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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三十九、伤疑
母亲的灵柩终究没有回宫,也没有回到镇国公府。她曾说过无颜再入皇陵,也不愿归葬王氏,无论亲族还是夫家,都不是她最终的归宿。只有这远离尘俗的慈安寺,是她余生所寄,也是最终神魂皈依之地。母亲既已寄身佛门,再不会留恋尘世荣华,身后哀荣太过喧哗,反而非她所愿。
闻丧当日,诸命妇素服至慈安寺行奉慰礼;次日,百官入寺吊唁;京中高僧率寺中众尼举行法事,一连七日七夜,为母亲念颂超度。
最后的一晚,我素衣着孝,长跪灵前。
萧綦也留在寺中陪我送别母亲最后一程。已是更深夜凉,他强行将我扶起来,“夜里凉了,别再跪着,自己身子不好更要懂得爱惜!”我心中凄凉,只是摇头。他叹息道,“逝者已矣,珍重自己才可让亲人安心。”徐姑姑亦含泪劝慰,我无力挣扎,只得任由萧綦扶我到椅中,黯然望向母亲的灵柩,伤心无语。
一名青衣女尼悄然行至徐姑姑身边,低声向她禀报了什么。徐姑姑沉沉叹了口气,低头沉吟不语,神色踌躇凄凉。我弱声问她,“何事?”
徐姑姑迟疑片刻,低声道,“妙静在外殿跪了半夜,恳求送别公主最后一程。”
“谁是妙静?”我一时恍惚。
“是……”徐姑姑一顿,“是从前府里的锦儿。”
我抬眸看去,她却垂下目光,不敢与我对视。徐姑姑知道锦儿的身份,却只说是从前府里旧人,显然有恋旧回护之心,有意为锦儿求情。
宫中获罪被贬至慈安寺的女尼都住在山下寒舍,不得随意进出,轻易上不了山门,更不得踏入母亲所在的内院。锦儿此番能进得寺中,托人传讯,足见徐姑姑平日对她多有关照。我不愿在此刻见到她,却不忍在母亲灵前拂了徐姑姑的情面,只得疲惫地叹息一声,颔首道,“让她进来吧。”
那缁衣青帽的瘦削身影缓缓步入,短短时日,她竟已形销骨立,枯瘦如柴。
“锦儿拜见王爷。”她在萧綦跟前跪下,并不朝我跪拜,语声细若游丝,却仍以从前的名字自称,显得十分核突。
萧綦蹙眉扫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徐姑姑脸色也变了,重重咳了一声,“妙静!王妃念在旧日主仆之情,允你前来拜祭,还不谢恩?”
锦儿缓缓抬眸,森冷目光向我迫来,“谢恩?她于我何恩之有?”
“妙静!”徐姑姑惊怒交集,脸色发青。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多生事端,疲惫地撑住额头,不想再看她一眼,“今日不是你来吵闹的时候,退下!”
锦儿连声冷笑,“今日不是时候?那王妃希望是何时,莫非要等我死后化为厉鬼……”
“放肆!”萧綦一声怒斥,语声低沉,却令所有人心神为之一震。锦儿亦窒住,瑟然缩了缩肩头,不敢直视萧綦怒容。
“灵堂之上岂容喧哗,将这疯妇拖出去,杖责二十。”萧綦冷冷开口,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
殿外侍卫应声而入,锦儿似乎吓得呆了,直勾勾盯着我,木然任由侍卫拖走。
及至门口,她身子猛然一挣,死死扒住了门槛,嘶声喊道,“王妃与皇叔有苟且私情,妾身手中铁证如山,望王爷明察!”
我只觉全身血脉直冲头顶,后背却幽幽的凉。
这一句话,惊破灵堂的肃穆,如尖针刺进每个人耳中。众人全都僵住,四下鸦雀无声,只余死一般的寂静,灵前缥缈的青烟缭绕不绝。我透过烟雾看去,周遭每个人地神情都看得那样清楚,有人震骇、有人惊悸、有人了然……唯独,不敢转眸去看身侧之人的反应。
锦儿被侍卫摁在地下,倔犟地昂了头,直勾勾瞪着我,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
她在等着我开口,而我在等着身边那人开口。这个时候,无论我说什么都是多余,而他只需一句话,一个念头,甚至一个眼神……便足以将我打入万丈深渊,将历经生死得来的信任碾作粉碎。我垂眸看着锦儿,静静迎上她怨毒目光,心中无悲无怒,仿佛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这一刻,比任何时候都艰难,比千万年更漫长。萧綦终于冷冷开口,漠然无动于衷,“攀诬皇室,扰乱灵堂,拖出去杖毙。”
我闭上眼,整个人仿佛从悬崖边走了一圈回来。两旁侍卫立时拖了锦儿,犹如拖走一堆已经没有生命的烂麻残絮。
“我有证据!王爷,王爷——”锦儿毫无挣扎之力,被倒拽往门外,兀自疯狂嘶喊。
“且慢!”我站起身,挺直背脊,喝住了侍卫。当着母亲灵前,当着悠悠众口,若容她布下疑忌的种子,往后流言四起,我将如何面对萧綦,又置萧綦的颜面于何地。我可以一再容忍她的挑衅,却容不得她触犯我最珍视的一切。
“你既有证据,不妨呈上来给我瞧瞧,所谓苟且的真相究竟如何?”我淡淡开口,俯视她双眼。
她双臂给侍卫架住,恨恨道,“当日皇叔出征前,曾有书信一封命我转交豫章王妃,此信尚在我身上,个中私情,王爷一看便知。”
我心中一凛,暗暗握紧了拳,却已没有犹疑的退路,“很好,呈上来。”
徐姑姑躬身应命,亲自上前捏住了锦儿下颌,令她不得出声叫嚷,一手熟练地探入衣内。锦儿身子一僵,面容涨红,痛得眼泪然滚落,喉间荷荷,却挣扎不得。
我冷眼看她,心中再没有半分怜悯。徐姑姑是何等干练人物,她自幼由宫中训诫司调教,管教府中下人多年,这看似轻松的一捏,足以令锦儿痛不欲生。她原本一片好心照拂锦儿,更为她传话求情,却不料招来这场弥天大祸。愧恨之下,岂会不下重手。
徐姑姑果然从锦儿贴身小衣内搜出书信一封,呈到我手中。
那信封上墨迹确是子澹笔迹,前事如电光火石般掠过,刹那间,我手心全是冷汗。
我不必拆看,亦能猜到子澹想说什么……此去江南,手足相残,他已早早存了赴死之心。他绝望之际写下的书信,误托了锦儿,被隐瞒至今,更成了锦儿反诬他与我私通的罪证。我心中痛楚莫名,却不敢有分毫流露——薄薄一纸书函,捏在手中,无异于捏住了子澹的性命。
我回转身,沉静地望向萧綦,双手将那封信递上,“事关皇室声誉,今日当着家母灵前,就请王爷拆验此信,还妾身一个清白。”
四目相对之下,如锋如刃,如电如芒,刹那间穿透彼此。
任何言语在这一刻都已多余,若真有信任,又何需辩解;若心中坦荡,又何需避忌。无愧则无畏,只是我实在累了,也已厌倦了无休止的忐忑担忧,只觉疲惫不堪。他愿信我也好,疑我也罢,我终究还有自己的尊严,绝不会任人看低半分。
眼前水雾弥漫,心中悲酸一点点泅漫开来,萧綦的面容在我眼中渐渐模糊。只听见他缓缓开口,语声不辨喜怒,“无稽之事,本王没有兴趣过目。”
他接过那信函,抬手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信上字迹,寸寸飞灰散落。
我不愿在母亲灵前大开杀戒,只命人将锦儿押回宫中训诫司囚禁。
母亲大殓之后,按佛门丧制火化,享供奉于灵塔。一应丧仪未完之前,我不愿离开慈安寺,务必亲自将母亲身后诸事料理完毕。萧綦政事缠身,不能长久留在寺中陪我,只能先行回府。那日风波之后,看似一场大祸消弥于无形,他和我都绝口不再提及。
然而他离去之际,默然凝望我许久,眼底终究流露出深深无奈与沉重——他那样自负的一个人,从来不肯说出心底的苦,永远沉默地背负起所有。只偶尔流露在眼中的一抹无奈,却足以让我痛彻心扉。子澹的书信终究在他心里投下阴霾,既然再旷达的男子,也无法容忍妻子心中有他人的半分影子。我不知道究竟怎样才能化解这心结,这其间牵扯了多少恩怨是非,岂是言语可以分辩。若要装做视若无睹,继续索取他的宽容,我也同样做不到。或许暂时的分隔,让彼此都沉静下来,反而更好。徐姑姑劝慰我说,弥合裂痕,相思是最好的灵药。
数日之后,北边又传捷报,在我朝十万大军襄助之下,斛律王子发动奇袭,一举攻陷了突厥王城,旋即截断王城向边境运送粮草的通道。这背后一刀,狠狠插向远在阵前的突厥王,无异于致命之伤。彼时突厥王为报忽兰王子被擒之仇,正连日疯狂攻掠,激得我军将士激愤若狂。萧綦严令三军只准守城,不得出战。直待斛律王子一击得手,立即开城出战。三军将士积蓄已久的士气骤然爆发,如猛虎出枷,冲杀掠阵,锐不可挡。
突厥王连遭重创,顿时陷入腹背受敌的窘境,死伤甚为惨重,终于弃下伤患,只率精壮兵马冒险横越大漠,一路向北面败退。
朝野上下振奋不已,此前对萧綦派十万大军北上之举,仍存微词的朝臣,终于心悦诚服,无不称颂摄政王英明决断。
我虽身在寺中,每日虽有内侍往来奏报宫中大事。阿越也说,王爷每日忙于朝政军务,夜夜秉烛至深宵。
这日傍晚,我正与徐姑姑对坐窗下,清点母亲抄录的厚厚几册经文。蓦然间,天地变色,夏日暴雨突至,方才还是夕阳晴好,骤然变作瞑色昏昏,大雨倾盆。天际浓云如墨,森然遮蔽了半空,狂风卷起满庭木叶,青瓦木檐被豆大雨点抽打得劈剥作响。
我望着满天风云变色,莫名一阵心悸,手中经卷跌落。徐姑姑忙起身放下垂帘,“这雨来得好急,王妃快回房里去,当心受了凉。”
我说不出这惊悸从何而来,只默然望向南方遥远的天际,心中惴惴不安。回到房里,闭门挑灯,却不料这样的天气里,太医院的两位医侍还是冒雨而来,对每日例行的问安请脉半分不敢马虎。两人未到山门就遇上这场急雨,着实淋了个狼狈。我心中歉然,忙让阿越奉上热茶。
我一向体弱,自母亲丧后又消瘦了些,萧綦担忧我伤心太过,有损身体,便让太医院每日派人问安。
“平日都是陈太医,怎么今日不见他来?”我随口问道,只道是陈老太医今日告假。
“陈大人刚巧被王爷宣召入府,是以由下官暂代。”
我心里一紧,“王爷何事宣召?”
“听说是王爷略感风寒。”张太医抬眼一看我脸色,忙欠身道,“王爷素来体魄强健,区区风寒不足为虑,王妃不必挂怀。”
雨势稍缓,两名太医告辞而去。阿越奉上参茶,我端了又搁下,一口未喝,踱到窗下凝望雨幕,复又折回案后,望了厚厚经卷出神。
忽听徐姑姑叹了口气,“瞧这神思不属的样子,只怕王妃的心,早不在自个儿身上了。”
阿越轻笑,“太医都说了不足为虑,王妃也不必太过担忧。”
我凝望窗外暮色,心中时紧时乱,本分不能安宁,眼看雨势又急,天色渐渐就要黑尽了。
“吩咐车驾,我要回府。”我蓦的站起身来,话一出口,心中再无忐忑迟疑。
轻简的车驾一路疾驰,顶风冒雨回了王府。我疾步直入内院,迎面正遇上奉了药往书房去的医侍。浓重的药味飘来,令我心中微窒,忙问那医侍,“王爷怎么样?”
医侍禀道,“王爷连日操劳,疲乏过度,更兼心有郁结,以致外寒侵邪,虽无大恙,却仍需调息静养,切忌忧烦劳累。”
我咬唇呆立片刻,亲自接过那托盘,“将药给我,你们都退下。”
书房门外的侍卫被我悄然遣走,房中灯影昏昏,我徐步转过屏风,见案几上摊开的奏疏尚未看完,笔墨搁置一旁。窗下,萧綦轻袍缓带,负手而立,孤峭身影说不出的落寞清冷。我心底一酸,托了药盏却再迈不开步子,只怔怔望了他,不知如何开口。
夜风穿窗而入,半掩的雕花长窗微动,他低低咳嗽了两声,肩头微动,令我心中顿时揪紧。我忙上前将药放到案几上,他头也不回地冷冷道,“放下,出去。”
我将药汁倒进碗中,柔声笑道,“先喝了药,再赶我不迟。”
他蓦然转身,定定看我,眉目逆了光影,看不清此刻的神情。我笑了一笑,回头垂眸,慢慢用小勺搅了搅汤药,试着热度是否合适。他负手不语,我亦专注地搅着汤药,两人默然相对,更漏声遥遥传来。
他忽地笑了,声音沙哑,没有半分暖意,“这么快得了消息?”
我不知他为何偏偏有此一问,只得垂眸道,“内侍未曾说起,今日太医院的人前来问安,我才知道。”
“太医院?”他蹙眉。我低了头,越发歉疚,深悔自己的疏忽,连他病了也未能及时知晓,也难怪他不悦。
“你不是为了子澹之事赶回来?”他语声淡漠。
“子澹?”我愕然抬眸,“子澹有何事?”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今日刚刚传回的消息,叛臣子律在风临洲兵败,贤王子澹阵前纵敌,令子律逃脱,自身反为叛军暗箭所伤。”
一声脆响,我失手跌了玉碗,药汁四溅。
“他……伤得怎样?”我声音发颤,唯恐听到不祥的消息从他口中说出。
萧綦的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冷冷迫人,如冰雪般浸入我身子,“宋怀恩冒险出阵将子澹救回,伤势尚不致命。”他盯着我,薄唇牵动,扬起一丝嘲讽的笑意,“只是贤王殿下听闻子律出逃不成,被胡光烈当场斩杀之后,在营中拒不受医,绝食求死。”
一直以为我知他最深,岂知时光早已扭曲了一切,今日的子澹已经不复当年。
我知道他是个柔若水坚如玉的性子,原以为放他在宋怀恩身边,有个踏实强硬的人总能镇得住他,好歹能护得平安周全,却不料他求死之心如此决绝。
“怎么脸色都白了?”萧綦似笑非笑地迫视我,“还好那一箭差了准头,否则本王当真没法向王妃交代。”
他的话听在耳中,如利刃刺向心头。我缓缓俯下身去,一片片捡拾那满地碎片,默然咬紧下唇。
萧綦陡然拽起我,扬手将我掌心碎瓷拂了出去,“已经摔了,你还能捡回一只完整的瓷碗不成?”
“就算是一只瓷碗,用得久了,也舍不得丢。”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想笑,眼角却湿润,泪光模糊了眼前,“身边宫人,帐下亲兵,相对多年也会生出分眷顾,何况是与我一起长大的子澹!我毁诺在先,移情在后,昔日儿女之情已成手足之念,如今不过想保他一条性命,安渡余生,你连这也容不下么?莫非定要逼我绝情绝义,将身边亲人一个个送到你剑下,才算忠贞不二?”
一番话脱口而出,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哪怕明知道是气话,也收不回来了……我与他都僵住,四目凝对,一片死寂。
“原来,你怨我如此之深。”他的面容冷寂,眼中再看不出喜怒。
我想解释,却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的话都僵在了唇边。
更漏声声,已经是夜凉人静,月上中天,分明是如此良宵,却寒如三冬。
“时辰不早,你歇息吧。”他漠然开口,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转眼间敛去了喜怒,将一切情绪都藏入看不见的面具之下,语意却透出深浓的凉。
看着他抬步走了出去,挺拔身影步入重帷之中,分明触手可及,却似如隔深渊。我再也强抑心中惶恐,宁愿他回头、发怒、甚至与我争执,都好过只给我一个冷漠惨淡的背影。我开始害怕,怕他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再也不会回来……所有骄傲或委屈,都抵不过这一瞬的恐惧,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胆怯。
我奔出去,踉跄间掀倒了锦屏,巨大声响令他在门前驻足,却不回头,身影依然冷硬如铁。
“不许你走!”我陡然从背后环住他,用尽全力将他抱住。
舍弃了那么多,才握住眼下的幸福,怎么能再放手;伤害了那么多,才守住最重要的一个,又怎么能再失去。
他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拥住,僵冷的身子一分分软了下来,良久才叹息道,“阿妩,我很累了。”
我心如刀割,伤痛难言,“我知道。”
他低低咳嗽,语声落寞疲惫,“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于我?”
我摇头,失声哽噎道,“你不会伤,也不会死!我不许你再说这种话!”
他转身凝望我,喟然一笑,眉宇间透出苍凉,“阿妩,我亦不是神。”
我一震,抬眸怔怔看他,只觉他笑容倦淡,深凉彻骨。庭中月华如水如练,将碧树玉阶笼上淡淡清辉。
“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他抬起我的脸,深深叹息,不掩眼中失望之色。
月色沁凉,比这更凉的,却是我心。
“我让你很失望么?”我笑了,颓然放开双手,“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失望?”一直以来,我的努力和舍弃,他都看不到么,却只为了一句气话,就这样轻易地失望……难道我不是凡人,难道我就没有累和痛么?我摇头笑着,泪水纷落,一步步退了回去。他蓦然伸手挽住我,欲将我揽入怀中,我决然抽身,端端向他俯身下拜,“妾身尚在孝中,不宜与王爷同室而居,望王爷见谅!”
他的手僵在半空,定定看我半晌,颓然转身而去。
次日我便回了慈安寺,埋头料理母亲身后琐事,绝足不再回府。萧綦来看过我几次,彼此只作若无其事,相对却是疏离了许多。徐姑姑看在眼里,只当我们是拌嘴斗气,惟恐僵持失和,一再催促我早些回府。我唯有苦笑推脱,借口母亲身后诸事已了,赖在寺中不肯回去。
孤清的寺院里,只有徐姑姑和阿越陪在我身边。自母亲辞世后,我夜夜都从梦里惊醒,梦中总有凶恶的妖物在追我,时常恍惚看见鲜血流了遍地。唯一欣慰的是哥哥快要回来了,他接到丧讯,已在回京赴丧的路途中,再过几日就要到了。
又拖了数日,宫中长久无人主事,每日都由内侍往返奔走,我索性带了徐姑姑回到宫中,住进了凤池宫。
无论徐姑姑和阿越怎么劝说,我始终不愿回到豫章王府,不愿和萧綦冷漠相对,也不愿去向往后如何应对,只是觉得很累。长久以来的猜疑,终于在彼此心里结成了怨,结成了伤,结下了解不开的结。
子律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战争,却没有终结更多的杀戮。
南方宗室一败涂地,诸王或死或降,叛军兵马死伤无数,狼烟过处,流血千里。南征大军班师回朝,一并押解入京待罪的宗室亲贵多达千人。
北境胜局已定,大军一路攻入突厥,兵临王城,拥立斛律王子继位,大开杀戒,诛灭反抗王族。
突厥王败逃西荒大漠,众叛亲离,被困多日,伤病交加之下,暴卒飞沙城,尸首被献于斛律王帐前,曝晒城头三日,不得殓葬。
我早知贺兰箴的狠决,却未料到他对自己生身之父,亦能狠辣至此。回想当日,我却总挥不去月色下那双凄苦而怨毒的眼神……贺兰箴,终究还是魔性深种,将自己一生都要葬送在仇恨二字上。突厥王死了,他也算报了平生大仇,接下来会不会就是萧綦?
所幸,他不会再有这个机会。唐竞以镇压反叛王族,保护新君之名,屯兵十万在突厥王城,挟制了初登王座的斛律王。新的突厥王,终究成为王座上的傀儡。这便是萧綦早已谋定的大计,从此突厥俯首,永为我天朝属国。
听说忽兰王子今日傍晚就要押解入京,京城百姓争相上街,一睹昔日突厥第一勇士,沦为摄政王阶下囚徒,奔走传颂摄政王的英明威武。
我合上书卷,再没有心思看书,只望了天际流云出神,怔怔想起多年前,我在城楼之上遥望他的身影……岁月似水,不觉经年。
徐姑姑悄然进来,笑意盎然,欠身禀道,“王妃,方才内侍过来传话,王爷今晚想在凤池宫传膳。”
我怔了怔,淡淡垂眸道,“知道了,你去布置吧。”
徐姑姑叹口气,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说什么,萧綦自然是有主动言和之意,她盼我不要一意偏执,再拂了萧綦的心意。这几天来,萧綦忙于政事,仍时常来凤池宫看我,却从不开口言和,也不问我为何不肯回去,仿佛认定了我会如往常一般低头认错,求取他的宽容。或许看到我始终漠然无动于衷,他才渐渐焦虑,终于肯放下身段来求和。看着徐姑姑在外殿忙碌张罗,燃起龙涎香,挑上茜纱宫灯……我忽然泛起浓浓悲哀,什么时候,我也变得像后宫妃嫔一样,需要曲意承欢,费尽心思,才能讨好我的丈夫。
掌灯时分,萧綦一脸倦色的步入殿中,神色却温煦宁和。我正懒懒倚了绣榻看书,只欠身向他笑了一笑,并不起身去迎他。
他一身朝服地立在那里,等了片刻,只得让侍女上前替他宽去外袍。往常这是我亲手做的,今日我却故意视而不见。难得他倒没有不悦之色,仍含笑走到我身边,握了我的手,柔声道,“叫你等久了,这便传膳吧。”
宫人捧了各色珍肴,鱼贯而入,似乎特意为今晚做了一番准备,每样菜式都格外精巧雅致,更是我素日喜欢的口味。馥郁酒香扑鼻而来,一名宫人捧了玉壶夜光杯,为我们各自斟上。萧綦含笑凝视我,眸光温柔,“这是三十年陈酿的青梅酒,好难得才找到。”我心下泛起暖意,含笑抬眸,却与他灼灼目光相触。
“我许久不曾陪你喝过酒了。”他叹息一声,微微笑道,“怠慢佳人,当自罚三杯,向王妃陪罪。”
我忍住笑意,侧首不去理他,却不经意瞥见那奉酒的宫人,绿鬓纤腰,清丽动人,依稀竟有些面熟。
忽听萧綦笑叹,“我竟不如一个女子吸引你?”
回眸见他一脸的无奈,我忍俊不禁,斜斜睨他一眼,“一介武夫,怎能与美人相比。”
那美貌宫人立在萧綦身后,低垂粉颈,甚是娇羞。我心中一动,从侧面看去更觉此女眉目神态似曾相识,记忆深处仿佛有一处慢慢拱开……萧綦已笑着举杯,仰头欲饮,我心念电闪,蓦然脱口道,“慢着——”
就在我开口的刹那,眼角寒光一闪,那宫女骤然动手,身形快如鬼魅,挟一抹刀光从背后扑向萧綦。变起仓促之间,我不假思索,合身扑到萧綦身上,猛的将他推开。耳边寒气掠过,似已触到刀锋的锐利,身子却陡然一轻,被萧綦揽在怀中,仰身急退,只觉一股凌厉的劲力随他挥袖击出……碎骨声,痛哼声,金铁坠地声,尽在电光火石的刹那发生!
左右宫人惊呼声这才响起,“有刺客!来人呐——”
那宫女一击失手,折身便往柱上撞去,顿时头破血流,委顿倒地。
我这才回过神来,紧紧抓住萧綦,看到他安然无恙,这才浑身虚软,张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萧綦猛的将我拥住,怒道,“你疯了,谁要你扑上来的!”
我正欲开口,眼前忽然有些发黑,身子立时软了下去。
“阿妩,怎么了?”萧綦大惊。
左手隐隐有一丝酸麻,我竭力抬起手来,手臂却似有千斤重,只见手背上一道极浅极细的红痕,渗出血丝,殷红里带着一点惨碧……眼前一切都模糊变暗,人声惊乱都离我远去,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是他温暖坚实的怀抱。
隐约听到他声音沙哑地唤我,我睁大双眼,他的面目却陷入一片模糊。
“当日,你问我会不会……”竭尽最后一丝清醒的意志,我阖眼叹息,“傻子,我的命都给了你,还问会不会……”
——或许有一天,我也会伤会死,那时候,你会不会也这般回护于我?
——是的,我会,我会拿自己的命来回护你。
四十、遇刺
这一觉睡得好沉,梦里隐约见到母亲,还有辞世多年的皇祖母,依稀又回到了承欢祖母膝下的无忧岁月……我闭目甜甜地笑,不想这么快醒来。
“我知道你醒了,睁开眼睛,求你睁开眼睛!”这哀恸的声音让我心口莫名抽痛,竭力挣脱睡意的泥沼,想要睁开眼,却在一片迷蒙光影里,见到一双赤红的眸子,红得似欲滴血。我陡然一颤,刺客,刀光,血痕,他惊骇的神情……那惊魂的一幕掠回脑中,激灵灵惊醒我,又记起了最后清醒的意念,记起他脸色苍白,紧紧抱着我,满目惊痛若狂的样子。
我合上眼,复又睁开,终于真真切切看见他的面容。
“阿妩……”他直直望着我,目光恍惚,好似不敢相信,连声低唤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怎么红成这样,我觉得心疼,想要抬手去抚他脸颊,却惊觉周身毫无知觉,四肢肌体分明还在那里,却仿佛已不属于我。
“你睡了好久!”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手指颤颤抚过我脸颊,“老天总算将你还给我了!”
我望住他,泪水潸然滚落,身子却全然失去知觉,半分不能动弹。
“太医,太医!”萧綦紧握了我的手,回头连声急唤。太医慌忙上前,凝神搭脉,半响才长吁了口气,“王妃脉象平稳,毒性大有缓解,看来那雪山冰绡花果真有效。只是剧毒侵入经脉,眼下尚未除尽,以致肢体麻痹,全无知觉。”
“肢体麻痹?”萧綦惊怒,“如何才能解去毒质?”
太医惶然叩首,“那冰绡花药性奇寒,以王妃的体质只怕难以承受,微臣只能冒险尝试,以七味至阳至热的药物为辅,逐量下药。眼下看来虽有解毒之效,却难保不会伤及内腑,微臣不敢贸然下药。”我恍恍惚惚听着,心中隐约明白过来,太医说的冰绡花想必是贺兰箴送来的那支雪山奇花。当日突厥使臣称其为异宝,可解毒疗伤,想不到今日竟真的救我一命。
却听萧綦怒道,“我不想再听这推三阻四之言,不管你用什么药,务必要让王妃康复!”
“王爷恕罪!”太医惊惶,连连叩头不止。
我苦笑,却无法出声,只剩手指微微可动,便竭力轻叩他掌心。萧綦俯身看来,与我目光相触,似悲似狂,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如此凄恻神色。
冰绡华药性奇寒,我若不能承受其效,大概会就此死去;如果不用此药,我虽然能活,却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两者相较之下,萧綦立时洞彻我的心意,想必他心中所想,也与我相同——只是,要由他来决定,又是何其艰难。
“我明白。”萧綦深深凝视我,决然一笑,“既然如此,我们便一起来博上一博!”
太医立刻开方煎药,一碗浓浓药汁,由萧綦亲手喂我喝下。
宫人医侍尽数退出外殿,空寂的寝殿内,宫灯低垂,将我们的影子长长投到地上。
他扶起我,倚坐床头,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毒性作祟,我眼前昏黑,神智渐渐恍惚。
“阿妩!”他在我耳边低喝,轻轻摇晃我,我的身体却仍是没有知觉。
“我不准你睡,你给我好好睁大眼睛!”萧綦抬起我脸庞,语声紧窒,“我怕你一觉睡去,再也不会醒来……只要你好好熬过来,我什么都答应,再不惹你伤心难过,好不好?”
我心中似痛似甜,竭力睁开眼,给他一抹微笑。他的双臂将我抱得那样紧,即使身体没有知觉,依然能听到他的心跳。我想对他说,我还没有看够你的模样,怎么舍得就此睡去;我还要看着你长出白发,与我一起变老。
“我讲故事给你听,好不好?”他望着我尴尬地笑,第一次主动要求讲故事,以往每次被我缠住,他都头大如斗。若说英明神武的摄政王还会害怕什么事情,那一定是被他的王妃缠住讲故事。我笑意深深,安静地望着他,看他皱眉思索的样子,心里只觉酸酸软软……我默默想着,就算将在天亮之前死去,我也毫无恐惧,只因有他一直陪伴在身侧。
“讲什么好呢?”他苦恼地喃喃自语,我却笑起来,他向来只会讲些征战疆场,攻城掠地的故事,血淋淋的,并不好玩。但只要是他的故事,我都百听不厌。
他环紧我,语声越发温柔,“我有没有讲过,第一次看见你的情形?”
我睁大眼,第一次,那应该是在大婚拜堂的时候……他叹了口气,未语先笑,“那时你才十五岁,那么小,几乎还是一个孩子。”
他悠悠笑道,“拜堂的时候,你一身繁复的宫装,身形仍然十分娇小,怎么看都还是个小丫头。想着我这么一把年纪,却要跟一个小丫头入洞房,真是比攻下十座城池更令我为难!”他笑得可恶之极,我又气又窘,只能以目光狠狠剜他,恨不得扑到他肩头,咬上一口。
“那之后,一别就是三年……当我得知你被劫持,怎么都想不出我那王妃长得什么样子,只想到一个小孩被吓得大哭的模样。”他感喟道,“我派去的人一路跟着你们,不断传回消息,说你刺杀贺兰箴,又纵火逃跑,还逼得贺兰箴处死手下……我不能相信,这些事竟是一个小孩子做的。”
我说不出话,泪水悄然涌上。
“我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一刻,血光烽烟,你在乱军之中出现……”他骤然闭上眼,“你竟那样耀眼,身后刀光剑影分毫不损你的容光,自己命悬敌手,却没有半分惧色。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竟能如此决绝,如此凛烈!”他的声音竟有一丝颤抖,“那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几乎错过了什么!”
我望着他,泪水滑落,湿了鬓发。
“一直以来,我梦寐以求的,可以并肩站在我身侧,与我同生共死的女人,原本早就已经得到,我却堪堪错失了三年。”
一点温热,滴落在我脸颊,竟是他的泪。他抱紧我,似恐一松手就会失去;他身上的温热,令我冰凉的身子渐渐回暖,一直暖到心底里去。
我蓦然一颤,温暖的感觉如此清晰……真的,我竟又感觉到他的体温,又有了微弱的知觉。我竭尽全力,终于缓缓抬起右手,艰难地覆上他手背。
他一震,呆了片刻,蓦然惊跳起来,“你能动了!阿妩,你能动了!
我亦欣喜若狂,仍由他将我拥入怀抱,再说不出话来。
珠帘一掀,阿越托了药盏进来,盈盈笑道,“王妃,药煎好了,您今日气色又好了许多呢。”
正说笑间,徐姑姑肃容而入,见我正服药,忙又笑道,“王妃这两日好了许多,看来服完这帖药,也该大好了。”
我搁了药盏,接过白绢拭了拭唇角,看她肃然神色,心下早已猜到几分,“大理寺已经审出结果了?”
徐姑姑欠身道,“是,刺客身份已经查明,确是宣和宫旧人,名唤柳盈。”
宣和宫,子律昔年所居宫室。那晚我一眼瞧见那美貌宫女,便觉分外眼熟,如今想来,隐约就是当年子律身边,十分受宠的一名侍女。她在宫中的时日甚长,却无人知道她身负武功。徐姑姑脸色沉重,“宣和宫旧人本已悉数遣出,这柳盈原已被送到浣衣局,数日前却被御膳司调了去。带走她的人是御膳司一名副监,名唤李忠,此人事发当夜即已暴病而亡。”
我不动声色,只淡淡一笑。这杀人灭口的动作虽快,却也在意料之中。
绵延宫室,重重楼阙,谁也不知这偌大深宫之中,到底潜藏了多少秘密。
当日姑姑遇刺之后,我曾借宫变之机,清洗宫禁,将效忠先皇的势力尽数拔除。然而宫中盘根错节的势力错综复杂,为免牵连太众,引得人心浮动,那一次的清洗仅仅点到为止。随后姑姑谋逆事败,宫中涉案者诛连甚广,杀戮之重,使得宫中旧人胆寒心惊,整个宫闱都陷入恐慌之中。自我接掌后宫,着力安抚人心,平息动荡,虽然止了杀戮,但彻底清理宫禁的念头,始终搁在心里,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到来。
徐姑姑继续说道,“王爷下令严查此案,大理寺已将御膳司相关人众收押,浣衣局与柳盈过往相熟者,及宣和宫旧人一并下狱。”
我沉吟了片刻,扬眉看她,“既然大理寺已着手审理,你不妨也再助他们一臂之力。”
徐姑姑一怔,“王妃的意思是?”
我敛去笑容,冷冷道,“宫中旧党未除,如今也是时候好好查一查了。”
“老奴明白了。”徐姑姑悚然一惊,旋即深深俯身。
我缓缓道,“你传话下去,宫中凡有过私下非议朝政、言行不检、与旧党过从甚密者,每供出一人,减罪一分;知情不报,祸连九族。”
这宫中最不缺的就是人心之恶毒,为了自保,每个人都会争先恐后攀咬他人。
我要的就是人人自危,牵涉越广越好。
“老奴这就去办。”徐姑姑躬身欲退。
“慢着。”我叫住她,漠然开口,“有一个人,现在是用得着的时候了。”
终年不见天日的囚室里,阴森发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即使站在门口,也让我遍体生凉。
“这地方肮臜得很,王妃还是留步,让奴婢将人提出来审吧?”训诫司嬷嬷谦卑地陪笑。
我蹙眉道,“徐姑姑跟我进来,其他人留在这里,未经传唤不得擅入。
徐姑姑在前提灯引路,穿过昏暗过道,越往里越是森冷迫人。最后一间狭小的槛牢前,仅半尺见方的窗洞里漏进些微光线,隐约照见地下一堆微微蠕动的物事。徐姑姑拨亮灯盏,光亮大盛,墙角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被光亮惊动,簌簌爬过脚下,竟然是硕大一只蜘蛛,我失声低呼,急急向后闪避。
“王妃,当心些。”徐姑姑扶住我。
地上那堆稻草破絮里,忽然发出嘁的一声冷笑,嘶哑不似人声,“小郡主,你也来了?”
若不细看,我几乎认不出那一团污脏里竟藏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那似曾相识的蜡黄面孔,从乱发后缓缓抬起来,深凹眼珠直盯向我,“我就知道,你早晚也会来的,黄泉路上,锦儿会等着你的!”
我借着光细细看她,想在这张脸上,寻回一丝昔日的影子,终究却是徒然。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到此刻还是放不下心中怨毒。 “锦儿,你可以安心地上路。”我静静看着她,“那个孩子我已安置妥当,子澹那里,我会给他一个交代。”
听到这一声“上路”,锦儿陡然一颤,软软倚着那堆破絮,目光发直。 我心下略有一丝恻然,“你有未了的心愿,现在可以告诉我。”
“到此时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善人?只可惜殿下看错了你,你才是最最毒辣的一个!”她嗬嗬冷笑,重重一口唾沫唾在我跟前。 “大胆!”徐姑姑怒斥。
我定定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妇人,良久,方缓缓道,“如你所言,王儇从来不是良善之人,否则今日囚在牢中待死的人,便不是你,而是我,甚至是我王氏满门。” “你以为富贵荣华得来全不需代价?”我自嘲地一笑,“这些年,你只看到我无限风光,却不曾见过我如履薄冰、心惊胆颤,并非只有你苏锦儿命运多骞,这世上有一份风光,自有一份背后艰难。你本有过自己一番天地,何苦羡妒旁人?” 锦儿惨笑,“我的天地,我何尝有过自己的天地……打小围着你转,你便是天,便是地,你说要就要,说不要就抛开……我做梦也求不到的,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就算我舍了命,也搏不来他认真看顾一眼,你却那般作践,逼得他为你去死!” 她的话,一声声,一字字刺进我心里,直刺得血肉模糊。 “不错,你说的都不错。”我依然在笑,一开口却枯涩得不似自己的声音,“这便是命,你和子澹,一个死不认命,一个认命到死,到头来又是如何?总有些东西不得不争,也总有些东西,不得不舍……就算你同我一样生作金枝玉叶,不知取舍,也同样是如今这般下场。”
“你不过是命好,凭什么就占尽一切!”她跌在那堆破絮上,嘶声喊道,“就算下辈子做不成金枝玉叶,我宁愿变猪变狗,也不要再做丫鬟!”
她凄厉的哭声回荡在阴冷囚室,从四面八方向我迫来。
我猝然回转身,重重拂袖,“送苏夫人上路。”
苏锦儿以行刺共谋之罪,被一道白绫赐死在囚室之中,共犯名册之上也按下了她的手印。
柳盈行刺一案原本与苏锦儿的攀污毫无关系,外间只知苏锦儿冒犯皇室,犯下死罪,却不知我将她一并扯进此番谋刺之中,以逆谋共犯的罪名处死,便顺理成章地让锦儿成了指认同谋的一枚棋子——而且是死无对证,再不得翻身的死棋。被她临死“招供”出的人,纵然浑身是嘴,也百口莫辩。
被囚禁的御膳司、浣衣局宫人闻听苏锦儿认罪伏诛,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唯恐与逆党沾上关系,等不及大理寺真正用刑,已经自起内乱,互相攀咬——人心之恶,比天下最锋利的兵器,更能杀人于无形。一时间,牵涉入案之人不断增加,共犯名录一叠叠送往我眼前,整个宫闱都笼罩在一片恐惧惶惑之中。
徐姑姑垂手而立,缄默不语。我面前薄薄一册名录摊开,写满细细密密的名字,这就是经过层层甄选,最终确定的共犯名录。
我一个个名字仔细看过,大多数名字都是皇室心腹旧人,也是我早有心清除之人,如今不过是挟柳盈之事一网打尽。
谁又能料到,引发这一场血腥风波的由头,不过是一个弱女子的痴烈。
那柳盈出身将门,自幼入宫,伴在子律身边,明是侍婢,暗是姬妾,早已对子律情根深种。若是太平年月,待子律封王册妃,将她收为侧室,原也可富贵清平过得一世。偏偏生逢乱世,子律叛逃谋反,阵前伏诛,落了个身败名裂,尸骨无存的下场。寻常女子以死相殉倒也罢了,可叹这柳盈竟是如此忠贞刚烈的性子,暗地隐忍,伺机行刺萧綦,为子律复仇。
小小宫人,纵然命如草芥,一旦逼到绝境,以命相搏,也有惊人之力。
只是单凭她一己之力,若无人从旁相助,岂能在深宫之中来去自如。从浣衣局调入御膳司,是接近萧綦的第一步;在御膳司从杂役晋身为奉膳,是第二步;最后秘藏剧毒,投毒于食在先,怀刃行刺在后,这行刺的计划虽不怎么高明,却也步步为营,想必一路走来,都有高人暗中相助,为她打通关节,隐瞒遮掩。
像柳盈一般效忠皇室的心腹旧属,宫中不在少数,而有这番本事,暗掌各司权柄的人,更是屈指可数。这些人暗中聚结,心念旧主,对权臣武人心怀怨愤已久,虽没有谋反的胆量和本事,却如盗夜之鼠,伺机而动。
翻到名册的最后,赫然看见两个熟悉的名字,令我悚然一惊,掌心渗出冷汗。
我抬眼看向徐姑姑,“这份名册,除了你我,还有谁见过?”
“无人见过。”徐姑姑欠身回禀,脸色凝重。
啪的一声,我扬手将名册掷到她脚下,“徐姑姑,你好糊涂!”
名册最后一页赫然写着永安宫中两名主事嬷嬷的名字。她二人虽不是皇室旧党,却也因太皇太后而对萧綦深怀怨愤。姑姑痴盲已久,她身边的嬷嬷擅自生事,卷入此案,一旦传扬出去,太皇太后岂能脱得了干系。
日当正午,我踏入永安宫,身边未带侍从,只率了徐姑姑等贴身之人。
我所过之处,众人敛息俯首,肃寂的殿内只有裙袂曳地,锦缎滑过玉砖的悉簌声和着步摇环佩,冷冷作响。
太皇太后正在午睡,我没有惊动她,即便她醒来,也不过是在另一场梦里。望着姑姑苍老干枯,却宁静恬和的睡颜,我不知该羡慕还是悲哀。
两个嬷嬷已经身着素衣,散发除钗,一动不动地跪在殿前。她二人跟随姑姑多年,今日自知事败,已无侥幸之心,但求速死。
我从徐姑姑手中接过白绫,抛在她们跟前,“你们侍奉太皇太后多年,其行可诛,其心可悯,特赐你二人全尸归葬。”
获罪赐死的宫人只得草席卷尸,乱葬郊野,若能留得全尸,归葬故里,已经是莫大的恩惠。两位嬷嬷对视一眼,平静地直了身,朝我俯首,复又向内殿顿首三拜。
吴嬷嬷拾起白绫,回首对郑嬷嬷一笑,眼角皱纹深深,从容舒展,“我先去一步。”
“我随后就来。”郑嬷嬷浅笑,神情仿若昔日少女般恬静。
徐姑姑别过头,低垂了脸,肩头微微颤抖。
吴嬷嬷捧了白绫,随着两名内监,缓步走入后殿。
永安宫两名嬷嬷,以怠慢礼仪,侍候太皇太后不力之罪赐死。
柳盈一案,牵连宫中大小执事,知情共犯竟达三百余人。列入名册中的一百三十八人,或为皇室心腹,或对朝政有诽谤非议,皆被训诫司下狱。其余人等多为相互攀污,罪证不足,被我下令赦出。获释人等,经过一番险死还生,无不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大理寺查遍了柳盈九族,找出柳家有一房表亲,将庶出女儿嫁与湘东侯为妾。
朝中仅存的一支皇族余势,正是以湘东侯为首的世家子弟,表面归附萧綦,实则私下聚议,对武人当权心怀不满。这一脉余孽,在朝堂上阳奉阴违,不时与萧綦作对,暗讽武人乱政,鼓动世家子弟不忿之心,令萧綦早已存了杀心。只是湘东侯为人阴刻谨慎,深藏不露,竟让萧綦遍布朝中的耳目,也抓不到他一丝把柄
殊料区区一出宫闱逆案,竟阴差阳错地引出了湘东侯这一线关联,将祸水从宫闱引向朝堂,矛头直指皇党余孽——恐怕湘东侯做梦也想不到,他一世精明,费尽心机,却因区区一个宫女,赔进了身家性命。
罪证确凿之下,萧綦当即下令,将湘东侯满门下狱,七日后处斩于市。相关从犯十五人一并处死,其余涉案人等依律流放贬谪。一场谋刺风波,历时月余,终以杀戮平息。经此一案,从宫廷到朝堂,如一场雷霆暴雨洗过,残枝枯叶冲刷得干干净净,旧党余孽被全部肃清。
四十一、情切
夏日喧暑褪去,秋意渐渐袭来。
哥哥回京的这一天,恰逢雨后初晴,碧空如洗,天际流云遮了淡淡远山,一派高旷幽逸。
朝阳门外,旌旄飘扬,黄伞青扇,朱牌龙旗,钦命河道总督、江夏王的仪仗逶迤而来。哥哥紫袍玉带,云锦风氅翻卷,当先一骑越众而来。这熠然如星辰的男子,倾倒帝京无数少女的男子,是我引以为傲的哥哥。我站在萧綦身侧,深深凝望哥哥,一年之间,江南烟雨的轻软,非但没有为他平添风流,反而在他眉宇之间刻下了几许持重从容。萧綦与哥哥把臂而立,并肩踏上甬道。哥哥微微侧首,含笑向我看来,秀眉微扬间,隐隐已有父亲当年位极人臣的风采。此时此地,我至亲至爱的两个男子,携手把臂,终于站到了一起。
来不及洗去满身风尘,哥哥便赶往慈安寺拜祭母亲。母亲灵前,我们兄妹二人静静相对,仿佛能感觉到母亲冥冥中温柔注视我们的眼神。
又一个春夏秋冬无声的过去了,母亲走了,哥哥回来,而我,又闯过了无数风刀霜剑。
“阿妩”,哥哥柔声唤我,眼眸中盛满深深感伤,“哥哥真的很笨。
我将头靠在他肩上,微微笑道,“笨哥哥才好让我欺负呢。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将我揽住,“臭丫头,还是这么逞强好胜。”
我闭了眼睛笑,“谁叫你那么笨。”
“这些年,一直让你受委屈。”哥哥低低叹息,衣襟上传来木槿花的香气,温暖而恬静,“往后哥哥会一直在你身边,不再让你一个人受累。”
我伏在他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不让泪水滑落。
随哥哥一起返京的,除了数名姬妾,还有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小人儿。侍妾朱颜为哥哥生下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女儿,取名卿仪。哥哥说,在他几名儿女之中,唯独卿仪与我小时候长得最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连对小孩子一向避而远之的萧綦,也爱极了这孩子。
夜里沐浴之后,我散着湿发,懒懒倚在锦榻上,等长发晾干。
萧綦陪在旁边,一面看奏折,一面闲闲把玩着我的湿发。
我想着卿仪可爱的模样,突发异想,“我们把卿仪抱养过来,做女儿好不好?”萧綦一怔,脸色立时罩上寒霜,“抱养别人的孩子做什么,我们自己会有,不要整天胡思乱想。”我低了头,心中一黯,默然说不出话来。他揽过我,眸光温柔,“等你身子好起来,我们一定会有自己的孩子。”
我别过头,勉强一笑,岔开了话头,“卿仪不是嫡出,等哥哥将来迎娶了正妃,还不知能否见容于她。”
萧綦笑了笑,“这倒难说,王夙姬妾成群,将来的江夏王妃若有你一半悍妒,只怕要家宅不宁了。”
见我扬眉瞪他,萧綦忙笑着改口,“可见,齐人之福实在是骗人的。”
“是么,我记得某人似乎也曾有过齐人之福呢。”我笑睨了他。
萧綦尴尬地咳嗽一声,“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永历二年十月,贤王子澹率左右元帅暨三十万南征大军班师还朝。
受俘的南方宗室,一并押解赴京,昔日王公亲贵沦为阶下囚徒,囚枷过市,百姓争睹。
萧綦率百官出城相迎,亲携众将至营中犒巡。朝堂上的萧綦是高高在上的摄政王,而朝堂下的萧綦,依然没有丢弃武人的豪迈。
我站在贤王府正堂,微微闭目,遥想朝阳门外,军威煊赫,旌旗蔽日的盛况,眼前浮现过一张张清晰面目——萧綦傲岸睥睨,哥哥蕴雅风流,宋怀恩沉默坚毅,胡光烈意气风发……最后,是子澹临去时白衣胜雪的背影。
此刻,我带着一众皇室亲贵恭立在新落成的贤王府,迎候子澹归来。
门外夕阳余晖在眼前晕开一片陆离光影,该来的终归要来。
我缓缓步出殿门,踏上红毡金沙的甬道,茜金披纱漫卷如飞,率着身后华众人迎向子澹的车驾。
府门前仪仗煊煊,哥哥一骑白马当先,紫辔雕鞍,丰神如玉,已经到了门前。身后却是一乘辇车,四面垂下锦帘,并不见子澹身影。我怔忪间,哥哥已下马立在一旁。内侍高唱,“恭迎贤王殿下回府——”
辇前锦帘被侍者掀起,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探出,扶在侍者臂上,帘后传来一阵咳嗽声。一袭天青纹龙袍的子澹,金冠紫绶玉带,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宽大的袍服广袖被风吹起高高扬起,修长身形越发单薄削瘦,似难胜衣。夕阳余晖,投在他质如冰雪的容颜上,宛如透明一般。
我定定望了他,心头紧窒得无法呼吸。左右众人齐齐俯身见礼,我亦僵直俯身。抬眸间,却见子澹静静望住我,眼底暖意攸忽而逝,化为疏淡的笑。
哥哥上前一步,立在我们中间,一手搭了子澹的臂,一手扶了我的肩,带着他惯有的倜傥笑容,朗声笑道,“贤王殿下车马劳顿,我看这些虚礼就免了罢。这新建的贤王府,子澹你还未瞧过,可是费了阿妩许多心血,连我那漱玉别苑也及不上了。”
我莞尔,侧身垂眸道,“贤王殿下风尘劳顿,且稍事歇息,今晚阿妩已备了薄酒,借新邸为殿下洗尘。”
“多谢王妃盛意。”子澹淡淡一笑,一语未成,陡然掩唇,咳嗽连连。
我心惊,望向哥哥,与他忧虑目光相触,顿觉揪心。
华灯初上,宴开新邸。
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恍若又见昔日皇家繁华。子澹坐在首座,已换了一身淡淡青衫,满堂华彩之下,愈发显得容色憔悴。酒过三巡,他颊上透出异样的嫣红,脸色却苍白得近乎透明。连左右都似察觉了他的不妥,停杯相顾窃窃,他仍是自己斟满了酒,举杯不停。
我蹙眉望向哥哥,哥哥起身笑道,“许久不曾看过芷苑的月色,子澹,与我一同瞧瞧可好?”
子澹已有几分醉意,但笑不语,任由哥哥将他强行搀起,一手携了酒壶,脚下微跄地离去。
我揉住隐隐作痛的额角,耳边却传来左右嗡嗡切切的议论之声。
我起身环顾众人,周遭顿时寂静无声。
“时辰不早了,贤王殿下既已离席,今日就此宴罢,诸位都散了吧。”我淡淡说完,径直拂袖而去,不愿再与这帮趋炎附势的皇亲贵眷多作纠缠。这些人全凭一点裙带血脉,终日饱食,趾高气扬,一朝沦为他人刀下鱼肉,不复往日风光,更加不思进取,只知趋炎附势。说起来,这座中多有我叔伯之辈,不乏当年风流名士,今日在我面前却百般阿谀,看尽颜色。我踏出正殿,被迎面晚风一吹,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由失笑。果真是越来越像萧綦,不知不觉已习惯了站在寒族的位置看待世家。
“江夏王在何处?”我蹙眉左右,庭院中竟不见他与子澹踪影。
“回禀王妃,江夏王已送贤王殿下回寝殿歇息。”
我略一点头,命其他人留在此处,只携了阿越径直往子澹寝宫而去。行至殿前蕙风连廊,忽见背静处一个窈窕身形,正翘首望向子澹寝殿。
“何人在此?” 我心下一凝,驻足喝问。
那人一惊,只听一个轻软的熟悉声音颤然道,“采薇参见王妃。”竟又是她,我松了口气,方才险些以为是萧綦布在此处的耳目。
“你为何深夜孤身在此?”我心中忧烦,见她在此徘徊,更是不悦,不由声色俱严。顾采薇屈膝跪下,满面羞窘之色,却又倔强地梗着脖子,咬唇不语。
我叹口气,怜她痴妄,却又有几分敬她的执着,“我当日对你说过的话,你都忘了么?”她低头幽幽道,“王妃当日教诲,采薇牢记于心。只是,心之所寄,无怨无悔,采薇此身已误,不敢再有奢求,所思所为,不过是从心所愿而已。”我定定看她,这个飘零如花的弱女子,随时会被命运卷向不可知的远方,虽也难免自怨自艾,却有勇气说出这样一番话,不畏世俗之见,足可钦佩。
“你起来吧。”我叹息一声,“从心所愿,难得你有这番勇气……也罢,你随我来。”她茫然起身,怯怯随在我身后,一起步入殿中。
甫一踏入殿门,一只空杯被掷了出来,随即是哥哥无奈的声音响起,“子澹,你这种喝法,存心求死不成?”
我立在门口,两个正争夺酒壶的男人同时转过头来,看着我愣住。我气急,恼怒哥哥不知分寸,这种时候还纵容子澹酗酒。哥哥尴尬地接过侍女手中丝帕,胡乱擦拭身上酒污,“我是看不住他了,你来得正好。”子澹看我一眼,目光已经迷乱,转过头又开始给自己斟酒。
“我已传了医侍过来,这里有我,你先回去吧。”我侧头看向哥哥,哥哥似欲说什么,却又摇头苦笑,“也好。”
我侧过身,“眼下还需劳烦你先送这位顾家妹妹回府。”
哥哥这才注意到我身后的顾采薇,不由一怔。
顾采薇满面羞红,垂首不语。
望着他二人远去身影,我无奈一笑,这世上伤心人已经够多,能少一个是一个罢。
左右侍从远远退了出去。
我就站在子澹面前,他却浑若无视,自顾斟酒举杯,那苍白修长的手,握着杯子,分明已经微微颤抖。我劈手夺了他酒壶,仰头张口,就壶而饮。如瀑浇下的酒,溅洒了我一脸一身,入口冷冽辛辣,逼呛得我泪水夺眶。他勉力探身,拉住我袖口。呛啷一声脆响,我扬手将那酒壶抛出,跌作粉碎。
“你想喝酒,我陪你喝。”我回眸冷冷看他,这一句话,似曾相识,如今说来却是心如刀割。子澹一向是不善饮酒的,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喝这样凛烈的酒。他醉眼迷朦地望向我,隔了氤氲水雾,眼眸深处却有莹然水光闪动。
“你到底是谁?阿妩不会这个样子,你……你不是她。” 子澹直直看我,已经苍白如纸的脸色,越发煞白得怕人,我心中惨然,却不得不笑,“对,我已不是从前的阿妩,你也不再是从前的子澹。”
“你……”子澹目光恍惚,“很像母后。”
他忽而一笑,跌坐回椅上,鬓发散乱,神色凄迷,“阿妩怎会变成母后呢,我真是醉了……阿妩不会变,她说要等我回来,便一定会在摇光殿上等着我!”
我不能再容他说下去,再禁不起这声声凌迟。我狠狠一咬唇,端起桌上半杯残酒,泼上他的脸,“子澹,你看清楚,阿妩已经变了,全天下的人都变了,只是你一个人不肯变而已!” 酒从他眉梢脸庞滴下,他仰起脸,闭目而笑,泪水沿着眼角滑落。
我强抑心底悲酸,涩然笑道,“从前是谁对我说过,世间最贵重的莫过于生命!只要活着,便会有希望!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可你……你怎能这样伤害自己?”我再说不下去,颓然后退,只觉心灰意冷,“如果你以为一再伤害自己,我便会后悔难过……那你是想错了!”
我决然转身,再不愿看到他自曝自弃的样子,哪怕多看一眼,都是令我无法承受的痛。
“阿妩!”身后传来他低低的一声呼唤,听在耳中,哀极伤极。我心中窒住,脚下不由一顿,骤然被他从身后紧紧拥住。他冰凉双唇落到我颈间,温热的泪,冰凉的唇,纠缠于我鬓发肌肤,绝望、炽热而缠绵……这个怀抱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眷恋,眷恋得让人沉沦。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他的手紧紧环扣在我腰间,将我箍得不能动弹,仿佛用尽他全部的力量来抓住最后的浮木。
“一切都变了,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我闭上眼,泪流满面,“子澹,求你清醒过来,求你好好活下去!”
他身子颤抖,抱着我不肯松手。我亦不再挣扎,任由他静静的抱着我,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我终于咬牙挣开他的怀抱,决然奔出殿门,再不回头。
受俘入京的江南宗室,谋反罪证确凿者,立即赐死,家眷或流放边荒,或贬入教坊;罪证不足者及一干从犯,押入天牢,严刑拷打,或畏刑招供,或含恨自尽。不出两月,昔日金枝玉叶尽皆零落尘泥,凋敝殆尽。
越郡最早奏报天降祥瑞,称北面有龙云升腾,霞光蔽日;随即天下州郡纷纷上表,或说天现异象,双日同悬中天;或说白虎出南山,化为紫芒冲宵而去;更有称神龟出洛水,衔书报天机……京城街坊市井间,不知何时开始流传一首民谣,最脍炙人口的一句是,“酟酌尽,双烛倾”。看似一句普通的宴饮谣,却有人附会说,酟酌二字,谐音天祚,而双即是二,烛谐音主,这一句暗含的寓义,便是“天祚尽,历二主而倾”。此言一出,街头巷尾皆争相传诵此句,连宫中也有人私下议论。
各州郡奏报祥瑞的折子,萧綦一概不置可否,对于市井谚谣也只作不知,越发令朝臣们摸不透他的心思,暗自揣测,不敢轻言妄议。
世人皆知,如今幼帝病弱,常年幽居深宫,皇室根脉殆尽,仅剩贤王一人堪继帝位。
抚云轩里,落叶洒金。
我与哥哥正对弈博杀得不亦乐乎,萧綦虽不擅此道,也含笑立于一旁,观棋不语。
此局由哥哥执黑错小目开局,初时哥哥四下抢占实地,此后频频长考。我则步步为营,似退实进,至中盘时故意卖个破绽,引哥哥一路快攻,贸然出动中腹几枚孤子,结果越陷越多,中腹大龙苦活之后,上面小龙反被我斩杀。
“好手段,杀得好!”萧綦抚掌大笑。
哥哥苦思半晌,执了子正待落下,听得萧綦此语,复又缩手,闷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我笑着反诘,“落子有悔是小人。”
哥哥缩到一半地手僵在那里,瞪我一眼,只得原处落子。
以萧綦的棋道,也看出哥哥这一步是自寻死路,他笑声一顿,与我对视,双双大笑。
一片落叶轻旋着扑入轩内,恰恰飘落在榧木棋盘上,金黄落叶、玛瑙棋子与古木纹理相映,端的古雅好看。
“罢了,罢了!”哥哥索性推盘认输,大叹一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如今敢这样与萧綦说笑的人,只怕除了我,就只有哥哥了。他二人,论性情出身,都有天壤之别,原本各抱了成见,哥哥以萧綦为草莽,萧綦视哥哥为纨绔。如今放下成见,走到一处,才知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在朝在私,一番相处下来,居然颇为投缘,大有知己之意。难得今日他二人都有闲暇,正笑谑间,一名内侍躬身而入,“启禀王爷,武卫侯在殿外求见。”
萧綦敛去笑意,略一皱眉,眉宇间不怒自威。
“这胡光烈还在吵闹不休么?”我笑着摇头。
“你们且消遣着,我去瞧瞧胡疯子又发什么疯。”萧綦亦笑,朝哥哥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哥哥把玩着一枚玛瑙棋子,敛了笑容,淡淡问我,“为何偏偏是这胡家的女子?”
“胡氏有何不妥?”我抬眸看向哥哥。
“将门之中,也不是挑不出娟雅淑女,这个胡氏年纪轻轻,听说性情十分泼辣,如何能与子澹匹配,你这不是乱点鸳鸯么?”哥哥蹙起秀扬的眉梢,侧面看去十足俊雅,更令我想起了子澹郁郁蹙眉的模样,心中不由泛起刺痛。自从那夜之后,他以养病为名,既不上朝也不入宫,终日在贤王府闭门不出。
我也再未踏入贤王府一步,倒是萧綦亲自去贤王府探望过他,我称病不肯同去,萧綦也并未坚持,回来只淡淡说,子澹气色已见大好。哥哥却时常出入贤王府,不时给送去子澹喜欢的诗书古画和滋补珍品。听哥哥说,子澹如今十分淡泊,虽少言寡欢,却已不再酗酒,也肯用医服药了。只是哥哥身为宰辅,公务日渐繁忙,也不能时常陪伴子澹。
与此同时,萧綦催促我为子澹择妃,也一日紧过一日。
靖儿渐已长大,终不能长久称病,幽居深宫。萧綦已起了废立之念,子澹迟早会继位为帝。他的王妃便是未来的皇后人选,也是名义上的六宫之主。萧綦对此格外看重,一心要选个军中权臣的女儿安插在子澹身边,我无法直接违逆他的意愿,只能在选秀之时,尽力挑选个忠贞善良的好女子。
原本我对待选的将门之女并未存过多少指望,只随意点了几名少女入宫待选,未曾想到,其中一名女子竟让我刮目相看。
“你并未见过胡氏,怎知她就一定不好,泼辣也未见得就是坏处。”我拈起那片枯叶信手把玩,微微一笑,“丝萝非独生,愿托乔木。”
哥哥神色一动,似有所了悟,“你说子澹是丝萝?”
我垂眸叹息,“从前的子澹是弱柳,而今已成枯藤。唯有让他与茁壮的乔木相依,或许才能重获生机。”
哥哥默然片刻,扬眉问道,“莫非你选的胡氏,倒是他的乔木?”
我哑然一笑,却无法回答哥哥这个问题。谁是谁的良木,谁又可依托终生,只怕世上无人说得清楚。
这桩婚事,不仅哥哥置疑,连胡光烈也不肯将他幼妹嫁入皇家,为此不惜忤逆萧綦,三番五次地闹腾。这粗豪汉子倒是真心疼爱他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正如当年哥哥疼惜我一般。若不是亲眼见了胡瑶,我绝想不到胡光烈会有这样一个光艳可人的妹妹。胡瑶年纪虽轻,却没有一般小女儿之态,更没有名门淑媛的骄矜,言行举止透出一派磊落率真,隐隐有英爽之气。那日见她红衫似火,素颜生晕,朝我绽开明媚笑容,我顿觉被初春阳光所照亮。有这样的女子陪在身边,再深浓的阴霾,都会退散吧。看着胡瑶,连我亦觉得自己黯淡下去。她有青春、有朝气,有着飞扬跳脱的活力,而我只有一颗被岁月磨砺得冷硬的心。或许只有她那样明净坚定的女子,才会是子澹的良伴。
四十二、姻约
贤王册妃大典择吉举行。
大婚场面盛况空前,京中万人空巷,争睹皇家风华。贤王府喜红灿金,一草一木都似染上了浓浓喜色。喜堂之上,萧綦主婚,百官临贺。入目喜红,刺得我双眼微微涩痛,远远的,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也或许,只是我不想看见。
子澹大婚后,很多琐事也随之尘埃落定,宫廷里似乎又恢复了短暂的平静。天气一冷,我又时病时好,终日静养,越发懒于动弹,只偶尔入宫探视姑姑和靖儿。
靖儿四岁了,病情依然没有丝毫起色,终日痴痴傻傻如一个布偶。
这日天色晴好,我只携了随身侍女,牵着靖儿信步走在御苑之中,任阳光淡淡洒在身上。
“天祚尽,历二帝而倾”,民间市井流传的那首宴谣,不是没有深意的。朝堂上那么多眼睛在看着,那么多耳朵在听着,早晚会有人发现小皇帝痴呆的秘密,他不能永远躲在垂帘背后,做一个无声无息的木偶。随着萧綦一步步接近帝位,靖儿存在的价值,越来越小了,也该到了他退场的时候。
那首谚谣,是再明白不过的暗示。
从痴呆的小皇帝手上夺走帝位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名正言顺,明面上还欠了一份冠冕堂皇,水到渠成。这就像我和哥哥的那盘棋,一味进逼反落了下乘,到了这份火候上,反而要欲扬反抑,以退为进。弄权之术与王霸之道,历来是缺一不可。靖儿只是当年不得已的傀儡,如今子澹已被削去了全部羽翼,也就成了最好的棋子。废黜靖儿,拥立子澹,萧綦依然大权独揽……他离帝位每近一步,就意味着又一次屠戮或倾覆。
只是靖儿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或许离开这宫廷,对他也是一件幸事。
我抱了孩子,坐在苑中默默出神,初冬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这一刻宁静安恬,仿佛远离了帝王家的纷争苦难,俨然一对平凡人家的母子。
肩头忽暖,一领羽纱披风搭在身上,萧綦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浓眉微蹙,深深看我。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下来,给他冷峻如削的侧颜笼上淡淡光晕,玄黑锦袍上绣金纹龙张牙舞爪,似欲活过来一般。
他抚了抚靖儿头顶,淡然道,“过不多久,这孩子也该离开了。”
“废立之事,关系重大,你果真决定了么?”我抬眸看他,他却久久沉默,没有回答。
夕阳西沉,晚风带了微微寒意,掠起他广袖翻飞。
他忽而笑了笑,“当年我曾说过,陪你看江南的杏花烟雨,还记得么?”
我怎会不记得,在宁朔城外,他说要陪我看尽海天一色、大漠长风、杏花烟雨……年年仲春,看着宫墙内杏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我都会想起他当日的话。
我望进他眸中,无尽怅然,却又甜蜜,“我以为你早已忘了。”
“等这个冬天过去,我们就去江南。”萧綦回头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
我心中蓦的一突,怔怔望了他,几疑自己听错,“去江南?”
他微微一笑,“到时,我还政给子澹,放下外物之羁,带着你离开京城,你我二人远游江南,从此逍遥四海可好?”
我僵住,分不清他是戏言,或是试探,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萧綦深深看我,明犀目光似不放过我脸上一分一毫的变化,唇边依然噙着莫测的笑意,“怎么,你不喜欢?”
我被他的目光迫得透不过气来,良久,缓缓抬眸看他,“抛下天地雄心,只求一身逍遥,那便不是你萧綦了。”
萧綦迫视我,目光深邃,眼中笑意更浓,“那要怎样才是我?”
抛开世间羁绊,双双远遁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这也曾是我当年的梦想,假如我遇上的人不是萧綦,或可让这梦想成真。然而,当我遇着他,他亦遇着我,一路走来已再不能回头,也不屑回头!我们携手砍开了丛丛荆棘,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彼此都已血痕斑斑,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登上那至高的峰顶!
“想明白了么?”他迫近我,强烈的男子气息笼罩下来,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问道,“阿妩,我要听见你的真话,一旦想好,就再不能摇摆犹疑!”
我仰头望着他,心中一片明彻,一字一句缓缓道,“我要看着你成就霸业,君临天下。”
废立国君,关系重大,自然非同寻常,这一废一立之间,绝容不得半点动荡。
靖儿年幼病弱,恐难保社稷稳固,以这个理由将他废黜,没有人敢持有异议。摄政王有意废君另立,这一风声迅速在朝野传开。贤王子澹从一个幽居闲人,变成众所瞩目的储君。扑朔迷雾中,谁也猜不到萧綦的心机,看不清未来变数究竟如何。
然而朝中微妙的权力布局,已经开始变动,每一枚棋子都在萧綦的操纵下,悄然移动,暗暗倾斜。
命运的轨迹在不经意间更改,一场翻覆天地的大变局,不知不觉展开。
这个冬天,过得格外悠长。
临近岁末的时候,南方两大豪族,沈氏和吴氏同时入京朝觐。
沈吴两家均是江南望族,世袭高爵,令名远达,在江南的声望实不亚于王氏。此番朝中大势变幻莫测,即便远在江南的两大豪族,也再按捺不住,名为觐见,实则专程为联姻而来。摄政王不纳姬妾,已是天下皆知之事,且萧綦出身孤寒,没有亲族兄弟,如今与他最亲厚的只有王氏。
簌玉别苑中,哥哥张口衔过一旁侍姬剥好喂来的新橙,只笑不语,一派悠然自得。
我揉了揉额头,望着哥哥苦笑,“你倒轻松,现在两大豪族的女儿争相要嫁你,你说如何是好?”
“要么一并娶了,要么一个都不娶!”哥哥笑谑道,身侧八美环绕,莺莺燕燕,一派旖旎情致。
“可惜我们只得一个江夏王,又不能拆作两半,若是拆得开,早就动手将他拆作八份了。”说话的是哥哥最宠爱的侍妾朱颜,一口吴侬软语,婉转娇嗔。
哥哥几乎给口中橙子噎住,瞪了她,啼笑皆非。我转眸一笑,“不如将你家王爷入赘过去,省得分来拆去的麻烦。”朱颜掩口轻笑,“如果真是如此,还请王妃开恩,将奴家也陪嫁了去,给王爷做伴。”另一名美姬笑道,“又娶又嫁,那岂不是太让人占了便宜?”
众姬妾笑闹做一团,我却心中陡然一动。
我几乎忘记了,叔父膝下还有两个女儿,当年随婶婶回归琅玡故里,已经多年不曾相见,如今算来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刚刚结束了战争的浩劫,江南人心浮动,朝野上下都在期待这一场联姻之喜,希望借此驱散杀戮留下的阴霾。
哥哥屏退了众姬,只余我们兄妹二人,我正色问他,是否真的愿与江南豪族联姻。
他却无所谓的笑笑,“人家闺阁千金不远千里嫁了来,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我凝眸望向他,“哥哥,这么多女子当中,可有哪一个,在你心中胜过任何人,世间只有她是最好?”
哥哥不假思索地摇头笑道,“每个女子都很好,我待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也都是相同的,分不出谁是最好。”
“嫂嫂呢?”我静静看着他,“连她,你也不曾真心相待过?”哥哥陡然沉默下去,脸上笑意敛尽。我从不曾刻意追问他的那段往事,只恐令他伤心,如今我却再不愿看他沉溺在往事里,从此将心扉封闭。
“故人已矣,如今说出来,想必她也不会怪我了。”哥哥叹息一声,缓缓开口,“你说得不错,我的确错待了她,直始至终都不曾对她真心相待。”
我怔住,却听哥哥徐徐道出那一段尘封往事,“当年我与桓宓的婚事,本是源于一场赌约。我初见桓宓时,并不觉得她如何貌美,只因她性子冷傲,对我不屑一顾,反倒激起我好胜之心。当时年少轻狂,便与子隆……先帝打赌,誓要打动那桓宓的芳心。先帝早已知道桓宓将被册立为子律的正妃,我却全然蒙在鼓中,被他大大地戏弄了。恰好那时父亲正在考虑我的婚事,我看上桓宓的事被他知道,原以为会招来他一顿痛斥,却不料他非但点头认可,更决意将桓宓聘为我的妻子!我啼笑皆非之下,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愿,且对桓宓也存了好胜征服之心,便一口答允下来……待我得知她与子律原有婚约,且自幼两情相悦,却已经为时晚矣!赐婚的旨意已颁下,一切无可挽回!”
一句戏言,一个赌约,毁了两段锦绣姻缘,更令嫂嫂与子律抱恨终生!我怔怔听来,只觉满心悲凉。
哥哥神色沉痛,“自此大错铸成,子律与我反目成仇,我亦无颜见他,无颜面对桓宓。我一气之下远游江南,却不料……”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哥哥再不愿娶妻,宁肯流连花丛,也不肯真心接纳一个女子,他是害怕再次伤害旁人,害怕有人成为第二个桓宓。
“你我的婚姻娶嫁,都由不得自己心意,与其作茧自缚,倒不如及时行乐。”哥哥勾起薄唇,又是慵懒如常的笑,语意中却有了几分怅然。
不经意间,我想起了那夜为他不辞风露立中宵的痴心女子,我握住哥哥的手,叹息道,“哥哥,你只是还未遇见那个人。或许有一天,当你遇上了才会明白,能够全心爱恋一个人,也令他全心爱恋你,那才是时间最深挚的情意。”
哥哥怔怔望了满庭木叶纷飞,半晌才回过头来,罕有的认真沉静,“我宁愿永远不会遇到那样一个人”
数日之后,我以太皇太后的名义颁下赐婚的懿旨。
沈氏嫡长女沈霖许嫁江夏王王夙为正妃;信远侯长女王佩,加封宣宁郡主,赐婚银青光禄大夫吴隽。
数年间,我的家族历经起伏,几乎登上了权力之颠,又险些跌落万丈之渊。所幸,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今日的王氏总算在我手中重新崛起,任凭风云变幻,天下第一豪族的高望依旧不堕。
母亲丧期未过,哥哥迎娶沈氏最快也要明年夏天,而宣宁郡主与吴隽的婚期,也因长公主丧期之故,定在三个月后。
哥哥派人从琅玡故里迎来了我的婶母和两位妹妹,暂居于镇国公府。
婶母她们到京的次日,萧綦下了早朝,特地和我一起前往府中探望。
昨夜下过一场小雪,晨光初绽,积雪未消,朱门深苑内,一派琼枝玉树,恍若仙宫。
“到底是名门风流,不同寻常。”萧綦含笑赞许,“镇国公府的气派,比之皇宫内苑也不遑多让,不愧为钟鼎世家!”
我微笑,目光缓缓移过熟悉的一草一木,心中却是酸涩黯然。他只看到眼前草木砖石的堂皇,空有金堂玉马,又哪里及得上昔日的繁盛气象。萧綦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将我揽住,虽不言语,目光中尽是了然和宽慰。我柔柔看他,心中亦是暖意融融。转过连廊,不经意间瞥见那嶙峋假山,我不觉展颜而笑,“你瞧那里,从前我和哥哥常常躲在假山背后,丢雪团吓唬小丫鬟,等把人吓哭了,哥哥再去扮好人,哄小姑娘开心。”
萧綦笑着捏了捏我鼻尖,“打小就这么淘气!”
我躲开他,忽起顽心,提了裙袂往苑子里奔去。长长裙袂一路扫过积雪,绛紫绡纱拂过琼枝,宫缎缀珠绣鞋上尽是碎雪屑。
“小心地上滑!”萧綦皱眉,赶上来捉住我,眼底却是笑意深深。我趁机抓了一把雪,往他领口撒去,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过。
“你站着,不准动来动去,我都丢不到你!”我跺脚,抓了满满一捧雪,用力撒向他,忽觉身后有疾风袭来——
“当心!”萧綦骤然抢上前来,我眼前一花,被他猛的拽住,耳边有什么东西呼的掠过,眼前雪末簌簌洒落。我愕然抬头,见萧綦将我护在怀中,他肩头却被一个大雪团砸中,落了一身的碎雪,狼狈不堪。
萧綦脸色一沉,转头向假山后看去,“何人放肆?”
我亦愕然,却见眼前一亮,一抹绯红倩影转了出来。一股冰雪似的人儿裹在大红羽纱斗篷底下,巧笑倩兮,明眸盼兮,令雪地红梅也黯然失色。
“阿妩姐姐!”可人儿脆生生一声唤,乌溜溜的眼珠从我身上转向萧綦,俏皮地一吐舌头,“姐夫你好凶呢!”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
“你是倩儿?”我怔怔望着眼前少女,不敢相信记忆中那个胖乎乎的傻丫头,就是眼前这明媚不可方物的少女,我的堂妹,王倩。
“叩见王爷、王妃。”婶母穿戴了湛青云锦一品诰命朝服,领了两个女儿,向我们俯身行礼。
钗环摇曳,映着鬓间斑白,仍难掩她清傲气度,雍容面貌。我扶起她,凝眸端详,眼前却浮现姑姑沧桑憔悴的面容。她们妯娌二人原本年岁相仿,如今却似相差了十余岁。婶母也出身名门,本与姑姑是自幼相熟的手帕交,嫁入王氏以后更添妯娌之亲,谁料日后渐生嫌隙,两人越走越远,最终姐妹反目。
那一年,姑姑不顾婶母求情,将她唯一的儿子送往军中历练,欲让他承袭庆阳王衣钵。
我记忆中的堂兄王楷,是个颖悟敏达,满怀一腔报国热血的少年,却生来体弱多病,到了军中不习北方水土,不久就病倒,未及回京,竟病逝在外。婶母遭遇丧子之痛,偏在此时,哥哥王夙被加封显爵,婶母由此认定了姑姑偏袒长房,将堂兄之死怪罪在她头上,对她恨之入骨,乃至对我们长房一门都心生怨怼。
及至当年逼宫一战,叔父遇刺身亡,婶母心灰意冷之下带了两名庶出女儿返回琅玡故里,多年不肯再与我们来往。
两个堂妹都是叔父的妾室所生,生母早逝,自幼由婶母养育,倒也情同己出。她们离去的时候,长女王佩才十岁,次女王倩不到九岁。一别数年,当年追在我身后,一口一个“阿妩姐姐”的小丫头,已出落成眼前娉婷的美人。倩儿俏生生立在一旁,却冲旁边那少女佻皮地眨眼。她身旁的高挑少女垂首敛眉,穿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眉目娟美如画。
“我总记得佩儿小时候怯生生的模样,想不到如今已出落成如此佳人。”我拉起佩儿的手,含笑叹道,“倩儿也几乎让我认不出来了。”
佩儿脸上微微红了,低头也不说话,甚至不敢抬头看我。
婶母欠身一笑,“妾身僻居乡间,疏于教导,适才倩儿无礼,对王爷多有冒犯,乞望见谅。”
她神情语气还是带着淡淡矜傲,比之当年仍慈和了许多,想来岁月漫漫,再高的心气也该平了。
萧綦容色和煦,执晚辈之礼,陪了我与婶母温言寒喧。此次佩儿远嫁江南,原以为婶母会不舍,我已想好了如何说服她,却不料婶母非但没有反对,反倒很是欣慰。她握了佩儿的手,叹息道,“这孩子嫁了过去,也算终身有托,好过跟着我过冷清日子。”她话里有几分凄酸意味,我正欲开口,萧綦已淡淡笑道,“如今宣宁郡主远嫁,老夫人年事已高,僻居故里未免孤独,不如回到京中,也好有个关照。”
婶母含笑点头,“故里偏远,到底不比京里人物繁华。此番回来,送了佩儿出阁,也就只剩倩儿这丫头让我挂心了。”
“娘!”倩儿打断婶母的话,娇嗔跺脚。婶母宠溺地看她一眼,笑而不语。我与萧綦亦是相视一笑。
正叙话间,一名侍卫入内,向萧綦低声禀报了什么,但见萧綦脸色立时沉下。
萧綦起身向婶母告辞,留下我在府中陪婶母叙话。我和婶母一起送他至门口,他转身对我柔声道,“今日穿得单薄,不可出去玩雪。”
当着婶母和佩儿她们,我不料他会如此仔细,不觉脸上一热。身后一声轻笑,又是倩儿捂了嘴,促狭地望着萧綦。
萧綦反倒十分泰然,深深看我一眼,笑着转身离去。
“阿妩嫁得好夫婿。”婶母微笑望着我,端了茶浅浅一啜,“当初你姑姑真好眼光。”
“姻缘之事,各有各的缘法。”提及姑姑,我不愿多言,只淡淡一笑,转开了话题,“佩儿的夫婿亦是雅名远达的才子,过些日子入京迎亲,婶母见了,只怕更是欢喜。”那两姐妹都被婶母遣走,此时若佩儿也在,不知道羞成什么样子。
婶母搁了茶盏,却幽幽一叹,“佩儿这孩子……实在命苦。”
“怎么?”我蹙眉看向她。
婶母叹息,“从前你也知道,佩儿先天不足,一向体弱多病,就跟她生母当年一样……她生母是难产而亡,我总担心这孩子日后嫁人生子,只怕过不了那一关,索性让她不要生育为好。
我心中猛地一抽,听得婶母似乎又说了什么,我心思恍惚,却没有听清,直到她重重唤我一声,方才回过神来。
婶母微眯了眼,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目光中似藏了细细针尖。
“阿妩,你在想什么?”她含笑开口,神色又回复了之前的慈和。
我迎上她探究的目光,暗自敛定心神,“话虽如此,佩儿远嫁吴氏,若没有子嗣,只怕于往后十分不利。”
婶母点头道,“是以,我想选两个妥贴的丫鬟一并陪嫁过去,将来生下孩子再过继给佩儿。”
我微微皱了眉,心底莫名掠过锦儿的影子,顿生黯然。婶母的话似沙子一样揉进我心头,隐隐难受,却又想不出如何应对,只得默然点头。
虽然我与萧綦一直无所出,外面也只道是我体弱多病的缘故,并不知晓我可能永无子嗣。
然而婶母方才一闪而过的神情,隐隐让我觉得古怪,虽说不上有何不妥,却本能的防备,不愿让她知道真相。
四十三、废立
回府之后我才知道,果然又有了麻烦。
子澹与胡妃大婚之后,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以他的性子断不会让一个女子太过难堪。昨晚却不知为了什么事,胡瑶竟连夜负气回了娘家,惹得胡光烈一早找上贤王府生事。子澹闭门不应,任他在门前吵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左右劝他不住,只得派人飞马向萧綦奏报。
这一次胡光烈实在太不知轻重,惹得萧綦动了真怒,命人将他绑了,打入大牢。
眼下萧綦正要扶子澹登基,胡光烈却仍仗着一贯的跋扈,闹出这样的麻烦,莫说萧綦动怒,连我亦觉得这蛮汉太欠教训。过了两日,胡瑶终于耐不住了,入府求见我,替她哥哥求情。短短时日里那神采飞扬的女子竟憔悴了许多。问她前因后果,她却怎么都不肯说,只是一味自责。我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反倒随她一起心酸。莫非是我错了,只顾给子澹寻得依托,却赔上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我带了胡瑶去向萧綦求情,这次惩处胡光烈,也不单是为了他大闹贤王府。萧綦虽倚重这员虎将,却也恼他一贯张狂跋扈,早有心刹刹他的气焰,好让他知道些分寸。既然有我求情,萧綦也就顺水推舟,放了胡光烈出来,革去半年奉禄,责他登门赔罪。
子澹婚后,我再没有踏入贤王府。送胡瑶回府,到了门前,我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掉头而去。
元宵过后第三日,太医院呈上奏折,称皇上所染痹症,日渐加重,痊愈之机渺茫。
群臣纷纷上表称皇上年幼,更染沉疴不起,难当社稷大任,奏请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另议新君继位,以保皇统稳固。
萧綦数次请子澹入宫议政,子澹始终称病,闭门不出。
这日的廷议,事关宗庙祭祀大典,阁辅公卿齐集,唯独不见子澹。王府来人回话,却说贤王殿下酒醉未醒,群臣相顾窃窃,令萧綦大为光火,当庭命典仪卫官奉了龙辇,去贤王府迎候,便是抬也要将贤王抬进宫来。龙辇,是皇帝御用之物——萧綦此语一出,其意昭然,用心再明白不过。
太常寺卿碍于职守,匍匐进言,称贤王只是亲王身份,若龙辇相迎,恐有僭越之嫌。
话音未落,萧綦冷笑,“本王给得,他便当得,何谓僭越?”
太常寺卿冷汗如浆,重重叩首。公卿大臣伏跪了一地,汗不敢出,再无一人进言。萧綦摄政以来,行事深沉严恪,武人霸气已刻意收敛,鲜少在朝堂之上流露,今日却悍然将皇统礼制踏于足下。我抱住靖儿坐在垂帘之后,心中一片了然——萧綦是要借此立威,给即将登基的新君子澹一个下马威;更让朝中诸人看个明白,天子威仪在他萧綦眼中不过玩物尔,生杀予夺,唯他一人独尊。
未几,贤王子澹被龙辇迎入宫中。
严冬时节,他竟只穿了单衣常服,广袖敞襟,不着冠,不戴簪,散发赤足的任人扶了,酩酊踏入殿来。前人有“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倾”一语,俨然便是眼前的子澹。萧綦命人在御座之下设了锦榻,左右侍从扶子澹入座。众目睽睽之下,他竟醉卧金殿,就此昏昏睡去。
那样优雅骄傲的子澹,身负皇族最后尊严的子澹,如今倾颓如酒徒,连素日最珍重的风度仪容也全然不顾,索性任人摆布,自暴自弃,既不得自由,亦不再反抗。
看着子澹近在咫尺,我忽然间忘了所有,只想掀帘而出,将满殿文武统统赶走,谁也不能再将怜悯鄙弃的目光投向他——陡然间,一道深凉目光落到我身上,只是不着痕迹的一瞥,却令我全身血液为之凝结。
那睥睨众生的摄政王,正是我的丈夫,也是令子澹万劫不复之人——若说将子澹推入这境地的人是萧綦,我便是他最大的帮凶。
我在这一刹那恍惚,第一次开始怀疑,一直以来,是否真的是我错了。或许我不该千方百计要子澹活下来,这样屈辱的活,残忍更甚于死亡;或许我不该一厢情愿为他谋取姻缘,强加的美满之下,却是他的无望沉沦。我闭了眼,猝然侧首,不敢再看子澹一眼。
丹陛之下的群臣三呼千岁,高冠朱缨,蟒袍玉带,这些高贵的头颅此刻低伏在萧綦脚下,卑微如蝼蚁。
数百年皇统至尊,一夕踏于脚下,这便是帝王天威。
望着萧綦的身影,我渐渐觉得寒冷。
承康三年正月,明景帝因病逊位。
太皇太后准辅政豫章王萧綦所奏,册立贤王为帝,废明景帝为长沙王。
正月二十一日,贤王子澹于承天殿登基,册立王妃胡氏为皇后,生母谢氏追谥为孝纯昱宁皇太后。改年号元熙。随即大赦天下,加封群臣,擢升左仆射王夙为左相,宋怀恩为右相。新君入主乾元宫,同日,废帝长沙王迁出,暂居永年殿。
子澹登基三日后,萧綦上表辞去辅政之职,众臣长跪于承天殿外,伏乞收回成命。萧綦不允,折子递到子澹手里,他自是不置一词,此事就这样悬在了那里。表面看来,萧綦已然还政,退居王府,轻从简出。然而左右二相依然事事向他禀奏,朝政的核心依然不变,权力层层交织,被看不见的线密密牵引,最终汇入萧綦手中。
早春新柳,萌发淡淡绿芽。
窗外莺声宛转啼咛,我慵然支起身子,一晌贪眠,不觉已近正午。如今靖儿逊位,不再需要每日早起携他上朝,顿觉闲散逍遥。
“阿越。”我唤了两声不见人影,心下奇怪,径自挥开纱幔,赤足踏了丝履,步出内室。到底是春回渐暖,只披一件单纱长衣也不觉得冷,迎面有轻风透帘而入,捎来淡淡草叶清香,顿觉神清气爽。推开长窗,我俯身出去,正欲深嗅庭花芬芳。忽然腰间一紧,被人从后面揽住,来不及出声已跌入他温暖的怀抱。
我轻笑,顺势靠在他胸前,并不回头,只赖在他臂弯中。
“穿这点衣服就跑出来,当心着凉。”他收紧双臂,将我整个人环住。
“又不会冷,我已经被你养得很壮了,你不觉得我胖了么?”我挣开他,笑着旋身一转,谁知脚下一个不稳,堪堪撞上他,惊叫一声仰后便倒。
萧綦大笑,伸臂将我打横抱起,径直抱入榻上。
“我才睡醒,这不算……”我尴尬地笑,“我真的有长胖一些嘛。”
“是,是胖了些。”他啼笑皆非,“抱起来跟猫儿一样沉了。” |
2007-1-26 08:5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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