抵在我额头。听到他似满足又似疲倦的一丝叹息,我心里微微酸楚,抬起手臂环在他腰间,柔声道,“还在为江南水患烦心么?”萧綦点头,脸上仅有的一丝笑容也敛去,沉沉叹道,“如今政局未稳,叛军偏安江南,迟迟未能出兵讨伐。眼下水患又起,黎民流离失所,可恨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站出来担当!”

我一时默然,心绪随之沉重。今岁入春以来,河道频频出现异常之兆,近日多有经验深厚的州府官吏上奏,春夏之际恐有严重水患,朝廷宜早做防范。然而满朝官员都诚惶诚恐,谁也不敢站出来担此大任,令萧綦大为震怒,却又无可奈何。

我沉吟良久,想起昔年叔父在时,治理江南水患曾有大功,如今叔父不在了,曾跟随他治理河道的臣工却无一人堪当大任。

萧綦叹了一声,淡淡道,“我倒是看中一个人选,却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抱负。”

我怔了怔,脑中忽有灵光一闪,惊愕望向萧綦,“你是说……哥哥?”

当年,哥哥曾跟随二叔巡视河患,督抚水利,目睹了两岸百姓因年年水患所受的流离之苦。回京后,他翻阅无数典籍,埋头水利之学,更亲身走遍大江大河,采集各地民情,写下了洋洋数万言的《治水策》递上朝廷。然而父亲一向只当他是不务正业,从未将他一介贵胄公子的治河韬略放在眼里。

那年江河决堤,百姓死伤无数,万千家园毁弃,一众官员皆因治河不力遭到贬谪。自此满朝官吏再也不敢轻易坐上河道总督的位置。然而那年,哥哥却瞒着父亲,上表求荐,自愿出任此职,那折子自然是被父亲压下,回头给他一顿严斥。父亲说,治河大任事关民生,开不得半分玩笑,岂是你能胡闹的。回来此事传了出去,被当作朝野笑谈,没有人相信,哥哥那样的风流公子也能够胜任粗砺繁重的治河大任。

从那之后,哥哥便打消了这个异想,从此纵情诗酒,再不提什么治河治水。

然而万万没料到,这个时候,萧綦竟然想到了哥哥。我一时间怔忪,心中千头万绪,百感交集。萧綦含笑瞧着我,亦不说话,神色高深莫测。

“如此大事,你贸然起用哥哥,就不怕朝中非议?”我想了想,试探地问他,心中另一重思虑却未说出口——万一哥哥没有成功,非但萧綦要受万民所指,王氏的声望也将大受打击。萧綦却是淡然一笑,“就算眼下难免非议,我也要冒险一试。”

“为什么偏偏是哥哥?”我蹙眉看他。

“以王夙的才智,相信他定能担当此任,只是眼下却不知他是否有此抱负……”萧綦目光深邃,喟叹道,“长久以来,世家亲贵多有疑惧抵触之心,不肯为我所用。若是王夙此番能有所作为,亦能显出我对世家子弟并无偏见,令他人”

我默然片刻,叹道,“那也是人之常情,有了谢家的前车之鉴,只怕各个世家都已胆寒生惧,眼下自保唯恐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出头。”

萧綦剑眉深蹙,“乱世之下,若非铁血手段,怎能令这些门阀贵胄慑服。”

“以杀止杀虽不是上上之策,但若能以小杀止大乱,那也是值得的。”我深深看他,将手覆上他手背,柔声道,“我知道你是对的。”

萧綦动容,满目欣慰感慨,“有你知我,便已足够”。

我淡淡一笑,心下已明白过来,“若是哥哥出任河道总督,受你破格启用,自然会令其他世家消除疑惧,放下陈见,明白你一视同仁之心,是这样么?”

“不错!”萧綦含笑赞许,我却略略迟疑,“但不知哥哥又是如何想法……”

“能否让他全力赴任,这便要看王妃的能耐了。”萧綦扬眉看我,目中笑意深黠。我恍然大悟,原来绕了半天,这才是他真正的用意……这可恶的人!

翌日,我只带了贴身侍女,轻车简从,悄然来到哥哥在城郊的别馆。

站在这幽雅如阆苑仙境一般的别馆门口,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哥哥实在是妙人,太懂得逸乐享受。他总是找到那么些奇人巧匠,将这小小一处别馆,营建得冬暖夏凉,巧夺天工。一路行去,还未到堂前,就听得旖旎丝竹之声,飘飘不绝于耳。

但见蔷薇盛开的临水槛边,哥哥面色微醺地闭目倚在锦榻上,玉簪松松挽起发髻,几缕发丝慵然散垂下来,一身白袍胜雪,衣襟微微敞开,露出颈项间白皙如玉的肌肤,连身侧那两名美姬也比不上他此刻妍态。我缓缓步入槛内,他仍不睁眼,那两名美姬忙欲行礼,被我抬手止住。

哥哥微微翻身,闭目慵然道,“翡色,上酒——”

我将指尖伸入案上杯盏,沾了些酒,并指朝他俊雅面庞弹去。酒一洒上他脸,哥哥惊叫一声,翻身而起,“朱颜,你这可恶的丫头!”

他一呆,看清楚眼前人,顿时惊喜大叫,“阿妩,是你!”两名美姬慌忙上前,左边罗帕右边香巾,忙不迭为他擦脸。我却笑吟吟扯了他宫锦白袍的袖口,不客气地揩去指尖酒渍,挑眉笑道,“似乎我来得很不是时候?”他一脸无奈,叹道,“你就不能对我温柔一些么,好歹也是堂堂王妃了,还这么淘气。”

我转目去看那两名美人,一个红衣丰艳,一个绿裳妖娆,都是丽色照人。哥哥端了玉杯,又倚回锦榻上,斜目看我,“你是来赏美人,还是专程来找我捣乱的?”

“美人要赏,懒人也要骂。”我劈手夺过他手中酒杯,“别以为父亲不在,便没有人管得了你。”

哥哥翻身坐起,骇然笑道,“这是哪家悍妇走错了家门?”

我瞪着他,瞪了半晌,终究心里一酸,垂眸叹道,“哥哥,你现在越发懒散了。”

哥哥一怔,侧过脸去不再说话。侍女捧了流光青玉壶上前,注满我面前的衔珠杯。哥哥淡淡一笑,“来,尝尝我今年的新酿。”

我就唇浅抿了一口,只觉清冽芬芳,异香缠绵,脱口赞道,“好香的酒!”哥哥得意非凡,“你再细品一品个中滋味。”

这酒初入口时幽香缠绵,隐约有春风拂阑,夜露莹彻,桃花缤纷的风流,分明只是一点飘忽清冽的酒意,入喉却绵柔不绝,暖暖融进四肢百骸里去,不觉双颊已是微热。我叹息一笑,“芳菲四月,深浅红妆,倚栏思人,落英满裳。”

哥哥大笑,“品得好,得此四句相赞,不枉我辛苦采集一番的武陵桃花……我家阿妩,真妙人也!”

“这是桃夭酿?”我惊喜道,“你果真酿成了?”哥哥昔年甚爱桃花的妩媚,我们曾一起试酿了许多次,却总是做不成这桃夭酿。想不到时隔经年,他竟悄悄酿成了。若论心思奇巧风流,恐怕天下再找不出一人能胜过哥哥。他倚在榻上,笑眸深深,我佯嗔道,“若不是今日撞个正着,你还想私藏多久?”

哥哥懒懒一笑,“一壶酒有什么稀罕,我一介闲人,也就精于享乐之道罢了。”

我欲反驳,却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默然无语。哥哥倒兴致极高,又唤来歌姬,重新斟酒,与我对坐畅饮。

一杯杯醇酒饮下,渐觉飘然,我们皆有些忘形,随着廊下丝竹击节互歌。琴伎款款拨着一曲江南小调,悠扬轻快,不觉又勾起少年往事。

“拿琴来……”我微醺起身,回眸朝哥哥戏谑一笑,“妾身斗胆献艺,邀公子相合一曲。”

哥哥连声称妙,立即唤来侍妾,奉上他那支名动京华的引鹤笛。我的清籁古琴并未从王府带来,便随意取了乐姬的瑶琴,信手拂去,音色倒也清正。

我凝神垂眸,指下轻挑,弦上余音犹自宛转,流水般琴韵已袅袅而起。

清韵初起《上阳春》,宛转跳脱的曲调里,一缕空灵的笛声徐起,与琴音相逐引,宛如蹁跹双蝶,逐着四月柳梢,在春风中相戏。忽而琴音一转,自那春光明媚的四月天,飘摇直入斜雨霏霏的秋日黄昏,日暮月沉,天地晦暗,笛声亦随之低抑幽咽,百转千回,道不尽离别惆怅,诉不完落花伤情。

哥哥倾身朝我看来,目光恍惚,有刹那的失神,笛声随之一黯。我无动于衷,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般肃杀之音,硬生生惊破那哀怨颓靡的笛声,带起朔漠黄沙的苍茫,长河滔天的豪迈。我的琴音越拔越高,飞扬处似游侠纵横,仗剑江湖;激昂处如将军百战,驰马沙场。而笛声渐渐力乏,几次转折之后,已跟不上我的音律。铮然一声裂响,琴弦崩断,笛声随之喑哑。

哥哥冠玉般面庞,罩上一层异样的嫣红,眸底一片惊震,执笛的指节隐隐发白。我亦气血翻涌,冷汗透衣,似耗尽全身力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妩,你的琴技精妙至此,哥哥再也跟不上了。”哥哥转头看我,怅然一笑,神情有些恍惚。

我抬眸直望向他,缓缓道,“意由心生,曲随心转,引鹤笛依然是天下无双,可是哥哥,你的心呢,它还和从前一样高旷自在吗?”

哥哥一震,却是避开我的目光,转头不答。

我蓦然推琴而起,捧起那具断了弦的瑶琴,摔在阶下。裂琴之声惊得槛外枝头飞鸟四散,左右侍妾慌忙俯跪在地,不敢抬头。

“哥哥!这平庸的瑶琴只能藏于闺阁,吟风弄月,当不起磅礴之音。而引鹤笛生来不是凡品,任能将它埋没在脂粉群中,终日与靡靡之音为伍!”我与他四目相对,分明在他眼底看到一掠而过的愧色。哥哥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再好的笛子,终究是死物。”

“那要看它遇上怎样的主人。” 我望住哥哥,“笛子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只要仍有抱负,终会找到自己的方向,一直走下去,再远的地方也难不倒哥哥!”

哥哥回头动容,深深看我。

我迎上他目光,微笑道,“哥哥是阿妩自小佩服的人,从前是,以后也是!”

次日,哥哥主动求见萧綦。

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的面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知道哥哥对萧綦的敌意,也知道萧綦对哥哥的陈见。然而我没有踏足书房,任由他们一谈便是整整两个时辰,误了晚膳的时间也不自知。这是豫章王与王大人的对谈,也是两个男人间的交锋。世间男子无论身份贵贱,心底总有他们自以为不可动摇的一套道理,与女子的思虑截然不同。我不想置身于这微妙的天平中间,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听任他们用男人的方式去解决恩怨。

翌日,圣旨下,任王夙为河道总督、监察御史,领尚书衔。

一时间,朝野哗然,流言纷起,几乎没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朝臣们一面议论着豫章王重用妻族,一面对新任的河道总督满怀疑虑。而哥哥终于从父亲光环下的名门公子,一跃成为朝堂上众所瞩目的新贵。面对各色各样的目光,哥哥仅以微笑相对。

江南水患甚急,不容一日耽搁。就在圣旨颁下三日后,哥哥启程赴任。

萧綦和我亲自送他至京郊,京中亲贵重臣纷纷随行。

哥哥着天青云鹤文锦朝服,玉带高冠,策马过长桥,在桥头驻马回望,遥遥对我微笑。此去千里路遥,前途多艰,哥哥将要面对的风雨艰辛,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泪光终于迷蒙了眼前……我又想起当年登楼观望犒军,远远看见父亲蟒袍玉带,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问他什么时候也能如此风光……想不到,时隔数年,哥哥真的成为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鲜衣怒马出天阙,轰动了帝京。

转眼夏去秋来,哥哥离京已经大半年,也许是上天相佑,今夏偏旱,水患并不如预料中的严重。个别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范控制之下,并无重大灾患,河道疏浚十分顺利,堤防的修筑也进展极快。然而哥哥却上书朝廷,称今冬明春之际,才是最为严峻的时候,半分不能松懈。

这个秋天过得很快,木叶飘尽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从皇陵送来的折子——皇叔子澹的侍妾苏氏,为他诞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按照皇室规矩,需上表请太皇太后赐命,才算承认了这个孩子皇室正统的名份。上呈太皇太后的折子照例递到我手中,捏着那一道薄薄的朱绫折子,我在刹那间失神。

他已有了侍妾,有了女儿……子澹,子澹!已经时隔五年,每每念出这个名字,为什么心里还是会空空陷落下去,仿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

他离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那一天柳絮纷飞,细雨如丝,我们却都没想到,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如今天阙翻覆,物是人非,往日一切成灰。

然而福兮祸兮,谁又说得清呢,若是没有这五年的幽禁,若是他身在皇城,只怕早已卷入嫡位之争,今日是否还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自先皇驾崩,谢氏伏罪之后,他已成了无足轻重的一个人。曾有人向萧綦进言,索性除去子澹,永绝后患。萧綦却虑及连番屠戮,已令世家亲贵心寒齿冷,若一味赶尽杀绝,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不久后,萧綦将子澹从辛夷坞释回皇陵,撤去了原先的监禁,算是还他自由之身,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

一片枯叶被风吹入帘栊,轻旋着落在那折子上,我一言不发,缓缓将折子合拢。

当年离别的时候,他还是翩翩少年,如今却连女儿都有了……惆怅之余,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甚而有一丝解脱的轻松。想来他在皇陵,孤苦寂寞,能有红颜知己长伴身侧,也令我稍觉心安。

只是,心底终究有一丝莫名怅惘,若再由我给他的女儿取名,更是绝佳的嘲讽。思及此,我无声叹息,命宫中女官将折子转去太常寺,由掌管宗室礼制的官员拟了名字再呈上来。随即我又传召少府寺监,命他以公主之制预备贺仪送往皇陵。

明烛将尽,已到就寝的时辰,我在镜前卸下钗环,长发如云散落,垂至腰间。

萧綦只着宽松的丝袍,从后面环住了我,挺拔坚实的身躯与我相贴,只隔薄薄丝帛。我脸颊一热,肌肤渐觉发烫,转身勾住他颈项,手指沿着领口滑下,轻轻摩娑他衣上蟠龙刺绣。蟠龙是皇族王公的章饰,飞龙却是只有皇帝才可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衣襟上的蟠龙会换作傲视九天的飞龙……我知道这一天并不会太远。

他的手滑进我丝袍底下,滑过腰肢,缓缓移至胸前,掌心的温热灼烫我每一处肌肤,令我顿时酥软。我喘息渐急,微微咬唇,仰头望向他。他目光幽深,眼底浮动着情欲的迷离,俯身渐渐靠近……几近窒息的长吻之后,他放开我的唇,薄削嘴唇掠过颈项,蓦的含住我耳垂。我呻吟出声,却听见他低低开口,“皇叔的孩子可有备好贺仪?”

我一颤,陡然清醒过来,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心中顿时抽紧。

“那是个女孩儿。”我惴惴开口,喉间有些干涩。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目光却毫无温度。

我心头一松,果然是太过紧张,惟恐他容不下又一个皇位继承者。既然他已知道那是个女孩儿,且是一个失势皇叔的庶出女儿,却为何有此闲心特意一问。

“怎么,你似乎很担心?”他的语声越发冷了下去,目光锋锐如刀。

我怔了怔,心念电转间,蓦然明白过来……莫非,他在跟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较劲吃醋?

当年我与子澹青梅竹马的旧事他是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我们心有灵犀地缄默,对此闭口不提,我以为他早已将那段往事忘记了。我骇然失笑,索性一口承认下来,“不错!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又是庶出,身世堪怜,所以我格外怜惜,连贺仪也是按公主之制备下的,王爷认为有何不妥?”

萧綦见我承认得如此爽快,一时反倒无语,沉了脸色问道,“仅仅是怜惜?”

我眨眼笑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爱屋及乌?”

他哑然,被我抢白得一脸尴尬,眼底陡然有了怒意。

“我和子澹曾有两小无猜之情,这你是知道的。”我挑了挑眉,坦然含笑,看着他脸色渐渐铁青,“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世上有个女子叫王儇,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男子叫萧綦;那时,我以为身边之人已是最好的,却并不知道真正爱恋一个人,和两小无猜的亲近是完全不同的。”

萧綦依然冷冷看我,唇角紧绷,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温暖笑意,“怎样不同?”

我踮起足尖,仰头在他颈项间印下蜻蜓点水般细吻,曼声轻笑道,“怎样不同……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试试看?”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冷峻面孔再也强绷不住,低笑道,“好极了,这可是你说的!”

他手臂一紧,蓦的将我横抱起来,大步向床帷间走去。


三十三、旧憾

午后初晴,不觉又到初冬时节。

我自小畏寒,每当秋冬时节总是多病,前些时候偶染风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许多,听萧綦说靖儿一直吵闹着好久不见姑姑,便打起精神入宫看他。

甫一迈进殿门就听见靖儿欢快得意的笑声,我抬眸看去,顿时惊恼交加——他竟骑在奶娘背上,拍打着奶娘在殿上“骑马”,口中兀自驾驾有声,周围一众宫女团团簇拥,争相给小陛下助威,在乾元殿上闹成一团。连我走近殿门,也没有一个内侍通禀。

“皇上!”我冷冷开口,“你在做什么?”

满殿宫人蓦然见我立在门前,慌得乱糟糟跪了一地,参拜不迭,一个个再不敢抬头。靖儿瞧见了我,一下从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着朝我奔过来,“姑姑抱抱!”我看他脚步还踉跄不稳,忙迎上去,张臂抱住了他。他立即紧紧搂着我脖子,说什么也不放开。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臂弯隐隐发沉,当初小猫儿一般大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我板起脸看他,“陛下今天不乖,姑姑说过不许自己乱跑,不许跌跤,你有没有记住?”靖儿乌溜溜的圆眼睛飞快一转,低下头去不说话,小脸却埋在我胸前,撒娇地使劲蹭。“陛下!”我狼狈地拉开他,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般精怪。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颜观色,知道我对他宠溺,便每次都赖皮撒娇;只有萧綦在旁边,他才肯乖乖听话。奶娘递上一件团龙绣金的小披风,柔声笑道,“王妃一来陛下就高兴,连跌跤都不怕了。”

我将靖儿抱在膝上,转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谁教陛下将人当马骑的?”

奶娘慌忙跪下,叩头道,“王妃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兴……”

“哄陛下高兴?”我挑眉正欲斥她,却听靖儿仰头咯咯笑道,“骑马马,王爷骑马马,陛下也要!”

我恍然明白过来,上次萧綦曾抱他骑马,从此他便念念不忘了。教他叫姑父教了许久,他偏只记得左右都叫王爷,也学得一口王爷王爷地叫,听我们都叫他陛下,便以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我一时啼笑皆非,本来沉了脸要数落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靖儿见我笑了,顿时得意顽皮起来,在我怀中左右扭动,伸手去够我鬓边摇曳颤动的珠钗。我正听奶娘将靖儿的起居情形一一详禀,不留神间,被他一手扯住鬓发,抓下了那支发钗。奶娘慌忙将他接过,他笑嘻嘻抓着那支凤头衔珠钗,不肯松手。我鬓发散乱,拿他无可奈何,却听奶娘笑道,“真是个风流天子呢,小小年纪就会唐突佳人了。”奶娘的话引得众人掩口失笑,靖儿兀自握着发钗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心爱的宝贝。

我叹口气,只得起身重新梳妆,“将发钗拿过来,别让陛下玩这些东西。”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钗,靖儿却左右躲闪着不肯给,奶娘无法,只得道,“陛下再不给,奴婢可要斗胆冒犯了。”

“你敢!”靖儿娇细嗓音尖叫着,倒有几分子隆哥哥当年的蛮横。

我苦笑着转身,对镜散开发髻,正待梳头,陡然听得背后一声惨呼,左右宫人纷纷尖叫。我霍然回头,惊见靖儿舞着钗子划过奶娘脸庞,从眼眶到脸颊,被尖利钗尾划出深深血痕!奶娘满脸鲜血,痛叫着捂脸跌倒!左右都被惊呆了,一时间没人回过神来,靖儿自己也被吓住,蓦的转身便跑。

“来人,快拦住陛下!”我失声惊呼,扔了玉梳朝靖儿追去。左右侍从慌忙围上前去,靖儿见此情状越发害怕,掉头往殿外玉阶跑去。内侍都已奔进殿来,门口竟无人值守,殿前侍卫隔得又远,竟眼看着靖儿跌跌撞撞往玉阶奔去。我心头惊跳,暗觉不妙,脱口道,“靖儿,不要——”

我话音未落,那小小身影在阶上一晃,立足不稳,一头扑了下去!

“皇上!”左右宫人一片骇然惊叫,殿前大乱。

我脚下虚软,跌倒在地,浑身剧颤,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宣……太医……快去!”

一名内侍从阶下抱起了孩子,慌忙奔回殿中,孩子瘫软在他臂弯不哭不动。

我心下全然凉透,手足皆软,被宫女扶至跟前一看,只见孩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红的血。

五位太医院长史诊视完毕,刚从殿内退出,萧綦便闻讯赶到了。我忙从椅中起身,急问太医,“陛下伤势如何?”

太医们面面相觑,各自神色惴惴,为首的傅太医皱眉禀道,“回王妃,陛下尚未醒来,经微臣等检识,陛下内腑骨骼均无大碍,但头颈触地时震伤了经脉,血气阻滞,风邪内侵,积郁……”萧綦打断他,沉声问道,“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危?”。

傅太医颤声道,“陛下性命无碍,只是,只是微臣不敢妄言!”

我心头顿时揪紧,萧綦冷冷道,“但说无妨!”

“陛下年纪尚幼且先天不足,体质本已嬴弱,经此重创恐怕再难复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也会神智迟钝,异于常人。”老太医以额触地,冷汗涔涔而下。

我颓然跌回椅中,掩住面孔,仿如坠入刺骨寒潭。萧綦亦沉默下去,只轻轻按住我肩头,半晌才缓缓开口,“可有救治的余地?”

五位太医都缄默无声,萧綦负手转向那九龙屏风,兀自沉思不语。一时间,殿上沉寂如死,四面浓重的阴影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綦抬手一拂,待太医和左右都退下之后,缓步来到我跟前,柔声道,“祸福无常,你不必太过自责。”

我黯然撑住额头,说不出话,亦没有泪,只觉心口空落落的痛,想去看一眼靖儿却全然没有力气。

“振作些,眼下你我都不能乱了方寸。”萧綦俯下身来握住我肩头,语声淡淡,却充满果决的力量。

我恍惚抬眸,与他峻严目光相触,心头顿时一震,万千纷乱思绪瞬时被照得雪亮。

眼下朝堂宫闱刚刚开始安稳,人心初定,再经不起又一轮的动荡波折。一旦皇上伤重的消息传扬出去,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皇上好端端待在寝宫,何以突然受伤,谁又会相信真的只是意外?纵然萧綦权势煊天,也难堵攸攸众口,更何况一个痴呆的小皇帝,又怎么担当社稷之重——若是靖儿被废黜,皇位是否要传予子澹?若是子澹登基,旧党是否会死灰复燃?

我定定望住萧綦,冰凉双手被他用力握住,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与力量令我渐渐回复镇定,心头却越发森寒。

他望住我,淡淡问道,“皇上受伤一事,还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五位太医,只有乾元殿宫人。”我艰涩地开口。

萧綦立即下令封闭乾元殿,不许一名宫人踏出殿门,旋即将五位太医再度召入内殿。

“本王已探视过皇上,伤势并不若傅太医所说的严重。”萧綦面无表情,目光一一扫过诸位太医,目光深沉莫测,“各位大人果真确诊无误吗?”

五位太医面面相觑,入冬天气竟也汗流浃背。傅太医伏跪在地,须发微颤,汗珠沿着额角滚落,颤声道,“是,老臣确诊无误。”

我低低开口,“事关重大,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一直战战兢兢跪在后头的张太医突然膝行到萧綦面前,重重叩头,“启禀王爷,微臣的诊断与傅大人有异,依微臣看来,陛下伤在筋骨,实无大碍,调养半月即可痊愈。”另外一名医官也慌忙叩首,“微臣与张大人诊断相同,傅大人之言,实属误诊。”傅太医身子一震,面色瞬间苍白,却仍是低头缄默。

剩下两位太医相顾失色,只踌躇了片刻,也顿首道,“微臣同意张大人之言。”

“傅太医,您认为呢?”我温言问他,仍想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

白发苍苍的傅太医沉默片刻,抬首缓缓道,“医者有道,臣不能妄言。”

我掉过头无声叹息,不忍再看他白发银须。萧綦的脸色越发沉郁,颔首道,“傅大人,本王钦佩你的为人。”

“老臣侍奉君侧三十余年,生死荣辱早已看淡,今日蒙王爷谬赞,老怀甚慰。”老太医直起身子,神色坦然,“但求王爷高量,容老臣的家人布衣返乡,安度余生。”

“你放心,本王必厚待你的家人。”萧綦肃然点头。

当夜,傅太医因误诊之罪服毒自尽。乾元殿一干宫人皆因护驾不力而下狱。我将皇上身边的宫人全部替换,任以心腹之人。

小皇帝失足跌伤的风波至此平息,伤愈后依然每日由我抱上朝堂,一切与往日无异。只是这粉妆玉琢的孩子,再也不会顽皮笑闹,从此痴痴如一个木头娃娃
2007-1-26 08:4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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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朝臣们每天仍旧远远参拜着垂帘后的小天子,除了心腹宫人,谁也没有机会接近皇帝。原本靖儿每日都要去永安宫向太皇太后问安,自此之后,我以太皇太后需静养为由,只逢初一十五才让皇上去问安,永安宫中也只有数名心腹宫人可以接近皇上。姑姑身边有个名唤阿越的小宫女,当日临危不乱,亲身试药,此后一直忠心耿耿,半事也稳妥仔细。正巧玉岫嫁后,我身边始终缺个得力的人,便将阿越召入王府,随侍在我左右。

靖儿的痴呆,成了宫闱中最大的秘密,只是这个秘密也不会掩藏得太久。一个年少的孩童或许还看不出太多蹊跷,随着他一天天长大,真相迟早会大白于天下。然而这中间一两年的时间,已足够萧綦布署应对。

隆冬过后,南方雪融春回,刚刚过了除夕,宫中四下张灯结彩,正筹备着最热闹的元宵灯会。

就在这喜庆升平的时日,摄政豫章王下令,兴三十万大军南征,讨伐江南叛党。

北方州郡已受萧綦控制,而南方各地,

当日子律与承惠王兵败逃往江南,投奔了封邑最广、财力最厚的建章王。趁着京中这两年政局动荡,萧綦无暇他顾,江南宗室亦得以苟延残喘。自诸王之乱后,南方宗室偏安一隅,长久与京中分庭抗礼,王公亲贵拥兵自重,世家高门的势力盘根错节。近年来吏治越发腐坏,民生堪忧。子律南逃之后,萧綦表面按兵不动,不予追击,暗地里一面稳定京中局势,一面关注着南方政局,自年初开始调遣布署,厉兵秣马,悄然做好了南征的准备。只待时机成熟,一朝挥军南下,誓将南方宗室彻底翦除。

原本萧綦定在春后南征,然而半月前, 扼守出京必经之路的临梁关,两日之内接连擒获七名间者。除两人自尽未遂,一人伤重而亡外,另外四人均供出了幕后主使。京中奉远郡王与江南建章王暗通讯息,充当南方宗室安插在朝廷的耳目,察觉了萧綦有意南征,立即派人飞马向南边驰报,却堪堪撞在了临梁关守将唐竞手中,无一漏网。这唐竞正是萧綦麾下名头最响亮的三员大将之一,素以阴狠凌厉闻名,更有“蝮蛇将军”的绰号。昔日在军中一手创建黑帜营,专司训养间者,堪称天下间者的师尊。此人原本留守宁朔,后被召回京中。萧綦命他亲自刑讯此案,诸多宗亲豪门纷纷牵涉入案,朝野为之震动。

饶是再铁硬的间者落在这酷吏手上,也是生不如死,更何况养尊处优的世家亲贵。

正月初七,唐竞上表弹劾,历数奉远郡王觊觎皇室、谋逆犯上等八条大罪。

正月初十,京中群臣联名参奏,恳请摄政王兴师讨伐,以正社稷。

正月十一,摄政王颁下讨逆檄文,命虎贲将军胡光烈率十万前锋南征。

四日后的元宵宫宴,京中王公亲贵,文武重臣齐聚,将是一年一度最受瞩目的盛会。

“这一段玉阶铺上绣毡,每隔十步设一盏明纱宫灯。”玉岫拢着狐裘,俏生生立在那里,领着一群宫人张罗布置, 一袭宝蓝宫装衬得她肤光莹润,眉目姣妍。

我徐步走到她身后,含笑道,“辛苦了,宋夫人。”

玉岫回头,忙屈身见礼,嗔笑道,“王妃又来取笑奴婢!”

“总是不记得改口,你我已是姑嫂了,还说什么奴婢。”我笑着挽了她的手,“这阵子全靠你帮着操持,若没有你,我哪里顾得过来。”

“我能有今日的福分,全是王妃的恩赐,玉岫怎么能忘本。”她轻叹一声,“我自小生得粗笨,也没别的本事,原盼着王妃不嫌弃,让我一辈子跟在您身边,玉岫也就知足了……哪里想到竟会有今日的福分。”我莞尔道,“傻丫头,你若一世跟着我,怀恩又怎么办呢?”玉岫粉颊飞红,眉目含情,“那个呆子,才不要提他!”

“这几日军务繁忙,怀恩也很是操劳吧?” 我摇头笑道。玉岫迟疑点头,眉间浮上一丝忧虑,“最近他倒是天天忙,却不知为了什么,整日黑口黑面,好像跟人斗气似的,问他也不肯说。”

我心下雪亮,自然明白宋怀恩为何气闷。日前萧綦任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统兵十万南征,却将他留在京中,毫无动静。他两人向来是萧綦的左膀右臂,论资历战功皆不分高下,且素来性情不合,胡宋相争已是朝中人尽皆知的事。如今胡光烈一人占了风头,让宋怀恩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昨日早朝他已按捺不住,当众请战,却被萧綦不动声色地搁下。我亦不明白萧綦这次做何打算,或许是时机未到,也或许留下宋怀恩另有重任。这一番思量,自然不便对玉岫直说,我只笑了笑,温言宽慰她,“谁没个喜怒起伏的时候,你也不必在意。男人也如孩子一样,哪怕贵为将相公侯,偶尔也还是要哄哄的。”

玉岫瞪大眼,“孩子?怎么会呢?”我抿唇笑而不答,她却是个较真的性子,越发琢磨得迷糊迷糊,小声嘀咕道,“哪有这么大的孩子……”

阿越在我身侧扑哧一声笑出来,她与玉岫年纪相仿,两人素来交好,玉岫羞窘之下,掉头朝她啐去,“这小妮子,哪天王妃给你也挑个好夫婿,可就有得你笑了!”

阿越咯咯笑着,躲到我身后,我忍俊不禁。只有与她们在一起,才记得自己也是韶华年纪,才能偶尔如此嘻笑。

正笑闹间,一个低沉带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何事如此开心?”

萧綦缓步负手走来,轻裘缓带,广袖峨冠,不着朝服时别有一种风仪,愈显气度雍容,清峻高华,卓然有王者之相。我扬眉而笑,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不掩赞许之色。他被我看得啼笑皆非,当着左右不便言笑,只淡淡道,“又在琢磨什么?”我正色叹道,“可惜这般好仪容总被冷面遮去,也不知有没有女子暗暗仰慕……”玉岫和阿越退在一旁,闻言不禁掩口失笑。萧綦重重咳嗽一声,瞪我一眼,又不便当众发作,只得别过头去掩饰尴尬。

“玉岫也在此么?” 他似不经意的看到玉岫,温言一笑。玉岫忙见礼,向他问安。萧綦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温言问道,“怀恩近来可好?”

“多谢王爷挂念,外子一切安好。”玉岫在萧綦面前依然拘谨,回答得一板一眼。

萧綦一笑,“怀恩是个直性子,闲来也该修修涵养了,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玉岫脸红,慌忙俯身道,“王爷说得是。”

煖炉熏得内殿和暖如春,虽已到深夜,也不觉得冷。萧綦在灯下翻阅公文,我倚在一旁的贵妃榻上,闲闲剥着新橙,不经意间抬眸,看见他淡淡侧影,忽觉心中一片宁定,怎么看都看不够。我走到他身侧,他却无动于衷,凝神专注在那小山般堆积的文书上。我忽起顽心,将一瓣剥好的橙瓣递到他唇边。他目不转睛,只是张口来接,我却陡然收回手,让他衔了个空。

“淘气!”他将我揽到膝上,硬将橙瓣衔了去。我就此赖在他膝上,无意间转眸,却看到了案上摊开的奏疏,又是宋怀恩请战的折子。

我俯身略看了看,挑眉问他,“你真不打算让怀恩出征?”

萧綦将奏疏合起撂在一旁,似笑非笑道,“军机大事,不可泄漏。”

“故弄玄虚。”我别过头,懒得理他,心知他在故意吊我胃口。

萧綦笑着揽紧我,笑容莫测高深,“怀恩自然是要出战的,不过不是现在,眼下我还要等一个人。”

“等谁?”我一怔,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比宋怀恩更适合领军南征。

他眼底笑意莫测,淡淡道,“届时你自会知道。”

“就会装神弄鬼。”我撇撇嘴,一拂长袖,自他膝头离开。

他扣住我手腕,将我拽回怀中,含笑凝视我,“只这两日,此人也该到了,相信必会给你惊喜。”

我猜测他所谓的惊喜,却摸不着半分头绪……想来应该是哥哥吧,却不知哥哥与南征能有什么关系。

连着两日春寒,夜里突降大雪,转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宫筵就在当晚。

午后探望了姑姑,她今日的气色精神都不错,晚上应当可以出席,我也放下心来。从永安宫出来,见宫道积雪甚深,宫人们正在洒扫,便绕道从侧廊而行。转过西廊,不经意间窥见墙头一片红梅怒绽,耀人眼目……竟然是景麟宫的梅花又开了。

我怔怔驻足,望着那探出墙头的寒梅,一时有些恍惚。

景麟宫的主人已经一去五年,想不到人事全非,旧物依然。这宫门平日深锁,恰好今日开了门,两名内侍正在门前清理扫雪。我叹息一声,不觉抬步走进那闲置已久的宫院。地下薄薄积雪,映得天地间素白一片,俨然清净无垢的神仙之地,唯独那几株老梅,虬枝繁花,傲雪绽放,艳到了极致,反倒让人心里生出一丝凄然。

往事纷纭,如幻似梦,不经意间回眸,那绰然身影竟在此刻真切浮现。

我又见了他,恰如当年蕴雅风仪,披一袭银狐裘斗篷,风帽半掩,青衫翩翩,自那寒梅深处踏雪而来……连幻影也会这般真切,近在咫尺与我相望,仿佛伸手可及。一阵风过,梅花簌簌洒落在他肩上,他抬头,风帽滑落……质若冰雪孤洁,神若寒潭清寂,只淡淡抬眼的一瞬,已夺去天地间至美光华。


三十四、南征

空庭闲阁,落梅纷飞,暗香萦绕如缕。四目相交的刹那,时光回转,岁月如逝水倒流。记忆里温润如玉的少年,与眼前孤清落寞的男子叠印在一起,如幻如影,若即若离。他静静望着我,幽远目光穿越了离合悲欢,似水流年,凝定在此刻。

一瓣落梅沾着碎雪,随风拂上他鬓角,那乌黑的发间,隐隐有一丝灰白。五年的幽禁岁月,让昔日俊雅无俦的少年,已经早生了华发。

他半启了唇,隐约似要唤出一声“阿妩”,语声却凝在了唇边,终究化作一声微不可辨的叹息。

“王妃。”他低声唤我,这声音曾无数次唤过我的名,那些低喃浅叹,年少情浓的记忆,都随着这一声低唤,如潮水般涌现——只是,他叫我“王妃”,这淡淡二字却似潮水里挟裹的冰棱,生生刺进血肉,痛得人张不了口,发不出声。我缓缓垂下目光,平静地向他行礼,微笑道,“不知皇叔今日回宫,王儇失礼了。

垂下目光,我再看不见他的神情,终于能够从容地开口。

“子澹奉召回朝,未能及早知会王妃。”他亦淡定回应,语声宁定得没有一丝波澜。

沉寂的庭苑,只听得风动梅枝,雪落有声,我与他却是相对无言。彼此相隔不过数步,却已经隔了一生,一世,一天地。

纷乱脚步和重物触地的声响令我瞬时回过神来,但见侍卫抬着几样简单的箱笼,已经进了宫门。两名内侍在前头领路,当着子澹面前竟高声催促,十分倨傲无礼。

领头的内侍陡然瞧见我也在此,面色顿时一变,慌忙奔到跟前,满面谄笑,“参见皇叔!王妃万安!”

我略蹙了蹙眉,“皇叔今日回朝,景麟宫为何还是这个样子?”

内侍忙回禀道,“小人也不知皇叔今日便到,仓促间没来得及洒扫,小人这就去办!”

“是么?”我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还以为,这是要等着我来动手。”

“小人不敢,小人罪该万死!”内侍慌忙跪下,叩头不止。这宫里的奴才最是势利,谁得宠,谁失势,捧哪个,踩哪个,向来毫不含糊。昔年光彩夺人的三殿下,如今已是孑然潦倒,性命尚且捏在他人手里,哪还有半分皇子威仪,回到这趋炎附势的宫廷,只怕是任人鱼肉了。我心中艰涩,仍强颜笑道,“皇叔风尘劳顿,请先移驾尚源殿歇息,待景麟宫稍事整理,打点齐整了再搬过来,可好?”子澹微微一笑,唇边竟牵出一丝细纹,更显得那笑意凄凉,“如此便有劳王妃。”我默然别过头去,曾经那样亲密的两个人,如今已疏离得如同陌路。

忽见他身后转出一名宫装少妇,怀抱小小襁褓,走到我跟前,低头垂颈,屈膝重重跪下。

“妾身苏氏,拜见王妃。”这轻细语声落入耳中,我怔住,竟有些回不过神。凝眸看去,见她身形窈窕,秀发如云,那身粉锦贡缎的宫装虽是上好的衣料,却显得有些旧了,头上珠翠也极少……想来这几年,子澹实在过得很是苦寒。我心里刺痛,忙温言道,“苏夫人不必多礼。”

那女子缓缓抬头,鹅蛋脸,新月眉,明眸含怯,红唇轻抿,这张姣好的容颜熟悉得触目惊心。

锦儿,苏锦儿,侍妾苏氏。

我万万没有想到,为子澹诞下女儿的那名侍妾,竟是我在徽州遇劫失散的贴身俾女苏锦儿。

锦儿只望了我一眼,立刻低下头去,目光与我相交一瞬,分明有莹然泪光闪过,“王妃……”

我怔怔看她,又看向子澹,竟说不出话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子澹深深看我一眼,移开了目光,只怅然一笑,“锦儿很是记挂你。”

阿越趋前一步,欲搀扶锦儿,她却不肯起来。我忙俯身扶住她纤瘦肩头,展颜微笑,眼前却涌上水雾,“真的是你吗,锦儿?”

“郡主,奴俾对不起你。”她终于抬起脸来,昔日丰润如玉的脸庞已变得纤巧瘦削,眉目宛转含愁,与从前判若两人。

自从徽州遇劫,与她失散,那之后再没有她的音讯。一别两年,如今她竟带着孩子,和子澹一起归来。我怔怔看她,分明惊喜欣慰,却又隐隐悲酸,半晌才轻轻叹道,“回来了就好。”

她怀中襁褓突然传出嘤嘤哭声,蓦的惊醒我——眼前一切都已变了,我却兀自沉溺于往日,分不清今夕何夕,浑然忘了眼下的处境!

原来这就是萧綦给我的惊喜,这就是他要等来的人,他在等着看我如何应对旧人旧情,看我究竟是惊是喜……寒意丝丝侵来,凝结于心,只余无尽寒意。

“怎么了,孩子可是冻着了?”我忙垂眸一笑,“先到暖阁歇着,再慢慢叙话不迟。”

子澹颔首一笑,目中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感,旋即归于无形。

我匆匆转身,低头在前引路,不敢再看他,只恐被他的目光洞穿了伪装的笑颜。

进得暖阁,那孩子越发哭闹,大概是饿了。

“宫里有奶娘,传奶娘来吧。”我看了看锦儿怀中襁褓,掉头吩咐阿越,不知为何,竟不愿多看那孩子一眼。锦儿忙道,“不劳奶娘,这孩子一直是我自己带,也不惯生人。”他们竟连奶娘也没有,真不知这些时日是如何过来的。锦儿抱了孩子去里间喂奶,外间只剩我和子澹,对坐无言。沉默片刻,我微笑道,“太皇太后已经给小郡主拟了名字,是单名一个玟字,皇叔若满意,便可赐命了。”

子澹端了茶盏,修长苍白的手指轻叩青瓷茶托,静了半响,淡淡道,“她叫阿宝。”

我心口一紧,手上轻颤,盏中茶水几乎泼溅出来。阿宝,他的女儿叫做阿宝……

“阿宝,你便叫做阿宝好了!”

“我才不要叫这么难听的名字,子隆哥哥讨厌!”

“你既然扮作小丫头,难道还能叫上阳郡主?”

“其实……阿宝也很好听啊。”

“子澹你也不帮我!每次都是我扮丫头,不玩了!”

“阿宝,阿宝,小气鬼……”

那么多年了,我竟还记得,他也记得。浓浓酸楚袭上鼻端,我霍然抬眸,淡淡道,“这个名字不好听。

昔年我们一起玩闹,锦儿亦常常跟在左右,她岂能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深意。哪个女子愿意以另一个女子的昵称为自己女儿命名,就算不能抗拒,心中也必然是不甘心的。“锦儿很好……”我望向子澹,眼中不觉已泛起泪水,“你,切莫辜负了她。”

子澹定定看我,唇畔渐渐浮现一抹苍凉笑容,“他,待你可好?”

他终究还是问了不该问的话。我无奈地望住他,为何直到如今他还学不会机变自保,他可知这宫闱危机四伏,自己性命早已捏在他人手里。我漠然起身,仿佛不曾听见他方才之言,欠身道,“皇叔风尘劳顿,王儇不便叨扰,晚些时候再来探望。”

“王妃,奴婢已将一应衣饰用具送去景麟宫了,要不要再多拨些人过去侍候?”阿越一边灵巧地帮我更衣梳妆,一边低声探问。

我闭上眼,“不必,就照常例办。”

“是,那晚上宫宴,皇叔的席位也还是照旧安排?”

我略一点头。

“苏夫人身边还是拨些奶娘嬷嬷过去吧?”

我嗯了一声。

“小郡主好像还……”

“够了!”我陡然睁眼,拂袖将面前妆台上物什统统扫落。

阿越和一众宫人慌忙跪下,我耳中嗡嗡作响,全是皇叔、苏夫人、小郡主……一字字盘旋不去,扰得我心烦意乱,莫名不安。越是竭力想要挥开这阴云,越是有人在耳边一次次提起,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戏,看我如何应对这冰冷的一幕。

“不必折腾了,皇叔此番不会长住。”我颓然叹息,挥手让她们都退下。

萧綦等来领兵南征的人,原来是子澹。

我闭目涩然一笑,不错——讨伐子律,还有谁比皇叔子澹更合适。让他挂上统帅的虚名,以皇室的名义领兵南征,如此一来,就算屠尽江南宗室,也不过是皇室操戈,自起杀戮,与摄政王萧綦全无关系。屠戮宗室是万世难洗的恶名,萧綦这一招借刀杀人,实在高明之至。

我撑着妆台,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

原以为让子澹留在皇陵,就算偏寒寂寥,也好过置身这是非纷争之地。至少他还有锦儿和幼女相伴,至少可以平安到老。

然而一道诏书,终究将他带回到这物是人非的宫城,只怕他还不知道,眼前等着他的,将是一场手足相残的惨事。

子澹,我该怎么办,明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万劫不复之灾,我却无力阻止。

(下)

“叩见王爷。”侍女们的声音从宫门口传来。

我霍然转身,抬手一掠鬓发,挺直了后背,静静望向门口。萧綦踏入内室,挺拔身形被明烛之光照耀,笼上一层淡淡光晕。他已着上金章华绶的礼服,王冠峨嵯,广袖上腾跃云霄的金龙,长须利爪,龙睛点染朱砂,炯炯逼人,赫然不可直视。他负手立在我面前,影子投在汉玉蟠龙的地面,长长阴影似将一切笼罩。

眼前之人是我的夫君,亦是天下的主宰,无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走近我,带着一如往常的淡定笑容,眼底敛去了锋芒,愈觉深不见底。我挺直后背,仰首屏息,静静望着他走近,近得可以触及彼此的气息。

他的目光能令阵前大将当众冷汗透衣,即便是杀人如割草的七尺男儿,也挡不住他洞悉一切的凌厉目光。

我平静地迎上他目光,并不闪避,任由他的双眼将我深心洞穿——寒梅林中故人相见,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竟是如此清醒平静。一直不敢想,子澹归来之日会激起怎样的波澜,直到他真的站在我面前,猝不及防之下,我才清楚看见自己的心。过往种种,已如昨日长逝,曾经的伤口上早已长出新的血肉,覆盖了一切痕迹。人心是最柔软亦最坚硬的地方,我终于明白,属于子澹的那扇心扉已经彻底锁上。

萧綦审视着我的眉目神情,我亦思量着他的喜怒心意,四目凝对之下,我们无声对峙,时光也仿佛凝滞。

他的眼神渐趋柔和,修长手指穿过我散覆肩头的长发,将一束发丝握在掌心,含笑叹息,“我娶了天下最美的女子。”

除此,他还拥有天下至高的权力,最为忠诚的勇士、最神骏的战马、最锋利的宝剑……世间男子渴求的一切,他几乎都已拥有。

而另一个人恰好相反,他已一无所有,曾拥有过的一切都已失去。

我深吸一口气,握了萧綦的手,将他掌心贴上我脸颊,微微一笑,“天下最好的一切都已在你手中,别的,已是无足轻重。”

他轻轻扳转我身子,从背后环住我,与我一起看向巨大而光亮的铜镜,镜中俪影争辉,将明烛灯影的光芒尽压了下去。

“这一生,你只许站在我的身旁。”他语声低沉,缓缓吻上我光裸的脖颈,一点一点吻下去。那镜中的女子眸色迷离,青丝缭绕,从胸口到面颊迅速染上一层蔷薇色……我再没有力气支撑,软倒在他怀抱,咬唇忍回心底的酸涩。

此时此地,纵有再多委屈也不能开口,不能将他激怒。我已失去太多亲人,不能再失去一个子澹。

然而,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放下一切,再不用彼此猜疑。

一声清越悠长的钟声遥遥传来,那是入夜报时,命各宫掌灯的晚钟。已是掌灯时分,宫筵的时辰快要到了。宫灯高照,茜纱低垂,侍女们远远退去。

“还不梳妆,要我帮忙动手么?”萧綦含笑看我,终于将我放开。我垂眸一笑,亲手拈起象牙嵌金梳,缓缓梳过长发,挽做如云宫髻。萧綦负手立在身后,温柔笑看我梳头。最后一枚凤钗斜斜插上髻间,我从镜中凝视萧綦,静默片刻,淡淡道,“今日见着子澹,我很高兴”。

我的话发自肺腑,由衷感喟,“我的亲人已经不多,能够见着子澹平安归来,过往种种,尘埃落地,也算了结一桩挂碍。”

萧綦似笑非笑,手指勾住我鬓旁几缕散落的发丝,悠然道,“你还欠我一个问题,不曾回答。”我转眸一想,不觉失笑,他竟对那句“总之不一样”的戏言耿耿于怀。我敛了笑容,深深看他,“青梅竹马是可以同欢笑,共无邪的伙伴,恰如兄弟知己;爱侣则是祸福生死都不离不弃,彼此忠贞,再无他念……这便是我所谓的不一样。”

萧綦目光深邃,久久不语,默然将我揽入怀抱。我不知道这一番话能否消除他心中芥蒂,只暗自忐忑,亦庆幸眼前是我的爱人而非敌人。陡然下颌一紧,萧綦抬起我的脸,笑意里透出杀气,“可我偏偏嫉妒。”

我呆住,几疑自己听错,他是说嫉妒么,如此桀骜豪迈的一个人竟亲口说出嫉妒二字。……

“我嫉妒他早遇见你,竟敢比我早了十几年。”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眼底戾气忽重。

这孩子气的话,却一本正经从他口中说出,令我怔了片刻,才陡然大笑起来,直笑得喘不过气。

“谁叫你自己来得迟。”我伏在他胸前,一时悲喜交集,“迟了这十几年,往后就用你一辈子来偿还。”

萧綦还未回答,屏风外却传来阿越的催促声,“王爷王妃,时辰已近,是否启驾入宫?”

我们静了下来,两人均不语不动。我伏在他怀中,深深藏起脸庞,半晌才低低开口,“子澹,真要南征么?”

萧綦淡淡反问我,“你不愿意?”

我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紧闭了眼,心如刀割,“我以为,他不会愿意。”

萧綦笑了笑,缓缓道,“他若顺从旨意,我可保他阵前无恙;若是抗旨,那就不必再回来了。”

摇光殿凭水而立,殿阁玲珑,碧檐金阑倒映流光,入夜灯影与水中倒映的点点星辉相交融,迷离摇曳,恍如琼苑瑶台。茜纱宫灯沿殿阁回廊蜿蜒高挂,珠翠环绕的娇袅宫婢擎着上千枝巨大明烛,每隔五步,侍立左右,照得大殿明华如昼。龙涎沉香膏的馥郁香气,缥缈萦绕,行过九曲回廊,熏得人履袜生香。

琉璃杯,琥珀盏,金玉盘,满座王孙亲贵,锦衣华章,兰麝幽香遍传远近,环佩之声入耳旖旎。殿上钟乐悠扬,宛转丝竹响遏行云。殿前龙椅空置,水晶帘卷,帘后锦榻上的太皇太后,早已昏昏睡去。靖儿由我抱至殿前接受众臣朝拜,稍后便让奶娘抱了回去。

萧綦踞坐首席,席前迎奉祝酒之人络绎不绝。我矜然含笑,随着他一次次举杯,仰首饮尽的刹那,目光掠过杯沿,斜斜落至对面。

对面子澹神色恍惚地端起白玉杯,独自倚坐案后,苍白容颜染上一抹微醺的红。他以皇叔之尊同样位列首席,席前却是冷冷清清,素日交好的名门亲贵纷纷避之惟恐不及。我握紧手中水晶杯,心底微微的痛,萧綦的话一遍遍盘旋心头,那甘醇美酒入喉尽化作苦涩。

不经意间,子澹回眸迎上我的目光,神色淡淡,隐有一丝缠绵掠过眼底,我手上一颤,杯中琼浆洒出,溅上衣袖。侍立在侧的宫女慌忙上前,帮我拭去衣上酒渍。此刻不知有多少双眼正在看着我,看着他,看着萧綦……我们都不能有本分行差踏错。我静静望着他,企盼他能看懂我眼中的担忧与歉疚。他却移开了目光,唇畔牵起一抹飘忽的笑,径直斟上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我黯然垂眸,恍惚的瞬间,忽又有人趋前祝酒,“微臣恭祝王爷福寿齐天。”

福寿齐天,这话好生唐突大胆。我微微蹙了眉,却见眼前这人眉目清朗,风仪雅致,身穿御史大夫服色,原来是他——允德侯顾雍的侄孙,顾家这一辈里仅存的男儿,当日与子澹交游甚密的风流名士顾闵汶。我淡淡一笑,转眸看向他身后的少女,那少女娉婷紫衣,臻首低垂,依稀窥得相貌不俗。

“顾大人请。”萧綦神情倨傲,微微颔首举杯,显然并不欣赏这句唐突的奉承。顾闵汶有些尴尬,旋即微笑侧身,引出身后的少女,“舍妹顾采薇,素仰王妃风华,今日初次入宫,特来拜见王妃。”紫衣少女盈盈下拜,纤腰款款,我见犹怜。曾听说过宜安郡主的女儿、顾雍的嫡孙女,是以工诗善画而闻名京华的美人,我凝眸看去,柔声笑道,“原来是采薇,我亦久闻你的才名。”

顾采薇缓缓抬起头来,明眸似水,绿鬓如云,好一个出尘的丽人。见我打量她,她亦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中掠过钦羡之色 ,垂眸柔声道,“王妃龙章凤姿,天人之质,采薇心向往之。”她态度谦恭,言语却是不卑不亢,令我多了几分好感。我含笑点头,却见顾闵汶面露得色,悄然窥看萧綦,谄笑道,“舍妹对王爷英名亦是钦慕久矣。”顾采薇垂眸敛眉,闻言更是深深低头,颊生红晕。而萧綦听了此话,仍是倨傲慵然,只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扫过眼前丽人,并无停留之意。

可叹堂堂顾氏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自顾雍病故,昔日名门公子非但趋炎附势,更无耻到以美色讨好权臣。我心下雪亮,不由冷冷一笑,再看这顾采薇顿觉可怜可惜。她却似松了口气,抬眸望向我,目光闪闪动人。

“顾氏门庭钟毓,果然人才辈出。”我不忍见她难堪,便温言笑道,“听闻你善画,不知师从何人?”顾采薇粉颈低垂,颊上红晕更甚,轻声道,“采薇曾受江夏郡王指点。”江夏郡王,我一怔,旋即粲然笑叹,“原来是家兄收的好弟子,难得难得。”

“舍妹蒲柳之姿,蒙王妃谬赞,实在惶恐之至。”顾闵汶神色尴尬,似不肯死心,抬头却触上我冷冷目光,只得讪讪领了采薇退下。

我回眸看向萧綦,见他似笑非笑瞧着我,眼底大有狡黠得意之色。

酒至半酣,宴到隆时,众人都已醺然,萧綦起身,抬手罢了乐舞,满殿笑语歌乐顿时归于沉寂。

萧綦负手立于玉阶之前,环视四下,神色冷肃,“蒙天祚之佑,吾皇隆恩,今日得与诸公共庆良宵,安享盛世升平,乃予之幸也。然江南之乱未平,予等朝夕不能安寝。所幸今日皇叔回朝,吾皇得肱股之助,实乃天下苍生之幸。”

群臣顿首,齐颂吾皇万岁。

“我南征前锋已至江左,万事俱备,三军待发。此番伐逆任重道远,非皇室高望之人,不足以当主帅之任。”萧綦的目光扫过群臣,满殿鸦雀无声,子澹垂眸端坐,脸上不辨喜悲。萧綦的目光终于落在他身上,“而今放眼满朝文武,唯皇叔众望所归。”

子澹不语不动,苍白的脸上毫无波澜,似早已预见了这一刻的来临。他是永远不懂得反抗的人,即便到了这样的时刻,也只是以沉默来抗拒,而这沉默之下,却已怀了赴死的决心, 殿外夜风吹动水晶帘,簌簌的清冷声音,一下下敲击在心头。

殿上很静,死一般的寂静。萧綦冷冷负手,一言不发,静候着子澹的回答。

我望着子澹,默然咬唇隐忍心中焦急,却恨不得奔上前去将他摇醒——子澹,没有用的!即使你以沉默抗拒,也挽回不了这定局。圣旨早已经拟好,猩红的玉玺也已加盖上去。此刻萧綦还有耐心,还肯给你一线生机,只要你能顺从,他便答应我不会夺你性命……子澹,求你开口,求你接受这旨意!

萧綦的目光一分分阴冷下去,杀机迸现。

再不能拖延,我顾不得多想,霍然站起。一时间满殿皆惊,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我。子澹终于抬眸,静如死水的眼底泛起悸动波澜,淡无血色的唇微微翕张,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端了酒杯,徐步行至子澹面前,眼角瞥见一道焦虑关切的目光,是宋怀恩。

此刻满殿的人都在等着看,看我如何为昔日爱侣求情。

我双手举杯,直视子澹,微微含笑道, “得皇叔之助,是我社稷之福,百姓之福,王儇恭祝皇叔旗开得胜,平安归朝!”

子澹定定望着我,面孔在瞬间褪尽血色。我对他惊痛目光视若无睹,只将酒杯双手奉至他眼前,不留半分退让的余地。

短短片刻的僵持,于他是生死相悬,于我却是爱恨之隔。子澹终于伸出手,接过酒杯,指尖与我微微相触,只顿了一顿,骤然仰头,杯倾酒尽。

众人齐声高颂,“恭祝皇叔旗开得胜,平安归朝!”

我静静垂目而立,不看子澹,不看萧綦,亦不管任何人的目光。

就让世人皆当我凉薄无情,就让子澹从此恨我……子澹,我只要你懂得,与其愚蠢的死去,不如坚强的活着。从前是你告诉我,世间只有生命最为可贵,也是你告诉我,人要惜福,更要惜命——你教我的,请你一定要做到。

翌日,圣旨下。皇叔子澹被拜为平南大元帅,宋怀恩为副帅,领军二十万,征讨江南逆党。


三十五、缔盟

我召玉岫入府,将一只通体晶莹无瑕的镂雕麒麟碧玺瓶赐了给她。

“麒麟瓶,寓意平安威武,你替我转交怀恩,祈望天佑平安,早日得胜回朝。”我抚着瓶身,淡淡微笑。玉岫感激地接过玉瓶,屈身下拜,“多谢王妃。”我握了她的手,一字一句道,“告诉怀恩,我在京中等候他们平安归来。”

萧綦的允诺,我终究还是不够放心。两军阵前,或许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千里之外,我不知道还有没有能耐保护他周全。子澹是恬澹如水的一个人,骨子里却藏着凛冽如冰的决绝,此去江南只怕他已怀有必死的决心。我一面暗中吩咐庞癸,以侍卫的身份跟随子澹南征,贴身保护他的安全,一面将子澹托付给宋怀恩,要他务必带着子澹平安回来见我。

除去萧綦的宠爱,我终究还得握有自己的力量。身为女子,我不能跃马阵前,亲自开疆拓土,也不能立足朝堂,直言军国大事。从前,我以为失去了家族的庇佑,就一无所有。如今我才明白,家族赐予我的宝物并非荣华富贵,而是与生俱来的智慧和勇气,令我得以征服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征服天下最忠诚的勇士。

男人征伐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古往今来,这都是天经地义的法则。今日的王儇已非昨日娇女,我要天下人再不敢小觑于我,无论何人都不能操纵我的命运。

南征之日在即,而元宵宫宴之后,我再没有踏足景麟宫,也再没有见到子澹。锦儿虽与我久别重逢,也只在当日匆匆一见,之后要事纷至,我亦没有心思与她叙旧,也或许我还未能想好怎样面对她。如今,她已是子澹的侍妾,是他女儿的母亲……再不是昔日随侍我左右的小丫头。

是夜,宫中来人说靖儿又发热咳嗽,我忙入宫探视,守着他入睡后才离开乾元殿。

刚刚步下宫前的玉阶,忽听侍卫一声暴喝,“是谁!”

左右侍从立即将我团团围在中间,烛火大亮,但见偏殿檐下一个黑影,被蜂拥而上的禁军侍卫围住,刀剑寒光乍现。

“王妃救我,我要见王妃!” 惊慌的娇呼陡然响起,竟是锦儿的声音。

我喝住侍卫,疾步趋前,果然是锦儿被侍卫的刀剑架住脖颈,狼狈跌倒在地。

“怎么是你?”我一时惊诧莫名。她脸色苍白,涕泪纵横,“奴婢想求见王妃,不欲被皇叔知道,是以悄然等候在一旁……”

我蹙眉叹了口气,令阿越扶起她,“苏夫人以后有事,命宫人通传即刻……也罢,你随我来。”

我领着她与心腹侍女避入殿内,心中大致猜到,她必是为了子澹南征的事来求我。屏退了左右侍卫,我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淡淡道,“苏夫人有事请讲。”

锦儿陡然跪倒,失声泣道,“郡主,锦儿求您大发慈悲,求求王爷,别让皇叔出征,别让他去送死!”

“住口!”我料不到她竟如此口无遮拦,忙截住她话头,“这是什么话,皇叔出征在即,岂可如此胡说!”

“这要一去,他哪里还回得来!”锦儿不顾一切地扑到我脚边,戚然望住我,“郡主,您就没有一丝慈悲之心吗?”

我气急,浑身发颤,竟忘了如何反驳,只厉声道,“锦儿,你疯了么?”

她拽住我衣袖,泣不成声,“难道郡主就毫不顾念过往的情分……”

我耳边嗡的一声,只觉血往上冲,想也不想便是一记耳光,扬手掴去,“给我住口!”

锦儿跌倒在地,半边脸颊通红,呆呆望住我,再不哭叫。

“苏夫人,你听仔细了!”我盯着她双目,一字一句道,“皇叔出征是奉旨讨逆,必会旗开得胜,平安归来,决不会死在阵前。”

我盯着她惊骇欲绝的面孔,“可你方才的话若是传扬出去,却会立刻为他招致杀身之祸!”

锦儿瘫软在地上,浑身发抖,语不成调,“锦儿知罪,是锦儿莽撞无知……求郡主……”

我再一次截断她的话,“锦儿,你要记住两件事,往后再不许提到过往情分四个字,此其一;其二,我已是豫章王妃,往后不必再称郡主。”

她不再开口,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目光幽幽变幻。我侧首叹息,不愿再多说,挥手让她退下。她缓缓退到门口,忽然转身,冷冷看我,“王妃,您就这么不愿提起从前,恨不得将过往一切都抛开么?”

我闭了眼,只觉深深疲惫,甚至不愿再看她一眼,“阿越,送苏夫人回去,今后没有我的令谕,不得踏出景麟宫半步。”

锦儿陡然笑了起来,挣开阿越,“王妃放心,锦儿不会再给您惹麻烦了!”

我漠然拂袖,转身往殿外而去。

“就算锦儿背叛了王妃……”锦儿被宫人拖走,一面兀自惨笑,“但皇叔绝没有半分对不起您!”

正月二十一,正午吉时,子澹率众出武德门,远赴征程。

萧綦率百官登临城头,遥遥相送。在司祀颂告声中,萧綦肃然举起酒樽,上祭苍天,下祀后土,余酒泼洒向四方。

我立于他身后,从高高的城头俯视子澹远去,那银盔雪甲不染微尘,在军阵之中格外醒目,宛如薄雪飘落盾甲,转眼便被黑铁潮水般的军队湮没,渐渐远去无踪。

他始终不曾回望城头,那单薄孤清的身影,绝决地消失在我眼中。

转眼三月,初春连绵的阴雨整整下了十余天。

整个京城都被笼罩在绵愁不绝的风雨中,瑟瑟终日,宫中也越发的阴冷。京城每到春秋时节,总有那么十天半月阴雨连绵,令人郁郁难欢。前些天又染了风寒,原以为是小恙,却不料缠绵病榻,一躺就是数日。自两年前那场大病过后,一直未能复原,无论如何调养仍是虚弱,太医认定我的身子仍然不能承担生育之累,那药也是一日未曾间断。

午后睡起,朦胧倚在软榻上,一时胸口窒闷,掩口连连咳嗽。忽觉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搁在我后背,轻轻拍抚。我勉力笑了笑,扶了他的手,倚倒在他怀中,冰凉的身子顿时被浓浓暖意包围。

“好些了么?”他轻抚我长发,满目爱怜。我点头,见他一脸倦容,眼里隐有红丝,一时心中不忍,“你自己忙去,不必管我,误了正事又要熬到半夜。”

“那些琐事倒不要紧,倒是你才叫人放心不下。”他叹了一声,替我拢了拢被衾。近日南征大军在舆陵矶受阻的消息传来,令人忧烦焦虑,他更是一连数日未曾睡过好觉。正欲问他今日可有进展,却听帘外传来通禀,“启禀王爷,诸位大人已在府中候着。”

“知道了。”萧綦淡淡答道,却是无动于衷。我看向帘外的骤雨急风,“南边还是僵持着么?”

“这些事用不着你胡思乱想,自己好生歇着。”萧綦笑了笑,帮我拢起散落的鬓发,径直起身离去。我望着他背影头,心中思绪纷乱,盘桓许久的话,到了唇边却又迟疑。哥哥的书信还在枕下,取出又读了一遍,薄薄的一纸书信,捏在手中,竟重逾千斤。

南征大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到了舆陵矶,却遭遇连日大雨,江水暴涨,先前预备的小艇根本无法渡过湍急的江面。而舆陵守将弃城南逃时,已预知雨季将至,竟将沿岸高大树木尽数伐去,令我军不能造船渡江,以至在舆陵矶被困多日。而胡光烈的十万前锋,与敌方对峙已久,粮草将尽,急盼大军来援。如果舆陵矶不能强渡,唯一的办法就是绕道愍州。愍州是晋安王封地,地势险峻,易守难攻,若非晋安王开城借道,要想强行攻城,恐怕比渡江更难。而晋安王与建章王更有姻亲之盟,一面假意上表朝廷,声讨逆臣,以忠良自居;一面却又扼守愍州,拒不开城,对朝廷阳奉阴违,实在可恨之至。

哥哥在信中称,拖延多年的楚阳大堤,在他到任后几经艰难,终于修筑落成。楚阳大堤一旦建成,下游为害多年的洪涝之患,几乎化解大半,可谓功在千秋,泽被苍生。这道大堤非但是哥哥的心血,更是投入无数财力,耗费数千河工血汗所成。

然而我也知道,正是大堤连日抢工,而三条导引副渠还未来得及完工,才使得上游江水遇雨暴涨,无法泄洪,江水上涨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阻碍了大军渡河。

连日暴雨,毫无消停之势,唯今之计只有毁堤泄洪,让能令江水回落。筑堤难,毁堤更难,一旦毁堤,就意味着楚阳两岸近三百里平原将被尽数淹没,万千百姓将遭遇灭顶之灾,稼穑毁弃,家园不再……那哀鸿遍野的惨景,令我不寒而栗。眼下宋怀恩与子澹困守在舆陵矶,于数日前上奏萧綦,要求立即毁堤泄洪,让大军渡河。哥哥得知此事,一面紧急上书朝廷,一面修书给我,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毁堤,务必再给他一些时间,将导引渠完工。

然而,我们都不知道三条导引渠究竟还需多久的时间,也不知道南征前锋还能不能等到那么久。

萧綦陷入两难之境,孤军陷入江南的十万前锋,是与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同袍将士,若后援再不能赶到,势必陷他们于绝境,萧綦断不能弃十万将士生死于不顾;然而楚阳两岸百姓何罪,若是要以生灵涂炭,家园毁弃为代价,这样的战争赢来也会伴随着千古骂名。

我们都在俳徊挣扎,前方战事与河岸百姓生死,到底孰轻孰重?为了权位征伐,值不值得付出无辜百姓的性命,去赢得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

而哥哥的心血一旦被毁,治河反酿大祸,这又让他情何以堪,更让他如何承担这千古骂名?

夜里咳了半宿,好容易平歇下来,刚合了眼迷糊睡去……忽听一阵急促步履声,值夜侍卫的声音低低传来,“启禀王爷,边关加急军报传到,十万火急!”

我霍然睁眼,却见萧綦已经翻身坐起,披衣下床,“呈上来!”

殿外光亮随即大盛,侍从匆匆而入,跪在帘外,“边关火漆传书,请王爷过目。”

萧綦接过那道火漆鲜明的书函,蹙眉打开。房中一片沉寂,隐隐透出令人窒息的紧张。我探身起来,掀起床帷,但见明烛之下,萧綦面色渐渐凝重,如罩寒霜,周身似有凛烈杀气弥散开来,令我心头陡然一紧。殿外夜雨淅沥,天色仍是漆黑一片,风雨声里凉意逼人。

“北边怎么了?”我忍不住出声探问。萧綦回首看我,面色和缓了些,径直取过外袍穿上,“没什么大事,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

我望着他冷峻面容,蓦然发觉这些日子他似乎瘦削了些,眉目轮廓越发深邃如隽。这诺大江山尽压在他一人肩上,纵是铁铸的人也会疲惫。一时间心头酸涩,不由叹道,“非得这么急吗,这才三更,早朝再议也不迟。”萧綦沉默了下,淡淡开口,“南突厥犯境,军情如火,延缓不得。”

我心头大震, “突厥人?”

“区区南突厥倒不足为患。”萧綦冷哼一声,“可恨的是,南边竟敢与外寇勾结!

就是数日前,南突厥五千骑兵掠袭弋城,虏掠牛羊财物无数。边关守将出兵追击,将突厥骑兵逐出弋城,却在火棘谷遭遇突厥大军阻截,无功而返。南突厥王亲率十万铁骑,兵临城下,虎视眈眈,扬言一雪当年之耻。边关守将向宁朔求援,而宁朔驻军一半已调遣南征,并驻防在京机周边重镇,如今兵力空虚,仅与突厥十万骑兵相抗倒是无虞,但南突厥背后势必还有援军,若是与北突厥合力南侵,只怕边关情势堪虞。

当年萧綦任北疆守将,历经数场大战,终将突厥逐出边境,退缩漠北,老突厥王伤重不治,不久即病逝,由此引发王族争位,使突厥分裂为二,北突厥势弱,远徙北方,自此与中原断绝往来;南突厥经此重创,元气大伤,多年不敢越过漠北半步。此后数年间,中原皇室动荡,内乱频生,萧綦忙于权位之争,无暇北顾,给南突厥以喘息之机,伺机吞并漠北弱小部族,加紧蓄养兵马,终于酿成大患。

然而,比这更坏的一个消息,却是我军间者潜入敌营,发现突厥王帐下竟有南方宗室使臣,非但以重金协助突厥出兵,更与突厥立下盟约,由南方宗室拖住南征兵力,突厥趁机北侵,对中原形成南北夹击之势。南方宗室此举,分明是引狼入室,为了争夺权柄不惜将国土割裂,将北方边陲拱手让给外寇。

雨水从房檐如注流下,帘外雨幕如织,天际黑云沉沉。

我立在窗下,披了风氅,仍觉得阵阵阴冷。南突厥,南突厥……恍惚又似回到了苍莽北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隐约浮现眼前。

阿越上前,轻轻将风帘放下,一面笑道,“窗边风大,王妃还是回房内歇着吧。”

我自恍惚中收回思绪,回眸看了看她,“阿越,你是吴江人氏吧?”

“奴婢幼年在吴江长大,后来才随家人迁往京城。”她含笑答道。

我踱回案前,沉吟道,“吴江邻近楚阳,那一带水土滋沃,民生可还富饶?”

阿越迟疑道,“说起来水土倒是极好,只是连年水患成灾,有钱的人家大多都迁徙了,只留下平常百姓,非但有水患之苦,还要受贪官盘剥。”提及家乡之苦,她越说越是不忿,“好容易躲过天灾,却躲不过人祸,每年名为治水,不知要搜刮多少钱财,乡野父老都说,人祸猛于水……”

南方吏治腐败,早有所闻,听她这般说来仍是令我心中沉痛。人祸猛于水,如今南方内乱,北面外寇入侵,若论为祸之烈,岂是水患可比。

我曾经犹疑,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一场同室操戈的战争,而令百姓付出惨重代价。然而,眼下突厥入侵,这场战争已不再是同室操戈,而是外御强寇,内伐国贼之战。比起疆土沦丧,社稷倾覆的代价,我们宁愿选择另一种牺牲。

萧綦决定再给哥哥半月时间,并令宋怀恩调拨军队赶往楚阳,全力抢修渠道,若半月之后引渠未成,便由宋怀恩立即毁堤;任何人若敢违抗,军法处置。

数日后,南方宗室的使臣趾高气扬地入京,要求议和,实则挟势相胁。

太华殿上群臣肃穆,我抱了小皇帝坐在垂帘后,萧綦朝服佩剑立于丹墀之上。

使臣昂然上殿,呈上南方藩王联名上表的奏疏,要求划江分立,子律南方称帝。此人言辞倨傲,舌绽莲花,极尽口舌之能,扬言十日之内,朝廷若不退兵,北境无力御敌,突厥铁骑将长驱直入。群臣闻之激愤,当庭与之相辩,怒斥南方诸藩王为国贼。

萧綦拿起内侍呈上的奏疏,看也不看,扬手掷于阶下。廷上众人皆是一惊,随即默然肃立。

“回去告诉诸王。”萧綦傲然一笑,“待我北定之日,便是江南逆党覆亡之时!”

阶下肃静片刻,众臣齐齐下拜高呼,“吾皇万岁!”使者当廷色变,讪讪而退。我从帘后望见萧綦挺立如山的身影,不由心绪激荡,这万里江山有他一肩承担,纵然风雨来袭,亦无人可撼动分毫。

连日来,北境战事如荼,突厥骑兵连日强攻,四下烧杀掠境,后援兵马陆续压境,守城将士拼死力战,伤亡甚重。所幸唐竞已率十万援军北上,不日就将抵达宁朔。南北两面同时陷入僵持,战报如雪片般飞马送到,我一次次期盼南边传来哥哥的消息,却一次次希望落空。

已是夜阑更深。我坐在镜前,执了琉璃梳缓缓梳理长发,神思一时恍惚。

半月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这区区十余天,于我们、于哥哥、于楚阳两岸百姓、于北境守军、于南征前锋大军都是漫长煎熬。然而哥哥迟迟没有消息传回,也不知引渠能否如期竣工……想着一旦毁堤的后果,我心中阴霾越盛,手中用力,竟硬生生将那琉璃梳折断成两截。不祥之感顿时如潮水涌上,再无法抑制心中恐惧,我陡然拂袖,将面前珠翠全部扫落。

“阿妩!”萧綦闻声,丢了手上折子,疾步过来扳开我掌心,这才惊觉断梳的裂面已将掌心划破一道浅浅血痕。我转身扑进他怀抱,一言不发,身子微微发抖。

他默然叹息,只用袖口拭去我掌心血丝,素色丝袍染上殷红。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我心中恐惧渐渐平定,喃喃道,“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什么时候才有安宁?”他俯身轻轻吻在我额头,带着一丝疲惫的叹息,“我相信很快会有捷讯。”

萧綦果然言中,次日虽没有传来我盼望已久的音讯,却发生了一起出人意料的变故。

突厥密使悄然入朝,求见摄政王萧綦。此人来得十分隐秘,竟是绕过北境,从西北而入,一行人乔装成西域商贾,直至入关之后才被识破。本以为是突厥奸细,为首之人却自称是王子密使,要求觐见摄政王。当地官吏果真从他身上搜出突厥王子密函,当即命人一路押送至京中。

突厥斛律王子在密函中称,当日与萧綦有过盟约,如今他羽翼已成,趁突厥王南侵,正是夺位之机。苦于手中兵力微薄,不敢贸然起事,愿向中原借兵十万,约定功成之后,立即从北境撤兵,割赠秣河以南沃野,按岁贡纳牛羊马匹,永不犯境。

崇极殿上,突厥密使入见,不仅带来王子的印信为证,更呈上一件特殊的礼物。高大浓髯的突厥密使垂手立在一旁,用流利的汉话禀道,“这是弊国王子进献给豫章王妃的礼物。”

那只锦匣被奉到我面前,我抬首望向萧綦,他却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

我缓缓掀开了锦匣,里面是一朵雪白奇异的花,分明已经摘下多时,依然色泽鲜润,蕊丝晶莹。

“这是弊国霍独峰之上所产的奇花,历雪不衰,经霜不败,百年开花一次,乃天下避毒疗伤圣品。蔽上言道,此物本该两年前奉上,因故迟来,望王妃见谅。”

贺兰箴仍然记得那一掌,更以这般隐晦的方式为当日击伤我赔罪。那花蕊中隐隐有光华流转,我拨开合拢的花瓣,赫然见一枚璀灿明珠藏于其中。当年大婚之时,宛如姐姐赠我玄珠凤钗,钗上所嵌玄珠,天下只此一枚。那支钗子,被我拔下刺杀贺兰箴,未遂失手,从此无踪。

如今,玄珠重返,似是故人来。


三十六、春回

正值两国交战之际,一个来历不明的密使,一封诡秘的信函,一件奇特的礼物——带来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请求,一时间,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波澜。

提及突厥王子,世人只知一个忽兰,却不知有斛律。斛律王子,这个只闻其名的神秘王储,几乎没有人清楚他的来历。

暴戾善战的忽兰王子是突厥王的嫡亲侄子,生父当年丧于萧綦阵前,自幼由叔父抚养长大,与突厥王情同亲生,性情亦如出一撤。

而传闻中的斛律王子,病弱无能,不识骑射,在崇仰武力的突厥族人看来,一个不会骑马打仗的男人,比女人还懦弱,比幼童还无用。

然而正是这个无势无名的没落王子,却在此时向萧綦请求结盟,不惜借助世仇大敌之手,弑父割地,换取他的王位。

朝中众臣纷纷置疑,有人怀疑这根本就是突厥人的骗局,欲将我军诱入敌后,分而击之;有人不信那废物似的斛律王子有翻覆王权之能,借兵与他,无疑自投死路。朝堂之上,尤以御史大夫卫俨反对最为激烈。萧綦不置可否,暂将此事压下,延后再议。突厥使者亦暂押驿馆,由禁军严密看守,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斛律真,我喃喃念出这个陌生的名字。

“说起来,你我倒要感谢这位故人。”我一惊,竟不知萧綦何时到了身后。

他语声淡淡,目中神色莫测,望着我笑道,“若不是他将你带来宁朔,你我不知何时方能相见。”

我亦笑了笑,每当想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心中总是感慨。想起他送来的花与明珠,眼前竟浮现那月下寒夜地一幕,一瞬间脸颊微热。

“贺兰箴倒是个汉子。”他负手一笑,“结盟之事,你怎么看?”

我沉吟片刻,缓缓道,“你与贺兰箴当日的盟约,必然不能让朝臣知晓。此番他依约向你借兵,我倒觉得可信。”

萧綦微露笑意,颔首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我却有刹那迟疑,沉默半晌方道,“此人恨你入骨……只是王位的诱惑想必比仇恨更大。即便今日与你结盟,日后必然还会反噬。”

“不错,仇恨与利益,本就是世间最稳固可靠的东西。”萧綦笑意冰凉,我垂眸一叹,“仇恨,果真如此可怕么?”

“我的阿妩至今还不识得仇恨的滋味。”萧綦含笑看我,神色却十分复杂,笑谑中隐有唏嘘,“但愿这一世,你永远不要知道这滋味。”

我深深动容,有这样一个男子守护在我身边,纵是风刀霜剑,又何足惧。

“贺兰箴与我结盟,所图并非仅只王位。”萧綦微微一笑。

我一时茫然,心念转动,骇然抬眸道,“他仍是为了复仇?”

“比起我,突厥王才是他更大的仇人。”萧綦叹道,“昔年我与他数度交锋,此人坚毅善忍,无论为敌为友,都是难得的对手。”

那双阴狠隐忍的眼睛再度从我眼前掠过,那个人心里到底埋藏着怎样可怖的恨,他蛰伏突厥多年,故意示弱于人,以求在强敌手下存活。心中却早早存了杀心,只待一朝机会来临,便是他扬眉复仇之日,皆时父兄亲族皆为血食,以飨他多年大恨。

我暗自惴惴,凝望萧綦道,“你果真要与贺兰箴结盟?”

“他为螳螂,我为黄雀,何乐而不为?”萧綦薄削的唇边挑起冰凉笑意。

“十万大军送入突厥,一旦贺兰箴翻脸发难,后果不堪设想。”我蹙眉迟疑道。

萧綦负手不语,良久,忽淡淡道,“如果是你,与人共谋,凭什么取信于人?”

我略一思索,“凭利!”

萧綦大笑,“说得好,所谓恩义信用不过是个幌子,世人所图,终究是个利字——利,便是最可信赖的盟约。”

他踱至案旁,铺开案上的皇舆江山图,广袤疆土在他手下一览无余,他傲然微笑,“十万大军借他容易,届时是否收回,就由不得他贺兰箴了!”

我心中霍然雪亮,脱口道,“反客为主,化敌为友?”

萧綦嘉许地凝望我,目光灼灼逼人,“不错,纵是仇敌亦未尝不可信赖,此番我便再助他一次!”

次日朝堂之上,萧綦同意了突厥斛律王子的借兵之请,盟约就此立定。

一旦计成,北境之危立解,我趁机求恳萧綦,再给哥哥宽限一些时间。

今年南方的雨季格外漫长,我担心哥哥无法及时完工。然而萧綦再不肯动摇半分,军令如山,不得更改。

半月期限转瞬即至,我们到底没有等到哥哥的佳讯,毁堤已成必然。宋怀恩从楚阳传回的最后一封奏疏称,他已领兵进驻,做好毁堤的准备。我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功亏一篑,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哪怕再多一点时间也好!

和萧綦争执了半日无果,他有他的固执,我有我的坚持,彼此各不相让。我们从未有过这般激烈的争执,他最终拂袖而去,再不肯听我求恳。颓然枯坐于房中,眼看天色渐渐暗了,王府四下亮起灯火,宫灯摇曳于风中,明灭不定……我知道今晚再不下令,就再也没有机会阻止了。

于公于私,万千百姓的性命与哥哥孤注一掷的心血,如烙铁时刻贴在心头;然而朝廷律法与阵前之危更如无形的刀刃逼在我颈项。

直到这一刻,我终于真正懂得姑姑的那句话——“男子的使命是开拓与征伐,女子的使命便是守护与庇佑”。我的手中不仅握有哥哥、子澹和整个家族的安危,如今更握住了万千黎民的性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两难之选的后果,且机会只有一次,纵然徒劳,纵然冒险,我也必须一试!

案上烛光摇曳,我终于将心一横,伏案提笔。

缔盟之事进展顺利,数日后突厥使臣即将归朝,我朝十万大军随即绕道西疆,与斛律王子里应外合,从背后直袭突厥王城。

明桓殿上,萧綦设宴款待即将归朝的突厥使臣。
2007-1-26 08:4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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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乐悠扬,席上舞姬彩衣翻飞,一曲胡旋,艳惊四座。我含笑举杯,向座下使臣微微倾身为礼,突厥使臣目光发直,呆了一刻才回过神来,慌忙举杯。萧綦与我相视一笑,殿上群臣举杯同饮,四下歌乐升平。忽见一名朱衣内侍疾步趋前,在萧綦身侧低声禀奏了什么。萧綦不动声色地点头,依旧命左右斟酒,言笑晏晏,看不出丝毫异色。唯独我知道,当他心中有事时,唇角会不经意抿紧,看似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我垂眸,端了酒杯,指尖微微颤抖。

曲终宴罢,从明桓殿回府,宫人挑灯在前引路,绯红纱宫灯一路逶迤。从宫中回府的一路上,萧綦始终沉默,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我心中已然明白了几分,纵然早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事到临头仍是冷汗透衣,仿佛一道绳索绕上咽喉,将收未收,令人心悬一线。

车驾到府,我步下鸾车,初春的夜风仍有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往日萧綦总会亲自过来扶我,此刻他却头也不回,径直拂袖入内。我怔怔立在原地,从指尖到心口都是一片冰凉。阿越趋前扶了我,低声道,“夜里凉了,王妃快些进去吧。”

一路穿过内院,站在卧房门前,身后空庭幽寂,门内灯影摇曳,我却没有勇气推门进去……早知道会有这一刻,无论什么结果,总要自己承担。我闭了闭眼,对左右侍女木然道,“你们都退下。”

步入内室,一眼见到他负手立于窗下,我默然驻足,掌心渗出冷汗,心直直下坠。

“已有结果了么?”我疲惫地开口。

“你想知道什么结果?”他的语声淡淡,不辨喜怒。

我咬唇,挺直背脊,“阻挠军令是王儇一人之罪,与他人无涉,无论结果如何,我亦一力承担。”

萧綦霍然转身,满面愠怒,“阻挠军令是流徙之罪,你凭什么来一力承担?”

我窒住,未及开口,陡然被他伸手抬起下巴。他眼中怒意腾腾,“就凭我对你一再容让,百般宠溺?你便有这天大的胆子,阻挠我军令?到此刻还不知悔悟!”

——当日我以一封密函,抢在毁堤期限之前送到楚阳,迫令宋怀恩再多宽限五日。我知道十万前锋已经孤军深入江南,援军延迟一日,他们的伤亡就加重一分。区区五日,已是我所能争取的极限!假如拖延了毁堤出兵的时机,引渠还是未能筑成,我亦无悔当日的决定。所有罪责,由我一人承担即可,绝不能祸及哥哥。

照萧綦的反应看来,既已知道我阻挠军令,想必哥哥终究未能成功。我心中已凉,身子一分分僵冷,反而镇定如常,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我既下了决心,便未存半分侥幸……是罪是罚,任凭你处置便是。”

“你!”萧綦盛怒,怒视我半晌,狠狠拂袖转身,再不看我一眼。

我却已无心与他争吵,心中只恍恍惚惚想着……哥哥怎么办,治河大业功亏一篑,叫他情何以堪!方才刚刚压下的酒意被冷汗一激,只觉头痛欲裂,我撑了额头,转身步出内室,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一想。

手腕一紧,我被猛的拽回,立足不稳地跌进他怀抱,旋即身子一轻,被他抱起在臂弯,径直往床榻而去。

失望黯然之下,我不愿再与他争吵或是厮磨,只挣扎着推他,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王儇!”他蓦的喝出我名字,令我顿时呆住,被他捏住了手腕,牢牢按在枕边。刹那间手腕痛彻筋骨,我狠咬了唇,不令自己痛呼出声。

他俯身冷冷看我,“你很幸运,这次赌赢了。”

我一时回不过神,怔怔看他,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话。

“你有一个才干卓绝的哥哥和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婿,替你化解了大祸。”萧綦冷肃无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欣悦神色,“王夙与宋怀恩率领三千兵士日夜抢修,抢在毁堤期限过后三日,终于筑成导引渠。开闸之日,河道分流,绕过楚阳,两岸百姓逃脱大劫,大军也亦顺利渡河!”

一时间,大悲大喜,骤起骤落……哥哥真的成功了,近百年来,从未有人成功实现的导引之法,竟然被他做成了。

我陡然哽咽,万般辛酸忐忑在这一刻尽化作泪水滚落,再顾不得什么争执责罚,只想立时奔到哥哥面前,亲眼看一看他筑成的河堤。

“还哭什么,你已经拗赢了!”萧綦眼底怒色终于化作无奈,长叹一声道,“我怎么就遇上了你这女人!”

不管他再怎么骂,我只是哭泣,放任自己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哭泣,已经很久不曾痛快地哭过……隐忍了太久的悲酸委屈都在这一刻化作喜极而泣的眼泪。

他见我越哭越是厉害,先是无奈,继而无措,一面替我拭泪,一面啼笑皆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不行么?”

我被他懊恼神情引得破涕为笑,他叹口气,正色凝视我,眉宇间隐有后怕,“阿妩!你可知道,不是每一次都会如此幸运!假如阿夙未能成功,一旦延误军机,酿成大祸,你将担下何等的罪责?”

“我知道。”我抬眸凝视他,“可若真的毁堤,于公于私我都不能坐视不理,就算罪责重大,也值得冒险一试。我亦知道军政大事不可妄加干预,唯独这次不一样……”

“还要嘴硬!”萧綦余怒又起,瞪了我半晌,沉沉叹息,“你既是我妻子,自当进退与共,即便军政大事我也从未回避过你。可凡事皆有分寸,这一次你实在太过莽撞,尤其不该隐瞒于我!”

我心知理亏,老老实实低下头去,垂眸不语。

“可见我实在对你纵容太过!”他冷哼一声,却无没有了怒意,“如今你可知错了?”

我微微点头,他却不依不饶,依然皱眉看着我。

“知错了。”我只得低声开口,心中却是不甘不愿,忿忿睨他一眼,抬手拭去眼角残留的泪水。

却听他倒抽一口凉气,蓦的捉过我的手,脸色顿时变了。我也这才发觉,方才手腕被他握住的地方,竟有了青紫痕迹。

“怎会这样……”他捧起我手腕,满面懊悔,威严模样荡然无存。

我咬了咬唇,伏在他怀中委屈不语,趁机赖过一番数落……早知道他是拿我没有办法的!

人说多事之秋,今年的春天却是个风波不断的多事之春。

所幸南方终于传回捷报,楚阳大堤筑成,百年治水大业终见成效。受困在舆陵矶的后援大军顺利渡河,积蓄多日的士气陡然暴涨,一举杀过江南,攻城掠地,锐不可当,不出三日即赶到怀宁城下,与胡光烈前锋大军会合。一夜之间,朝野振奋。

哥哥因治水之功,加封王爵,由郡王晋为江夏王。

与突厥斛律王子的盟约已缔成,十万大军远赴西疆,然而朝中仍有不少顽固老臣劝谏反对,极力要求撤回西征兵马。其中尤以光禄大夫沈仲匀反对最为激烈,竟至于在朝堂之上,连连叩头死谏,血流披面。随后,此人又在家中绝食,以死相抗。萧綦震怒之下,将他沈氏族人一百七十余口全部下狱,如若他绝食身死,便让全族之人一并相殉——此令一出,朝臣皆被萧綦雷霆手段震慑,再无人敢非议妄言。

沈仲匀也是一代名士,在官场日久,渐渐圆熟世故,当年也曾攀附于父亲门下。我自小便与他熟识,却从未想到,他竟有如此风骨。都说世家败落,文人堕节,然而面临外寇入侵之际,这文士的骨气终究还是逼出来了。

这沈仲匀就此令我刮目相看,也令萧綦暗自赞叹,虽恼恨他食古不化,却也不会当真杀他族人。萧綦以此为饵,逼得迂腐的沈老夫子与他立下赌约,暂且悬命待死,等这场仗打出个究竟,若果真败了,再死不迟。萧綦应诺,届时绝不连累他的族人,老头子这才悻悻作罢,随后果真在家闭门待死。

说来好笑,也只有萧綦才想的出这种办法,来对付堂堂当朝名士——可见对待迂腐之人,最简单无赖的法子反而有效。

似乎连天公也感应了人心,终于收去连绵月余的阴雨。天际阴霾散尽,庭院里杏花初绽,已经是春回人间,芳菲四月了。

哥哥离京已经一年了,待他陆续完成了治河琐事,不久也该返京了。

按宫制,又到了更替服色,换上春衣的时候。如今六宫无主,本该由皇后或太后来指定的服制,只得由我与少府寺一同署理。

凤池宫前,阿越领着几名宫人,呈上今年新贡的各色锦缎纱罗供我过目,待我选定样式颜色之后,再按照品阶等级裁制新衣,依序赐给内外命妇。

一幅幅华美眩目的织品,铺开在殿前,将原本典雅清约的凤池宫,渲染上一层层五光十色的华彩。凤池宫原是母亲未嫁时的寝殿,后来一直空置,至我幼时常常留宿宫中,这凤池宫也就成了专供我出入歇宿的地方。看着娉婷的宫女们行走在云锦纱罗之间,衣袂飘举,仿如云中仙姝。几名活泼的小宫女嘻笑其间,有人用吴侬软语唱起《子夜歌》,有人踏歌起舞,往日冷清的凤池宫顿时春意盎然。见我含笑静观,她们愈发活泼起来,又有几人大方地加入进去……宫中已许久不见这般欢悦景像。我经不住阿越她们的怂恿,一时顽心大起,也步入其中。随着宫人宛转歌喉,我又记起了生疏多年的舞步,仿佛重回少女之时,足尖点地,盈然飞旋……眼前缤纷飞掠,化作流光明彩,依稀韶年如梦。

宛转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我环顾四下,却见众人伏跪了一片,鸦雀无声。霍然转身,萧綦站在殿门口,痴痴地看我,仿佛神魂俱摄。四月薰风,拂面而过,吹起四下纱罗缥缈。他徐步穿过缤纷云锦,来到我跟前。急旋而止之下,我有些目眩,却被他堪堪扶住。左右宫人悄无声地退开,远远避到殿外。

他缠绵迷离的目光怦然触动我心,我仰首含笑望着他,以指尖轻拂过他胸膛、颈项、下颌……他微阖了眼,任凭我的手指一路滑过,气息却是渐渐急促。

“别闹,我还有事在身。”他竟板起脸来,一下握住我的手,不许我再动弹。这副正经模样越发激起我的征服之心,顺势滑入他怀抱,勾住他颈项,眼眸轻睐,“有什么事,比我更要紧?”他的目光终于迷乱,骤然俯身吻下……良久纠缠,彼此情难自禁之际,我喘息着抽身退开,笑睨了他,“王爷不是还有要事么?”

见他浓眉一扬,目中炽热如火,我笑着转身便逃,却被脚下堆叠的锦罗绊住,立足不稳之下,被他不由分说拽倒在一地锦绣堆中……纠缠间,各自意乱情迷,巨幅的瑰丽云锦将我们层层裹住,诸般羁绊都被抛开,只愿就此堕入彼此眼中,永世沉沦。

缠绵过后,萧綦慵然倚躺在锦榻上,衣襟微敞,含笑看我梳头整妆。殿前凌乱的锦缎绫罗,犹带着片刻前的旖旎春色。

我挽好发髻,赤足走到殿前,在满地散乱的绫罗中翻检寻找。

“你找什么?”萧綦诧异地问我。我低了头,只顾翻找,“有段布料不见了。”

他笑起来,“什么稀罕的布料,值得这般看重。”

我终于找到那半幅藕色布料,信手披在肩上,转身朝他一笑,“找着了,你瞧,好不好看?”

萧綦笑道,“天人之姿,穿粗布也是美的。”

“谁叫你看人了,是看这布料!”我嗔笑,扬起那幅似麻非麻,半丝半葛的布料让他细看。萧綦勉为其难的瞥了一眼,信口敷衍,“还好。”

我侧首笑看他,“这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上来,给宫女们裁衣用的,过去从未有过。这蚕丝里掺入了上好的细麻,织就的衣料同样柔软细密,却比平常丝帛廉价一半有余。”他点了点头,饶有意趣地看着我,“倒也能省下些用度,难得王妃也有勤俭持家之心。”

我不理他的调笑,挑眉道,“假若让内外诸命妇都换用这种布料为服制呢?

他一怔,旋即目光闪动,若有所悟。

“王爷不妨猜猜,如此一来能减省朝廷多少用度?”我斜睨了他,浅笑不语。

萧綦皱眉,对这个问题全然一头雾水。

“整整三十万两银子。”我笑道。

“什么!”萧綦一惊,“此项用度有如此之巨?”

我正色道,“不错,宫中历来奢华成风,内外命妇尽皆效仿,每年仅用在脂粉穿戴上的财力,就足够一个州郡百姓的吃喝了。”

萧綦闻言一窒,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如今南北各起战事,虽然国库充盈,尚无粮饷之虞,但能未雨绸缪,尽量节减开支用度,那是再好不过。”他深深看我,满目嘉许欣慰之色,“难得你想得如此周全。”

我转眸一笑,“不过眼下朝政动荡,难得春回景明,人心稍定,京中亲贵一向奢靡惯了,若强行裁减衣帛用度,难免有悖人情。还需想个妥当的法子,令她们心甘情愿的照办才好。”


三十七、乍寒

不久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亲蚕礼,每年仲春由皇后主祭,率领众妃嫔命妇向蚕神嫘祖祭祀祈福,祈佑天下蚕桑丰足,织造兴盛。

耕织乃民生之本,每年的亲蚕与谷祀两大祀典,历来倍受皇家重视。按照祖制,皇后主持祭祀之时,必须以黄罗鞠衣为礼服,佩绶、蔽膝、华带与衣同色,相应衣饰俱有严格的规制。其余妃嫔命妇的助蚕礼服,也由锦罗裁制,纹样佩饰按品级予以区分。过去每年春天我都穿上青罗鸾纹助蚕服,跟随母亲参加亲蚕礼。然而今年,我却要代替姑姑登上延福殿祀坛,亲自主持亲蚕大典。

太常寺长史不厌冗长地一样样报上祀典所需礼制器具。我一面听着,一面凝眸细看那份奏表。报至主祭礼服时,长史面有难色,小心试探道,“不知主祭礼服,是否也照常制置备?”若按常制,那便是皇后特定的礼服了。如今朝中上下均以摄政王为尊,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下,所差不过是个虚名。本朝历代皇后多出身于王氏,久而久之,王氏便有“后族”之称。皇家礼官素来最善于迎奉上意,此番必然以为我会穿上皇后礼服。

我淡淡抬眸,“今年事出特例,太皇太后因病不能主持祭典,实不得已而代之。服色虽小,攸关礼制事大,不可僭越。”

“微臣知罪!”长史连连叩首,复又迟疑道,“只是王妃以主祭之尊,若只着助蚕服,也恐与礼不合。”

“既然两种服色都有不妥,那就另行裁制吧。”我不动声色,只将奏表搁置一旁。

次日,我让阿越将新礼服的图样,连同指定的衣料交给少府寺,命其三日内制成。

宣和二年季春,太史择日,享先蚕氏于坛,豫章王妃代皇后行亲蚕礼。

侍女奉上新制的亲蚕礼服,素纱内单,外罩云青丝帛长衣,下着烟青流云裳,广袖削腰,繁琐的佩绶罗带一律免去,仅在围裳中垂下纤长飘带,形如凤尾。周身无绣无华,裙袂处织出淡淡的鸾凤暗纹,衬以环佩璎珞。阿越将我长发梳起,挽做倾鬟缓鬓,髻上加饰步摇,行止之间,款款摇曳。我端详了片刻镜中容颜,拈笔沾了一抹金箔朱砂,在额间淡淡描过。妆成,出凤池宫,我乘了肩舆,垂下纱幄,仗卫内侍前导,行至延和宫东门。

诸命妇早已于宫门迎候,均着繁盛礼服,高髻金饰,锦绣非凡。四名一品命妇趋前,行礼如仪,称颂吉辞。内侍掀起垂幄珠帘,我伸手搭在导引女官臂上,缓缓步下肩舆。此时晨曦方现,霞光普照,庄穆的祀坛仿佛沐浴在隐约金光之中。

我登上玉阶,立定在晨光之下,衣袂飘举,肃然焚香祈告。

随后,女官引领众人至桑苑,内侍奉上银钩,我率先受钩采桑,诸内外命妇以次效仿,各自采桑,盛入玉奁之中,至此礼成降坛。最后由内侍引入蚕室,略略看过今年的新蚕,便至后殿品茗叙话。

诸位王公亲眷坐在我身侧,彼此素来熟识,当下也不拘礼。众人纷纷对我的服色妆容大加称羡,我淡然微笑,却闭口不提更替服制之事。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好奇探问道,“王妃这身礼服不同往年式样,衣料似丝非丝,似麻非麻,从来未曾见过,不知是何方进贡的珍品?”

我温言笑道,“倒也不是远来的稀罕物,只是织造司今年新贡,从前自然是没有的。我瞧着喜欢,便裁来做了礼服。”众人恍然,难掩艳羡之色。左首的迎安侯夫人尤其欣叹不已,我转眸看她,含笑道,“夫人若是喜欢,回头我叫人送些到府上。” 迎安侯夫人欣喜不已,连连称谢,众人艳羡之色更浓,令得迎安侯夫人甚是得意。

不出三日,织造司来报,称近日各府贵眷纷纷向织造司求取新帛。我早已吩咐过,无论何人求取,新帛概不准外流。众人的胃口被吊了个十足,私下探问也问不出个究竟,越发好奇心痒。十日后,宫中颁下更替服制的懿旨,诸命妇朝服自此弃用绮罗,一律改用新帛。

一夜之间,从宫中到京城,人人皆以穿新帛为荣,绫罗绮绣反沦为下品。

而我没有想到的是,不只新帛风靡了京华,连我一时兴起描画在额间的纹样,也迅速传遍坊间,无论仕女民妇皆以此为美。

难得春日晴好,我闲坐廊下,信手拨动清籁古琴,心下又想起了哥哥。阿越轻巧地走到身边,低声道,“奴俾已将王妃赐下的衣饰送往景麟宫,苏夫人收下后很是感激,嘱奴俾回话,想当面来跟王妃道谢。”我淡淡应了一声,“不必了,你平日常去走动,有事多多照应即可。”

“是,奴俾明白。”阿越迟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动声色,低头抚过琴弦,却听阿越低声道,“奴俾瞧着小郡主,好像不大对劲。”

“小郡主有何事?”我一怔,原以为是锦儿有所怨言,却不料是孩子有事。

阿越蹙眉道,“苏夫人原说小郡主感染风寒,不让人探视,奴俾唯恐王妃担心,便执意看了看小郡主……”

“如何?”我蹙眉问道。

她迟疑片刻,露出茫然神情,“奴俾似乎觉得,小郡主的眼睛竟似瞧不见人。”

我一惊非轻,立刻站起身来,一面传唤御医,一面吩咐车驾往景麟宫而去。自从锦儿被禁足,我就再没有踏入景麟宫,更没去看过她和那孩子。每每想到她那日的言行,便觉得心寒烦乱,再也无法将她当作昔日的锦儿,怎么看都是一个陌生的苏夫人。至于她与子澹的事,我至今不知,也永远不想知道。

踏入景麟宫,锦儿已闻讯迎了出来,似乎没料到我会突然而至,神色冷淡且慌乱。我无意与她寒喧,直言探望小郡主,命奶娘立刻抱了小郡主出来。锦儿脸色立变,慌忙说道,“孩子刚刚睡下,切莫将她吵醒了!”我蹙眉看她,“听说小郡主感染风寒,我特地传了御医前来探视。难道孩子病了这么些天,夫人一直不曾传唤御医?”锦儿脸色发白,低头不再说话,手指却狠狠绞紧。见她这般神色,我越发生疑,正欲开口,却见奶娘抱着孩子从内殿出来。

锦儿抢步上前欲夺过孩子,却被阿越拦住。奶娘径直将孩子抱到我面前,我迟疑了下,接过那兀自熟睡的孩子,心中顿时百味莫辨。这是我第一次抱着子澹的孩子,一想到这孩子身上留着和子澹同样的血,我便不知该欢喜还是心酸……子澹,他终究还是我心底一处触不得的裂痕。

怀中女婴有一张秀气可人的小小面孔,沉睡间似一朵含苞的莲花。我静静看她,心中渐觉柔软,不由伸出手指轻抚她粉嫩脸颊。她小嘴微张,嘤咛有声,慢慢张开了眼睛。纤长睫毛下,那双大而圆的眼睛木然望向我,眼珠一动不动,原本该是乌黑的瞳仁里,竟蒙上一层令人心惊的灰。

她似乎察觉出这是一个陌生的怀抱,顿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四下扭头寻找母亲,那双眼睛始终木然,不曾转动一分。

我抬眸看向锦儿,手足阵阵发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这孩子分明已经盲了,她的母亲却绝口不提,更不让御医来诊治!

“孙太医,你当真瞧仔细了?”我盯着伏跪在地的御医,冷冷开口。

沉寂如死的内室,左右都已屏退,奶娘抱走了哭闹的小郡主,只剩御医和我的贴身侍女。孙太医是宫中老人,阅历深厚,天大的变故也见识过,此刻却匍匐在地,面色铁青,僵了半晌才回禀道,“王妃明鉴,微臣虽愚钝,这般浅显症状尚不至于看错!小郡主的眼睛的确是被人下药灼伤,以至失明!”老太医的语声也因愤慨而颤抖——下药灼伤,这般残忍的手段简直骇人听闻,谁会对一个未满周岁的女婴下此毒手?。

“是什么药,可还有救?”我咬了咬牙,心中的愤怒如烈火腾起,不可抑止。

孙太医须发微颤,“此药只是极常见的明石散,但下毒手法十分残忍。照伤势看来,应当是以药粉化在水中,每日滴蚀,渐渐造成灼伤,并非陡然致盲。所幸眼下发现得早,小郡主尚有微弱知觉,及时救治,或许还能留存少许目力。”

这样的伤即便治好也是半盲,这孩子的一双眼,竟是就此废了!我默然转身,陡然拂袖将案上茶盏扫落在地。

明石散是宫里最常见的药散,每间宫室都会用来掺在薰香之中,以避蚊虫。这药散清香无毒,虽可驱散虫豸,对人却无大碍。然而谁又想得到,将药粉化在水中滴眼,却可以缓慢灼伤眼眸,致使眼珠毁坏,终生失明!即便是两军阵前,面对流血惊变,横尸当场的惨况,也不曾令我如此惊骇愤怒。

什么人,对一个小小婴孩有这样深的怨恨,竟能在侍卫森严的景麟宫下此毒手,更在我的眼皮底下公然伤害子澹的女儿!

“来人!”我冷冷回头,一字一句道,“即刻封闭景麟宫,但凡接近过小郡主的宫人,一并刑囚!”

景麟宫内侍卫、宫人连带杂役,一并被囚禁在训诫司,近身服侍小郡主的宫女和奶娘,全都跪在殿前,由训诫司嬷嬷一个个审讯。悲泣惨呼之声,透过屏风传来,一声声清晰入耳,如尖针直刺人心。但凡宫中之人,无不清楚训诫司的手段,落在那些嬷嬷手里,比死亡更加可怖。

我端坐椅上,不语不动,冷冷看着跪在跟前的苍白妇人。这个鬓发散乱,神情恍惚的妇人,就是与我一起长大,曾亲如姐妹的锦儿吗?

她跪在跟前已经近一炷香时间,仿佛变成哑巴一般,死也不肯开口。

晖州失散之后,到底经过了些什么,让昔日巧笑嫣然的锦儿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我只是沉默地看她,亦不开口逼问,宁愿外面的宫人供出更可怕的主谋,也不愿意印证我的猜想。外头惨呼声渐渐低微,锦儿的脸色越发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却仍抵死强撑。只过了片刻,训诫司的徐嬷嬷步入屏风,俯身回禀,“启禀王妃,奶娘袁氏、宫人彩环、云珠均已招供,供词誊录在此,请王妃过目。”

锦儿身子一颤,猛的抬起头来,与我目光相触,整个人似被抽去了筋骨一般。阿越接了那页供词,低头呈递于我,悄然退至一旁。室内弥散着淡淡的衡芷香气,幽冷沁人。薄薄一页供词,看得我遍地生寒,双手颤抖不已。

奶娘供出,小郡主每晚与苏夫人同睡,从未在旁人身边过夜,每到夜晚,常在苏夫人房里大声哭闹,半宿方歇。

彩环供认,苏夫人月余前称寝殿陈旧,多有蚊虫,曾命她向内务司讨要明石散。

云珠供出,她曾无意中发现小郡主眼睛有异,苏夫人却称无碍,不准她声张。

我反复将那几句供词看了又看,终于将这一页薄纸劈面摔向苏锦儿,喉头哽住,竟说不出话来。锦儿颤然捡起那页供词,看了两眼,肩背阵阵抽搐,整个人似瞬间枯槁下去。我寒声问,“果真是你?”

锦儿木然点头。

我抓起案上茶盏,用尽力气摔向她,“混帐东西!”

瓷盏正正砸在她肩头,泼湿了她半身,碎片划过额角,一缕鲜血淌下她惨白面颊,触目惊心。阿越忙跪下来,一迭声地劝我息怒。

“你到底是不是她的母亲,你还是不是人?”我语声喑哑,愤怒得失去常态。

锦儿缓缓抬起头来,眼中一片血红,映着面颊血痕,异常可怖。

“我是不是她的母亲?”她嘶声重复我的话,陡然厉声大笑,“我也希望不是!你以为我愿意生下她,生下这个孽种,跟我一样受尽苦楚吗!”

孽种,这两个字如火舌一般烫到我。我霍然站起,全身僵冷如坠冰窖,“你说她是什么?”

锦儿惨笑道,“我说她是孽种,跟我一样的孽种!”

我倒抽一口冷气,脚下一软,跌坐回椅上。

锦儿生在乐舞教坊,本是一个舞姬的私生女儿,直至她母亲病死,也未告诉她生父是谁。乐坊里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通常男孩送人,女孩留下,长大后不是成为乐伎,就是被达官贵人收做婢妾。锦儿却十分幸运,七岁那年被徐姑姑偶然看到,怜她孤苦,便带进府来做了侍女。

此刻,她却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女孩儿是孽种,跟她一样的孽种。我望着她,全身阵阵发凉,在心中盘桓过无数次的疑问,终于艰涩脱口,“锦儿,告诉我,晖州离散之后,到底发生过什么?”她唇角陡地一抽,瞳仁缓缓收缩,惨然笑道,“郡主,你真想知道么?”

我起身走近她,抽出丝帕将她额角血迹拭去,心下一时不忍,“你起来说话。”

她恍若未闻,依然跪跌在地,半仰了头,拽住我的袖子,“殿下叫我从此忘了此事,再不必对旁人说起……可是,郡主想要知道,锦儿怎能隐瞒!”

她的笑容令我心里发凉,不觉退后一步,抽出袖子,“锦儿,你先起来。”

“你还记得,在我十五岁生辰时,问过我的心愿么?”她目光紧紧盯着我。我记起来,那时我们已经去了晖州,在她年满十五那天,我许诺替她达成一个心愿。然而她始终不肯说,只说自己的心愿都已经达成。那时我只以为她是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得。

锦儿幽幽一笑,“那时我的心愿,便是跟随在殿下身边,一辈子侍奉他。”

我怔怔看她半晌,闭了眼,无声叹息。那些静好甜美的岁月,她默默跟在我身边,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在我和子澹的天地里,她如同一个不出声的摆设。可我们都忘了,她也是一样的豆蔻年华,也一样有少女萌动的春心。

当日我在晖州遇劫,一连数日生死不知,她惶恐之余,只想到将此事尽快告知子澹,又惟恐子澹接到我遇害的消息,不堪悲痛。她觉得这个时刻,必须有人陪在他身边,便不顾一切地赶了去。一个孤身弱女,千里迢迢从晖州赶往皇陵……想起当年怯弱胆小的锦儿,竟不知她哪来的勇气。

那时子澹还未遭到幽禁,虽然远在皇陵,仍是自由之身。锦儿说到此处,神色凄婉却又温柔无限,“我千辛万苦去了皇陵,真的见到了他,想不到他那么高兴,看到我,竟然高兴得流泪!”她眼中光彩绽放,似又回到与子澹重逢的那一瞬间,“看到他那样高兴,我再不忍心将噩耗告诉他。当时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我竟骗了他,只想暂时瞒住他,不让他伤心难过……我说,是郡主命我来此侍奉殿下,从此留在殿下身边,他也半分不疑就信了。”

“皇陵偏远避塞,直到三个月后,我们才辗转得知郡主脱险的消息。殿下也知道了我当日的谎话,他却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怨我。那时我便下定决心,从此生生死死都跟在殿下身边。之后他被软禁,被监禁,我都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只有我,再没有旁人……”锦儿语声平静,唇角噙着一丝甜美笑容,犹自沉缅在只属于她和子澹的思忆中。

“本以为这一生就是这样了,我伴着他,他伴着我,就在皇陵孤老一生也好……”锦儿的语声骤然尖促,仿佛被人掐住脖颈,“后来他被单独囚禁,不准女眷随同,我单独住在别室,每日只能探视他一次。有天夜里,喝醉酒的军士闯进我房中……”锦儿哑声说不下去,我也再听不下去,耳中嗡嗡作响,心中惊痛到无以复加。子澹,他那几年的软禁生涯竟凄惨至此,竟至遭受这样的侮辱,连他的侍妾也被醉酒士兵奸污!

“过后呢?”我闭了闭眼,隐忍心中痛楚,追问锦儿,“那个军士现在何处?”

锦儿神色漠然,“死了,那蛮子已被宋将军处死了。”

“蛮子?宋怀恩也知道此事?”我惊问。

“知道。”锦儿幽幽一笑,“宋将军是好人,待殿下多有照拂,可恨的只是那些禁军……此事过后,宋将军终于将那些禁军撤走,将殿下身边都换成了他的士兵,我这才不再担惊受怕。”我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姑姑最早派去的禁内侍卫,尽是京中坐食皇粮的兵痞,其中不乏胡人血统的蛮子——当年哲宗皇帝曾将各族出色的武士编入禁军,组建了一支奇怪的卫队,并一代代传沿下来。从此禁军中也有了胡人血统的蛮子士兵,只是这些胡人多年生活在京中,与汉家通婚,言辞起居都与汉人无异。子澹身边发生这样的事,可恨怀恩竟不告诉我。

锦儿颤声道,“原本我是死也不会让殿下知道此事,可是,可是……我竟……有……”

我已然猜到了最坏的结果,再不忍听她亲口说出,“于是,子澹给了你名份,让你将孩子生下?”

锦儿掩面哽噎,“殿下说,终究是一个无辜生灵……”

她陡然抬眼,直勾勾望向我,“这般仁慈的一个人,你们怎能那样待他?旁人欺他辱他,连你也辜负他!跟了个有权有势的豫章王,就忘了一心一意待你的三殿下,你可知他在皇陵日日夜夜都牵挂你,时时想着你,就如我时时想着他,他却只当我是你的丫鬟,从不当我是他的女人……就算有这空头的名份,我却什么都不是!”

她目光如刀,一声声,一句句,都剜在我心头。

“我生的女儿,他口口声声叫她阿宝,连我的女儿也逃不出你的影子……豫章王妃,你凭什么被他念念不忘?一个亲手推他去送死的狠毒女人,也配让他念念不忘?”她越说越是激愤,渐渐神色扭曲,状若疯狂。左右宫人将她按住,她仍挣扎着要逼近我跟前。

我默然听着她的喝骂,只觉满心悲哀,半晌无言。

“你的女儿长了一双肖似胡人的眼睛,越是长大越是明显,所以你便狠心将她眼珠灼去?”我站起身来,最后一次寒声问她。

她似被人猛的抽了一鞭,颤抖得说不出话,悲咽一声,软软昏厥过去。

这桩皇室丑闻一旦传扬出去,子澹将声名尽毁,皇室也将颜面扫地。

如果换作姑姑,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处死锦儿和孩子,处死全部宫人,将这桩秘密永远掩埋地下。

然而面对锦儿,面对那可怜的孩子,我终究做不到这样的狠绝。

次日,景麟宫五名知情宫人被处死,小郡主被送入永安宫,交由仔细可靠的宫人照料。

苏氏以触犯宫规为由,被逐出宫廷,谪往慈安寺修行思过,终生不得踏出寺门。


三十八、哀别

南征大军自渡江之后,步步进逼,从水陆两线夹攻,对南方宗室的势力逐一合围歼灭。叛军主力被逼退到易州以北,遭遇前后大军合围,再无退路可逃。走投无路之下,各路叛军内讧,反复无常的晋安王自恃不曾正面与朝廷交战,企图擒住子律,借此向萧綦献媚请降,以求自保荣华。内乱中,晋安王夜袭行宫,杀了子律一个措手不及。子律在一众死士护卫下,单骑出逃,赶往承惠王军中,急调大军反扑。

两军激战一天一夜,晋安王精于权谋,战阵之上却不敌承惠王骁勇,终被诛杀于阵前,叛军自此大乱。为保军心不堕,以建章王为首的江南宗室,只得仓促将子律推上皇位,在易州筑起高台,草草登坛祭天,奉子律南面称帝。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为之愤然。子律称帝,终于将篡位之罪坐实,萧綦只等着这一时机,好将江南宗室一举翦除。

翌日,一道诏书公告天下,江南诸王拥戴叛臣篡位谋逆,罪在不赦,钦命南征大军即刻平叛,逆党首恶及相关从犯,无论身份爵位,一并诛杀,不得姑息。

春末夏初,午后已经微微有些闷热,湘妃竹帘半垂,隔开了外面灼人的阳光,筛下细碎光影,一道道洒在书案上。

我执了纨素团扇,倚在萧綦身侧,一边替他轻轻摇扇,一边侧首看他披阅奏折。又是一份大破南方叛军的捷报,奉远郡王的残部被追击至郗川,大半归降,其余尽歼。萧綦合上折子,流露一丝笑意,鬓角却有微微的汗珠。南方大局已定,子律兵败溃亡只在早晚而已。

我恍惚想起那个孤僻的孱弱少年。三个皇子之中,子隆糊涂莽撞,子澹逆来顺受,唯独他却在宫变之日,冒死逃出皇城,南下起兵反抗。连我亦意料不到,最后坚持了皇室骄傲与勇气的人竟然是他。若不是生在这乱世,他或许会成为一位博学贤明的亲王,而不是如今受人唾弃的逆臣贼子。他和子澹流淌着相同的血脉,当他的头颅被利刃斩下,送到主帅帐前,面对着自己的嫡亲手足,他可会瞑目?而双手从未沾染过鲜血的子澹,纯善如白玉无瑕的子澹,却要从血海尸山里踏过,走向最残酷的终点,亲手取下兄长的头颅,来终结这场战争。

明明是初夏午后,却有凉意透骨而过。

愈经离乱,愈知珍惜……我无声叹息,收回恍惚的思绪,抽出丝帕替萧綦拭去鬓边汗珠。他抬首对我笑笑,复又专注于奏折之中。

“歇一会儿吧,这么些折子一时也看不完。”我柔声劝他。

“这都是要紧的事,拖延不得。”他头也不抬,手边那叠厚厚的折子堆得似小山一般。

我无奈而笑,搁了团扇,信手取过几册折子翻看。最近捷报频传,十万大军绕道西疆,经商旅小道,越过流沙大漠,从背后奇袭突厥王城,犹如一柄尖刀,直插突厥心腹。突厥王久攻不下,更兼内外受敌之困,士气已有溃散之像。而我军后援充足,边关将士奉命只守不攻,早已斗志难耐,不断上表请战——这一叠奏疏里,倒有一半都是请战的。我一份份看去,不由深深微笑。

“看到什么这样高兴?”萧綦搁了笔,抬头一笑,将我揽到膝上。我将几份请战的奏疏拿给他看,他亦微笑,“时机未到,不过已经快了。”

那巨幅的舆图上,一片浩瀚边荒又将燃起惨烈的战火。斛律王子,贺兰箴……这一战之后,我们又将是敌是友?我怔怔望着那舆图,一时间心绪起伏,莫辨喜忧。

“南方战事将息,子澹也快要回京了。”萧綦忽而淡淡笑道,“如今苏氏被逐,皇叔至今没有正室,还需及早为他册立正妃才是。”

锦儿的余生都将在青灯古佛下度过,而这已是我能给她最大的慈悲。或许遁入空门,对她亦是一种解脱。只是阿宝的去留,却成了我最大的难题——她留在宫中始终是个大患,却也再不能跟着她的母亲,而子澹自顾不暇,只怕也照管不了这个孩子。一时之间,我也想不出两全之计,只能暂时留她在宫中治疗眼疾。

萧綦对锦儿的事并不在意,只觉孩子十分无辜,嘱我留心看顾。

然而子澹册妃之事,由萧綦亲口提出,我亦懂得他的心意……他终究还是介怀的,或许只有子澹娶了妻,才能令他消除疑虑。子澹幽禁皇陵多年,以至误了婚娶,至今也不曾册立正妃。如今连锦儿也不在了,他身边也的确需要一个女子照拂。只是萧綦所谓的妥当之人,不外乎军中权臣或其他心腹之家的女子。

“子澹此番班师回朝,若能再择配佳人,自然是喜上加喜,只是一时之间,要选配门庭合适的女子,也不是这般容易。”我故作轻描淡写,嗔笑道,“反正也不急在这两日,那么些闺秀佳丽,叫人挑得眼花,总要慢慢来的。”我口中这般笑谑着,心里却无端泛起酸涩。

耳边一热,却是萧綦的手指在我鬓边抚过,“热了么,看你这一身汗……”

也不待我回答,他便拨开我领口,露出微汗的肌肤。我侧首垂眸,一时间不敢与他目光对视,竭力驱散心中那个青衫寥落的影子。萧綦却不再追问,仿佛方才的话题不曾提及,不知何时竟将我外袍解开,褪下抛在一旁。

“你别闹!”我惊呼一声,闪躲着他不规矩的手。

“出了这一身汗……”他笑得十分无赖,不由分说将我横抱起来,“不如让我侍侯王妃沐浴。”

兰汤池里水雾氤氲,白芷睡莲的花瓣漂浮其间,幽香袭人,泡在这池水中,令人半分不想动弹。

我懒懒倚着温润的石壁,仰头半张了口,等他将葡萄剥好,一粒粒喂到我口中。

一点水珠挂在他浓黑飞扬的眉梢,半湿的发髻松松绾住,水雾缥缈之间,别有一分落拓不羁的风流神韵……他似笑非笑地看我,剥好一粒葡萄,漫不经心地递过来,却在我张口的刹那缩回手去。我一点足尖,借着水波荡漾之力,如游鱼般滑掠而出,缠住他双双跌入一片水花飞溅中。我被他狼狈的样子逗得大笑,忘了闪躲,笑声未歇,却被他探手抓住……一室旖旎,春色无限,慵懒的暮春午后,时光亦在缠绵间悄然流过。

南征胜局将定,为激励将士军心,朝廷下旨犒赏——晋子澹为贤王,宋怀恩为大将军,胡光烈为武卫侯,其余将士均加封进阶,厚赐金银无数。

子澹一直领着皇叔的虚衔,至此才算有了王爵。从前他以皇子的身份住在宫中,如今有了王爵,按例便要另行开府。

尚缮司择了京郊几处弃置已久的宫苑报上来,打算从中挑选一处翻修以做贤王府。然而,出乎众人意料之外,萧綦竟下令将宫外最精巧奢华的一处皇家行馆“芷苑”赐予子澹为府,重新修缮,大兴土木,极尽堂皇富丽之能事,其豪奢处令京中王公豪族尽皆咋舌。

起初人人皆以为,萧綦将子澹逼上战阵,必然是借刀杀人,令他死在阵前,以绝后患。可惜他们都看低了萧綦的心胸和手段。

萧綦铁腕平定了江南叛军,虽将宗室最后的势力彻底清除,却不能就此与整个皇族决裂。无论在京中还是江南,王公亲贵都有着盘根错节的势力,杀不绝也拔不完。一旦朝政稳定,经世治国,稳定民心,还要借助他们的力量。此时此刻,萧綦对子澹的优渥有加,无异于给世家亲贵都服下了一粒定心丹。

自从宫中传出风声,要在世家中挑选佳人册立为贤王妃,一时引得议论纷纭,各大世家均在观望揣测。

站在尘封已久的芷苑门前,我久久驻足。

这皇家宫苑出自一代名匠之手,背依紫宸山,枕傍翠微湖,与宫城遥遥相望,占尽上风上水。

多年前,这里本来不叫这个名字,直至成宗皇帝将此处赐给了子澹的母亲,宠冠后宫的谢贵妃,因她闺名里有个芷字,从此改名芷苑。谢贵妃生性爱静,体弱多病,一向不惯在宫中居住。那年因了成宗皇帝的默许,搬来这里休养,多日不曾回宫问安,由此触怒姑姑,引出一场轩然大波。那之后,她郁郁回到宫中,不出半年就病逝了。从此后,斜风细雨的芷苑,娉婷豆蔻、青衫翩翩的岁月,就此渐行渐远。

心口一丝微微的疼,牵动渺渺前事,恍然已如隔世。

“王妃。”阿越轻细的声音,将我自恍惚中唤醒。立在修整一新的玉阶上,我仰头凝望,蟠龙匾上金漆鲜亮的“贤王府”三字堂皇夺目。我回头对身后诸命妇淡淡一笑,“耗费了这许多心思,贤王府总算是落成了,今日特意邀了诸位一同过来赏园,也看看今朝名匠营造的手笔,比之当年如何。” 众人纷纷附和称赞,一路行去,果然处处佳景,尽显绝妙匠心,叫人赞叹不已。

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帘,每经过一处,就似时光倒回了一分。这里曾是谢贵妃居住过的地方,如今重回故园,也算是仅能给他的一分安慰了。

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却听身后隐隐有清脆笑语,回身看去,只见随行女眷中一片红袖绿鬓,几名妙龄活泼的女孩儿自顾嘻笑作一团。身侧的迎安侯夫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忙笑道,“女儿家总是这般俏皮,失仪之处,还请王妃恕罪。”我一笑转眸,却不多言。这些个女孩儿都是贤王妃的备选闺秀,今日也是特意让她们一道随行赏园。走得一段,我渐渐有些疲乏,阿越见忙道,“前面水榭清凉,王妃跟诸位夫人不如稍事休息,纳凉赏莲,也是乐事。”我颔首一笑,携众人步入水榭。

初夏浓荫,凉风习习,水榭里一片莺声笑语,蹁跹衣袂带起暗香如缕。名门佳人,王侯千金,一个胜一个的袅娜娇妍,放眼看去,怎一个乱花迷眼。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般无忧无虑。

一阵清风撩起耳畔发丝,我抬手拂去,不经意间见一名淡淡紫衣的女子,独自凭栏而立,袅弱身影在这锦绣丛中分外寥落。

那紫衣女子盈盈立在阑干旁,望着池中星星点点盛开的白蘋,神情幽远,兀自出神。我凝眸看向那娉婷身影,不知为何,自第一次在元宵夜宴见了她,便隐约觉得熟悉,分明不曾见过,却好似故人一般。我心中微动,移步走到她身后,淡然笑道,“喜欢这白蘋么?”

顾采薇回眸一惊,忙屈身见礼。我莞尔道,“南方水泽最多这花了,这时节,想必处处绽放,最是清雅。”

“是,南方风物宜人,很是令人向往。”顾采薇低垂了头,语声轻细,颊边却笑意深深。我不动声色地扫了她一眼,转眸看向一池白蘋,曼声道,“登白蘋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顾采薇骤然双颊晕红,轻咬了嘴唇,一语不发。 我如何看不透这女儿家的心思,她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我那远在江南的哥哥。

可惜这世上姻缘,又有几人如意——她这一番相思,只怕是要空负流水了。且不论以哥哥的门庭地位,注定不能迎娶一个没落门庭的女子为妻;就算抛开门庭,只怕哥哥也是无心再娶。当年与嫂嫂的一段恩怨,时隔经年,他都不曾放下。可叹世事弄人,偏偏让每个人都与最初的眷恋擦肩而过。

顾采薇犹自垂首含羞,我不忍再看她,轻叹一声,“蘋花虽美,终究随波逐流,与其空怀怅惘,不如珍重所有。”她抬首,怔怔地望着我,一双流波妙目转瞬黯然,似被阴云遮蔽了星辰。到底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我心中微酸,轻拍了拍她手臂,心中怜惜又多几分。

除去顾采薇,其他名门闺秀却无一人让我看得入眼,偏偏她又心有所属。

我搁了手中名录,定定对着一盏明烛出神——或许是子澹在我心中太过完美,皎皎如同天上月,放眼凡尘再无一人可匹配;也或许是我太自私,固执地守护着那份已经不属于我的情怀,舍不得让旁人分享了去。扪心自问,我对锦儿的所为,并非不介怀。

想起了锦儿,又想起阿宝的眼疾毫无起色,越发心烦意乱。我起身踱到门边,见天色已黑,阿越又一次催促,“王妃还是先用晚膳吧,王爷还在议事,一时也不会回府,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我却全无胃口,莫名烦乱,索性屏退了左右侍女,独自倚回锦榻,拿着一卷书闷闷翻看。不知不觉困意袭来,隐约似漂浮在云端,周遭雾茫茫一片,不知身在何处。顾盼间,蓦然见到母亲,一身羽衣霓裳,明华高贵。她对我微笑,神情恬淡高华,隐有眷恋不舍,我张口欲唤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转眼间,母亲衣袂拂动,凌空飘举,竟徐徐飞升而去。“母亲!”我失声大叫,猛然醒了过来。眼前罗帷低垂,纱幔半掩,我不知何时躺在了床上。

床幔掀起,萧綦赶了过来,“怎么了,方才还睡得好好的。”

“我梦到母亲……”我只觉茫然若失,却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方才的梦境仿佛还在眼前。

“想念你母亲,明天就去慈安寺瞧瞧她。” 萧綦拿过床头外袍给我披上,又俯身替我穿上鞋子,“方才见你睡得沉,没有叫醒你,现在也该睡饿了吧?”他一面抱我下床,一面唤人传膳。我懒懒依在他怀中,侧首看他,很似乎久没见他这般喜形于色,“什么事这样高兴?”

他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今日生擒了忽兰。”

突厥王最青睐的忽兰王子,号称突厥第一勇士,也是贺兰箴最忌惮的对手。

此番生擒了忽兰,如同断了突厥王一条臂膀,对突厥军心撼动之大,士气打击之重,自然可想而知。然而更重要的是,忽兰被生擒,恰成了牵制贺兰箴最有力的筹码。忽兰一天不死,贺兰箴即便登上王位,也一天不能心安。万一贺兰箴翻脸毁诺,我们亦可掉头与忽兰结盟,置他于腹背受敌之境。

——犹记当年在宁朔,萧綦与忽兰联手将贺兰箴逼至绝境,却又放过贺兰,令他回归突厥,成为威胁忽兰的最有力棋子。至此,我不得不叹服萧綦的深谋远虑,亦感叹这世间果真没有永久的盟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

如此捷报,令人大感振奋,我连晚膳也顾不得用,缠着萧綦将生擒忽兰的经过细细讲来。

建武将军徐景珲率三千兵马出阵,以血肉为饵,舍命相搏,诱使忽兰王子所率的八千铁骑一路直追,一路且战且退,将敌军全部诱入鹩子峪。守候在此的三千弓弩手猝然发动伏击,峪口两千重甲步兵截断敌军后援,将突厥人堵在谷中。徐景珲率部折返,前锋铁骑如雷霆般杀到,直冲敌军心腹。后路重甲兵士均白刃弃甲,各执刀斧杀入敌阵,予以迎头痛击。鹩子峪一战,从正午杀到黄昏,徐景辉身负八处重伤,麾下将士死伤逾两千,而八千突厥骑兵近半被屠,主将忽兰王子与徐景辉交战,被斩去一臂,负伤堕马,旋即被擒。

其余突厥将士见大势已去,纷纷弃械归降,仅余不足千人的小队拼死逃出,直奔军中报讯。

那一番风云变色的血屠之景,饶是萧綦淡淡讲来,亦足以惊心动魄,令听者胆寒。遥想当时情状,我屏息失神,不觉手心尽是冷汗,长长吁了口气,“这徐景珲真是神人,身负八处重伤,还能力斩强敌于马下!”

萧綦大笑道,“如此虎将,在我麾下何止徐景珲一人!”

窗外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坚毅侧脸仿佛笼上一层霜色,那蟠龙王袍上的金龙,仿佛随时会跃入云霄,森然搏人。恍惚间令我错觉,似又回到了苍茫肃杀塞外边关。看惯了朝堂上庄穆雍容,习惯了烟罗帐里百般缠绵,我几乎淡忘了当年的震慑,淡忘了眼前之人,才是真正从刀山血海里踏过,历经了修罗地狱,仗剑踏平山河,一步步登上这九重天阙的杀伐之神。

一夜无梦,却几番从朦胧中醒来,总觉心绪不宁。

辗转直到天色将明,才迷糊睡去。刚合了眼,倏忽就敲过了五更。

陡然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匆忙,值宿内侍在外面扑通跪下,颤着嗓子通禀,“启奏王爷王妃,慈安寺来人奏报——”

我一惊,莫名的紧窒攥住心口,来不及开口,萧綦已掀帘坐起,“慈安寺何事?”

“昨夜三更时分,晋敏长公主薨逝了。”

母亲去得很安祥,连宿在外屋的徐姑姑也没有听见半分动静。

她就这样静静地去了,素衣布袜,不染纤尘,躺在檀木禅床之上,眉目宁和,仿佛只是午间小睡而已,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会将她惊醒。

“公主从来没有睡得那样迟,入夜还到庭中站了半晌,望着南边出神,回房又念了半宿的经文。奴婢催她就寝,她却说要念足九遍经文给小郡主祈福,少一遍都不行。”徐姑姑怔怔捧着母亲的佛珠,眼泪簌簌落下,“公主她,是知道自己要去了罢。”

我默然坐在母亲身边,伸手抚平她衣角的一道浅褶,唯恐手脚太重,惊扰了她的清眠。

沧桑岁月,褪去了昔日国色天香的容颜,积淀为澄静的光华,如玉中透出,照亮周围的每一个人。

母亲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只能活在锦绣琅苑之中,永世不能沾染尘垢,也承载不起半分沉重和黑暗。或许她真是谪入凡尘历劫的仙子,如今终于脱了尘籍,羽化归去;或许只有在清净无尘,没有恩怨利欲,没有离合悲苦的地方,才是她最后的归宿。

我静静凝望母亲圣洁睡颜,舍不得移开目光,舍不得离开她身旁。幼年往事纷芸而至,母亲的一颦一笑,一声低唤,一句叮咛,历历如在眼前。她在的时候,我总是怕她唠叨,总觉诸事缠身,没有闲暇和心力来陪伴她。母亲从来不会埋怨,哪怕望眼欲穿地盼望我们,也只是默默守望在远处,永远体谅我们的不易。我知道她还想我再陪她去汤泉宫,知道她想去皇陵拜谒先祖陵寝,知道她想时常看到哥哥的儿女……这些我都知道,却总是在无休止的繁扰中拖延过去,总觉得这些不是要紧事,母亲反正会等着,任何时候都有她在我身后等着……我从未想到,有一天她会骤然撒手离去,连追悔的机会都不给我。

亲手为她更衣整妆,为她梳起发髻……幼时都是母亲为我做这一切,而我却是最后一次亲手侍候她。握着玉梳,我的手颤抖得无法举起,一支玉簪久久都插不进她发髻。徐姑姑早已哭成泪人儿,周遭一片泣声,唯独我欲哭无泪,心中只余空茫。

慈安寺里钟声长鸣,夏日阳光照得乾坤朗朗,天际炽白一片。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立在菩提树下,仰首见清风过处,木叶摇曳,久久不止。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辛酸孤独将我湮没。

阿越轻声禀报说,萧綦已到了正殿,闻讯赶来吊唁的命妇们也快到山门了。我戚然回头,见她红肿了双目,默默呈上丝帕让我净面整妆,隐忍的悲戚之色不似旁人哭号露骨,愈见真挚可贵。我心中感动,握了握她纤削的手,让她去陪伴悲伤过度的徐姑姑。

我的目光越过她肩头,看见长廊的尽头,萧綦玄衣素冠,大步踏来,伟岸身形仿佛将那灼人日光也挡在身后。

陡然间,只觉周身力气消失,脚下虚软,再不能支撑。他一言不发将我揽入怀中,用力揽紧,眉宇间俱是深深疼惜。

父亲不知所踪,母亲撒手人寰,子澹终成陌路……如今除了哥哥,我也只剩萧綦一个至亲至爱之人,只剩他在我身边,相扶相携,将这漫长崎岖的一生走完。

泪水终于汹涌决堤,我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似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2007-1-26 08:5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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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伤疑

母亲的灵柩终究没有回宫,也没有回到镇国公府。她曾说过无颜再入皇陵,也不愿归葬王氏,无论亲族还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终的归宿。只有这远离尘俗的慈安寺,是她余生所寄,也是最终神魂皈依之地。母亲既已寄身佛门,再不会留恋尘世荣华,身后哀荣太过喧哗,反而非她所愿。

闻丧当日,诸命妇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礼;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母亲念颂超度。

最后的一晚,我素衣着孝,长跪灵前。

萧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别母亲最后一程。已是更深夜凉,他强行将我扶起来,“夜里凉了,别再跪着,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爱惜!”我心中凄凉,只是摇头。他叹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让亲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泪劝慰,我无力挣扎,只得任由萧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亲的灵柩,伤心无语。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边,低声向她禀报了什么。徐姑姑沉沉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神色踌躇凄凉。我弱声问她,“何事?”

徐姑姑迟疑片刻,低声道,“妙静在外殿跪了半夜,恳求送别公主最后一程。”

“谁是妙静?”我一时恍惚。

“是……”徐姑姑一顿,“是从前府里的锦儿。”

我抬眸看去,她却垂下目光,不敢与我对视。徐姑姑知道锦儿的身份,却只说是从前府里旧人,显然有恋旧回护之心,有意为锦儿求情。

宫中获罪被贬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随意进出,轻易上不了山门,更不得踏入母亲所在的内院。锦儿此番能进得寺中,托人传讯,足见徐姑姑平日对她多有关照。我不愿在此刻见到她,却不忍在母亲灵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只得疲惫地叹息一声,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那缁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缓缓步入,短短时日,她竟已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锦儿拜见王爷。”她在萧綦跟前跪下,并不朝我跪拜,语声细若游丝,却仍以从前的名字自称,显得十分核突。

萧綦蹙眉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徐姑姑脸色也变了,重重咳了一声,“妙静!王妃念在旧日主仆之情,允你前来拜祭,还不谢恩?”

锦儿缓缓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来,“谢恩?她于我何恩之有?”

“妙静!”徐姑姑惊怒交集,脸色发青。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多生事端,疲惫地撑住额头,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来吵闹的时候,退下!”

锦儿连声冷笑,“今日不是时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时,莫非要等我死后化为厉鬼……”

“放肆!”萧綦一声怒斥,语声低沉,却令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震。锦儿亦窒住,瑟然缩了缩肩头,不敢直视萧綦怒容。

“灵堂之上岂容喧哗,将这疯妇拖出去,杖责二十。”萧綦冷冷开口,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锦儿似乎吓得呆了,直勾勾盯着我,木然任由侍卫拖走。

及至门口,她身子猛然一挣,死死扒住了门槛,嘶声喊道,“王妃与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铁证如山,望王爷明察!”

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后背却幽幽的凉。

这一句话,惊破灵堂的肃穆,如尖针刺进每个人耳中。众人全都僵住,四下鸦雀无声,只余死一般的寂静,灵前缥缈的青烟缭绕不绝。我透过烟雾看去,周遭每个人地神情都看得那样清楚,有人震骇、有人惊悸、有人了然……唯独,不敢转眸去看身侧之人的反应。

锦儿被侍卫摁在地下,倔犟地昂了头,直勾勾瞪着我,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

她在等着我开口,而我在等着身边那人开口。这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他只需一句话,一个念头,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将我打入万丈深渊,将历经生死得来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着锦儿,静静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无悲无怒,仿佛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艰难,比千万年更漫长。萧綦终于冷冷开口,漠然无动于衷,“攀诬皇室,扰乱灵堂,拖出去杖毙。”

我闭上眼,整个人仿佛从悬崖边走了一圈回来。两旁侍卫立时拖了锦儿,犹如拖走一堆已经没有生命的烂麻残絮。

“我有证据!王爷,王爷——”锦儿毫无挣扎之力,被倒拽往门外,兀自疯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卫。当着母亲灵前,当着悠悠众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种子,往后流言四起,我将如何面对萧綦,又置萧綦的颜面于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衅,却容不得她触犯我最珍视的一切。

“你既有证据,不妨呈上来给我瞧瞧,所谓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开口,俯视她双眼。

她双臂给侍卫架住,恨恨道,“当日皇叔出征前,曾有书信一封命我转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个中私情,王爷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凛,暗暗握紧了拳,却已没有犹疑的退路,“很好,呈上来。”

徐姑姑躬身应命,亲自上前捏住了锦儿下颌,令她不得出声叫嚷,一手熟练地探入衣内。锦儿身子一僵,面容涨红,痛得眼泪然滚落,喉间荷荷,却挣扎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没有半分怜悯。徐姑姑是何等干练人物,她自幼由宫中训诫司调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这看似轻松的一捏,足以令锦儿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锦儿,更为她传话求情,却不料招来这场弥天大祸。愧恨之下,岂会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从锦儿贴身小衣内搜出书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迹确是子澹笔迹,前事如电光火石般掠过,刹那间,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说什么……此去江南,手足相残,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绝望之际写下的书信,误托了锦儿,被隐瞒至今,更成了锦儿反诬他与我私通的罪证。我心中痛楚莫名,却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纸书函,捏在手中,无异于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回转身,沉静地望向萧綦,双手将那封信递上,“事关皇室声誉,今日当着家母灵前,就请王爷拆验此信,还妾身一个清白。”

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已多余,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辩解;若心中坦荡,又何需避忌。无愧则无畏,只是我实在累了,也已厌倦了无休止的忐忑担忧,只觉疲惫不堪。他愿信我也好,疑我也罢,我终究还有自己的尊严,绝不会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雾弥漫,心中悲酸一点点泅漫开来,萧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渐渐模糊。只听见他缓缓开口,语声不辨喜怒,“无稽之事,本王没有兴趣过目。”

他接过那信函,抬手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信上字迹,寸寸飞灰散落。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大开杀戒,只命人将锦儿押回宫中训诫司囚禁。

母亲大殓之后,按佛门丧制火化,享供奉于灵塔。一应丧仪未完之前,我不愿离开慈安寺,务必亲自将母亲身后诸事料理完毕。萧綦政事缠身,不能长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风波之后,看似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他和我都绝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离去之际,默然凝望我许久,眼底终究流露出深深无奈与沉重——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从来不肯说出心底的苦,永远沉默地背负起所有。只偶尔流露在眼中的一抹无奈,却足以让我痛彻心扉。子澹的书信终究在他心里投下阴霾,既然再旷达的男子,也无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化解这心结,这其间牵扯了多少恩怨是非,岂是言语可以分辩。若要装做视若无睹,继续索取他的宽容,我也同样做不到。或许暂时的分隔,让彼此都沉静下来,反而更好。徐姑姑劝慰我说,弥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灵药。

数日之后,北边又传捷报,在我朝十万大军襄助之下,斛律王子发动奇袭,一举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断王城向边境运送粮草的通道。这背后一刀,狠狠插向远在阵前的突厥王,无异于致命之伤。彼时突厥王为报忽兰王子被擒之仇,正连日疯狂攻掠,激得我军将士激愤若狂。萧綦严令三军只准守城,不得出战。直待斛律王子一击得手,立即开城出战。三军将士积蓄已久的士气骤然爆发,如猛虎出枷,冲杀掠阵,锐不可挡。

突厥王连遭重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死伤甚为惨重,终于弃下伤患,只率精壮兵马冒险横越大漠,一路向北面败退。

朝野上下振奋不已,此前对萧綦派十万大军北上之举,仍存微词的朝臣,终于心悦诚服,无不称颂摄政王英明决断。

我虽身在寺中,每日虽有内侍往来奏报宫中大事。阿越也说,王爷每日忙于朝政军务,夜夜秉烛至深宵。

这日傍晚,我正与徐姑姑对坐窗下,清点母亲抄录的厚厚几册经文。蓦然间,天地变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还是夕阳晴好,骤然变作瞑色昏昏,大雨倾盆。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风卷起满庭木叶,青瓦木檐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劈剥作响。

我望着满天风云变色,莫名一阵心悸,手中经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帘,“这雨来得好急,王妃快回房里去,当心受了凉。”

我说不出这惊悸从何而来,只默然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里,闭门挑灯,却不料这样的天气里,太医院的两位医侍还是冒雨而来,对每日例行的问安请脉半分不敢马虎。两人未到山门就遇上这场急雨,着实淋了个狼狈。我心中歉然,忙让阿越奉上热茶。

我一向体弱,自母亲丧后又消瘦了些,萧綦担忧我伤心太过,有损身体,便让太医院每日派人问安。

“平日都是陈太医,怎么今日不见他来?”我随口问道,只道是陈老太医今日告假。

“陈大人刚巧被王爷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暂代。”

我心里一紧,“王爷何事宣召?”

“听说是王爷略感风寒。”张太医抬眼一看我脸色,忙欠身道,“王爷素来体魄强健,区区风寒不足为虑,王妃不必挂怀。”

雨势稍缓,两名太医告辞而去。阿越奉上参茶,我端了又搁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复又折回案后,望了厚厚经卷出神。

忽听徐姑姑叹了口气,“瞧这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个儿身上了。”

阿越轻笑,“太医都说了不足为虑,王妃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时紧时乱,本分不能安宁,眼看雨势又急,天色渐渐就要黑尽了。

“吩咐车驾,我要回府。”我蓦的站起身来,话一出口,心中再无忐忑迟疑。

轻简的车驾一路疾驰,顶风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内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药往书房去的医侍。浓重的药味飘来,令我心中微窒,忙问那医侍,“王爷怎么样?”

医侍禀道,“王爷连日操劳,疲乏过度,更兼心有郁结,以致外寒侵邪,虽无大恙,却仍需调息静养,切忌忧烦劳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亲自接过那托盘,“将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书房门外的侍卫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灯影昏昏,我徐步转过屏风,见案几上摊开的奏疏尚未看完,笔墨搁置一旁。窗下,萧綦轻袍缓带,负手而立,孤峭身影说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药盏却再迈不开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开口。

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低低咳嗽了两声,肩头微动,令我心中顿时揪紧。我忙上前将药放到案几上,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将药汁倒进碗中,柔声笑道,“先喝了药,再赶我不迟。”

他蓦然转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头垂眸,慢慢用小勺搅了搅汤药,试着热度是否合适。他负手不语,我亦专注地搅着汤药,两人默然相对,更漏声遥遥传来。

他忽地笑了,声音沙哑,没有半分暖意,“这么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为何偏偏有此一问,只得垂眸道,“内侍未曾说起,今日太医院的人前来问安,我才知道。”

“太医院?”他蹙眉。我低了头,越发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连他病了也未能及时知晓,也难怪他不悦。

“你不是为了子澹之事赶回来?”他语声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刚刚传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风临洲兵败,贤王子澹阵前纵敌,令子律逃脱,自身反为叛军暗箭所伤。”

一声脆响,我失手跌了玉碗,药汁四溅。

“他……伤得怎样?”我声音发颤,唯恐听到不祥的消息从他口中说出。

萧綦的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怀恩冒险出阵将子澹救回,伤势尚不致命。”他盯着我,薄唇牵动,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只是贤王殿下听闻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当场斩杀之后,在营中拒不受医,绝食求死。”

一直以为我知他最深,岂知时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经不复当年。

我知道他是个柔若水坚如玉的性子,原以为放他在宋怀恩身边,有个踏实强硬的人总能镇得住他,好歹能护得平安周全,却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决绝。

“怎么脸色都白了?”萧綦似笑非笑地迫视我,“还好那一箭差了准头,否则本王当真没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话听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头。我缓缓俯下身去,一片片捡拾那满地碎片,默然咬紧下唇。

萧綦陡然拽起我,扬手将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经摔了,你还能捡回一只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只瓷碗,用得久了,也舍不得丢。”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却湿润,泪光模糊了眼前,“身边宫人,帐下亲兵,相对多年也会生出分眷顾,何况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子澹!我毁诺在先,移情在后,昔日儿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过想保他一条性命,安渡余生,你连这也容不下么?莫非定要逼我绝情绝义,将身边亲人一个个送到你剑下,才算忠贞不二?”

一番话脱口而出,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哪怕明知道是气话,也收不回来了……我与他都僵住,四目凝对,一片死寂。

“原来,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都僵在了唇边。

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凉人静,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却寒如三冬。

“时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开口,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眼间敛去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深浓的凉。

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触手可及,却似如隔深渊。我再也强抑心中惶恐,宁愿他回头、发怒、甚至与我争执,都好过只给我一个冷漠惨淡的背影。我开始害怕,怕他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所有骄傲或委屈,都抵不过这一瞬的恐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怯。

我奔出去,踉跄间掀倒了锦屏,巨大声响令他在门前驻足,却不回头,身影依然冷硬如铁。

“不许你走!”我陡然从背后环住他,用尽全力将他抱住。

舍弃了那么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么能再放手;伤害了那么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个,又怎么能再失去。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拥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软了下来,良久才叹息道,“阿妩,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伤痛难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语声落寞疲惫,“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于我?”

我摇头,失声哽噎道,“你不会伤,也不会死!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他转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阿妩,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觉他笑容倦淡,深凉彻骨。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

“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他抬起我的脸,深深叹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凉,比这更凉的,却是我心。

“我让你很失望么?”我笑了,颓然放开双手,“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失望?”一直以来,我的努力和舍弃,他都看不到么,却只为了一句气话,就这样轻易地失望……难道我不是凡人,难道我就没有累和痛么?我摇头笑着,泪水纷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蓦然伸手挽住我,欲将我揽入怀中,我决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与王爷同室而居,望王爷见谅!”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颓然转身而去。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头料理母亲身后琐事,绝足不再回府。萧綦来看过我几次,彼此只作若无其事,相对却是疏离了许多。徐姑姑看在眼里,只当我们是拌嘴斗气,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脱,借口母亲身后诸事已了,赖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里,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边。自母亲辞世后,我夜夜都从梦里惊醒,梦中总有凶恶的妖物在追我,时常恍惚看见鲜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来了,他接到丧讯,已在回京赴丧的路途中,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数日,宫中长久无人主事,每日都由内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带了徐姑姑回到宫中,住进了凤池宫。

无论徐姑姑和阿越怎么劝说,我始终不愿回到豫章王府,不愿和萧綦冷漠相对,也不愿去向往后如何应对,只是觉得很累。长久以来的猜疑,终于在彼此心里结成了怨,结成了伤,结下了解不开的结。

子律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战争,却没有终结更多的杀戮。

南方宗室一败涂地,诸王或死或降,叛军兵马死伤无数,狼烟过处,流血千里。南征大军班师回朝,一并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亲贵多达千人。

北境胜局已定,大军一路攻入突厥,兵临王城,拥立斛律王子继位,大开杀戒,诛灭反抗王族。

突厥王败逃西荒大漠,众叛亲离,被困多日,伤病交加之下,暴卒飞沙城,尸首被献于斛律王帐前,曝晒城头三日,不得殓葬。

我早知贺兰箴的狠决,却未料到他对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当日,我却总挥不去月色下那双凄苦而怨毒的眼神……贺兰箴,终究还是魔性深种,将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报了平生大仇,接下来会不会就是萧綦?

所幸,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唐竞以镇压反叛王族,保护新君之名,屯兵十万在突厥王城,挟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终究成为王座上的傀儡。这便是萧綦早已谋定的大计,从此突厥俯首,永为我天朝属国。

听说忽兰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争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沦为摄政王阶下囚徒,奔走传颂摄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书卷,再没有心思看书,只望了天际流云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楼之上遥望他的身影……岁月似水,不觉经年。

徐姑姑悄然进来,笑意盎然,欠身禀道,“王妃,方才内侍过来传话,王爷今晚想在凤池宫传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叹口气,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萧綦自然是有主动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执,再拂了萧綦的心意。这几天来,萧綦忙于政事,仍时常来凤池宫看我,却从不开口言和,也不问我为何不肯回去,仿佛认定了我会如往常一般低头认错,求取他的宽容。或许看到我始终漠然无动于衷,他才渐渐焦虑,终于肯放下身段来求和。看着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张罗,燃起龙涎香,挑上茜纱宫灯……我忽然泛起浓浓悲哀,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像后宫妃嫔一样,需要曲意承欢,费尽心思,才能讨好我的丈夫。

掌灯时分,萧綦一脸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却温煦宁和。我正懒懒倚了绣榻看书,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并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得让侍女上前替他宽去外袍。往常这是我亲手做的,今日我却故意视而不见。难得他倒没有不悦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边,握了我的手,柔声道,“叫你等久了,这便传膳吧。”

宫人捧了各色珍肴,鱼贯而入,似乎特意为今晚做了一番准备,每样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欢的口味。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一名宫人捧了玉壶夜光杯,为我们各自斟上。萧綦含笑凝视我,眸光温柔,“这是三十年陈酿的青梅酒,好难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却与他灼灼目光相触。

“我许久不曾陪你喝过酒了。”他叹息一声,微微笑道,“怠慢佳人,当自罚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侧首不去理他,却不经意瞥见那奉酒的宫人,绿鬓纤腰,清丽动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听萧綦笑叹,“我竟不如一个女子吸引你?”

回眸见他一脸的无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与美人相比。”

那美貌宫人立在萧綦身后,低垂粉颈,甚是娇羞。我心中一动,从侧面看去更觉此女眉目神态似曾相识,记忆深处仿佛有一处慢慢拱开……萧綦已笑着举杯,仰头欲饮,我心念电闪,蓦然脱口道,“慢着——”

就在我开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闪,那宫女骤然动手,身形快如鬼魅,挟一抹刀光从背后扑向萧綦。变起仓促之间,我不假思索,合身扑到萧綦身上,猛的将他推开。耳边寒气掠过,似已触到刀锋的锐利,身子却陡然一轻,被萧綦揽在怀中,仰身急退,只觉一股凌厉的劲力随他挥袖击出……碎骨声,痛哼声,金铁坠地声,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发生!

左右宫人惊呼声这才响起,“有刺客!来人呐——”

那宫女一击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顿时头破血流,委顿倒地。

我这才回过神来,紧紧抓住萧綦,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浑身虚软,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萧綦猛的将我拥住,怒道,“你疯了,谁要你扑上来的!”

我正欲开口,眼前忽然有些发黑,身子立时软了下去。

“阿妩,怎么了?”萧綦大惊。

左手隐隐有一丝酸麻,我竭力抬起手来,手臂却似有千斤重,只见手背上一道极浅极细的红痕,渗出血丝,殷红里带着一点惨碧……眼前一切都模糊变暗,人声惊乱都离我远去,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隐约听到他声音沙哑地唤我,我睁大双眼,他的面目却陷入一片模糊。

“当日,你问我会不会……”竭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我阖眼叹息,“傻子,我的命都给了你,还问会不会……”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于我?

——是的,我会,我会拿自己的命来回护你。


四十、遇刺

这一觉睡得好沉,梦里隐约见到母亲,还有辞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欢祖母膝下的无忧岁月……我闭目甜甜地笑,不想这么快醒来。

“我知道你醒了,睁开眼睛,求你睁开眼睛!”这哀恸的声音让我心口莫名抽痛,竭力挣脱睡意的泥沼,想要睁开眼,却在一片迷蒙光影里,见到一双赤红的眸子,红得似欲滴血。我陡然一颤,刺客,刀光,血痕,他惊骇的神情……那惊魂的一幕掠回脑中,激灵灵惊醒我,又记起了最后清醒的意念,记起他脸色苍白,紧紧抱着我,满目惊痛若狂的样子。

我合上眼,复又睁开,终于真真切切看见他的面容。

“阿妩……”他直直望着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连声低唤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我觉得心疼,想要抬手去抚他脸颊,却惊觉周身毫无知觉,四肢肌体分明还在那里,却仿佛已不属于我。

“你睡了好久!”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手指颤颤抚过我脸颊,“老天总算将你还给我了!”

我望住他,泪水潸然滚落,身子却全然失去知觉,半分不能动弹。

“太医,太医!”萧綦紧握了我的手,回头连声急唤。太医慌忙上前,凝神搭脉,半响才长吁了口气,“王妃脉象平稳,毒性大有缓解,看来那雪山冰绡花果真有效。只是剧毒侵入经脉,眼下尚未除尽,以致肢体麻痹,全无知觉。”

“肢体麻痹?”萧綦惊怒,“如何才能解去毒质?”

太医惶然叩首,“那冰绡花药性奇寒,以王妃的体质只怕难以承受,微臣只能冒险尝试,以七味至阳至热的药物为辅,逐量下药。眼下看来虽有解毒之效,却难保不会伤及内腑,微臣不敢贸然下药。”我恍恍惚惚听着,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太医说的冰绡花想必是贺兰箴送来的那支雪山奇花。当日突厥使臣称其为异宝,可解毒疗伤,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

却听萧綦怒道,“我不想再听这推三阻四之言,不管你用什么药,务必要让王妃康复!”

“王爷恕罪!”太医惊惶,连连叩头不止。

我苦笑,却无法出声,只剩手指微微可动,便竭力轻叩他掌心。萧綦俯身看来,与我目光相触,似悲似狂,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凄恻神色。

冰绡华药性奇寒,我若不能承受其效,大概会就此死去;如果不用此药,我虽然能活,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两者相较之下,萧綦立时洞彻我的心意,想必他心中所想,也与我相同——只是,要由他来决定,又是何其艰难。

“我明白。”萧綦深深凝视我,决然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便一起来博上一博!”

太医立刻开方煎药,一碗浓浓药汁,由萧綦亲手喂我喝下。

宫人医侍尽数退出外殿,空寂的寝殿内,宫灯低垂,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到地上。

他扶起我,倚坐床头,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毒性作祟,我眼前昏黑,神智渐渐恍惚。

“阿妩!”他在我耳边低喝,轻轻摇晃我,我的身体却仍是没有知觉。

“我不准你睡,你给我好好睁大眼睛!”萧綦抬起我脸庞,语声紧窒,“我怕你一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只要你好好熬过来,我什么都答应,再不惹你伤心难过,好不好?”

我心中似痛似甜,竭力睁开眼,给他一抹微笑。他的双臂将我抱得那样紧,即使身体没有知觉,依然能听到他的心跳。我想对他说,我还没有看够你的模样,怎么舍得就此睡去;我还要看着你长出白发,与我一起变老。

“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他望着我尴尬地笑,第一次主动要求讲故事,以往每次被我缠住,他都头大如斗。若说英明神武的摄政王还会害怕什么事情,那一定是被他的王妃缠住讲故事。我笑意深深,安静地望着他,看他皱眉思索的样子,心里只觉酸酸软软……我默默想着,就算将在天亮之前死去,我也毫无恐惧,只因有他一直陪伴在身侧。

“讲什么好呢?”他苦恼地喃喃自语,我却笑起来,他向来只会讲些征战疆场,攻城掠地的故事,血淋淋的,并不好玩。但只要是他的故事,我都百听不厌。

他环紧我,语声越发温柔,“我有没有讲过,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形?”

我睁大眼,第一次,那应该是在大婚拜堂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未语先笑,“那时你才十五岁,那么小,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他悠悠笑道,“拜堂的时候,你一身繁复的宫装,身形仍然十分娇小,怎么看都还是个小丫头。想着我这么一把年纪,却要跟一个小丫头入洞房,真是比攻下十座城池更令我为难!”他笑得可恶之极,我又气又窘,只能以目光狠狠剜他,恨不得扑到他肩头,咬上一口。

“那之后,一别就是三年……当我得知你被劫持,怎么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长得什么样子,只想到一个小孩被吓得大哭的模样。”他感喟道,“我派去的人一路跟着你们,不断传回消息,说你刺杀贺兰箴,又纵火逃跑,还逼得贺兰箴处死手下……我不能相信,这些事竟是一个小孩子做的。”

我说不出话,泪水悄然涌上。

“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一刻,血光烽烟,你在乱军之中出现……”他骤然闭上眼,“你竟那样耀眼,身后刀光剑影分毫不损你的容光,自己命悬敌手,却没有半分惧色。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竟能如此决绝,如此凛烈!”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几乎错过了什么!”

我望着他,泪水滑落,湿了鬓发。

“一直以来,我梦寐以求的,可以并肩站在我身侧,与我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本早就已经得到,我却堪堪错失了三年。”

一点温热,滴落在我脸颊,竟是他的泪。他抱紧我,似恐一松手就会失去;他身上的温热,令我冰凉的身子渐渐回暖,一直暖到心底里去。

我蓦然一颤,温暖的感觉如此清晰……真的,我竟又感觉到他的体温,又有了微弱的知觉。我竭尽全力,终于缓缓抬起右手,艰难地覆上他手背。

他一震,呆了片刻,蓦然惊跳起来,“你能动了!阿妩,你能动了!

我亦欣喜若狂,仍由他将我拥入怀抱,再说不出话来。

珠帘一掀,阿越托了药盏进来,盈盈笑道,“王妃,药煎好了,您今日气色又好了许多呢。”

正说笑间,徐姑姑肃容而入,见我正服药,忙又笑道,“王妃这两日好了许多,看来服完这帖药,也该大好了。”

我搁了药盏,接过白绢拭了拭唇角,看她肃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几分,“大理寺已经审出结果了?”

徐姑姑欠身道,“是,刺客身份已经查明,确是宣和宫旧人,名唤柳盈。”

宣和宫,子律昔年所居宫室。那晚我一眼瞧见那美貌宫女,便觉分外眼熟,如今想来,隐约就是当年子律身边,十分受宠的一名侍女。她在宫中的时日甚长,却无人知道她身负武功。徐姑姑脸色沉重,“宣和宫旧人本已悉数遣出,这柳盈原已被送到浣衣局,数日前却被御膳司调了去。带走她的人是御膳司一名副监,名唤李忠,此人事发当夜即已暴病而亡。”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这杀人灭口的动作虽快,却也在意料之中。

绵延宫室,重重楼阙,谁也不知这偌大深宫之中,到底潜藏了多少秘密。

当日姑姑遇刺之后,我曾借宫变之机,清洗宫禁,将效忠先皇的势力尽数拔除。然而宫中盘根错节的势力错综复杂,为免牵连太众,引得人心浮动,那一次的清洗仅仅点到为止。随后姑姑谋逆事败,宫中涉案者诛连甚广,杀戮之重,使得宫中旧人胆寒心惊,整个宫闱都陷入恐慌之中。自我接掌后宫,着力安抚人心,平息动荡,虽然止了杀戮,但彻底清理宫禁的念头,始终搁在心里,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徐姑姑继续说道,“王爷下令严查此案,大理寺已将御膳司相关人众收押,浣衣局与柳盈过往相熟者,及宣和宫旧人一并下狱。”

我沉吟了片刻,扬眉看她,“既然大理寺已着手审理,你不妨也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徐姑姑一怔,“王妃的意思是?”

我敛去笑容,冷冷道,“宫中旧党未除,如今也是时候好好查一查了。”

“老奴明白了。”徐姑姑悚然一惊,旋即深深俯身。

我缓缓道,“你传话下去,宫中凡有过私下非议朝政、言行不检、与旧党过从甚密者,每供出一人,减罪一分;知情不报,祸连九族。”

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恶毒,为了自保,每个人都会争先恐后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牵涉越广越好。

“老奴这就去办。”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着。”我叫住她,漠然开口,“有一个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终年不见天日的囚室里,阴森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即使站在门口,也让我遍体生凉。

“这地方肮臜得很,王妃还是留步,让奴婢将人提出来审吧?”训诫司嬷嬷谦卑地陪笑。

我蹙眉道,“徐姑姑跟我进来,其他人留在这里,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灯引路,穿过昏暗过道,越往里越是森冷迫人。最后一间狭小的槛牢前,仅半尺见方的窗洞里漏进些微光线,隐约照见地下一堆微微蠕动的物事。徐姑姑拨亮灯盏,光亮大盛,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被光亮惊动,簌簌爬过脚下,竟然是硕大一只蜘蛛,我失声低呼,急急向后闪避。

“王妃,当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里,忽然发出嘁的一声冷笑,嘶哑不似人声,“小郡主,你也来了?”

若不细看,我几乎认不出那一团污脏里竟藏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那似曾相识的蜡黄面孔,从乱发后缓缓抬起来,深凹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会来的,黄泉路上,锦儿会等着你的!”

我借着光细细看她,想在这张脸上,寻回一丝昔日的影子,终究却是徒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到此刻还是放不下心中怨毒。 “锦儿,你可以安心地上路。”我静静看着她,“那个孩子我已安置妥当,子澹那里,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听到这一声“上路”,锦儿陡然一颤,软软倚着那堆破絮,目光发直。 我心下略有一丝恻然,“你有未了的心愿,现在可以告诉我。”

“到此时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善人?只可惜殿下看错了你,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个!”她嗬嗬冷笑,重重一口唾沫唾在我跟前。 “大胆!”徐姑姑怒斥。

我定定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妇人,良久,方缓缓道,“如你所言,王儇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否则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满门。” “你以为富贵荣华得来全不需代价?”我自嘲地一笑,“这些年,你只看到我无限风光,却不曾见过我如履薄冰、心惊胆颤,并非只有你苏锦儿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你本有过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羡妒旁人?” 锦儿惨笑,“我的天地,我何尝有过自己的天地……打小围着你转,你便是天,便是地,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抛开……我做梦也求不到的,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就算我舍了命,也搏不来他认真看顾一眼,你却那般作践,逼得他为你去死!” 她的话,一声声,一字字刺进我心里,直刺得血肉模糊。 “不错,你说的都不错。”我依然在笑,一开口却枯涩得不似自己的声音,“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个死不认命,一个认命到死,到头来又是如何?总有些东西不得不争,也总有些东西,不得不舍……就算你同我一样生作金枝玉叶,不知取舍,也同样是如今这般下场。”

“你不过是命好,凭什么就占尽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声喊道,“就算下辈子做不成金枝玉叶,我宁愿变猪变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凄厉的哭声回荡在阴冷囚室,从四面八方向我迫来。

我猝然回转身,重重拂袖,“送苏夫人上路。”

苏锦儿以行刺共谋之罪,被一道白绫赐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册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与苏锦儿的攀污毫无关系,外间只知苏锦儿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却不知我将她一并扯进此番谋刺之中,以逆谋共犯的罪名处死,便顺理成章地让锦儿成了指认同谋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无对证,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临死“招供”出的人,纵然浑身是嘴,也百口莫辩。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宫人闻听苏锦儿认罪伏诛,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唯恐与逆党沾上关系,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经自起内乱,互相攀咬——人心之恶,比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更能杀人于无形。一时间,牵涉入案之人不断增加,共犯名录一叠叠送往我眼前,整个宫闱都笼罩在一片恐惧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缄默不语。我面前薄薄一册名录摊开,写满细细密密的名字,这就是经过层层甄选,最终确定的共犯名录。

我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大多数名字都是皇室心腹旧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过是挟柳盈之事一网打尽。

谁又能料到,引发这一场血腥风波的由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的痴烈。

那柳盈出身将门,自幼入宫,伴在子律身边,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对子律情根深种。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册妃,将她收为侧室,原也可富贵清平过得一世。偏偏生逢乱世,子律叛逃谋反,阵前伏诛,落了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寻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罢了,可叹这柳盈竟是如此忠贞刚烈的性子,暗地隐忍,伺机行刺萧綦,为子律复仇。

小小宫人,纵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绝境,以命相搏,也有惊人之力。

只是单凭她一己之力,若无人从旁相助,岂能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从浣衣局调入御膳司,是接近萧綦的第一步;在御膳司从杂役晋身为奉膳,是第二步;最后秘藏剧毒,投毒于食在先,怀刃行刺在后,这行刺的计划虽不怎么高明,却也步步为营,想必一路走来,都有高人暗中相助,为她打通关节,隐瞒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旧属,宫中不在少数,而有这番本事,暗掌各司权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些人暗中聚结,心念旧主,对权臣武人心怀怨愤已久,虽没有谋反的胆量和本事,却如盗夜之鼠,伺机而动。

翻到名册的最后,赫然看见两个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惊,掌心渗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这份名册,除了你我,还有谁见过?”

“无人见过。”徐姑姑欠身回禀,脸色凝重。

啪的一声,我扬手将名册掷到她脚下,“徐姑姑,你好糊涂!”

名册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永安宫中两名主事嬷嬷的名字。她二人虽不是皇室旧党,却也因太皇太后而对萧綦深怀怨愤。姑姑痴盲已久,她身边的嬷嬷擅自生事,卷入此案,一旦传扬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脱得了干系。

日当正午,我踏入永安宫,身边未带侍从,只率了徐姑姑等贴身之人。

我所过之处,众人敛息俯首,肃寂的殿内只有裙袂曳地,锦缎滑过玉砖的悉簌声和着步摇环佩,冷冷作响。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没有惊动她,即便她醒来,也不过是在另一场梦里。望着姑姑苍老干枯,却宁静恬和的睡颜,我不知该羡慕还是悲哀。

两个嬷嬷已经身着素衣,散发除钗,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随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败,已无侥幸之心,但求速死。

我从徐姑姑手中接过白绫,抛在她们跟前,“你们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诛,其心可悯,特赐你二人全尸归葬。”

获罪赐死的宫人只得草席卷尸,乱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尸,归葬故里,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平静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复又向内殿顿首三拜。

吴嬷嬷拾起白绫,回首对郑嬷嬷一笑,眼角皱纹深深,从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随后就来。”郑嬷嬷浅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静。

徐姑姑别过头,低垂了脸,肩头微微颤抖。

吴嬷嬷捧了白绫,随着两名内监,缓步走入后殿。

永安宫两名嬷嬷,以怠慢礼仪,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赐死。

柳盈一案,牵连宫中大小执事,知情共犯竟达三百余人。列入名册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为皇室心腹,或对朝政有诽谤非议,皆被训诫司下狱。其余人等多为相互攀污,罪证不足,被我下令赦出。获释人等,经过一番险死还生,无不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亲,将庶出女儿嫁与湘东侯为妾。

朝中仅存的一支皇族余势,正是以湘东侯为首的世家子弟,表面归附萧綦,实则私下聚议,对武人当权心怀不满。这一脉余孽,在朝堂上阳奉阴违,不时与萧綦作对,暗讽武人乱政,鼓动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萧綦早已存了杀心。只是湘东侯为人阴刻谨慎,深藏不露,竟让萧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丝把柄

殊料区区一出宫闱逆案,竟阴差阳错地引出了湘东侯这一线关联,将祸水从宫闱引向朝堂,矛头直指皇党余孽——恐怕湘东侯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费尽心机,却因区区一个宫女,赔进了身家性命。

罪证确凿之下,萧綦当即下令,将湘东侯满门下狱,七日后处斩于市。相关从犯十五人一并处死,其余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贬谪。一场谋刺风波,历时月余,终以杀戮平息。经此一案,从宫廷到朝堂,如一场雷霆暴雨洗过,残枝枯叶冲刷得干干净净,旧党余孽被全部肃清。


四十一、情切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渐渐袭来。

哥哥回京的这一天,恰逢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

朝阳门外,旌旄飘扬,黄伞青扇,朱牌龙旗,钦命河道总督、江夏王的仪仗逶迤而来。哥哥紫袍玉带,云锦风氅翻卷,当先一骑越众而来。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倾倒帝京无数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我站在萧綦身侧,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间,江南烟雨的轻软,非但没有为他平添风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间刻下了几许持重从容。萧綦与哥哥把臂而立,并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侧首,含笑向我看来,秀眉微扬间,隐隐已有父亲当年位极人臣的风采。此时此地,我至亲至爱的两个男子,携手把臂,终于站到了一起。

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哥哥便赶往慈安寺拜祭母亲。母亲灵前,我们兄妹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冥冥中温柔注视我们的眼神。

又一个春夏秋冬无声的过去了,母亲走了,哥哥回来,而我,又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

“阿妩”,哥哥柔声唤我,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哥哥真的很笨。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让我欺负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揽住,“臭丫头,还是这么逞强好胜。”

我闭了眼睛笑,“谁叫你那么笨。”

“这些年,一直让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叹息,衣襟上传来木槿花的香气,温暖而恬静,“往后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再让你一个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随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数名姬妾,还有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儿。侍妾朱颜为哥哥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卿仪。哥哥说,在他几名儿女之中,唯独卿仪与我小时候长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连对小孩子一向避而远之的萧綦,也爱极了这孩子。

夜里沐浴之后,我散着湿发,懒懒倚在锦榻上,等长发晾干。

萧綦陪在旁边,一面看奏折,一面闲闲把玩着我的湿发。

我想着卿仪可爱的模样,突发异想,“我们把卿仪抱养过来,做女儿好不好?”萧綦一怔,脸色立时罩上寒霜,“抱养别人的孩子做什么,我们自己会有,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低了头,心中一黯,默然说不出话来。他揽过我,眸光温柔,“等你身子好起来,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别过头,勉强一笑,岔开了话头,“卿仪不是嫡出,等哥哥将来迎娶了正妃,还不知能否见容于她。”

萧綦笑了笑,“这倒难说,王夙姬妾成群,将来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宁了。”

见我扬眉瞪他,萧綦忙笑着改口,“可见,齐人之福实在是骗人的。”

“是么,我记得某人似乎也曾有过齐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萧綦尴尬地咳嗽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永历二年十月,贤王子澹率左右元帅暨三十万南征大军班师还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王公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百姓争睹。

萧綦率百官出城相迎,亲携众将至营中犒巡。朝堂上的萧綦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朝堂下的萧綦,依然没有丢弃武人的豪迈。

我站在贤王府正堂,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面目——萧綦傲岸睥睨,哥哥蕴雅风流,宋怀恩沉默坚毅,胡光烈意气风发……最后,是子澹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此刻,我带着一众皇室亲贵恭立在新落成的贤王府,迎候子澹归来。

门外夕阳余晖在眼前晕开一片陆离光影,该来的终归要来。

我缓缓步出殿门,踏上红毡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纱漫卷如飞,率着身后华众人迎向子澹的车驾。

府门前仪仗煊煊,哥哥一骑白马当先,紫辔雕鞍,丰神如玉,已经到了门前。身后却是一乘辇车,四面垂下锦帘,并不见子澹身影。我怔忪间,哥哥已下马立在一旁。内侍高唱,“恭迎贤王殿下回府——”

辇前锦帘被侍者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子澹,金冠紫绶玉带,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头紧窒得无法呼吸。左右众人齐齐俯身见礼,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间,却见子澹静静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们中间,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带着他惯有的倜傥笑容,朗声笑道,“贤王殿下车马劳顿,我看这些虚礼就免了罢。这新建的贤王府,子澹你还未瞧过,可是费了阿妩许多心血,连我那漱玉别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尔,侧身垂眸道,“贤王殿下风尘劳顿,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妩已备了薄酒,借新邸为殿下洗尘。”

“多谢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语未成,陡然掩唇,咳嗽连连。

我心惊,望向哥哥,与他忧虑目光相触,顿觉揪心。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恍若又见昔日皇家繁华。子澹坐在首座,已换了一身淡淡青衫,满堂华彩之下,愈发显得容色憔悴。酒过三巡,他颊上透出异样的嫣红,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左右都似察觉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顾窃窃,他仍是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许久不曾看过芷苑的月色,子澹,与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几分醉意,但笑不语,任由哥哥将他强行搀起,一手携了酒壶,脚下微跄地离去。

我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耳边却传来左右嗡嗡切切的议论之声。

我起身环顾众人,周遭顿时寂静无声。

“时辰不早了,贤王殿下既已离席,今日就此宴罢,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说完,径直拂袖而去,不愿再与这帮趋炎附势的皇亲贵眷多作纠缠。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脉,终日饱食,趾高气扬,一朝沦为他人刀下鱼肉,不复往日风光,更加不思进取,只知趋炎附势。说起来,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辈,不乏当年风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却百般阿谀,看尽颜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风一吹,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由失笑。果真是越来越像萧綦,不知不觉已习惯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处?”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见他与子澹踪影。

“回禀王妃,江夏王已送贤王殿下回寝殿歇息。”

我略一点头,命其他人留在此处,只携了阿越径直往子澹寝宫而去。行至殿前蕙风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翘首望向子澹寝殿。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驻足喝问。

那人一惊,只听一个轻软的熟悉声音颤然道,“采薇参见王妃。”竟又是她,我松了口气,方才险些以为是萧綦布在此处的耳目。

“你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忧烦,见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悦,不由声色俱严。顾采薇屈膝跪下,满面羞窘之色,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咬唇不语。

我叹口气,怜她痴妄,却又有几分敬她的执着,“我当日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她低头幽幽道,“王妃当日教诲,采薇牢记于心。只是,心之所寄,无怨无悔,采薇此身已误,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为,不过是从心所愿而已。”我定定看她,这个飘零如花的弱女子,随时会被命运卷向不可知的远方,虽也难免自怨自艾,却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畏世俗之见,足可钦佩。

“你起来吧。”我叹息一声,“从心所愿,难得你有这番勇气……也罢,你随我来。”她茫然起身,怯怯随在我身后,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门,一只空杯被掷了出来,随即是哥哥无奈的声音响起,“子澹,你这种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门口,两个正争夺酒壶的男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住。我气急,恼怒哥哥不知分寸,这种时候还纵容子澹酗酒。哥哥尴尬地接过侍女手中丝帕,胡乱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来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经迷乱,转过头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我已传了医侍过来,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我侧头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说什么,却又摇头苦笑,“也好。”

我侧过身,“眼下还需劳烦你先送这位顾家妹妹回府。”

哥哥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顾采薇,不由一怔。

顾采薇满面羞红,垂首不语。

望着他二人远去身影,我无奈一笑,这世上伤心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是一个罢。

左右侍从远远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斟酒举杯,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我劈手夺了他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如瀑浇下的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呛得我泪水夺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这一句话,似曾相识,如今说来却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凛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却有莹然水光闪动。

“你到底是谁?阿妩不会这个样子,你……你不是她。” 子澹直直看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怕人,我心中惨然,却不得不笑,“对,我已不是从前的阿妩,你也不再是从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鬓发散乱,神色凄迷,“阿妩怎会变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妩不会变,她说要等我回来,便一定会在摇光殿上等着我!”

我不能再容他说下去,再禁不起这声声凌迟。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子澹,你看清楚,阿妩已经变了,全天下的人都变了,只是你一个人不肯变而已!” 酒从他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我强抑心底悲酸,涩然笑道,“从前是谁对我说过,世间最贵重的莫过于生命!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这样伤害自己?”我再说不下去,颓然后退,只觉心灰意冷,“如果你以为一再伤害自己,我便会后悔难过……那你是想错了!”

我决然转身,再不愿看到他自曝自弃的样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无法承受的痛。

“阿妩!”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哀极伤极。我心中窒住,脚下不由一顿,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他冰凉双唇落到我颈间,温热的泪,冰凉的唇,纠缠于我鬓发肌肤,绝望、炽热而缠绵……这个怀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闭上眼,泪流满面,“子澹,求你清醒过来,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颤抖,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静静的抱着我,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我终于咬牙挣开他的怀抱,决然奔出殿门,再不回头。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谋反罪证确凿者,立即赐死,家眷或流放边荒,或贬入教坊;罪证不足者及一干从犯,押入天牢,严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尽。不出两月,昔日金枝玉叶尽皆零落尘泥,凋敝殆尽。

越郡最早奏报天降祥瑞,称北面有龙云升腾,霞光蔽日;随即天下州郡纷纷上表,或说天现异象,双日同悬中天;或说白虎出南山,化为紫芒冲宵而去;更有称神龟出洛水,衔书报天机……京城街坊市井间,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尽,双烛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饮谣,却有人附会说,酟酌二字,谐音天祚,而双即是二,烛谐音主,这一句暗含的寓义,便是“天祚尽,历二主而倾”。此言一出,街头巷尾皆争相传诵此句,连宫中也有人私下议论。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宫,皇室根脉殆尽,仅剩贤王一人堪继帝位。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我与哥哥正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抚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执了子正待落下,听得萧綦此语,复又缩手,闷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地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以萧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这一步是自寻死路,他笑声一顿,与我对视,双双大笑。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今敢这样与萧綦说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论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别,原本各抱了成见,哥哥以萧綦为草莽,萧綦视哥哥为纨绔。如今放下成见,走到一处,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处下来,居然颇为投缘,大有知己之意。难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闲暇,正笑谑间,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启禀王爷,武卫侯在殿外求见。”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倒是萧綦亲自去贤王府探望过他,我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说,子澹气色已见大好。哥哥却时常出入贤王府,不时给送去子澹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听哥哥说,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靖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我无法直接违逆他的意愿,只能在选秀之时,尽力挑选个忠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对待选的将门之女并未存过多少指望,只随意点了几名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泼辣也未见得就是坏处。”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微微一笑,“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说子澹是丝萝?”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哥哥默然片刻,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倒是他的乔木?”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说得清楚。

这桩婚事,不仅哥哥置疑,连胡光烈也不肯将他幼妹嫁入皇家,为此不惜忤逆萧綦,三番五次地闹腾。这粗豪汉子倒是真心疼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如当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亲眼见了胡瑶,我绝想不到胡光烈会有这样一个光艳可人的妹妹。胡瑶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那日见她红衫似火,素颜生晕,朝我绽开明媚笑容,我顿觉被初春阳光所照亮。有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再深浓的阴霾,都会退散吧。看着胡瑶,连我亦觉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颗被岁月磨砺得冷硬的心。或许只有她那样明净坚定的女子,才会是子澹的良伴。


四十二、姻约

贤王册妃大典择吉举行。

大婚场面盛况空前,京中万人空巷,争睹皇家风华。贤王府喜红灿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浓浓喜色。喜堂之上,萧綦主婚,百官临贺。入目喜红,刺得我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或许,只是我不想看见。

子澹大婚后,很多琐事也随之尘埃落定,宫廷里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天气一冷,我又时病时好,终日静养,越发懒于动弹,只偶尔入宫探视姑姑和靖儿。

靖儿四岁了,病情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终日痴痴傻傻如一个布偶。

这日天色晴好,我只携了随身侍女,牵着靖儿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阳光淡淡洒在身上。

“天祚尽,历二帝而倾”,民间市井流传的那首宴谣,不是没有深意的。朝堂上那么多眼睛在看着,那么多耳朵在听着,早晚会有人发现小皇帝痴呆的秘密,他不能永远躲在垂帘背后,做一个无声无息的木偶。随着萧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儿存在的价值,越来越小了,也该到了他退场的时候。

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萧綦依然大权独揽……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只是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宫廷,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羽纱披风搭在身上,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锦袍上绣金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他抚了抚靖儿头顶,淡然道,“过不多久,这孩子也该离开了。”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抬眸看他,他却久久沉默,没有回答。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笑,“当年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记得么?”

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我以为你早已忘了。”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回头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我心中蓦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几疑自己听错,“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时,我还政给子澹,放下外物之羁,带着你离开京城,你我二人远游江南,从此逍遥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戏言,或是试探,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萧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莫测的笑意,“怎么,你不喜欢?”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良久,缓缓抬眸看他,“抛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遥,那便不是你萧綦了。”

萧綦迫视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浓,“那要怎样才是我?”

抛开世间羁绊,双双远遁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也曾是我当年的梦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萧綦,或可让这梦想成真。然而,当我遇着他,他亦遇着我,一路走来已再不能回头,也不屑回头!我们携手砍开了丛丛荆棘,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登上那至高的峰顶!

“想明白了么?”他迫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问道,“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话,一旦想好,就再不能摇摆犹疑!”

我仰头望着他,心中一片明彻,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人敢持有异议。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变成众所瞩目的储君。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为觐见,实则专程为联姻而来。摄政王不纳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出身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别苑中,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额头,望着哥哥苦笑,“你倒轻松,现在两大豪族的女儿争相要嫁你,你说如何是好?”

“要么一并娶了,要么一个都不娶!”哥哥笑谑道,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江夏王,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家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我几乎忘记了,叔父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当年随婶婶回归琅玡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刚刚结束了战争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动,朝野上下都在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希望借此驱散杀戮留下的阴霾。

哥哥屏退了众姬,只余我们兄妹二人,我正色问他,是否真的愿与江南豪族联姻。

他却无所谓的笑笑,“人家闺阁千金不远千里嫁了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世间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摇头笑道,“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嫂嫂呢?”我静静看着他,“连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过?”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故人已矣,如今说出来,想必她也不会怪我了。”哥哥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并不觉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恰好那时父亲正在考虑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为会招来他一顿痛斥,却不料他非但点头认可,更决意将桓宓聘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且对桓宓也存了好胜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来……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情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

一句戏言,一个赌约,毁了两段锦绣姻缘,更令嫂嫂与子律抱恨终生!我怔怔听来,只觉满心悲凉。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错铸成,子律与我反目成仇,我亦无颜见他,无颜面对桓宓。我一气之下远游江南,却不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哥哥再不愿娶妻,宁肯流连花丛,也不肯真心接纳一个女子,他是害怕再次伤害旁人,害怕有人成为第二个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及时行乐。”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懒如常的笑,语意中却有了几分怅然。

不经意间,我想起了那夜为他不辞风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叹息道,“哥哥,你只是还未遇见那个人。或许有一天,当你遇上了才会明白,能够全心爱恋一个人,也令他全心爱恋你,那才是时间最深挚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满庭木叶纷飞,半晌才回过头来,罕有的认真沉静,“我宁愿永远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数日之后,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霖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吴隽。

数年间,我的家族历经起伏,几乎登上了权力之颠,又险些跌落万丈之渊。所幸,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总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也因长公主丧期之故,定在三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婶母她们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气象。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等把人吓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开心。”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我躲开他,忽起顽心,提了裙袂往苑子里奔去。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我趁机抓了一把雪,往他领口撒去,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站着,不准动来动去,我都丢不到你!”我跺脚,抓了满满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觉身后有疾风袭来——

“当心!”萧綦骤然抢上前来,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边有什么东西呼的掠过,眼前雪末簌簌洒落。我愕然抬头,见萧綦将我护在怀中,他肩头却被一个大雪团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狈不堪。

萧綦脸色一沉,转头向假山后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却见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一股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姐夫你好凶呢!”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

“你是倩儿?”我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就是眼前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见王爷、王妃。”婶母穿戴了湛青云锦一品诰命朝服,领了两个女儿,向我们俯身行礼。

钗环摇曳,映着鬓间斑白,仍难掩她清傲气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详,眼前却浮现姑姑沧桑憔悴的面容。她们妯娌二人原本年岁相仿,如今却似相差了十余岁。婶母也出身名门,本与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亲,谁料日后渐生嫌隙,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顾婶母求情,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军中历练,欲让他承袭庆阳王衣钵。

我记忆中的堂兄王楷,是个颖悟敏达,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却生来体弱多病,到了军中不习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婶母遭遇丧子之痛,偏在此时,哥哥王夙被加封显爵,婶母由此认定了姑姑偏袒长房,将堂兄之死怪罪在她头上,对她恨之入骨,乃至对我们长房一门都心生怨怼。

及至当年逼宫一战,叔父遇刺身亡,婶母心灰意冷之下带了两名庶出女儿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与我们来往。

两个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婶母养育,倒也情同己出。她们离去的时候,长女王佩才十岁,次女王倩不到九岁。一别数年,当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妩姐姐”的小丫头,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儿俏生生立在一旁,却冲旁边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敛眉,穿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画。

“我总记得佩儿小时候怯生生的模样,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儿的手,含笑叹道,“倩儿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佩儿脸上微微红了,低头也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婶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乡间,疏于教导,适才倩儿无礼,对王爷多有冒犯,乞望见谅。”

她神情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矜傲,比之当年仍慈和了许多,想来岁月漫漫,再高的心气也该平了。

萧綦容色和煦,执晚辈之礼,陪了我与婶母温言寒喧。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她话里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欲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个关照。”

婶母含笑点头,“故里偏远,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亦是相视一笑。

正叙话间,一名侍卫入内,向萧綦低声禀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立时沉下。

萧綦起身向婶母告辞,留下我在府中陪婶母叙话。我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日穿得单薄,不可出去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仔细,不觉脸上一热。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婶母搁了茶盏,却幽幽一叹,“佩儿这孩子……实在命苦。”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婶母叹息,“从前你也知道,佩儿先天不足,一向体弱多病,就跟她生母当年一样……她生母是难产而亡,我总担心这孩子日后嫁人生子,只怕过不了那一关,索性让她不要生育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听得婶母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心思恍惚,却没有听清,直到她重重唤我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婶母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中似藏了细细针尖。

“阿妩,你在想什么?”她含笑开口,神色又回复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敛定心神,“话虽如此,佩儿远嫁吴氏,若没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婶母点头道,“是以,我想选两个妥贴的丫鬟一并陪嫁过去,将来生下孩子再过继给佩儿。”

我微微皱了眉,心底莫名掠过锦儿的影子,顿生黯然。婶母的话似沙子一样揉进我心头,隐隐难受,却又想不出如何应对,只得默然点头。

虽然我与萧綦一直无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体弱多病的缘故,并不知晓我可能永无子嗣。

然而婶母方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隐隐让我觉得古怪,虽说不上有何不妥,却本能的防备,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四十三、废立

回府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有了麻烦。

子澹与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一个女子太过难堪。昨晚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胡瑶竟连夜负气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贤王府生事。子澹闭门不应,任他在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左右劝他不住,只得派人飞马向萧綦奏报。

这一次胡光烈实在太不知轻重,惹得萧綦动了真怒,命人将他绑了,打入大牢。

眼下萧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却仍仗着一贯的跋扈,闹出这样的麻烦,莫说萧綦动怒,连我亦觉得这蛮汉太欠教训。过了两日,胡瑶终于耐不住了,入府求见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时日里那神采飞扬的女子竟憔悴了许多。问她前因后果,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一味自责。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反倒随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错了,只顾给子澹寻得依托,却赔上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我带了胡瑶去向萧綦求情,这次惩处胡光烈,也不单是为了他大闹贤王府。萧綦虽倚重这员虎将,却也恼他一贯张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气焰,好让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萧綦也就顺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来,革去半年奉禄,责他登门赔罪。

子澹婚后,我再没有踏入贤王府。送胡瑶回府,到了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元宵过后第三日,太医院呈上奏折,称皇上所染痹症,日渐加重,痊愈之机渺茫。

群臣纷纷上表称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难当社稷大任,奏请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另议新君继位,以保皇统稳固。

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

这日的廷议,事关宗庙祭祀大典,阁辅公卿齐集,唯独不见子澹。王府来人回话,却说贤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顾窃窃,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太常寺卿碍于职守,匍匐进言,称贤王只是亲王身份,若龙辇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浆,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萧綦摄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悍然将皇统礼制踏于足下。我抱住靖儿坐在垂帘之后,心中一片了然——萧綦是要借此立威,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未几,贤王子澹被龙辇迎入宫中。

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一语,俨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萧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设了锦榻,左右侍从扶子澹入座。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醉卧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着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间忘了所有,只想掀帘而出,将满殿文武统统赶走,谁也不能再将怜悯鄙弃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间,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我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那睥睨众生的摄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万劫不复之人——若说将子澹推入这境地的人是萧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帮凶。

我在这一刹那恍惚,第一次开始怀疑,一直以来,是否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我闭了眼,猝然侧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岁,高冠朱缨,蟒袍玉带,这些高贵的头颅此刻低伏在萧綦脚下,卑微如蝼蚁。

数百年皇统至尊,一夕踏于脚下,这便是帝王天威。

望着萧綦的身影,我渐渐觉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逊位。

太皇太后准辅政豫章王萧綦所奏,册立贤王为帝,废明景帝为长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生母谢氏追谥为孝纯昱宁皇太后。改年号元熙。随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宫,同日,废帝长沙王迁出,暂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后,萧綦上表辞去辅政之职,众臣长跪于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萧綦不允,折子递到子澹手里,他自是不置一词,此事就这样悬在了那里。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窗外莺声宛转啼咛,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贪眠,不觉已近正午。如今靖儿逊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携他上朝,顿觉闲散逍遥。

“阿越。”我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心下奇怪,径自挥开纱幔,赤足踏了丝履,步出内室。到底是春回渐暖,只披一件单纱长衣也不觉得冷,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推开长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揽住,来不及出声已跌入他温暖的怀抱。

我轻笑,顺势靠在他胸前,并不回头,只赖在他臂弯中。

“穿这点衣服就跑出来,当心着凉。”他收紧双臂,将我整个人环住。

“又不会冷,我已经被你养得很壮了,你不觉得我胖了么?”我挣开他,笑着旋身一转,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堪堪撞上他,惊叫一声仰后便倒。

萧綦大笑,伸臂将我打横抱起,径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这不算……”我尴尬地笑,“我真的有长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来跟猫儿一样沉了。”
2007-1-26 08:5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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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我用力拍开他探入我衣襟的手,“王爷现在很清闲吗,大白天赖在闺房里寻欢。”

他一本正经点头,“不错,本王赋闲在家,无所事事,只得沉迷于闺房之乐。”

我笑着推他,忽觉耳畔一热,被他衔咬住耳垂,顿时半身酥软,一声嘤咛还未出口,便被他的吻封在了唇间。

一室春光,旖旎万千。缠绵过后,我伏在他胸前,温热的男子气息拂在颈间。他忽然叹息一声,“你要乖乖把身子养好,越来越健壮,才能生下我们的孩子。”

旖旎情迷之际,他的话,忽然如一桶冰水浇下。我闭了眼,一动不动,任由他轻抚我脸颊,嘴唇印上我额头,我缩身避开,从指尖到心底都有些僵冷。

萧綦握了我冰凉的手,拉过锦被将我裹住,“手怎么冰成了这样?”

我无言以对,低垂了脸,怕被他看见我眼中的歉疚,心中一片惨淡。

午后来人禀报,请萧綦入宫议事。

他离府之后,我闲来无事,带了阿越在苑中剪除花枝。

大概真是着凉了,我渐渐有些头疼,阿越忙扶我回房,召了医侍来诊脉。

靠在榻上,不觉昏昏睡去。梦里只觉到处都是嶙峋怪石,森然藤蔓,挡在我面前,怎么也迈不过去,走了许久许久,还在原地,脚下忽被怪藤缠上,沿着我的腿簌簌爬上来……我听见自己一声尖叫,猛地自噩梦里挣醒。

阿越奔过来,慌忙拿丝帕给我擦汗,“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后背一片冰凉,全是冷汗。

医侍恰好到了,忙为我诊脉,只说偶感风寒,并无大碍,且从近日的脉象看来,气血亏损之症大有好转。

我沉吟道,“已调养了这么些年,还是于生育有虞吗?”

“这个……”医侍沉吟良久,“以眼下看来,王妃若能继续调养,应当康复有望,只是切忌忧思过劳。即便完全康复,孕育子嗣仍是不易。”

我心中欣喜,却是不动声色地遣退了医侍,嘱他暂勿告诉王爷。

新晋的太医院长史是南方人,游历广博,见解独到。他让我每日浸浴药汤,朝晚各一次,以此让血脉顺畅,精气旺盛。每日内服外浸,并辅以施针。萧綦起初十分紧张,不肯让我轻易尝试,而我一力坚持,数日下来见我脸色红润,一切安好,这才准许太医继续施药。

这半年多来,我竟奇迹般没有病过,太医也说我渐渐康健了起来。

我试探着说服萧綦,或许是时候停药了。然而他坚决不允,不许我再冒一次风险。

然而太医也说,我服药多年,如今停下只怕已经太晚,再有子嗣的可能微乎其微。这令我刚刚看到的一线希望再次失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已经习惯了无数次的失望。只是这一次,我尤其不甘心——连尝试的机会都不曾有过,就逼着我放弃。

阳春三月,万物始萌。

银青光禄大夫吴隽入京迎亲,宣宁郡主下嫁江南。两大豪族的联姻轰动京城,大婚场面极尽奢华煊赫。郡主离京之日,街头万人空巷,此后一连十数日,依然沸沸传言着那一天的盛况。王氏的声望,如日中天。

自佩儿嫁后,便只剩下婶母与倩儿相依独守在诺大的镇国公府。哥哥怜悯她们母女孤寂,又喜欢倩儿天真无邪,时常接她们母女到江夏王府客居小住。

我原以为婶母未必肯放下昔年怨隙,未料她如今却似毫无芥蒂,短短时日里,与哥哥府中一众姬妾尽皆熟识,相处甚欢,更让倩儿跟着哥哥学画。哥哥说倩儿颇有几分肖似我少年时候,萧綦也曾赞叹过王氏的女儿个个是顶尖人物,令得婶母十分喜悦。

渐渐我却发觉,婶母越来越喜欢带着倩儿出入豫章王府,名为探访我,每次却都趁萧綦在府的时候上门。倩儿时常缠着萧綦,甚至要萧綦教她骑术,令得萧綦头疼不已。婶母也总是有意无意在萧綦面前提到哥哥的儿女,提到我身子病弱云云。

我宁愿是自己心底狭隘,想得太多。然而初时不动声色,冷眼静观,婶母似乎以为我真的孱弱无能,越发明目张胆地试探起来。

我素来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往往此时萧綦会只身在书房翻阅公函。一日午后,我醒来便听在外间有隐约笑声,起来看时,竟是倩儿带着哥哥的小女儿卿仪在庭中嘻戏,萧綦恰从书房过来,立足廊下定定出神地看着这一幕——鲜妍活泼的少女,逗弄着粉妆玉琢的孩子,身边花团锦簇,温暖地叫人心酸。

我静静放下帘子,一言不发转身回了内室。

倩儿走后,我怔怔坐在廊下,凝望满庭繁花出神。手中把玩着一枚精巧奇丽的玉簪,原本是想见着倩儿送给她的……萧綦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闲闲叙话家常,我心情低抑,寡言少应,他见我心绪不佳,也便静了下来。隔了半晌,忽笑道,“方才见着倩儿逗弄卿仪,着实有趣。”

叮的一声,那玉簪不知为何竟被我随手敲断。

对于婶母,我可以谦和有礼,敬她为尊长,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忘乎所以。

之后婶母一连数次登门求见,都被我以卧病为由挡了回去。她又设法让哥哥来邀约我们往别馆赴宴,三番五次之后,也不见她再有新的花样。

今日我却亲自带了徐姑姑回府探视她,乍见我登门,婶母倒是十分诧异。叙话之间,我主动提及哥哥的儿女异常可爱。

婶母与我对坐,微微叹息,“你这身子自小单薄,调养了许多年,怎么也不见好。只可惜长公主去得太早,她素来喜欢孩子,若是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你的儿女,只怕再无遗憾。”我抬眼看她,微微蹙眉道,“婶母说得是。阿妩未能了却母亲这个心愿,一直深以为憾。”

婶母垂首叹息,欲言又止。我忽而问道,“倩儿今年也快十五了吧?”

“是,这孩子年岁也不小了。”婶母一怔,忙笑着接口,眸子在我脸上一转。

我含笑点头,“倩儿生性活泼,叫我看着很是羡慕,若是能有她常在身边,我那府里也会热闹许多。”

“只怕这孩子太过顽劣。”婶母忙笑道,眼中有机芒一闪而过,“你若嫌府里清净,倒可时常让她去陪陪你。”

我笑了笑,话锋陡转,“那样再好不好,只是如今到了京里,处处不比得在故里,倩儿终究是名门闺秀,终日玩闹也是不妥,我看还需个稳当的人时时在左右提点才好。”婶母沉吟不答,目光闪烁,似在揣摩我这话里的用意。我不待她作答,回首唤来徐姑姑,“婶母大概还记得故人吧?自母亲去后,徐姑姑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数十年来,虽名为主仆,我却视她如亲人。”徐姑姑含笑不语,目光沉静。

“我想着,婶母离京已有多年,这府中诸事荒废,不能没有个打点管事的人。”我微笑道,“况且徐姑姑在宫中多年,深谙礼仪规制,有她在跟前,时时提点,也无需送倩儿到宫里,请教习嬷嬷来教导了。”婶母脸色一僵,怔在那里,不知如何作答。我的话全无漏洞可驳,听来俱是好意,婶母无奈之下也推辞不得,只能讪讪应了。从此有了徐姑姑在一旁,她母女一举一动,都在我眼中。我淡淡含笑望向婶母,在她眼里看见了令我满意的警怯。

昔日她费尽心思也斗不过姑姑,如今若是欺我年轻,且不妨来试试。

至此后,婶母收敛了许多,只是仍时常让倩儿去哥哥那里。我只作不知,有时在哥哥府中遇见倩儿,也一样言笑晏晏,时而还教她些琴技。倩儿似乎有些怕我,在哥哥面前一副娇痴活泼,见了我便敛声敛息,格外本分。我看她毕竟还是个孩子,亦不忍给她冷遇。


四十四、妄思

转眼哥哥的生辰就要到了。

他素来是爱热闹的人,每年生辰都要宴饮欢聚,与至亲好友不醉不休。这次我和萧綦着实花了许多心思,为他预备下一份好礼。前人札记中有载,魏人贾摪家财千金,字识广博,曾让老翁乘小舟到黄河中流,用葫芦接黄河昆仑源的水,一天仅能盛七八升,水色过夜转为绛红。用这种水酿的酒,名为“昆仑觞”,其味芳香甘冽,世间罕有。贾摪曾以三十斛“昆仑觞”,进献魏庄帝。

哥哥曾和我打赌,不相信这个传说是真。而今萧綦寻来酿造名匠,我亲自按古方尝试,费尽巧思,总算酿成。

玉瓯揭开,酒香郁郁如迷,弥漫了满庭。

“这是……昆仑觞!”哥哥怔住,旋即望向我,深深动容,“阿妩,你仍记得昆仑觞。”

“是,我一直记得。”我与哥哥相视莞尔,不需多言,彼此已能明白对方心意。我们生来便是富贵无极,这世上珍罕之物,几乎没有得不到的,只除了那传说中的缥缈奇异之物。也因此,令哥哥对古籍记载中一切稀奇古怪之物大有兴趣。当年他对昆仑觞向往不已,却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的酒。于是,我便对他说,这世上有的,我会想尽办法得到,若是世上没有,我便自己造出来。

那时候,哥哥听了我的豪言大笑不已,对我说,阿妩,但愿你一生都能有此豪情。

今日是江夏王府家宴,座上倒有大半是哥哥的姬妾,一派衣香鬓影,莺声鹂语。各房姬妾丫鬟不只在宴会上争奇斗妍,更是一个个挖空心思献上寿礼,以博哥哥欣然一顾。满目琳琅,看得我目不暇给,连萧綦也连连笑叹。

我斜眸看萧綦,低低一笑,“看人坐拥群美,大享艳福,某人可有悔意?”

他侧首一笑,“纵有百媚千娇,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中如饮甘醴,却又透了些许心酸。为着他这一句,为着守护我的唯一,这一生到底还有多少风浪等着我去挡?

不经意间侧首,看向偏席的婶母和倩儿,却见倩儿一双水灵明眸,直勾勾望住我和萧綦,潋滟间透着殷殷热切,又似有无尽怅惘。

我惕然一惊,回望萧綦,他毫无察觉,自顾与哥哥举杯对饮。再转去看倩儿,她已半垂了脸,静静坐在那里,还未长足身量,细削肩头透出隐隐落寞。

少女心事,我岂会不识——这孩子,莫不是真对萧綦动了心思。心头百般滋味涌上,我执了杯,却失去饮酒的兴致。

“怎么,累了么?”萧綦的声音唤回我神思,抬眸触上他关切眼神,我只能淡淡摇头。

酒至半酣,座中诸人皆有些醺然。婶母忽欠身笑道,“小女不才,今日也略备了份薄礼献寿。”

哥哥大笑,“婶母客气了,倩儿有这份心意,叫人好生快慰。”

倩儿落落大方的起身,笑盈盈走到面前,“蒙夙哥哥教导,倩儿斗胆涂鸦,给夙哥哥贺寿,请夙哥哥、姐夫、姐姐指教。”

哥哥拍手称妙,婶母身后一名侍女捧了卷轴,款步近前。

“这孩子倒是伶巧有趣。”萧綦含笑赞道。我淡淡看了婶母一眼,微笑回望萧綦,“都快十五了,哪里还是孩子,你倒把人看低了。”

他若有所思,“十五?”

我心中一顿,面上依然含笑,屏息听他说出下文。

“你嫁我时,也是这般年纪。”他怅然一笑,将我的手紧紧握了,“你那般年少,我却让你受了许多的委屈,所幸如今还来得及补偿。”

我心中一酸,竟说不出话来,只反手与他十指紧扣。

却听席间一片赞叹之声,倩儿已亲手将侍女手中画卷展开。见画上是两名云髻高挽的女仙,比肩携手而立,飘飘若在云端,笔触虽稚气孱弱,倒也颇为传神,画上人物看去格外眼熟。

“你这是画了美人赠我?”哥哥附掌大笑。

倩儿抬头,脸颊升起红晕,飞快向我们这边瞟了一眼,咬唇道,“这是湘妃图。”

“娥皇女英?”哥哥一怔,凝神再看那画,目光微微变了。不只哥哥脸色有异,连萧綦亦敛了笑容,眉心微蹙地看向那画卷。

我凝眸看去,那画中两名女仙,依稀面貌相似,仔细分辨,分明一个略似倩儿眉目,一个却有我的神韵。

座中有人尚浑然不觉,也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一时间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

“倩儿这是嫌我府里不够热闹,要我将朱颜那美貌的小妹也一并纳了么?”哥哥不羁大笑,不着痕迹地引开了话头。

侍妾朱颜是个直性情的女子,不谙所以,立时接口笑啐,“我家妹子早许了人家,王爷莫非想强夺民女?”

我牵动唇角,截了她话头笑道,“只怕是你家王爷自作多情,误会了倩儿的用心。”

倩儿抬眸看我,一张粉脸立时羞红。

“我瞧这画,倒不像为你夙哥哥而作呢。”我笑谑道,“倩儿,我猜得对是不对?”

哥哥与萧綦一齐朝我看来,倩儿更是粉面通红,咬了唇,将头深深垂下。

我淡淡扫过众人,见婶母难抑笑意,萧綦紧锁眉峰,哥哥欲言又止。

“哥哥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将这画好生裱藏了,送往江南吴家,玉成一桩美事。”

倩儿身子一震,脸色顿时苍白,哥哥如释重负,萧綦似笑非笑,婶母呆若木鸡——每个人的神色清楚映入我眼中。我笑着迎上所有人的目光,毫不退缩。

想做娥皇女英,可惜婶母你看错了人。

宴罢回府,一路上独自靠在鸾车里,心绪黯然。

方才一幕,虽逞了一时意气,然而气头过去之后,我却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同姓同宗的姐妹,何以走到这一步,仅仅就为了一个男人,还是为了这个男人手上的无上权势?我的胜利,踏在另一个女子的惨淡之上,有何可喜。到了府前,我径直下了鸾车,不待萧綦过来搀挽,拂袖直入内院,没有心思说笑半分。

卸去脂粉钗饰,我披散长发,怔怔坐在镜前,握了玉梳,凝视着一盏琉璃宫灯出神。

萧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默然看着镜中的我,并不言语,眼里隐隐有歉疚之色。

良久,他叹息一声,将我轻揽入怀中,手指穿过我浓密长发,指缝里透下丝丝旖旎。

支撑了许久的倔强意气,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只剩下深深疲倦与辛酸。

今日我可以逐走一个倩儿,往后呢,我还需要提防多少人,多少次的明枪暗剑?即便恩爱不衰,我能一生一世留住萧綦的心,可是眼前这个男人,首先是雄霸天下之主,其次才是我的夫君。我与江山,在他心中的份量,我从来不敢妄自去揣测。

那些山盟海誓,一朝摆在江山社稷面前,不过鸿毛而已。

“我从未对人讲过我的家世。”他沉声开口,在这样的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

我一时怔住,若说豫章王萧綦传奇般的出身,早已是世人皆知——一个出身寒微的扈州庶人,亲族俱亡于战祸,自幼从军,从小小士卒累升军功,终至权倾天下。

伴随数年,我从未主动提及过他的身世,我唯恐门庭之见引他不快。

“其实,我尚有族人在世。”他笑容淡淡,神色平静。

我猛然抬眸,愕然望着他。他的眼神却飘向我身后不可知的远方,缓缓道,“我生在广陵,而非扈州。”

“广陵萧氏?”我讶然,那个清名远达的世家,以孤高和才名闻世,素来不屑与权贵相攀附,历代僻居广陵,门庭之见只怕是诸多世家里最重的。

萧綦淡然一笑,流露些许自嘲,“不错,扈州是先母的家乡,她确是出身寒族。”

“先母连妾侍都不算,不知何故得以生下我,被视为家门之辱。她病逝那年,我十一岁,两年之后先父也逝去。我就此偷了些银子跑出萧家,一路往扈州去。半路丢了盘缠,饥寒交迫,正好遇上募兵,就此投身军中。原本只想混个饱暖,未知却有今日。”他三言两语说来,带了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只在说一段故事,与自己并无关系。我心里酸楚莫名,分明感觉到那个倔强少年的孤独悲辛。虽感同身受,却难以言表。我只能默默握住他的手。

“我有过些侍妾,每有侍寝,必定赐药。”萧綦的声音沉了下去,“我生平最恨寒仕之别,嫡庶之差,我的子女若也有生母身份之差,往后难免要承受同样的不公。在没有遇见能够成为我正妻的女子之前,我宁肯不留旁人的子嗣。”

我说不出话来,默默攥住他的手,心中百味莫辨。

“上天对我何其垂顾,今生得妻如你。”他低下头来,深深看我,“可这世事总不能尽如人意。军中多年,我杀戮无数,铁蹄过处不知多少妇孺惨死。如果上天因此降下责罚,让我终生无嗣,那也无可怨怪。”他这样讲,分明是故意让我宽慰,越是如此,我心中越是凄楚不已。

“我已想好了。”萧綦含笑看着我,说来轻描淡写,“若是我们终生未有所出,便从宗亲里过继一个孩子,你看可好?”

我闭上眼,泪水如断线之珠。

他,竟然为我舍弃嫡亲血脉,甘愿无嗣无后。

如此深情,如此至义,纵是舍尽一生,亦不足以相酬。

徐姑姑一早向我禀报,说倩儿受辱之后,不堪委屈,昨夜几乎要投缳,宁死不肯嫁往江南。

我正拿了小银剪修理花枝,听她说罢,手上微微用力,喀的将一截枝条绞断。

“如果真的想死,只怕不是几乎,而是已经了。”我漠然丢下断枝,无动于衷。动辄求死,以命相胁的女子,我素来最是厌恶。性命是父母所赐,若连自己都不看重,谁还会来看重你。如此愚蠢的女子,实在不值怜惜。

“那么,奴婢这就去筹备婚事。”徐姑姑从不多言,只欠身等我示下。

我默然半晌,在庭院里粉白嫣红的桃花随风飘落,缤纷洒了一地,转眼零落成泥。千百年来,大概世间女子的命运十之八九,都如这花事易逝罢。

我叹口气,“终归是王叔父的女儿,虽是庶出,也不能就这么无名无份的嫁了。”

徐姑姑缓缓一笑,“王妃心地仁厚。”

我想起婶母那无时不在算计的眼神,实在无法对她宽仁,淡淡道,“另外择个匹配的人家,将她远远嫁了,不可再生风浪。婶母就暂且看管在镇国公府,喜事过后便将她遣回故里。”

经过倩儿一事,我真正觉得心凉了。来自亲族的威胁,真正令我觉得惶恐,令我怀疑还有什么人值得相信。

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明处暗处觊觎着我的一切,在他们看来,我风光无限,拥有世间女子最渴求的一切,却不知道,我手中握住了多少,另一只手也就失去了多少。一个倩儿可以逐走,若是往后再有十个百个倩儿,我又该怎么办。

没有子嗣,终究是我致命的软肋,只怕也是萧綦的软肋。如果没有一个孩子来承袭我们亲手开创的一切,百年之后,他的江山、我的家族,又该交由谁来庇佑?

我不甘心就此放弃,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一博。

一切都在我的计算之下悄然进行,我每日悄悄减少药的用量,最后彻底将药停下。多年来我再未抗拒过服药,萧綦早已放松了戒备,不再注意此事。

余下的,我只能向上天默祷,祈求再赐我一次机会,为此我愿折寿十年而不悔。

两日后,萧綦收到一册奏表,我恰好亲手奉了茶去书房,却见他负手立在那里,蹙眉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我笑吟吟将茶搁到案上。

“阿妩,你过来。”萧綦抬头,面色肃然地看着我,将那奏表递到我面前。我凝眸看去,赫然有一句跃入眼中——“天子征伐,惟在元戎,四海远夷,但既慑服。今叩恳天朝赐降王氏女,自此缔结姻盟,邦睦祥和,永息干戈于日后……”我一惊非小,忙拿起来细看,却听萧綦在一旁淡淡道,“是贺兰箴。”

我僵住,目光久久盘桓在“赐降王氏女”这五个字上。

每当我快要将这个名字永远遗忘的时候,他总会以莫名奇诡的方式出现,仿佛是为了提醒我,遥远的北疆还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不容我将他忘却。他已身为突厥王,即便要向皇室求亲,也该求降宗室女儿。王氏这一代人丁稀薄,我与佩儿均已嫁为人妇,仅剩下一个倩儿尚在闺中。贺兰箴这是指明了求娶我的堂妹。

两国联姻是泽及万民的大事,岂能如此意气用事。嫁谁过去,哪里由得他来指名点姓。原本是缔结姻盟的好事,却又故意做得这般狂妄。

我心中五味莫辨,转头望向萧綦,苦笑道,“他这不是指明要倩儿么?”

萧綦笑道,“虽身为傀儡之主,这口气倒是狂妄如昔。”

“那你允还是不允?”我一时忐忑。

“你以为呢?”萧綦亦微微蹙眉。

我一时怔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扰乱了思绪。倩儿再不懂事,终究也是和我同宗同姓的女子,若将她远嫁突厥,是否会就此毁了她一生。

窗外淡淡阳光将我们笼罩,空中漂浮着细小的微尘,时光仿佛凝顿。

良久之后,他淡淡开口,“和亲倒是好事,我正想寻个时机,另派妥当的人过去,将唐竞召回。”

唐竞素来是他的心腹爱将,深受倚重,更助贺兰夺嫡,挟制突厥立下大功,至此镇守北疆,坐拥数十万兵权,俨然封疆大吏,身份仅次于胡宋二人之下。

我微觉意外,“唐竞并无过错,此番何以突然召回?”

“唐竞为人阴刻,与同僚素来不睦,最近军中弹劾他的折子越来越多,虽说难免有嫉妒之嫌,但众人同持一辞,未必不是事出有因。”萧綦深蹙眉头,面有忧色。

我默然,更换北疆大吏不是小事,何况还有突厥在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此紧要之际,萧綦不希望多生事端,既然贺兰箴要王氏女下嫁,便如他所愿。

让倩儿和亲之事就此定下,我命人传倩儿次日入府,由我亲口来告诉她。

沐浴之后,我正梳妆挽髻,倩儿已经到了,我便让她在前厅先候着。

过了片刻,阿越匆匆进来告诉我,二小姐不顾侍从劝阻,径直闯进书房找到王爷哭闹,似乎已知道和亲的消息。

我一惊,和亲之议竟然这么快就透露出去,想来定是哥哥身边与婶母交好的侍妾传递了消息。无奈之下,我只得吩咐阿越,“你去那边看看,若有事情即刻来回我,若是无事,便领她来内室见我。”

只过了片刻,阿越便回来了,脸上红红的,一副欲笑又强忍的模样。

我诧异地看她,“怎么?”

“二小姐真是……”阿越涨红脸,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竟在王爷跟前哭闹寻死,险些一头往屏风撞去!”

我蹙眉道,“之后呢?”

阿越噗哧一笑,“王爷只说了一句,那是王妃喜欢的紫檀木,别碰坏了!”

倩儿进来时还红着眼圈,见了我立刻重重跪倒,哭着求我让她留下,宁愿削发出家也不远嫁突厥。

我静静看她,一直以来,只当她是个莽撞无知的孩子,心地总不会坏到哪里去。此时凝神看去,回想起她每每出现的情景……第一次在镇国公府,她明艳无端,大胆向萧綦投掷雪球;寿宴上明送秋波,直道仰慕之情;王府里委屈哭诉,以死拒婚……似乎每一次都那样恰到好处,或天真,或痴情,或可怜,足以撩拨起男子的怜爱之心。如果这个男子不是萧綦,而是哥哥,是子澹,或是别人……我无法设想另一种结果会是怎样,有些诱惑,并不是每一个男子都舍得拒绝。

普天下的男子,十之八九总是喜欢温顺的弱质女流,并非每人都能如萧綦一般放下俗见,由衷去欣赏一个与自己比肩的女子。

神思恍惚飘远,往事骤然浮上心头。当年见谢贵妃柔弱无争,也曾为她深感不平,问姑姑为什么不能放过她。姑姑当时答我的话,此刻清晰回响在耳边——“这宫里没有一个是无辜之人,等你长大便会明白,最可怕的女人不是言行咄咄之人,而是旁人都以为天真柔弱之人。”

冷意渐渐侵进身子,和风拂袖,竟带起一阵寒意。

倩儿垂首立在面前,怯生生一双泪眼不敢直视我,红菱似的唇瓣咬了又咬,许久才哽咽着开口,“倩儿知道错了,但凭姐姐责罚,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只求能让倩儿留在娘的身边!她一生孤苦,有生之年只求安稳度日,别无他念……如今姐姐已经远嫁了,若再让令母亲承受骨肉分离之痛,姐姐,您又于心何忍!”

看似楚楚可怜的小人儿,句句话都直逼要害,柔顺羔羊的外表下,终于现出小兽的利齿来。

我缓缓开口,“倩儿,你可想清楚了,果真不愿和亲么?”

“但凭姐姐作主,即便让倩儿另许人家,也不敢再有怨言。”她明眸微转,依然细声哽咽。

另许一段姻缘倒也是一条不错的退路,如此一来,里子面子也都有了。我微微一笑,这孩子小小年纪,心机如此之深,眼见情势不利倒也懂得退守自保。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瞧着她,“只是此时再找退路已经迟了,我曾给过你选择的余地,是你自己贪心不足。”

倩儿一时僵住,料不到我会突然沉下脸来,将一切说透,顿时哑口无言。

“你我不是外人,那些虚话假话也都免了吧。”我仍是微笑,语声却已冷透,“眼下你仍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和亲突厥,要么削发出家。”

倩儿的脸色在瞬间惨白如纸,终于明白我是动了真怒,明白我一旦翻脸,便再不留情。

今日一个王倩便敢挑衅于我,若不杀一儆百,日后还会有更多人以为可以欺我心软,斗胆觊觎我的一切。

我为庇佑我的家族,固然可以不择手段,自然也敢于不惜代价,拔除身侧隐患。

她跪倒,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泪水滚滚而下,“姐姐,倩儿错了!往日是我存了非分之想,如今已知悔改,求姐姐念在同为王家女儿的份上,饶恕倩儿!”

“和亲已成定局,你早做准备吧。”我站起身来,心下烦乱,再不愿与她纠缠。

她蓦的拽住我衣袖,哭叫道,“难道你定要赶尽杀绝么?”

我不怒反笑,回首看着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若是赶尽杀绝,你此刻已不在这里!”

她被我话语中寒意震住,满脸骇茫,直勾勾盯了我看,似乎突然间不认得我了。

“姐姐你好手段……”倩儿惨笑,脸上渐渐浮出绝望神色,娇怯褪尽,眸子里迸出针尖似的寒芒。

她昂起头,倔强地咬了唇,拂袖站起——眼前此刻才是真正的倩儿,是婶母一手教养出来的好女儿,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不过是层虚壳。

“你再美貌狠毒,也总有老去的一天。你不能生育,没有儿女,将来总有女人取代你,夺去你现在的一切!到那时,孤独终老,晚景凄凉,便是你的报应!”她陡然笑了出声,越笑越是开心,仿佛看见了最好笑不过的事情。

是什么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变得这般世故,让一个稚龄少女,竟有如此之深的怨毒。

冷汗渗出后背,手脚阵阵冰凉,我竭力抑住胸口的翻涌,沉声道,“来人,送二小姐回府!”

看着倩儿的背影渐渐远离,我只觉阵阵眩晕,张口唤来阿越,却骤然坠入黑暗之中。


四十五、悲欢

明绡烟罗帐外,跪了一地的太医,萧綦负了手,来回急急踱步。

从来没有这么多人一起进到内室,太医院内所有医侍几乎都在这里了。睁开眼看到的这一幕,让我心里陡然抽紧,惊恐得不能出声。当年小产后的记忆蓦然跃出脑海,难道这一次,又是同样的结果……我再不敢想,极力撑起身子,却惊动了帘外的侍女,低呼一声,“王妃醒来了!”

萧綦霍然转身,大步奔到床前,不顾外人在侧,一手掀开床幔,定定望住我,竟似说不出话来。

众人忙躬身退出,转眼只剩我与他二人,默然相对。我突然害怕像上次那样,从他口中听到最坏的结果。然而,他猛然拽住我,哑声道,“你怎么敢瞒着我冒这样的风险!”我怔怔望着他,恍惚想着,他到底知道了,这么说……仿佛有什么撞入心口,迅速在身子里绽开,迸出万千光芒,照得眼前炽亮。

“阿妩!你这傻丫头……”他声音哽住,小心翼翼地抱着我,似捧着易碎的轻瓷在掌心,眼中分不清是惊是喜是怒。我呆呆望着他,直至他狂热的吻落在我额头、脸颊、嘴唇……我不敢相信,上天的眷顾来得这般容易,我梦寐以求的孩子就这样悄然来到了。

没等我们从惊喜紧张中回过神来,道贺的人已经快要踏断王府的门槛。

上一次的意外还令我们心有余悸,太医尤其担心我难以承受再一次的波折。

萧綦下了一道完全不可理喻的禁令,将我禁足在内室整整三日,不许离开床榻,不许任何人打扰我的休养,连哥哥和胡皇后都被他拒之门外。直至太医确定我康健无恙之后,才解除禁令,还回我自由身。每个人都喜形于色,但潜藏在这欣喜背后的,却是更多忧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稍有不慎,将会面临怎样的危险。萧綦更是喜忧难分,终日提心吊胆。

连太医也担心我不能承受生育之苦,偏偏世事神奇,我非但没有缠绵病榻,反而精神大好,连从前一向挑拣厌恶的食物也突然喜欢起来,不再如往常一样畏寒怕冷,整个人都似有了无穷活力。徐姑姑笑着叹息说,这孩子必定是个淘气的小世子。阿越却说,她希望是个美如仙子的小郡主。世子与郡主的意义自然大大不同,之前我也曾心心念念期盼过男孩儿,可是到了此时,却陡然觉得那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就足够了。

哥哥终于得以见我,踏进门来就大骂萧綦太混帐,怎么能将舅父挡在外头。他虽已是儿女绕膝,第一次做了舅父仍是高兴得眉飞色舞。随他同来的侍妾只有碧色一人,往日总跟在他身边的朱颜却不见了。我随口问及朱颜,哥哥的脸色却立时沉郁下去。

哥哥告诉我,当日萧綦将倩儿和婶母都幽禁在镇国公府。然而趁徐姑姑入府照看我,她母女二人竟连夜出逃,惊动了午门戍卫,被当场擒住,此事立即传遍帝京,闹得人尽皆知。而我被萧綦困在府中,竟然不知半点音讯。”

我惊怒交集,“真是糊涂透顶!镇国公府是什么地方,怎会由得她们说逃就逃?”

哥哥面色铁青,“是朱颜暗中襄助,让她们混在侍女之中逃出。”

“朱颜?”我看着哥哥脸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心中只为朱颜惋惜不已。

“此事是我疏忽了,竟未料到婶母会存心利用于她。”哥哥沉沉叹息。

婶母与朱颜一向来往甚密,更私下认她做了义女。我原只当朱颜出身寒微,自幼无母,只想攀个王氏尊长做靠山。如今看来,她竟是真对婶母如此言听计从,也真心将倩儿视为妹妹一般回护。朱颜爽朗率直的笑颜掠过眼前,那红衣翩跹,笑靥如花的女子,可知一时的糊涂,已将自己推入深渊。

王氏之女将要和亲突厥,已经传遍帝京。然而王倩突然私逃,闹得人尽皆知,一夜之间让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王氏的笑话。堂堂左相大人,纵容婢妾助堂妹私逃,置和亲大事于不顾——这话传扬开来,哥哥非但颜面无存,更难辞管束不严的罪咎。

各种流言纷起,坏事总是以最快的速度传开,越是强压,越是传扬得更广。

王倩是再不能做为和亲的人选了,无奈之下,我只能从宗室女儿之中另行择人,做为太后的义女,充作王氏女儿去和亲。

到了眼下的地步,我不得不站出来收拾残局,以堵悠悠众口。

越是狼狈的时候,越不能流露半分疲态。梳妆毕,我缓缓转身,凝视镜中的自己——宫锦华服,广袖博带,峨嵯高髻上凤钗横斜,宝光流转。珠屑丹砂匀施双颊,掩去容色的苍白,眉心点染的一抹绯红平添了肃杀的艳色。这似曾相识的容光里,我分明照出了姑姑当年的影子。

仪仗煊赫,扈从严整,长驱直入宫禁。

胡皇后凤冠朝服,匆匆迎出中宫正殿。

“臣妾叩见皇后。”我欠身,被胡皇后抢上前扶住。

“快快平身,王妃万金之躯,不必多礼。”胡皇后虽也被我来势所惊,仍镇定得体,不失六宫之主风范。

我不再与她谦辞客套,正色道,“臣妾今日特来向皇后请罪。”

胡皇后大惊,惶恐道,“王妃何出此言?”

“臣妾管教无方,以致舍妹年少妄为,前日犯下大错,想必皇后已经得知。”我淡淡看她。

胡皇后怔了怔,干脆地一点头,“略有耳闻。”

我肃然道,“此事由臣妾管教不严而起,自是难辞其咎。王倩一人之失,延误和亲大事,令家国蒙羞。臣妾今日便将信远侯母女执送御前,听凭皇后发落。”

内侍将婶母母女带了上来。数日不见,婶母鬓发凌乱,老态尽显,倩儿容色也黯淡了几分,却仍倔强如故。

徐姑姑恼恨她母女,显然下了狠手整治,跟着后头的四个嬷嬷,尽是训诫司里酷厉闻名之人。

“虽说情有可原,但你二人所作所为,终究是太过糊涂。”胡皇后侧首看我,见我点头,便端肃神色道,“念在信远侯一生忠显,本宫从轻论处……”

“皇后,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可碍于门庭,有违公正。”我打断胡皇后的话,冷冷开口,“臣妾恳请,将信远侯夫人送往慈安寺思过,王倩行为不检,应送入训诫司管教惩戒。

胡皇后一窒,左右皆慑然无声。训诫司这三个字,是每个宫人最不愿听见的噩梦,那意味着往后的日子都将生不如死。

婶母跌到地上,双目发直,仿若失神。倩儿挣扎了要去搀扶她,被徐姑姑上前一步,挡在面前。

倩儿回头,恨恨盯着我,“阿妩姐姐,听说你有了身孕,倩儿还没来得及跟你道喜,你千万保重身体,千万别有闪失,否则就是一尸两……”

她最后一个“命”字尚未出口,被徐姑姑抬手一记耳光重重掴上,打得她直往后跌去。

“倩儿!”婶母尖叫,奋力扑到她身边,还未触到她衣角,即被两名嬷嬷拽回。

婶母终于歇斯底里,“你们害死我一个儿子,又来害我女儿,迟早你们满门都会遭报应!”

“带下去。”我无动于衷地听婶母一路叫骂,与倩儿一起被拖了出去。

胡皇后坐在一旁,低头沉默,脸色苍白,似乎犹未从震骇中回缓过来。

倩儿之罪可轻可重,凭了萧綦的权势,就算我要强压下来,也无人敢当面置喙。

然而我对婶母和倩儿的惩处之严酷,震慑了所有等着看戏的人,在众人来不及非议之前,就已生生扼住了他们的口。

哥哥与萧綦商议和亲之事直到傍晚,便留在府中用膳。

席间正说笑间,阿越匆匆进来,禀报江夏王府总管有急事求见。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能追到这里来。”哥哥沉下脸,大为不悦,这几日他为着朱颜之事已经甚为烦心。

我心头掠过一抹莫名的不祥,正欲劝慰他,却见那总管奔了进来,连礼数也未行得周全,便跪倒在地,面色如土,“禀王爷,府中出事了。”

“又闹什么?”哥哥头也不抬,重重搁了银箸,端起酒杯。

“朱夫人自尽了。”

一声清脆裂响,玉杯从哥哥手中滑脱,跌个粉碎。

朱颜一向是哥哥最喜欢的侍妾,即便犯下这样的过错,哥哥也不曾严责,只是将她禁足,令她闭门思过,一连数日不曾理会。

谁也想不到,性烈如火的朱颜不堪哥哥的冷落,也承受不了府中其他姬妾的嘲讽,竟然悬梁自尽。而挑唆众姬妾落井下石,对朱颜恶言相激的人,正是与她一同入府,感情笃深的姐妹——碧色。哥哥只看得到平日里姹紫嫣红,各逞风流,背后里争宠算计的一面却藏在花团锦绣之下,唯独他一人看不见而已。

朱颜之死,以及众姬争宠背后的残酷,令哥哥心灰意冷。昔年嫂嫂的死,已令他自责至今,如今他越发认定自己命中带煞,凡是他身边的女人都难逃凄凉结局。

朱颜殓葬三日之后,哥哥将府中没有子女的姬妾尽数遣出,厚赐金银还乡。

哥哥是真正怜香惜玉之人,即便狠毒如碧色,也不忍处死,只将她逐出了府去。

他说天下女子皆是可怜人,这句话由哥哥口中说出,不知道是顿悟,还是无奈。

我陪着哥哥,看着他亲手封闭了漱玉别馆。昔日无限风流,都被关在那扇沉沉大门背后,落锁尘封。

他孑然转身,依旧白衣如雪,鸦鬓玉冠,犹带几分不羁,眼底却掩不去那淡淡落寞。

“我们回去罢。”我如幼时一般偎在他身边,牵了他的手。他垂首看我,目光温暖。

徐姑姑深恨婶母母女,认定一切是非都是她们弄鬼,若不是她们也不会害得哥哥伤心若此。

她陪着我沿紫萝小径徐步行来,一路念叨着我太过心软,应该直接将王倩赐死,永绝后患。

许久不曾见她如此大动肝火,毕竟哥哥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

紫藤枝条从头顶垂落,粉紫花朵累累,蕊丝轻颤。

我叹了口气,将双手伸出,纤长指尖苍白得没有血色,“这双手已染过血腥无数,我只希望永不沾染到亲人的血。”

徐姑姑目光震动,长叹了一声,仍迟疑道,“老奴只担心往后留下祸患。”

我笑了笑,心中无尽萧索,“所谓后患,不过是自己的胆怯……爱憎福祸,都在我自己手里,轮不到旁人来左右。”

挑选为和亲公主的宗室女儿名录,我反反复复看了数遍,都挑不出一个合意的人。但凡有些声望势力的世家,都舍不得让女儿远嫁异邦,能报上来的人选,都是些没落门庭的女子。我不需要这个女子如何美貌聪慧,但求她忠贞可靠,务必效忠家国,效忠萧綦。

一筹莫展之中,顾采薇却突然登门求见。我也许久没见着她了,那日一别,倒不知她现今如何。

这女孩儿不是轻易求人的性子,今日突然登门,大概又是因为哥哥。

阿越照我吩咐,带了她径直来书斋见我。今日天色阴沉,我懒得动弹,只在书斋闲坐,翻看些古旧的曲谱。

垂帘半卷,一袭绯红衫裙的倩影娉婷入内,盈盈下拜,向我问安。

这身妆容精致明丽,衬得她越发清丽绝伦,眉目间淡淡含笑,不似往日忧郁憔悴。

“好标致的人儿。”我笑赞道,“坐罢,在我这里不必拘礼。”

她依言落座,轻轻细细地开口,“恭喜王妃。”

我笑笑,“多谢你有心了。”

“采薇疏于礼数,道贺来迟。”她声细如蚊,脸颊通红,好似万难开口。

我实在忍俊不禁,打趣她道,“分明说不惯这些场面话,好端端学什么虚礼。”

她满面通红地咬了唇,却又长长喘一口气,自己也笑出来。看着她娇憨羞窘的模样,我对她越发多了几分好感。

“不是虚礼,我是真心高兴的。”她抬起头,眼眸晶亮。

她的话,让我心头蓦的一暖。 “我明白。”我微笑看着她,柔声道,“采薇,你和别人不同,你说恭喜就一定是真心恭喜我,这份心意比任何贺礼都贵重,多谢你。” 她又脸红,低了头,但笑不语。我静静等了半晌不见她说话,忽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莫非她上门只为道贺,并无所求。

正欲开口,却见她屈身又是一跪,直直跪在我跟前,“王妃,采薇今日登门,一为道贺,二来有事相求。”

这女孩儿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拘谨别扭,我笑了笑,“你且说来听听。” “采薇冒昧自请,甘愿嫁往突厥。”她低了头,不辨神色,声音却是坚定。 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这才渐渐回过味中,“为什么?” 她似早已准备好了说辞,侃侃说了一通大义之言,仿佛背诵一般流畅。 “这些话留给朝官去说,我只问你的真话。”我蹙眉,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 顾采薇也不抬头,也不回话,瘦削双肩微微颤抖,半晌终于抬起头来,泪眼盈盈,目光却是坚定无比,“既然求他一顾也不可得,那便让他永远记得我。”

“胡闹!”我拂袖转身,“你以为这样做,江夏王就会挽留你么?” 顾采薇猛地摇头,“不是的!” “儿女之情,岂能与家国大事混为一谈。”我背转身,厉声斥责,“这种话我不想再听,你回去罢。” 身后碰的一声,她竟以额触地,重重叩在地上。 “此生不得所爱,纵然嫁与他人,也是郁郁一生。王妃,您也是女子,求您体恤采薇!” 我恼怒,“你还如此年轻,说什么郁郁一生!”

徐姑姑掀帘进来,大概在外头听见我的怒斥,见了这副情状,便沉了脸冷冷道,“王妃需静心修养,不得吵闹打扰。”

我苦笑,摆了摆手,“我累了,你退下罢。”顾采薇跪在那里,只是默默流泪,倔强地不肯起身。捺下不忍之心,我径直拂袖离去,交代徐姑姑不可对她无礼,只要不吵闹生事,就由她去罢。我靠在榻上,蹙眉沉吟,思索着顾采薇究竟出了什么事,以至灰心绝望至此……不觉昏昏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刚梳洗了起身,就见萧綦步入房中。他劈面就问,“门口那女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女子?”我莫名所以。

“就是那什么……”他皱眉,一时想不起来名字,“那顾家的女儿。”

我啊了一声,“顾采薇!她还在?”萧綦点头,“正是她,是你罚她跪在门口?出什么差错了?”我顿时愕然无语,此刻天色已经黑尽,浓云密布,隐隐有风雨将至,夜风吹的垂帘哗哗作响。派了人去江夏王府请哥哥过来,哥哥却久久未至。夜风里已经带了些许雨意,风雨将至,顾采薇还执拗地跪在门前,已经快一天了。

“阿夙如果不来,她打算一直跪死在这里?”萧綦不耐皱眉。

“什么话。”我挑眉瞪他,复又叹息,“那也是个可怜可敬的女子,不要这样说她。”

萧綦讶然,“难得你会说一个小女子可敬。”

我叹息,“她敢坚持,既不放弃心中梦想,也不求非分之念。”

萧綦默然片刻,点头道,“实属难得。”

一阵风卷得珠帘高高抛起,清越脆响不绝,听在耳中越发叫人心里烦乱。

侍女忙将长窗合上。

“江夏王到了。”阿越挑起帘子,低声禀报。

我与萧綦诧异回首,见哥哥白衣落寞的出现在门口。

“哥哥,你和她到底怎么回事?”我蹙了眉,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倦怠地挥退了侍女,郁郁坐下来。

“我见过采薇了,她不肯听我劝。”哥哥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也不见了平素的潇洒落拓。

“她不是一心盼你回心转意么?”我愕然不解。

哥哥端了茶盏,默默出神,也不回答。

我欲再问,却见萧綦微微摇头。

哥哥喃喃开口,“那天她来府里见我,或许是我将话说得太绝……当时我尚且不知顾允汶逼她下嫁,只想绝了她的痴想,早些死心为好。”

料不到中间还有这样两重情由,想起顾采薇那兄长的小人嘴脸,便叫人生厌。

“顾允汶将她许了什么人家?”我想起她说过,与其嫁与旁人,郁郁一生,不如远嫁突厥。

哥哥眉头一拧,“是西北商贾豪富之家。”

我惊怒之下,还未开口,便听萧綦冷哼一声,“无耻。”

这两个字用在顾允汶身上,太贴切不过,这番行径简直是市井小人。顾家破落至此,大半家产被他挥霍殆尽,如今竟连唯一的妹妹也要卖,堂堂公侯之家,怎么沦落到这一步。顾采薇去求哥哥,大概是得知婚讯,存了最后一线期望,却被哥哥断然回绝。

“那日我不明就里,出言伤了她……方才我应允向她兄长提亲,纳她为妾,她已断然不肯了。”哥哥面色郁郁。

要怎样的绝望,才能让这样一个弱女子,甘愿舍弃一切,斩断情丝,只身远嫁异国。我有片刻的恍惚,想起自己所经历过的种种,即便最艰难的时候也不曾如此绝望。只因我从来不是孤立无缘,总有最信赖的一个人站在身侧。比起顾采薇,或是朱颜那样的女子,我实在太幸运。

雷声隆隆滚过,雨点打在琉璃瓦上,急乱交错,声声敲在人心。

“阿越,让人撑伞出去,替她遮一遮雨罢。”我无奈叹息。

哥哥忽起身,“让我去。”

萧綦沉默了许久,此时却开口,“阿夙,你若不能爱她,不如放手让她离去。”

哥哥怔住,蹙眉看向萧綦,“放手离去,当真嫁去突厥?”

“人各有命,嫁往突厥未必对她就是坏事。”我恍然有所顿悟,“哥哥,你若只因怜悯而纳了她,或许只会伤她更深。”

哥哥神色怅惘,呆立良久,还是一转身走了出去。

一时间,我与萧綦相对无言,只听得风雨之声,分外萧瑟。

“你们兄妹实在生反了性子。”萧綦忽然叹道,“阿夙看似风流,实则胆小,不敢真心待人,只知一味回避。他若能像你一般果决勇敢,也不会害这诸多女子伤心。”

“我勇敢么?”我苦笑。

他点头笑道,“你是我所见过最凶悍的女子。”

果然没有好话,待他话音未来,我已扬手将一本旧书掷了过去。

哥哥陪着顾采薇淋了彻夜的雨,她终究不肯改变心意。

我不知道她是太聪明还是太傻。自从之后,哥哥是再也忘不了一个名叫顾采薇的女子,然而她自己也亲手毁去了唾手可得的幸福。也好,或许对于哥哥这样的男子,未得到,已失去,反而是最珍贵。顾采薇与哥哥这番痴缠,叫人唏嘘不已。世间最不能强求的事,莫过于两情相悦。一对男女,若不能在恰好的时候,恰好的时节相遇,一切便是惘然。纵然有千种风情,万般风流,也只落得擦肩而过。

凭心而论,顾采薇坚贞刚烈,倒也确是和亲的上上人选。数日后,太后懿旨下,收顾采薇为义女,晋封长宁公主,赐降突厥。

此去塞外,朔漠黄沙,故国家园永隔。顾采薇别无他求,只有一个心愿,请求以江夏王为送亲使,亲自送她出塞。哥哥当即应允。

长公主离京那日,京城里下了整整一天的雨。

烟雨迷蒙,离人断肠。


四十六、两难

和亲之事至此尘埃落定。

宫中却突然传出喜讯,胡皇后有了身孕。中宫女官甄氏入府报喜的时候,我正提笔画一幅墨竹,闻听此言,顿时失手滴落一团浓墨在纸上,怔怔转身,又碰翻了案侧锦瓶。阿越忙上前搀扶,我拂袖令她退下,独自默然坐回案前。一时间心念百转,五味杂陈,惊诧、欢欣,却又忐忑不安。

帝后的起居都由中宫女官一手掌管,我知道胡皇后每日饮食之中都被下了药物,令她无法生育。子澹暂未册立别的妃嫔,只有胡皇后无嗣,皇家就断了血脉。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萧綦必然不会容许出现新的皇位继承人,即便有,也会被他除去。除非子澹逊位之后,才能拥有自己的儿女。而他的逊位只是迟早之事,胡瑶和他都还年轻,逊位之后还有许多的时间和机会。然而,不知其中出了怎样的差错,也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竟然胡瑶此时有了身孕。

难道,这也是天意?我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忧虑。

自子澹大婚以来,与胡瑶不可谓不睦,诸般礼数周全,人前也算琴瑟相谐。我亦期望他得遇佳偶,珍惜眼前人,然而,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原以为,能这样相敬相守的一辈子,或许也够了。可上天竟在此时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子澹亲生的孩子……这何尝不是对子澹最大的慰藉。一个孩子,可以让一个寂寥的女子重获希望,或许也能让一个脆弱的男人,成长为坚强的父亲。

然而这个孩子的到来,究竟是悲是幸,我却不敢深想。

心绪镇定之后,一颗心却是悬紧,我沉声问道,“王爷是否已知道?”

甄氏垂首道,“内廷已经向王爷禀报了。”

我心中格的一下,沉吟道,“平日为皇后主诊的,是哪一位太医?如今可有变故?”

“回禀王妃,平素是刘太医为皇后主诊,今日刘大人告病,已换了林太医主诊。

甄氏的话,让我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一整天不见萧綦回府,到了夜里,又是子时将近,他才悄然踏进房来。我并未睡着,只阖眼向内,假装没有惊觉。侍女都退出门外,他自己动手宽衣,动作极轻缓,唯恐将我惊醒。我侧身,微微蹙眉,感觉到他俯身看我,轻轻抚拍我后背,掌心温暖,尽是抚慰怜惜。

我睁开眼,柔柔望着他。他眉目间笑意恬定,平日冷厉神色一丝也不见,仿佛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丈夫和父亲。

可是,另一对母子的性命此刻却捏在他手中,祸福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在我耳边低语,“睡吧。”

“我刚才梦见胡皇后。”我望向他黑眸深处,“她抱着个小孩子,一直哭泣。”

萧綦凝视我,眼底锋芒一掠而逝,唇角隐隐勾起笑意, “是么,那是为何?”

“我不明白。”我直视他双目,“她贵为皇后,如今又有了皇嗣,怎会无端悲泣。”

“既然是梦,岂可当真。”他微笑,抬起我的脸,“你的小心思,越来越多了。”

我深深看他,“我的小心思,都告诉了你,可你的心思,却不曾告诉我。

他敛去笑意,眼神渐冷,“你想知道的,不必我说,不也猜得到么。”

这话里隐含的芒刺,扎下来,隐隐的痛。我怔怔看他,无言以对,喉间似乎涌上浓稠的苦涩。他这样说,便是承认了他不会让胡瑶生下子澹的孩子,不会让皇家再有后嗣。而我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劝阻反驳,因为,他实在没有做错。狠一时之心绝无穷之患,成帝业者,哪一个不是踏着前朝皇族的尸骨过来。

可是,那是子澹,子澹的妻儿亦是我的亲人。

“也许,会是一个小公主。”我的挣扎,连自己都觉得孱弱无力,“皇室到今日的地步,早已是个空壳,留下这么个孩子,又能碍什么事。若是女孩子,未尝不能留下。”萧綦脸色沉郁,望定我,似有悲悯之色,“不错,女孩可留,但若是男孩又如何?”

我僵住,半晌方艰难地开口,“至少,还有一半生机。”

看着我身子抑不住地颤抖,萧綦终于叹息一声,不忍心再逼迫于我,“好,就依你的一半生机,且待十月,留女不留男。”

翌日一早,我进宫向胡瑶道贺,却在中宫寝殿里,见到子澹。

踏进殿中,正看见子澹温柔地将一碟梅子递给他的皇后。胡瑶依在他身旁,颊上略有红晕,眉梢眼底都是温暖笑意。刹那间,心口微微一抽,那样熟悉的眼神,如旧时一般温存。他转过头来,见了我,眼神凝顿,递出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臣妾叩见皇上、皇后。”我垂首低眉,屈膝向他叩拜。

“平身。”眼前晃过明黄的袍角,他上前来搀扶,双手还是那样苍白瘦削。

我不动声色地抽身退开,转向胡皇后,微笑着道贺。看着我与胡瑶言笑融融,子澹静静坐在一旁,带了格外温柔的笑意,却一语不发。不多时,太医入见,为皇后诊脉。我起身告辞,却听子澹也道,“朕还有事,晚些再来探视梓童。”胡皇后眼神一黯,却不多言,只是欠身送驾。

一路从朝阳宫出来,行至宫门前,子澹始终沉默地徐步走在前面。鸾车已在前面候着,我欠身淡淡道,“臣妾告退。”

子澹沉默,亦不回身。我走过他身侧,擦肩而过的刹那,臂上蓦地一紧,被他用力握住。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我身子一倾,几乎立足不稳。

刹那间,我如母兽般惊起,只恐有人危害我的孩子,不及思索便伸手按住袖底短剑!

然而手指刚刚触动冰冷的剑柄,我已看清眼前是子澹。

我僵住,怔怔望向子澹,看见他盯着我按剑的手,眼底一片惊痛。

我张了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明知道深深伤了他,却不知道从何解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方才的一刹,是母亲的天性让我失去常态,还是连子澹也不再是可以全心信赖之人!

四目凝对,只是短短一瞬,却似无比漫长。

“我只是想恭喜你。”子澹惨然一笑,缓缓放手。

春色转暮,夏荫渐浓。

午后小睡初起,浑身慵倦无力,坐在镜前重新梳妆,见两颊泛起异样的嫣红,越发衬出唇色的苍白。这一阵子,精神渐渐又不如前,越发容易疲惫。

这段时日,每天都有雪片般的折子递上来,全是上书叩请萧綦还朝主政的。奏疏被直接送到府里来,堆满了书斋,每天都要差人清理。

萧綦韬光养晦,蛰居王府这许久,差不多也该到火候了。等北疆大吏更替,整肃军中陈弊的大事落定,再无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大业将成,又该有怎样一番天地翻覆。

那日之后,子澹命人送来一只锦匣。里头是一副已经发黄的绢画,淡淡笔触勾勒出秀美少年的侧影,恍如梦中。

那是我的笔迹,昔日偷偷摹了他读书时的模样在绢上,不敢被人看见,万般小心的藏起,却终究被他发现。他欢喜不已,央着求着要这张画,我都不肯。直到他离京去往皇陵守孝的那日,我才将这画封在锦匣里,送了给他。如今,锦匣与绢画双双退回,我惆怅良久,终究将其付之一炬。

礼官上奏,宫中一年一度的射典将至,陈请豫章王主持典仪。

本朝重文轻武,骑射只做为高门子弟的一项礼艺来修习,年年射典都不过是应景的游乐。直至萧綦主政,尚武之风大盛,朝官贵胄纷纷热衷骑射,论其盛况,尤以射典为首。今年更不同往常,礼官有意借射典盛况,贺皇上与豫章王双双得嗣之喜,故而有意铺排,隆重之极。虽然礼制没有限定,然而历年射典都是皇帝亲自主持。礼官这道奏表一上,满朝震动,更无人敢有异议。

子澹允了礼官所奏,命萧綦主持射典。

皇家校场,旌旄锦簇。

胡皇后率众命妇观礼,我的座位在她凤座之侧。众人行礼如仪,我略欠身,目光与胡瑶相接,她淡淡含笑,眉间隐有阴郁之色。

相顾无话,我拂衣落座,静静转头,望向校场那端。

号角响,仪仗起,华盖耀眼处,一黑一白两匹神骏良驹并缰驰出。

墨黑战马上,是金甲黑袍的萧綦,子澹明黄龙袍,披银甲,骑白马,略前一步。

阳光照亮战甲,刺得眼睛微微涩痛,我侧眸,却见身侧胡皇后挺直背脊,一瞬不瞬地望向前方,目光专注,神情幽晦。

那是我们各自的良人,不知她看着子澹,与我看着萧綦,心境是否一样。

竞射开始,校场远处悬挂了五只金杯,竞射者轮流以轻矢射之,射中者获金杯载酒。

轻矢是没有箭头的,极难掌握力度和准头,这才真正考较箭术。

场下子弟驰马挽弓,女眷们遥遥张望。

萧綦驰马入场,左右顿时欢声雷动,轰然叫好,气势大振。

却见子澹突然纵马上前,越过萧綦身侧,抢先一步接过了礼官奉上的雕弓。

事出突然,来不及看清萧綦的反应,子澹已经引弓搭箭,弦响,疾矢破空,金杯应声坠地。

场上瞬时静默,女眷们呆了片刻,这才纷纷惊呼出声。

我惊出一身冷汗,心中剧跳,却听萧綦缓缓击掌,左右这才轰然叫好。

礼官上前欲接过子澹手中雕弓,子澹策马掉头,看也不看那礼官,径直将雕弓抛掷在地。

场下哗然,萧綦冷冷侧首,沉声道,“皇上留步。

子澹驻马,却不回头。

“轻慢礼器,乃是大忌。”萧綦不动声色,淡淡道,“还请皇上将礼器拾回。”

“朕不喜欢俯身低头。”子澹脸色铁青,与萧綦相峙对视,一时间剑拔弩张。

我惊骇已极,只觉得子澹今日大异往常,隐隐让我涌起强烈的不祥之感。我略一踌躇,咬唇站起身来,却见胡皇后抢先一步奔了出去。

众目睽睽之下,胡瑶大步奔入场中,俯身拾起雕弓,双手奉起,呈给子澹。

僵持之局,被她的举动打破。然而以她皇后之尊,亲自捡拾雕弓,仍是大大辱没了皇家颜面。

子澹的脸色越看难看,胸口起伏,一动不动地盯着萧綦,却看也不看胡瑶一眼。

“恭喜皇上射中金杯。”萧綦欠身一笑,转头吩咐左右,“来人,置酒。”

侍从忙奉上金杯美酒,子澹却恍若未闻一般,蓦然探身抓过胡瑶手上雕弓,抽箭开弦,弓张如满月,箭头直指萧綦。

那箭,不再是竞技轻矢,而是真正杀人的白羽铁矢。


四十七、狼烟

时当正午,耀眼的阳光骤然凝结如冰。

黑铁箭镞的锋棱,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白光,如利刃切入我眼底。

子澹举弓的一刹,我全身血液已经凝固。

箭尖与萧綦的咽喉,相距不过五步。

尾端雪白箭羽,扣在子澹手中,腕上青筋凸绽,弓开如满月,弦紧欲断,一触即发。

我眼里,突然只看得见刺目的白——子澹的脸色青白,指节泛白,箭锋的冷光仍是白。

天地间,只剩一片冰冷如死的白,唯有萧綦黑袍金甲的身影,矗立于天地中央。

萧綦端坐马背,背向而立,我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只看到那挺直的背影,始终纹丝不动,玄黑滚金的广袖垂落,如岳峙渊停,不见分毫动容。

“皇上扣稳了”,萧綦的声音低沉,隐有肃杀的笑意,“一念之差,流血的必不只臣下一人。”

子澹的脸色更加青白。

如果这一箭射出,萧綦血溅御苑,随之而来的,将是铺天盖地的复仇、杀戮与动荡。

仇敌的血,或可洗刷一时的辱,为此的代价,却是亲人、爱人、族人,乃至天下苍生都将为此而流血。

“皇上!”一声微弱的哽咽,惊破眼前肃杀。胡皇后跪下了,跪在子澹马前,朱帛委地,凤冠上珠坠颤颤。

我亦怔住,从未见过她如此软弱无助的模样,素日落落明朗的年轻皇后,此刻常态尽失,只顾垂首掩泣,极力压抑了喉间的呜咽,却抑不住肩膀的剧烈颤抖。

眼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对峙如旧,谁也不曾侧目,亦不看她一眼,任凭一国之母跌跪在尘土中。然而子澹的箭,分明颤了一颤,弓弦依然紧绷,手上的力道却似有所颓弱。

这个跪倒尘埃,掩面哀求的女子,毕竟是他的妻。

如果换作我,萧綦又会不会心软动摇?

我永远无法知道,因为,我不是胡瑶,也永不会跪倒在强敌面前。

“皇后不必惊惶,皇上与王爷只是比箭罢了。”我疾步而入,俯身搀扶胡瑶。

右手挽住胡瑶的同时,我将左手按在襟前,抬眸直视子澹。

他知道我左手按住的地方,正是那柄贴身所藏的短剑。

——子澹,你若射出这一箭,我必为他复仇,必以整个皇族之血为祭,包括我自己。

他凝视我,目光如锥如芒如刺,眸底似有幽光燃烧,焚尽了最后的希望,徒留灰烬。

萧綦笑了,朝我略侧首,凌厉轮廓逆了阳光,唇角扬起冷峻的弧线。

“王妃所言甚是,皇上神射,微臣自愧不如。”他长声一笑,翻身下马,傲然以后背迎对子澹的劲弓,头也不回,从容走向礼官。

礼官跪在一旁,战战兢兢捧了金杯,高举过头顶。

我扶了胡瑶,将她交与侍女,转向子澹,深深欠身,“请容臣妾为皇上置酒。”

素手执玉壶,金杯盛甘醴。

甘冽的酒香扑鼻,我将两只金杯斟满,亲手捧起碧玉托盘。

子澹的手臂缓缓垂下,弓弛弦颓,杀气已然溃散。

萧綦举杯迎向子澹,广袖翻飞,神情倨傲,薄唇挑出一丝嘲讽。

校场旷寂,四下旌旄翻卷,猎猎风声里,只听萧綦朗声道,“吾皇万岁——”

左右山呼万岁之声如潮水涌起,湮没了铁弓坠地的声响。

铺天盖地的称颂声里,子澹孤独地端坐马背,高高在上,而又摇摇欲坠。

次日,太医称皇上龙体欠安,需宁神静养。

内廷宣旨,皇上即日移驾京郊兰池行苑,着豫章王总理朝政。

事已至此,再无可挽回。
2007-1-26 08:5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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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我知道,子澹这一去,只怕要久居兰池,归期难料了。

满朝文武乃至市井都在流传皇上失德的流言,说皇上当众失仪,行事暴虐,竟欲射杀功臣,摧折国之栋梁……还有更多不堪的流言,我已不愿再听。

萧綦终于有了最好的理由,将子澹幽禁。

我不明白子澹在想什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触怒萧綦。

费尽了心思,只求保他平安,他却偏偏往剑锋上撞来。

还能怎样呢,倾我之力,所能做的,只能是打点好兰池宫里里外外,让他在那里的日子不至太难过;另一面,护着胡瑶的周全,让他的孩子平安降世。

由于我的阻拦,胡皇后没有随驾前往兰池,得以留在宫里。

从校场回宫之后,她便发热病倒,神智昏乱,病情日渐加重。

一连数日都未听说她有好转的迹像,我心忧她们母子安危,再顾不得太医的劝阻,执意入宫探视。

鸾帐低垂,茜色轻纱下,胡瑶静静卧在那里,苍白面孔透出病态的嫣红,眉峰紧蹙,薄唇半咬,似睡梦中犹在挣扎。

我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却被徐姑姑拦住,“王妃身子贵重,太医叮嘱过,不宜接近病人。”

说话声似乎惊动了胡瑶,我还未答话,却见她身子一颤,眼眸半睁,直直望定我,吐出两个含混的字来。我离她最近,听得依稀清楚,分明就是叫的“王爷”!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震,半晌才敛定心绪,遣出所有人,只剩了我与胡瑶,留在空寂的中宫寝殿。

“阿瑶,你想见谁,告诉我。”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掌心触手滚烫。

胡瑶似醒非醒,眼里几许迷离,几许凄楚,喃喃道,“王爷,求您放过皇上,放过这孩子……阿瑶再不会违逆您,阿瑶知错了……”

她哀哀呓语,攥住我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退后一步,陡然失去依凭,跌坐到床沿,仿佛溺进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

胡瑶,竟也是萧綦布下的棋子,竟也是一心效忠萧綦的人!我千挑万选,原以为她年少率真,就算出身胡家也应没有危害子澹之心……眼前恍惚掠过校场上的一幕,子澹夺弓、掷弓、开弓,以及那愤恨欲狂的眼神。回想他与胡瑶种种反常异态,骤然从心底里渗出寒意,不敢再想下去。

子澹,他必然已知道了真相。

当他发现枕边人只是一枚棋子,当他以为这棋子是我亲自挑选,亲手安插……我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的绝望和愤恨?

怎样的激愤欲狂,才会让子澹在校场上不顾后果,愤而开弓?

他恨萧綦,恨我,恨胡瑶,恨每一个欺他之人……假若还有解释的机会,我还能请求他的原谅么?

我颓然掩面,欲哭已无泪。

这熟悉的大殿,囚禁了姑姑一生,如今又在胡瑶身上,重现一场宿命的悲哀。

迈过殿门,我茫然前行,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动,仿佛被某个方向召唤,径直朝那里走去。

“王妃,您要去哪里?”徐姑姑追上来,惴惴探问。

我怔怔站定,半响,方记起来,这是去往皇帝寝宫的方向。

只是,那处宫殿早已空空荡荡,没有了我想探望的那个人。

良夜靖好,明纱宫灯下,我凝望萧綦专注于奏疏的身影,几番想唤他,复又隐忍,终化作无声叹息。

即便问了他,又能如何。他骗我一次又一次,我何尝不是瞒他一次又一次。彼此都明了于心,彼此也都不肯让步。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说破,只要我们还能相互原谅,就让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这一次,我总算学会了沉默。

那一天,从校场回王府,是他一路抱着我回来的。一踏上鸾车,我所有的勇气和镇定都被后怕击溃。当时那只箭,离他的咽喉,不过五步远。冷汗到这一刻,才湿透我重重衣衫。一切的安好,只因为他在这里。如果失去他,我的生命,也将随之沉入黑暗。

在他与子澹之间,我清楚知道两种感情的轻重不同——他若杀了子澹,我会痛不欲生;而子澹若杀他,我却会以命相搏。

再过些时候,就到母亲的忌日了。

算起来,哥哥早已到了突厥,该是回程的时候了,却迟迟没有消息传回。

萧綦总是劝慰我说,此去北疆路途遥远,有些耽搁也是平常事。可是他眉宇间分明也有几许隐忧,我明白他的忧虑,正如他知道我的不安——恰逢北疆大吏更替之时,突厥向来反复无常,就算哥哥路上耽搁了行程,也不该断绝音信。

北疆到京城的讯息,已经断绝了半月,道政司回报说山道毁塌,一时阻断南北交通。

可此事依然显得不同寻常,即便萧綦再不肯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我依然从他的繁忙与焦灼中,察觉到一丝不祥的征兆。

这几日,我总是莫名的烦躁,夜不能寐,食不知味。

女人的直觉总是惊人的准确,尤其,在遇到祸事的时候。

数日之后,一场震动朝野的大祸,从北疆传来。

龙骧将军唐竞反了,突厥借机起事,已经杀进关内。

烽烟起,边城乱。

唐竞野心勃勃,自负功高,疑忌之心极重,不甘屈身于胡宋之下,对萧綦早有怨怼。

此番被削夺兵权,终于激起反志。

六月初九。

唐竞斩杀新任北疆镇抚使,拘禁副帅,在军中散布流言,称豫章王疑忌功臣,裁夺兵权,为取悦门阀亲贵,打压寒族武人。唯恐旧部反抗,将行杀戮之事。

一时间,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效忠萧綦的部属旧将,有不肯听信谣言者,或被拘禁,或被夺职。

参将曹连昌极力抗辨,被斩杀帐前,血溅辕门。

是夜,唐竞率领五万叛军,在营中起事,趁夜袭掠,直扑宁朔。

不肯随之反叛的将士,大半被剿杀,其余被迫叛降。

天明之际,南突厥斛律王的狼旗突然出现在远方。

十万突厥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卷起黄沙滚滚。

唐竞叛军与突厥人会合于城下,强攻城门,与宁朔守军恶战两昼夜。

杀到次日五更时分,城下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驻守宁朔的定北将军牟连、副将谢小禾拼死力战,一面燃起狼烟,遣人飞马急报,向朝廷告急。

第三日正午,北突厥大军杀至,咄罗王亲率二十五万铁骑,千里横越大漠,扬言踏平中原,一雪前耻。

四十万虎狼之师,几乎将整座宁朔湮没在血海尸山之中。

初抵突厥的江夏王与和靖长公主,被斛律王挟为人质,押赴阵前。

北疆十二部族随之一同反叛。

六月十五,宁朔城破。

定北将军牟连战死,牟将军夫人曹氏披甲上阵,战死城头。

突厥人入城戮掠纵火,席掠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即遭屠杀。

昔日繁华的边塞重镇,一夜之间沦为修罗屠场。

副将谢小禾拼死救出牟家幼女,浴血杀出重围,连夜南奔。

北境工防本由萧綦一手建立,自唐竞接手驻防以来,早已对各处机关布防了如指掌。唐竞其人,素有“腹蛇”之名,行军诡谲迅疾,堪称一代枭将,论谋略手段,在军中罕逢敌手。

此番变起肘腋之间,叛军来势迅猛,更挟南北突厥之势,锐不可挡。

临近各州郡仓促应战,几无还手之力。

守将皆不是唐竞之敌,屯驻的兵力也远不及叛军与突厥。

宁朔一破,犹如凶残的狼群撕破了围栏,北疆各郡骤然被践踏在铁蹄之下。

短短十数日,已经连失四郡。

突厥人的马蹄再度踏入了中原大地。

消息传来,如晴空霹雳,天下皆惊。

朝堂之上,谢小禾将军含悲恨诉,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牟将军的妻舅,侍郎曹云当廷伏地大恸,以至昏厥,谢小禾等一众武将誓死请战。

牟连,当日与我在宁朔并肩抗敌的年轻将军,以及他坚毅贞静的夫人,竟这样与我永诀。

我无从知道,面对满朝文武,面对泣血含恨的部属,甚至面对那年仅七岁的牟家幼女——那一刻,威震天下的摄政王、大将军、我的夫君,他是怎样的心情。

十年相随的亲信旧部,一朝反叛,引狼入室,疆土沦陷,大祸秧及苍生。

半生征战换来的安宁,就此毁于一旦。

谁最痛,谁最恨,谁最悔。

这一刻,全天下都在看着一个人——豫章王萧綦。

这个名字,在太平时的魔,亦是乱世里的神。

殿堂之上,三道诏令颁下,一日之间传遍京城,震动天下。

其一,追封牟将军为威烈侯,曹氏为贞烈夫人,收牟氏幼女为豫章王义女;

其二,战死于宁朔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

其三,豫章王奉旨平叛,三日后亲征北伐。


四十八、将伐

散朝后与众朝臣将帅议事至深夜,萧綦回府已是夜阑人静时分。

我站在王府大门玉阶前,擎一盏宫灯,默默望着那两队灯火自远处蜿蜒而来。

萧綦勒马,在离我十步外停伫。我看着他,仰头微笑,擎起宫灯,亲手为他照亮家门。

他跃下马背,大步来到我面前,紧紧抱住了我。左右扈从远远退开,四下悄然,夜风拂衣而过。

泪水在这一刻潸然滑落,镂银玲珑宫灯脱手坠地,旋滚下玉阶,无声熄灭。

风寒,露重,更深。

唯有我们彼此相拥,两个人的身影交织纠缠,长长投在地上。

相对无声,却胜有声。

他默默握紧我肩头,温暖的掌心仿佛一团火焰,烙得肌肤生生发烫。

在他眼底,红丝缠连,尽是疲惫,锐利里透出阴沉。

我抬手抚上他眉心、眼角、脸颊,指尖停留在他唇上。

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

此时,我只盼这唇上,重现平日的微笑,那样骄傲、冷酷、从容,他所独有的微笑。

他凝视我许久,长长叹息,闭了眼,“我终是负了你,负了天下。”

纵然早知他会负疚自责,然而听到这一句话,胸口仍是锥刺般的疼痛。

唐竞之乱,引外寇入侵,祸延苍生——萧綦识人有误,防范太迟,确有不可推卸之责。

然而,他终究不是神。纵然是同生共死十余年,一起从刀山血海里走过来的弟兄,也挡不住野心的诱惑。

人性如此,连神也未必能洞彻人性,何况萧綦一介凡人。

然而,无需原由,错便是错了,负便是负了。

萧綦或许不是君子,却也不是文过饰非,不敢担当的懦夫。

亲征,便是他对天下的担当。

宋怀恩,胡光烈、唐竞,这三人曾是他最信赖倚重的手足。

昔日患难与共,生死相与,如今胡宋二人辅佐左右,唐竞坐镇边陲,成三角鼎立之势,原本是牢不可破。放眼当今天下,再无一人可与之匹敌——谁曾料,一夕之间,君臣反目,手足相残。

唐竞狭隘好妒,为人跋扈,一直以来忌恨胡宋二人,纷争不断,早已积下夙怨。

多次的纷争都被萧綦压下,对唐竞一再警示,可谓宽容已极。

此人却分毫不知收敛,引得军中非议日增,弹劾他的折子也是不断。

此番撤回兵权,调换边疆大吏,萧綦亦是思虑许久,最终痛下决定。

或许唐竞的反叛,出乎所有人意料,却未必能令萧綦意外。

他不是没有料到,也不是没有防范,只是自负地相信了同袍之义,相信了昔日手足的忠诚。

唐竞的反叛,显然是蓄谋已久。

当年突厥王死后,族中王族陷入无休止的嫡位争斗,最终分裂而二。

南突厥据守旧都,享有南面水草丰茂之地,渐渐与中原通商交融;北突厥远走苦寒的北方原野,依旧游牧为业,励兵秣马,降服北方十二部族,重新兴建了王城。然而南北突厥因昔年旧怨,至今对峙分立,素无往来,即便在中原大军长驱直入,襄助斛律王夺位一役中,北突厥也只作壁上观,始终按兵不动。直至斛律王承袭王位,北突厥也默认了南突厥的王权。

这其中奥秘无从得知,然而,有一个人定然是其中关键。

贺兰箴,他以一个王室异种的卑微身份,究竟用了何等手段,在其间周旋应对,最终博得北突厥的默认和支持?又凭了什么,换得唐竞这阴骛之人的信任,这两人又达成了怎样的盟约,共同与萧綦为敌?

他隐忍许久,或许等的就是这一天,终有机会向萧綦复仇。

次日一早,我见到了我的义女,以及那位浴血千里的少年将军。

昨夜在门口等候萧綦时,似乎染了风寒,夜里便又开始咳嗽。萧綦要我静卧休养,然而今日是那女孩子入府,无论如何,我都要亲自去迎她。

踏入正厅,便见一名青衫男子与一个瘦小的女孩儿已经候在座上。见我进来,那男子立时起身,屈膝见礼,“末将谢小禾叩见王妃。”

青衫鸦鬓,秀欣风骨——谢小禾,竟是这样一个清朗的少年。

我微笑,“谢将军请起,不必拘礼。”

转眸看那女孩儿,尖削下颌,眉目清秀,一身鹅黄宫装也掩不去面孔的苍白,叫人一见生怜。此时她却低头立在那里,并不行礼,只是沉默。

“沁儿!”谢小禾转头,压低了声音斥她,却不见厉色,只有怜惜。

她微微一颤,低着头上前,似极不情愿,却又不能违悖谢小禾的话。

我起身,止住她正欲下拜的势子,柔声一笑,“你叫沁儿?”

“我叫,牟沁之。”她默了一下,说出自己的名字,尤其重重念出一个牟字。

是牟沁之,不是萧沁之——我在心里替她说出未能出口的后半句,刹那间明了她的心思。难为她一个七岁的孩子,心心念念记得自己的姓氏,不肯更改。

谢小禾却急道,“王妃恕罪!沁儿年纪尚幼,不知礼仪……”

“谢将军多虑了。”我微笑打断他急切的解释,正欲开口,突然胸中翻涌,一阵咳嗽袭来,掩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越忙递上汤药来。

我接过药盏,忽听沁儿轻怯怯地开口,“咳嗽的时候,不可以喝水。”

我与谢小禾均是一怔,却见她抬起头,眸子晶莹,隐含戚色,“我娘说,咳嗽的时候喝水会呛到。”

“傻丫头……”谢小禾啼笑皆非,我亦笑了,心头却酸楚不已。

“好,那我不喝。”我放下药盏,含笑看她,“你叫牟沁之,嗯,这名字很好听。”

她眸光晶莹地看我。

“我的名字是王儇。”我起身,朝她伸出手,“我们四下瞧瞧,看看你喜欢哪一间屋子,好么?”

她迟疑片刻,终于怯怯将小手交给我。

——从此后,我多了一个女儿。

握着这孩子的手,我心中突然充满宁静与柔软。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句话,到此刻我才明白它的含义。

在我的身体里,是我与萧綦的孩子,而身边这个在战争里失去父母,失去一切的孩子,同样也将是我珍爱的宝贝——我会好好爱她,保护她,补偿给她爱与温暖。

不仅仅是她,还有那么多孤苦的孩子,他们都不该成为战争的牺牲品。

牵着沁儿一路穿过回廊,心中越发明晰,霍然开朗——

在属于男人的战争里,女人并非只能守在家中等待丈夫归来。

我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月光清寒,穿透窗棂,照彻堂前玉砌雕栏。

萧綦面对案几上漆黑的剑匣,周身笼在寒月清辉里,,虽凝然不动,却有森然寒意迫人而来。

剑匣缓缓开启,一柄鲨鞘吞银,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重握在他手中。

剑一入手,此人此剑,仿佛合为一体。

肃杀之气弥散,恍惚似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这是他随身的佩剑,随他马踏关山,横扫千军,渴饮胡虏血,十年来从未离身,直至入京逼宫,临朝主政。那之后,他以摄政王之尊,爵冠朝服加身,佩剑亦换为符合亲王仪制的龙纹七星长剑。

这把饮血的剑,便连同昔日雪亮甲胄一起封藏。

封剑之日,我伴在他身侧,亲眼见他合上剑匣。

当时我笑言,“但愿此剑永无出鞘之日,遂得天下太平。”

言犹在耳,烽烟又起,这把剑饮血半生,终究还是重现世间。

月光下,萧綦平举长剑,三尺青锋森然出鞘。

我猛地闭了眼,只觉眉睫皆寒,一时不敢直视。

终究,还是杀伐,杀伐,杀伐。

豫章王的劲旅铁蹄之下,再没有宽悯和饶恕,所带来的,只有杀戮和惩戒、威慑和灭亡。

我叹息,他回身看向我,目光森寒,似有千钧。

我向他走去,脚下虚浮,又似沉重如铅。

他皱眉,还剑入鞘,“别过来,刀兵凶器,不宜近身!”

我怅然一笑,伸手握住那乌黑斑驳的剑鞘,缓缓摩娑——每一处斑驳,都是一个生死印记,这把剑上究竟铭刻了多少血与火,生与死,悲与烈。

“阿妩!”他夺过剑,重重掷在案上,“这剑煞气太重,于你不祥,会伤身的。”

我笑了笑,“煞气再重,也重不过你,我又何曾怕过。”

他不说话,沉默凝视我。

我仰头,微笑如常。

自唐竞谋反、突厥入关、哥哥身陷敌营,一连串的变故,直叫风云变色。

然而我的反应,却比他预料的坚强——没有病倒,没有惊惶,在他面前我始终以沉静相对。当全天下都在望着他的时候,只有我站在他的身后,是他唯一可以慰藉的力量,给他最后一处安宁的地方。

月光如水,将两个人的影子映在地上,浸在溶溶月色里,微微浮动。或许是月光太明亮,耀得眼前渐化模糊,浓浓的酸涩涌上。

离别就在明日。

今宵之后,不知道要等待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才得相聚。

此去关山万里,长风难度,惟有共此一轮月华,凭寄相思,流照君侧。

他抬手,轻轻抚上我脸颊,掌心温湿,竟是我自己的泪。

什么时候,我竟已泪流满面。

“你怨我么,阿妩?”他哑声开口,隐隐有一丝发颤。

——我怨怪么?

若说没有,那是假话。

偏偏在最艰难的时候,他远赴沙场,留下我一人,独自面对种种艰辛——孤苦、忧惧、叵测,甚至生育的苦难。

不是不痛,不是不怨。

我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害怕离别,害怕孤独的女人。

然而,我更是萧綦的妻子,豫章王的王妃。

这痛,已不是我一人的痛,这怨也不是我一人的怨。

万千生灵都在战祸中遭遇家破人亡、骨肉分离之痛——比起这一切,我如何能怨,如何能痛。

我抬手覆上他的手背,淡淡笑了,“你早一天回来,我便少一分怨怪;你若少一根头发,我便多一分怨怪。我会一直怨你,直到你平安归来,再不许离开,一辈子都不许离开。”

一语未尽,我已哽咽难言。

他不语,只是仰起头,久久,久久,才肯低头看我,眼底犹有湿意。

我颤然抚上他脸庞,却猛的被他紧紧拥住。

他将我抱得很紧,很紧,似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

“我会在宝宝会说话之前回来,在他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阿妩,你要等着我,无论如何艰难都要等着我……”他的声音哽住,喉头滚动,再也说不下去,微红的双目深深看我,似要将我看进心底里去。他的身子微微颤抖,泄露了全部的痛楚与无奈。

这一刻,他再不是无所不能的豫章王,而只是一个有血有泪的平凡人,一个无奈的丈夫和歉疚的父亲。我分明触摸到他冷面之下掩抑的心伤,触到他的恐惧……他怕从此一别再不能相见,怕我熬不过生育之苦,怕我等不到他回来。然而置身家国两难之中,总有一边是他必须割舍,哪怕再痛也要割舍。

我将脸庞深深埋在他胸前,用力点头,泪水汹涌,“我会的!我会好好等着你回来,到那一天,我和宝宝一起在天子殿上迎候你凯旋归来!”

元熙五月,豫章王北伐平叛。

先遣冠威侯胡光烈为前锋主将,率十万劲旅星夜疾驰,驰援北境。

另遣副将许庚、谢小禾,率轻骑十万步向许洛,缘道屯守。

萧綦亲率三十万王师北上,六军集于凉州。

右相宋怀恩留京辅政,都督粮饷。

豫章王挥师北伐的消息传开,军心鼓舞,天下为之振奋。

不仅北方边关战事激烈,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帐之中,无处不是暗流汹涌,风云诡谲。萧綦留下了宋怀恩坐镇京中,辅理政务,都督粮草军饷。京中明处有宋怀恩掌控着京师安全与后补给,暗处有我控制着宫廷与门阀世家,一明一暗,相辅相成,源头最终仍汇集到萧綦手中。

边关事变一起,胡光烈第一个请战争功。他与唐竞素来不和,此番平叛更唯恐被宋怀恩抢去功劳。唐竞的反叛,已令萧綦警戒疑忌之心大盛,胡光烈此时的举动,无疑给他火上浇油。

自入京之后,以胡光烈为首的一班草莽将帅,自恃功高,时常有荒唐胡闹之举。胡光烈尤其对世家高门憎恶无比,时时寻衅生事,对萧綦笼络世家亲贵的举措大为不满,私下多次抱怨萧綦得势忘本,偏宠妻族,嫌弃旧日弟兄。

此前萧綦尚且顾念旧义,一再隐忍,自唐竞事发之后,却再无姑息之仁。


四十九、暗流

转眼八月,已是夏末。

京城的桂花快要开了,王府木犀水榭里,夕阳斜照,风里隐隐有一丝甜沁的气息。

玉岫抱了刚满两岁的小女儿来探望我。

对面的沁之,端了槐汁蜜糕,学着大人的样子,一勺勺喂给小人儿吃。

小人儿很是贪吃,粉嫩的唇瓣边沾了白生生的糕末,还兀自舞着小手索要不休。

沁之看得咯咯直笑。

这个孩子比起三个月前初来府里,已经白润了许多,不似当日那般瘦小,越发清秀可人。虽然还是沉默寡言却也渐渐与我亲近,只是仍不肯改口。

萧綦允她不必改姓,依然叫做牟沁之,我亦从不勉强她,任由她叫我王妃。

我摇头笑叹,“沁儿,你再这么喂囡囡,该把她喂成陆嬷嬷一样了。”

陆嬷嬷是掌膳司老宫人,一手厨艺妙绝天下,尤其长得憨肥浑圆,奇胖无比。

“胖才好,胖人有福。小世子可要像我们囡囡一样,长得白白胖胖,可不能像王妃这样弱不禁风!”玉岫爽快地笑道。

徐姑姑与沁儿都笑出声来。

“小世子必然是肖似我们王爷的。” 徐姑姑笑道。

我垂眸,笑而不语,心底泛起一抹酸软,却又透出甜蜜。

玉岫啊了一声,拍手道,“听说王爷前日连克三镇,已将侵入葫芦岭的叛军逼退到那什么,什么关外……”

“瓦棘关外。”我微微一笑。

“是了,就是这个地方!那些个地名古怪得很,我可记不得。”她脸颊泛起兴奋的红晕,眸光闪亮,连比带划,“瓦棘关那一仗,咱们三万铁骑直插敌后,左右两翼合围,给叛军来了个迎头痛击,从正午杀到黄昏,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她越说越是兴奋,好似亲眼所见一般,满面骄傲光采。

如今宫里宫外,无处不在传扬豫章王的骁勇战绩,人人仰慕争颂。

自萧綦亲征之后,前方战局一扫颓势,风云翻涌,横扫千里,将叛军迎头狙阻在河朔之北。步步进逼,沿路收复失地,传说守城叛军远远望见豫章王的帅旗,不及细辨真伪,即弃城而逃,过后方知萧綦根本不在营中。

也有负隅顽抗的叛军,踞城死守,以满城百姓性命相要挟,却被萧綦截断水源,围困七日后,城中水竭,兵马百姓皆濒危之际,我军趁夜强攻,杀入城中,尽斩叛军头领,城中百姓亦脱险获救。不出两月之间,叛军和突厥人即被逐出关外,豫章王帅旗所到之处,连突厥悍将也望风披靡。

“反正咱们王爷就是天下无敌!”玉岫一挥手,话音重重掷地,颇有将门主妇的豪气,惹周遭一群侍女听得神往不已。

我静静含笑听着,尽管她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早已知道,心头亦想过了不知多少回,每听人说起,却依然心澎湃,百转千回。

她们口中,那个天神般不可打败的人,那个世人争颂的大英雄,正是我的丈夫,我的爱人,我宝宝的父亲——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骄傲。

每一天都有战报从北边源源不断的传回,经由宋怀恩,再送入我手中。

每一晚,临睡前必做的事情,就是将前方最新的战况讲给宝宝听,让他知道,他的父王如何英勇无敌,如何保家卫国,如何顶天立地。

再过不久,我的宝宝就要来到人世了。

除了前方的战事,萧綦与哥哥的安危,这便是对我最重要的事。

玉岫一气说了半天,终于说得口干,端起茶水来喝。

“谢将军也打胜仗了么?”一直安静聆听的沁之,突然插嘴进来,细声问道。

我一怔,随即莞尔,“小禾将军带着前锋,也攻下了叛军多处要塞,旗开得胜。”

沁之闻言,整个小脸都亮起兴奋的光采,即刻却又黯然,“那样又要死许多人了……小禾哥哥一定很不开心。”

她的话,令得四下一片默然。

不错,每一场胜仗,也同样意味着死亡和伤痛,意味着狼烟燃过沃土,烽火烧毁家园。

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又有多少人痛失至亲。

“一些人的死,是为了换回往后的安宁,让更多人可以活下来。”我轻轻握住沁之的手,“国家疆土,正因这些将士的热血洒过,才会让生命一代代传延下来,让我们的后代繁衍生息。”

这句话,是我说给沁儿听的,也说给宝宝听的——不管孩子们现在能不能懂得,将来,他们却一定会明白,父辈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为了天下的将来。

仰头眺望遥远的北方天际,一时间,心潮涌动,感喟无际。

“对了,王妃,昨日赈济司回报,又收容了近百名老弱幼残,钱粮恐怕又吃紧了。”玉岫惴惴开口。

“人还会越来越多……”我蹙眉叹息,心中越发沉重,“仗一天打不完,流民一天不会减少。”

“这样下去,赈济司只怕支撑不了多久。”玉岫长叹,“实在不行,让怀恩从军饷里多少拨一些来……”

“胡闹!”我斥断她,“军需粮饷,一分一毫也动不得,怎能打这个主意!”

玉岫也急了,“可那些也是人命啊,一张张嘴都要吃饭,总不能眼见着人饿死!咱们好歹把赈济司建起来了,如今多少流民就指望着这一条活路,怎可半途而废!”

“玉岫!”徐姑姑喝住她,“你这是什么话,为了建这赈济司,王妃耗费了多少心血……”

“够了,不要争了。”我无力地扶了锦榻坐下,心中烦扰,顿觉冷汗渗出后背,眼前昏花。

她二人都噤声不语,不敢再吵。

当日建立赈济司,并没想到会有这般规模。

原本按规制,各地官府都设有专人赈济灾民,然而长年战乱,流民不绝,官府疲于应对,赈济之职早已荒废。如今北疆战乱,大量流民逃难南下,流失失所,若是青壮年尚可觅得安身之地,一群老弱孤残却只得倒卧道旁,生死由命。

我与宋怀恩商议后,由他下令,在官道沿途,设立了五处赈济司,发放水粮药物,收容老人幼儿。最初建立赈济司的钱粮,由官库拨出,初时我们都以为足够应对。却不料,赈济司建立之后,流民从四面八方涌来,数量竟如此之巨,不到两个月,几乎将钱粮消耗殆尽。

照此下去,只怕赈济司再难支撑。

为解赈济司的燃眉之急,我决定先以王府库银救急,其余再从宗亲豪门里筹措。

然而唤来管事一问之下,我才知道,王府库银竟然不足十万两。

是夜,徐姑姑、阿越与我彻夜秉烛,查点王府账册。

我自幼便被父亲当作男孩子教养,对持家理财全无兴趣。

大婚之后,诸多周折,及至回到王府,更有徐姑姑与府中老管事操持琐事,对于王府的库银开支,我竟是全然不知。

灯下,对着一本本近乎空白的帐册,我惟有抚额苦笑。

我这位夫君,堂堂的豫章王,何止是两袖清风,简直可说寒酸之极。

他征战多年,皇家厚赐的财物金帛,几乎尽数赐予属下将士,自己身居要职,却是严谨克俭,未曾有一钱一厘流入私囊。

他的薪俸用于日常开支之后,并无节余。

如今,即便将整个王府搜刮个干净,也仅能凑足十六万两。

这区区十六万两,对于北方饥困交加的万千流民,可谓杯水车薪。

烛火摇曳,我对了窗外发呆半晌,蹙眉问徐姑姑,“镇国公府能有多少库银?”

徐姑姑摇头,“有是有的,但亦不算多,何况王氏枝系繁杂……”

“我明白。”我喟然长叹,心中明白她的意思。

王氏家风崇尚清流高蹈,向来不屑在钱财之事上营营苟苟。

虽然历代袭爵承禄,却也惯于挥霍,加之族系庞大,开支繁杂,一份祖业要供养整个亲族,实在算不得豪绰。

“此次悠关民生,除此别无他法。”我决然回头,“况且要从京中豪门里筹集财力,王氏也当做为表率。”

王氏解囊之举,赢得朝野赞誉无数。

然而京中高门依然不为所动,从者寥寥。其中确有许多家族,迫于家道中落,财资困窘,然而也有不少世家,平日敛财成性,挥金如土,真要让他们为百姓出钱的时候,却如剥皮抽筋一般,抵死不从。想必他们也是料定,眼下边疆战乱,萧綦不在京中,我亦不愿多生事端,拿他们无可奈何。

玉岫粗略盘点,这几日从宗亲世家中募集到的银两不足八万。

她颓然掷笔,“平日里一个个道貌岸然,开口苍生,闭口黎民,到了这时候才显出真心。”

“无妨,眼下筹到的银两,也够赈济司应付两三月了。”我闭上眼,淡淡一笑,“任他们悭吝如铁,我总有法子叫他们松口。”

“那可妙极了!”玉岫喜上眉梢。

我摇头笑叹,“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待与她细说,侍女进来禀道,“启禀王妃,宋大人求见。”

我一怔,与玉岫对视一眼。

“今日他倒来得早,敢情是公务不忙罢。”玉岫笑道。

正说着,宋怀恩一身朝服地进来,脸色沉郁,看似心事重重。

见了玉岫,他也只淡淡颔首。

见此情状,我心下一沉,顾不上寒喧,劈头便问,“怀恩,可是有事?”

他点头,“怀恩愚昧,本不该惊扰王妃,只是此事牵涉非小,怀恩不敢擅专。

我从锦榻上直起身,“你我不必客套,但说无妨。”

宋怀恩抬起一双浓眉,面容沉肃,“前日例行查点,发现粮草军饷似有微未出入,看似寻常,却有可疑之处。我连夜查点,未料想,这里边竟然大有文章。”

这一惊非同小可。

水至清则无鱼,军需开支向来庞杂,下面有人略动脑筋,从中贪取些小利,已是心照不宣的事。积年陈弊,并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然而如此小事,何以惊动当朝右相?

宋怀恩以右相之尊,若要惩处一两个贪污下吏,又何需向我禀报?

除非,此事背后牵出了特殊的人物。

心下立时悬紧,我直视他双目,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宋怀恩脸色铁青,“自开战以来,有人一直对粮草军饷暗动手脚,非但挪用军需,更以次充好,将上好精米偷换成糙米送往前方。”

“什么!”玉岫惊怒直呼。

震动之下,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分不清是急是怒,身子不由微微发抖。

“非但如此,屡次拨予赈济司的银量,更有近半被截用。”宋怀恩浓眉纠紧。

“好大的胆子!难怪下面总说钱粮吃紧,原来一半都落入了硕鼠之口!”玉岫怒极反笑,猛一拍案几,怒道,“王爷在前方征战杀敌,背后竟有人干起这等勾当!到底是谁如此胆大包天?”

宋怀恩沉默,望向我,一言不发。

不必他再说什么,我已经明了。

这个答案,让我瞬间如坠冰窖,刺骨寒彻。

——掌管军需的官吏正是胡光烈的弟弟,胡光远。而掌管赈济物资的官员却是子澹的叔公,谢老侯爷。

胡光远分明是个耿介爽朗的汉子,深得萧綦信重,怎会是他干下这等蠢事!

而谢老侯爷却是子澹唯一的亲人,当年谢氏卷入皇位之争,敬诚侯事败伏诛,谢家满门受此牵累,几乎就此覆亡。唯独这谢老侯爷因病告假,未曾参与其中,且身为三朝老臣,有功于社稷,侥幸避过当年之难。却从此闲置在野,多年不得启用。子澹登基之后,顾念母家颜面,才给了谢老侯爷一个虽无实权,却油水丰厚的官职,让他颐养天年,安乐终老。

子澹,为何又是子澹——这两个人,与他虽不见得亲厚,却终究是妻弟和长辈,如今双双涉入这桩丑事,让他颜面何存,让我情何以堪!

“证据可确凿?”我缓缓张开眼,望向宋怀恩,一字字问得艰涩无比。

“铁证如山,这是一干下吏与候府帐房的供词。”宋怀恩从袖中取出一方黑色绢册。

若按刑律论处,谢侯重罪难脱,应处以腰斩之刑;胡光远死罪可免,却只怕难逃刺配流放之刑。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我疲乏地开口,“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该怎么做,你便去做吧。”

宋怀恩默默望着我,欲言又止,目光深深如诉。

避开他的目光,我长叹一声,“皇上远在行宫,不必奏请。即刻将谢侯与胡光远下狱,交大理寺量刑。同时查抄侯府,家产一律藉没,充入国库。”

“卑职遵命!”宋怀恩垂首。

“还有”,我缓缓道,“让人放出风声,就说此案牵涉重大,我决意彻查一干涉案官员,凡有贪污私弊,家产来历不明者,一律按重罪论处。”

我沉吟片刻,又道,“既然胡氏涉案,同时牵涉帝后亲族,难免引致宫帏动荡。如今是非常之时,且命内禁卫封闭中宫,暂时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


五十、决绝

帘外已是黄昏,暴雨不知何时停歇了,天地间冲刷得一派澄澈。

京城里依然是处处锦绣,仿佛并未笼上战事的阴霾。

只是,雷霆总隐藏在最平静的云层之下。

杀伐悄然降临,于无声处惊心动魄,没有人察觉,亦来不及回应,一切已经发生。

今晨,胡光远奉命至相府议事,甫踏入大门即被设伏在侧的虎贲禁卫擒住,押往大理寺。

宋怀恩持我掌管的太后印玺,带人直入安明侯府,将犹在宿醉中的谢侯收押,府内外层层重兵看守,彻底查抄阖府上下,家产尽数抄没入籍。谢氏一门,上至花甲之年的老仆,下至未满周岁的婴儿,一概拘捕下狱。

相对于谢氏的满门惊变,胡府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宋怀恩没有立即动手,只收押了胡光远一人,并将胡府上下严密监控起来,严禁消息走漏。胡光烈征战在外,与家中音讯隔绝,不知吉凶,皇宫更在我控制之下,胡皇后自身难保,胡家不敢妄动,唯有闭门以待,惴惴如坐针毡。

三日后,安明侯谢渊斩首于市。

朝野震动,百官惊悚。

“赈济司共收到募银……一百七十六万两。”玉岫清点帐目,搁笔长叹。

阿越咋舌,“天,这怕是好多年都用不完了!”

她二人喜不自禁,我却笑不出来。

沉烟缭绕,一室清幽,心绪却是纷乱如麻。

疲惫地阖上眼,不愿也不忍去想,眼前却分明晃动着子澹的影子。

我该如何对他说——

谢老侯爷一生才名远达,撰写史稿三百余卷。对这位老者,我自幼便深怀孺慕之心。然而人非圣贤,即便大英雄、大智者,也会有弱点。谢老侯爷非但贪财,更加放不下世家的面子,硬撑着昔年辉煌门庭,明明家道已颓败,仍挥金如土,分毫不肯低头。

那一份奢靡精致、纸醉金迷,岂是谢家空空如也的府库可以维持的。

这些年,萧綦一力推行简俭,一反我朝数百年来奢靡颓逸之风,裁减了高官俸禄,提高寒族下吏的薪俸,充盈国库军需,减赋税,免徭役,迫使许多奢侈成性的世家大为收敛。

谢家虽败落已久,我却没有想到,他们竟沦落到如此地步,要靠贪弊维生。

我绝不相信谢老侯爷是十恶不赦的坏人,然而国法不能容情,一朝踏错,便是一世尽毁。

这一切都应是滴水不漏,却没有料到,胡光远死了。

两个时辰之前,他趁狱卒不备,以头触柱,撞死在牢中——原本以他的罪责,并非死罪,只判了刺配黔边,终生不得启用。然而他却一头撞向石柱,血溅天牢,以死来赎清罪孽。

闻听他的死迅,我惊呆在当地。

那个爽朗的少年,笑起来总是嗓门洪亮,常常骑了快马,奔驰在官道上的少年,每次被萧綦责骂都会抓头傻笑的少年……他的自尽,究竟是因为自愧自惭,还是舍一人之命而不至连累兄妹——我已经永远无法知道了。

宋怀恩垂首肃立在侧,一言不发,神色沉重。

“这便是一个人的命数,王妃,您切莫太过自责。”徐姑姑温言劝我。

我一时惘然,沉默了许久,对宋怀恩叹道,“既然人都去了,就不要太过为难胡家……他们终究也是有功之臣,这污名,就免了吧。”

胡光远的尸身,经太医查验,被宣布为旧疾突发,不治而亡。

事态平息之后,我解除了中宫的封禁,让胡氏家人入宫探视皇后。

当晚,宫中即来人禀报,说皇后娘娘悲痛过度,病倒在床。

对于胡瑶,对于胡家,于情于理于法,我不知道该不该有愧。

宁愿她痛骂愤恨,也不愿看到她沉默。她的不抱怨,或许才是真正的可怕。

辗转想了整夜,似醒非醒之间,依稀见到子澹,容色如霜,忽又见胡瑶浑身是血,披头散发……猛然惊醒过来,竟已汗透重衣。

望向罗帐外,约是四五更光景,天色将亮未亮,越显凄清。

这个时候,萧綦应当已在校场上驰马点将了。

抚着身边似水柔滑的锦缎,睡了整夜,床的另一半仍是空空冷冷。

眼眶忽热,湿了衾枕。

在这九重宫阙里,我与胡瑶,这普天之下最尊贵的两个女人,同时面临着惊人相似的处境,却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她是皇后又如何,我是豫章王妃又如何,在战争、杀伐、离别、孤独、疾病、生死面前,我们都只是无辜而无助的女人。

我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尚能改变他人的处境。

并非我有多么心软仁慈,只不过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三日后,我力压宋怀恩的反对,下令从行宫迎回了子澹。

子澹回宫之后,行动仍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但至少,他可以陪伴着胡瑶,陪伴着他的妻儿——他有她,她亦有他,两个人再不孤单。

这之后,胡瑶终于开始进药,病情渐有起色。

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无论如何滋养进补,也不见明显的效用。

太医也说不出什么病况,只让我静心宁神,好生休养。

静心,说来容易,可又如何能说静就静?

前方战事,流民赈济,宫闱动荡,哪一件可以不去想。

这几日,姑姑的情形也不大好。

她是真正已经油尽灯枯了。缠绵病榻这么些年,神智混沌,四肢僵痹,连眼睛也盲了,与行尸走肉并无不同。从起初想尽一切办法为她医治,到日渐悲哀绝望,如今我已彻底放弃。

眼看姑姑这个样子,我甚至想过,宁愿当日没有从刺客刀下救她,让她保持着昔日风华,在最高贵的时候离去——而不是被时光碾压,饱受疾病摧残,以龙钟老妪的姿态踏上黄泉。

只是,当太医亲口说,太后时日无多的时候,我仍是无法接受。

亲人一个个离去,如今,连姑姑也要走了么。

我每日强撑精神,尽可能去万寿宫陪着姑姑,在她最后的时光里,静静地陪她走完。

凝望她的睡颜,我黯然叹息。

姑姑向来是最爱洁净的,怎能让她带着憔悴病损的容颜离去。

我让阿越取来玉梳和胭脂,扶起姑姑,亲手帮她梳头挽髻。

“王妃,皇上来了。”阿越低声道。

我一怔,玉梳脱手坠落。

是子澹来探望姑姑了……自他回宫之后,我一直小心回避,不愿见到他。

“皇上已到宫门外了。”阿越惴惴道。

来不及思索,我仓促起身,转入屏风后,“皇上若问起,就说我来探望过太后,已经离去了。”

立在紫檀屏风后,隔了雕花的空隙,隐隐看见那个淡淡青衫的身影迈进门来。

一时间,我屏住了气息,咬唇强抑鼻端的酸楚。

阿越领着侍女们向他跪拜,子澹却似未留意,径直走到姑姑床前,默然伫立。

“是谁在替太后梳妆?”他忽而发问。

“回皇上,是奴婢。”阿越答道。

静默了片刻,子澹再开口时,声音微微低涩,“你,你是豫章王府的婢女?”

“是,奴婢是在王妃身边伺候的,方才王妃命奴婢留下,服侍太后梳妆。”

子澹不再说话,久久静默之后,听见他黯然道,“都退下吧。”

“奴婢,告退。”阿越有一丝迟疑,却只得遵命。

听得裙袂悉簌,左右侍女似乎都已退出殿外,再没有一丝声响。

殿内归于死水般的沉静,唯有药香与兰息香的气息淡淡缭绕。

静,长久的寂静,静得让我错觉,他或许早已经离开。忐忑地凑近雕花纹隙,正欲窥看外面的动静,忽然听得一声低微到几不可闻的哽咽。

子澹伏倒在姑姑床边,将脸深埋入垂幔中,肩头微微抽搐。

“母后,为什么,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死死抓住沉睡中的姑姑,仿佛抓住记忆里最有力的那双手臂,企盼她将自己从泥沼里救出。然而这双手臂,早已经枯槁无力。

那单薄身影隐在垂幔间,却听他喃喃道,“母后,从前你总想让皇兄登基,你告诉我,皇位到底有什么好?这皇位害死了父皇、皇兄、二皇兄,还有皇嫂……连你也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她还一心要这皇位?”

我狠狠咬唇,不让自己出声。

“我又梦见她,一身的血,站在大殿上哭。”子澹的声音幽幽回荡在冷寂的寝殿,“可是转过身,眼前血流满地,身首异处……她骗我,阿瑶也骗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我不明白,那样爱过的人,到头来,为什么都成了恨?”

这一声“恨”,听在耳中,只觉嗡的一下盖过了所有声响。

眼前屏风的雕花,再也看不清楚,缭乱昏花。

痛,只有痛,钝钝的从身体里传来,像一只冰冷的手在缓缓撕扯,一下下剥离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除了痛,再感觉不到别的,甚至已没有喜悲。

手指绞紧裙上丝绦,却听叮的一声,丝绦断,明珠溅落在地。

“谁!”子澹惊跳。

屏风被他猛的推开,眼前光亮大盛,照见他脸色惨白。

抵着背后墙面,我已退无可退。

他迫视我,忽的一笑,“何必藏在这里,你想知道什么,何不直接问我。”

我并非故意,却被他看作是存心——如宫中无处不在的耳目,藏身暗处,窥探他的言行。

在他眼里,我是如此不堪。

闭了眼,任凭他目光如霜似刃,我再不愿开口,一切都已是徒劳。

颊上一凉,他抚上我的脸,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还是如此骄傲么?”

他另一只手随即贴上我胸口,“你的心,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我浑身颤抖,手足冰冷,“你放手。”

他乌黑的眼底,一片幽暗,透出令我惊悸的寒意。

未及挣扎,他的唇已狠狠压了下来,颤抖着侵入我双唇,那么冷,那么柔,与记忆深处,第一次亲吻的味道悄然重合……摇光殿,春日柳,熏风拂面。

曾经有一个温柔的少年,第一次亲吻了我的唇,酥酥暖暖的感觉,一辈子停留在记忆深处。

十年之后,同样的人,同样的吻,却是如此冰冷破碎。

泪水滑落,沿着脸庞滑入唇间,他亦尝到我的泪,蓦然一僵,停止了唇舌的纠缠。

我已没有力气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从心底到四肢百骸,都蔓生出无可抑制的痛楚,冷汗渗出全身,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

他似觉察我的异样,伸手来扶我,“你,怎么了……”

我咬牙,推开他的手,将身子抵住屏风站稳,惨然一笑,“如你所说,我满手血腥,害人无数,你恨我也好,就此爱恨相抵,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路人了。”

言罢,我掉头转身,再不敢看他的面容,一步步走向殿外。

我不知道是如何被阿越扶上鸾车,一路上,渐渐清醒过来,方才隐约混沌的痛楚,越发清晰,越发尖锐。

车驾渐缓,已近王府,我勉力探起身,整理裙袂。

忽觉身下一暖,热流涌出,剧烈的痛楚随即汹涌而来——莲色素锦的裙袂上,赫然一片猩红。

鸾车停了,我挑开车帘,竭力镇定地开口,“阿越,传太医。”

太医当即入府,汤药金针,统统用上,直忙到入夜。

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知觉已经完全麻木,神智却无比清醒。

徐姑姑一直守在旁边,不停用丝帕为我拭去冷汗,饶是如此,冷汗依然浸透了我全身。

太医惶恐地退出去,宫中几位年老的接生嬷嬷已经候在了外面。

看起来,我可怜的未足月的宝宝,已经要提早降临这人世了。

静夜沉沉,唯觉更漏声声。

我在昏沉里时醒时睡,恍惚中总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

额上忽觉清凉,是谁温柔的手,为我拭去冷汗。

睁开眼,恰看见一双泪光莹然,满是慈爱的眼睛,恍惚是母亲,又是姑姑

是徐姑姑罢,我想唤她,想对她微笑,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断续若游丝。

“我在这里。”徐姑姑忙握紧我的手,“不怕,阿妩不要怕!宝宝一定会平安的!”

我闭目深深呼吸,略微缓过气来,茫然看向帘外,是已经天黑了么?

看不透这重帏深深,也不知道北方的天际,是否已经落下夕阳。

望不穿这万水千山,却依稀见到他的身影,如在眼前
2007-1-26 08:5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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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九锡

五更过后,不见绽露晨光,天色越发阴沉晦暗,帘外风雨欲来。

神智在痛楚煎熬中渐渐迷失,眼前晃动着产婆和侍女的身影,恍惚看见谁的手上沾满猩红。

床前垂下的帏幕,时而飘动,忽远忽近,如同周遭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徐姑姑一直守在身旁,握紧我的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让我昏睡过去。

合上眼,仿佛见着烽烟火光,远远的,在那漆黑暴烈的战马上,萧綦战袍浴血,长剑裂空,挥溅出血光漫天……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药香混合着宁神的熏香气息,沉沉如水,飘入鼻端令人昏昏欲睡。

我却不敢阖眼,因为我不知道,这一睡去还能否醒来。

徐姑姑满面是汗,一叠声地催促几位嬷嬷。

“徐姑姑……我有话对你说。”我抓住她的手,艰难地开口,“你记住我现在的话,一字不能差。”

“不要说傻话,傻孩子!”徐姑姑再也强撑不住,老泪纵横,扑倒在榻边。

我轻轻阖目而笑,“假如我不在人世,日后王爷另娶……我要你转告王爷,即便日后,这个孩子不是他唯一的子嗣,也是唯一可以继承大统的嫡子!”

这一生,太多动荡反复,早已不能相信永恒。

对于萧綦,我有多深的眷恋,亦有多深的了解。

当日他许下的誓言,我不奢望他全都做到,只盼他信守对子嗣的承诺,善待这个孩子。

“老奴记下了。”徐姑姑哽咽着,默默点头。

我咬唇,沉默片刻道,“若是女孩……待她日后长大,务必让她远离宫廷。”

整夜的痛楚煎熬早已麻木了知觉,恍惚里,听见风雨骤急,声声入耳。

一道惊雷响彻。

婴孩的哭声在雷声后响起,嘹亮清脆。

是错觉么,我竭力抬身望去,眼前却模糊一片。

“王妃大喜,恭喜王妃,小郡主平安降世!”

是女儿,终究还是女儿,我的女儿。

在这一瞬间,所有的苦与痛都归于宁静,生命的神奇与美好,令我泪流满面。

尚未来得及拥抱我的女儿,再一次的痛楚袭来,让我直坠向黑暗深渊。

依稀听见谁的惊呼,“是双生子!”

徐姑姑抓紧我的手,发抖得那样厉害,“阿妩,你听到了吗,还有一个宝宝……老天,求你保佑阿妩,公主在天有灵,保佑她们母子平安,长命百岁……”

最令人恐惧的不是痛楚,却是如铁一般压下来的疲倦,将意志重重压倒,让人只想抛下一切,就此放弃,就此沉睡,就此悠悠漂浮于天地之间,从心所欲,再也没有疲惫和痛苦……那是怎样的诱惑,怎样的渴慕。冥冥中,我似乎看见了母亲,又看见许多熟悉的身影……有宛如姐姐,有锦儿,甚至有朱颜,她们都幽幽地望着我,缓缓靠近过来,越逼越近……我动弹不得,呼叫不出,骤然被恐惧扼住了咽喉。

萧綦,……你在哪里,为什么不来救我。

黑暗里,我越坠越深,越来越冷,已经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听不见一点声音。

忽然间,仿佛从那天际最远处,有一丝婴儿的啼哭声悠悠传来,渐渐响亮,渐渐清晰。

那是我的女儿,是她的声音,在呼唤母亲。

这稚嫩的啼哭,一声声传来,牵引着我,转身,向那光亮处迎去。

“阿妩,阿妩——”徐姑姑苍老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一点点清晰起来,甚至感觉到她的手,重重摇晃我,抓得我肩上隐隐做痛。

“小世子有反应了!”产婆惊喜的呼声骤然传入耳中,我全身一震,霍然睁开眼。

产婆竟然倒提着一个婴孩,用力拍打他的后背。

我猛的呛咳起来,胸中气息顿时流转,呼吸重又顺畅,却仍说不出话来。

几乎同时,产婆手中的婴孩也发出一声微弱的啼哭,宛如一只可怜的小猫。

襁褓中的两个婴儿被抱到我跟前。

红色襁褓中的是姐姐,黄色襁褓中的是弟弟。

一样吹弹可破的粉嫩小脸,一样乌黑光亮的细软头发,竟覆至耳际——我见过的初生婴儿,都是浅浅黄黄一层绒发,从未见哪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这么美丽的胎发。

这一双挛生的孩子,眉目样貌却不相似。

抱在臂弯中,朱红锦缎里的女孩儿,立即睁开眼睛,乌溜溜一双眸子望着我,粉嫩小嘴微微努起,小手不安分地乱动,那神态眉目分明像极了她的父亲;而小小的男孩子却安静地躺在襁褓里,纤长的睫毛浓浓覆下来,秀气的眉梢微微蹙起,容貌依稀有着我的影子。

徐姑姑说,小世子生下来的时候不哭不动,气息全无,我也昏迷不醒,没有了脉息。

她几乎以为我和孩子都没能熬过来的时候,我的女儿突然放声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一般。

就是这哭声,冥冥里唤醒我,将我从生死一线之间拽回。

小世子被产婆一阵拍打,吐出胸中积水,也终于有了哭声,奇迹般的活了下来。

玉岫守在外面已经许久,一见到产婆侍女出去报了平安,便不顾一切地奔进来。

她看着这一双孩子,又看着我,彼此对视,我们竟同时流下泪来。

此时此刻,似乎说什么话都是多余。

良久,良久,她才轻轻抱了抱孩子,哽咽道,“真好,真好……王爷知道了,该有多快活!”

我没有力气说话,只伸手与她相握,默默微笑,传递着我的感激。

已经派了人飞马赶赴北境,算着日子,这两日萧綦也该收到喜讯了。

想象着他会有什么反应,会不会喜极而狂……他一定不敢相信,上天待我们如此眷顾。

他会给孩子们取什么名字呢,这个做父亲的远在千里之外,等到他取好名字,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能想出来的名字,必然是一番金戈气象……我忍不住笑了,望着襁褓中的女儿,看她蹬腿挥手,总想抓住我手指,放到嘴里吮吸。只觉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地方,似有甘冽泉水淌过。

她生下来的时候,正好细雨潇潇,天地之间,清新如洗。

我并不在意这双儿女是否龙章凤姿,只求他们一生平安喜乐,清净宁和。

斜雨潇潇,洗净世间万物。女儿的乳名,就叫潇潇罢。

我的儿子,我希望他不仅仅有其父的英武,更有一颗明净的心,不必再像他的父母一般,沾染满手血腥……他的乳名,便是“澈”,澄净清澈如世外之泉。

一晃半月过去。

生命如此神奇,如此不可思议。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看着他们一天天变化成长,时常让我怔怔不能相信——置身于无休止的战祸、倾轧、恩怨,唯有看着这一双儿女,才觉得世间犹存美好,犹有希望。

宗亲朝臣送来的贺仪堆积如山,奇珍异宝,满目琳琅。

内侍单独入见,奉上一只平常的紫檀木匣,那是子澹的贺仪。

看似寻常的木匣,托在手中,只觉重逾千钧。匣中水色素缎上,静静托着一副紫金嵌玉缠臂环。

我怔怔望了这双金环,心口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开。

缠臂金环的旧俗,相传是在女孩儿诞生时便要绕在臂上的,直到婚嫁之日,方可由夫婿取下,以此寄寓守护、圆满之意。

旧盟犹记,前缘已毁,谁也没能守护住最初的圆满。

枉有缠臂金,碧玉环,也不过是平添一分讽刺罢了。

罢了,到了这一步,讥诮也好,怨恨也罢,终归都是我欠你的。

十月初九,捷报飞马传来,豫章王收复宁朔,大破南突厥于禾田,克王城,斩杀叛将唐竞于城下。

越三日,城破,斛律王弃国北去,奔逃漠北。城中王族未及出逃者,尽斩于市。

豫章王大宴众将于王庭,受突厥彝器、浑仪、土圭之属,班赐将帅,犒封三军。

上至朝堂,下达市井,无不欢腾振奋。

豫章王的辉煌战绩,于国于民于史于天下,意味着安定、强盛、骄傲和荣耀。

而这一切,对于我,只是远行的离人终将归来。

薄薄一纸家书随着捷报一起传回。

顾不得阿越还在跟前,我颤着手抽出薄薄一纸素笺,竟是未展信,泪先流。

不敢纵容相思,唯恐被离愁动摇了刚强。

却在展开家书的这一刻,瓦解了所有的防御。

这是,他自烽火连天的边关,千里迢迢送回的家书。

墨痕里,字句间,笔笔银钩铁划,征尘扑面。

恍惚间,似到了无定河边,赫连台下。榆关归路漫漫,将军横刀纵马,踏遍寒霜,独对孤月羌笛。纵然铁血半生,终不免离恨柔肠。几回梦渡关山,见娇妻佳儿,相思蚀骨透,更甚刀斧。几回笑,几回泪,薄薄一纸素笺,字字看来,寸寸心碎。

我笑着仰起头,只怕眼泪落下,泅湿了墨迹。

“王妃……”阿越忐忑唤我,惴惴守在一旁,不敢贸然探问。

“王爷给世子和郡主取了名,男名允朔,女名允宁。”我仍是笑。

“啊”,阿越恍然,“这是,永铭收复宁朔之意罢!”

我微笑点头,复又摇头。

允,即是允诺、允誓;宁朔,更是我们真正初相遇的地方。

相遇、相许、相守,这一路走来,风雨曲折,个中甘苦,何足为外人道。

“这可好极了”,玉岫喜孜孜笑道,“王爷几时班师回朝?”

我低头,微笑不语,一点点叠好素笺,缓缓放回锦匣,“王爷说……”

甫一开口便哽住,分明努力笑着,眼泪却落下。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遥远的北方天际,“王爷决意趁胜追击,挥师北进,踏平南北突厥。”

未收天子地,不拟望故乡。

唐竞死了,叛军灭了,这场战争却远远没有结束。

我的夫君,没有急于千里返家,没有为了早些与妻儿团聚而班师,而是继续北进,开疆拓土,踏平胡虏,去实现他的宏图霸业,一偿毕生心愿。

这便是我的夫君。

他属于铁血疆场,属于万里江山,唯独不属于闺阁。

十月十二,群臣上表,以豫章王高勋广德,请赐九锡之命。

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铁钺,九曰柜鬯。自周朝以来,九锡之赐,已是天子嘉赏的极致,意味着禅让之兆。

历代权臣,一旦身受九锡之命,自是天命不远。

子澹禅位,只在早晚。待萧綦班师之日,亦是天下易主之时。

十月十五,朝廷颁诏,赐豫章王天子旌旗,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

册封豫章王长子澈为延朔郡王,女为延宁郡主。


五十二、飘摇

午后秋阳和暖。

我却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潇潇的折腾。

天知道她哪来这么充沛的精力,从早到晚没有一刻肯安分,简直比那些顽固的朝臣更难缠。

所幸澈儿倒是个安静的宝宝,全然不似他姐姐那般淘气。

他此刻乖乖躺在奶娘怀中,睡得十分香甜,睡颜宛如白莲,任何人看了都不忍惊扰。

好容易哄得潇潇入睡,将她交到徐姑姑手中,我亦累得精疲力竭。

倚在软榻上,翻看北疆传回的战报,方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朦胧中,听得帘外有人低语,徐姑姑低声应答了什么。

我懒于回应,侧身向内而眠。

忽听徐姑姑失声低呼,“什么!怎不早来禀报?”

睡意顿时消散,我撑起半身,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哗?”

徐姑姑慌忙趋至榻边,隔了纱幔,低声道,“回王妃,庞统领差人来报说,方才巡查发现,有一面出宫令牌……恐是失窃了。”

心中大震,我霍然拂开垂幔,“什么时候的事?

“失窃应是在凌晨时分。”徐姑姑惶然道,“详情尚不清楚,奴婢这就传内侍卫入府问话。”

“来不及了。”我冷冷道,“立刻传令下去,命铁衣卫飞马出城,沿东面、北面追击,务必在今夜子时前追回出逃之人,如遇抵抗,就地格杀,断不能容一人漏网!”

徐姑姑额上渗出冷汗,“奴婢明白。”

“立即封闭宫禁,将昨夜值守的内侍卫全部收押,传宋相和庞统领来见我!”我匆匆披了外袍,唤来阿越替我梳妆更衣,预备车驾入宫。

坐在镜台前,才发觉额头已有冷汗渗出。

宫中禁军副统领庞癸,是我多年心腹,一直由他暗中掌控着宫中一举一动。一面令牌看似小事,可一旦有人趁隙作乱,千里之堤也会溃于蚁穴。

此时大军长驱直入北疆大漠,正是京中空虚之时,若后方生乱,无异陷萧綦于腹背受敌。

镜中自己的面容苍白异常,衬着唇上殷红如血的胭脂,犹如罩上一层寒霜。

门外靴声橐橐,宋怀恩已赶到,我转身披上风氅,迎出门外。

“属下参见王妃。”宋怀恩戎装佩剑,容色凝重坚毅。

远处城东兵营方向,升起浓浓的青色烟雾,直涌天际。

那是向沿途关隘示警的烟讯。

宋怀恩按剑道,“属下已经发出烟讯,派人飞马传令,封闭沿途隘口关卡。”

“很好。”我仰头望向那青色烟柱,缓缓道,“照路程算来,他们子时前到不了临梁关。铁衣卫已出城追击,届时前后合围,一个都不能放走。”

“可需留下活口?”宋怀恩沉声问道。

“事已至此,要不要活口,已不重要了。”我淡淡道,“东边不过是螳臂之力,北边却万不能有失。你可布署周全了?”

宋怀恩颔首,“东郡屯守的兵力不足两万,我已在沿途布下防务。京畿四面屯兵,坚若铁壁,王妃无需担忧。北边纵有天大本事,谅他也翻不出王爷的掌心。

我蹙眉,“两军阵前,岂能自起内乱,无论如何不能让消息走漏。”

“王妃放心,铁衣卫行事,迄今未曾失手。”宋怀恩目光沉毅,杀机迸现,“既然箭已离弦,再无回头路可走,还望王妃早做决断!”

他的目光与我堪堪相触。

隔得这样近,我几乎可以看见他因激动而绽露在额头的青筋。

决断,这两个字轻易脱口,却是一生的逆转。

十年间多少次决断,要么踏上风口浪尖,要么退入无底深渊,从来就没有一条妥协的路可走。

一取,一舍,失去了,便是一生。

风起,满庭肃瑟。

我拽紧了风氅,仰头,望向宫城的方向。

——子澹,你终究要与我一搏了么?

红日渐西沉,黄昏将至,残阳如血,染红了长长甬道。

宫门外,三千铁骑分列道旁,甲胄鲜亮,严阵以待。

宋怀恩一骑当先,仗剑直入宫门。

我抬手拉低风帽,遮住面容,策马随在他身后,左右两骑亲随与我并缰而行。

此刻我身着骑服,以风氅遮掩了形貌,不着痕迹地隐身亲随之中,悄然入宫。

驻马宫墙下,回望天际斜晖,整个京城都沐在一片肃穆的金色之中。

京畿四面城门皆已封闭戒严,禁军副统领庞癸亲自率兵围捕胡氏一门,各王公府邸皆被重兵把守。

乾元殿前,黑压压跪在一地的宫人,数十名内侍带刀立在殿门前。

内侍总管疾步趋前道,“皇上正在殿中。老奴奉命看守宫门,未敢让人踏出一步。”

宋怀恩侧首,我略略点头,与他一同步上殿前玉阶。

殿内深浓的阴影里,子澹素衣玉冠,孤独地坐在御座正中,冷冷望着门口。

我与宋怀恩踏进殿内,最后一抹余晖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与玉砖雕龙重叠在一起。

“你们来了。”

子澹淡漠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臣护驾来迟,望皇上恕罪!”宋怀恩按剑上前,单膝跪地。

我低头屈膝,沉默的跪在宋怀恩身后,将面容隐在风帽的阴影中。

“护驾?”子澹冷冷笑了,“朕一寡人,何足惊动宋相入宫。”

宋怀恩面无表情道,“胡氏谋逆,皇后矫诏欺君,臣奉太后懿旨,入宫护驾,肃清宫禁。”

子澹微微一笑,语声惨淡,似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此事无关皇后,何必累及无辜。既知事不可为,朕已素服相待,等你们多时了。”

他轻叹一声,似终得解脱般轻松,从御座上缓缓起身,“即是太后懿旨,那便有劳你,代朕转告太后——”

这“太后”二字,他重重说来,语意尽是讥诮,“朕总算遂了她的意,不知她可快活?”

宋怀恩沉默片刻,自袖中取出黄绫诏书,双手奉上,“臣愚钝,只知奉命行事,不敢擅传圣意。废后诏书在此,请皇上加盖御玺,即刻平定中宫叛逆。”

子澹握拳,脸色苍白如纸,“朕一身承担,不必连累旁人!”

宋怀恩冷冷道,“胡氏谋逆,铁证如山,望皇上明鉴。”

“此事与胡氏无关。”子澹微微颤抖,“朕已经任由你们处置,何必加害一个弱质女流?”

“臣不敢。”宋怀恩声如寒冰。

子澹扶住御座,恨声道,“你们,果真是赶尽杀绝,连妇孺都不放过!”

宋怀恩终于不耐,霍然按剑起身,“请皇上加盖御玺!”

“休想让朕颁这诏令。”子澹倚着御座,怒目相向,却浑身颤抖,似力已不支。

宋怀恩大怒,蓦然踏前一步。

“皇上。”我起身,掀了风帽。

子澹一震,侧首,与我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直直剜进我心底。

两人之间,不过三丈距离,却已隔断了一世恩怨。

我缓缓向他走去,每一步都似踏着刀尖。

“你要亲自动手了么?”他笑了,苍白的脸色透出死一样的灰,身子晃了一晃,跌坐回御座,惨无血色的唇动了动,再说不出话来。

我沉默,任由他的目光、他的笑容,无声地将我鞭挞。

“皇上请过目。”我接过宋怀恩手中诏书,缓缓展开在子澹眼前。

“这是废后的诏书,并无赐死之意。”我克制着脸上每一丝表情,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只让他看到我最冷酷的样子,“若是杀人,用不着御玺,只需一杯毒药。胡氏谋逆,按律当灭族。只有废入冷宫,才能保全她性命。”

我望着子澹,“皇上,臣妾所能做的,仅止于此。”

子澹闭上了眼,似再不愿看我一眼,“我的命拿去,放过她跟孩子。”

他已认定我会借此发难,斩草除根,翦除他所有的亲人。

“朕既做了放手一搏的决定,便已有最坏地打算,自当承担一切。”他闭目仰首,唇角噙一丝惨笑。

我望着他,满心萧索,只觉悲凉, “你真想保全胡家,又何必将他们推上刀口?”

一旦事败,胡家将是第一个受戮,这一点子澹不会不知。然而他依然将整个胡氏投入这场希望渺茫的赌局,哪怕这里面有他的妻,有他未降生的孩子。

他终究做了一个帝王该做的事情,却可惜,已经太晚。

“你说我从不曾争取过。”他忽然倦淡开口,“现在我争了,却又如何?”

我握紧诏书,却无法回答他的话。

纵然没有今日,胡氏也难逃覆门之灾;纵然没有玉玺,我也一样会动手。

——子澹,错不在你我,只错在这乱世。

“臣,铁衣卫统领魏邯回宫复命!”

铿锵如铁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刺破死一般的沉寂,僵持的坚冰喀然崩裂。

子澹直勾勾望向殿门外,薄唇微颤,满目绝望。

魏邯按剑上殿,一身黑衣,行止迅捷如豹,面罩铁甲,只露一双犀利的眼睛在外。

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染血的杏黄凤羽丝袍,那是皇后才可穿的贴身中衣。

宋怀恩接过那件血袍,霍然抖开。

丝袍已被鲜血染透,却仍清晰可见,衣上写满字迹,笔触纤秀飘逸,风骨若神。

这是胡瑶的衣,子澹的字,襟下赫然盖着鲜红的玉玺。

——将密诏写在皇后贴身的中衣上,由宫婢穿了,躲过宫门盘查,一路潜逃出宫,分头带往北疆和东郡,向胡氏求援。除了北疆有胡光烈十万部众,东郡尚屯有胡氏三万旧部。此举兵行险着,孤注一掷,以子澹的优柔,只怕是想不到的。

血衣尚未干透,一股浓重的血腥气直扑鼻端。

子澹猛的掩住口,转过头,全身颤抖。他素来厌憎鲜血,却从未见他如这一刻的恐惧。

“臣在北桥驿外三里,截获潜逃的宫婢与其同犯,搜遍车驾不见可疑,其后自随行仆妇身上发现御用之物。徐副统领往东面追击,也已捕获逆贼,现正快马回驰。”魏邯俯首禀来,声如寒冰,“一众逆贼共七人,无一漏网。”

“可有留下活口?”宋怀恩冷冷道。

魏邯一顿,“三人就地格杀,两人自尽,余下两名活口已严密看押。”

言毕,他与宋怀恩双双望向我,缄默不语,几乎与殿中阴影融为一体,却似两把出鞘的刀,杀气森森迫人,竟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咬牙转头,再不看子澹一眼。

“乾元殿总管何在?”我厉声道。

内侍总管王福疾步趋入,伏地跪倒,“老奴在。”

“取玉玺来。”我扬手将诏书掷在他面前,“传旨,废皇后胡氏为庶人,即刻押入冷宫。”

屏风后,两名内侍如幽灵般现身,一左一右上前。

王福臃肿肥胖的身躯此刻矫捷异常,大步趋近御座,对子澹一欠身,“皇上,老奴得罪了。”

左右内侍按住子澹,王福上前,搜出子澹贴身所藏的玉玺,重重按上那道诏书。

子澹僵如石雕,任凭摆布,只目不转睛望定我,一双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我猝然转身,紧紧闭上眼,“魏统领,即刻将胡氏一门下狱,肃清其余逆党。”

“属下遵命。”魏邯屈膝一拜,立即折身退出,与王福一同往昭阳宫而去。

我缓缓回身。

子澹颓然垂首,直勾勾盯着地面——在他脚下,是那猩红刺目的血衣。

他死死盯着那血衣,猛的缩回脚尖,伏在御座上,弯腰呕吐,肩头阵阵抽搐。

我一呆,心口猛的抽痛,再不能自制,奔上前去扶住了他。

他抖得那样厉害。

“传御医,快传御医——”我转头对宋怀恩喊道。

子澹剧烈喘息着,猛然挣脱我的搀扶,反手一掌掴来。

耳边脆响,眼前金星缭乱。

我跌倒在御座下,怔了,僵了,仿佛不会动弹。

脸颊火辣,唇间腥涩,都抵不过心口似被尖刀剖开的痛。

子澹目不转睛地看我,眼底一片空洞,唇角却是一丝冰冷微笑

呛的一声,剑光划过,一柄长剑挡我与子澹之间。

宋怀恩的身影挡在面前,手背青筋凸绽。

——子澹,我欠你的何止这一掌。

恨也罢,憎也罢,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受着。

我恍惚笑了笑,抬手拭去唇边的血丝,勉力起身。

宋怀恩伸手来扶,被我挡开。

我淡淡道,“皇上龙体欠安,今日起,即在寝殿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

踏出乾元殿的刹那,我再不能支撑,脚下一软,竟迈不过那道门槛。

“王妃!”宋怀恩的手,稳稳托住我手臂,将我扶住。

他忧切目光,透出无比坚毅,让人心安。

“信使已赶往北疆,快马昼夜疾驰,不出七日,密函便可送达王爷手中。眼下还需支持少顷,京中一切有我,王妃千万保重!”

我心中感激,却不知如何表达,只浅浅一笑,“多谢你,怀恩。”

九重宫阙渐起了晚风,天际沉沉,似阴晦欲雨。

远近的宫院已经掌灯,点点灯火在夜色里飘摇。

“是否要去昭阳宫?”宋怀恩问道。

去昭阳宫做什么呢,炫耀我的胜利,还是欣赏他人的失败?

我惨然一笑,胡瑶并没有做错,她的选择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为自己,为所爱之人争得生存与尊严,清除一切障碍和危险,即使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境况中相遇,我和她,或许会是知己。

“不必再去昭阳宫,一切由你做主,我累了,回府罢。”我黯然转身,登上鸾车。

正欲启驾,却见王福急匆匆自昭阳宫方向奔来。

“启禀王妃,皇……废后胡氏,方才受惊晕道,似有临盆之兆。”


五十三、血冷

灯火通明的昭阳殿内,宫女医侍各自奔忙,人人低眉敛色。

除了殿内隐约传来的呻吟,再没有别的声音,殿上静得可怕,呻吟声断续入耳,令人心悸。

殿外是甲胄森严的禁军,严阵以待,夜色如铅似铁,黑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我记忆里,这万古寂寥的昭阳殿,第二次迎来新生命的降临。

明贞皇后曾在这里生下了子隆哥哥的儿子……那一天,依稀也是宫倾朝变,天地易色。已经多少年了,眼前仿佛还看到白衣萧索的谢皇后,怀抱婴儿,向我下跪托孤。如今靖儿废了帝位,远在封邑,病况渐有起色,总算保得一世太平。宛如姐姐的嘱托,我算是做到了,还是辜负了?子隆如今是否已转生民间,如愿以偿地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过一生?

我对着一盏宫灯,恍恍惚惚出神,不觉陷入往事纷纭。

蓦然间,一声微弱的婴儿啼哭传来,惊得我全身一震。

这声音稚嫩娇弱,仿佛小猫儿一般。我顿时心跳加剧,只盼上苍怜悯,一定要是女孩儿!

廖嬷嬷匆匆步出内殿,屈膝跪倒,“皇后产下小皇子。”

耳中轰然一声,最后一线幸运的祈望也破灭。

皇子……终究是个小皇子,终究要逼我做此抉择。

我跌坐回椅上,茫然抬头,只觉这昭阳殿从未如这一刻阴森迫人。

凤檐鸾梁,宫锦垂幔之间,憧憧摇曳的阴影,似乎是皇族先祖,历代皇后,不散的阴灵。

此刻他们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俯视着这个身上流淌这一半皇族之血的女子,是否要亲手扼杀这末代皇朝,最后的血脉。

——“留女不留男”,当日萧綦允我的五个字,给这婴儿留下了半线生机。

我始终抱着这一线希望,祈望上天垂怜,让胡瑶生下女儿。

而另一半生机,亦早在秘密筹划之中。

许久以来,我一直心心念念想着,如何为子澹和他的妻儿留下生路,将来如同靖儿一样,远离深宫樊笼,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安度余生。

及至今日之前,我仍是如此筹划——若胡皇后产下皇子,即将孩子秘密带出宫廷,以奶娘之子的身份匿藏在王府,对外只宣布小皇子夭折。待子澹禅位,远赴封邑之后,再将小皇子送回,以义子的身份承欢父母膝下。

然而密诏事败,胡氏灭门,子澹那一记恨绝的掌掴,给我的全盘筹划带来致命一击。

我的一厢情愿,终是错了,彻底的错了。

子澹不是靖儿,不是任由人摆布一生的孩子。

夺位之恨,灭族之仇,终此一生再也不能化解。

子澹和萧綦,胡瑶和我,注定永世为敌。

如今这婴孩尚不知人间悲欢,然而多年之后,他将会变成怎样?他可知道,从降生的这一刻起,便已背负上父辈的仇怨——血脉不绝,仇怨不息!

“王妃!”廖嬷嬷低声唤我,“皇后产后虚弱,尚在昏迷之中,小皇子不足月早产,先天不足,眼下看来赢弱堪忧。”

我心里紧了一紧,“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是。”廖嬷嬷应声而去。

我沉吟片刻,“传太医进来。”

奶娘步出内殿,怀抱一只明黄襁褓,到我跟前跪下,小心翼翼举起襁褓。

襁褓内裹着的婴孩,并不啼哭,只发出微弱的嘤嘤声。

我颤颤抬手,正欲从奶娘手中接过,蓦然瞧清楚了孩子的面容——那轮廓口鼻,与子澹如出一辙,然而眉眼却像极了胡瑶。

他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细细的睫毛一抖,竟睁开了眼。

刹那间,我错觉,眼前晃过一双凄怨的眼睛,毒芒一般刺进我眼底。

那分明是胡瑶的眼,却又似是胡光远,那个落落英朗的少年,那个自尽在狱中的少年。

奶娘看我伸出手,却僵立在原地,便欲将襁褓递入我手中。

“不要过来!”我一震,踉跄退后,广袖拂倒了案上宫灯。

宫灯翻倒熄灭,眼前骤然昏暗。

“奴婢该死!”奶娘吓得伏地叩头,抱了婴孩,颤颤不知所措。

孩子似被惊吓,也发出微弱的哭哼。

我连连退后数步,方敛定心神,抚着胸口,竟不敢看向那小小襁褓。

周遭宫灯摇曳,却照不见我的面容,只有隐在阴影中,才觉得安全。

“王妃,太医到了。”廖嬷嬷望向我身后,面色惊疑。

听得靴声橐橐,我转身看去——来的不只是三名太医,当先一人,却是宋怀恩。

我倒抽一口凉气,抬眸望向宋怀恩,堪堪对上他冷静的目光。

这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目光,连死亡亦不能使之动容。

“太医已到了,是否立即为小皇子诊治,”宋怀恩低下头去,“请王妃示下。”

我的目光缓缓自那三位太医脸上扫过。

孙太医、徐太医、刘太医,原来是他们。

连我亦不知道,这三位德高望重的国手,竟也是投效萧綦的人。

萧綦果然早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若要让一个初生的婴儿夭折,还有谁比太医更容易办到?

这孩子,是生是死,只在他们举手之间。

宋怀恩一言不发,等待我的示下。

若我不允,他当如何?若我强行抱走孩子,一如最初的计划,将他安全藏匿起来,然后又当如何?即便这孩子平安长大,等待他的命运又是如何?

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再也想不下去,只觉颓然无望,一路盘算到头都是错,错,错!可如何又算是对?恍惚十年,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一名侍女匆匆步出内殿,跪下道,“启禀王妃,皇后娘娘醒来了,询问小殿下……”

“大胆!”宋怀恩断喝,“废后胡氏已为庶人,胡言犯上者,廷杖三十!”

侍女吓得呆若木鸡,连求饶也不会了,一旁侍卫当即上前将她拖出。

周遭宫女俱已惊骇得跪了一地,个个战战兢兢。

宋怀恩低头,“请王妃速做决断。”

我疲惫地闭上眼,在仇怨里偷生,或是在无知无觉时死去,哪一种算是仁慈?如果终有一日,这个孩子将要带来新的杀戮与动荡,或许是萧綦,或许是我的澈儿,总有一个人要与他为敌——那么,我宁愿这个人是我,宁愿这杀孽由我来背负。

我的身体里,留着一半皇族的血,和这个孩子相同的血。

就让这血脉断绝在我手中,一切归零。

“请太医为殿下诊脉。”我转身,一步步走向昭阳殿外。

步出殿外,夜色如墨,远近殿阁的轮廓森然。

我缓缓回身,望向昭阳殿深处。

往事如雪山崩塌,轰然奔涌,将我湮没。

曾经,我在这里蹒跚学步,垂髫弄琴,承欢姑姑膝下;曾经,我在这里初见子澹,两小无猜,度过最纯净的年华;曾经,我在这里接受赐婚,命运从此扭转,踏上这条不可回头的路;曾经,我在这里拘禁了姑姑,背叛了亲族,双手第一次沾染鲜血;曾经,我在这里看着谢皇后殉节托孤……今日,我在这里,废黜了子澹的皇后,处死了他的儿子。

巡逻侍卫惊起一群乱鸦,刮喇喇飞过宫墙。

鸦声凄厉,声声如泣。

“徐姑姑……”我茫然唤道。

“王妃!”却是宋怀恩的声音。

我有些恍惚,侧头看他半晌,才记起徐姑姑并不在身边。

他似乎在说着什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扶了廊柱,我摸索着走了两步,背靠凉沁沁的雕柱,缓缓滑坐在地上。

宋怀恩伸手来扶,想将我搀挽起来。

我摇头,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累,再没有力气说话,只想就这样睡去。

恍惚间,是谁的臂弯将我抱起来,有微微暖意,却不是我熟悉的怀抱……萧綦,你去了哪里,怎么这样久了,还不回来。

前面是熊熊火光,背后却是万丈深渊,进退都是凶险,恍惚似回到宁朔,再一次孤身高悬断崖上,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远远向我伸出手来。

我不顾一切奔去,陡觉身子一空,急遽下坠。

“萧綦!”我脱口惊呼,睁开眼,却见绣帏低垂,晨光初透,哪里有他的影子。

回忆起方才的梦境,周身却是忽冷忽热,汗透中衣。

我拂开帏帘,扶了床柱下地,阿越掀帘进来,忙为我披上外袍。

“我怎么睡了这样久。”我茫然走到窗下,推开长窗,清凉晨风扑面而入。

阿越卷起垂帘,“哪里久了,您夜半才回府,这才歇了两个时辰不到。”

“那也太久了,眼下一刻也耽搁不起……”我蓦的顿住,目光越过回廊九曲,直望见庭前那伫立的身影,“那是——”

“是宋大人。”阿越低声回道,“昨夜护送王妃回府后,宋大人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开。”

我怔怔半晌,不能开口。

那身影沐着晨光,仿佛金甲神兵一样护卫在那里。

我略略梳洗,绾起发髻,推门而出,走到他身后。

“怀恩。”

他肩头一震,回身看我,旋即俯身欲行礼。

我伸手虚扶,指尖在他袖上拂过,旋即收回,身份礼节于无形中隔出应有的疏离。

他一如往常的淡然问安,拘谨守礼,只字不提昨夜的惊心动魄,也不提眼下的紧迫局面。

晨光中,一切都显得清净和煦,仿佛昨夜只是一场噩梦,已在晨光中散去。

我凝视他,浅浅笑道,“多谢你,右相大人。”

他亦微笑,“不敢。”

“我似乎总在谢你?”瞧着他端肃的样子,我不觉笑了。

“我亦总是惶恐。”他笑起来,露出一口皎洁的白牙。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说话,没有自称属下或卑职。

一路沿曲廊去往书房,他总垂手跟在我身后,一步之遥之外。

他一直都在这里,在我触目可及的地方,不会离开,也永不会靠近。

不觉已是十年,昔日锐气勃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已经位极人臣,儿女绕膝。

当日在洞房门口,怒掷盖巾的新嫁娘,如今又变成了什么样子,大概,我也已经老去了许多罢——恍惚记起,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的容貌。

不只年华易变,还有很多都变了,丢了,再要不回来了。

历经了诸般流离之后,依然还在身边的,犹为可贵可重。

小皇子薨于寅时初刻。

哀钟鸣,六宫举丧。

卯时三刻,胡氏一门及相关涉嫌某逆者七十三人,全部拘拿入狱,老少无一漏网。

乱世之中,强者生,弱者亡,即便煌煌如王谢之家,也随时可能覆亡。

这便是,与权力颠峰一步之遥的差别。

多少人觊觎这九五之尊,又有多少人是身不由己,若非登上至高处,便只得任人鱼肉。

我手书的密函已经飞马送往萧綦手中,如今胡氏既诛,皇嗣已绝,子澹逊位终成定局。

而禅位,也是子澹最后的生机。

九锡颁赐,已是禅位之先兆,只待萧綦班师回朝,便可行禅让之典。

我命宋怀恩着手准备禅代之议,同时让硕果仅存的宗室耋宿,纷纷上表陈情,自请归邑终老。

一切都按照我们的意愿,一步步推行下去,可谓万事俱备,只等萧綦回朝。

然而,他分明已接到我的密函,却迟迟不肯班师。

豫章王大军攻克南突厥王城之后,并不回师,仅休整五日,即由萧綦亲率,一路进逼,横越了南北突厥之间,那片人迹罕至的苍茫雪岭。中原大军的铁蹄,第一次踏上漠北的寒土。

那里是突厥人发源的地方,在那极北苦寒之地,连突厥人都不愿意久居,是以世代南袭,不惜发动无数次的战争,也要在温暖的南方占据一方丰沃之地。

除了北突厥人,再没有异族到达过那片土地。

如果侵占了那片大地,便意味着,突厥人失去了最后的家园,意味着投降和灭亡。

这个纵横北方数百年的强悍民族,历代与中原对抗,即使一次次遭遇抗击,几度败退大漠,始终能以强韧的生命力,卷土重来,一次次崛起在北方,成为中原永久的威胁。
这个民族,犹如草原上的野草,似乎永不会灭绝。

然而,这一次,史册似乎将在萧綦的手上彻底改写。

冬天即将来临,极北大地将要面临长达五个月之久的冰雪封冻。

突厥视短,所利在战,初锋勇锐,难以久持。

谢小禾率五万步骑进踞大阏山,已断绝了突厥人粮路。

若旷日持久,将敌军围困在死城之中,粮草难以为继,其锐气必竭,士气摧沮,即使不费一兵一卒,也能将突厥人活活困死。

自古至今,多少名将霸主,都曾挥师北伐,欲图踏平胡虏,一统南北。

以萧綦的赫赫武勋,已达前无古人之地。

然而万仞高山只差一步登顶,他毕生渴切的不世功业,终于近在眼前——此时此刻,已没有任何力量能够令他放手。


五十四、忠奸

夜阑更深,万籁俱静。

我屏退了侍女,独自哄着两个孩子入睡。潇潇自顾玩着自己的手指,澈儿已经睡着。睡梦里,小小人儿却还微蹙着眉头,看似一副严肃的样子,依稀有萧綦的影子。想要亲吻他的小脸,却又怕将他惊醒。我伏在摇篮前,凝望这一双儿女,越看越是甜蜜,越看越是怅惘。不觉流年暗换,自我嫁与萧綦,已经十年了……十年,人生又复几个十年。

从十五豆蔻到二五芳华,以懵懂少女嫁入将门,随了他一路走来,为人妻,为人母,道不尽的起落悲欢,尽在这十年里。待要忆起,却又转眼即逝。

回头想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一生都托付给了这个男人,我竟记不起来。

是在塞外断崖,生死一线间的惊魂倾心,还是离乱无援中的患难相与?命中注定与他相遇,竟从未没有抗拒的机会。而我真的抗拒过么?在他横剑跃马的一刻,在纵身跃下高台的一刻,我可曾有过犹豫抗拒?

早在犒军之日,从看到他的第一眼,是否我已不知不觉将那个身影刻入心中?

及至宁朔重逢,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比熊熊烽火更灼烫我双眼。

“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放眼世间男子,恐怕唯有他,能用这样的方式,去爱一个女人。这句话,竟成了我一生的咒,从此将我牵系在他身边,共进退,同甘苦,再没有怯懦退后的余地。

眼前烛泪低垂,点点都是离人泪,催人断肠。

“大人留步,王妃已经歇息了!”外面步履人声纷杂,惊乱我心神。

“谁在喧哗?”我步出内室,轻轻拉开房门,唯恐惊醒了孩子。

已近三更时分,门前竟是宋怀恩。

月色下瞧不清他面容神色,却见他穿戴不整,似刚从家中一路奔来。

“出了什么事?”我脱口问道。

“王妃……”他踏前一步,手中握了一方薄薄的褚红色折子,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密折。

宋怀恩直望着我,脸色从未如此苍白,连声音都与平时不同,“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数日前北境生变,王爷率兵深入绝岭,遭遇突厥偷袭……失去音迅!”

我懵了片刻,陡然明白过来,耳中轰然,分明见他嘴唇翕合,却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身边是谁扶住我,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一口气喘过来,我挣开身旁之人,伸手便去夺他手中的密折。

“眼下情势未明,王妃万不可惊惶……”宋怀恩急急道。

“给我!”我陡然怒了,劈手将折子夺下,入目字迹清晰,我却看不明白,突然间一个字都不认得。身旁有人不停对我说着什么,我都听不清,只想看明白纸上到底写着什么。太吵闹了,周遭嗡嗡的人声吵得我头昏眼花,冷汗不断冒出……我一语不发,陡然折身奔回房中,将所有人都挡在了外面。

灯下白纸黑字,一个个却似浮动在纸上,不断跳跃变幻,刺得眼眶生生的痛。

萧綦接获密函,知胡氏谋逆之举,当即拘禁胡光烈,以阵前抗命之罪下狱。

岂料还未动手,消息竟已走漏,胡光烈率领一队亲兵杀出大营,趁夜向西奔逃。

萧綦震怒之下亲自率军追击,连夜奔袭数百里,深入绝隘,终将胡光烈部众尽数剿杀。

回营途中,突逢天变异兆,暴雪骤至,突厥人趁机偷袭后军,萧綦率前锋回援遇伏,大败。

退至山口,大雪崩塌,前锋大军已尽入山谷,就此失去踪迹,恐已遭遇不测。

一行行字迹,渐渐浮动颤晃,却是我自己的手在颤抖。

眼前昏黑,渐渐看不清楚,天地旋转,黑沉沉向我压下来。

不可能,这不是真的,谁都可能失败,萧綦一定不会!他就是神,是不可被打败的战神!什么叫“失去踪迹”,分明是胡说,只不过暂时受暴雪所阻,他一定会平安回营,一定不会有事!我拼着最后的意志撑住桌沿,心底里仿佛有个声音微弱而清晰,“他一定会回来……我要等着他回来!”

不能这样,我不能现在倒下去,倒下就再也站不起来。

门被推开,他们一脸惶急地硬闯进来。

谁的声音带着哭腔,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茫然回头,“你哭什么?”

眼前是宋怀恩和徐姑姑,好似都被我的神色震住,呆在那里

我盯着她,“王爷好好的,你哭什么!”

“出去。”我抬手指着门口,“都给我出去。

我要好好想想,这一切不该是这样,不能是这样,一定有哪里不对,一定是出错了,是他们弄错了。可是,哪里错了,我偏偏想不出来,分明觉得不对,脑中却又一片空白。再想不起其他,满心都是萧綦,萧綦,萧綦……你怎么可以出事,你答应了我,会好好的回来,会在孩子们会叫第一声“爹爹”之前回来。

眼前影影绰绰,快要看不清他们的样子,我扶着桌沿,勉力让自己站稳。

“事已至此,万望王妃节哀!”宋怀恩双目赤红,踏前一步,欲来扶我。

“住口!”我狠一咬唇,抓起桌上茶盏掷去,被他偏头闪过,砸碎在门边。

他呆了呆,低头,默不作声地退开。

徐姑姑跪了下来,哀求我珍重。

突然间哇的一声,是潇潇被惊醒了,紧跟着澈儿也大哭
2007-1-26 08:5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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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我一震,奔进内室,一眼瞧见两个孩子,全身力气顿时像被抽干,软绵绵跌在摇篮边,连抱他们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徐姑姑跟进来,慌忙抱起潇潇,一面伸手拍哄澈儿。我直勾勾望着她,望着两个孩子,却什么也做不了,陡然被绝望湮没。侍女进来抱了两个孩子出去,徐姑姑含泪将我拥住,“我可怜的阿妩……”

任由她抱着我垂泪,我却一点眼泪也没有,整个人都已空了。萧綦,你怎么能这样……那日在信函里,我还絮絮叨叨写道,潇潇很聪明,很会学语,大概不用多久就该学会叫爹爹了。虽然从未写过一句催促的话,可字里行间,何处不是殷殷,何处不是相思。

萧綦,难道你看不到我的心思,看不到我的挂牵?

我顿住,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怦然击中心头。

密函,是密函。

我蓦的一震,刹那间心念百转,缓缓推开徐姑姑,“你出去,我没有事,让我一个人静静!”

徐姑姑呆了一呆,颤巍巍起身,佝偻着身子退开,外面宋怀恩和左右人等全都退得干干净净。

我按住额头,脑中一片纷乱,隐约有极重大的事情突突欲跳将出来,却抓不住端倪。

密折里提到,萧綦知胡氏谋逆,下令拘禁胡光烈,治以贪弊之罪。然而我在密函里,分明告知萧綦,胡氏谋逆一案尚在刑讯中,为免动摇人心,暂且压下,尚未定案。萧綦行事缜密,为免动摇军心,理应不会向军中透露胡氏谋逆之事,否则也不会仅以贪弊之罪拘禁胡光烈。既是如此,那写密折之人,又如何得知胡氏谋逆一事?我的密函,同时也是家书,有涉私情,萧綦决不会再让第二人看到。除非密函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抑或是……萧綦故意如此!

我站起身,扑到案前,那密折仍摊开在灯下,一字字凝神看去,并无丝毫异样,凑近灯下看了又看,仍无发现。

外面隐隐传来宋怀恩和徐姑姑的声音,似乎是宋怀恩欲进来探视我的情形。

惶急之下,我竭力思索往日蛛丝马迹的提示,心中蓦然一动——我曾按九宫洛图自制了猜字的游戏,闲来以此为乐,考较萧綦的眼力。不管我怎么改变排布,他每次都能找出,唯有一次挖空心思的布置,终于难住了他。当时他曾笑谑说,你若是做间者,只怕无人能破解你的密信。

我心口剧撞,回想当时的排布序列,以手指按了文字一行行找去。

第一个字是“有”,第二个字……我凝神找去,细汗渗出掌心,越急越没有头绪,蓦的灵光一闪,一个“变”字跃入眼中!

有变!我猛然捂住口,不让自己惊呼出声。

后面又找到了两个字,连起来正好是,“有”、“变”、“速”、“归”。

——是萧綦,果然是他,故意在文字里现出破绽,引起我警觉,再以这样的方式向我示警。

刹那间,仿佛经历了一次生死轮回,从无底深渊重回人间,重又得见光明。劫后余生般的狂喜,压过一切恐惧震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只要知道他活着,别的,再也不足为惧。

这般隐秘小心,是为了防范谁?

是谁得知萧綦失去“音讯”,立刻就相信他已经遭遇不测,迫不及代要确认他的死亡?

外面有脚步声逼近内室,我立刻将密折凑近烛火,火苗窜起,舔噬了字迹。

“宋大人,不可惊扰王妃!”徐姑姑的声音传来,已经近在门口。

我一挥袖,打翻烛台,引燃桌上书册,连带那密折一起烧了起来。

门开处,宋怀恩与徐姑姑都被火光惊住,身后侍女一片惊呼。

“王妃小心!”宋怀恩一步上前将我拉开,徐姑姑惊叫着唤人扑火,而桌上俱是书册,遇火即着,早已将密折烧成灰烬。

宋怀恩强行将我架开,半拖半抱地带出内室,我跌伏在他臂弯里,终于失声痛哭。

徐姑姑与左右侍女跪了一地,哭作一团,一时哭声不绝。

“王爷为国捐躯,浩烈长存。然而眼下局势危急,王妃务必节哀,以大局为重!”宋怀恩满面沉痛。

我掩面惨笑,“还说什么大局,王爷都不在了,我还争这些做什么?”

徐姑姑膝行上前,泪流满面,“还有小世子,还有郡主,还有这许多人等着你,阿妩……”

“难道王妃就眼睁睁看着朝廷大乱,看着王爷辛苦半生的基业毁于一旦?”宋怀恩握住我的肩。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这张熟悉的面孔,这张眉锋眼角都写满“忠义”的面孔,忽然有刹那的恍惚。

“如今王爷一去,军中朝中群龙无首,诸将相争,随时可能酿生巨变。”他一脸忧切,语含悲慨,“王妃务必早做打算,怀恩愿誓死保护王妃和小世子周全!”

我惨然闭上眼,蓦的长跪在他跟前。

他一惊,忙也跪下,“王妃,你,这是做什么?”

我抬起泪眼,哀哀望着他。

他张了口,一时怔怔不能言语。

“怀恩,如今我能托付的人,只有你了。”我身子颤抖,眼泪滚滚落下。

他目光变幻,直直看我,终于长叹一声,重重叩下头去,“怀恩誓死追随!”

我凄然道,“如今军中,论威望才德,只是你堪服众望。”

他踌躇道,“话虽如此,但要号令六军,也非易事,除非有王爷的虎符在手……”

我低头,心中彻底冰凉一片,最后一丝侥幸的希望也灰飞烟灭。

怀恩,真的是你。

心中惨淡到了极处,反而没有恨意和愤怒。

萧綦手中虎符,一式为二,除了他自己握有其一,另一枚便藏在我手中。

这是萧綦出征之前,留给我最重要的东西。

名义上凭此虎符即可调遣天下兵马,但实际可供我调遣的兵马,也不过是留守京郊的十五万驻军。

当日我还与他笑言,我一介女子,身无军职,拿了虎符也调遣不了天下兵马。

然而,这虎符若是落在宋怀恩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语。

他本已官至右相,在军中多年,威望隆厚,如今胡唐二人均已不在,萧綦一死,自然唯他独尊。

只待虎符到手,便可顺理成章接管兵权,更挟天子以令诸侯,取萧綦而代之。


五十五、迷局

低头,再到抬头,只短短一瞬,心中却已回转过千百个念头,仿若过了一生那样漫长。

眼下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再没有退路,我只能将计就计,押上全副身家性命,与宋怀恩赌这一局!

我抬起头,未成语,已泪流满面,“往后,我与这一双孩子,生死祸福都全赖于你了。”

“怀恩不敢!”宋怀恩一震,目光灼灼地凝视我,口称不敢,眼底却分明有掩饰不住的亢奋,“怀恩旦有一口气在,绝不致令王妃受半分委屈!

我含泪看他,身子一晃,借势就要跌倒。

他抢上前来,猛的将我揽住,当着左右侍女,就这样将我揽在怀中。

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只是令我愈发寒冷,背脊上仿佛贴着一条冰凉的蛇,随时会啮人。

这双手臂,曾经一次次扶助过我,晖州一战的情景恍若就在旧日。这些年一路走来,我怀疑过许多人,猜忌过许多人,唯独没有防范过他。

一夕之间,最可信任的朋友,已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隔了层层衣衫,我仍觉察到宋怀恩的心跳,如此急促纷乱,他的手臂也有些微颤抖。

“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恳求王妃千万振作,趁消息还未走漏,提早部署,以保周全。”他扶住我双肩,目光殷切,甚至有那么一丝诚恳。

我闭了闭眼,强作镇定,拭去泪痕,“不错,王爷辛苦半生打下的基业,绝不能就此崩毁。”

他满目的心痛怜惜,竟像是真的一样。

我戚然望定他,“宋怀恩,你可愿立誓,无论身在何位,终生庇护世子与郡主周全,庇护豫章王府,永不侵害我的族人?”

他放开手,缓缓退后,脸上因激越而涨红。

我迫视他,“宋怀恩,你可愿向我立誓?”

他凝望我,额头青筋凸跳,僵立半晌,断然单膝屈跪,以手指天,“皇天在上,宋怀恩立誓效忠王妃,终生庇护王妃、世子、小郡主周全,永不侵害王妃亲族,如有违誓,天诛地灭!”

话音掷地,四下静穆,月光穿过廊檐照在他的脸上,光影浮动,明暗不定。

我咬唇,对他戚然一笑,“但愿你永远记得今日的誓言。”

他的目光灼人如炙,终于不再有隐忍的沉静,第一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看我,与往日判若两人,再也不是那个影子一般的存在——终于不必再隐没于萧綦的身后,永远被萧綦的光芒所掩盖。

“我将王爷的虎符交付予你。”我缓缓道,“由你接掌天下兵马,传令北伐诸将班师回京……大军抵京之前,密不发丧,不得走漏消息,以免朝野动摇。”

宋怀恩俯首,“谨遵王妃令谕!”

我疲惫地阖上眼,却听他道,“眼下情势危急,是否立即调遣京畿驻军入城部署,以防万一?”

——好快的心思,我暗暗心惊,脸上愈是不动声色,“一切由你作主。我这就入宫面见皇上,请皇上颁诏,任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方可名正言顺号令六军。”

他自然明白,一旦群龙无首,唯有挟天子以令诸侯,子澹仍然是一枚重要的棋子。

“你一夜未眠,先歇息半日再入宫不迟。”他忽柔声道。

顿时心中惊跳,几乎被这句话骇出冷汗,莫非他已觉察我的用心?

抬眸却触上那熟悉的温和眼神,满是忧虑热切,似真正关切于我。

“你的脸色这样差……”他直直盯着我,上前一步,抬手欲抚上我面颊。

我立刻退后一步,他的手便那样僵在了半空。

“你且去书房稍候。”我垂眸,疲惫地掩住脸,“我很累,容我稍事梳洗。”

他张口欲说什么,终是沉默转身离去。

踏入内室,我顿时无力软倒,倚在椅中,再没有半分力气。

“王妃,真的要把虎符给宋大人?”徐姑姑满眼惊疑,不愧是久经历练的人物。

“你看出端倪了么?”我惨然一笑。

徐姑姑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不,老奴不明白。”

我惨笑,“王爷还活着,只是,宋相反了。”

徐姑姑身子一晃,簌簌发抖,再说不出话来。

梆梆梆梆绑,敲更声传入耳中,已经五更天了。

我撑了桌沿,咬牙站起来,“现在已不及细说了,徐姑姑,我要交托你两件事情,务必记好,立即照我的话做,不管有什么疑问,回头再说。第一、找个稳妥的人,立即带我的印信去见铁衣卫统领魏邯,让他点齐人马,去右相府等候我;第二、你亲自带着小世子和郡主去慈安寺,将我的手书带给广慈师太,余下的事情听从她安排。之后,除非我或王爷亲自前来,断不可让任何人得知你们的藏身之处。”

徐姑姑颤声喜道,“王爷,王爷……果然平安?”

我点头,眼眶酸涩发热,胸口似堵着巨石,泪水几度回转,终究没有落下。方才在宋怀恩面前,刻意示弱以消除他的戒备,当时泪如雨下,说哭便能哭,而此时却再无眼泪。有多久不曾流泪的?萧綦从前总取笑我爱哭,开心也罢,生气也罢,眼睛一眨便能掉下泪来。如今,我眼中却已干涸,连心底都逐渐变得坚硬,眼泪竟成了不可求的奢侈。

“可是你呢,阿妩,难道你不随我们一同离去?”徐姑姑惶然握住我的手。

我一笑摇头,“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打算。事不宜迟,趁宋怀恩被拖在书房,你速速从侧门离去,我也只能拖他这一时,一旦虎符到手,他很快会察觉我的打算。”

“那时你怎么办?”徐姑姑惊问,“虎符真的要给他吗,那岂不是京城兵马都落入他手里?”

“虎符是死物,人是活物。只要人在,总会有办法,若不交出虎符,便无法骗得他相信。若是此刻逼他翻脸动手,我们只有死路一条。”我反握住她双手,“你放心,王爷已经带着大军赶回,此刻应当已在途中了。”

匆忙修书交给徐姑姑,送她离开,我又唤来阿越,让她秘密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四个儿女,带她们赶往重华门等候。一切安排妥当,我更衣梳妆,仔细以胭脂染红眼眶,匀上一层细粉,让脸色死白如鬼,看上去果真像一个悲苦欲绝的寡妇。

妆毕,我取了虎符,亲自前往书房。

宋怀恩接过那火漆封印的匣子,迫不及待打开来仔细端详。

他果然未能完全信我,若虎符作了假,只怕立时便会翻脸。

“王妃以重任相托,怀恩必定誓死相随!”他难掩喜色,向我一拜到底。

“有你在,我一切都不担心。”我勉强笑了笑,身子一晃,就此软软倒下去,佯装昏迷。

宋怀恩慌忙传召太医。他急于控制京畿兵马,踌躇半晌,终是拿了虎符,赶往城东大营。

待他一走,我立即唤来侍女,假扮成我躺在内室,隔了床幔谁也看不清楚。

我悄然从侧门离开,轻衣简车,直奔右相府而去。

以虎符诱他去城东接手京畿驻军,一来一去,足有两个时辰。

趁此调虎离山之际,我已有足够的时间安排一切。

车驾疾驰,从车帘的缝隙回望,巍峨的敕造豫章王府在晨光里渐渐远去。

我猛的放下帘子,闭上眼,不敢再回头。

这一去,生死成败都是未知。走的时候那样决绝,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一眼,连两个孩子被徐姑姑抱走的时候,我也仅隔着襁褓抱了他们一下。

孩子和我,是萧綦最大的软肋。一旦宋怀恩得知萧綦未死,必会挟持我们为质。当务之急,我必须将两个孩子远远送走,确保他们平安,才可放手一搏。广慈师太是母亲多年挚交,将两个孩子交到她手中,有她和徐姑姑的照应,无论我是生是死,他们都可以安全避过此劫。

而我,却不能,亦不会一同逃走。

宋怀恩有了虎符,若再挟持子澹,颁下诏令,势必酿成大患。我唯有抢在他的前面,封闭宫城,以号角烽烟向京畿戍卫大营示警,揭穿他谋逆之行,才有希望稳住京畿守军。一旦翻脸动手,也只有宫城才是暂时安全的地方。毕竟是天家禁阙,宋怀恩不敢以武力强攻,否则便当真是谋反了。

即便他横下心来造反,以宫城的坚固及八千禁军的抵挡,也至少能坚守三五日。多坚持一天,胜算生机便多一分。一旦萧綦亲自赶到,京畿守军必然倒戈归附,宋怀恩被夹击在城中,无异于自掘坟墓。

疾驰颠簸的车驾,摇晃得脑中一片混沌。

我紧蹙了眉,竭力理清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总有一个关键处想不透——到底,宋怀恩是不是早有预谋?

一切转折的关键,正是那道煞费苦心的密折,若从这里开始回溯,密折确是出自萧綦之手,所述军情乃至他自己的死讯,都是他一手炮制。

他送来这道暗藏玄机的密折,不只要给我看,更是给宋怀恩看——只不过,我看的是真,宋怀恩看的却是假,两者的用意截然相反。

那么在密折之前呢,是萧綦一早落入了宋怀恩的阴谋,还是宋怀恩至此才踏入萧綦布下的局?

前事如电光般掠过眼前,唐竞的突然造反,突厥的长驱直入,胡家的罪案,乃至对小皇子的处置……此时想来,关键处都有宋怀恩的身影。

如果没有人里应外和,唐竞和突厥人能否如此顺利,又如此精准地算到时机,趁当时山道崩毁,北境军情无法传回而大举入侵?

直到此时我才觉出疑窦,那么萧綦呢,他出征之前可曾对宋怀恩有过怀疑?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才发现宋怀恩的阴谋?

宋怀恩,在我们身边最亲近的人,也是距离那无上权位最近的人。

面前一步之遥就是那天下至尊的位置,就有他梦想中的一切,只是面前却横亘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山峰。

无望的时候,尚能埋头走好脚下的路,一旦面前那座山峰有了崩塌的可能,还会一如既往的低头吗?

是自己动手推倒山峰,取而代之;还是甘愿一生低头,止步于山峰之前——宋怀恩,他是背叛者,亦是一个被诱惑者。

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尽皆浮上眼前。

唐竞死了,宋怀恩反了,然而胡光烈真的反了么?

在这一场生死博奕中,如果唐竞和宋怀恩是共谋,胡光烈却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当日胡氏案发,牵涉甚广,宋怀恩密报所列,桩桩铁证如山,胡光远确实为谢侯所利用,串谋舞弊属实。我下令缉拿胡光远下狱审讯,却不料,他竟自尽在狱中。当时我即将生产,无法亲自入狱探视,前前后后都是由宋怀恩一手处置。及至产后数日,我也曾接到魏邯的密报,指宋相刑讯严苛,胡光远之死堪疑。

彼时,我深信宋怀恩忠诚可靠,更严令太医遮瞒胡光远之死的真相,以免惊动远在边关的胡光烈,对魏邯的密奏也只当是他不明内情,只按下不发。

从那时起,宋怀恩终于将刀锋指向了萧綦——先借舞弊案逼死胡光远与谢侯,诱使子澹与胡瑶写下密诏向胡光烈求援,进而挑动胡光烈与萧綦的不和,甚至逼反胡光烈,再借突厥人之手,内外夹攻,害死萧綦。

眼下看来,宋怀恩不但与唐竞共谋,更与远在突厥的贺兰箴私下串通已久。

最信任的朋友和最危险的敌人一旦携手,那意味着什么?

我周身串起阵阵寒栗。

可是,胡光烈真的反了么?他是被宋怀恩一手利用,还是,根本就是萧綦故意布下的障眼法?

千头万绪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真相的轮廓已渐渐凸现,我却找不到奥妙所在,更猜不透其中的关键。

枉自机关算尽,总有人算在你前面,纵然玲珑百变,也抵不过天意弄人。眼前迷雾重重,仿佛走在一条漆黑的羊肠小道,伸手不见五指,脚下却是无底深渊。

唯一亮在前方的一点灯火,就是萧綦。

我与他的命运,已经相融相连,犹如血脉筋骨,到死也不可分拆。

走到这一步,就算他要弑天灭地,我也只能拔剑相随。

我默默握紧袖中短剑,透过剑鞘,似乎仍有彻骨寒意从掌心传来。

这把剑从宁朔一直随我至今,也曾霜刃饮血,救我性命于危难,也能取我性命于顷刻。

我已做好最坏的打算,假如事败宫倾,我宁愿引剑自戕,玉石俱焚。


五十六、诡断

车驾停在右相府前。

魏邯接到我的密令,已经率五百铁衣卫精骑赶到,将右相府团团围住。

当日以宋怀恩权倾朝野,魏邯犹敢一道密折揭举胡光远之死的疑窦——我从来都看不穿这个银甲覆面,沉默如铁石的魏邯,看不穿他铁面罩下那双阴沉的眼里,到底深藏着多少冷酷,多少忠诚。正如我从不知道,他为何会成为铁衣卫统领,何以成为萧綦最信任而又最神秘的心腹。

能够成为铁衣卫的人,都是从萧綦近身侍卫中挑选的佼佼者,他们追随萧綦不下十年,身经百战,都是誓死效忠的勇士。凝望眼前这一个个黑铁重甲的将士,我第一次觉得“忠诚”这两个字,如此沉重而无奈。

什么是忠诚,世间可有绝对的忠诚?

以宋怀恩和唐竞,与萧綦同生共死十余年,一同出身于寒微草芥,踏着血路相携走来,一同登上权力的顶层。萧綦待他们,不可谓不厚。重兵相与,高爵相赐,没有半分对不起昔日弟兄。他唯一做错的,就是比他们站得更高。

皇权之前,只有惟我独尊,再没有什么同袍情义。昔日可以同寝同食,同生同死的手足,一旦站在朝堂之上,就划下了森严界限。至高无上的王者,只能有一个。

他们的忠诚,不能说是假,只是放在江山皇权面前,却太过微渺。

我望着眼前这一个个热血的士兵,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仿佛能感受到他们炽热的血液里,奔涌着的近乎疯狂的忠诚。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将毫不犹豫地拔剑擎弓,为了千里之外的豫章王,为了他们心中的神祗,效死搏杀,在所不惜。

可是谁能知道,十年后,二十年后,他们若身登高位,饱受权势的熏陶,还会不会赤胆忠肝一如今日?

晨光照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熠熠生寒。

“魏统领,动手吧。”我抬头望向右相府的大门,淡淡开口。

铁衣卫冲入毫无防范地右相府,搜捕阖府上下,凡遇抵抗者一律就地格杀。不到一炷香时辰,即将七十岁的宋老夫人、七岁的长子、五岁的次子,连同两岁多的幼女和宋怀恩的两个侍妾一同锁拿,押到我车驾前。

“宋夫人何在?”我环视这一众惶恐哭叫的老幼妇孺,唯独不见玉岫。

“属下等搜遍府中各房,都不见宋夫人。”一名统领躬身回禀。

玉岫性情敦淑,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习惯,一大早不应不在府里。

我眉头一蹙,与魏邯对视一眼,魏邯转头对副将冷冷道,“押这两个侍妾去找,若再找不到人,就给我杀了这二人。”

那两名娇滴滴的侍妾顿时尖叫哭喊,那绿衣美姬跌跪在地,指着一名瑟缩跪地的老者哭叫道,“昨晚是邓管事将夫人带走的,我们全不知情,大人饶命啊!”

副将呛啷一声拔刀,抵在那老者颈边,“说,宋夫人现在何处?”

那锦衣老者扑通跪倒,身如筛糠,“夫……夫人,被相爷关在书房密……密室里。”

魏邯立即令人押了那老者在前带路,片刻工夫,铁衣卫果然从门内押着一个鬓发蓬乱的妇人出来。

“玉岫!”我脱口惊呼,定睛看去,这乱发如蓬,华服污损的憔悴妇人,脸颊高高肿起,眼睛红肿,赫然就是敕封一品诰命的右相夫人,萧玉岫!

她身子一软,跪倒在我面前,颤颤抬起头来,“他还是动手了么?”

我望着她脸颊的红肿淤青,心如刀割。

玉岫惨笑不语,忽地跪行到我跟前,重重叩下头去,“他是一时糊涂犯了错,不关孩子们的事!王妃,求你放过几个孩子,玉岫愿意以命抵罪,替他受过!只求你饶了他,饶了孩子!”

她额头撞在青石地上砰然作响,左右侍卫一把将她架开,她仍挣扎不休,直叫着“王妃,求你开恩——”

魏邯箭步上前,翻掌为刃,切在她颈侧。

我心头一紧,来不及开口制止,玉岫已经两眼一翻,无声无息软倒,就此昏迷在地。

“宋夫人只是暂时昏迷。”魏邯面无表情地转向我,“一干人犯如何处置,请王妃示下。”

我不语,缓缓扫视眼前这一众面孔,宋老夫人曾经被人蹒跚搀扶着,执意要亲眼瞧瞧我的孩子;那两个活泼的男孩子曾经被萧綦抱在马背上,教他们挽缰驰马;小小的女孩子曾经被我抱在怀中,咯咯笑着不肯再让她母亲抱走……这些人,曾经与我如此亲近,亲近得如同家人一般。

我的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妾,令她们陡然瑟缩低头,不敢看我。

绿衣美姬的容貌似乎有些面善,我蹙眉略看了看她,终将目光转回昏迷的玉岫身上。

心底千言万语,无尽苦楚,总算对着这个唯一可以倾吐的人,却没有机会开口。

我暗暗捏紧双拳,一狠心转身,“全部带走!”

身后老老小小哭喊成一片,都被合拢的车帘隔挡在外面。

我一动不动坐在车里,用力握紧袖中短剑,掌心渗出冷粘的汗水。

我与魏邯赶至宫门,三千铁衣卫已经在此候命。

宫中庞癸统率的五千禁军,连同这三千精骑,就是我所能倚赖的全部人马了。

一个时辰已经过去,我抬头看了看天色,只怕宋怀恩也已赶到东郊大营了。

“封闭宫门,燃起烽烟,鸣金示警。”魏邯斩钉截铁传令下去。

沉重的宫门轰然合拢,护城御河上巨大的金桥缓缓升起。

低沉的号角吹响,各处宫门落下重锁,甲胄鲜明的禁军戍卫刀剑出鞘,明黄旌旗高高飘扬在皇城之上。

一股青色烟柱从宫中最高的凤栖台上腾空而起,直冲天际。

这是宫中示警的烟讯,京畿四周驻军,一旦望见烽烟,便是接到入京勤王的诏令。

我命人检查宫中水粮兵器,除禁军箭矢有限外,一应水粮充足,坚守半月都不在话下。

各宫室殿阁都被封禁,宫人侍从未得传召一律不得擅自出入,以防起乱。

一应部署周全,我登上城楼,眺望东郊方向,良久仍未见有烟尘自东面升起。

魏邯在我身后冷冷一笑,“看起来,宋怀恩没这么容易得手。”

我颔首微笑,不错,如若他顺利接手了东郊驻军,带领军队赶回城中,此刻东边天际理应看到万骑扬尘的沙雾。眼下已过了一个多时辰,不见驻军开拔的迹象,想来是驻军统领已经看到了我的烟讯,知虎符有疑,不肯听命。

“魏统领,今日有你及诸位将士舍命相随,王儇感激之至。”我侧首,平静地笑看魏邯。

面罩下的魏邯不辨喜忧,一双眼里仍是冷冰冰没有表情。

我转身,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却听他低低开口,“王妃的勇气一如当年。”

我一震,直直看向他的眼,这双眼,这个人,莫非……

他眼睛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不错,正是属下。”

隔了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忘记,当年被贺兰箴挟持,从晖州至宁朔的一路上,那个奉了萧綦密令,乔装随行,暗中保护我的粗豪大汉。我不可思议地瞪着魏邯,竭力想从他身形相貌上,寻找当年的痕迹。

“临梁关一战,属下大意中伏,身受重伤,本该按军法处死,王爷却留了我一条性命。”他缓缓伸手摘去了脸上白铁面罩,依稀熟悉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横贯至颈,两鬓更已有了点点斑白。

“至此之后,属下更名魏邯,再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淡然一笑,重又将面罩戴回脸上。

望着眼前这神秘的铁面将军,我竟心潮翻涌,一时不能言语。

危难之际,重逢故人,往日种种似又回到眼前,陡然生出的狂喜和欣慰实在无法诉诸言辞。

“王爷待属下有再生之德,重塑之恩,纵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报效万一。”他说完这句,一双冷眸重又回复冰冷神情,“属下旦有一息尚存,断不容叛贼踏入宫城一步。”

我望着他,眼中渐渐发热,向他深深俯身。

“王妃!”他慌忙阻拦。

我依然坚持向他行了大礼,抬头望向这张铁面覆盖下的脸,“魏统领,多谢!”

这样一份忠肝义胆,这样一个铁铮铮的汉子,顿时令我勇气倍增。

至少,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经历这许多动荡起伏,仍然守护在我们身边,仍然没有改变。

仅此一点,已经何其珍贵。

玉岫,是否也一样未变,我却不知道。

她是伴随我一路走来的人,我亦眼看着她从懵懂少女,而至一品诰命夫人。

凤池宫里,她已经醒来,被带到我面前。宫人已经侍侯她梳洗整齐,宝蓝宫装,丰髻低挽,形容却是越发憔悴,平日满月似的莹润脸庞蜡黄无光,左颊红肿未褪,淤青犹在。她神情恍惚地走到我面前,屈膝便跪,未开口,眼眶先已红了。

我挥手让左右都退出去,只留我与她二人单独相对。

“你起来,不必跪我。”我端坐在椅上,抿紧了唇,隐忍心中凄楚,腰间阵阵酸麻,几乎让我动弹不得。

玉岫恍若未闻,仍是低头跪着。

“也罢,既然要跪,也该是我跪你。”我点头,咬牙撑了扶手,膝盖一屈,重重跌跪在地。

“王妃!”玉岫惊呆,扑上来搀扶我,我却已疼得冷汗涔涔,说不出话来,膝盖的疼尚不足道,腰间却似要断裂了一般,双腿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自从生产之后,一直未能静养复原,腰间时常酸麻,每遇阴雨则疼痛难耐,仿佛失去知觉一般。太医一再叮嘱我静养,今日却车驾颠簸,引得旧疾发作。

“玉岫,我对你不起。”我咬唇,望着她关切的面容,刹那间眼眶发热,模糊一片。

“没有,没有,王妃你莫要这样说,玉岫当不起……”她更慌乱,好像又变回昔日那个怯怯的小姑娘,久已历练得干脆利落的口齿,浑然没了作用。她明明知道,此刻儿女的性命被我捏在手中,丈夫也成了我的敌人,却一如既往地关切我,回护我,十年都不曾改变。

然而,我又为她做过些什么——许婚、诰封、还是那个豫章王义妹的名分?这些又有多少是真心为她打算的,多少是出于利益笼络的需要?仅仅如此,便令她感恩戴德一生。扪心自问,我如何当得起她这份感恩。

她又扶又挽想让我站起来,我却半分力气也没有,索性握了她的手,笑道,“别费劲了,陪我坐会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聊天了。”

她呆了呆,不再坚持,依言坐到我身边,仍不忘将椅上锦垫放在我腰后。

玉岫比我年少三岁,如今看起来却似比我年长许多,俨然三旬妇人。

“你胖了不少。”我蜷起膝盖,将头枕在膝上,侧首笑看她,记起她从前瘦弱的样子。

玉岫低头笑,“奴婢都养过两个孩子了,哪里还窈窕得起来。”

这么多年她总是不改口,在我面前依旧一口一个奴婢。她生养了一男一女,次子却是侍妾所生。当日宋怀恩纳妾,我很是恼怒,却因玉岫的沉默而无可奈何。饶是如此,我也不许萧綦送去贺仪,很久一阵子不给宋怀恩好脸色看。萧綦笑骂我偏袒护短,对王夙的姬妾不闻不问,却对别人纳妾深恶痛绝。

记得当时,我回敬萧綦,“别人是别人,哥哥是哥哥,玉岫却不是旁人。这件事上,我就偏不讲理,偏不公道,对王爷你更是没公道可讲。”

这句话事后却被阿越当作笑谈传给了玉岫,令得玉岫又哭又笑。

这样的时候,我竟记起这件事来,不觉唏嘘。

“他这些年待你如何?”我终究忍不住问了,这一句话压在心里许多年,从未当面问过她。

玉岫怔怔半晌,眼眶一红,轻轻点头,泪水却溅落玉砖。

我叹息,伸手抚了抚她面颊的红肿,“到此时,你还是不肯说他的不是?

玉岫别转头,颤声道,“他,他只是一时糊涂……”

“你是何时知悉了他的密谋?何时被他囚禁?”我直视她,冷冷问。

玉岫泪流满面,“我劝不了他,他说王爷总算走了,到底该轮到他了……”

我反手抓住玉岫手腕,紧紧迫视他,“我问你,接到折子之前,他可有异常?”

她低下头,只是哭,却不说话。

“你究竟什么时候察觉他有异动?”我猛的直起身,惊得她直往后面缩,仍是哭着摇头。

我攥紧她手腕,“胡光远一案,你可知道些什么?”

玉袖顿时脸色煞白,颓然跪坐在地。

无论我再怎样追问,她咬紧了牙,再不开口。

我已然明白,她是不愿骗我,亦不愿说出宋怀恩的秘密。


五十七、猜忍

号角呜咽,鸣金示警之声从殿外传来,响彻宫城。

玉岫与我俱是一惊,未及开口,门外传来侍卫通禀,“魏大人求见。”

“看起来,宋怀恩的动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脸色却越发惨青。

我扶了靠椅勉强站起,玉岫伸手来搀扶,被我拂袖挡开,两人之间顿时隔开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着手,僵立在那里。

“站在哪一边,由你自己选择。”我坐定,敛去温软神色,冷冷逼视她,“若是决定与我为敌,就拿出宋夫人的样子来!”

玉岫咬唇不语,眼泪分明已在眼底打转,终是倔强地昂起了头。

我不再看她,扬声命魏邯入内。

殿门开处,魏邯按剑直入,白铁面具闪动森冷光泽,“禀王妃,宋怀恩执虎符接掌东郊大营约五万兵马,下令封闭京畿十二门,全城戒严,不得出入。”

只五万么,我略略牵动唇角,问魏邯道,“其余九万如何?”

“皆按兵不动,作壁上观。”魏邯声如金铁,“据报行辕大营略有骚乱,振武将军徐义康严令各营坚守,不得擅离职守,渐已平定营中大局。”

好个徐义康,我暗自记下了这个名字,今日之乱若能平息,他当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问道,“宋怀恩的兵马,现在到了何处?”。

魏邯道,“已入内城,正分兵两路,一路直扑宫门,一路屯守城外。”

“往宫城来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马?”我垂眸沉吟。

“暂且不详。”魏邯低头。

我点头道,“再探!告诉庞统领严守宫门,时刻备战!”

魏邯领命而去。

玉岫微微发抖,强自镇定,下唇却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丝帕递过去,并不看她,“你猜,他的胜算有几成?”

玉岫接过丝帕,捂住了唇,似乎下定决心以沉默与我对抗到底。

“如果王爷还活着,他的胜算,你猜又有几成?”我转眸,看着她,淡淡开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骤然因震惊而放大。

我静静看她,一言不发。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骇然盯着我,“怎会这样,折子上明明写了,王爷已经,已经……”

“所以才能骗过宋怀恩,令他放松戒备,我才得以先发制人。”我微笑,凝视她双眼,“此所谓将计就计,宋夫人以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已踏入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没有了胜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杀了我,夺下京城,也一样逃不出萧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将是豫章王兵临城下,大开杀戒,血洗叛军。

玉岫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几近崩溃。

殿门外靴声橐橐,魏邯刚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禀报王妃,密探来报,宋怀恩令人包围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获,下令搜捕全城,凡周岁以下婴儿皆被带走。”我咬牙未语,身侧却一声低呼,玉岫紧紧捂住口,双眼含泪,肩头剧烈战抖。

魏邯扫她一眼,继续道,“宋怀恩现正亲率两万兵马赶来,届时重兵围困宫门,恐怕宫外消息再难传递入内。”

“无妨,该来的总归要来。”我扬眉一笑“魏统领,你可准备好了?”

“属下与麾下弟兄,誓与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视我,那铁面罩下的眼睛灼灼发亮,恍惚回到昔年宁朔城外那个寒冷的夜晚,也是这样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现,带着坚定与勇毅,对我说,“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在宁朔,在晖州,在今日,众多大好男儿,进可开疆拓土,退可尽忠护主,视生死如等闲,这便是追随萧綦麾下的铁血军人。

宫门方向再次传来低沉的号角呜咽,魏邯匆匆离去。

玉岫痴痴望着宫门的方向,脸色青白得可怕,却不再战抖流泪。

死寂的殿内,她低垂了头,不辨神色,开口却是低涩沙哑,“胡光远是他杀的。”

我不意外,亦不恼怒,只觉得深深悲凉。那鲁莽憨直的年轻人不过是一颗棋子,宋怀恩杀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个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头来,直直看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凄然一笑,“为了盈娘,怀恩早想杀他。”

我一怔,“谁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听见我的问话,自顾说下去,“怀恩带盈娘回府之日,胡光远就闹上门来,说是道贺,却差点动了手……这么多年,我还未见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听得迷惑,似乎是为了一个女子,令胡光远与宋怀恩一早结下怨隙?

玉岫望着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过是个歌姬,怀恩迷恋她已久,只因从前纳妾被你斥责,才不敢带回府来。那日在绮香楼,胡光远醉酒与他争夺盈娘,怀恩一怒之下便将盈娘带走。当晚胡光远便上门生事,名为道贺,实则讥诮。”

我不耐听这争风吃醋的过节,正欲打断,却听玉岫缓缓说道,“若不是胡光远说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话,怀恩也不会突然向他动手。”

“什么话?”我惊疑道。

玉岫幽幽望住我,“他讥讽怀恩说,此女越看越觉肖似某人,右相痴心妄想的该不会是那人吧。”

她的声音轻忽,入耳却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惊电般闪过一张似曾相识地面孔,那个绿衣美姬……难怪觉得面善,那眉目分明与我的容貌有着几分相似。

宋怀恩以妹婿的身份,与我素来亲厚,京中皆知他与豫章王是亦臣亦友,与王妃亦忠亦亲。

当年暗藏的情意,应当已随流年淡去,然而胡光远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的一句,竟道破这桩隐秘……

我心中突突乱跳,分明颈颊火烫,后背却又冰凉。

玉岫的目光让我有如芒刺在身,不敢与她对视——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又隐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脸,缓缓坐倒椅中,只觉铺天盖地的巨浪从四面涌来。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来还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开,我一介凡人之躯还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戚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

那日胡宋两人当场动手,却不知是谁密报了萧綦。正当僵持之际,萧綦盛怒而来,迎面一掌掴得胡光远口鼻流血,宋怀恩上前领罪,萧綦却只看了一眼瑟缩堂下的盈娘,随即令侍卫将她绞杀。

人死了,谁也不必再争,谣言之源也随之抹去。

然而,宋怀恩出乎所有人意料,借着七分酒力,挺身维护盈娘,竟当面忤逆萧綦。

僵持之后,萧綦终于放过盈娘,却罚怀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并立下禁令,谁若将当晚之事泄漏出去,死罪不赦。

细想起来,隐约记得有一晚,萧綦至夜深才归,隐有怒容未去,问他却只道是军务烦心,当时我亦不曾深想。

萧綦明知宋怀恩心气奇高,为人自傲,偏偏当众挫他锐气,也是暗中给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够与萧綦一争长短,无论是他手中江山,还是身边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觊觎。

萧綦有心削夺权臣兵权,已非朝夕之事。彼时正值胡宋党争最剧之时,宋怀恩野心勃勃,处处排斥胡党,极力想将军中大权一手揽过,已经引得萧綦不悦。

而那一次的意气之争,无疑打破了萧綦与他之间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将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后萧綦亲征,将胡宋二人分别委以重任,胡光烈领前锋大军开赴北疆,宋怀恩手握大权留守京中。

表面看来,萧綦对左右肱股大将的信任,丝毫未因唐竞之叛而动摇,反而加倍倚重。对于宋怀恩,前有当众严责,施以惩戒;后又委以重任,给他无上信任,可谓是恩威并济。彼时,萧綦仍然给了宋怀恩最后一次机会。

可惜宋怀恩终究被野心私欲所诱,铸下大错。

玉岫望着我戚然而笑,眼角泪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艰难开口,“玉岫,今日一战,无论谁生谁死,我对你并无愧疚……唯独当年,明知一切还将你嫁与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转过头,泪水簌簌落下,“你无需愧疚,当年是我自己甘愿。”

我隐忍目中酸涩,缓缓开口,“如果时光逆转,倒回当日,明知是这结果,你还愿不愿接受指婚?”j

“是,我仍愿意嫁他。”玉岫笑语含悲,却坚定无比。

我笑了笑,从心头到喉间都是浓涩的苦。

同样再给我们一次选择的机会,玉岫仍愿意站在他的身边,做他的妻;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赐婚,成为豫章王妃。

幽寂的内殿,两个女子静静相对,彼此间横亘着跨不过的恩怨,也牵绊着斩不断的情谊。

这些年,一次次风浪我们都相伴着过来了,终于走到今日,却是这样的境地。


五十八、深谋

还只是黄昏时分,天色却已沉沉黯黑。

窗外不知何时已飘起霏霏雨丝。晚风捎来微雨潮意,夹杂着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从宫门方向传来,隐约可见火光明灭,缭绕浓烟笼罩在九重宫阙上空。

我侧首,对跪在身后的玉岫淡淡道,“你留在这里,孩子们有嬷嬷照看,我不会为难你一家老幼。”

言罢,我转身步向门口。

“我想再看一看他!”玉岫忽然跪下,“王妃,求你让我去宫门,远远看他一眼!”

我驻足,不忍回头,她已知生离死别就在眼前了。

“好好活着,你还有儿女,还有余生。”我暗一咬牙,狠下心道,“他从未爱过你,又纳妾不专,将你刑囚,这样的男人不值得你为他伤痛!”

身后沉寂半晌,玉岫忽然大笑,“值得,王妃,你告诉我什么是值得?”

我蹙眉,不想再听,抬足迈向门口。

“王爷难道就不狠心?一个不顾你安危,将你抛下不顾的男人,为他鞠躬尽瘁可又值得?”

这一句凄厉质问,如箭一般洞穿了我心胸。

她跪在地上,却昂起头,目光幽幽,毫不示弱地看着我。

到底是跟在身边将近十年的人,懂得如何找到我的破绽,也知道什么话伤我至深。

我看着她,胸口一寸寸冷下去。

若是从前听到这一句话,或许我真的会被击倒,可惜,我已经不是昔日易碎的阿妩。

“正因为他是萧綦,才会大胆冒险,将我置于这风口浪尖。”我仰面微笑,“也正因我是王儇,他才敢放手将这一局交到我手里。”

“论情分恩义,我们是夫妻,是爱侣。”我一字一句道,“而在这皇图霸业的路上,我们则是并肩作战的知己。太平时,我会在深闺中为他研墨添香;变乱时,我可以站出来为他披荆斩棘。他若只将我当作金屋娇娥,反倒不是识我、知我、信我的那个萧綦,我亦不屑与那样一个凡夫俗子并肩而立!”

话音落地,玉岫呆住,我亦被自己的话惊得怔在当地。

如果不是心中根植已久的念头,又怎会因一时激怒脱口而出。

帝王霸业,帝王霸业……一直以来想要成就帝王霸业的人并不仅仅是萧綦。

不错,我要的夫婿,本就应是天下至强至尊之人。

他将征服天下,征服我,亦被我所征服。

这便是一直深埋在我骨髓血脉中的,难以言表的宏愿。

这一句话,深藏心底,今日终于可以正大光明说出来,再不必回避,再不必自欺欺人。

这一局走得再惊再险,我都不曾怀疑过萧綦的用心,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

我与萧綦曾因各自的机心而有过许多误会猜疑,这些年来,历经一次次风波,终于可以放下心结,彼此全心信任。

走到今日,万仞险峰都过来了,若放不下心中负累,又岂能迈得过最后的险关。

所谓棋子,所谓利用,不过是旁人以狭隘之心相猜度。

历经风刀霜剑,沉浮乱世,我们一路踏着血泪枯骨走来,早已是不可拆分的一体。

是心心相应也罢,惺惺相惜也好——他有我,我有他,如此足矣。

他所背负的,是天下,是家国,注定做不成窗下为伊画眉的世俗男子,我亦做不成深闺眷养不问世事的平淡妇人。既然一早选中了彼此,唯有并肩前行,共御风霜。

我转身而去,殿门在身后訇然关闭,将玉岫惊怔含悲的目光一并隔绝在门后。

夜色已沉,雨丝骤急,我拉紧风氅,顾不得让侍卫撑起伞盖,匆匆登上宫门。

城下的叛军已经团团围困了宫城,四面宫门外都是阵列森严的兵马,箭在弦,刀出鞘,矛戟林立,大片松油火把将宫门照得火光通明。

魏邯和庞癸都已闻讯赶了过来,我迎上前去,敛身一笑,“二位辛苦了。”

他两人都镇定如常,城下剑拔弩张,敌众我寡,愈是如此情形之下,愈要以从容安抚人心。

我走近墙下,俯身眺望,身侧一名兵士忙挺身阻拦,“王妃小心!”

这年轻人才不过十八九岁年纪,我侧眸对他一笑,“没事,不要怕。”

这浓眉大眼的士兵陡然涨红了脸庞,张了口说不出话来,只重重点头。

魏邯哈哈大笑,上前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小子,没真打过仗罢,这阵势算什么?一个女人家都不怕,咱铁铮铮的汉子难道还怕了不成!”

四下里肃然而立的兵士们顿时轰笑起来,紧绷了半日的险氛,因这一笑而舒展,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上,浮起振奋激昂之色,更有了些许暖意。

我朝魏邯赞许地一笑,点头示意,朝人静处走去。

他二人跟上来,魏邯笑意敛去,庞癸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唇角抿出一丝刀刻般纹路。

我侧首望向不远处火光明灭的叛军阵列,低声问道,“宋怀恩只是围了宫城,毫无异动么?”

“不错,眼下他按兵不动,我倒是喜忧掺半。”魏邯冷冷负手道,“喜的是,他恐怕受制于外力,不敢轻举妄动;忧的是,夜色将深,只怕他将趁夜暗袭。”

我点头,“今夜确是凶险难料,务必小心应对。”

庞癸突然开口,“王妃,不如将宋家老小绑上城头,给他个震慑,也好叫他投鼠忌器。”

我蹙眉侧身不语。

“庞统领言之有理,大敌当前,切莫妇人之仁!”魏邯声若铁石。

绑了宋怀恩年迈老母与三名儿女在城头,确实毒辣,也确有威慑之效。

“真有这必要么?”我并不转头,淡淡笑了一笑,“如你方才所言,外力的牵制,只怕比这法子更有用。”

魏邯一怔,“东郊驻军按兵不动,虽可牵制一时,未必能制得了他多久。”

我转过头,似笑非笑, “你说的外力,仅仅是东郊驻军么?”

“属下愚钝,不知王妃所指何意。”他目中精光闪动,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惊异。

我直视他双眼,“难怪王爷如此信重你,口风之紧,城府之深,忠心耿耿令王儇佩服之至。”

魏邯沉默低头。

“你有不便说的苦衷,我亦不再追问。” 我转身吩咐庞癸,“庞统领,你带人巡视宫中四处,万勿疏漏一丝一毫。”

“属下遵命。”庞癸从无一句赘言,立刻转身而去。

待庞癸走远,魏邯才微微叹了口气,铁面下的一双深目,锋芒闪动,“王妃恕罪,属下并非疑忌庞统领,只是事关机密,属下奉命只能对王爷一人……”

“我明白,你无需解释。”我微微一笑。

他凝视我,“除了王爷,魏某生平未曾服人,如今不得不承认,王妃令魏某心悦诚服!”

我含笑不语,静静看他。

魏邯终于开口承认,“属下受王爷密令,暗中监控京畿,胡氏一案早已密报王爷知晓,”

我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叹道,“不错,你当日能向我密报胡光远之死的疑窦,必然也会向王爷密报。如果我没有猜错,胡光远一早落入宋怀恩设下的圈套,犯下贪弊之罪。宋怀恩借机将他除去,再让皇后知悉此事,借皇上对我的误会,施以离间,才有了后来的血衣密诏?”

魏邯默然颔首。

我叹道,“当日昭阳殿宫女能顺利逃出宫禁,也是他暗中相助。你带铁衣卫追至临梁关外,截杀了皇后的人,夺回密诏,却不知宋怀恩暗渡陈仓,早已派出亲信,潜入北疆向胡光烈告密。”

魏邯隐有愧色,“当日我只道宋怀恩暗害胡光远,是为报私仇,打击胡党,未曾想到他如此大胆,敢利用皇后,算计胡帅,竟至危害到王爷的安危!”

我长长叹息,一时无言相对。

无论为权,为名,还是为情,彼时在宋怀恩心中,早已种下了取萧綦而代之的念头,铲除胡光烈只是他扫清障碍的第一步罢了。

我遥望北方天际,淡淡道,“相信此时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也许杀回京畿勤王的前锋,正是胡光烈。”

魏邯重重点头,“但愿如此!”

我抚胸长叹,心头悬念许久的最大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千幸万幸,总算没有错害了忠良,更痛悔当初一味抱持偏见,以至错怪了胡光烈。

偏见,终究是偏见误人,也险些自误。

父亲从前常说我爱憎过于分明,总按自己的喜恶去看人,难免流于武断。当年不以为然,如今回头看来,恍然有汗流浃背之感。

若不是我一向对胡光烈抱有陈见,厌恶他暴躁无礼,贪功好利,又怎会如此轻率地做作判断,仅仅因胡光远之死,因胡瑶一纸密诏就认定了胡光烈会反。

遮蔽了眼睛的,往往不是外人布置的假相,而是自己先入为主的偏见。

当日守军相继战败,萧綦追究防务松弛之责,严斥胡光烈,罚去他半年俸禄,令他闭门思过。

眼见纷乱已起,我担心胡光烈受罚不甘,多生是非,便温言劝萧綦道,“总要给人留三分颜面,你这样罚他,未免过厉了。”

萧綦淡然道,“你也觉得过厉么,那我再变本加厉一些,如何?”

果然他次日便令宋怀恩接掌京中政务,准备北伐,朝野震动。

却听闻胡光烈被禁足府中,日日纵酒,大吵大闹。

胡党眼见失势,纷纷倒向右相,争相献媚于宋怀恩,宋党风头一时无两。

胡宋二人多年纷争不断,固然有旧怨之隙,名位之争,亦有萧綦的微妙安排,令他二人相互牵制,互为制掣,以此平衡全局。我深知萧綦不会一味偏袒,或抑或扬,总有他的道理。果然,十日之后,萧綦颁布亲征诏令,命胡光烈为前锋,统领十万精锐。

我问他,之前一力打压胡党,可是有意挫他戾气?

萧綦却道,“我不过试他一试。”

“试他?”我诧异万分,转念一想,隐有忐忑之感,“你疑他有异?”

萧綦的目光莫测深浅,“有些事,用眼睛看或用心看,全然不同,明面上的东西未必是真。。”

“王妃?”

魏邯这一声将我蓦然唤醒,回过神来,夜风凉透,火光烈烈,哪有萧綦的身影。

霜冷铁甲夜,征人犹未还……一念至此,心中酸楚莫名,我侧过脸,任夜风吹干眼底潮意。

昔日同袍手足,萧綦也并未全心信赖过他们。

唐竞一早已经引起他的戒备,而胡光烈是最早令他消除疑虑的人。他以一再打压相试探,若非相信了胡光烈的忠心,也不会将十万大军相托。

真正让他拿捏不定的人,却是宋怀恩。此人心思细密,藏而不漏,人前人后全无破绽。萧綦不是神人,做不到无所不知,只怕他最初也曾举棋不定,是以不敢将他派上阵前。两军交战之际,稍有不慎,便是祸及家国。那时一切未明,而我生产在即,本已面临极大的艰难……他不愿让我再承担更多焦虑,终究没有将自己的疑虑告诉我。或许那时,他也存了侥幸之心,希望一切太平。

想起他出征之前一再问我会不会怨他,此时我恍然明白,他的歉疚不仅仅是因为抛下我独自承受生育之险。那时他已经权衡过轻重,明知京中可能危机四伏,也只能选择先抗击外寇,而将内乱暂且压下。他留下宋怀恩在京中,也留下魏邯暗中监视他的动静。他北上亲征,与突厥交战在前;而我留守京中,独自面对一切风浪……他相信我,如同我相信他,此时此际,我们才是真正的并肩而战了。

想起种种前情,我与魏邯都沉默了下去。

魏邯叹了口气,“胡光远一念之差,虽是罪有应得,却也可惜了好好一个年轻人。”

我苦笑道,“人非圣贤,胡光烈又何尝没有贪弊之举,王爷也知道他在军中素有敛财的毛病……只是他懂得轻重,不至犯下大错,王爷也装作不知而已。”

魏邯摇头道,“老胡最大的毛病就是贪财,当年讨伐南疆七十二部,他第一个冲进南蛮王宫,竟偷偷藏起了王杖,被宋怀恩告到王爷那里,说他私藏王杖,有窥上不臣之心。王爷一问之下,才知他是贪图那王杖上镶的硕大一块祖母绿,早将宝石撬下,王杖却作废物丢了。”

我沉默片刻,终于忍俊不禁。

胡光烈虽然贪财,也不过是贪图小利,比起昔日朝中豪族权贵的胃口,只是小巫罢了。我早已见惯宗亲们的饕餮之相,动辄侵吞数万两之巨,少于千两根本不屑受之。萧綦主政之后,狠挫朝中贪弊之风,昔日巨贪或贬谪,或徙放,或赐死。然而萧綦并未彻底追查,也未赶尽杀绝,给一些为恶不深的官吏留了条生路。

这正是所谓“水至清则无鱼”,把人逼到绝处,也就无人替你效命了。

胡光烈的小贪也在他纵容之中,他曾说,“贪财之人,往往惜命惜福,反倒少了野心。”

比之胡光烈,宋怀恩操行廉肃,自有高洁之相,在世人眼里高下立分。

如今看来,贪财好利的俗人却比野心勃勃的君子可信得多。


五十九、争锋

夜风凉彻,已经是下半夜光景了。

魏邯笑道,“王爷应该会在发出密诏前赶回,杀宋怀恩个措手不及!照路程算来,不出三日应该就能到了”

我恍惚一笑,“你忘了前几日的暴雨……势必会阻碍行军,三日后未必能到。”

魏邯默然,旋即点头道,“即便三日不到,我们再坚守个几日也应无碍。”

我点头,侧首凝望远处叛军营地,不知道宋怀恩正藏身何处,是否也在凝望宫门。

心里有一丝凉意,夹杂着隐隐的痛。

样的一个人,永远不苟言笑,只在对我笑的时候,会露出孩子般明朗眼神。

我闭上眼,竭力驱散心底绰绰阴影。

“看起来,今夜叛军不会再有动静了,王妃不必挂虑,先回后殿歇息吧。”

魏邯垂眼,神色淡淡,却仍被我瞧见了眼底一掠而过的不忍。

“也好,”我点头笑了笑,转身而去。

一路走过,执戟守卫的将士纷纷低头,恭谨肃然——在他们的眼里,我大概是个可怕的女人,或许又暗暗将我当作个可怜的女人。

昔日右相温宗慎弹劾萧綦,洋洋洒洒千余言,历数萧綦罪状,被姑姑嗤为荒唐。其中却有一句,令我过目难忘——“其人善诡断,性猜忍,厉行酷严,豺枭之心,昭昭若揭。”

在世人眼里,我嫁了一个这样可怕的男人。

也正是这个男人,一直庇护着我,和我并肩而战,打下如此江山。

我深信我的澈儿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子澹,我的潇潇也不必再承担我所承担过的艰辛——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萧綦。普天之下,只有他才能为我们撑起一方没有风雨的天地。

回到后殿,阖眼小睡了片刻,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

快要天亮之前,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裹着锦被,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熬了这大半夜,倦意终于袭来。

梦中轰然一声巨响,仿佛震得地动屋摇。

我惊醒过来,猛的翻身坐起,帘外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

叛军攻城了!

我披上外袍,立即奔出门外,火光已映红了半天。

“王妃小心!”随身侍卫赶上来。

“何时开始攻城的?”我的话音刚落,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地面随之震颤。

我驻足,按住急跳的胸口,火光映红的夜空仿佛即将燃烧,沉沉向我压来。

“就在片刻前,叛军开始强攻宫门。”那侍卫站在我身后,声音坚定镇静。

城头火光烈烈,杀声震天,箭石破空之间急如骤雨。

我一路急奔,登上闸楼已汗透重衣,一眼望去,悬紧的心头为之一定。

叛军趁禁军换防之际,闪电般掩杀至防御最弱的承恩门,以四人围抱的巨木撞击宫门。

承恩门多年前元宵遇火,钦天监认为此门方位与离位相冲,故而拆除重建。

重建后的承恩门雕琢精巧,金壁辉煌,却忽略了防御之需,竟未设瓮道,闸楼也形同虚设。

宋怀恩曾主持宫中修缮,对这一薄弱之处了若指掌。没有了瓮道阻隔,闸楼又难以屯守,一旦撞开了宫门,便可直杀入宫禁西侧。

所幸庞癸已事先将最精锐的铁弩营八百余人尽数部署在此门。劲弩齐发,疾矢如雨,倾泻而下,将宫门罩在密不透风的箭雨中。叛军虽勇悍,也挡不住这密集的劲弩,仓皇退出百步之外。然而箭雨稍缓,叛军即又抢攻,以巨盾开道,源源不断涌上。

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宫门。

庞癸与魏邯身先士众,挺立城头,指挥铁弩营反击。

强攻之下,铁弩营五列纵队轮番射击撤换,完全没有喘息之机。叛军弓弩手也向城头仰射,不时有士兵被箭矢射中倒下,后面随即有人顶上。

激烈的交战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

铁弩营居高临下渐渐占据了优势,以巨木强攻的叛军士兵纷纷中箭,后继乏力,多数未至城门就已被射杀,叛军强攻势头随之缓竭。

最后一轮疯狂的强攻终于在拂晓时停歇。

叛军第一轮夜袭强攻暂告失败。

“还有两天!”魏邯红着眼睛,剑不还鞘,大步走来,对兵士们大声喝道,“叛军士气已挫,再坚持两天,豫章王的大军就要到了!”

换防之后,庞癸与我一起检点士兵,所幸死伤甚少。

死者与重伤者被抬下,轻伤者就地包扎,换岗休息的士兵就地卧倒,困极而眠。

一旦迎战的号角吹向,他们又将勇敢的站起来,拚死抵御叛军的进攻!

看着他们染血的战甲,酣睡中倦极的脸庞,我只能暗暗握紧双拳。

这些年轻的士兵,甚至宫门外被射杀的叛军将士,本当是保家卫国的英雄,他们的热血应当洒在边塞黄沙,而不是白白葬送在天子脚下。

我走过一队队休整的士兵面前,时时停下脚步,俯身察看他们的伤势。

那翻卷的伤口,猩红的血污,真正的死亡与伤痛就在眼前。

这样的杀伐,还要持续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这一刻,我强烈的思念萧綦,渴盼他立即出现在我眼前,终结这残忍的一切!

晨光朗朗,一夜雨后,天地如洗。

叛军阵列鲜明,如黑铁色的潮水,在晨光下隐隐有刀兵冷光闪动,经过一夜激战,仍分毫不显乱像。此刻双方都趁着短暂的晨间休整蓄势,准备再战。

不知这片刻的宁静能够维持多久。

魏邯执意命侍卫送我回凤池宫休息。

昨夜一场激战,宫中虽宣布宵禁,封闭各殿,严禁外出,却仍隐瞒不了战况的激烈。

沿路所见宫人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自当年诸王之乱后,再未有过公然强攻宫城的大逆之事。饶是如此,各处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内廷总管王福是追随王氏多年的心腹老宫人,平常看似庸碌,危乱时方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王福赶来凤池宫见我,穿戴得一丝不苟,神色镇定如常。

“昨日虽事出非常,宫中仍能井然守序,各司其职,你做得很好。”我略带笑意,站起身来淡淡问道,“可有惊扰两宫圣驾?”

王福垂首道,“皇上近日一直潜心著书,不问世事。”

我默然片刻,“果真不问?”

“是。”王福顿了一顿,带了丝笑,低声道,“昭阳殿中一切如常,只是娘娘受了惊吓,病情不稳,现已进了药,应无大恙。”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是幸是憾。

胡瑶遭失子之痛,覆族之灾,几乎一病不起,虽经太医全力施治,保住性命无恙,却心智全失,终日恍惚,只认得子澹和身边侍女,对其他人再无意识,见了我也似浑然不识。

小皇子死后,我再无勇气见子澹,他亦从此沉寂,终日闭居寝宫,埋首著书,再不过问身边事,除偶尔问及胡瑶的病情,绝口不再提及旁人。

他自少年时起,一直有个宏愿,想将本朝开国以来诸多名家诗赋佳作汇编成集,以期流传后世,令文华不坠,风流永铭。这是子澹毕生最大的梦想,他曾说,千秋皇统终有尽时,唯有文章传世不灭,平生若能了此心愿,虽死无憾。

他此时废寝忘食于著书,想必是万念俱灰,只待完成心愿,即可从容赴死。

我黯然一笑,随手端起茶盏尝了一口,对侍立在侧的宫女皱眉道,“茶凉了。”

宫女忙奉了茶盏退出去。

我侧身负手,淡淡道,“崇明殿西阁荒废已久,择个吉日,重新修缮吧。”

王福一震,敛了笑容,深深低下头去,“王妃有命,老奴当效死遵从。”

“很好。”我凝视他片刻,微微一笑,“你且放手去办,一切有我。”

“老奴愚昧,不知吉日择定何时为宜。”王福低细的嗓音略有一丝紧张。

我咬唇,“就在这两日。”

“遵命。”王福再不多言,朝我重重叩拜,起身退出殿外。

待他去得远了,我扶了靠椅缓缓坐下,再隐忍不住心口的痛,丝丝缕缕泅散,郁钝却蚀骨。

——崇明西阁的秘密,我以为这一生都不必用到,却不料今日终究有了用处。

略用了些早膳,阖眼倚躺在锦榻上,似睡非睡间屡被惊醒。

眼前影影绰绰,一时是子澹含怨的眼神,一时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再次将我惊醒的,不是永定门方向传来的喊杀声,而是殿门落锁的声音。

“怎么回事?”我匆匆起身,惊问身旁宫女,一众宫女也惶然不知所以。

却听得御前侍卫隔了殿门禀道,“属下奉命保护王妃安全,请王妃暂避殿内,万勿外出。”

“王妃救命——”一声凄厉惨呼突然自殿外传来,竟是玉岫的声音,未待我回应,那声音已戛然中断。

“玉岫!你在哪里?”我扑到门上,从雕花空隙间望去,只看到回廊尽头两名侍卫的背影,隐约有一片宝蓝色夹在之间,已被带得远去了。

我呆立片刻,猛然回过神来,用尽了全力疯狂拍打殿门,“魏邯!你大胆——”

门外侍卫任我如何发怒,始终无动于衷。身侧宫女慌忙拉住我,连连求恳息怒。

我浑身战抖,好一阵才说得出话来,“他要,他要杀了玉岫和孩子……”

叛军再度攻打永定门,此时魏邯只怕已杀红了眼,竟趁我休息之际,押了玉岫母子绑赴城头,知我必定阻拦,索性锁了殿门。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痛恨自己,为何狠心缉拿宋家老小,连累他们至此——当日为了断绝皇嗣之争,小皇子不得不死,我虽狠心,却不后悔;然而这宋家老小却是真正无辜,即便宋怀恩反叛,也不能将他全家老小株连。缉拿他们入宫只想让宋怀恩投鼠忌器,却从未想过真的害死他们。玉岫已因我误了终生,若再连累她与儿女送命……

我不敢再想下去,霍然拔出袖中短剑,不顾一切往殿门砍去。

木屑飞溅,红木精雕的殿门在这削铁如泥的短剑下,虽碎屑四溅,刀痕纵横,仍无法轻易毁坏。侍卫与宫女被我的举动惊吓,或尖叫或叩头,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一番急砍之后,我已力气颓弱,倚在门上剧烈喘息,却已奈何不得。

我一咬牙,怒道,“再不开门,我就将你们统统凌迟处死!”

宫人侍卫深知我的手段,也知我言出必行,无不惊骇失色,纷纷跪地求饶。

“不想死就给我开门!”我冷冷道。

众侍卫再不敢迟疑,立时开门。

我拔足便往永定门奔去,只恨脚下路长,人命已是危在顷刻,但求不上天要令我铸成大错。

永定门上,幼儿哭叫声远远传来。

我不顾一切奔上城头,两侧将士见我散发仗剑的模样,尽皆惊骇不敢阻拦。

玉岫被两名兵士按在城头,旁边是宋怀恩的老母亲和两个儿子,连最年幼的两岁女儿也被一名士兵举在手里,正舞着小手大哭不止。

“给我住手!”我用尽全力喝出这一声,再也不支,屈膝跌倒在地。

玉岫已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挣扎哭叫,“王妃救命!救救孩子,不要伤害他们——”

胸中气息纷乱,我一时说不出话,只冷冷瞪住魏邯。

他猛一跺脚,“王妃!跟那狼子野心之人还讲什么仁义,你不杀他妻儿,他却要杀你女儿!你且看看下面!”

耳边轰的一声,我扑至城头,赫然见叛军阵前,宋怀恩横枪立马,马下跪着个五花大绑的素衣少女,散发覆肩,竟是沁之!

眼前一黑,我几乎立足不稳。

徐姑姑带走了澈儿和潇潇,阿越随后带了沁之,赶往江夏王府,接出哥哥的儿女,一起送往慈安寺。

如今沁之落在他手里,难道阿越和徐姑姑也……我心中狂跳,竭力稳住心神,令自己镇定下来。

若澈儿他们也落入宋怀恩手中,此刻绑在阵前的便不只沁之一人,想必中途另有变故,以致她一人被擒。思及此,心中略感安定,一眼望见沁之五花大绑的模样,却又心痛愤怒不已。这孩子在身边的时候,虽也多加怜爱,却总隔了一层亲疏。然而此时见她狼狈受辱,我竟也有切肤之痛,仿佛真与她血脉相连。

城下,宋怀恩缓缓抬起头来。

正午阳光照在他银盔上,看不清面容神情,却有隐隐杀气迫人。

“贞义郡主,你的母妃就在前面,还不请她打开宫门,放你进去?”宋怀恩冷冷扬声,一字一句传来,入耳阴冷而清晰。

跪在地下的沁之,突然昂起头来,大声喊道,“我不是贞义郡主,我是王府的丫头,你休要骗人!”

叛军阵前哗然,连我身后诸将士亦感意外。

我狠狠咬唇,忍住眼眶中几欲滚落的泪水。

沁之,沁之,你这傻孩子!

宋怀恩沉默片刻,蓦的纵声大笑,“好,好个贞义郡主,果然有令慈之风!”

沁之昂头怒骂,“你胡说,我娘不是王妃,我娘早就死了!”

她仍嫌童稚的声音听去隐隐模糊,入耳却字字剜心。

魏邯哈哈大笑,“区区一个假郡主,哪里比得你一家五口性命贵重。”

宋怀恩的声音冷冷传来,“生死有命,贱内与犬子若注定薄命,便有劳王妃送她们一程,宋某感激不尽。”

魏邯大骂,“老子就将你女儿摔下城来,看你这狗贼的心是不是肉做的!”

玉岫尖叫,“不要!怀恩,你退兵吧,求你退兵……”

她话音未落,宋怀恩反手张弓,一箭破空而来,夺的擦过玉岫耳侧,直没入墙。

玉岫的后半句话就此断了,不语不动,怔怔张口望着城下,仿佛痴了。

“呸!”魏邯啐道,“好毒的心肠!”

我闭了闭眼,决然道,“众将听清楚了,城下并非贞义郡主!”

魏邯一愕然,随即冷冷颔首,“属下明白!弓弩手——”

随他一声令下,两列弓弩手立时搭箭瞄准城下,将宋怀恩与沁之笼罩在弓弩射杀范围之中。

叛军阵脚大乱,盾甲齐涌上前,欲掩蔽二人。

宋怀恩却悍然不退,将长枪一横,三棱枪尖直抵沁之后心,“牟氏为国尽忠,以孤女相托豫章王,就落得今日下场么?”

“拿弓来。”我冷冷开口。

已经多年没有挽过弓箭,当年叔父手把手教给我的箭术早已生疏。

我咬牙,搭箭开弓,对准了城下——以我这点微末膂力,自然杀不了人,然而我只需杀人的姿态,已经足够。

见我亲自引弓搭箭,宫门内外无不哗然。

我深吸口气,凝望城下宋怀恩,沉声喝道,“莫说一个假郡主,就算真郡主在此,以她一命换你一命,也是值得!”

宋怀恩直直望着我,刹那间,连空气也仿佛凝结。

我的箭尖与他遥遥连成一线,穿越十年岁月,连起过往点滴恩义。


六十、长恨

宋怀恩凝然不动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后心的三棱枪尖,却一点点沉下去。

“退后!”他厉喝一声,长枪抡空收回,遥指身后,座下战马倒退两步。身后两队重盾护卫立刻奔上前来,举盾相护。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跃而起,挣脱反缚双手的绳索,如一头敏捷的幼兽直奔向宫门。

“杀了她!”宋怀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张,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后铁弩齐发,箭如疾雨,破空呼啸,射落叛军巨盾,发出夺魄之声。

一时间,叛军阵前大乱,被逼压在箭雨之下,纷纷举盾抵挡,无暇反击。

沁之已奔出两丈,陡然被缠绕身上的绳索绊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后不到两丈处。

“沁之,快跑——”我扑上城头,嘶声喊道。

身后又一轮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击的叛军。

沁之奋力挣跳起来,甩脱绳索,奔向宫门。

宫门缓缓开启一线,四名铁衣卫驰马冲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冲阵前。庞癸一马当先,俯身掠起沁之,勒缰控马,原地人立而起。战马扬蹄怒嘶,掉头回奔宫门,余下三骑随后相护,绝尘驰还。叛军阵前冲出十余骑重盾甲士,冒死冲过箭雨,追杀而来。

四骑如电驰入,宫门轰然合拢,落下重锁。

身后欢声雷动,士气振奋如狂。

我撑住城垛,这才惊觉两腿发软,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娘——”未待我稳住心神,一声童稚尖叫传来,惊得我霍然回头。

玉岫不知何时趁乱挣脱,跃上城垛,临空摇摇而立。

变起顷刻,只听孩子尖声哭叫,我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旁边侍卫冲了上去。

我眼睁睁看着侍卫的手只差一线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头一笑,灿若夏花,宝蓝宫装广袖飘举,没有半分犹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灿烂流光,飞堕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从城下传来,宋怀恩的声音惨然不似人声。

你听到了么,玉岫?

你可听到他这一声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宝蓝流光闪动,我踉跄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却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过我的手,怎么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头,眉目如画,渐渐隐入雾霭中,眼看去得远了。

不行,我还有许多话要告诉你,不许你就这样走了。

玉岫,傻丫头,你怎么会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杨的将军,若要杀你,岂会一箭擦鬓而过,那一箭只是不想让你示弱。

你终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结发的良人,虽无两心相悦,却也举案齐眉,为何你不肯信他?

就为了那一箭,就让你绝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这样抛下了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你的儿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涂。

我恨恨一叠声唤她的名字,却一口气息哽在喉间,剧烈呛咳起来。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动,垂帘绣幔,已是身在寝殿。

分明已清醒过来,仿佛仍见到那抹宝蓝流光萦绕。

心中怔忡恍惚,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连她也不在了。

她就这样一走,逼我接过这无法拒绝的责任,让我永远负疚,永远愧悔,永远善待你的儿女。

我掩面惨笑,蓦然一双细柔小手覆上我双手,掌心有少少的温暖,“母妃,你别哭。”

我一震,怔怔看着眼前素衣散发的少女,她刚刚叫我母妃,沁之终于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边,小脸犹带几分苍白,正忧切地望着我,身后围满宫女医侍。

我望着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抚上她清瘦面颊。

她笑了起来,眼泪却大颗大颗滚落。

“有没有伤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脸,拭去她满脸泪水。

沁之摇头,一下张臂抱住了我,放声悲泣。

那日徐姑姑与阿越带了她们赶往慈安寺,广慈师太立即开启后山地宫,让她们藏匿进去。

那是供奉当年宣德太后法身之处,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寿终宫中,葬入惠陵,却不知当年太祖弑舅夺位,将母亲一家全部处死。宣德太后从此出家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遗愿,无颜葬入皇家陵寝。太祖遵从宣德太后遗愿,却不忍焚化,终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宫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与阿越半途受阻,待赶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们一行人仓猝藏身农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备,骤然奔出后院,将追兵远远引开,令徐姑姑她们得以脱身。

我倒抽一口凉气,凝视她,“沁之,你不怕么?”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顾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闪亮地看着我,“我有武艺!我爹教过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头去,似想起了战死边关的爹娘。

这个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长,该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将她揽紧。

“我跑得很快对不对?”她忽然抬头,殷殷望着我,“我会解绳子,他们绑的那个结一点难不倒我,爹爹从前教过我怎样绑猎物!”

她的眼神,又是骄傲又是凄楚
2007-1-26 08:5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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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样勇敢。”我微笑,凝望她双眼,“他们在天上看着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骄傲无比。”

沁之笑着,重重点头,将脸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头微微发抖。

我默默抚过她头发,暗暗在心中立誓,从今而后,我再不会让这个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尽所能给她!

我将玉岫的三个儿女交给可靠的老嬷嬷照看。

次子与幼女尚在懵懂幼龄,不明白母亲去了哪里,只是哭闹不休。

五岁的长子宋俊文却已经隐约懂事,看到我,如幼兽一般直冲过来,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对孩子充满仇恨的眼睛,我说不出话,任何言辞在此刻都变得无力。

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在这样的目光下,心底渐渐凉透。

“好好照看这几个孩子,没有我的令谕,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们。”

俊文还在拼命挣扎,两个嬷嬷几乎拉他不住。

我倦极转身,或许,我的确不该再出现在他的面前。

身后嬷嬷一声痛呼,我愕然转身,见嬷嬷手腕鲜血淋漓,俊文已冲到我跟前,猛地扑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扑到我身上,五岁男孩子的力气尚小,却似疯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卫赶来将他拎开,他仍踢打叫骂不已。

我被嬷嬷们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阵阵抽痛,几乎让我无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惊吓到,放声大哭,连带那四岁的男孩子也哭闹起来。

“不错,我就是个大恶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闹,我就杀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饭,我就杀了你妹妹!”

俊文顿时呆了,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却不再踢打。

我苦笑,转头再不看他,径直离去。

远处昭阳殿里,灯火摇曳,隐隐有宫人身影往来。

自我记事以来,这昭阳殿还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说,昭阳殿是世间最高贵美丽的囚笼。

宫女小心翼翼搀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宫歇息?”

我仰头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闪烁的河汉,一连数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来,以萧綦行军的迅疾,又无雨水阻断,应当很快就能赶到了。

我再无迟疑,淡淡道,“去昭阳殿。”

胡瑶已经瘦得形销骨立,木然坐在妆台前,披散了青丝,任由宫婢为她梳散头发,准备就寝。

见了我,左右宫婢忙躬身行礼,无声退了出去。

胡瑶回头,木然看我一眼,痴痴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转身呆望镜中。

我走到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脸,在灯下越发青白,眼眶凹下,双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旷寂幽暗的昭阳殿里,只有我与她,隔了一面巨大的铜镜,冷冷相对。

我伸手撩起她一缕发丝,穿过指间,如丝凉滑。她木然看着我无动于衷,正如宫人所言——皇后已经失了心智,终日缄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认得旁人。

我扬起手,袖底短剑直抵上她修长脖颈,青锋如水,映得她眉发皆碧。

镜子里,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缩。

“还知道怕死,可见不是真正痴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胡瑶的神色变了,眸子一点点亮起来,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会心智全失,我却不信。胡瑶和我是同一种人,纵然赴死也要睁着眼睛。

我不相信她会用这么怯懦的方式来逃避,所谓心智全失,不过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与子澹不同,她怕死,她还想活下去,或许还想向我复仇。

“胡光烈安然无恙,正随王爷率军回京。” 我手中剑锋逼近两寸,贴上她肌肤,“胡氏忠心护主,前罪可免,往后富贵荣华无虑。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瑶定定看我,忽仰头大笑,“替我恭贺王爷,恭贺他大业终成,江山一统……你们成就你们的帝业,我与皇上自去黄泉做一对清净夫妻!自此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好一个恩怨两清,永不相见。

知我者胡瑶,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该是知己。

我还剑入鞘,淡淡一笑,“黄泉路远,用不着去那里,你们也可做对清净夫妻。”

胡瑶霍然睁眼看我。

“忘了你们的身份、姓氏、亲族、过往,从今往后,世上再没有胡瑶与子澹,只有民间一对平常夫妇。”我凝视她,一字一句缓缓道,“诸般恩怨,尽归前尘,山长水远,无爱无憎。”

胡瑶站起来,身子微微发抖,“你不怕我会复仇,不怕留下后患,坏你们千秋大业?”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杀你。”

她不语,目光如锥,仿佛想将我看个透彻。

我亦沉静看她,看着这个被我夺去儿子的女人,这个将要带走子澹,与他共赴余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过我们,我也终生不会原谅你。”她倔强的仰起脸。

“我无需任何人原谅。”我笑了,面对这样一个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说出实话,“放你走,不过因为你是子澹的妻子。后半生江湖多艰,只有你能陪伴守护在他身边,也算替我了却平生大憾。”

“你为了他,宁愿背叛王爷?”胡瑶目光变幻,复杂莫明,“王爷岂会容你放走我们?”

我蹙眉,不愿与她多做解释,只淡淡道,“王氏经营多年的根基,总还有些用处,就算王爷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后,将会乾坤翻覆,帝后自有帝后的命运。你只需记住,从此你再也不是胡瑶,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们忘不掉……除去一对民夫民妇,也不会很难。”

胡瑶瞳仁收缩,薄唇紧抿,“你既能瞒天过海放过我们,为什么,当日不能放过一个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只觉无限疲惫,“当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泄露这番布置,还能有今日的生机?我费尽心机,逼着子澹活下来,无非就是为了今日。”

为这一天,我已等了许久——我答应过他,总有一天还他自由,让他逃离这冰冷的宫闱,隐姓埋名,远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这么一天,与所爱之人携手归隐,结庐南山,朝夕相守。再没有血腥,没有权谋,没有皇图霸业,只有我与他执手偕老。

这个心愿,藏在我心底不为人知的地方,已经永远没有机会实现。

胡瑶神情震动,定定看我,目光复杂变幻,终究只是一声长叹,“从前你为王爷背弃他,如今又为他背叛王爷……世间竟有你这样无情的女人!”

“王儇从未背叛任何人。”我缓缓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诚于自己的心。”

胡瑶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经占尽诸般荣宠,生在如此门庭,嫁了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儿,更将成就开国皇后传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说还有什么抱憾,那不过是深藏心底的一点隐秘向往,向往宫墙之外,白云之下,江湖之远,一个梦幻空花般,不可触及的梦。

这也是姑姑,是历代后座上那些孤傲高贵的女子,为之抱憾终生的心愿。

昔年太祖弑君夺位,诛杀前朝皇室,晚年诸位皇子却为承嗣争斗,引发血流宫闱,惨祸连连。太祖深为惶恐,担心报应循环,将来子孙重蹈前朝灭顶之灾。奉圣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宫,建造三宫九殿十二楼阁,金瓦飞檐,殿阁绵延,潢潢富丽。然而,在这重重宫阙掩蔽之下,却是太祖皇帝苦心为后世子孙留下的一条生路,在崇明殿西阁修造秘道,直通宫外一处隐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万不得已之时,保全性命。

这个秘密只在历代帝王口中传延下来,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内廷秘史尽忠守护。

传至顺惠帝时,这个秘密却落入了明康太后王氏手中。

明康太后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杰出的女性先辈,一力辅助两位皇帝,平定诸王之乱,巩固王氏世族首领的权威,将整个家族推上顶峰。从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阁的秘密就成了王氏历代相传的秘辛。父亲直至离去之前,才将这个秘密传给我。当时我曾不以为然,对太祖皇帝精心修造这样一条逃离的秘道颇觉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变乱频生,看他苦苦挣扎于这般困境,我终于渐渐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这条秘道,连通的不仅仅是一线生机,更是身在权力之巅的帝王,对自由的向往。

路的尽头,便是自由和重生。


六十一、皇图

玉岫的死,没有让宋怀恩停下疯狂的脚步。

我不知道,在玉岫跃下的那一瞬,他那声撕心悲呼是不是发自深心的痛悔。

七年结发之情,换来的,哪怕只是一刹间的惊痛,也算给玉岫仅有的告慰。

站在曾拘禁她的宫室门口,我的眼泪已经干涸,孩子们也已累得睡着,宋怀恩却发动了又一轮更惨烈的进攻。

玉岫,此夜此时,谁在为你一哭?

我捂住了口,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远处城头已杀声隆隆,火光冲天。

象征着无上皇权的九重宫阙,被火光投映下庞大的影子,在厮杀声中飘摇欲坠。

远处宫廊下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阴影中。

“王福。”我直起身来唤住他,这个时候敢擅自闯入此处的人,只能是这位忠心耿耿的老总管了。

王福转出廊柱,低头疾步趋前,“老奴惊扰王妃了。”

我行至廊下,清冷月光斜映了半身,“都预备好了?”

“一应就绪,十八名死士,随时听候调遣。”王福身形臃肿,这一刻却毫无素日迟缓之态,行止之间隐隐有锋芒逼人。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年老臃肿的内监,会是深藏不露的御前第一高手。

我淡淡道,“你在宫里这么些年,如今年事已高,也该回乡看看了。”

“老奴不走。”王福一震,低头道,“老奴二十年前就已经没有家了,往后王妃还有用得着老奴的地方,请王妃开恩,容老奴留下。”

“如果我记得不错,你在青州家乡还有一个女儿吧。”我凝视他,微微一笑,“她很好,已经嫁人生子。家父给她安排的是一户殷实人家,公婆贤厚,夫妇情笃。只是,她不知你尚在人间。”

王福宽阔双肩微微颤抖,低头不辨神色。

我轻叹道,“你为王氏效忠多年,我也无以为报。这一次,你随了他们离去,就不必再回来了,好好在家乡安享天伦。万寿宫秘藏的珍宝,你全部带走,除安顿二位主子之外,余下全都分给诸人……即使死去的,也分给他们的家人。”

王福猛然跪下,白发苍苍的头颅重重叩在地上,“王妃大恩,老奴虽死难报。”

我侧身,眼眶微微发热。

乾元殿里烛影深深,素帏低垂,子澹仍执意挂着满宫的素白,为夭逝的小皇子致哀。

我立在垂幔后,静静看他。他身边书稿卷轴散堆了一地,犹自奋笔疾书,苍白的额头隐有薄汗。这温玉一般的人,即便两鬓已微见霜色,仍不显老态。

若是青衫泛舟,翩然世外,想必应是神仙般的风华。

风入雕窗,吹起他案上一纸书稿,飘落在地。我步出垂幔,俯身拾起那一页,上面墨痕尚未干透。

他漠然抬眸,只看了我一眼,复又继续埋首书写。

“子澹。”我轻声唤他的名字。

他笔下一顿,仍不抬眸,只淡淡道,“王妃何事?”

我默然,定定看他半晌,一字一句缓缓道,“子澹,我要你即刻拟诏,逊位别宫。”

子澹手腕一颤,笔下泅散开一团浓墨。

他缓缓搁笔,将那张御制洒金笺揉了,怆然一笑,“这算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我抿唇不语,竭力克制着脸上神情,不至流露出悲戚。

子澹凝眸看我,渐渐敛了笑容,目光一分分凉了下去。

他自堆满书稿的案几下拿出一只黄绫长匣打开,取出卷好的黄绫,扬手掷到我面前。

“拿去。”他笑颜淡淡,眼神空洞,“早已写好等着你,只待今日而已。”

王福如影子一般自垂幔后现身,趋前拾起诏书,双手奉上给我。

“夫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朕虽庸暗,昧于大道,永鉴废兴,为日已久。今辅政豫章王天纵圣德,灵武秀世,薄伐不庭,开复疆宇,一匡社稷,再造天朝。加以龙颜英特,天授殊姿,君人之表,焕如日月。故四灵效瑞,川岳启图,玄象表天命之期,华裔注乐推之愿,终以飨九五之位。念万代之高义,稽天人之至望,予其逊位别宫,归禅于王,一依唐虞之事。”

我抬眸,与子澹彼此相望,目光纠结于五步之间,区区五步,已是一生恩怨永隔。

“皇上圣明。”我低头,向他跪下,俯首三叩。

王福也随即跪倒,以额触地。

“你已遂了心愿,朕也不再劳烦,但需杯酒足矣。”子澹仍是笑着,目光却已成灰,“只是文章无罪,请容这些书稿留存于世。”

他就这样,将自己交到我面前,毫无防御,再不抵抗。

杯酒足矣,何其决绝。

忽然间,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眼前一切都变得模糊,这才惊觉眼中已有了泪。

我点头,抬手击掌三下。

王福托了玉盘步入内殿,托盘中一只碧绿的玉杯,酒色如琥珀,潋滟生香。

我端起玉杯,含泪笑道,“子澹,我便以这杯酒送你上路。”

他站起来,一步步行至我面前,唇角仍噙着一丝从容笑意。

“多谢。”他笑着接了玉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滚落脸颊,模糊了眼前一切。

“若有来世,你还愿记得我么?”我轻声问他。

子澹笑着摇头,退后数步,语声微颤,“阿妩,我愿此生从未识你!”

我猛的闭上了眼,似被一箭穿心。

子澹跄踉扶住了身后案几,哑声而笑。

我再无法隐忍心中悲怆,一步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这是从幼年就熟悉的怀抱,像父亲,像哥哥,却又与他们不同的怀抱……他衣上熟悉的薰香气息,将我萦绕,仿佛将我们与这天地隔开。

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最后一次深嗅他衣上沉香,哽咽道,“不管往后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着,珍惜你身边之人。”

他身子一震,抬手欲推开我,却已经失去力气。

“子澹,我会想念你……一直想念你。”我的手指轻轻抚过他微霜鬓发,如同幼年玩闹之后,他总会仔细替我理好蓬散的鬓发。

那杯酒会让他沉睡两日,待醒来时已身在世外,永远逃离这囚禁他半生的牢笼。

药力发作,已让他神智迷乱,却极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我,苍白薄唇颤抖不已。

“阿瑶还在等你,你的书稿,我会让它流传后世。”我含泪凝望他的面容,这是最后一眼了,从此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他,再也触不到他……这样美好的一个人,值得世间最坚贞的女子去爱慕。多少人不惜以生命去追逐的自由,就在他的面前。

子澹目光已涣散,一行泪水却滑落脸颊,终于渐渐软倒。

“恳请主上尽快动身,勿再迟疑!”王福焦急催促。

我将子澹交给他,终于放开了手,退后一步,“王福,一切托付给你了,往后多加珍重。”

王福跪倒在地,重重叩头,“老奴拜别王妃!”

承天门方向火光更炽,杀声更盛。

骤然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破空划过。

此时东方渐白,天色已放亮,正是凌晨光景。

我立在宫道正中,怔怔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心中猛然剧跳。

这鸣镝来得太过突兀,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王妃小心,城头正在交战!”侍女追上来,顾不得尊卑,仓皇拦住我。

“是他,是他来了。”话一脱口,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即便狠狠咬住嘴唇,仍止不住双肩的颤抖。

侍女惶然将我扶住,我拂袖一挣,推开她,向城头急奔。

脚下绵软无力,我却从未奔跑得如此之快。

城头一派惨烈之景。

然而,城下层层如铁水般的叛军军阵正在向后收缩,远处的后方,仿佛起了什么骚动,隐约传来闷闷的嘈杂、呼啸、号角,撼山动地的声音似乎从东南方向传来,动静越来越大,连我站在宫门之上,也感觉到从地面传来闷雷滚动般隆隆的声响!

那个方向,正是京师东门所在,亦是东郊大营所在的方向。

魏邯两眼通红,提刀大步奔来。

“胡帅攻进城了!”一个校卫冲上城头,大口喘息,“平虏元帅胡光烈率前锋攻入东门,车骑将军谢小禾已至太华门外,王爷亲临城外,接掌东郊驻军,叛军阵中已然大乱!”

话音甫落,城上欢声雷动。

真的是他回来了,来得比我预料的更早,更快!

我咬住唇,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猝然泪流满面。

远近火光大起,高低呼喊声响成一片,隐隐听得有人在乱军中奔走呼喝:“宋怀恩劫虏天子,焚城逼宫——”,“豫章王回师平叛——”

“王爷总算来了!”魏邯大笑,一把揭去了铁面罩,猩红的疤痕在火光下越发触目惊心,若不是众人的坚守力战,只怕我们也等不到萧綦归来。

我望着这铁骨铮铮的汉子,淡淡道,“此时说赢,还差一步。”

“王妃是说乘势追击?”魏邯一怔。

“不,我要让叛军入宫。”我微笑道。

魏邯双眼大睁,“什么?”

我敛去笑意,一字一句道,“弑君之罪,总要有人来背负。”

魏邯瞳孔猛然收缩,惊道,“你是说借刀杀人,将皇上……”

“皇上已留下遗诏,一旦龙驭殡天,即由豫章王继承大统。”我转头看向太华门方向,缓缓道,“我们杀出太华门与谢小禾会合,再打开承天门,让宋怀恩带兵杀进来。”

魏邯猛然回头看向乾元殿所在之处,那里已经腾起浓烟烈焰,整个宫殿都被大火吞没,不只是乾元殿,皇后所居的昭阳宫也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火光,证明王福已经带着他们趁乱从秘道逃出,帝后寝宫毁于大火,一切痕迹随之抹去。

弑君逼宫,这滔天之罪自然是要落到宋怀恩的头上。

卯时三刻,太华门之围瓦解。

围困太华门的叛军将领临阵倒戈,向车骑将军谢小禾归降。

庞癸率铁衣卫在前开道,护送我的鸾驾驰出太华门;太后的车驾随行在后,魏邯率禁军戍卫断后,诈败于承天门,节节后退,引宋怀恩叛军攻入宫门,一路杀戮突进。乾元殿与昭阳殿的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上空,腥艳如血。

昔日煌煌威严的宫门,已不能阻挡这场梦魇般的杀戮。鸾驾驰离宫门,将杀戮与烽烟远远甩在身后,隔断在宫门之内。我抱紧怀中小小的女孩儿,一手握住沁之冰凉小手,默然回望宫门,满心只余苍凉。

车轮在宫道上轧轧疾驰,两列铁骑左右护驾,伴随我们平安离开。

一出宫门,两旁道旁尽是折戟残肢,四下涂血,伏尸遍地,惨烈异常。我已见惯流血,此刻仍觉手足冰冷,陡然放下垂帘,唯恐被身侧的沁之看到这惨状。

沁之静静依在我身侧,小脸苍白,竭自镇定如常。怀中的幼儿却已经熟睡,浑然不知此时发生的一切……在这酣甜梦中,她的父亲正孤身走向末路,即将与她永隔。刚刚失去了母亲,又将失去父亲的孩子,今后等待她的命运将会如何?

我的潇潇跟澈儿,此时你们也在睡梦中吧,可还睡得安好?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你们。

眼前顿时朦胧酸涩,历经生死劫数,踏着多少人的血肉,终换来一家团聚,这场征伐杀戮也该是尽头了。

我已见过太多妇孺幼儿为权势殉葬,我的儿女决不会再重复这样的悲剧,我要他们成为天下最幸福的孩子。

鸾车停下,我挑开车帘,一眼便望见黑压压的铁骑横绝前方,上书“谢”字的旌旗猎猎招展于晨风中。

当先一骑,银盔红缨,马背上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策马向我们奔来。

“是小禾将军!”沁之仰头惊叫,脸颊迅速升起一抹蔷薇色红晕。

她晶亮双眸,映出我疲惫笑容,一时间,心中百感交集。

“去吧!”我松开手,任由沁之跳下鸾车,不顾一切奔向那白马银枪的少年。

昔日晖州城下,那同样在晨光中的一幕,如此熟悉,如此遥远……那时的我,依稀也是这般,疯魔似的飞奔向萧綦的马前。

随行宫人接过了幼女,扶我步下鸾车。

“末将救驾来迟,令王妃受惊,罪该万死!”谢小禾下马参拜。

眼前大军已至,翘盼已久的良人就在近处,皇图霸业唾手可得——然而眼前所见,依稀仍是血污横尸,远近宫阙在浓烟滚滚中倾颓瓦解,死去的人尸骨未寒,幼子尚在襁褓。我心中再难有半分雀跃,只余疲惫凄凉。

“母妃,你不开心么,父王回来救我们了!”沁之紧紧握住我的手,眸光热切晶莹,转头去看谢小禾,“有小禾哥哥在这里,母妃不用担心了!”

谢小禾朝沁之微笑点头,抬头注视我,隐有忧切之色。

我强打起精神,朝他们微笑。

见我身后除了太后车驾,并无帝后的御辇,谢小禾慌忙问道,“叛军已攻入宫门,皇上可曾脱险?

我侧过脸,眼眶渐渐发热,“攸关天家尊严,皇上与皇后不愿出逃,誓与宫城共存亡。”

眼前掠过子澹临去时的眼神,胸口紧窒,我骤然别过脸去,再也说不出话来。

骗谢小禾的话语是假,悲酸却是真。

要骗过萧綦,骗过世人,首先便要骗过自己。从推开他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当他已经死了,死在熊熊烈焰之中,与前尘往事一同化为灰烬。

谢小禾默然肃立片刻,请我与太后随副将移驾营中暂避。我颔首,回身正欲登上鸾车,忽见一骑飞驰而来,马上兵士翻身下鞍疾报,“逆臣宋怀恩死战不降,率亲兵百余人杀出崇极门,往南郊奔逃。胡帅已出城追杀,宫中叛乱平定,王爷已至承天门外。”

我与谢小禾对视一眼,皆有震动之色。

宋怀恩身陷重围,竟还能杀出宫城,从萧綦布下的天罗地网中逃脱。

宫中叛乱既定,我驻足遥望被浓烟遮蔽的宫阙,吩咐车驾回宫。

萧綦已到承天门,我要在天子殿上,亲自等候他归来,亲眼看他君临天下。


六十二、天下

鸾驾沿来路返回,驰入刚刚才离开的太华门,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见叛军所经之所,杀戮无数,血溅丹陛,彝器倾覆,天子仪仗御器之物,丢弃零落。

各处宫室均遭到搜捕杀戮,遍地尸骸中,大半是年轻美貌的宫女妃嫔……幸存宫人四下走避躲藏,见到太后与我的銮驾回宫,顿时匍匐呼号,叩首求救。

宫中叛军大都被剿杀殆尽,余下残兵尽数弃甲归降,被宫中戍卫押解而去。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阶,雕龙饰凤的阶上血污蜿蜒,几乎染上我裙袂。

一具尸身横卧在前方,宫缎华服被鲜血浸透,青丝逶迤在地。

我认得她的容貌,是子澹当初亲自挑选的冯昭仪——那个与我体态身量相似的江南美人。

一道极细的刀痕划过她咽喉,皮肉完好,鲜血却从细细的刀口大片涌出,淌下肩颈,凝结在身下的玉阶,猩红刺目。浓烈的血腥气冲入鼻端,那张被恐惧扭曲的惨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放大……

“请王妃回避。”谢小禾疾步上前,欲挡住我的视线。

“无妨!”我狠一咬唇,抬手止住谢小禾,强忍胸口翻涌,冷冷昂首道,“活人尚且不惧,何需回避死者……吩咐下去,将昭仪好生殓葬,追册淑妃。”

“是!”谢小禾躬身应命。

我垂首看那尸身上刀痕,细如红线,几乎不易看出痕迹,却是一刀致命。

“是宋怀恩。”谢小禾沉声道。

我缓缓点头。

这样的刀痕,我曾在徽州见过一次,从此再难忘记。

因为体态相似,被叛军误认为是我,擒到宋怀恩面前,竟招致这个女子无辜惨死。

我默然,转头吩咐宫人将四处清理干净,准备迎候王爷,言毕漠然向殿上走去,

第一次觉得通往乾元殿的玉阶,这样长,这样高,仿佛一辈子也走不到头。

冯昭仪的面容犹自浮现眼前,如影随形,我竭力不去想,却挥不去心头隐隐缭绕的不安。

是什么,是什么念头……

“且慢,不可入内!”谢小禾的喊声蓦然自身后响起。

刹那间,灵光闪动,心头霍然明朗。

——冯昭仪血迹未凝,应当是被杀不久。

宋怀恩若是早已逃出宫去,怎能在此地杀人?

他没有走,他还藏在宫里,出逃只是一出假相。

入宫这一路上,所见伏尸多是女子,冯昭仪又在此处被杀——宋怀恩根本未曾打算逃命,穷途末路之下,他已决心玉石俱焚!他想杀的人,不是萧綦,而是我。

他以障眼法设下圈套,引我返回宫中,便是要与我同归于尽。

我一惊,心底冰凉,骤然抬头望去。

乾元殿上,朝阳初升,光芒刺痛我双眼。

玉阶尽头,大殿正中,一个幽灵般人影骤然出现。

他拄握一柄三尺长刀立在正中,弃了头盔,乱发披散,身上铠甲血迹斑斑,折射晨光,映出淡薄的红,仿佛浑身浴着一层血雾。

隔了七步玉阶,他的目光与我相触,犹如濒死的野兽。

冷,冰冷,绝望的冰冷。

热,狂热,疯魔的狂热。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斩来。

长刃映出阳光璨然,耀亮天地。

我闭上眼,心中宁定,最后一刻掠过萧綦的身影。

他,横剑跃马,自烈火中冲出……天地翻覆,生死一线,我只看见那双深邃的眼,映着灼灼火光,直抵我心中最深最软的地方,从此灵犀相连。

耳后疾风破空,骨骼断裂声清晰响起。

一切,都在瞬间凝顿。

我睁开眼,面前三步之遥,是宋怀恩的长刀。

他猝然一仰,踉跄退后两步,以刀拄地。

三只狼牙雕翎箭洞穿他身体。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钉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齐发,力同千钧,重甲战马也能透骨掼倒——除了萧綦,再没有旁人。

宋怀恩却没有跪倒,依旧驻刀挺立在前。

鲜血从他身上大大小小地伤口里涌出,脸色近乎透明的惨白。

他抬起染满血污的脸,定定看我,仿佛天地间只剩我一人。

阳光照在他脸上,他微眯了眼,忽尔一笑,长刀脱手坠地。

缓缓地,他终于跪倒。

那长刀的刃,是向内而握,并未朝着我。

他这一刀,不是杀人,而是求死。

我俯身,拾起他坠地的长刀。

他望着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洁白牙,额头发丝被风吹乱。

我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看他,目光流连过他的眉目

“我会记着你,永不忘怀。”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又见昔日的少年。

他痴痴看我,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全然没有凶戾之气,唯有一片清澈宁和。

身后有橐橐靴声由远而近。

我直起身,握紧长刀,对他微笑——怀恩,我会让你有尊严的死去。

他笑着点头,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我。

我用尽全力,横刀挥出,刀光亮,映亮他眸光璀璨。

连同他唇间吐出的一声叹息,亦被就此斩断。

烫,滚烫的血,溅上我的脸,溅上眼前,溅上唇间。

身后的靴声近了。

片刻的恍惚之后,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坦然。

我抛下长刀,引袖拭去脸上血迹,徐徐转身。

眼前甲胄佩剑的人,大步登上玉阶,驻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躯挡住身后的刺目阳光,将我笼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着阳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铺天盖地将我席卷……征尘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铁与血的味道。

在他身后,玉阶之下,肃立着满朝百官,四下兵马刀剑森严。

此时,此地,此人。

他已不只是我远征归来的良人。

我退后一步,双手举起染血的长刀,高举过头顶,向他屈膝跪下。

“吾皇万岁——”

我的声音远远传下玉阶。

片刻寂静之后,阶下群臣纷纷俯跪,“万岁”之声响彻殿前。

他的手,稳稳托住我双臂。

这双大而有力的手,终于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权,也早早握住了我的一生,握住了我全部的悲欢。刹那之间,我紧紧闭上了眼,不敢睁开,不敢看清楚眼前的人,还是不是我的良人。

“阿妩。”他低声唤我的名,声音笃定而温暖,“睁开眼睛!

我闭目迟疑,忽然间,被他用力一带,不由自主站起。

“你看,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紧紧扶住我,与我并肩而立,一同面向阶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苍生。

吾皇万岁之声,再次响彻丹陛。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乾坤朗朗。

历经三百余年的煌煌宫阙大半毁于火中,昔日龙台凤阁,连同帝后居所在内,尽化为废墟。

帝后双双殉难,血溅丹陛,尸骨葬于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这样惨烈的方式落下帷幕。

叛臣宋怀恩殿前伏诛,叛军残部被胡光烈剿灭于南郊。

萧綦当庭下令,将军中牵涉叛乱者尽数下狱,首犯获罪,其家人亲族免却连坐,罪不及三族。归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为右卫将军,晋封京畿守备徐义康为广德侯。

太和殿前,白发苍苍的广陵王,从我手中接过先帝遗诏,一字字颤声诵读。

那个青衫翩翩的少年,从此成为一个森然肃穆的庙号,成了他们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对我笑,对我怒,对我流泪的子澹……

宣诏毕,零陵王颤巍巍跪倒,向萧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压着他满头银发,重重叩上玉砖。

昔日皇族终于俯下了高贵的头颅,向新皇称臣。

宗室旧臣,黎民百姓还来不及为殡天的帝后致哀,已迎来他们新的王者。

我曾无数次站在他的身侧,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爱侣的身份与他并肩伫立,而这一刻,我成为他的臣属,向九五至尊跪拜。

他冷峻的侧脸,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铁塑成,不着喜怒。

他淡然负手,面南而立,唇角如刀锋,侧脸逆了晨光,映出倨傲阴影。

此刻的萧綦,令我想起宗庙里那一座座冰冷汉玉雕刻的巨大神像。

从高高的天上俯视众生,意态从容,手握至高无上的力量,主宰世间生杀。

我立在他身侧,长刀在手,素衣浴血,宛如从修罗血池里走来。

百年,千年之后,后世史册将如何记载这一刻,如何书写这一对开国帝后……对我而言,已如浮云。帝位江山,九五至尊,于萧綦是毕生大愿得偿,是后半生壮志雄图的开始;然而于我,却是搏杀半生的终点。我终于不必再惧怕,不必再防御,这世上再没有人可以危害我们,再没有人可以左右我们的命运。

除了萧綦。

久别归来,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变初定,萧綦当即于太和殿召见众臣。

我悄然转身,退往内殿。

“阿妩。”他出声唤我,当着满殿文武,只唤我的名。

我驻足回眸,与他静静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顿,复又垂下,只是深深看我,似有万语千言,终不能诉。

我淡笑,以君臣之礼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内殿。

曲迭裙袂拖曳过冰冷的宫砖,素锦细簌,环佩有声。

眼前回廊垂幔,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良人远征归来,原该是英雄美人,执手相看,一如世间流传的佳话。

只不过,豫章王与王妃的旖旎佳话,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从此之后,这肃穆殿堂之上,只有开国帝后,再没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着随侍宫人的脸,却神智恍惚,几乎辨认不出谁是谁。

好几日不曾安稳阖眼,此刻只想一觉睡去……然而,还有太多事情在等着我,至少现在,我还没有看到澈儿、潇潇和哥哥平安归来。

当日是我亲手送走了两个孩子,现在,我终于可以亲自将他们接回。

这一身素锦宫装染上了大片猩红,抬手间带起腥浓的气息。

“回凤池宫沐浴更衣,吩咐预备车驾,往慈安寺。

我转身,匆匆步向凤池宫。

不觉脚下宫道渐渐模糊,身子绵软,忽然间提不起脚步……

朦胧中,是谁的手抚过我脸颊,掌心熟悉的温暖令我刹那间落泪。

是落泪了吗,仿佛我已经很久不曾真的哭过。

是你的掌心吗,你还会不会如最初一般将我呵宠在掌心?

依稀梦里,泪落如雨,湿了脸庞,湿了他的掌心。

宁愿不要醒来,留住梦里片刻温存也好。

耳边却听得宫中的更漏一声响过一声。

霍然清醒过来,惊觉自己真的躺在绣帷锦被中,烛影摇曳,已到中宵。

“澈儿!”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软无力,几乎动弹不得。

我竟然睡在这里,忘了接回澈儿和潇潇。

“来人——”我怒极,拂开帷幔,竟然不见一个侍女。

仓促间,散发中衣下地,脚下虚浮不稳,蓦然跌进一双有力臂弯。

我僵住,不愿抬头直视他面容,心中纷乱如麻。

想了千百回的话,到了眼前,却一句也说不出口……诸般险恶艰难都过来了,到得此刻,我却莫明惶恐,只恐过不了最后的一关。

子澹尸身成谜,宋氏族人生死去留,一双儿女至今未归……他会如何问我,我又该如何作答。

他层层算计,步步为营,将我置于千里之外的风头浪尖……我该不该问,又该如何问。

他却不语。

蟠龙明烛一亮,灯心里“哔剥”爆出一点火星。

环在我腰间的双臂骤然收紧,将我紧紧拥在他胸前,紧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语不发,喉间滚动,抵着我额头的下巴已长出胡荏,扎在脸上微微刺痛。

紧紧贴在他胸前,我亦闭目不语,将脸伏在他衣襟上,嗅到熟悉的强烈的男子气息……往日种种缠绵,耳鬓厮磨的情景如在眼前。

我缓缓抬头看他,从嘴唇到脸颊,从眼底到眉峰,一寸寸流连过他容貌。

他的双颊更见清瘦,坚毅如削。

是这昏暗烛光的错觉么,一日之间,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态尽现,胡荏凌乱,眉心那道皱痕比往日又深了许多,显出苍桑之色。

“我回来了。”他沉默看我良久,哑声说出淡淡四字。

“这一次,你走了那么久……我差一点等不到你回来……”我想对他笑,眼泪却断了线似的滚落。一语未尽,嘴唇却被他的手指按住,止住了后面的话语。

他的手指微颤,抚过我的唇。

“往后,我都会在这里,在你身边,再不离开。”他看我的眼神,灼热缠绵,如隽如刻,似有些许凄楚,更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时间,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里。

静静仰头看他,竟然从未发现,岁月已在他脸上刻下淡淡痕迹。

大婚之年,他年近三旬,十年岁月如梭,我们最美好的年华都付与了流年纷争,消磨于风刀霜剑。唯一的幸运,是我们遇见了彼此,一切都还不算太晚。

在他炽热薄唇夺去我全部神智之前,我恍惚记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我急切拽了他的袖口。

他却掩住我的嘴,将我牢牢圈在怀中,柔声道,“轻声些。

我挣脱不开,出声不得……这个笨人,我要带你去慈安寺接回我们的宝宝啊。

他却垂眸看我,眼底尽是笑意。

屏风外忽然传来熟悉的一声低啼,分明是婴儿的声音。

我怔住。

他脸上笑意深浓,“你吵醒他们了。


六十三、千古

昭阳殿有过太多悲伤往事,乾元殿里埋葬了历代帝王的阴灵。

因为我的不愿——不愿在前朝的废墟上重建新的宫室,不愿在熟悉的檐廊下重温往世的悲欢。三日后,萧綦下旨将两宫残垣夷为平地,另择吉址修建寝宫,废弃昭阳殿之名,改皇后中宫为含章殿。

宫中旧人饱经动荡离乱,目睹过太多深宫隐秘。

因为我的不忍——不忍将他们禁锢在深宫待死,不忍朝夕面对这样的面孔,在他们的眼瞳里照见似曾相识的过往……三月后,萧綦下旨将前朝宫人遣出,支予薪俸,遣返故乡。

叛臣宋怀恩伏诛,其妻萧氏以节烈殉难,追封孝穆长公主。在我的庇护下,宋氏子女三人以年幼无知,免予涉罪,谪为庶民,随族人流配西蜀,永不得出。

先帝遗骸毁于火中,萧綦也依我所愿,在皇陵修建了肃宗与承贤皇后的衣冠冢。

先帝身边旧人或死于叛乱,或遣散出宫,再无一人知道当日的情形。

萧綦甚至不曾对子澹之死再作深究。

一切,都依从我的心意,真正万事遂心,如愿以偿。

唯一的遗憾,是哥哥未能归来。

倜傥如玉的江夏王,选择了远别故土,长留在遥远苦寒的塞北。

萧綦回朝平叛之际,将突厥逐出漠北,直抵极北大荒之地。

只差三月,他便能将突厥人一举歼尽,将这个民族从大地上彻底抹去。

然而宋怀恩的叛乱,硬生生止住了豫章王的铁骑北进,拨转了剑锋所指的方向。

内乱,终令一代雄主功亏一篑。

或许是天不亡突厥。

萧綦终究不是神,得到了江山帝位,却不得不在最后关头,错失平生大愿——踏平突厥,一统河山,是他毕生的宏愿。这一次兴师动众的北伐,终究未能踏平突厥,此后若再大兴兵事,只怕不是易事了。

死战不降的贺兰箴终于向萧綦送上降书,伏乞划地归降。

岁月改变了每个人,连贺兰箴也不复当初的绝决,竟能向宿仇低头。

他终究成为了突厥真正的王者,在私怨与家国之间,毅然保全后者。

萧綦受了降表,与突厥订立盟约,划地为界。

贺兰箴率残余部族远走极北之地,将漠北广袤丰饶的土地,尽归我天朝所有。

我不相信贺兰箴会真的服输,他那样的人,正如草原上的孤狼,总在伺机潜伏,不到死亡来临的一刻,永远不会放弃目标。暂时的归降败走,只是为了保存生机。

他又一次逃离了萧綦的罗网,十年间,他们两人谁也杀不死谁。

萧綦是翱翔在天上的鹰,贺兰箴却是隐匿在地上的毒蛇。

或许,他还将再次归来。

划疆之后,萧綦颁下一道令谕。

这一道令谕,改变了哥哥的命运,改变了千万人的命运,亦改变了北方大地的命运——他将宁朔已北,极北以南,划为七族杂居之地,将战祸中失去牧群的大批突厥人南迁至宁朔以北,教习耕种,开荒屯田;将在战祸中失去土地田园的汉民北迁至肥沃广袤的北方,筑城兴商……先以强大武力,令各族慑服,再迫使他们聚集杂居,使其风俗教化彼此融合贯通,必须相互依存,方可生存,最终放下仇怨,共容共存。

——王者手中长剑虽可裂土分疆,却割不断大漠子民对故土的眷恋,割不断千年流淌下来的血脉之系。宁朔城外的那个傍晚,我曾与萧綦驰马塞外,极目四野,望见突厥牧民帐中升起的炊烟。时隔多年,我仍记得他当日的话——“胡汉两族本是唇齿之依,数百年间你征我伐,无论谁家胜负,总是苍生受累,不得安宁。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脉相融,礼俗相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为亲睦之族,方能止杀于根本。”

彼时,我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宏远的空想。

他却终于做到了。

遵照盟约,贺兰箴以神之名,赐予和靖长公主狼牙王杖,敕封昆都女王之名。

和靖长公主蒙先帝赐嫁突厥,却因两国一战绝裂,势成水火,直至突厥战败归降,也未能举行大婚,空领了赐婚圣旨,却未能成为突厥的王后。

伶仃红颜,无处归依,何处都不是故乡。

从此后,天朝的和靖长公主,成为突厥人的昆都女王,昆都,即突厥语“守护神”之意。

一头遥望南方故乡,一头守护北方的子民。

犹记京都细雨下,那个眉目如烟的女子,最后一次驻足回望故乡……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苍茫乱世,多少女子的一生也随之浮沉辗转。比起那些零落红颜,采薇已算是幸运之至。

昆都女王以守护之名留在了昔日南突厥的王城,改城名为昆都城。

雄浑古老的昆都城,静卧在宁朔以北,漠北以南的广袤大地中央,统摄七族聚居的三郡四城,与南北相呼应。以女王为神赐的主宰,代替天神守护子民,永世归附天朝。

在神权的背后,是手握三十万重兵的江夏王,以天朝上国之尊,行镇抚理政之职,成为北方大地真正的主宰。

命运终究成全了顾采薇,或者应当说,是萧綦成全了王夙,成全了我的家族。

萧綦班师回朝平叛之际,以三十万大军相托付,将哥哥留在了北境,永为后盾。

从此后,金风细雨的京都再没有那个倜傥多情的贵公子,天高云淡的塞外长空,却升起了一只展翅翱翔,搏击风云的苍鹰。

从前的顾采薇,宁愿远嫁突厥,也不肯咽下那一口意气。

从前的哥哥,明知错失所爱,也不肯伸出手去挽回。

离乱,却改变了一切。

一同经历过了生死离乱,两个同样固执的人,终于挣脱前尘,换来重生,换来与彼此的相守。

只是,他们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一生相守不相亲。

他们可以朝夕相对,却永无结缡之缘——昆都女王代行神圣庇佑之职,按照突厥人的礼法,必须在神前立誓,以处子终老,永世侍奉神前,以此获得神灵赦免,免去赐嫁之名,还她洁净之身。

自那一刻擦肩而过,命中便已注定,她终究做不成他的妻子。

但至少,他们还有漫漫的时光,可以陪伴彼此左右,可以并驾驰骋在广袤自由的塞外,可以相伴一同老去……这样,已经足够。

或许,而哥哥应当感激贺兰箴的南侵,挽回了他与顾采薇本已无望的因缘;贺兰箴应感激宋怀恩的叛乱,给予了他和族人最后的生机;子澹也应感激宋怀恩的逼宫,助得他趁乱逃离宫禁,重获自由。

我却应当感激贺兰箴当年的劫持,没有他,便不会促成我与萧綦的重逢。

——这世间事,兜兜转转,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


建德二年,五月初九。

豫章王萧綦郊祀祭天,于太和殿登基即位,册立豫章王妃王氏为皇后,大赦天下,改元太初。

太初元年六月,萧綦颁旨,废黜六宫御制,自皇后以下,不设嫔御。

太初元年七月,册立皇长子允朔为太子。

朝野震动。

前朝外戚最鼎盛的时期,也不曾有哪一位皇后,能盛宠至此。

废黜六宫之举,撼动了历朝皇统。

自姬周以来,历代君王均依从周礼,采秦汉旧仪。萧綦登基之始,即下诏革除前朝宫禁六弊,裁夺冗杂庞大的宫廷用度,重置内宫品阶。随后颁诏,“废六宫,虚嫔妾,不设三妃,唯皇后正位。”

在天下人看来,萧綦待我,已远远超出帝王对后妃的恩宠。

他恨不能将半壁江山予我,将永世的显赫给予我的家族,将帝位早早允诺给我的儿子。

假如没有开国的威望,恐怕我已早早被谏官斥为妖后。

含章殿上,微风送凉,水晶帘外正是七月流火,夏日如炽。

我安然端坐,微微阖目,曼声道,“皇后王氏,外预朝政,内擅宫闱,怀妒忌之心……”

“微臣斗胆,伏乞皇后恕罪,臣万万不能照此记述。”

殿前伏案记述的史官,第三次搁下了笔,倔犟的伏跪在地,不肯照我口述的字句书写。

我静静看向白发苍苍的老迈史官,心中微觉感动。

他已年过七旬,历经两朝四代更迭,仍是耿介如初。
2007-1-26 09: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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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我探了身,欲亲自去扶他,却连俯身一扶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比这七旬老者更加虚弱。

阿越上前来搀我,我只得歉然一笑,摇手让她退下。

老史官沉默地伏跪在地,一言不发。

我淡淡抚着袖口上金线盘绕的凤羽纹路,华美宫缎越发衬出指尖的苍白。

“本宫卧病多年,想必你也知道……”我话音未落,便被他抢先出言打断,“娘娘福寿绵长,凤体必能早日安康。”

“如果说,本宫时日无多呢?”我淡然笑看他,“你猜后世史册,会如何记述本宫身后,又如何记述陛下所为?”

老史官伏地不语。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皇上有开国拓土,四海咸归的不世伟业,于私德一事,仍难免为后世非议。身为帝王,专宠椒房已是大忌,况且膝下至今只有澈儿这唯一的皇嗣。

他登基以来,勤政励治,是我所见过最勤勉的君王。

我明白他的心思,即便有禅位诏书,有宋怀恩逼宫替罪,他仍忌惮天下悠悠众口,不愿被世人视为窃位弑君的枭雄,因而越发勤勉治国,仁厚为民。

换取百姓的称颂容易,换取文人士子的认同却是最难。

那些落魄士人,总是对他“兴寒族,废门庭”的作为耿耿于怀,挑不出他治国的弊端,便私下非议他偏宠薄嗣,总要给萧綦抹上些污名才好。

我一切都明了。

却依然纵容自己的自私,坚持着最初的誓约,寸步不让。

或许在世人眼里,我是专擅宫闱,善妒失德的皇后,霸占了君王的恩宠,肆意扩张外戚之势。

可是,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在守护一个彼此忠贞的誓言;对萧綦而言,只不过是在弥补无穷无尽的愧疚悔恨……

“参见皇上。”殿前侍从陡然跪了一地。

殿外竟然没有宣驾,不知萧綦何时已踱入含章殿。

除了朝会,他总不爱穿明黄龙袍,仍如旧时一般,长年穿着玄色广袖的简素服色。a

岁月不减他风华清峻,气度越发雍容。

我微微侧首,笑看他。

他却睨一眼跪在地上的史官,眉心微蹙,拂袖令左右都退去。

“你又知道了,什么都躲不过你。”我仰头微笑,坦然理了理鬓发。

萧綦走到案前,也不说话,拿起案上只书写了一行字的卷轴,略略看了一眼。

他抬眸看我,似笑非笑,将那卷轴随手抛了。

“你的悍妒,我知道就好,用不着写下来给旁人看。”他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说得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时令我红了眼眶。

我握住他手掌,装作低头微笑,掩饰心中酸楚。

他亦不再多说,彼此心意早已贯通,只轻轻揽住我肩头。

我在他归来之日病倒,昏迷中,御医已向他宣告了最坏的结果。

许久之后,阿越对我说,她与孩子一起被接回宫中,却看见萧綦痴痴坐在榻边,守着昏睡中的我,赫然满脸都是泪痕。

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一觉醒来,看见他仿佛一夕之间老去了十岁。

御医说我伤病缠身,终至油尽灯枯,只怕已过不了这个冬天。

我羡慕哥哥和采薇。即便命运弄人,让他们咫尺天涯,可终究给了他们后半生的漫长时光,让他们彼此守候……可是,我和萧綦辛苦走到今天,得来了一切,却不给我们时间。

萧綦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半分悲伤。

他依然微笑着哄我喝药,嗤笑御医的危言耸听,让我觉得一切都不足为虑。

对于我做过的事情,他不再追问。

我想保护的人,他不再伤害。

我想要的一切,他都双手奉送到我面前。

我的每一个心愿,他都竭尽所能去实现。

可是,即便他付出所有,也弥补不了对我的愧疚悔恨。

他算尽了天下,却没有算到,我会早早走到这一步,会真的离他而去。

我亦任性地享受着他的宠溺,生平从未像如今这般任性。

明知道是自私,仍不肯回头。

他答应过有生之年决不另娶,这是他许给我的诺言。

就让史官的笔,将一切恶名归咎于我,宁愿由我来背负这不贤的恶名,也不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誓约。我不要后世非议他的私德,他是明君,是雄主,是让万世景仰的帝王。

夏去冬来。

春至,万物欣欣,天地锦绣。

御医说我活不过上一个冬天,可此刻,我依然坐在含章殿外的花树下,看着沁之欢畅地奔跑在绿茵浅浅的苑子里,放飞纸鸢。潇潇拍着小手,咯咯笑着,蹒跚去扑那天上的纸鸢。澈儿仰着头,看那纸鸢也看得出身,在我膝上咿咿呀呀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语。

纸鸢扎成一只惟妙惟肖的雄鹰,盘旋于宫墙之上。

那是哥哥从万里之外送来的纸鸢,他还记得每年四月,要为我扎一只纸鸢。

当年的“美人鸢”,不知今年又会扎给何人。

随着纸鸢,还有采薇送来的梅花,那奇异的花朵形似梅花,两色相间,紫白交替,有花无叶,生长在塞外苦寒之地,永不褪色,永不凋谢。

萧綦说,北境已渐渐安定,哥哥很快可以抽身归来,入京探视我们。

正月的时候,姑姑以高龄寿终,安然薨逝于长乐宫。

可惜哥哥未能赶回来,见上姑姑最后一面。

爹爹至今游历世外,杳无音讯,民间甚至传说他遁入仙山修行,已经羽化而去。

正自恍惚间,被沁之欢悦的呼喊打断,“父皇!

回眸见萧綦徐步而来,身后跟着英姿挺秀的小禾将军。

沁之的脸上透出粉嫩红晕,鼻尖渗出晶亮汗珠,故意侧过身,装作对小禾将军视而不见,却举起手中纸鸢,笑问萧綦道,“父皇会做纸鸢么?”

萧綦微怔,“这个,朕……不会。”

我轻笑出声。

小禾亦低下头去,唇角深深勾起。

“这都不会,父皇好笨!母后,你让父皇学做一只纸鸢给你吧……”沁之冲我眨眼。

萧綦啼笑皆非地瞪她。

我看向小禾,扬眉轻笑,“不如让小禾做一只送给你呢。”

“母后!”沁之满脸通红,看小禾一眼,转身便跑。

“还不去侍侯着公主。”萧綦板起脸来吩咐小禾。

待小禾转身一走,他亦低低笑出声来。

潇潇挨过来,蹭着衣角,伸出手来,娇声道,“潇潇,要抱抱”。

萧綦大笑,俯身将那玉雪般的小人儿抱在膝上。

风过树梢,吹动满树粉白透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我一襟。

我仰起头,深嗅风中微甜的花香。

“别动。”萧綦忽然柔声道。

他倾身俯过来,专注看我,黑眸深处映出我的容颜。

“阿妩,你是不是妖精变来的?”他伸手拈去我眉心沾落的一片花瓣,“竟然不会老,总还是这般美……我却有白头发了!”

他鬓旁果真有了一丝银白,可说话时的懊恼神气,却十足像个孩子。

只有同我说话时,他才不会自称“朕”。

我用指尖扯去他那一根白发,认真地看着他,“是,我就是变来迷惑你的妖精。”

他笑起来,捏我脸颊。

“妖精都会活很久,所以,我还要祸害千年,一直一直缠住你。”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缠,紧紧相扣。

已经熬过了一个冬天,我还要继续努力的活下去,哪怕一天,一月,一年……能多一天,便多一刻的相伴。

他不语,深深看我,用力扣紧了我的手指,眼底有隐约湿意。

【全文完】


后记:

太初元年,神武高祖皇帝即位,四海靖平,天下咸归。帝在位一十六年,修典制,兴民事,启寒庶之贤,革门第之弊。废六宫御制,终生无妃嫔采侍之纳,圣躬严俭,帝后情笃。皇后王氏,出琅琊高门,德配令望,淑行坤德,诞太子、延熙公主。太初四年,皇后薨于含章殿,时年二十九。上悼痛,乃辍朝七日,群臣哀笃。有司奏谥懿皇后,上特诏曰“敬”,谥懿敬皇后。

太康九年,上崩,谥神武高祖皇帝,与后合葬永陵。

太子继位,兴“崇光之治”,宇内承平,开盛世之初。


番外一:燕燕于飞

薄雾漫过远处高低田垄,在清晨阳光下渐渐散开。

青瓦粉墙隐现在阡陌桑梓间,牧笛声悠悠响起,陌上新桑已绽吐绿芽。

李果儿背了柴禾,轻手轻脚推开院门,将柴禾轻轻放在墙根,仔细砌好。

不留神滑下一根,骨碌滚到井台下,惊动了藤萝旁酣睡的花猫,咪呜一声跳上窗台,伸个长长的懒腰。

李果儿慌忙撮唇,挥手驱赶花猫,心中直埋怨这不懂事的畜生。

这会子先生还未起身,声响轻些,别惊扰了先生的好梦。

花猫懒懒蜷起尾巴,朝他眯了眯眼。

却听吱呀一声,竹舍的门从内而开。

先生推门出来,竹簪束发,只披了竹布长衫,天青颜色洗得发白,衣衫下摆被晨风吹得微微卷起。花猫跃下窗台,挨到先生脚边轻蹭,喉咙里呼噜着撒娇。

“先生起得这么早!”李果儿咧嘴笑,将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我给您打水去!”

“果儿,我说过,不用你每日送柴禾。”先生瞧见地上的柴禾堆,微微蹙眉,神色仍是温煦,“这些事有福伯做,你用心念书,不可跑野了。”

李果儿嘿嘿一笑,老老实实垂手站定,平日惫懒神气半点不敢流露,只点头听着。

先生瞧着他那模样,摇头笑了一笑,徐步至井旁舀水。

“我来,我来!”李果儿手脚麻利,抢过水瓢,三两下打好凉沁的井水,“先生洗脸!”

先生笑了,屈指在果儿额角敲了一记,“念书不见你这般伶俐!”

果儿挠头直笑,瞧着先生挽起袖口,双手掬了水,俯身浇到脸上。

水珠顺着先生脸颊滴下,沾湿了鬓角,乌黑鬓间杂有一两缕银白,已是早生了华发。

清晨阳光照在先生脸上,映了水光,越发显出透明似的苍白,衬了乌黑的眉,挺直的鼻,刀裁似的鬓,怎么看都不像这烟火世间人物,倒似神仙画里走出来一般……李果儿看得有些发呆,见一行水珠顺着脸颊滑下,就要滴进先生衣襟里,忙欲掏出怀中抹汗的帕子递去,却又讪讪住了手,唯恐帕子脏污了先生。

先生将就着水,洗了洗手,一双修长如削的手浸在水中,比白玉还好看。

“先生,您从哪儿来的?”李果儿愣愣仰头,这个问题已经问过了七八次,却又傻乎乎忍不住再问,明知道先生每次的回答,都是同样的——

“我从北边来。”

这一次,先生仍是不厌其烦,微笑着回答他同样的问题。

李果儿知道,再怎么追问,也不会问出更多的答案来。

先生就像一个谜,不对,是太多的谜……叫他想上一辈子也想不出。

在先生到来之前,这村寨已经一百多年没出过读书人。

说来也是山水灵秀,丰饶淳朴的好地方,只是山重水远,道路迢迢,与外世隔绝得太久,罕有外乡人会翻山越岭来到这南疆边陲。

村寨里男女老少,只知耕种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夕,能识字的没有几个。

早些年,也曾出过一两个读书人,不久也都离乡远行,再未回来过。质朴乡人倒也安于淡泊,乐天知足,在老祖先留下的土地上勤勉耕种,家家户户衣食丰足。

偶有外乡人来到,总是全村的盛事,每家每户都争相延邀。

过了许久,李果儿还清楚记得,先生一家人到来时——

那年,李果儿的爹还在世,正是他冒雨赶夜路时,在山外峪口遇见这三人。

先生和他家娘子,携了一个白发老仆在暴雨之夜迷了路。

显是一路风尘劳顿,三人都憔悴不堪,

当时,先生受了风寒,病得不轻,走路都需他家娘子搀扶。

果儿他爹最是个热心肠的,一看先生病成那样,便将他们引到家里,找来寨子里最好的大夫,连夜挖来草药,总算让先生一家撑过了难关。

先生自称姓詹,为避北边战乱,携了家中娘子与老仆不远千里来到此处。

那姚氏娘子一看便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虽风尘劳顿,仍是容色极美,说话做事大有气派。

那白发老仆,更是精壮矍铄,力气堪比壮年男子。

村寨里从未见过这般风采的人物,老老少少都对他们敬慕得很。

最叫人敬慕的,却是先生。

初到来时,那是怎样一个人……布衣素服,病容憔悴,却有一双比山泉更清寒的眼,让最好的画匠也画不出的容颜。不论对着谁,他总是微笑,笑容温暖如四月熏风,眼里却有着总也化不去的哀悯,似阅尽悲欢,看懂了一切。

先生病愈后,身子仍是虚弱,便在寨子里住下来休养。

这一住,就是四年。

村人帮他们搭了屋舍,修了院子,女人们教姚娘纺织烹煮,男人们帮着送柴送粮,哪家杀猪宰牛,打到野味,都不忘给先生家里送一份……乡亲们一心一意想将先生留下来。

因为,先生教会了寨里的孩子们识字念书。

起初住在李家,闲暇时,先生便教李果儿识字。左右邻人知道了,也将自家孩子送来,一传十,十传百,上门求学的孩童便越来越多。

姚娘格外喜爱孩子。

时常是先生在竹舍里教书,姚娘静静坐在屋外廊下,给孩子们缝衣。

村里孩童惯于树上墙头戏闹,衣裳脏污扯破是常事,家中大人也不在意,只随他折腾去。

先生却是喜欢整齐洁净的,一样的布衣芒鞋,穿在他身上偏就纤尘不染。

每天午后,孩子们到来竹舍,姚娘总是笑盈盈盛出甜糕来分给大家,瞧见哪个孩子泥手泥脚,衣衫不齐,便仔细给他洗干净手脸,将绽破的外衣脱下来,拿去细细缝好。

一众孩子里,有个叫虎头的,才只九岁,长得高壮顽皮,整日翻墙掏鸟打架。虎头的娘死了多年,家中只有爹爹和年幼的弟弟,也没个姑婶照管,常年跟个泥猴似的。

起初被他爹爹送来念书,转身就跑得没有人影。

后来见有姚娘做的甜糕吃,这才磨蹭着回来。

慢慢的,虎头来得越来越勤,时常一早跑来守着姚娘,等姚娘给他缝补衣衫。

有几次,李果儿偶然看见,虎头故意在屋外篱笆上勾破衣袖,再跑去找姚娘。

李果儿偷偷告诉姚娘,虎头坏……姚娘却微笑,低低叹口气,“虎头想念他娘亲了。”

姚娘和先生都是最最和善的人。

先生从来不会对人高声说话,即使再顽劣捣蛋的孩子,他也从不训斥,却能让村里最让人头痛的顽皮鬼都乖乖听话。

唯独在又老又胖的福伯面前,孩子们没一个敢淘气。

福伯不爱说话,不爱笑。

平素里只低头做事,脸上看不出是喜是忧,看人的时候喜欢眯起眼睛,偶尔开口说话,声音跟旁人大为不同,尖细低哑,冷冰冰的,叫人不敢亲近。

村里老人大都慈祥温和,从没有见过这样古怪的老头子。

偶有孩子在先生家中淘气,一旦看见福伯,便吓得直缩回去。

但是李果儿并不怕福伯,反而,对福伯的崇拜仅次于先生。

有一天半夜,果儿偷溜出后门,约了虎头去河边抓螃蟹。

夜里,沙洞里的螃蟹都爬出来透气了,河滩上到处都是,一抓就是小半篓。

那时竹舍还未盖好,先生一家仍住在李果儿家里。

福伯就住在后院一间单独的木屋。

那晚后门不巧给锁了,李果儿只得翻上院墙,不料脚下一滑,一跟斗栽了下去——

那一跤跌下去,虽不要命,头破血流却是少不了的。

然而,李果儿毫发无伤。

他稳稳当当跌在福伯怀里。

只是一眨眼工夫,翻上去之前,墙根下分明没有半个人影。

一个半大孩子,福伯接在手上一掂,一推,轻飘飘似接了只空麻袋。

李果儿还在晕头转向中,人已经好端端倚坐在地。

福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月光底下,依然身子佝偻,白发萧疏。

“下了几日的雨,总算晴了。”先生擦干脸,仰头看了看天色,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微笑。

李果儿傻傻点头,心里却想,下雨天才好,下雨就不用帮娘亲晒棉絮了。

却听先生笑道,“果儿,今日我们来晒书。

“哎?”果儿愣住,一张小脸顿时垮下来。

可先生的话,不能不听。

“好吧,我搬书去。”果儿挽起袖子,暗暗做个鬼脸。

先生回头朝屋里唤道,“阿姚,将我的书都搬出来,屋里潮了好几日

窗儿吱呀挑开,发髻才挽了一半的姚娘,散发素颜,一手执了簪子,一手撑了窗,笑道,“你倒想得轻松,几大箱子呢,只怕要等福伯回来帮忙才行。”

“等他钓鱼回来,日头早没有了。”先生不理睬,倔强起来的时候,像个孩童。

姚娘拗不过他,只得跟出来帮忙。

花猫跟在姚娘脚边,咪呜撒娇。

先生从竹舍里搬出书本,姚娘仔细拂去落尘,分类挑出来,果儿手脚利索,一叠叠抱去院子里摊开晒上……三个人各自忙碌,有说有笑,倒也其乐融融。

院子里没有太宽敞的地方,厚厚一册册线装书本,摊开在石台、石桌上,书页被风吹得哗哗直翻,院子里隐约浮动陈年纸张和松墨的味道,遍地都是书香。

晨间阳光穿过院里老槐,透过树影,洒下一地斑驳光晕。

不觉已忙了半晌。

先生直起身子,额角已有微汗,一向苍白的脸颊因发热而略显得潮红。

“歇会儿吧。”姚娘接过他手中书册,莞尔一笑。

先生点头,与姚娘四目相对,恬然微笑,“累着你了么?”

姚娘笑而不语,上前引袖为他拭去额角汗珠。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纤细手指拢在掌心,在她指尖上摩挲到浅浅的茧。

记忆里的这双手,一直都是这样,布满从前骑马挽弓,而今浆洗劳作留下的痕迹,从不曾细滑柔腻,不像闺阁佳丽那般吹弹可破。从前,他总觉得遗憾,总觉得女子的手就该是红酥香软,不该如此粗糙。从前……他忽而垂眸一笑,无声叹息,驱散了脑中隐约浮出的散碎记忆,只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没有什么从前,再也没有从前了。

姚娘不语,静静任他牵了手,唇角淡淡含笑。

虚掩的院门吱嘎一声。

听得李果儿雀跃的呼声,“虎头,罗大叔……咦,罗二叔也来啦!”

门口传来汉子憨厚的笑声,“先生在家么?

说话间,脚步声踏入院中。

姚娘忙抽出手,拢了拢鬓发,转身朝院中,便见虎头被他爹拽着进来,一旁有位身量高大的汉子,面貌与虎头他爹甚是相似,两手提着红纸包好的绸缎。

院子里晒满了书,几乎无处落脚,姚娘忙请客人进屋里坐。

虎头他爹却只站在院内,搓着手,呐呐道,“先生,俺今儿是领着虎头来谢谢您的……”j

这粗豪汉子,不善言谈,每次见了先生都恭敬异常,今天更显得格外局促。

“罗大哥这是什么话,承蒙你多方关照,何需如此客气。”姚娘笑道。

先生却也不多言,只微微点头,脸色有些冷淡。

虎头也一反常态,别扭地躲在他爹背后,垮着脸,气鼓鼓的样子。

站在一旁的壮年汉子躬身向先生一揖,“在下罗二,这些年多谢先生为虎头费心了。

“这是我家二弟,这些年一直在外头跑买卖,昨日刚到家,落了脚才来拜望先生。”罗大诚惶诚恐地陪笑。罗二面有风霜之色,神态举止却比山里人多一分精明爽朗,毕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对先生亦是恭敬有礼。

“不必多礼。”先生神色淡泊,略抬手还礼。

姚娘看了看先生,对罗家兄弟笑道,“我听果儿说了,罗二哥这次回乡来,可是要领虎头去城里做学徒?

“确有这打算。”罗二点头,看了虎头一眼,喟然道,“这孩子自小没娘,生性又顽劣,全赖这几年跟着先生学会读书识字,大哥便想叫他跟着我,到外头看看。我想也是,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山里,如今世道越来越好,民生太平,不若从前那般乱世,指不定这孩子出去了,还能打拼出点造化……”

先生眉头微皱,并不说话,目光自罗二脸上淡淡扫过。

罗二被他那样看了一眼,原先满腹想好的话,突然说不出来了。

气氛一时冷了下去,姚娘也默然。

“我不走,我要跟着先生念书!”虎头突然开口,打破了大人之间的尴尬。

先生侧目看了看他,似欲微笑,唇角却勾起一丝怅惘。

姚娘望着虎头,笑容温柔,叹息道,“你爹爹的打算也是好的,先生……只是舍不得你。”

虎头低下脸去不说话。

罗大又开始搓手,倒像自己做了错事,惹先生不快,越发不知道如何是好。

罗二只觉得先生清清冷冷的目光,仿佛洞穿世情,看得人无处遁形。

“虎头还不到十岁,往后出去了,时时记得念书,不可荒废了。”姚娘俯身替虎头抚平衣角,心下确是不舍。

先生背转身,默然向外,看着院子里的书怔怔出神。

姚娘无奈,对罗家兄丢歉然一笑。

先生却淡淡开口了。

“外边世道,果真很好?”

罗二见先生开口,反而松一口气,忙笑道,“先生久居山中,有所不知,自当今圣上开国以来,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兵役,在边荒离乱之地重置田地,安置流民……当年离家逃难的人,如今大多还乡安居,勤于耕种,世道一年好过一年。”

先生背着身,仍不说话。

罗二看了看姚娘,见她低头不语,便又道,“从前寒家子弟除了投军打仗,再无出头之路,如今圣上在各地设了长秋寺,选拔寒庶贤能,好些贫家子弟都被选入京师去了……”

罗大听得似懂非懂,兴奋且迷惘地问道,“长秋寺是什么地方,莫非是寺庙么,将人选去岂不是要做和尚?”

“当然不是做和尚。”罗二啼笑皆非,却也摇头说不出为什么叫“长秋寺”。

却听先生淡淡负手,低声道,“长秋,是汉代皇后的宫名,用以名官,称其官署为长秋寺。寺监即是中宫近侍官,亦是帝后亲信之人,宣达旨意,署理事务。

罗家兄弟恍然大悟。

“先生足不出户,能知天下事,真是高人啊!”罗二叹道。

先生略回身,似有一丝辛涩笑意,“若真如你所言……他,倒确是不错。”

罗二没有听得明白,只知先生说不错,颇有赞许之意,顿时受了鼓励,滔滔不绝起来……直从圣上开国,讲到北蛮降服,又说江夏王归朝之际如何盛况空前。他并未到过京师,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从旁人口中辗转听来,越发渲染得神乎其神,直把那江夏王讲得有如谪仙下凡。

直把罗大、虎头与李果儿听得目瞪口呆。

罗二讲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唾沫,将手一拍,扬眉道,“那江夏王归朝之后,即被拜为太傅。”

“什么是太傅?”李果儿打断他。

“就是太子的师父,教殿下念书的先生。”罗二说着,望向负手而立的先生,大有敬慕之色。

“那殿下又是什么?”虎头愣愣问道。

罗二一怔,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被姚娘笑着打断,“好了,好了,这些话说起来三天三夜也没晚。这会子时辰也不早,不如就在舍下用个便饭。”

罗家兄弟忙要推辞,姚娘却不由分说拉了虎头和李果儿去帮忙做饭。

先生也微笑着挽留,神色和悦许多,不若方才冷淡。

见谦辞不得,罗二忙拿出包裹好的绸缎,双手奉上,“这是我们兄弟微末心意,感谢先生和娘子多日教导照拂,东西虽粗陋些,还望娘子不弃。”

姚娘不肯收,让他拿回去给虎头裁件新衣。

罗二也笑,“娘子莫要嫌弃,这两块缎子确是简素了些,只是如今还在国丧期间,不能穿戴红绿,也只得如此……”

姚娘呆了一呆,“国丧?”

“是啊,国丧才半年,未满服孝之期。”罗二解释道,“山里偏远,不通音讯,国丧这般大事也未能传来村里,难怪二位不知了。”

见姚娘神色怔忪,罗二方要解释,却听先生骤然开口,“是太皇太后薨了?”

罗二摇头,“太皇太后早几年就薨了。”

姚娘的语声骤然尖促,“那是……”

“是敬懿皇后。”罗二叹道,“人说红颜薄命,想不到贵为国母……”

他的话音未尽,却听身后喀啦一声——

先生原本负手立在窗下,背后堆了满满一架还未整理的书,不知何故,竟被先生碰翻。

那堆积满落尘的旧书本,凌乱散落了一地,微尘直呛人鼻端。

屋子大门正开着,恰卷过一阵风,吹得满地书册哗哗乱翻。

不知是夹在什么书里的一叠旧稿,散跌了出来,被风吹得漫空扬起,白纸墨痕,四散翻飞。

果儿反应最快,叫了声哎呀,忙奔过去拾拣。

那些泛黄的旧纸张,轻薄异常,随风翻卷,扑打着飘出门外,越发被风吹得四散零落。

罗二回过神来,见满地零乱,忙招呼虎头一起去拾。

“先生,先生,这张飘进井里了……”李果儿在院子里急得大叫。

回头,却见青衫单薄的先生,直直站在原地,手僵在半空微抬,痴痴望了眼前凌乱飞舞的纸片,眼底空茫一片。罗二出声唤他,他的目光却直勾勾落向远处,越过院墙,越过藩篱,越过天边流云……辰巳交替时的阳光,穿过窗户,白花花耀人眼目。

先生的脸,被这阳光正正照着,没有半丝血色。

姚娘呆了一刻,耳中反复盘旋回响着“敬懿皇后”四个字……怎么都不像是真的,犹疑身在梦中,醒过神来,眼前还是方才的景象,满地书册散乱,白纸凌乱飞舞……一页纸,打着旋儿,轻飘飘擦过她鬓旁,飘落在对面那人脚前。

他仍痴痴僵立着,眼前一切,仿佛视而不见。

姚娘张口,欲唤他的名,声音却哽在了喉头。

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俯身,伸手去捡面前那页纸。

分明就在他眼睛底下,触手可及的地方,他的手却颤颤巍巍,几次都抓不住那泛黄的一页纸。

姚娘再也忍不住,疾步上前,屈身拾起了那张纸。

他拾了个空,伸出的手就那么悬空顿住,忘了收回。

姚娘将纸放到他手里,让他拿着……他的手一颤,纸又飘落地上。

不待姚娘伸手去扶,他径直攀了门框,缓缓站起,迈步朝外走去。

“先生!”罗二茫然唤他。

他头也不回,脚下似有些虚浮,迈出门时,身子踉跄一晃。

罗二忙要去扶,却听姚娘幽幽道,“别去。”

回头,见姚娘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然,噙了幽幽一丝笑,“别再扰他。”

愣在一旁的虎头与罗大,这才回过神来。

罗大不知道方才兄弟说错了什么,窘急得涨红了脸。

虎头蹲身拾起那张纸,怯怯递给姚娘,“姚娘,你莫哭。”

姚娘一震,转眸看虎头,展颜笑,“我怎会哭……”

话音未落,陡觉脸上一片温热的湿。

接过那张纸,上面的字迹潦草细弱,还是他初到此地,大病初愈后所录——

燕燕于飞

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  

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 

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 

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 

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  

仁立以泣 

燕燕于飞  

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 

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  

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

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

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  

以勖寡人


番外二:绿衣

“给皇上拿回去,老奴受不起……”

琉璃碎,玉瓯裂,老妇人苍凉虚弱的声音从内殿传出,伴随着摔杯裂盏的声音和侍女的惊呼。

几名侍女狼狈的退出来,转身却见殿上屏风后静静转出一名女子,宫妆高髻,眉目温婉。

“越姑姑。”众侍女忙俯身行礼,为首一人诚惶诚恐道,“赵国夫人摔了皇上赐下的丹参露,不肯就医,奴婢等万般惶恐。”

越姑姑垂首不语,似有一声低不可闻地叹息。

她接过侍女手中药碗托盘,淡倦道,“有我侍候赵国夫人,你们退下吧。”

侍女们长舒一口气,正欲退出,忽听殿门侍监通传,“承泰公主驾到——”

众人慌忙俯跪在地,却听环佩声动,绮罗悉娑,一名鸾帔环髻的宫装女子疾步而入,行走间袖袂纷扬,将身后侍从远远抛在后面。

“赵国夫人怎样了?”承泰公主劈面急问。

殿内明烛光影,照在她因奔跑过急而绯红的脸颊上,修眉薄唇,明眸转辉,虽不若延熙公主绝色芳华,却自有一番皎皎风神,绰约不群。

越姑姑看了一眼内殿,黯然摇头。

承泰公主咬唇,极力抑止眼底泪意。

越姑姑挥手令左右退下,轻按住公主肩头,柔声叹道,“寿数天定,徐姑姑荣华半生,如今也算得享天年,公主不必太过忧伤,珍重自己才能令她老人家安心。”

承泰公主闭目哽咽,幽幽道,“母后一早去了,父皇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如今连徐姑姑也要抛下我们……姑姑,我着实怕了……”

越姑姑缓缓抚过公主的鬓发,一时凄然无语。

“公主,你劝劝徐姑姑服药吧,她或许还肯听你的。”越姑姑忍了泪,对公主笑笑,“人老了,越发倔强得很,只怕我也劝不住她了。”

承泰公主默然点头,接了托盘,缓缓步入内殿。

望着她纤削背影,越姑姑心下一阵恍惚。

不觉十年……当初年方及笄的少女,早过了双十年华,算起来,公主今年已经二十五了。

二十五,敬懿皇后在这个年龄已经身为人母,助皇上践登九五,江山在握了。

步出外殿,倚了回廊阑干,一时怔怔出神。

自己的二十五呢,如今,连三十五也过了……如花年华,就在这深深宫闱里逝去了。

“越姑姑。”

承泰公主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悄无声息,眼角犹有泪痕。

越姑姑忙欠身道,“徐姑姑可曾服药了?”

“服下了,这会刚睡下。”承泰公主黯然低头,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半晌,承泰公主幽幽道,“徐姑姑还是怨怪父皇。”

越姑姑默然。

“这么多年了,她还记恨着,总怪父皇累死了母后。”承泰公主蓦然掩住面孔。

越姑姑掉过头,强忍心中酸楚。

自敬懿皇后薨逝,徐夫人便深恨皇上,若非为这帝王业所累,皇后也不至以风华茂盛之年,耗尽了一生的心血,溘然长逝。随后,皇上下旨,封闭含章宫,任何人不得踏入,并将年仅四岁的太子与公主带走,交内廷教养,不再由徐夫人抚育,另赐徐夫人诰命之封,封赵国夫人。纵如此,徐夫人依然不肯原谅,动辄对皇上冷言讥讽。

普天之下,只有她敢对皇上如此无礼。

也只有她,不论如何无礼,皇上始终宽仁以待,更留她在宫中颐养天年。

承泰公主哽咽道,“徐姑姑不肯谅解,澈儿也不懂事,他们个个都不懂得父皇的苦处……”

“先皇后早逝,令徐姑姑伤心太过,她本无家人,一生伶仃,早将先皇后视作己出。”越姑姑涩然道,“她也是护犊心切,不忍见先皇后受累。”

“母后自己是甘愿的!”承泰公主脱口道。

越姑姑怔怔凝望公主的眉目,虽然与风华无双的先皇后并无相似,神态之间却又依稀曾见。是了,她恍惚记起来,先皇后也总是这般决绝无悔的神色。

看着公主从十一岁长到现在,她突然分不清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痛惜。

“是甘愿,这世间总有一人,肯为另一人甘愿……”越姑姑终究忍不住,抬眸深深看她,“公主,已经十年了。”

承泰公主一怔。

越姑姑缓缓道,“长安侯也心甘情愿等你十年了。”

承泰公主的脸色渐渐变了,眸底涌上深浓悲哀。

长安侯,征西大将军……比起这些显赫的名字,她却只愿记得当初的称呼,小禾哥哥。

那个白衣银枪的少年,从血火中凛然而来,向她伸出双手。

那个温煦含笑的少年,陪着她在御苑放飞纸鸢。

那个沉默悲悯的少年,在母后大丧后日日分担她的哀伤。

可是,从什么时候,一切都变了。

“过去种种已经变了,再不一样了……”承泰公主黯然一笑。

“他并没有变。”越姑姑静静看她,一语切中。

不错,他没有变,改变的,只是她一个人而已。

“一个女人并没有太多十年可以虚耗。”越姑姑垂下眸子,语声飘忽,怅惘无尽。

“十年……”承泰公主有些恍惚。

母后薨逝的时候,只差半月,她就及笄了。

原本母后已经拟了懿旨,只待及笄礼一过,便要为她和小禾哥哥赐婚了。

那时候,她是含羞答允过的,也是甘愿的吧。

可是,一夜之间,哀钟惊彻六宫,一切都变了,命运之辙从此转向另一条轨迹。

“长安侯西征之日,皇上再度赐婚,公主却拒绝了。”越姑姑长长叹息,“已经错过两次……公主,恕奴婢多言,人世无常,得珍惜处且珍惜。

承泰公主黯然垂眸,长久沉默。

这已是第三次错过。

或许,应该说,是她再一次放走了手边的幸福。

第一次是母后薨,她自请守孝三年,以报母后抚育之恩;三年孝满,小禾哥哥再次求亲,她以太子、延熙公主年幼,长姐需行教抚之职为由,再次固执地拒婚。从此,小禾再未求娶,孤身一人,默默守候;其间父皇屡有赐婚之意,都被她断然回绝。

半年前,西疆外寇与北突厥暗中勾结,时有犯境。

父皇震怒,深恨昔年未能尽诛突厥余孽,欲领军亲征,踏平西疆。

然而这两年,父皇操劳政务,呕心沥血,加以年事渐高,昔年征战中多有旧伤复发,群臣力谏,劝阻皇上亲征。父皇忧及太子年少,不足十五,未敢留下太子监国,思虑再三,最后答允了小禾哥哥的请战,任他为征西大将军,领二十万大军讨伐外寇。

出征之日,小禾哥哥入宫辞行,来景桓宫见了她。

他一反平日疏离,不称公主,却叫了她的闺名,“沁之,谢小禾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他说,不管多久,他总会等到她愿意。

他还说,“沁之,你心中自有英雄,谢小禾也不是庸人。

“公主——”

越姑姑轻摇她肩头,见她脸色苍白,紧咬了唇,半晌不语,不由心中忧切。

承泰公主回过神来,怅惘一笑,“没事……夜凉了,我去看看澈儿夜读可曾添衣。”

越姑姑欲言又止,望了她孑然离去的身影,只余一声长叹。

有情皆孽,她怜惜她,谁又来怜惜自己。

一行清泪从越姑姑已染风霜的脸颊滑落。

二月里,赵国夫人逝于醴泉殿。

四月季春,却临近敬懿皇后的忌辰。

年年此时,宫中一月之内不闻丝竹,不见彩衣。

三月里西征大捷,长安侯平定边关,扬威四疆,即将班师回朝。

太子殿下代天巡狩,亲临各地长秋寺遴选贤能,赢得世人称颂,民间皆言年方十四的殿下必能承袭今上之贤,再启煌煌盛世。

下月初,延熙公主就要从宁朔回京了。

这几日,皇上龙心甚悦,对臣下时有嘉赏,宫中诸人也罕有的热闹喜气起来。

景桓宫里,承泰公主领了越姑姑,听着内廷诸司监使的禀奏。

越姑姑侍立在侧,看着公主一一询问,细致无遗,署理内廷事务越发从容练达,不由欣然。到底是敬懿皇后亲自教养的,近几年内廷事务逐渐由承泰公主一手掌管,大小繁杂事务打理得井然有序,亦为皇上分忧解劳不少。

同为姐妹,延熙公主却被皇上宠溺太过,整日游戏人间,全然不知职责为何物。

一个皇家公主,却随江夏王去边荒大漠游历,一走半年,听说在塞外乐不思归,整日逐鹰走马,弯弓射雕,不知成何体统——每每想到娇憨烈性的小公主,越姑姑就觉得头痛。

实在不明白皇上是怎么想的,三个子女之中,待太子严苛异常,却待延熙公主宠溺无边,唯独对年长又非己出的承泰公主,才有君父的慈和威严。

内廷监使逐一禀奏完毕,退出殿外,承泰公主这才卸下端肃神色,对越姑姑吐舌头一笑,顽皮如小女孩,“真要命,这帮人说话总是这般冗长拖沓。”

越姑姑笑着奉上参茶,忍不住念叨道,“这次延熙公主回京,可不能再由着皇上那么娇惯她,十四岁的女孩儿家,转眼要及笄了,总这样野,成什么样子!公主可要好生劝劝皇上!”

承泰公主爽然笑道,“越姑姑说话越来越像老夫子了!我倒觉得潇潇这样子很好,无拘无束,自有天地,何尝不是皇家公主的风范。”

“话虽如此,延熙公主总归有一天要下嫁,不能让皇上宠一辈子……”越姑姑蹙眉。

承泰公主莞尔,复又低眸,轻声道,“越姑姑,帝王家中,自在无忧本就是奢求。我明白父皇的心意,他希望潇潇能做一个帝王家的例外,不受皇家之累,我亦如此盼望。”

陡然涌上的心酸,令越姑姑霎时红了眼眶。

她又何尝不明白,皇上竭尽所能给予延熙公主的纵容,多少是对亡妻的歉疚吧。

先皇后生前曾渴盼过,却终生未得的梦想,他要尽数给予她的女儿。

“永陵已经落成,父皇前日巡视归来,很是满意。”承泰公主淡淡转过头,抬眸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恍若未见越姑姑的泪光。

越姑姑叹道,“皇上一生俭肃,不兴土木宫室,唯独永陵整整修了九年。”

母后已经葬入地宫最深处的寝殿,外宫和整个皇陵的修建却耗时九年。

九年……承泰公主怅然微笑,那是他们相约携手于永恒的家园,九年又算得什么。

——不知道永陵地宫会是怎样的绮丽辉煌。

除了父皇、监造官员与工匠,从来没有人能踏进皇陵半步。

四月廿日,风急,阴雨如晦。

宫闱内外被风雨笼罩,各宫早早挂起纯白宫灯,殿阁中飞扬的垂幔也已换作青纱素闱。

十年间,年年今日,都是如此。

入夜,含章殿,承泰公主素服而至。

殿中没有掌灯,唯有烛影深深。

侍从远远侍立殿外廊下,殿中无人值守。

含章宫,是六宫禁地,除了皇上,任何人不得踏入。

承泰公主蹙眉问内侍,“听太医说,皇上今日不曾服药?”

内侍惶惶摇头,“皇上吩咐,未得传召,任何人不得打扰,奴才等不敢进药。”

“这药一日也不可停的。”承泰公主忧切道,凝望殿中半晌,犹自惴惴,不知进还是不进。

这含章殿,每年开启一次。父皇平日不来此处,亦甚少见他流露思念之情,偶有提及母后,亦不见他有喜悲之色。然而一年之中,每逢母后忌日,他必定独宿于此,不容旁人打扰。

今日一早,上朝,议事,召太子问答国策,批阅奏章至深夜……她时时留心,却见父皇依然淡定如常,勤勉理政,喜怒不形于色,除了穿戴黑衣素冠,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亦不见分外悲戚。她以为,十年过去,也该淡了……

承泰公主长叹一声,“传太医进药。

言罢,不待内侍通禀,她徐步直入殿门。

内侍呆呆望了她背影,手心里渗出汗来,欲唤公主止步,却不敢开口。

推开那扇熟悉而久违的殿门,承泰公主有刹那迟疑。

前殿,立柱,垂幔,屏风……时光仿佛骤然倒流,昨日重现眼前。

殿内弥散着她再熟悉不过的优昙香气,袅袅萦回,似在身边,又不可追寻。

一切都没有变,连琴案上那一贴未填完的曲谱还在原处,似乎墨迹仍未干透。

琴弦上不沾半点尘灰,仿佛片刻之前,还有人弹过。

她有刹那的错觉,好像母后还在这里,就在那屏风后,绮窗下,闲闲倚了锦榻看书,听到她或潇潇欢笑着跑进来,会莞尔抬眸,取了丝巾,轻轻为她们拭去奔跑间冒出的微汗。

她会柔声陪孩子们说话,听他们彼此争闹,说得累了,总会轻轻咳嗽。

每每此时,父皇就会将她们赶走,不许再缠住母后。

恍惚间,那屏风后真有低低咳嗽声传来。

“母后!”她几乎脱口惊呼,转念却惊觉那是父皇的声音,是他在咳嗽。

她疾步趋近,到了屏风前,骤然驻足,没有勇气转出来。

父皇会生气么,她就这么闯进来了……承泰公主陡然手足无措,似乎做错事的孩子。

“你来了。”

父皇低沉含笑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透着淡淡温柔。

她一惊,脸上顿时火烧一般发烫,心下急跳。

“躲着就让我瞧不见么,还不过来!”父皇的声音几乎让她不敢相信,这哪里是平日冷肃的帝王,朦胧含笑间,浓浓暖意,深深缠眷,令她心中顿时如小鹿乱撞一般。

承泰公主低头步出屏风,含怯垂眸,不敢抬头。

良久,却不闻动静。

她怔怔抬眼,却见那凤榻之上,绣帷低垂,榻前杯盏半倾,酒浆四溢。

玄衣散发的父皇,脱冠敞衣醉卧于帷幔后,似醒非醒。

“父皇?”她颤颤试着唤了一声。

不闻应答,却听他低低笑了声,竟吟唱起断断续续的曲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她一时呆了,从未听过父皇吟唱,竟不知他的声音如此深沉缠绵,闻之心碎。

——《绿衣》,竟是这首悼怀亡妻的悲歌。

她再也听不下去,蓦地屈膝,重重跪在榻前,“父皇,求您珍重龙体。”

帷幔后的吟唱停了,她看见父皇半支了身子,侧首望过来,清峻容颜犹带戚色,眼底似有泪光隐隐,霜白两鬓散落了银丝几许,烛光下,竟显出几分落拓不羁。

“怎会是你?”他看见她,飞扬入鬓的浓眉立时深蹙。

她亦怔住,不知如何作答。

父皇忽而一笑,颓然躺下,喃喃道,“奇怪,朕怎会梦见沁儿……阿妩,又是你弄鬼对不对?”

他呵呵低笑,翻身向内而卧,“你不来入梦,我自会去见你。”

承泰公主呆呆跪在原地,脸色转白。

“父皇……”她薄唇翕动,忽然再不能自抑,泪水潸然滑落。

原来,他只是误将她当作了她,连梦里也不愿多见自己一眼。

十年相守,她陪着他,伴着他,敬他如君,侍他如父,分担他的孤寂哀伤……

少年时,只知敬畏,仰望他如凛凛天神;

渐至成年,看着他与母后一路执手,两情缠眷,方知世间果有情深至此;

短短四年良辰如瞬,母后长逝,那高高在上的王座,从此只余他一个人,只影向天阙,手握天下生杀予夺,却挽不回最重要的一个人。十年生死,天人永隔……一天天,一年年,她从豆蔻少女而至韶年芳华,他从雄姿英发,而至两鬓染霜。

他是君,是父,是她名义上的父皇……他收养她,予她荣宠亲恩,亲自教抚她和弟妹,不曾因母后早逝,而令他们少获半分关爱。他永虚后位,不纳六宫,世间女子再不曾入他眼里。

母后在时,她也有小女儿态,也曾承欢膝下。

母后不在,她成了长姐,必须站出来,代替母后留下的空白,呵护年幼弟妹,陪伴他身侧。

父皇,澈儿,潇潇,都已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已舍不得离他们而去,即便是小禾哥哥,也不能代替他们。

旁人不懂,为什么她会执意留在宫中,误了嫁期,误了年华,转眼已是二十五的年纪。

有人说承泰公主自负尊贵,连长安侯这般俊彦也不肯下嫁,也有人说承泰公主纯孝无双,甘愿长留宫中以报亲恩……是的,她真的甘愿!甘愿终身不嫁,只愿长伴在他身边,陪他一起走这漫漫帝王路……

“父皇,你没有做梦,我是沁儿!”她哽咽扑到榻边,不顾一切抓住了父皇的手。

“大胆!”萧綦霍然惊醒,起身,拂袖将她甩开。

她跌在地上,哀哀抬头看他。

“沁儿?”萧綦愕然蹙眉,犹带醉意,目中惊怒略消,随即归于疲惫,“谁让你进来的?”

承泰公主凄然一笑,“父皇真的不愿看见我么?”

他揉住额角,闭了闭眼,“朕头痛……你,退下罢。”

“沁之知罪!”她终于鼓足勇气,颤声说出深埋心底已久的话,“父皇的悲伤,沁儿感同身受,看着您这样,沁儿……沁儿会心痛。”

萧綦眉峰一挑,缄默看她,起身披上外袍。

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袍,她认得,上面有母后亲手绣上的飞龙,灿金绣线已有些褪色。

“你当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萧綦语声淡淡,透着憔悴和冷意,“平日你是最懂事的,今日却这般不知轻重,朕与皇后寝居之处,可以任人擅入么?”

她咬紧了唇,倔强忍回眼泪,“沁儿擅入寝殿,只为提醒父皇进药,太医说,药不可停。”

萧綦默然看她,目光稍见回暖。

“有这份孝心,朕很欣慰。”他仍沉下脸,“今次朕不罚你,下不违例。来人——”

殿外侍卫不敢入内,在外面高声应诺。

“将值守内侍廷杖二十。”萧綦冷冷道。

侍卫齐声应是,连求饶声也未闻,便将人拖了下去。

承泰公主跪在地上,只觉得手足发凉,全身微微颤抖。

“下去吧。”萧綦挥了挥手,神色尽是倦淡。

承泰公主缓缓起身,一步步退至屏风处,却又转身站定。

“父皇,我听到你唱绿衣。”她噙了一丝笑容在唇边,目光迷离,“沁儿还想再听一次。”

萧綦一震,蹙眉看她,旋即黯然一笑。

“那不是给你听的。”他神色落寞,抬眼看了看眼前举止反常的长女,微觉诧异,“沁儿,你可是有事要对朕说?”

承泰公主笑了,目光莹莹,略带小女儿娇态,“父皇,你先告诉我,绿衣是什么意思?

萧綦深深看她,烛光下,这娇嗔痴缠的小女儿模样,隐隐掀起他心底一处久已尘封的记忆。

曾经,他的阿妩也会这般娇蛮含嗔,会撒娇说,萧綦,你再讲一个故事我就睡觉!

那时候她也才双十年华,比今日的沁儿更年少。

她只在他面前流露小女儿的娇痴,总爱缠住他讲故事,爱听他戎马征战的经历,听他少年时不为人知的趣事……她说,她想知道更多的他。

他侧过头,不敢再看这样一双眼睛,不敢再回想往日情状。

“绿衣,是一个男子怀念妻子的歌谣。”他缓缓开口,抚过身上旧袍的绣纹,淡淡而笑。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的声音低沉微哑,一声声,一字字,都似断肠。

“父皇永远忘不了母后,永远看不到旁人吧?”承泰公主含了一丝笑,低低探问。

萧綦却未回答,恍惚良久,喃喃道,“沁儿,你看,含章殿里一切宛在……她还在这里,不曾离开。”

是的,即便母后不在了,她的影子却永久留在这宫闱里,留在父皇心里,无处不在。

承泰公主默默向萧綦屈身,“请父皇千万珍重,务必记得服药。”

“朕知道了。”萧綦略点头。

“儿臣确有一事,想求父皇恩准。”她说着,盈盈下拜,行了端庄的大礼。

萧綦笑了,“何事如此郑重?”

承泰公主一字一句道,“儿臣愿嫁与长安侯,请父皇赐婚。”

四月廿九,圣旨下,承泰公主下嫁长安侯,待班师之日,即行大婚。

这桩喜事令宫闱京华为之轰动。

皇室已有许多年不曾有过婚嫁之喜。

每个人都为这桩天赐良缘赞叹不已,更赞颂承泰公主孝德有嘉。

父皇很有欣慰,但最高兴的人,大概还是越姑姑和澈儿。

澈儿说,皇姐终于嫁出去了,以后再没人唠叨了。

越姑姑甚至流下泪来,“承泰公主得遇良人,皇后在天之灵必会赐福于你。”

西疆已定,长安侯班师回朝。

五月初三,晴日,长空无云。

一道三百里加急军报飞速传送入宫。

御书房里,醉卧初起的承泰公主被急召入内。

云鬓微松,罗衫犹带酒污,承泰公主茫然踏进殿来。

萧綦负手立在窗下,鬓发如霜,轩昂身形在这一刻竟似有些僵直。

他缓缓回身,望定承泰公主。

“父皇召儿臣何事?”她疏懒淡漠的笑笑,自赐婚之后,再未在父皇跟前撒娇。

萧綦伸手,揽住她单薄肩头,一语不发将她拥入怀抱。

这一瞬间,威严的开国帝王,只是一个痛心无奈的父亲。

承泰公主僵住,任由父皇拥住自己,忘记了应该说什么,应该做什么……

他,第一次,拥抱她。

自收养她为义女以来,十年有余,今天第一次拥抱了她。

虽是慈父,余愿已足。

承泰公主颤抖着闭上眼睛,几乎忘却了一切,只想父皇永远这样抱着自己。

“沁儿,父皇对不住你。”父皇的声音如此沉痛,“小禾,不能回来了。”

她还在迷离沉醉中,没有听懂父皇的话,怔怔问,“小禾哥哥要去哪?”

萧綦深深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字道,“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耳边似乎嗡的一声,她怔怔看着父皇,听见他口中说出的八个字。

突然之间,天旋地转。

眼前掠过那白衣少年的身影,掠过他温煦笑容……

他说,此去西疆,马踏山河,不立万世功业必不回来见你。

小禾哥哥,你骗了我。

终究,我也错过了你。

——征西将军谢小禾于棘城决战中孤军深入敌后,斩杀敌军主帅,鼎定胜局,身受九处重伤,带伤赶赴回京,途中伤势恶化,于三日前猝逝于安西郡。

朝野震动,百官致哀。

长安侯灵柩入京之日,皇上亲率太子迎出城外,抚棺长恸,当郊洒酒,祭奠英魂。

承泰公主以未亡人之身,服孝扶灵入城。

永陵。

没有仪仗护卫,只一架鸾车悄然自晨雾中驰来。

素服玄裳的承泰公主缓缓步下车驾,满头青丝挽做垂髻,一支玉钗斜簪,通身上下再无珠翠。

“这便是永陵么?”她仰头静静凝望眼前恢宏的皇家陵寝,眉目间一片疏淡。

身后小侍女乍舌惊呼,“好宏伟的皇陵!”

皇陵依山为穴,以麓为体,方圆几十余里,入目一片松柏苍郁,四下旷野千里,雄浑开阔。

陵前神道宽数丈,笔直通往地宫之上的恢宏大殿。神道两侧列置巨大的灵兽石雕,东为天禄,西为麒麟。天禄目嗔口张,昂首宽胸,翼呈鳞羽长翎,卷曲如勾云纹;麒麟居西,与天禄相对,意为皇帝受命于天,天威至高无上。

皇家天威,震慑四方,也只有这样的地方才配作为一代开国帝后长眠之所。

这里,长眠着母后,长眠着一位千古传奇的红颜。

仰望恢宏皇陵,承泰公主慨然微笑,心中终觉宁定。

未嫁而先寡,谁爱过谁,谁守候谁……终逃不过命运弄人。

宫里处处伤情,再不是吾家。

她倦了,世间竟没有一处可依托的地方。

从前悲伤时,孤苦时,总有母后在身边,总有她能懂得。

或许来到皇陵,与母后相伴,才能获得些许平静。

父皇准了她自请赴皇陵侍奉先皇后的意愿,破例允她进入地宫。

她曾幻想过许多次,母后的地宫该是何等金壁辉煌,流光溢彩。

真正踏入深闭地下的宫门,九九八十一盏长明灯亮起,她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地宫正殿中央,没有她想象的华美宫室。

只有一座精巧的屋舍,门前搭有花苑、曲径、小桥……竟是一户民间宅院。

翡翠雕出修竹,玛瑙嵌作芍药,滚落绢草绫叶间的露珠,却是珍珠千斛。

巧夺天工,鬼斧造化,锦绣繁花盛开于此,犹如长眠其中的敬懿皇后,红颜不老,花木不凋,任它千秋万世,风云变幻,只待他百年之后,相携归去。

此间,再没有纷争、孤寂、别离,只有独属于他们的永恒与宁定。

(完)

附录: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古人:故人,指亡妻。

翻译:

绿色衣服,黄色衬里。把亡妻所作的衣服拿起来看,妻子活着时的情景永远不能忘记,悲伤也是永远无法停止。细心看着衣服上的一针一线,每一针都是妻子深切的爱。妻子从前的规劝,使我避免了过失。想到这些,悲伤再不能停止。天气寒冷之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妻子活着的时候,四季换衣都是妻子操心,妻子去世后,我还没有养成自己关心自己的习惯。萧瑟秋风侵袭,更勾起我失去贤妻的无限悲恸。只有妻子与自己心意相合,这是其他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对妻子的思念悲伤,都将无穷无尽的
2007-1-26 09: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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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dddddddddddddd
2007-1-27 09:35: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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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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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楼主辛苦了
2007-1-27 11:0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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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顶上去。。。。。
2007-1-31 22: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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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DDDDDDDD
2007-2-2 13: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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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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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不错的文章
2007-2-4 00:49: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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