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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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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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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5 15:08:42

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我有一个英雄盖世的夫婿,他能平定天下,必然会令贼寇闻风丧胆。

  睡意昏沉中,我竟陷入梦境,第一次梦见了我的夫婿……那个仗剑跃马的将军,远远向我迎来,向我伸出了手,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豫章王,是你来救我了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上锁响,有人进来将我拽起,带出地窖。

破陋的木屋里,我又见到了那日黄衣娉婷的“吴家女儿”。

眼前女子身穿一件臃肿的棉袍,头戴毡帽,做男装打扮,面孔秀美,神色却狠厉,看上去比立在她身旁的几名大汉更加凶恶。

我对她一笑,她却冷冷瞪我,口中低咒,“不知死活的贱人!”

她身后三个男子,都是身形魁梧,高靴佩刀,看似关外人。

屋内门窗紧闭,四下空空落落,桌椅歪斜,墙角散乱堆放着干草麻袋。右手一道侧门,严严实实挂着布帘,一股淡淡的药味从那屋内飘散出来。

正寻思这里怕是北边,靠近关外了,身子陡然被人一推,踉跄推向那侧门。

一个佝偻蓄须的老者挑起布帘,朝门内低声道,“少主,人带来了。”

“进来。”一个清冷的男子声传来。

屋内光线更是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浓重的草药味从炕头药罐里散发出来,辛涩呛人,身后老者无声退了出去,布帘重又放下。

那人看似有伤病在身,斜靠在炕上,冷冷凝视我。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我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榻前。

借着窗缝微光看去,我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深邃的眸子。

竟是极年轻的一个男子,苍白脸孔,轮廓深邃,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我怔住,一时不能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是劫虏我的匪首。

这霜雪般孤清的面容,单薄处叫人怜惜,冷漠处又似拒人千里之外。

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我的面孔。

“果然是美人。”他冷冷一笑,“萧綦好艳福。”

忽听他提及萧綦,我一时错愕,他却探起身子,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一惊,抽身退后,斥道,“君子自重!”

“君子?”他撑着榻边,俯身大笑,身上白衣萧索,沾染了猩红血迹。

“但请王妃赐教,何谓君子?”他脸色苍白,犹带病容,那双灼灼目光却毫无收敛,放肆地盯着我,尽是轻藐玩味之色。

“不错,是我糊涂了。”我淡淡看他,“公子既能劳师动众,劫虏一介女流,可见行事不拘小节,与公子谈论君子之道,的确可笑。”

他目光雪亮,隐有愠怒,冷笑道,“王妃胆识不小。”

“公子过奖。”我泰然与他对视。

他依然在笑,笑容却渐渐阴冷,“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王妃果真能置生死于度外?”

我默然。

他唇边勾起一抹讥诮。

“不能,我很怕死。”我叹了口气,抬眸对他一笑,“但你不会让我死的。”

那一抹冷笑凝在唇边,他有片刻的失神。

“我还有用,不是么?”我徐步走到一张旧椅前,拂去上面灰尘,含笑落座。

他眯起眼睛看我,目光如芒,仿佛一只打量着猎物的狼。

在他目光下,我渐渐肌肤泛凉,心底涌起极难忍受的不适。

“有用是有用。”他笑意轻佻,将我从头看到脚,“但要看我喜欢怎么用。”

我僵住,心底发凉,一股怒火却冲上来——从未有人敢对我如此放肆,公然出口轻薄。

“豫章王英雄盖世,若是知晓他的王妃失贞于贺兰余孽……”他目光灼灼如火,笑容阴冷逼人,“你说,萧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我霍然抬头,如被惊电击中。

贺兰,他是贺兰族人。

贺兰氏,这个部族几乎已经被人遗忘。

百余年前,贺兰部从一个小小的游牧氏族逐渐壮大,划疆自立,建国贺兰,向我朝按岁纳贡,互通商旅。许多贺兰族人与中原通婚,渐渐受中原礼教同化,语言礼仪都与中原无异。

后来,时逢七年之乱,突厥趁机进犯,贺兰国为求自保,归附了突厥,与我朝交恶。

突厥人占据北疆多年,直至被萧綦大破于朔河,僵持三年,终于败走大漠。

当时贺兰国追随突厥与我朝为敌,截断我军必经之路,烧毁粮草,逼得宁朔将军萧綦勃然大怒,挥军围困了贺兰城,逼令贺兰王自尽,世子率全城出降,向萧綦立誓效忠。

萧綦留下一支卫队驻守贺兰,大军继续向北追击突厥。

  未料,城中贺兰氏王族趁萧綦一走,再次发动叛乱,杀死驻城守将,与突厥两面夹攻,合击萧綦大军。那一战,我军损失惨重,血战两天两夜,终于击退强敌。贺兰兵马被歼灭殆尽,王族退缩城中不出。贺兰世子再度请降,萧綦不允,挥军破城而入,将贺兰王族三百余人全部处死,贺兰世子全家枭首于市。
    
“王妃,你可知你那夫君的赫赫功勋,是如何得来?你满门荣耀之下,又有多少冤魂枯骨?”他倾身逼视我,目光如霜刃,一张面孔煞白得怕人,“贺兰氏覆国之日,王族上下三百余人,被他尽数屠灭,连刚降生的婴儿也不放过!平民百姓被铁蹄践踏,如碾死一只只蝼蚁……”

我咬唇凝坐不动,不愿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失色,心中渐渐冰凉,热血却从耳后直冲上脸颊。
他霍然直起身来,眼底似有两簇幽幽火焰,直迫向我心底,“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冻死饿死,倒毙道旁,尸骨任野兽啃啮;白发老人亲手掩埋惨死儿孙;村庄转眼就成火海……只因为他们不是中原人,就该遭此惨祸?”

我猛然闭上眼,不敢再听,不敢去想,眼前却浮现一幕幕血红景象。

这不是真的,他骗我!心中有个声音兀自不甘地回响,豫章王是盖世英雄,绝不是他所说的暴虐无道之徒!

纵然心中万般惶惑挣扎,我仍咬紧牙,一语不发。

咽喉猛的一紧,旋即剧痛。

他狠狠扼住了我,双目赤红如血,将我摁在椅上,坚硬的扶手抵得我后背几欲断裂。

我却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

“别摆出这副装模作样的表情……我看你能有多高贵,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他暴怒,将我猛拽起来,拽向他身前。

他手骨嶙峋,力道却奇大,我被拽得直跌向榻边,跌伏在他怀中。

惊恐挣扎中,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然反肘撞向他胸口。

一声低哼,钳制我的力量陡然松开,我跌倒地上,抬眼却见他单手捂胸,胸前伤处泅出鲜红一片。

他恨恨看我,面孔惨白,陡然身子一颤,闷声呛咳,血沫溅出唇边,触目惊心。

我掩口忍住惊叫,心中骇茫跳突。

霍然瞥见榻旁窗户半掩。

布帘隔断了门外监视的目光,没有人听见里面的响动,榻上此人伤病复发……眼下,正是逃走的机会。

我顾不得避讳,忙踏上床榻,绕过那人蜷缩的身子,推开了窗户,一股朔风直卷进来。

外面是灰黄凌乱的草场,我一咬牙,正欲矮身穿出,忽听身后一声哀哀呻吟。

只见那男子捂胸颤抖,仿佛忍受着极大痛楚,竭力向榻旁药碗伸出手,却差了一点够不到。

他瘦削身躯蜷缩如婴孩,喉中发出低哑呻吟,脸色惨白近乎透明,似乎下一刻就要断气。

我已半身探出窗户,却在这一刹那犹疑。

他只差一点就可够到药碗,若够不到,只怕就此病发死去……我撞他那一肘,也未料到会引发旧伤,以至要他性命。

眼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因我之故,命悬一线。

可他是外族余孽……我心中纷乱,只觉一念之间,便是生死之别。

莫非今日,一个好端端的人就要死在我手里?

那人却突然睁眼,向我看来——刹那间,我仿佛看见了子澹,昔日病中的他,也曾这般单薄无助,也曾这般哀哀看我,不愿我离开他病榻前半步。

就是这样哀哀的眼神,剜进我心底,心上似软软塌陷了一处。

罢了!终归是一条性命!我一横心,退回榻下,将那药碗端起。

他已没有抬手的力气,我只得将药碗凑到他嘴边,将药汁一点点灌进他口中。

他喘过一口气,依然面色惨白,只是定定望着我,眼神凄迷,如孩童般无助。

这眼神,不知为何,竟让我端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他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蹙了眉,微微喘息。

我抬起衣袖,拭去他唇边血迹。

再不能耽搁时机,我回头看了看门口,将他放下,转身时袖口一紧——竟是他抓住我衣袖。

“终归是救了你一次,放我走吧。”我叹口气,抽出衣袖,俯身穿窗跃出。

跌在窗下松软的草垛上,我踉跄爬起,发足急奔。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被衣带缠住,我摔在地上,撞得膝头生痛。

眼前却亮了,雪亮,刀光雪亮。

我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堕入深谷。

“你当外头十几个人是瞎的么,说跑就跑得了?”一个粗浊的男子口音哈哈大笑。

一双粗黑的手伸向我,我侧身避开,冷冷道,“不必劳烦,我自己走回去!”

“嘿,好辣的娘们!”那汉子探手又抓来。

我霍然抬头,目光冷冷向他扫去。

那人一怔,被我镇住,愣愣看着我起身,从容理好衣带,一路跟着我走回屋子。

跨进门内,迎头就是一声“贱人”。

未待我看得清楚,眼前人影一动,耳中脆响,脸上顿时火辣辣剧痛起来。

那男装少女,扬手又是一掌掴下,“贱人,胆敢冒犯少主,还敢跑!”

眼前发黑,口中渗出血腥味……羞痛中,眼泪不由自主冲上眼眶,我咬牙侧过脸,硬生生忍回眼泪。

少女再度扬起手,却听一声呵斥,“住手,小叶!”

佝偻长须的老者从那门后掀帘而出,沉声道,“少主吩咐,不可对王妃无礼。”

“少主怎样了?”那少女顾不得理我,忙扯住老者急问。

老者淡淡看我一眼,“服药及时,已无大碍。”

一众人忙于照顾他们的少主,将我再次押回地窖。

这一次,大概是为防我再次逃跑,将我双手双脚都以麻绳捆绑。

地窖门重重关上,黑暗中,我对自己苦笑。

  幸好心存善念,否则不知要被他们怎样折磨……早知道跑也是白跑,倒不如多卖些人情给那少主。
但愿好人有好报。

  未料到,好报果真来了。

一觉醒来,那少女小叶将我领出,解开绳索,带去后院,不由分说推进一间毡棚。

竟然有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粗布衣衫。

我深深吸一口气,将全身没入水中,顾不得管他们有什么目的,浑然忘却身处险境,只觉有一桶热水洗澡,便已是天大的幸事。

换上干净衣物,挽起湿发,我神清气爽地步出毡棚。

小叶姑娘二话不说,上前又将我双手捆绑,麻绳特意扎得紧了又紧。

我忍痛对她笑笑,“你穿男装不好看,你家少主应当多准备一套女装。”

她气红脸,在我肋下狠掐一记。

姑姑说过,女人折磨女人,比男人狠多了。

我又被带到那位少主的房中。

他依然倚躺榻上,幽深目光在我面孔上流连半晌,移到我手上。

“谁将你缚住的?”他皱眉,“手给我。”

他探起身子,伸手来解我腕间绳索,手指瘦削纤长,凉凉的只带掌心一点暖意……有些像子澹。

子澹的手,苍白如玉,却温暖轻柔。

“都淤青了。”他握住我手腕。

我抽出手,退开一步,静静注视他。

他亦沉静地看我,良久,忽轻慢一笑,“后悔救我了?”

“举手之劳,无从后悔。”我淡淡道。

他沉默片刻,忽又冷笑,“萧綦杀人如麻,倒娶了一位菩萨心肠的王妃,可笑,可笑之极!”

我亦一笑,“将军若不杀敌,莫非还学医士悬壶济世?”

他冷哼,“你倒很会维护夫婿,可惜豫章王不识怜香惜玉,如此佳人,却被冷落空闺三年。”

  我紧抿了唇,极力抑制心中羞愤,不肯被他窥破半分窘态,只冷冷道,“舍下家事,何足为外人道。”
“天下皆知你的委屈,王妃又何必强撑颜面。”他微笑,言语却歹毒万分。

“你非我,又怎知我委屈。”我傲然道,“萧綦纵有万般不是,也是我王儇的夫婿,由不得外人诋毁。”

他不语,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王儇。”他若有所思,低念我的名字,蓦然抬眸看我,“你为何不趁机杀我,反来救我?”

我为何救他?因为他与子澹的些微相似,还是因为我的妇人之仁……我亦无法回答自己。

“人皆有恻隐之心。”我淡淡侧首。

却听他陡然一声冷笑,“恻隐之心!”

他目光雪亮,怒色勃发,笑容隐含恶毒,“难得你有这份恻隐之心,倒不如以你之命,替萧綦赎罪。”

我不知因何将他触怒,当即昂首道,“你可曾听说琅琊王氏有过怕死之人?”

  他灼灼盯着我,胸膛起伏,似压抑着极大的愤怒,“滚,滚出去!”
  
至此后,我依然被关在地窖,白天却被带到房中侍侯他。

所谓侍侯,除了端药递水,只是坐在一旁听他说话,偶尔也受他辱骂。

我沉默顺从,再不做无谓的反抗,只暗自留心,寻找出逃的机会。

他清醒时,会跟我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偶尔露出些笑容,除此以外,大半时候都在厉色斥骂下属,喜怒无常,动辄责罚甚重。

唯有昏睡时,神色安恬纤敏,不若平时阴郁易怒。

渐渐发觉,此人实在孤傲敏感之极,最厌恶受人怜悯同情,旁人即便出于好心,对他多些关怀照拂,他便觉得旁人是在可怜他,立时发怒翻脸。

  那些下属却对他忠诚无比,无论怎样喝骂,都恭敬异常,绝无怨言。

七、险行
窗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几欲吹破,外面风声越发呼啸锐急。

算日子已经过了七天,这里不知道是什么地界,四月天里还常常刮风,最近两天更是风急雨骤。冷风丝丝灌进来,窗缝有些松动,我探手去关窗,袖口却被斜伸的木条挂住,一时勾在那里。

我用力一扯,不慎撞上木刺,小指被划出浅浅血痕。

  “不要动。”
未及回头,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上来,解开被勾住的袖口,将我手掌抓住。

男子温热的气息袭来,我一颤,忙侧身回避。

“一点小事都不会,果然是金枝玉叶。”他冷眼睨我,语带嘲讽,却捉了我的手凑到唇边。

我心中一紧,反手推开他,却触到他仅着贴身单衣的胸膛。

我窘急恼怒的样子,引来他哈哈大笑。

“少主……有事么?”门帘掀动,小叶探身询问,被他的笑声惊动,有些惊疑关切。

我趁机抽身退开,却听他一声怒喝,“出去,谁要你进来!”

小叶怔在门边,神色骇茫。

他大怒,抓过药碗,劈手向门边掷去,“滚!”

小叶眼中泪水涌出,掉头奔了出去。

  我远远避到屋角,无动于衷,只是漠然看他。
  
这几日,他伤势好转很快,虽未全愈,精神元气却也恢复大半。

这位贺兰公子性情古怪之极,病中憔悴时还有些令人恻然,一旦精神好转,便越发乖戾莫测,喜怒不定。有时一整天少言寡语,对旁人视若无睹,有时暴躁之极,发起火来毫无理由。

他骂走了小叶,似仍不解气,越发烦躁不安。

我起身向门边走去。

臂上蓦然一疼,被他狠狠拽了回来。

“我叫你走了么?”他冷冷开口。

“我想另外找只碗,你刚才又砸了一只。”我面无表情。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手上一紧,将我下巴扳起。

“放手!”我含怒斥道。

“你还不曾这般服侍过萧綦吧?”他逼视我,似笑非笑。

我呆住,一声怒斥哽在喉头,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一时间悲酸辛辣,千般委屈,万种无奈,陡然涌上心头。

先是晴天霹雳的赐婚,再是不辞而别的洞房,直至被人劫持,身陷险境,一切莫名厄运,都拜我这位素未蒙面的夫君所赐。我因他而受辱,如今他却身在何处?可知我所受苦楚?可有半分挂虑……只怕,是半分也没有罢。

我被劫至今已有十余日,父母远在京城,鞭长莫及,可他身为大将军,镇守北境,却连自己的妻子也保护不了。我忍辱负重,等待来人救援,却至今不见半分希望。

旁人的嘲讽凌辱,我都能忍耐,却无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被离弃。

“我在想,你这有名无实的王妃,是否至今仍是处子身?”他捏紧我下巴,俯身逼近。

我惊怒,扬手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一震,盛怒瞪视我,脸颊浮现红印,反手一掌将我重重掴倒。

眼前昏花,脸上火辣辣的剧痛。

他冷冷俯视我,唇边笑意令我不寒而栗,“我倒看看,豫章王妃是如何三贞九烈!”

颈间骤然一紧,裂帛声过,我的衣襟被他扬手撕开!

我浑身战抖,“我是萧綦的妻子,你若是血性男儿,就堂堂正正跟他在沙场决战!凌辱一个女人,算什么复仇,贺兰氏先人有知,必会以你为耻!”

他的手在我胸前顿住,俊秀面容渐渐扭曲,眼底被怒焰熏得赤红。

“先人有知!”他厉声大笑,“贺兰氏二十年前便以我为耻,再多今日一次,又有何妨!”

他猛然扯下我胸前亵衣,双手沿着我赤裸肌肤滑下。

“无耻!”我含泪挣扎,鬟髻散乱,钗环零落,陡然一支珠钗被我反手抓住,羞愤绝望中,我不假思索,握紧发钗,咬牙全力向他刺落——

金钗扎进皮肉,我已感觉到肌理的绵软,却再也刺不下去——手腕被他狠狠掐住,剧痛之下,发钗脱手。

他捏住我右腕的手狠狠收紧,目中杀机大盛。

碎骨折筋般的痛,令我全身迸出冷汗。

他反手拔出扎在肩颈的金钗,鲜血从他颈上蜿蜒流下。

“你想杀我?”他的声音黯哑下去,眼中杀机渐黯。

“我后悔没有早一些杀你。”我迎上他的目光。

他的瞳孔慢慢收缩,眼底一片冰凉,仿佛有无尽悲哀,无穷失意。

我闭上眼睛,一行泪水不由滑下……如果死亡在此刻降临,我亦坦然承受。

颈上一热,旋即锐痛传来——他竟俯身咬住我颈侧。

他抬首,以手背拭去唇上血迹,笑意阴冷,目光灼热。

  “你如何伤我,我便如何回报于你。”他的手攀上我颈项,轻轻摩娑,“这伤痕便是我的印记,你的主人,从此便是贺兰箴!”
  
颈上的伤口不深,牵动时依然痛楚。

一连两天两夜,我被锁进地窖,再没出去过,除了送饭,也再没有人进来。

想到贺兰箴,依然令我不寒而栗。那日侥幸逃过他的凌辱,却被他咬伤颈侧……此人竟是疯魔了!我不知道下一次,他还会想出什么法子折磨我,他恨萧綦,却将满心恶毒倾泄在我身上。

他的仇人是萧綦,却把我劫来——若只为了凌辱泄愤,又何需一路小心藏匿。

只怕,他们还有更大的图谋。

可我能有什么用处,莫非他还想以我为诱饵,要挟萧綦?

若真是这样,贺兰箴恐怕要失望了——我的生死,豫章王怕是全不在意罢。

思及此,不由苦笑,渐渐笑出眼泪。

如果我能活着逃出这里,活着见到那位豫章王,我想我会向他求取休书一封。

宁可独身终老,也好过做这豫章王妃。

夜里,纷乱的声响将我惊醒。

地窖门打开,小叶悄无声地进来,将手中的衣物抛到我身上。

“把衣服换了!”她狠狠盯住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才罢休。

那日险被贺兰箴折辱,我身上衣物已残破不堪,只靠一件罩袍蔽体。

我捡起她抛来的衣服,却是一套花花绿绿的胡人衣衫。

穿戴整齐之后,小叶亲自动手,将我一头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下肩头,又披上一条艳丽的头巾,遮去大半张脸。

小叶将我推出地窖,一路带到门外。

上一次仓皇逃出,未及看清四下,此时虽是夜里,却灯火通明。依稀看去,竟是一处颇热闹的营寨,远处燃着三两堆篝火,周围都是简陋的土屋,近处停着多辆马车,四下都有人奔忙来去。

天色隐约发白,透出蒙蒙天光,凉意透骨,大概已过五更。

周围人多是关外打扮,甚至有人像我一般胡人穿戴。

门外候着两名大汉,与小叶一起将我押向其中一辆马车,车上垂着厚厚帘子,似已整装待发。忽听得妇人的哭泣哀号,继而是喝骂鞭打声。

“求大爷大发慈悲,我家中孩儿还未断奶,离了娘只怕活不下去啊,求您放我回家吧,我给您叩头了……”

“少罗嗦,你男人将你卖给我,收了白花花的银子,你就给大爷老老实实地做买卖,过个十年八年,说不定还会放你回来,要不然,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一辆马车前,一个年轻妇人死死攀住车辕不肯上去,被后面的大汉一顿鞭打,哭声凄厉刺耳。

我心头发寒,不觉缩了缩肩,手臂却被人一把抓住。

身后是贺兰箴,一身胡人打扮,神色淡淡,正冷眼看我。

“这车上都是私娼,今日就启程去宁朔,卖到军中做营妓。”

我悚然一惊。

  “上车,别让我也拿鞭子抽你。”他似笑非笑,将我拽上马车。
  
车帘一放,马车得得向前驰去。

我靠住厢壁,听得马蹄声急,心念电转间,种种前因闪过,恍然明白过来。

他们扮作经营私娼的掮客,将我混在这批营妓之中,竟是要混入宁朔城。

谁又能想得到,他们劫持了豫章王妃之后,竟大摇大摆把人送往豫章王的眼皮底下。

送往军中的营妓,按例是跟在粮草军需之后,一并押行。

为了保障粮草能够畅通无阻运往前方,沿途均有兵部特颁的通关令符,不必通过盘查。

携带一个女子,还有什么比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更安全。

好巧妙的法子!这个贺兰箴,性情乖戾,心计深沉——竟是如此可怕的人物。

此行去往宁朔,他们的目的果然不是我,而是萧綦。

贺兰箴,他会怎样对付萧綦……我心中竟涌起不安。

无论如何,那个人总是我的夫婿。

或许,贺兰箴不是他的对手,自会挫败于他手下,我亦能获救。

他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能救出我的人,也只有他了……我埋头在臂弯,蜷膝苦笑。

“在想什么?”

贺兰箴忽然伸手抬起我下巴,语气莫名变得温软。

我侧过脸,不愿理他。

“此去宁朔,成全你们夫妻团聚,你不喜悦么?”

他冰凉手指沿着我脸庞摩娑,却令我一阵战栗。

我一语不发,索性闭上眼睛,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再理睬。

他亦沉默下来,不再纠缠,只静静看我。

猛然,马车一个颠簸,将我重重摔向前面,撞上车板,不由痛呼出声。

贺兰箴忙伸手来扶我。

我往后急缩,冷冷躲开他。

他伸出来的双手僵在半空,唇角扯出一抹苦笑。

我扶住车壁坐好,全神戒备地盯着他。

“我就如此可憎?”他低下头去,嘲讽地一笑。

“从前,他们都嫌憎我,害怕我,一有机会就追着打我。”他脸上浮现恍惚笑容,喃喃道,“每次娘都会搂着我,一边掉泪,一边给我上药。有时候,我宁愿让他们打,受了伤,娘就会抱着我了。”

我怔怔望着他,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幼年往事,却听得渐渐酸楚。

他抬眸看我,目光迷离,“那日,你喂我药……我还以为是娘回来了。”

我脸上一红,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令慈,也在宁朔么?”

他沉默。

半晌,却听他冷冷道,“我娘去世很久了。”

我僵住。

“你娘叫你什么?”他忽然问。

“阿妩。”我脱口而出,又立时后悔。

他笑了,长眉微挑,眼底阴霾顿时化作潋滟春水。

“阿妩……”他低低唤我,语声温柔如春夜暖风。

我低头不答,将脸藏在臂弯,闭目假寐。

身子蓦然一暖,他的外袍披在了我肩上。

“睡吧,不要着了凉。”他也仰头靠着厢壁,懒散地伸直了腿,闭目养神。

我一时怔忡,分不清眼前温柔的男子,和那个阴骛易怒、诡谲无常的少主,到底谁才是真实的贺兰箴。

一路上,只有贺兰箴与我单独相对,倒也相安无事。虬髯大汉在前驾车,其他人跟随在后面的马车上。每到一处驿站歇脚喂马,小叶也扮作营妓模样,寸步不离跟着我。

我处处留心,却连示警求救的机会也没有,更不必说伺机逃走。

眼看一天天往北行去,宁朔,渐渐近了。

宁朔,我曾经无数次在皇舆江山图上,看过这个地方。

想不到,当我真正踏上那片土地,却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这座边关重镇原本不叫宁朔。

当时还是宁朔将军的萧綦,曾经在此大破突厥,一战成名,结束了北境多年战祸,威名远震朔漠。当地百姓为表感念,将那座城池改名为宁朔。

这座城,凝结了太多血泪传奇。

萧綦率雄兵四十万,驻守宁朔多年,将北境经营得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连突厥铁骑都不能撼动半分的宁朔,只凭贺兰箴这一行十数人,竟敢直入虎穴。

他究竟设下怎样险恶的阴谋向萧綦复仇?

离宁朔越近,我越发忐忑不安,不敢去想——当我踏上宁朔,等待我的将是什么。

萧綦,我们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会面么?

他会如何应对这些贺兰族人的复仇?

  又会如何待我……
  
入夜,大雾弥漫了山道,马车负重更是崎岖难行,一行人马只得在前面的长风驿歇脚。

过了这个驿站,再走半天的路程,就到宁朔了。

一下马车,小叶便将我押入房中,寸步不离的看守。

这几天我态度温顺沉默,不再反抗,对贺兰箴也时而温言相向。

每当我笑语嫣然,贺兰箴也露出难得的愉悦,对属下众人也和悦三分。

唯独小叶对我的敌意越发强烈,稍有机会,便恶语相加。

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应当是爱慕贺兰箴的。

外头送来了饭菜,今天是肉糜韭叶粥,我走到桌前刚刚拿起木勺,却被小叶劈手打落。

她扔过来两只冷馒头,“你也配喝肉粥,馒头才是给你的!”

馒头砸到我身上,滴溜溜滚落桌下。

我缓缓抬眸看她。

“死娼妇,看什么,再看我剜了你眼睛!”

“好,你来剜吧。”我淡笑,“最好捧了我的眼珠给贺兰箴,看你家少主如何奖赏你。”

她腾的站起来,面红耳赤,怒不可遏,“不要脸的小娼妇,死到临头还妄想勾引少主!”

“是吗,可惜你不曾亲眼看到,倒不知是谁妄想谁。”我淡淡扫她一眼。

小叶气结,面孔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

“不要脸,你不要脸……”她气得全身发颤,“不出三天,我就看你怎么死!”

三天!我心底一颤,难道他们这么快就要动手?

“贺兰箴只怕已改变了主意呢。”我轻笑一声,挑眉道,“你不妨去问问他,还肯不肯杀我。”

她哈哈大笑,笑得面容几近扭曲,“就凭你也能破坏少主复仇大业?萧綦毁我家国,与少主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这对狗男女,都要给我贺兰族人偿命!”

我脸色一变,背转身,仍抑制不住心头寒意。

小叶笑声尖厉,充满报复的快感。

看起来,三天之后,一旦入城,他们就要动手了。

桌上油灯忽明忽暗,不远处的床榻大半都罩在墙角阴影中,散乱堆着一床棉被。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我已没有时间观望等待,惟有舍命一搏。

我默默弯腰,捡起地上馒头。

小叶冷哼,“贱人,有骨气就别吃啊。”

我不理她,将馒头凑近油灯,仔细拂去上面沾到的尘土。

“可惜了,多好的馒头。”我回头对她一笑,骤然抓起油灯,用力向墙角的床榻掷去!

油灯落到棉被上,灯油泼出,棉被轰然燃烧起来。

小叶尖叫,扑上去狠狠扑打着火的棉被。

北地气候干燥,棉絮遇火即燃,岂是轻易可以扑灭。扑打间,她身上衣物也被火苗舔到,衣摆竟燃了起来。小叶慌忙将棉被一丢,火苗乱串,舔到了桌椅,火势顿时大盛。

趁她被火势骇住,我折身夺门奔去。

贺兰箴等人住在左首厢房,我便不顾一切沿着右首走廊急奔。

有人大叫,“走水啦——”

顷刻间,驿站院内人声鼎沸,一团大乱。

有人从我身边跑过,迎面又有救火的人拎桶提水奔来。

  我低了头,趁乱发足狂奔。



八、赴死

驿站大门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员混杂,不辨敌友,我亦不敢贸然求救。

眼看门外夜色深沉,浓雾弥漫,却再无犹疑的余地,我咬了咬牙,发足奔向门外。

斜角里一人闪出,眼前忽暗,一个魁梧身形将我笼罩在阴暗中。

我骇然抬头,却被那人一手捂住了嘴,拖进檐下僻静处。

“王妃切莫轻举妄动,属下奉豫章王之命前来接应,务必保护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说什么,豫章王,他提到豫章王!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觉得这带着浓重关外口音的嗓门似曾相识。

不待我从震骇中回过神来,这汉子竟拦腰将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动弹不得,心中剧震之下,千万个念头回转,纷乱之极。

甫一踏入院内,他便放声高喊:“谁家的小娼妇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这小婊子不知好歹!”那虬髯大汉的声音响起,“多谢兄弟帮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银子可就没了!”

眼前一花,我被抛向那虬髯汉子。

他探手将我扭住,肩头顿时奇痛彻骨,心中却是悲欣交集。

我佯作绝望挣扎,趁势留神打量那擒住我的汉子。

只听这灰衣长靴的汉子嘿嘿冷笑,“好说,好说,不过这么个大活人不能白白还给你。”

虬髯大汉陪笑,从袖中摸出块碎银子,“一点小意思,给大哥打壶酒喝。咱是初次出来跑买卖,往后路上还请多照应。”

灰衣汉子接过银子,往地下唾了一口,哼道,“你这小娘们可俊着呐,铁定能卖个好价。”

他说着,便伸手来捏我下巴。

虬髯大汉手上一紧,不动声色将我挡在身后,呵呵笑道, “不瞒大哥,这娘们是个疯婆子,能脱手就不错了,没指望赚多少钱。等兄弟做成了买卖,再好好请大哥喝上一顿!”

灰衣汉子哈哈大笑,临走前又俯身瞅了我一眼,一副垂涎模样,“好俏的脸子,可惜是个疯婆子……老哥可看紧点,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别让到手的银子给飞了!”

虬髯大汉一边陪笑一边将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双手,痛彻筋骨,回想那大汉临走前的话,心中却激荡异常。

他说,眼看这两日就能做成买卖了——此话大有深意。

他若真是萧綦派来的人,那么,萧綦必已知道贺兰箴的计划,他们将在三天后动手,而萧綦的人已悄然潜入,随时在旁接应,两天之内,必会先发制人。

——这就是萧綦,这就是我所嫁的夫婿。

我默默握紧了拳,掌心满是汗水,心中激荡振奋,分不出是欣慰,是酸楚,还是渴盼!

他,到底还是来救我了。

早已知道自己被离弃,被推入绝境,本不再冀望于他人… …却在最绝望处,霍然看见一线最璀璨的光亮,驱散眼前浓黑。最不曾指望的那个人,却在最要紧时出现。

我咬住唇,却忍不住微笑。

那灰衣汉子的面目声音不断闪回,我苦苦思索,脑中骤然灵光一闪!

是他,我见过此人!

那日上车出发之时,有个大汉鞭打那名哭泣哀告的妇人,如今回想起来,正是此人!

——恍然之下,我险些脱口惊呼。

难道,从我被劫持到草场,萧綦就已知道他们的行踪?

当他们千方百计混入贩运营妓的私娼队伍,萧綦已不动声色做好布置,只等他们入瓮。

心中骤然揪紧,似被抛上云端,又荡入谷底。

为什么,萧綦他想做什么?

他可知道我身陷险境,朝夕担惊受怕?

他可有顾惜过我的安危?

刚刚因激动喜悦而发烫的双颊,渐渐冰冷下去,连同全身都开始发冷。

火势已扑灭,廊上一片烟熏火燎的狼藉。

虬髯汉子将我推入贺兰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个个垂手肃立,没有半点声响。

贺兰箴端坐椅上,白衣萧索,面无表情。

小叶跪在地下,面容狼狈,犹有烟火痕迹。

贺兰箴负手走到近前,并不看我,目光只淡淡扫过她,“小叶,她是怎么逃的。”

她猛抬头,盯着我,眼里似要滴出血来。

“是奴婢失察,被她伺机放火烧屋,趁乱逃走。”小叶咬唇瑟缩了一下。

贺兰箴侧目看我,不怒反笑,“好个烈性的女子,很好,好极了。”

我傲然与他对视,心下镇定大异于往日,越发无所畏惧。

他睨向小叶,“一时疏忽,差点坏我大事。”

小叶身子微颤,重重叩下头去,“奴婢知罪,听候少主责罚。 ”

他脸色一寒,“废物一个,罚你又有何用?”

小叶含泪哽咽,却倔犟咬唇,不肯哭出声来。

贺兰箴背转身,不再看她一眼,漠然道,“不予重责,无以儆效尤。索图,废去她右手。”

小叶的脸色骤然转为死灰,双目瞪大,空洞地望着他,身子绷得僵直。

虬髯汉子沉了脸上前,右手箕张如鹰爪,骨节暴起,发出喀然可怖的声响。

“不要废了我!我还要伺候少主,不要废了我—— ”小叶像从噩梦中猛醒来一般,扑上前抓住贺兰箴的衣袍下摆,以头触地,叩得声声惊心。

大汉一把扯住她头发,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活活扭断。

“住手!”我叫道。

贺兰箴回头冷睨我。

“我逃走与旁人无关,就算你亲自看守,我也一样会逃。”我扬眉看他,“贺兰箴,难道你只会迁怒无辜,凌虐弱质女流?”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而飘忽一笑,如春风掠过池塘碧波,“好,我就亲自看守你。”
  
天色一亮,人马立即上路,直奔宁朔。

贺兰箴依然与我共处车中,一路只是闭目凝神,时而假寐,时而若有所思。

这次我终于被绑了双手,口里塞进布条。

踏入宁朔地界,贺兰箴越发慎重小心,可见他对萧綦终有万分忌惮。

想到萧綦的人就在附近,即便不知道他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仍忍不住满心的欣悦。

悬了许久的一颗心,好似又落回了心腔里。

我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

就算身陷狼群,却已看见远处隐约的火光。

萧綦,萧綦,这个名字无时无刻不在心头萦绕。

车轮滚动,离宁朔越来越近,我竟然,有一丝企盼。

我的夫婿,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如果我们将在此地相见,他会如何,我又会如何?

眼下犹在险境,我却满心都是胡思乱想。

正午时分,马车渐渐缓行,外面人声马嘶,隐约有热闹气象。

隔着车帘,什么都看不见,声音也嘈杂难辨。

我倾身,隔了密不透风的车帘,侧耳倾听,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这干燥寒冷的空气中,闻到一丝亲切的气息也好。

这里就是宁朔么,那人所在的宁朔……一念萌生,我惊觉自己的失态,脸颊微微发烫。

马车进城稍停之后,又一路疾驰穿行,过了许久才渐缓下来。

有人隔帘敲了两下车门,贺兰箴点头,回叩车壁以示安全无碍。

我被他推下车,只来得及匆匆一瞥,就被罩上风帽,眼前再度陷入黑暗。

那一瞥之间,我似乎看见了远处的营房。

脚下穿过数重门槛,左转右拐,终于停下。

风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间窗明几净的厢房,门外是青瓦白墙的小院落。

我大觉讶异,转头张望,却不见贺兰箴身影,只有小叶冷冷立在眼前。

一整日,小叶都寸步不离我左右,门外有护卫把守,贺兰箴却仿佛消失了一般。

  一切都平静如死水,而水面下看不见的暗流,正汹涌翻腾。
  
入夜,我和衣而卧,小叶仗刀立于门口。

边塞的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

偶尔与小叶的目光相触,依然冰凉一片,却淡去了之前的敌意。

“你不累么?”我辗转无眠,索性坐起,“不如坐下来说说话?”

她不睬我。

我叹口气,心中莫名窒闷。

“我欠你一个情面,你临死若有什么心愿,可对我说。”她冷冷开口,却头也不回。

我微怔,想笑却笑不出来,一时间竟想不出有什么心愿。

眼前掠过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总还有他们为我伤心罢。

我抱膝摇头,微微苦笑。

“你没有心愿?”小叶诧异回眸瞪我。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过往十八载年华,金堂玉马,锦绣生涯,竟然一无所求,竟没有什么心愿可挂碍。

就算有一天,我从人世间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们固然会悲伤,但忘却了暂时的悲伤之后,他们也会继续活下去,在一生荣华后平静终老,没有什么会不同。

这,就是我引以为傲的锦绣年华么?

“参见少主!”门外忽听得响动。

我慌忙合衣坐起,拉过被褥挡在身前。

眼前骤然一亮,门开处,贺兰箴负手立在那里。

身后一片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胜雪,愈见萧索。

“少主!”小叶屈膝行礼,却挡在门前,不让不避。

“退下。”他的面目隐在深浓的黑暗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小叶身子一抖,低头颤声道,“奴婢大胆,恳求少主以复仇大业为重,不可耽迷女色!”

贺兰箴低头看她,“你说什么?”

“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您的份上,容奴婢说完这句话!”小叶倔强地昂起头,含泪道,“我们为了复仇,等了那么多日子,死了那么多人,成败就在明日一举!少主,贺兰氏的血海深仇,您难道忘了吗?”

贺兰箴静默,月光照在他脸上,煞白得怕人。

“我没忘,也不敢忘。”他淡淡开口。

话音未落,却见他踏进房中,骤然翻手一掌,将小叶击飞出去。

小叶直撞到墙角,喷出一口鲜血,委顿在地。

惊骇之下,我跳下床,顾不得只着贴身中衣,慌忙扶起小叶。

鲜血从小叶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纸,颤颤说不出话来。

“贺兰箴!”我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眼前这白衣皎洁,不染纤尘的人,竟将旁人性命轻贱若此。

他冷冷看我,朝门外唤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

  门外看守立即将小叶拖了出去,临去前,她微睁了眼,竟对我凄然一笑。
  
  贺兰箴走上前,用那只刚刚打伤小叶的手,抚上我脸庞。
我退无可退,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

“杀人其实很简单。”他看着我,笑了笑,将我一缕乱发拨开,“杀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要杀了你……我很不快活。”

贺兰箴一双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闪动着妖异的光,我竟在他眼底看见深浓的悲哀。

“怎么会是你呢?”他逼近我,离我越来越近。

“老天但凡让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会在我眼前将之毁去。越是喜欢,越得不到。他们说得没错,我生来不祥,是被诅咒之人,但凡我所爱一切,都将毁灭在我眼前。”

他眼神凄厉,迫得我无处回避。

“看着我!”他用力钳紧我下巴,痴痴看我,“阿妩,阿妩……你也厌憎我么?”

我厌憎他么?

彼时恶毒的嘲讽,喜怒无常的欺辱,强施予我的折磨,我厌憎么?

彼时哀哀的眼神,提及亲族时的激愤,甚至车中披衣的温暖,我厌憎么?

他的目光痴痴流连在我脸上。

“除了老田,只有你见过我病发时的样子……是不是很没用?”他垂眸苦笑,“很多年,没有人那样待我了……娘过世以后,再没有人那样喂过我药。”

这一刻,他只像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全然不见平日的狠厉。

“你的手很暖……就那么一点点暖,突然舍不得让你走开,那日舍不得,如今也舍不得。”他握住我肩头,慢慢,慢慢的,将我拥入怀抱。

他的眼神,似乎有种奇异的力量将我蛊惑。

我挣脱出他怀抱,却没有呵斥,只是静静看他。

他放开手,亦温和地凝望我。

“贺兰箴。”我看进他眼眸深处,第一次柔声唤他的名字,“为什么一定要杀戮,为什么一定要复仇?”

淡淡水雾在他漆黑的眼睛里氤氲开来。

“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他仰起脸,笑容淡淡,不由分说拉了我在榻边坐下。

“贺兰国有过一位美丽高贵的公主,高贵得让人多看一眼也是亵渎。”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贺兰王将她嫁给全族最高贵的勇士,在她成婚那天,来观礼的突厥王子见她美貌,竟在婚礼上当众将她抢去。贺兰王唯恐得罪突厥,不敢触怒王子,父母兄弟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受辱。她只是个懦弱的女子,没有勇气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后,她生下一双孪生儿女。”

贺兰箴仿佛在说一个遥远的故事,娓娓道来,唇角犹带一丝笑容。

“她和那一双儿女,被王族看做莫大耻辱。贺兰王从此不肯承认她的身份,将她母子三人逐出宫外。只有她宫中忠心耿耿的侍卫长一直跟随她,帮她将一双儿女带大,教她的儿子读书习武。”

我望着贺兰箴孤峭清秀的侧脸,心中不忍,隐隐泛起一丝疼痛。

“她的儿女渐渐长大,母子三人相依为命,在屈辱中过着艰辛的日子。此时突厥王子却派人寻来,强行带走了她的儿子。”

我脱口道,“为什么,他之前不肯认这孩子么?”

他冷笑,“突厥王子膝下多年无子,到此时,才想起当年一夜风流,还有个遗留在贺兰的儿子!”

我默然。

“那孩子被带去突厥后不久,中原与突厥开战,贺兰夹在两国之间,饱受战祸荼毒,早已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亲人受尽煎熬,却无能为力。”

他仰着头,终于抑止不住泪水滑落。

“贺兰城破之前,突厥已自顾不暇,溃败千里。那孩子苦苦哀求,突厥王才答允他带一支卫队赶回贺兰救母。”他的声音陡然涩住,瞳孔深深收缩。

我侧过脸,万般不忍,还是听到了最不愿意听的一幕——

“他到得晚了,整整晚了一天……贺兰城内已经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三百余人,全部处死,妇女婴儿一个不免。原本,他还有最后一丝期望,指望她母亲被逐出王族,不在处死之列。可当他赶到母亲所居的村庄,整个村子都已经化为一片火海。大火过后,他在家中残垣断壁里,找到了两具焦黑的尸首,母亲紧抱着妹妹,双双惨死!”

我心中揪紧,仿佛清晰看见了那可怖的一幕,看见那绝望疯狂的少年,在废墟中发出凄厉哭喊。

贺兰箴依然仰着头,似已僵化为石。

他狠狠攥紧我的手,手指冰凉,没有一丝温度。

“我所爱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烬。从此没有国,没有族,没有家。我成了一个孤魂野鬼,哪里也回不去。索图,母亲的侍卫长找到我,带着一帮侥幸逃出的宫人,拥戴我为少主,誓死为贺兰氏复仇。”他眼中闪动妖异的癫狂,“可笑,我为什么要替贺兰氏复仇,一个被亲族抛弃的突厥野种,算什么少主?不过,没有关系,这些都没有关系!野种也好,少主也罢,只要能为母亲和妹妹复仇,我什么都肯做!害死她们的人,必将付出惨烈百倍的代价!”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满面狰狞之色。

我无言以对,泪水却渐渐涌上眼眶。

这么一个人,背负一身伤痛,苦苦欲求一线温暖而不得;满怀仇恨,却又孤苦无助……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却指向我的夫婿。

  而我,已成为他复仇的棋子。


九、惊魂

每个人都有最珍视的东西。

这一刻,我突然想起姑姑的话。

无论好人恶人,心中都会坚持着一样最珍视的东西,一旦遭人侵犯,必会全力维护,不惜以命相搏——假若换作了我,目睹亲人至爱遭此惨祸,亦会拼尽余生向凶手复仇。

不独贺兰箴,饱受战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谁又没有母亲、姊妹、父兄……在那个孤苦激愤的少年心中,母亲和妹妹只怕是他仅存的美好与牵念。

“你懂吗,恨过吗?”他目光幽冷地逼视我。

恨,这个字,令我恍惚半晌。

“我没有恨过。”我抬眸,怅然一笑,“即便负我弃我者,也终是亲人与夫婿,我不能恨。”

他定定看我,目光阴晴不定,似转过一丝怜悯。

“贺兰箴,有朝一日,你若能统领大军南征中原……”我直视他双目,“你可会放过我们中原的妇孺老人?”

他侧头不答。

我望定他,“今日你害我,又何尝不是伤及无辜?我的父母兄长,同样会伤心苦痛。你今日所作所为,与萧綦相比如何?他尚且是为国征战,你却只为一人私怨。贺兰箴,假若你没有做错,萧綦当日又有什么过错?”

“住口!”他暴怒,扬手一掌,掌风堪堪擦过我脸颊,却劈落在身侧矮几。

杨木矮几应声碎裂。

“贱人,你满口花言巧语,只想为萧綦脱罪!”贺兰箴双目赤红,陡然怒不可遏,杀机大盛,“一对狗男女,还敢说什么无辜!总有一日,我会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杀尽南蛮狗贼,踏平中原江山。

他的话,刺在耳中,寒彻心底。

我被他逼到墙角,紧咬了唇,昂首与他对视。

望着他疯狂扭曲的面目,我却在这一刻彻悟。

  两族之间的刻骨血仇,世代绵延,杀戮不休。
战场之上,只有成王败寇,没有是非对错。

我不屠人,人亦屠我。

将军血染疆场,才换来万千黎民安享太平。今日我一人身陷贺兰箴之手,若没有豫章王十年征战,保家卫国,只怕无数中原妇孺都将遭受异族凌辱。

我终于懂得,终于肃然起敬。

“贺兰箴,你会后悔。”我傲然微笑,“你必将后悔与萧綦为敌。”

贺兰箴瞳孔收缩,猛地扼住我脖颈。

“连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算什么英雄?”贺兰箴纵声狂笑,“萧綦,不过一介屠夫!”

我在他的钳制下,挣扎开口,“他必定会来救我。”

贺兰箴手上加紧,如铁钳扼住我咽喉。

看着我痛苦地闭上眼,他俯身在我耳边冷笑,“是吗,那你就睁大眼,好好看着!”

窒息的痛苦中,我眼前渐渐发黑,神智昏沉……突然胸口一凉,喉间的钳制消失,衣襟却被扯开。我剧烈呛咳,每吸进一口气息,都像刀子刮在喉咙,羞愤与痛楚交加,冷汗透衣而出。

他的唇,冷冷贴在我耳际,“佳人楚楚,我见犹怜。”

我口中尝到了一丝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嘴唇被咬破,还是喉间呛出的血,却已不觉疼痛。

肌肤的痛,被屈辱愤怒所淹没。

他俯身,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不挣扎,亦不再踢打,只仰了头,轻藐地笑。

“贺兰箴,你的母亲正在天上看着你。”

贺兰箴蓦地全身一僵,停下来,胸口急剧起伏,面色铁青骇人。

我看不清他的目光神情。

仿佛一切凝定如死。

片刻僵持,他起身,转身离去。

  及至走出门外,再未看我一眼。
  
又是一日过去。

算起来,今晚该是他们动手的时候了,可无论贺兰箴还是萧綦的人,都再无动静。

再没有人进来过,亦没有人送饭送水,我被独自囚禁在这间斗室中。

唇上、颈上、手腕、胸前……都留下淤青痕迹,或磨破的伤口。

入夜,一室森暗。

我蜷缩床头,努力拉扯衣袖领口,想遮住这些不堪入目的伤痕。

可是怎么拉扯,都不能遮住被羞辱的痕迹。

我狠狠咬唇,仍忍不住落下泪来。

忽有一线光,从门口照进来。

贺兰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一身黑衣,披风拽地,与身后夜色相融在一起。

跟随在他身后的虬髯大汉,领了八名重盔铁甲士兵,从头到脚罩在披风下,幽灵般守在门外。

他走到我面前,静静注视我。

“时候到了?”我笑了笑,站起来,抚平散乱的鬓发。

贺兰箴突然攥住我手腕。

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冰凉,薄唇微颤。

我怔住,忘了挣脱。

“若你不是你,我……”他忽然语塞,痴痴看我,满目恍惚,似有一瞬的软弱。

心中微震,我垂眸,隐约有些明白,却又不愿相信。

终究无言以对,我只缓缓抽回了手。

他的手仍僵停原处,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灼热目光渐渐冷却成灰。

虬髯汉子跟进来,将一只黑色木匣捧到贺兰箴面前。

贺兰箴眼角一跳,一只手搭上那匣子,却犹疑不肯打开。

“少主!”虬髯大汉目光灼灼。

贺兰箴的脸色比方才更加苍白,指尖一颤,终究还是掀开了匣子。

匣中是一条普通的玉版束带。

他小心地取出玉带,亲手束在我腰间。

我往后瑟缩,躲开他手指的触碰。

“别动。”他扣住我双手,面色如罩寒霜,“玉带中藏有最烈性的磷火剧毒,一旦触动机括,磷火喷发,立时引燃,丈许内一切皆会烧为灰烬。”

我僵住,一刹间,连呼吸也凝固成冰。

“你最好祈求老天,助我顺利斩杀萧綦,你也可免一死。”贺兰箴轻抚我的脸,笑意渐冷。

他将一件褚黄丝绦的玄黑披风给我罩上,借着月光,那披风上熟悉的朱红虎形徽记赫然入眼。

朱红虎符是兵部徽记,褚黄是钦差的服色。

难道,他们……他们想混作兵部钦差侍从?

我一惊非小,心念电转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隐约浮出。

未及细想,贺兰箴已经将我扣住,“跟着我,记着,一步不慎就是毒焰焚身。”

我手足冰冷,木然随着他,一步步走出门外。

边塞寒冷的夜风吹得袖袂翻飞,远处依稀可见营房的火光。

此时月到中宵,夜阑人静,我却已经踏上一条死亡之途,不能回头了。

  ——贺兰箴已经动手,萧綦,却仍似不动声色。
  
院子里,贺兰箴的一众下属已经候命待发。

我愕然看见,面色惨白的小叶也在其中,被两名大汉挟着,看似伤重,摇摇欲坠。

她竟然换上一袭绯红华艳的女装,满头珠翠,云鬓高挽。

我心中一动,隐隐猜到几分。

  举目四顾,却见四下皆有营房火光,远远绵延开去。

虬髯汉子走在最前面,随后是小叶等人,我被贺兰箴亲自押解在后,一行八人沿路经过重重营房,巡逻士兵远远见到我们,均肃然让道。每过一处关卡,虬髯汉子亮出一面朱红令牌,均畅通无阻。

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应是兵部特颁的钦差印信,火漆虎贲令。

此令一出,如见钦差亲临。

一路通过的关卡,都有褚黄牙旗矗立在帅旗一侧,上面朱红虎纹映着猎猎火光,鲜艳夺目。

整个大营依山而建,通过眼前最后一道关卡,便是营外广阔的林地,至通向山脚。

营中已筑起高达数丈的烽火台,台前三十丈外是主帅登临阅兵的点将台。

每逢钦差出巡边关,总要举行盛大的阅兵演练,代天子巡狩。

曾听叔父讲过,阅兵演练将从五更开始,三军阵列校场,主帅升帐点将,燃起烽火,震慑边寇,三军将士在主将统领下列阵操演,显示天朝赫赫军威。

我抬头望去,那烽火台上硕大的柴堆已经层层叠叠架起,巍然如塔。

一行人迎面而来,同样以黑色斗篷遮去面容,披风垂下褚黄丝绦。

“站住!何人擅闯校场重地?”

“我等奉钦差大人之令,特来检视。”虬髯大汉亮出令牌,沉声道,“令牌在此。”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接了令牌,细细看过,压低声音问道,“为何来迟?”

虬髯汉子回答,“三更初刻,并未来迟。”

那人与同伴对视一眼,略一点头,收下令牌。

“阁下可是贺兰公子?”那人欠身道。

我身旁的贺兰箴扮作寻常护卫模样,斗篷覆面,不动声色。

“主上另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虬髯大汉低声道,“我等自当遵令行事。”

那人颔首道,“人手已经安排妥当,一旦你们动手,我等即刻接应。”

“有劳诸位大人!”虬髯汉字拱手欠身。

对方一行人与我擦身而过,火光下,瞧得分明,诸人披风上皆有火红虎形纹。

果然是钦差的人。

难怪他们可以轻易逃出徽州,还能混入押运军需的队伍,更在光天化日之下直入宁朔大营。

我以为贺兰箴真有通天之能,却不知背后另有一只黑手。

谁敢私自与贺兰余孽勾结?

谁敢谋害豫章王,挟持豫章王妃?

谁能操纵钦差,瞒过父亲的耳目?

  我只觉全身血液在瞬间转凉,丝丝寒气似从每一个毛孔钻进身体。
  
我被他们押着出了大营,直入营后林地。

林中设了许多木桩屏障,乃至千奇百怪的攻战之物,大概是供阵法演练之用。

时过四更了,林中巡逻筹备的兵士正在往返奔忙,没有人注意到我们这一行。

贺兰箴将我带到一处隐秘的屏障后,佯作侍卫,其余人各自散开。

每当巡逻士兵经过面前,我略有动作,贺兰箴立刻伸手扣住我腰间玉带。

生死捏于他人之手,我不敢求救,更没有机会脱逃,只能隐忍以待时机。

天色隐隐放亮,营房四下篝火熄灭,校场也在晨光中渐渐清晰。

蓦然间,一声低沉号角,响彻方圆达数里的大营。

大地传来隐隐震动,微薄晨曦中,校场四周有滚滚烟尘腾起。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光穿透云层,投下苍茫大地。

四下里赫然是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前行,靴声撼动高台,卷起黄龙般的股股沙尘。

点将台上,一面衮金龙旗赫然升起,迎风招展,猎猎作响。

三声低沉威严的鼓声响过,主帅升帐。

战鼓催动,号角齐鸣,万丈霞光跃然穿透云层,天际风云翻涌,气象雄浑。

帅旗招展处,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两骑并驾驰出,登临高台。

当先那人,依然是熟悉的黑盔白羽,身披墨色绣金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岸,玄色大氅迎风翻卷。旁边一人骑紫电骝,着褚黄蟒袍,高冠佩剑。

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就这样跃入眼中,我眼前却骤然模糊,似有泪水涌上。
  
号角声呜咽高亢,众兵将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九名重甲佩剑的大将,率先驰马行到台前,按剑行礼,齐声高呼,“恭迎主帅升帐——”

萧綦俯视众将,微微抬手,校场上数万兵将立时肃然,鸦雀无声的聆听。

他的声音威严沉厚,一句句远远传来,“抚远大将军徐绶代天巡狩,亲临宁朔,勤劳王事,抚定边陲。今日校场点兵,众将士依我号令,操演阵容,扬我军威,以飨天恩!”

数万兵将齐齐高举戟戈,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喊,令人心旌震荡,耳际嗡嗡作响。

鼓声隆隆动地,一声声直撞人心。

传令台上四名兵士,各自面向东西南北四面而立,舞动猎猎令旗。

号角吹响,金鼓齐鸣,鼓声渐急。

一队黑甲铁骑率先奔入校场,纵横驰骋,进退有序,随着将校手中红旗演练九宫阵型。

随即是重甲营,步骑营,神机营,攻车营……每一营由一名将校统带,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贺兰箴一行乔装营外戍卫,潜伏于校场边缘,我与贺兰箴背依身后林坡,居高临下可见全貌,离场中军阵甚近。一时间,四周俱是沙尘飞扬,旗帜翻飞,杀声震天。

虽不是真正的沙场厮杀,我仍看得心魄俱震。这浩然军威,比之当日京城犒军,更是雄浑百倍,肃杀无伦,观者莫不为之震慑。

身侧贺兰箴默然扣紧剑柄,眉锋如刀,隐有凝重肃杀之气。

场中演练渐至如沸,四下沙尘滚滚,一眼望去,只见旌旗招展,金铁光寒。

  只见高台之上,萧綦振臂一掀大氅,“燃起烽火,召告四境!”
随着烽火熊熊腾起,号角声再起,高亢直裂云霄。

校场众将士齐声发出山摇地动般呼喝。

高台之上,漆黑如墨的神驹一声长嘶,扬蹄立定。

寒光划过,萧綦拔出了佩剑,直指天际。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心中随之翻沸。

演练已到最后,主帅与巡狩大臣将要亲自入场检视,率领众将士完成操演。

场下如潮水般齐齐向两侧退散,留出正中三丈宽的一条大道。

但见萧綦一马当先,徐绶紧随在后,黑骏紫骝双双驰入场中。

那徐绶,便是与贺兰勾结的巡狩钦差!

此刻眼见此人紧随萧綦身后,我顿时揪心若焚,恨不能立刻奔到他面前示警。然而相隔数十丈,即便我能逃脱贺兰箴钳制,也近不了他身前,一切无济于事。

身侧贺兰箴冷笑一声,手按在我腰间,低声道,“若不想陪他同死,就不要妄动。”

我冷冷回眸,一语不发。

他压低声音,笑得阴刻,“好好瞧着,很快你便要做寡妇了。”

我霍然回头看向场中,萧綦已至校场中央,九员大将相随于后。

他身后传令官舞动黑色衮金龙令旗,分指两侧,号令一队黑甲铁骑迅疾而至。

萧綦突然掉转马头,向右驰去。身后铁骑侍卫一字横开,黑甲重盾步兵截断去路,阵形疾驰如灵蛇夭矫,转眼便将萧綦与徐绶分隔左右两翼。

萧綦领了右翼,竟直驰向我们藏身的林地边缘。

徐绶被围在阵形左翼,勒马团团四转,进退无路,周遭重盾黑甲兵士如潮水涌至,收紧阵形,将他逼迫向阵形中央。徐绶几番勒马欲退,却已身不由己。

“不好,中计!”贺兰箴脱口低呼
2007-1-25 15: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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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没有下文了
2007-1-25 15:5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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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夺魄

轰然一声巨响,大地震颤,尘土飞扬,校场正中腾起火光浓烟。

我被那一声巨响震得心惊目眩,猛然回过神来,脱口惊呼,“豫章王——”

顷刻间惊变陡生,台下烟雾尘土漫天飞扬,情形莫辨,人声呼喝与惊马嘶鸣混杂成一片。

方才那徐绶将军驻马而立地方,竟已被炸成一个深坑!

外围黑甲步兵有重盾护身,虽有伤者倒地,看似伤亡不大。惟独徐绶一人一马,连同他周围亲信护卫,恰在深坑正中,只怕已是粉身碎骨,血肉无存。

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在我眼前消失。

我只觉耳边轰然,脑中一片空白,恐惧和震惊一起翻涌上胸口,冷汗透衣而出。

正当我摇摇欲坠,立足不稳之际,却见硝烟中,一面黑色衮金帅旗自右翼军中高高擎起。

帅旗猎猎飞扬,一匹通身墨黑的雄骏战马扬蹄跃出——

萧綦端坐马上,拔剑出鞘,寒光如惊电划破长空。

那剑光,耀亮我双眼。

心中从未有过的激荡,陡然令我不能自已。

“传令察罕,发动狙杀!”贺兰箴冷哼一声,掉头森然发令。

“遵命!”侍从领命而去。

忽听一声“且慢”,虬髯汉子抢步而出,“少主,那狗贼已有防备,只怕有人泄密!”

“那又如何?”贺兰箴扣住我肩头的手陡然收紧,肩上顿时奇痛彻骨。

我咬唇,不肯痛呼出声。

虬髯汉子恨声道,“眼下情形不利,恳请少主撤回人马,速退!”

“贺兰箴生平不识一个退字。”贺兰箴纵声大笑,狞然道,“萧綦,今日我便与你玉石俱焚!”

身后众死士齐声道,“属下誓与少主共进退!”

虬髯汉子僵立,与贺兰箴对视片刻,终究长叹一声,按剑俯身,“属下效死相随。”

此时忽听场中号角响起,呜咽声低沉肃杀。

萧綦威严沉稳的声音穿透一片惊乱,在校场上远远传开,“贼寇行刺钦差,乱我边关,死罪当诛!”随着他声音传开,场上兵将立时镇定肃然。

但见萧綦横剑立马,纵声喝道,“三军听我号令,封锁四野,遇贼寇,杀无赦!”

刹那肃然之后,全场齐声高呼,“杀——”

一片杀声如雷,刀剑齐齐出鞘。

就在这一刹间,异变又起!

  一点火光挟尖促声直袭萧綦马前,萧綦策马急退,火光落地竟似雷火弹般炸开,碎裂的石板四下激飞。几乎同一瞬间,周围兵将群中,几条人影幽灵般掠出。

刀光乍现,一道黑影凌空跃起,兜头向萧綦洒出一蓬白茫茫的粉雨,漫天石灰粉末铺天盖地罩下,左右两人就地滚到马前,刀光横斩马蹄。

石灰漫天里,枪戟刀剑,寒光纵横如练,卷起风怒狂潮,直袭向横剑立马的萧綦。

一切都在刹那间发生!

然而比这一切更快的,是一道墙——盾墙,冷光森然的黑铁盾墙,仿如神兵天降,铿锵乍现!

五名重甲护卫,自乱阵中骤然现身,行动间迅疾如电,长刀出鞘,手中黑铁重盾铿然合并为墙,于千钧一发之际挡在萧綦马前,如一道刀枪不入的铁墙,阻截了第一轮击杀。

一击不中,六名刺客当即变阵突围。

众护卫齐声暴喝,盾影交剪,刀光暴长,形成围剿之势,与刺客搏杀在一起。

忽一声怒马长嘶,声裂云霄,萧綦策马杀出重围。

两名刺客厉声长啸,飞身追击,其余刺客俱是舍了性命,近身格杀,招招玉石俱焚,硬生生将一众护卫缠住,为那两名刺客杀开一条血路。

那两人一左一右扑到萧綦身侧,铁枪横扫,方天戟挟风袭至,欲将萧綦刺于马下。

谁都未能看清那一刻,死亡是如何降临。

只见场中骤然被一道惊电照亮,寒光飞起,一片耀人眼目的亮。

——刺客的剑,是血溅三尺;将军的剑,却是一剑光寒十四州!

电光火石的一击过后,萧綦连人带马跃过,风氅翻飞,长剑雪亮。

方才交手之处,一蓬血雨正纷纷洒落,两名刺客赫然身首易处,伏尸当场。

而此时石灰犹未全部落尽,白茫茫灰蒙蒙的粉未,夹裹了猩红血色,犹在风中飘飞,落地一片红白斑斓。

  伏击、交锋、突围、决杀,刺客伏诛——只在瞬息。
  
“豫章王妃在此,谁敢妄动——”

忽听一声暴喝,声震全场,竟是从校场南面烽火台上传来。

我心头一震,眼前掠过临行前扮作宫装的小叶,恍然望向那烽火台上,果然见一名红衣女子被绑缚在高台,身后两人横刀架于她颈上。

假王妃,真陷阱,分明是一个诱饵,一个有毒的诱饵。

众兵将已是刀剑出鞘,闻听这一声,顿时又起哗然,万众目光齐齐投向萧綦。

台上之人厉声长啸,“萧綦狗贼,若要王妃活命,你便单骑上阵与我决一胜负!”

此时众兵将已如潮水涌至,将那烽火台团团围住,正中留出一条通道,直达萧綦马前。

萧綦勒马立定,仰首一笑,“放了王妃,本王留你一个全尸。”

他语声淡定,蓄满肃杀之意。

台上之人厉声狂笑,“若杀我,必先杀你妻!”

我再也忍耐不住,脱口呼道,“不要——”

话音甫一出口,即被贺兰箴猛地捏住下颌,再也作声不得。

“你想说什么?”他森然靠近我耳畔,“不要什么,不要救她?可惜你在此处,喊破喉咙他也听不到的。”

他低笑,“不过,我倒很想看看,他肯不肯为了‘你’,舍命相救?”

我狠狠一扭头,咬在贺兰箴手上。

他负痛,反手一掌掴来。

眼前发黑,口中涌出血腥味道,我立足不稳跌倒,被贺兰强箍在怀中。

“看,他果真救你去了……”贺兰的声音似鬼魅般传入耳中。

我被那一掌掴得目眩昏沉,眼前依然发黑,心里却是悲喜莫辨。

我不要他中计,不要他救那假王妃,可乍听他去救人了……心中却涌上辛涩的暖意。

萧綦一人一骑已经驰向那烽火台下,台上刺客的弓弩齐齐对准他。

然而萧綦陡然勒马,一声厉啸,“动手!”

两侧军阵中,蓦然吼声震天。

五列持盾士兵,叠作五重盾墙挡在萧綦身前。四块巨石同时从阵中飞起,投向那烽火台四角,所过之处,摧石裂柱,惨呼不绝。那军阵中竟早已设下投石机驽,显然萧綦早已获知他们的计划,设下圈套,只等他们上钩。伏于四角的弓弩手纷纷被激飞的石屑打中,跌下高台,落地非死即伤,更被枪戟齐下,剁成肉泥。

我猝然闭眼不敢再看。

眼前碎石飞溅,凶险异常,那“王妃”深陷其中,也不知道死活……他,到底还是动手了。

萧綦拔剑遥指高台,悍然喝道,“攻上去!格杀勿论——”

这一声,惊得我心头剧颤,震荡不已,为这一声的绝决魄力,也为这一声的冷酷无情。

好一个豫章王,好一个良人,宁作玉碎,也不受外敌半分胁迫……可如果真的是我呢?若是我在那高台之上,你也一样如此狠心么。

“可惜,你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呢……”贺兰箴恨声咬牙,却带着恶毒笑意,狠狠扳起我的脸,迫我抬头看向前方,“分明不在意,却不能不救,到底是他笼络权贵的棋子,你还很有用,他舍不得丢的,放心!”

贺兰箴的话,每个字都像毒针直刺我心底,偏偏我明白,他说的都是真的。

我是一颗何等重要的棋子,只是棋子……所以死活伤残并不那么重要。

眼前模糊酸涩,隐约泪意被我咬牙忍回。却见此时阵中队列变换,兵士抬了云梯从两面竖起,四下弓驽掩射,左右精兵持短刀登梯攻上,行止训练有素,迅捷勇悍,俱是身经百战之人。高台上一众贺兰死士拼死抵挡,节节败退,一个个被斩于阵前。

那假王妃被挟着退缩至高台中央,挟她之人厉声高呼,“王妃在我手里,萧綦,你若再敢……”

他的话语断了。

被一支狼牙白羽箭截断,箭尖洞穿了他咽喉。

萧綦的箭,百步穿杨,一箭封喉。

射出那一箭的人,傲然立马张弓,弓上铁弦犹自颤颤。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

眼前浮现出多年之前,犒军初见的那一幕,也是那样遥遥的一眼,黑盔白羽,雄姿英发的身影,竟然历历在目……今日往昔,俱在这一刻重叠交织。

猎猎长风吹乱我鬓发,似也撩起心底一缕莫可名状的情愫。

贺兰死士尽数伏诛。

三军欢呼如雷,当先攻上高台的兵士,小心翼翼带下了那名“王妃”。

萧綦还剑入鞘,策马驰向前去。

这一次,他没有护卫,没有侍从,只一个副将随在身后。

我身后,贺兰箴突然屏息,紧紧扣住我咽喉。

我陡然张口,发不出声音,一声惊呼被扼在喉间。

——不,萧綦,那不是我!

这一刹那,我悲哀地记起,萧綦甚至不认得我,连我的容貌也不曾瞧过一眼。

搀扶着“王妃”的士兵已将她送到萧綦马前,离萧綦不过丈许。

萧綦驻马,那王妃颤巍巍挣脱旁人,向他走去,衣袂鬓发迎风飘拂。

她抬头,双臂扬起——

几乎同一时间,默默跟随在萧綦身侧的银甲将军跃马抢出,红缨铁枪横扫,于半空中银光交剪,铿然击飞一物。那病弱的“王妃”纵身一跃,动如脱兔,袖底又是一道寒光射出。

“她不是王妃!”银甲将军怒道,仰身避过那袖箭,反手一枪刺向她咽喉。

左右侍卫一拥而上,将小叶所扮的假王妃逼退三丈,枪戟齐下。

“留下活口!”萧綦策马而至,沉声喝问,“王妃在哪里?”

我的心几欲跳出胸口,死命挣扎,恨不能大声呼喊。

但听一阵凄厉长笑,“属下无能,少主珍重——”

最后一个字猝然而断,小叶再无声息,竟似当场自尽了。

“蠢才!”贺兰箴的镇定冷漠,出乎我意料。

未待我再看清场中情势,只觉身子一紧,旋即腾起,竟被贺兰箴拖上马背,紧紧挟制在他身前。

一声怒马长嘶,座下白马扬蹄,冲下隐蔽缓丘,直奔前方校场——萧綦所在的方向!

人惊马嘶风飒飒。

晨光照耀铁甲,枪戟森严,一片黑铁般潮水横亘眼前。

在那潮水中央,萧綦英武如神祗的身影,迎着晨光,离我越来越近。

越过千万人,越过生死之渊,他灼灼目光终于与我交会。

我看不清那盔甲面罩下的容颜,却被那目光,直直烙进心底。

眼前军阵霍然合拢,步骑营重盾在后,矛戟在前,齐刷刷发一声吼,将我们团团围住。

数千支弓驽从不同方向对准我与贺兰箴——箭在弦上,刀剑出鞘,金铁锋棱折射出一片耀目寒光,只需刹那即可将这两人一马剁成肉酱。

萧綦抬手,三军鸦雀无声。

贺兰箴扼在我咽喉的手,在这一刻开始发颤,渗出微汗,略略施力将我扼紧。

我笑了,他在紧张,此时此刻他只剩我这唯一的筹码——他怕了,便已是输了一半。

“豫章王,别来无恙。”贺兰箴笑得温文尔雅。

“贺兰公子,久违。”萧綦朗声一笑,目光冷冷扫过贺兰,停留在我脸上。

他的目光,分明对贺兰箴轻藐已极,全不放在眼里。

贺兰箴的手冷冷抚上我脸颊,向萧綦笑道,“你瞧,我带了谁来见你?”

萧綦笑意淡淡,目光渐渐森然。

“分离日久,王爷莫非不认得人了?”贺兰箴笑声阴冷,伸手捏住我下巴。

我咬了唇,定定望向萧綦,想要将他看个仔细,眼前却蓦然涌上水雾。

时隔三年,我们真正的初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境。

此刻,他会如何看我,当我是王妃,是妻子,还是棋子……或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一念之间,便是他的取舍,我的生死。

思及此,心中反而澹定空蒙,无所畏惧。

我与萧綦四目相对,似有千言万语,终是无语凝对……这却大大激怒了贺兰箴。

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随着他亮出刀械,萧綦身后一众弓弩手刷的将弓弦拉满。

“王爷!”那银甲将军惊呼出声,正欲说话,却被萧綦抬手制止。

萧綦的目光幽深,却令我有种奇异的错觉——就像被夏日正午的阳光照在脸上,让人睁不开眼的灼烈之下,有着淋漓的痛快和慑服。

我闭上眼,仿若真的被阳光灼痛,叹息地一笑。

罢了,生死有命,但求从容以对,不至辱没我的姓氏。

“你想怎样。”萧綦淡淡开口,听在我耳中,却有如雷击。

这般问,他便是接受贺兰箴的要挟,肯与他交涉了。

贺兰箴纵声狂笑,“好,好一对英雄美人!”

我却再抑不住泪意,垂眸,湿了双睫。

“其一,开启南门,放我族人离去,三军不得追击。”贺兰箴仍是笑,笑得无比愉悦欢畅,“其二,若想要回你的女人,就单枪匹马与我一战,你若能夺了去,我也绝不伤她分毫。”

萧綦冷冷一笑,“仅此而已?”

“一言为定!”贺兰箴冷哼,一抖缰绳,策马退开数步,再次将我挟紧。

三军当前,万千双眼睛注视下,萧綦策马出阵,白羽黑盔,大氅迎风翻卷。

他缓缓抬起右手,沉声下令,“开启南门。”

南门外,即是那一片陡峭山林,一旦纵人脱逃,再难追击。

贺兰箴横刀将我挟在身前,徐徐策马后退,与所余贺兰残部一起退至南门。

轧轧声过,营门升起。

  森寒刀刃紧贴颈侧,我回眸,与萧綦的目光深深交错……心中怦然,于生死交关之际,竟惊觉心中那一丝绵软……临去匆匆一眼,来不及看清他眼底神色,贺兰箴已掉转马头,驰出营门,一骑当先,直往山间小道奔去。


十一、生死

一入山林,横枝蔽日,险路崎岖。

  残余贺兰死士二十余骑冲入林中,三五成队,分散向南奔逃。

  唯独贺兰箴一骑绝尘,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盘山栈道,朝山林深处驰去。

  身后三骑紧随,虬髯汉在侧,其余两骑断后,护卫着贺兰箴驰上山道深处。

  一路全无阻拦,也不见追兵,萧綦果真信守诺言。

  山路盘旋崎岖,交错纵横,他三人却轻车熟路,显然早已选勘过方位,布置好了接应退路。

  “少主,那狗贼追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见踪影。”虬髯汉纵马上前。

  贺兰箴猛一勒缰,回头望去,只见林莽森森,山崖险峭,瞧不见半个人影,只有山风呼啸不绝。

  我心底顿时一凉,难道萧綦没有追来……这念头乍一浮现,冷汗立出,我竟慌了神。

  “莫非那狗贼知难而退了?”另一人冷冷道。

  我狠咬住唇,竭力镇定,压下心中纷乱念头——到这一步,生死已不足惧,还有什么值得惶恐。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分明已经心如刀割……仿佛又回到被赐婚的那一刻。

  当日父亲看着我凤冠霞帔走出家门,看着我形只影单远赴晖州,没有一句挽留。

  今日我被贺兰挟持出逃,命在顷刻,萧綦却没有追来。

  原来他们都是一样,终究放开了手,放弃了我,眼睁睁看我沉入深渊。

  我所惶恐的,不是生死和婚姻,只是那一刻被放弃的滋味……被放弃,被至亲之人放弃。

  枉自挣扎许久……一直以来,我不过是个早已被放弃的人。

  刹那间,一念洞明,万念俱灰。

  “少主……”虬髯汉方欲开口,贺兰箴却一抬手,示意噤声,只凝神侧耳倾听。

  一时间,山风呼啸过耳,盖过了所有声音。

  贺兰箴脸色凝重异常,“萧綦手段莫测,大家小心戒备,不可大意。”

  虬髯汉应道,“少主放心,前面过了鹰嘴峪、飞云坡,就是断崖索桥,我们的人已在桥下接应。此段河道湍急,顺流而下,不出半个时辰就可越过边界。”

  “很好,其他人从南面引开追兵,料那狗贼意想不到,我们会走这条水路。”贺兰箴冷冷一笑。

  我心下发寒——众人为他舍生拚命,他却一心让他们送死,为自己换来生路。

  贺兰箴扬鞭催马,一行人疾驰向前,山路越发险峻。

  劲风如刀,狠狠刮过我脸庞,吹得鬓发散乱飞舞。

  我被贺兰箴紧紧箍在怀中,裹在他披风下,耳畔颈侧都被他的气息包围。

  “害怕了,就抓紧我。”他突然在我耳畔低声说。

  语声低沉,听在耳中,我却是一怔……如此光景,似曾相识。

  花月春风上林苑,我和哥哥,和子澹……也曾并肩共骑,亲密无间。

  那个白衣飞扬的少年,也曾低头在我耳边说,“别怕,抓紧我”

  我一时恍惚,心中酸楚。

  山路陡转,眼前霍然开朗,一座栈桥凌空飞架断崖。

  崖底水声拍岸,似有激流奔涌。

  虬髯汉纵马上前,探视片刻,回首喜道,“就是这里!垂索已备好了,属下先行下去接应。”

  贺兰箴长舒一口气,“好,小心行事。”

  眼看着虬髯汉下马,捡视桥边垂索,我再强抑不住身子的颤抖——这一去,离疆去国,难道我真要被贺兰箴挟去塞外,难道就此身陷敌虏,再无自由?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死也死在中土!

  忽听贺兰箴俯身在我耳边一笑,“如此甚好,你男人反正不要你,就此跟了我去塞外吧。”

  轻飘飘一句话,我的泪竟夺眶。

  这个人,总能一语刺破我心中最大的隐痛,刺得我鲜血淋漓。

  恨意如烈火,陡然自心底腾起。

  “总有一天,我必亲手杀你。”我咬牙,字字发自肺腑。

  贺兰箴纵声长笑。

  笑声未歇,破空厉响骤起!

  劲风,惨呼,溅血之声不绝!

  “少主小心!”虬髯汉高声示警,翻身跃上马背,如风驰回,将贺兰箴挡在身后。

  几乎同时,贺兰箴回转马头,俯低身子,将我紧紧按住。

  身后枣红马上,那名负弓善射的侍卫,一头栽下马来,滚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颈项,箭尾白羽犹自颤颤。

  猩红的血,大股大股从他口鼻涌出。

  那垂死的面孔上,口鼻扭曲,双眼瞪如铜铃。

  贺兰箴铿然拔刀,怒喝道,“东南方向!”

  虬髯汉子闻声回头,反手抽出一支箭来,张弓开弦,遥遥对准东南方。

  我霍然抬头,大叫,“小心——”

  一箭脱弦而去,没入林莽,毫无声息。

  东南方只有一条小路从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却被一片低矮树丛遮蔽。

  “人在树后!”另一侍卫纵马冲出,三支袖箭连环射向树后。

  贺兰箴惊喝,“回来!”

  他话音未落,又一声疾矢厉啸,破空而至!

  那一箭之力,竟将马背上的人朝后掼倒,一头栽下马来,头颈触地,当场气绝——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从前至后贯穿。

  这一次,连我都瞧得清清楚楚——箭不是从林后小路射来,而是,从那高高的坡顶射下。

  仰首间,只听怒马长嘶,声裂云霄。

  一匹通体如墨的神骏战马,凛然立于坡顶,居高临下,扬蹄俯冲而来,一路踏出尘泥飞溅。

  马背上,萧綦横剑在手,一身甲胄光寒,风氅翻卷如鹰展翼。

  马踏雷霆万钧,人挟风雷之势。

  一人一骑,仿如血池修罗,人未至,杀气已至。

  “少主先走!”虬髯汉子策马掉头,拔出九环长刀迎上,纵声怒吼,“狗贼,与我一战!”

  贺兰箴夹马跃出,抢上仅容一骑通过的栈道,直奔栈桥。

  恰此时,萧綦飞马已至,与那虬髯汉迎面交锋。

  剑作龙吟,刀环震响,金铁交击之声划破长空,天地间一道雪光迸起。

  山道狭窄险峻,两骑战在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刀剑交击之间,招招都是舍命急攻,杀伐凶狠,险象环生!陡然一蓬猩红溅开,不知是谁血洒当场。

  我心胆俱寒,眼前一片刀剑寒光,身上钳制却骤然一松。

  贺兰箴放开我,勒马立定,反手搭箭,从背后对准了萧綦。

  “不——”我惊呼。

  萧綦与虬髯汉刀剑交剪,背后空门大开。

  贺兰箴弦开满月,蓄势已足。

  我合身扑上去,用尽全力,一口咬在他手腕。

  贺兰箴吃痛一颤,一箭脱手射出,偏了准头。

  那一箭,斜擦萧綦脸侧飞过。

  齿间尝到皮肉绽裂的感觉,浓重血腥气直冲脑中。

  “贱人!”贺兰箴怒发如狂,翻手一掌击落我后背。

  只觉肺腑剧震,喉头发甜,一口鲜血喷出,我眼前骤然发黑。

  却见这电光火石的一瞬,萧綦错马回身,手中剑光暴涨,一道寒芒裂空斩下!

  ——漫天血雨如蓬,虬髯汉的头颅冲天飞起。

  萧綦跃马,从当空血雨中跃过,盔上白羽尽红。

  眼前一幕,慑人心魄,却令我精神一振,于奄奄中奋力抬头,对他微笑。

  又有腥热冲上喉头,我强忍不及,呛出一口血,衣上洒落点点猩红。

  贺兰箴已退至栈桥边上,跃下马背,一手挟了我,横刀而立。

  桥头居高临下,栈道仅容一人通过。

  我已摇摇欲坠,被贺兰箴一手挟住,再没有力气站立。

  “你不是要与我一战么。”萧綦跃下马背,缓缓抬剑,藐然冷笑,“萧某在此,尽管放马过来。”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举的剑锋上,杀气森然,不可逼视。

  他周身浴血,整个人凛然散发无尽杀意,人如锋刃,剑即是人。

  贺兰箴扣紧我肩头,指节发白,似在竭力压抑仇恨怒火。

  两人对峙,片刻亦是漫长。

  贺兰箴开口,却是轻忽一笑,“我改变心意了,下次再战。”

  他洒然随意,似在谈风论月,“眼下,是要这女人,还是要我的命……你选。”

  萧綦凝立不动如山,正午阳光将他眼中锋芒与剑尖寒芒,隐隐连成一线。

  “本王都要。”他一字一句开口。

  贺兰箴的指尖骤然扣紧,旋即仰天大笑。

  笑声中,弥散在两人间的杀机,似令周遭霎时成冰。

  萧綦一步步近前。

  贺兰箴的手悄然滑向我腰际,扣住了腰侧玉扣。

  我悚然大惊,脱口呼道,“不要过来!”

  语声未落,两人身形已同时展动。

  寒光交剪,刀锋擦着我鬓角掠过。

  剑气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这一切,都不若腰间喀的一声轻响可怖——

  贺兰箴一刀虚斫,将我挡在身前,趁势倒掠而出,弹指触动我腰间玉扣。

  一束银丝从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紧扣在贺兰箴手中。

  我骤然明白他的布置——玉带中磷火剧毒可焚尽三丈内一切,他以银丝牵引机关,待自己飞身跃下栈桥,避开三丈之外,手中银丝自断,引发磷火焚身,我与萧綦俱会化为灰烬。

  我霍然转头,与贺兰箴冷绝目光相触。

  “王儇,来生再见!”他目中凄厉之色一闪而过,扣了银丝,纵身跃下。

  “不必!”我咬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张臂抱住了他。

  身子骤然腾空,风声过耳。

  “王妃——”萧綦抢到桥边,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断。

  转瞬间,我全身凌空,随贺兰箴悬于桥下吊索。

  贺兰箴脸色惨白,单凭一臂悬挽,阻住下坠之势,额上汗出如浆。

  “我身上有磷火剧毒。”我仰面望了萧綦,微微一笑,“你快走……”

  萧綦一震,脸色剧变,决然探身伸手,“抓着我!”

  我摇头,“你快走!我与他同归于尽!”

  “好,好一个同归于尽……”贺兰箴蓦的大笑,扬手将银丝一扣,“萧綦,我们恩怨就此了断!黄泉路上,你也一起来吧!”

  我骇然,低头见银丝急速收紧。

  萧綦半身探出,勃然怒喝,“手给我!”

  他甲胄浴血,凛然生威,眼底是不容抗拒的决绝——生死一念间,我再不能迟疑,猛然将心一横,奋力挣出,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腰间银丝骤紧——就在这一刹那,眼前匹练般剑光斩下!

  骨头断裂之声脆如碎瓷。

  一蓬猩红喷溅我满脸。

  贺兰箴的惨呼凄厉不似人声,渐远渐杳,急速向桥底坠去。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一发力,将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将我与他双双掼倒。

  我跌入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腰间玉带完好,银丝的彼端赫然连着一只齐腕斩下的断手,贺兰箴的断手!

  萧綦一剑斩断了贺兰箴扣住银丝的手。

  “好了,没事了……”一个低沉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说,一边小心翼翼除下我腰间玉带。

  我怔怔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颜,却只看到身上、手上,到处是血……天地间一片猩红……

  火,惨碧色的火,笼罩了天地,呼呼的风声刮过耳边,忽然一道剑光陡然掠起,天地间俱是血红一片,大股大股的鲜血如洪水一般涌来,即将没顶……

  我极力挣扎,神智渐渐清明,却怎么也睁不开眼。

  仿佛置身惨碧色大火之中,全身痛楚无比,稍稍一动,胸口便传来牵心扯肺的剧痛。

  混沌中几番醒来,又几番睡去。

  梦中似乎有双深邃的眼睛,映着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一双温暖的手,不时抚在我额头;朦胧中,是谁的声音,低低同我说话?

  我听不清他说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便渐渐安宁下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睁开眼。

  床幔低垂,烛火摇曳,隐隐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

  深深吸一口气,触摸到柔软温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梦中。

  那一场噩梦是真的过去了,此刻我安然躺在床榻上,真的已经安全了。

  方才的梦里,血光剑影,风声呼啸……我蓦然一颤,想起口中满是腥热血肉;想起剑光纵横,刀锋掠鬓而过;想起纵身而下,身在虚空……想起那双坚定有力的手臂。

  那一刻,我身如断羽,即将堕向死亡之渊,却是那一剑,横空斩断死亡的触手,将我从黄泉路上抢回,抢回那温暖坚实的怀抱。

  垂幔外隐约有人影晃动。

  熟悉的声音低低传来,“王妃可曾醒来?”

  “回禀王爷,王妃伤势已有好转,神智还未清醒。”一个老者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三天了……”萧綦的声音忧切,“那一掌,莫非伤及了心脉?”

  “王爷勿忧,那一掌虽是伤在要害,但掌力未用足三成,不至损及心脉。只是王妃脉象微弱,伤病郁结已久,不能用药过急,否则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无声,只有浓郁的药味弥散,我勉力抬手,想掀开垂幔,却全然没有力气。

  只听沉沉一声叹息,“若是那一掌,贺兰箴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这是谁的声音,不是方才的老者,也不是萧綦。

  “此番是我大意轻敌了,此时想来,仍觉后怕……”萧綦的声音透出自嘲的笑意,“怀恩,你想不到罢,我出生入死,身经血战无数,竟也有怕的时候。”

  “末将只知道,关心则乱。”

  萧綦低低笑了一声。

  “王爷,那贺兰余孽……”

  “行了,此事明日再议,你退下吧。”

  “是。”

  外头再也声息,良久沉寂。

  我隔着床幔望去,隐约见到一个挺拔的身影,淡淡映在外头屏风上,侧颜轮廓有如斧削刀刻。

  那个侧影,凝立不动,似乎隔了屏风,正凝望我所在的内室。

  我亦静静凝望他屏风外的身影。

  关心则乱,这四个字浮上心头,不觉双颊已发烫。


十二、爱憎

垂帘动,珠玉簌簌有声,他的脚步声转入内室,身影清晰映上床帷。

  我侧首看着他,心里怦怦急跳,似惴惴又茫然。

  他凝立不语,隔了一道素帷静静看我。

  五月间的天气已换上了轻软的烟罗素帷,隔在其间如烟雾氤氲。

  我看他,隐约只见形影;他看我,也只怕不辨面目。

  侍女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

  他抬手,迟疑地抚上罗帷,却不掀起。

  我不知所措,心中越发跳得急了,一时竟满手是汗。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

  他语声沉缓,却令我心中一窒,屏住了气息听他说下去。

  “王妃,我知你已醒来……我对你不住,若愿给我机会弥补,你便开口;若是不能原谅,萧綦自愧,必不再惊扰,待你伤好,立即遣人送你回京。”

  一句话,掀起千重浪,我静静听着,心底却已风急云卷,如暴雨将至前的窒迫。

  未等我质问责备,他已自称“有愧”,一句“对不住”,触动我心底酸楚,百般滋味都纠结在了一处;甚至,我还未曾想好怎样面对他,怎样面对彼此间恩怨重重,他却已为我预设好了选择——我只需要选择开口,或是沉默,便是选择了原谅,或是离去。

  何其简单。

  真的如此简单吗?

  隔了罗帷,我定定看他,分不清心中纠结酸痛的滋味,到底是不是恨。

  他立在床前,负手沉默,并不看我。

  一室寂静,光影斑驳,只有沉香缭绕。

  这是何其决绝,何其霸道的一个人,要么原谅,要么离开,不容我有含糊的余地。我该愤怒的,可是偏偏,他给出的选择和我想到了一处,或者原谅,或者痛恨,从没有想过第三条路可走——这一刻,我们竟默契至此。

  他已伫立良久,等待我的选择,等待我开口唤他,或是继续沉默。

  望着他模糊身影,万千慨然,终于化作无声一叹。

  他转身,向我望过来,隔了罗帷竟也能感觉到那迫人的目光。

  我一时窒住,被他的目光迫得忘了呼吸,忘了开口。

  片刻僵持沉寂,他一言不发,断然转身而去。

  “萧綦。”我脱口唤出他的名字。

  这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音低哑,力气微弱,连自己都听不分明。

  他没有听见,大步走向外间,眼前便要转出屏风。

  我恼了,尽力提起声气,脱口道,“站住。”

他身影一顿,蓦的驻了足,怔怔回头,“你,叫我站住?”

  这一声耗尽气力,牵动胸口伤处,我一时痛楚得说不出话。

  他大步赶过来,霍然掀起罗帷。

  眼前光亮骤盛,我蹙眉抬眸,目光直落入一双深眸里去——这双眼,就是这双眼,悬崖之上惊彻我心魄,昏迷中不断在我眼前掠过似能洞彻生死,包容悲欢,予我无穷尽的力量与安定。

  此刻这双眼越发幽黑,深不见底,似笼罩了浓雾。

  四目相对,各自失神。

  “不要动。”他蹙眉,按住我肩头,转头传唤大夫与侍女。

  大夫、医侍、婢女匆匆进来,满屋子的人忙着端药倒水,诊脉问安,耳边一片颂吉之声。

  料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惨淡难看,转头向内,不想被他看见。

  大夫诊脉片刻,连声恭喜大安。医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上前欲将我扶起。

  却听他道,“药给我。”

  他侧坐榻边,极小心地扶起我,让我靠在他胸前。

  陌生而强烈的男子气息将我包围,隔了衣襟,隐隐感觉到他的体温

  “这样舒服么?”他扶住我肩头,低头凝望我,目光温和专注。

  我顿觉脸上发烫,慌忙低眸,不敢看他。一场伤病竟将我变得这样胆小了,我低头,忽觉暗恼,为什么要怕他……一时倔傲心起,我蓦的抬头,迎上他目光。

  原来他是这样子的……轮廓如斧削,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

  “看够了么?” 他看着我,不掩揶揄,“看够就喝药吧。”

  我连耳后也发烫起来,只怕脸上已是红透,索性大大方方将他从头看到脚。

  “如何?”他含笑看我。

  我淡淡转头道,“并没有三头六臂。”

  他朗声大笑,将药碗递到我唇边,一面看着我喝,一面轻拍我后背,落手极轻,也笨拙之极。

  我低头喝药,背后感觉到他掌心的温热,心里不知为何,软软的,似塌下去一个地方。

  药味很辛涩,我皱眉喝完,立即转头道,“蜜水。”

  “什么?”他愕然,我亦呆住……往日在家,母亲知道我怕苦,每次喝过药,总是立即递上雪莲蜂浆调制的蜜水。我低头,想起母亲,想起父亲和哥哥,泪水不由自主涌上。

  泪水坠落,溅在他手背。

  一路凶险,命悬顷刻的关头,都不曾落泪……而此时,在他面前,我竟无端落了泪。

  他沉默,放下药碗,伸手替我拭泪。

  手指触到脸颊,我一颤,随即低下头,任由他掌心粗砺的皮肤抚过我脸颊。

  “没事的。”他柔声道,“良药苦口,睡一觉醒来伤势又会好很多。”

  口中药味仍觉辛涩,心头却不那么酸楚,渐觉温暖安稳。

  “睡吧。”他将我放回枕上,握住我的手,点点暖意从他掌心透来……我有些恍惚,不知是药效发作,还是一时错觉,眼前模糊见到小小的子澹,如幼时一样伏在我榻边,踮起足尖,伸手来摸我的额头,趴在我耳边细声说,“阿妩妹妹,快些好起来。”

  鼻端一酸,我睁眼看他,却见子澹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萧綦的眉目。

  在此刻,是谁抚着我额头,又是谁在握紧我的手……

  之后数日,我总在药效下整日昏睡,内伤旧疾似乎日渐好转。

  偶尔清醒的片刻,我会期待从侍女口中听到萧綦的消息。

  但是,他并没有来过,自那日离去就没有再来过。

  只有一名姓宋的将军,每日都奉命前来询问医侍,将我的情形回报萧綦。

  侍女说王爷军务繁忙……我默然以对,分不清心中晦涩滋味,究竟是不是失落。

  或许原本就不该存有期许,或许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仍是他,我仍是我。

  清醒之后,我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京中是否已经得到我脱险的消息,父母是否已安心;二是贺兰箴一党是否伏诛。那日,贺兰箴断臂坠崖,惨烈景状历历如在眼前。当时在崖上,我随他一起跃下,满心都是与之俱忘的恨与杀意。想来我是恨他的,那一路上的屈辱,均是拜他所赐。

  至今颈上、臂上还留着他扼伤的痕迹,受他那一掌的内伤也还未愈。

  昏迷的噩梦里,我时而见到那个白衣萧索的身影,见到他满身浴血,坠向无底深渊。那么高的悬崖,又被斩断一臂……想来此刻,他已是白骨一堆了。

  然而,我记得大夫的话,“所幸这一掌未用足三成力道,否则……”

  狂怒之下的一掌,他只用了三成不足的力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手下留情,也不知道那一刻,他是否良心复苏。这些疑问,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只是每每想起那一掌,想起当日种种,当初立誓杀他的恨意,不觉已淡去,徒留怜悯与怅然。

  我记得,那一天,死了那么多人。

  先是校场之上血肉杀戮,朝廷钦差命丧当场;继而是山中栈道,夺路追杀,萧綦以一人之力接连斩杀三人,洞穿咽喉的箭矢、身首分离的头颅、断臂、热血……有生以来,我从未见过,甚至想也不曾想过这般景像。

  真正目睹那一幕,我并没有昏厥,甚至没有惊恐失措。

  从前在御苑猎鹿,第一只鹿被哥哥射到,献于御前。太子妃谢宛如看到死鹿,只一眼便昏厥过去。皇上感叹,称太子妃仁厚,姑姑却不以为然。

  想来,我一定是不仁厚的。

  朝廷钦差串通外寇劫持王妃,行刺豫章王,事败身亡……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震动,京中只怕早已掀起万丈风浪。萧綦会如何上奏,父亲如何应对,姑姑又会如何处置?

  我虽神志昏沉,心中却清醒明白,前后种种事端,翻来覆去地思量,隐隐觉出叵测,似有极重大的关系隐藏其中。我却什么也不知道,被他们里里外外一起蒙在鼓里。

  萧綦不来,我只能向身边医侍婢女询问。

  可这些人通通只会回答我两句话,要么“奴婢遵命”,要么“奴婢不知,奴婢该死”。

  一个个屏息敛声,畏我如虎狼,真不知萧綦平日是怎样严酷治下。

  只有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年少活泼些,偶尔能陪我说说闲话,也不过是有问便答。

  烦闷之下,我越发思念锦儿。

  晖州遇劫之后,就此与她失散,也不知道她是留在晖州,还是已被送回京中。

  夜里,靠在床头看书,不觉乏了,刚恹恹阖眼,便听见外面一片跪拜声。

  金铁交触声里,橐橐靴声直入内室,萧綦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王妃可曾睡了?”

  “回禀王爷,王妃还在看书。”

  他突然到来,一时令我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匆忙间放下书,闭目假寐。

  “这是要做什么?”萧綦的脚步停在外面。

  “禀王爷,奴婢正要替王妃换药。”

  “退下。”萧綦顿了一顿,又道,“药给我。”

  侍女全部退出内室,静谧的房中更是静得连每一声呼吸都清晰可闻。

  床幔被掀起,他坐到床边,与我近在咫尺。

  我闭着眼,仍感觉到他迫人的目光。

  肩头一凉,被衾竟被揭开,他拨开我贴身中衣的领口,手指触到肩颈伤处。

  他的手指与我肌肤相触,刹那间,激得我身子一颤,全身血液似乎一瞬间冲上脑中,双颊火辣辣地发烫。耳中听得他低声笑谑,“原来有人睡着了也会脸红?”

  我霍然张开眼睛,被他的目光灼烫,从脸颊到全身都有如火烧。

  羞恼之下,我躲开他的手,拉起被衾挡在胸前。

  他大笑,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我,突然一凛,伸手捉住我手腕。

  我脱口低呼,腕上青紫淤伤处被他握得生痛。

  萧綦松手,脸上笑容敛去,淡淡扫我一眼,“他们对你用刑?”

  “只是皮肉伤,也没受什么罪。”我抽回手,抬眸却见他目光如霜,杀意如刃。

  我一惊,话到嘴边再说不出口,仿佛被寒气冻住。

  “让我看看。”萧綦面无表情,突然揽过我,一把拂开我衣襟。

  我惊得呆住,在他杀机凛冽的目光下,竟忘了反抗。

  灯影摇曳,我的肌肤骤然裸露在他眼前,仅着小小一件贴身亵衣,浑若无物。

  见我身上并无更多伤痕,他眉心的纠结这才松开,将我衣襟掩上,淡淡道,“没事就好,他若对你用刑,那十七个贺兰人也不用留全尸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才低声问他,“那些贺兰死士,你都追获了?”

  我记得当日,他是允诺过贺兰箴,三军概不追击的。

  “区区流寇,何需劳动三军。”他淡然道,“突厥的人马早已挡在疆界,岂会放他们过去。”

  “贺兰箴不是突厥王的儿子吗?”我愕然。

  萧綦一笑,“不错,可惜突厥还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忽兰王子——贺兰箴的从兄,突厥王的侄子。”

  “难怪你会知道贺兰箴的计划。”我恍然洞明,那灰衣大汉一路跟随,照理说只能探得行踪,未必能获知贺兰箴的计划。原来,真正的内应是他们自己人,出卖贺兰箴的正是他的兄弟,与他有着王位之争的忽兰王子。

  一时间,我不寒而栗。

  贺兰箴自以为有钦差为内应,想不到萧綦早已与忽兰王子联手。

  一环环都是算计,一处处都是杀机,谁若算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萧綦、贺兰箴、徐绶……他们都活在怎样可怕的圈套中。

  我怔怔凝望萧綦,只觉他的眼睛越看越是深邃,深不见底,什么也看不清。

  他亦凝视我,忽然莞尔,“怕我么?”

  方才还寒意凛冽的一双眼睛,仿如深雪渐融。

  我怕他吗?当年遥遥望见他率领三千铁骑踏入朝阳门,那一刻,我是怕过的。

  可如今,与他近在咫尺,与他共历生死,见过他在我眼前杀人……我还怕吗?

  我扬眉看他,往事历历浮上心头,百般滋味俱全。

  “不,我恨你。”我直视他。

  他目光一凝,随即笑了,“不错,我确实可恨。”

  连一句辩解开脱的话都没有,他就这么承认了,我一时语塞。

  “你可有话对我说?”我咬了咬唇,心下有些颓软,事已至此,便给彼此一个台阶吧。

  “你想知道什么?”他竟然这样反问我。

  胸中一口怒气涌上,我气极,转眸见他笑容朗朗,整个人身上有灼人的光芒。

  当年洞房之夜,不辞而别,他一直欠我一个解释。

  我不在乎他能弥补什么,但这个解释,攸关我的尊严,和我家族的尊严。

  耿耿三年,最令我不能释怀的,就是这一口意气。

  我看着他的笑容,怒极反笑,缓缓道,“我欠了你一件东西,现在还给你。”

  萧綦微略一怔,笑容不减,“是什么?”

  我靠近他,扬眉浅笑,忽然挥手一掌掴去。

  这脆生生的一掌,拚尽了我的全力,不偏不倚掴在他左颊。

  他愣愣受了这一巴掌,没有闪避,灼人目光直迫住我。

  两人一时僵持,他脸上渐渐显出泛红指印和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这本是大婚之夜,就该送你的,不料欠了这么久。”我仰脸直视他,手掌火辣辣的痛,心中却畅快之极,恨不能大笑出声。

  “多谢,现在我们两清了。”他唇角微牵,笑意渐浓,握住我火辣作痛的手掌,翻过来看了一眼,见掌心红肿一片,当即失笑,“旧伤未去,又添新伤。”

  我愤然挣脱不得,却见他的目光从我面孔滑下,直滑向胸前——这才陡然察觉,我衣襟半敞,胸口大片雪白肌肤都被他看在眼中。

  “你无耻!”我羞愤得无地自容,偏偏双手被他控住,半分挣脱不得。

  他叹口气,一手将我圈住,一手拿起药膏,“再乱动,只好脱光了衣服上药。”

  我相信他说得出,自然做得到。徒劳之余,只得狠狠咬了唇,不敢乱动。

  他用手指蘸取药膏,仔细涂在我肩颈手腕的外伤处。伤处已经愈合,不觉怎么疼痛,他的手指停留在我肌肤上,缓缓按揉药膏,带起一片酥痒……偏偏,他还含笑看着我。

  侍女上药从来没有这许多麻烦,他是故意作弄我。

  我瞪着他,气结无语。

  他颇有深意地看我一眼,“如此凶悍……很好,命中注定嫁入将门。”


十三、祸福

烛影跳动,将他的侧影映在床头罗帷,忽明忽暗。
  我无奈地侧了脸,不看他,也不敢再挣扎,任由他亲手给我上药。

  此时已近深夜,罗帐低垂,明烛将尽,内室里只有我与他单独相对。这般境地下,我偏偏是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更与他肌肤相触……纵然已有三年夫妇之名,我仍无法抑止此刻的紧张惶惑,手指暗自绞紧了被衾一角。

  萧綦一言不发,间或看我一眼,那似笑非笑的神色越发令我心下慌乱,耳后似火烧一般。

  “下来走走。”他不由分说,将我从床上抱起来。

  脚一沾地,顿觉全身绵软无力,不得不攀住他手臂。

  “你躺得太久了。”萧綦笑笑, “既然内伤已好,平日可以略作走动,一味躺着倒是无益。”

  我抬眸看他一眼,倒觉得新鲜诧异。自幼因为体弱,稍有风寒发热,周围人总是小心翼翼,一味叫我静养,从没有人像他这般随意,倒是很对我的脾性。

  他扶我到窗前,径直推开长窗,夜风直灌进来,挟来泥土的清新味道,与淡淡的草木芬芳。

  我缩了缩肩,虽觉得冷,仍贪婪地深吸一口气,好久不曾吹到这样清新的晚风。

  肩上忽觉一暖,却见萧綦脱下自己的风氅,将我紧紧裹住。

  我僵住,整个人陷入他臂弯,裹在厚厚的风氅下,被他身上独特而强烈的男子气息浓浓包围。

  我从来不知道,男子身上的气息会是这样的……无法分辨的味道,温暖而充满阳刚,让我想起正午炽热的阳光,想起马革与铁,想起万里风沙。

  我记得哥哥和子澹的味道,哥哥偏好杜蘅,子澹独爱木兰。他们行止之间,总有一缕隐隐香气。京中权贵之家,都存有远自西域进献的香料,都有美貌的稚龄婢女专司调香。连贺兰箴那样的异族男子,衣上也有薰香的气息。

  唯独萧綦没有,在这个人身上,我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绵软,一切都是强悍、锋锐而内敛的。

  月白,风清,人寂。

  我似乎听得见自己心口怦怦急跳的声音,竟有些许恍惚。

  “我不冷。”我鼓足勇气开口,想从他臂弯中挣脱,挣脱这一刻的慌乱心跳。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不见底。

  “为何不问我这几日去了哪里?”他似笑非笑。

  方才见他风尘仆仆的进来,一身甲胄,面有倦色,我已猜到他是远行而归。

  这大概是他一连几日都没有来看我的原因。

  可他若有心让我知道,大可以提前知会,如今才来问我,算是一种试探么?

  我冷冷回眸,“王爷自然是忙于军务,去向岂由我来过问。”

  萧綦牵了牵唇角,“我不喜欢口是心非的女人。”

  “是么。”我一笑,微微仰头,任夜风吹在脸上,“我还以为,自视不凡的男人,大都喜欢口是心非的女子。”

  他一怔,旋即扬声大笑,爽朗笑声回响在寂静夜里。

  我亦莞尔,抬眸静静看他,心绪起伏莫名。

  看着他下颌微微透出湛青的胡荏,越发觉得落拓洒然。

  即便抛开权位名望,抛开加诸在他身上的耀目光芒,单论风仪气度,他亦是极出色的男子。

  所谓英雄美人,原来并非文人杜撰的风流。

  假如没有当年的赐婚,假如与他今日方始初见,假如不曾识得子澹……我们会不会一见倾心,成全了这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然而世事弄人,这桩姻缘,从一开始就不圆满。

  眼下这番良辰美景,让我舍不得打破,即便只得片刻旖旎,也是好的。

  我紧闭双唇,那些在心中兜转了千百回的话,迟迟不能出口。

  如果闭口不提从前,一切从此刻开始,我们又会怎样?

  夜风更凉了。

  萧綦走到窗边,合上了长窗,背向我而立,似漫不经心道,“这两日,我去了疆界上一处荒村。”

  我在案几旁坐下,心下略作思量,已明了几分。

  “是去见一个特殊的敌人?”我蹙眉看他。

  萧綦转身,含笑看我,“何谓特殊的敌人?”

  我低眸,不知该不该让他知道我的思量,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缓缓开口,“有时候,敌人可以变成盟友,朋友也可能变成敌人。”

  “不错。”萧綦颔首微笑,语带赞赏,“此人确是我的敌人。”

  他果真是去见了忽兰,难怪数日不见踪影,王府中人只知他在外巡视军务,谁也不知他在何处。主帅私会敌酋,传扬出去是通敌叛国的大罪,此番行踪自然不能泄露半分。

  我蹙眉道,“徐绶已死,贺兰伏诛,一应罪证确凿,为何还要走这一遭?”

  他并不回答,眼底仍是莫测高深的笑意,隐含了几许惊喜。

  然而我实在不明白,就算那忽兰王子手中另有重要罪证,他也只需一道密函,遣人传达即可,何必冒了这等风险,亲自去见那突厥王子。

  或者说,他还另有计算?

  “你猜对一半,却猜错了人。”萧綦笑道,“这个特殊的敌人,并非忽兰。”

  我怔住,却听他淡淡道,“忽兰此人,倒也骁勇善战,在沙场上是个难得的对手。可惜悍勇有余,机略不足,论心机远不是贺兰箴的对手。”

  烛光映照在萧綦侧脸,薄唇如削,隐隐有藐然笑意,“若非这蠢人送来的信报,误传了贺兰箴布下的假象,延误我布署的时机,你也不至落入贺兰箴手里。”

  他冷哼,“日后与贺兰箴交手,只怕他死状甚惨。”

  我惊得霍然站起,“你是说,贺兰箴还活着?”

  萧綦侧首看我,眼中锋芒一掠而过,但笑不语。

  “你去见了贺兰箴!”我实在惊骇太过,那个人断腕坠崖而未死,倒也罢了;真正令我震惊的是,萧綦非但没有派人追击格杀,反而私下密见此人。

  迎着他深不可测的目光,我只觉得全身泛起寒意。

  “我不仅见了他,还遣心腹之人护送他回突厥,击退忽兰的追兵。”萧綦的笑容冷若严霜,缓缓道,“此去全看他的造化,但愿他能返回王城,不负我此番苦心。”

  我低了头,脑中灵光闪过,是了……前因后事贯通,万千扑朔思绪,霍然明朗。

  ——他原本与忽兰王子联手除掉贺兰箴,更将计就计铲除徐绶一党;而今见贺兰箴侥幸未死,而徐绶已除,他便改了主意,非但不杀贺兰箴,反而助其回返突厥。以贺兰箴的性子,势必对忽兰恨之入骨,王位之争再添新仇,就此两虎相争,突厥必陷入大乱。

  一时之间,我心神震动,恍惚又回到当年的朝阳门上,初见犒军的那一幕。

  当时只觉他威仪凛凛,气魄盖世,自那时起,豫章王萧綦的名字,在我心中已是一个传奇。

  待得嫁了他,三年独守,我只知自己嫁了一个心硬如铁的英雄,除此对他一无所知。

  此后宁朔重逢,生死惊魂,亲眼目睹他喋血杀敌,方知那赫赫威名,尽是热血染就。

  及至此时,他就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说来,浑如夫妻间闲谈。然而挥手之间,早已搅动风云翻覆,设下这庞大深远的棋局……只怕天朝边疆、突厥王廷、两国黎民,都已被置入这风云棋局之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命运就此改变。

  一个英雄,远远做不到这一切。

  我恍然有大梦初醒之感。

  此刻站在我面前的人,不再只是一个疆场上的英雄,而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有生杀予夺之权的统兵藩王,是名将亦是权臣,甚而,在我心底隐隐浮出一种错觉,似乎预见他将叱咤风云,虎视天下。

  这个突兀而现的念头,令我心神俱震,心中激荡难抑。

  “英雄当如是……”我由衷感叹,几欲为这番深谋远略击节大赞。

  萧綦笑而不语,缄默负手,只是深深看我,眼中不掩激赏之色。

  半晌,他缓缓开口,“一个闺阁女子,竟有这番见识。”

  向来听惯溢美之辞,第一次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赞赏之语,我竟暗暗喜悦。

  然而,思及贺兰箴的怨毒目光,我忍不住叹道,“那人恨你入骨,此去纵虎归山,不知日后他又会想出什么恶毒的法子来害你。”

  萧綦淡淡笑道,“虽说知己难逢,能得一个有能耐的对手,何尝不是乐事。”

  我一呆,旋即微笑颔首。

  所谓当世名士,所见多矣,从没有人让我如何心折。从前,哥哥总说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然而他却不知——并非我心气高傲,只是未曾遇到胸襟气度足以令我折服之人。

  而今,我是遇到了。

  正自低头出神,萧綦不知何时走到面前,伸手抬起我的脸。

  “你怕贺兰箴对我不利?”他噙了一丝笑意,目光却灼灼迫人。

  我陡然一窒,似被什么烙烫在心头,慌忙侧头避开他的手。

  分明还是五月的天气,却莫名一阵发热,只觉得房内窒闷异常。

  “你,要喝茶么?”

  局促之下,我不知如何掩饰自己的慌乱,答非所问地回了这么一句。

  借着起身去取茶盏,背转了身子,仍能感觉到他灼人目光。

  我强自敛定心神,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然而心中怦然跳动,竟让我手腕微微发颤……这是怎么了,有生以来,从不曾失态至此。

  蓦的,手上一紧。

  我的手被他从身后握住,这才惊觉杯中茶水早已溢满,我却还茫然出神,径直往杯中倒茶。

  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接过我手中的茶壶,另取了一只杯子,重新倒茶。

  我羞窘不已,他却悠然将茶倒好,含笑递了过来。

  “还是我来侍候王妃为好。”他语声低缓,笑意温煦。

  即便我再愚钝,这男女情事,总是懂得的。

  那一杯茶已递到面前,稳稳端在他手里,我却没有伸手去接。

  我静静抬眸看他,想分辨出他眼底的情愫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四目相对,一时沉静无声。

  他目光深邃,那一点灼人的光亮却黯了下去,“你还是不肯原谅?”

  “原谅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竭力平淡地开口,“你有什么,需要我原谅?”

  原本以为,他若不肯解释,我亦永远不会问。

  那个大婚之夜,是我一生难忘的耻辱。

  烛影摇曳,映照在萧綦脸上,将他的神色照得格外清楚。

  他蹙眉,唇角紧抿做一线,似乎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方歉然道,“当日事出紧急,我不得已……”

  好一句不得已,时至今日,他仍用这拙劣的借口来敷衍。

  我愤然抬眸,冷冷道,“就算冀州失守,急待你驰援平叛,也未必就急在那一时半刻。”

  “冀州失守?”萧綦霍然转头,眼底有错愕之色掠过,似听见了十分不可思议之事。

  我怒极反笑,“怎么,王爷已经不记得了?”

  萧綦沉默,面无表情,那错愕之色也只一闪即逝,再无痕迹。

  “左相……岳父大人只说冀州失守,没有告诉过你别的?”他沉声问道。

  “王爷这话什么意思?”我心头一跳,定定看他。

  他眉心紧锁,目光深沉慑人,“那之后,左相一直都是这么说?”

  这一番话,连同他的神色,令我心底阵阵发寒。

  我仰起头,竭自镇定地与他对视,“恕王儇愚昧,请王爷说明白些。”

  房里陡然陷入僵持的死寂。

  我与他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开口,却能感觉到他的凝重。

  烛芯突然剥的一声,爆出一点火星,陡然令我想起那个红烛空燃的夜晚。

  浓重的悲哀从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萧綦深深看我,眼里神色莫测,“你真想听我说个明白?”

  “是。”我抿唇直视他。

  他缓缓道,“很好,不论再艰难的事,总要自己承担。”

  我咬唇点了点头。

  他负手踱至窗下,背向我而立,缓缓道,“大婚之日,若没有左相大人的手谕,我岂能调动王氏一手控制的京畿戍卫,连夜开城离京?”

  我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心口骤然抽紧。

  “说下去。”我挺直脊背,定定望住眼前烛火。

  他的语声平缓,不辨喜怒,仿若在说一个旁人的故事——

  “皇上不满太子顽劣,外戚专权,早有易储之心。而太子倚仗王氏之势,若要易储,则务必废去外戚。这些年,皇后和你父亲已把持了半壁朝政,惟有右相温宗慎与皇族亲党,力拒外戚干政,暗中支持皇上易储。两派势力,一直相峙不下,朝中门阀世家,纷纷陷入争斗,无心边关军务,守土开疆尽仰赖我等寒族武人之力。及至我平定边关,独揽四十万大军之时,朝廷始知忌惮。右相温宗慎力主削夺武人兵权,又恐动摇边疆,不敢贸然动手。他却不知,皇后与左相,已经另有计量。”

  他顿住,我却已明白他言下所指。

  仿佛一桶冰雪从头顶浇下,刹时寒彻——原来那时候,他们便已想到了联姻之计。

  难怪姑姑一直反对我与子澹的情事,难怪父亲总是谢绝那些提亲之人。其中不乏京中望族,甚至是与王氏齐名的侯门世家。那时母亲曾笑叹,“只怕在你爹爹眼里,除了皇子,谁也配不上他的掌上明珠。”

  那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道,爹爹一早看中的东床快婿,并不是空有一个尊贵身份的子澹,即便子澹将来即位,父亲也不会满足于区区一个国丈之名。姑姑更不会容忍旁人夺去她儿子的皇位。

  王氏需要拥有更大的势力,除了朝堂与宫闱,更需要来自军中的支持。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看中了萧綦,而萧綦也看中了王氏。

  我竟然想笑,一面笑,一面望向萧綦,“让皇上赐婚,是你的主意,还是皇后的授意?”

  “是我。”萧綦转身,迎着我质疑的目光,眼中歉意深深,“我曾奉懿旨,密见皇后与左相……”

  他不必说完,我已然懂得。

  我微笑,只能微笑,除此再没有什么可以支撑仅存的骄傲。

  “那么大婚当日,又是怎样?”我缓缓开口,一字字说来,竭力不让声音发抖。

  萧綦蹙眉看我,隐有负疚不忍之色,目光久久流连在我脸上。

  我仰头,执拗地望定他,等他说下去。

  “我以平定南疆之功,御前求娶王氏之女,得皇后亲口允诺,皇上无奈,当廷赐婚。右相一党就此坐立不安,遂与皇上密谋,欲趁我回京成婚之际,密调长宁候赶赴宁朔,执皇上密旨,接掌军中大权。待我行完大婚,圣旨即刻降下,任我为太傅,名义上晋为三公之列,实则将我架空兵权,留困京城。此事有皇上为援,行动隐秘迅捷,待我与左相知悉端睨,已经是大婚当日。我们当机立断,借冀州失守之机,调遣禁军,连夜开城离京。恰逢突厥北犯,天意助我,长宁候守城不力,被我以军法问斩。至此力挽巨澜,令皇上削权之计落空。此后我以突厥扰境为由,固守宁朔,三年不归,与左相内外相应,令皇上莫可奈何。”

  萧綦这一番话,语速极快,只拣紧要经过道来,似乎不忍一一详述。

  我一时有些恍惚,怔怔抬眸,“一切因由,便是如此?”

  “是。”他深深看我,满目怜惜愧疚,却只答了这一个字。

  我低头回想他的每一句话,想找出一个漏洞来反驳他,证明这一切都是假话。

  可是没有用,非但找不到漏洞,反而越想越是明晰,许多被遗忘的细节,此时回头想来,竟与他的话一一吻合。甚而,一些事,当年我也曾暗自质疑过……只是那时,我绝不会想到,这一切都来自我至亲至信的家人。

  我不会,也不敢这样想。

  父亲和姑母,怎可能是他们欺骗了我——骗了我,利用我,到如今依然隐瞒我,将一切罪咎推予萧綦,让我永远沉沦于孤独怨愤之中,如同又一个姑母,身边再没有可亲之人,只能永远依附于家族,忠于家族,直至将毕生奉献于家族。

  然而,是他们,偏偏就是他们。

  别人可以骗我,我却再也骗不了自己。

  一切都已经清楚明了,再透彻不过。

  五月的天气,我却像浸在冰水之中,这样冷,冷得寒彻筋骨。

  “王儇。”我听见萧綦的声音,听见他唤我的名字。

  我茫然抬眸看他,看着他走到我面前,揽住我肩头,将我轻轻环住。

  他的怀抱很温暖,如同他的声音,满是怜惜,“你在发抖。”

  “我没有!”我抬头,自心底迸发的倔强,令我陡然生出力气,从他怀中挣脱,“谁说我发抖,我没有……不要碰我!”

  我觉得痛,全身都在痛,不能容忍任何人再触碰我一下。

  “你,出去。”我撑着桌沿,勉力站定,再也忍不住全身的颤抖。

  他一言不发地望着我,那歉疚负罪的目光,越发如刀子割在我身上。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颓然道,“我没事,让我一个人歇歇。”

  他不语,过了许久才听见他转身离去,脚步声走向门边。

  我再支撑不了,颓然跌伏在案前,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泪水滚落。

  什么都想不起来,也说不出口,只能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身上骤然一暖,我惊回首,忘了拭去泪痕。

  萧綦俯身将那件大氅披在我肩上,只低低说了一句,“我就在外面。”

  看着他转身离去,我陡然惶恐,只觉铺天盖地都是孤独。

  “萧綦……”我哑声唤他,在他回转身的那刻,泪水再度滚落。

  他一步上前,将我拥入怀中。

  “都过去了。”他抚过我鬓发,“那些事,已经都过去了。”

  他将我抱得这样紧,手臂压到了伤处。

  我忍住痛楚,一声不吭,唯恐一出声,就失去了这温暖的怀抱。

  他的下巴触到我脸颊,些微的胡茬轻轻扎着我,隐隐刺痛而又安恬。

  “虽是过去了,你也终究要面对,不能一生一世躲在家族羽翼之下。”他凝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十四、疏离

一路孤身而来,惟有对亲人的挂牵和信赖,始终支撑着我。

  而这份支撑的力量,终于随着真相的到来而崩塌。

  在我心中,那个曾经完美无暇的琉璃世界,自大婚之日,已失去全部光彩;而今终于从九天跌落到尘土,化为一地瓦砾。从此后,即便宫阙依旧,华彩不改,我记忆里的飞红滴翠,曲觞流水,华赋清谈……也再不复当时光景。

  一切,都已经不同。

  有生以来,我从不曾哭得那般狼狈。

  失去外祖母的时候,固然伤心,却还不曾懂得世间另有一种伤,会让人痛彻心扉。

  当时尚有子澹,尚有家人……如今却只得一个陌生的怀抱。

  那一夜,我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也不记得萧綦说过什么。

  只记得,我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蜷缩在他怀中,他的气息令我渐渐安静下来,再也不想动弹,不想睁眼……

  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萧綦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我躺在床上,手里还抓着他搭在被衾外的风氅,难怪梦中恍惚以为他还在身边。

  心里突然觉得空空落落,仿若丢失了什么。

  被婢女侍候着梳洗用膳,我只任凭她们摆布,怔怔失神,心里一片空茫。

  一个圆脸大眼的小丫头,双手捧了药碗,半跪在榻前,将药呈上。

  这小小的女孩儿,个头还不足我未嫁前的身量。

  我瞧着她,一时不忍,抬手让她站起来。

  她将头埋得极低,小心翼翼立起,手上托盘却是一斜,那药碗整个翻倒,药汁泼了我半身。

  众侍婢顿时慌了,手忙脚乱地拥上来收拾,个个嚷着“奴婢该死”。

  那小丫头伏地不住叩头,吓得话也说不出来。

  “起来吧。”我无奈,看了看身上污迹,叹道,“还不预备浴汤去。”

  看着眼前这些战战兢兢的婢女,想一想自己的境地,不由低头苦笑。

  同样是韶龄女子,他人命若蝼蚁,尚且努力求生,我又何来自弃的理由。

  伤病之后未曾下床,每日由人侍候净身,多日不曾沐浴。

  幸好北地天凉,若是热天,怕是更加难耐。

  这些日子,我都不曾仔细照过镜子,不知变成了怎样一副模样。

  就算家人离弃我,旁人不爱我……我总还是要好好爱惜自己。

水气氤氲里,我微微仰头而笑,让眼泪被水汽漫过。

  谁也不会看到我的眼泪,只会看到我笑颜如花,一如大婚之后——当日我是怎样笑着过来,如今,仍要一样笑着走下去。

  没有温泉兰汤,香樨琼脂,这简单的木桶,腾腾的热水,倒也清新洁净。

  濯净了尘垢,四体轻快,神气为之一爽。

  看到侍女呈上的衣物,我顿时啼笑皆非。一件件锦绣鲜艳,华丽非凡,却没有一件可穿。

  “这都是谁预备的?”我随手挑起一件茜红牧丹绣金长衣,又看了看托盘中那副祖母绿手镯,骇笑道,“穿成这样,好去唱戏么?”

  那小丫头俏脸涨红,慌忙又要跪下请罪。

  “罢了。”我抬手止住她,懒得再看那堆衣饰,“挑一套素净的便是。”

  我转身而出,散着湿发,缓缓行至镜前。

  镜中人披了雪白丝衣,长发散覆,如墨色丝缎从两肩垂下。

  雪肤、云鬓、修眉如旧,眉目还是我的眉目,只是下颌尖尖,面孔苍白,比往日消瘦了许多。

  然而这双眼睛,一样的深瞳长睫,分明却有哪里不同了。

  是哪里不同,我却说不上来,只觉镜中那双漆黑的眸子,如有水雾氤氲,再也不见清澈。

  我笑,镜中的女子亦微笑,而这双眼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王妃,您看这身合适么?”小丫头捧了衣物进来,怯怯低头。

  我回眸看去,不觉莞尔,她倒挑了一袭天青广袖罗衣,素纱为帔,清雅约素,甚合我意。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面梳妆更衣,一面打量这小小女孩儿。

  她始终垂眸,不敢看我,“奴婢名唤玉秀。”

  “多大了?”我淡淡问她,随手挑了一支玉簪将湿发松松绾起。

  “十五。”她声音细如蚊蚋。

  我手上一顿,凝眸细看她,心下一阵怅然……才十五的年纪,和我当时一般大小。

  细看这女孩子,虽不及锦儿玉雪可人,却也眉目秀致,颇具灵气。

  想起锦儿,刚刚才抑下的酸楚又浮上心头……虽是主仆,却自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我而今自顾不暇,身如飘絮,更不知她又飘泊到了何处。

  一时间,心下窒闷。

  我默然走到窗前,却见庭中一片明媚,阳光透过树荫,丝丝缕缕洒进屋内。

  原来,竟已是暮春时节,连夏天都快到了。

  “这屋里太闷,陪我出去走走。”我遣退众人,只留玉秀跟在身边。

  步出门外,和风拂面,阳光暖暖洒在身上,眼前高柱飞檐,庭树深碧,顿觉豁然开朗。

  “王妃……您添件外袍,外头凉呢。”玉秀急急赶上来,手中抱了外袍,一脸忧切。

  我回眸看她,心中感动,却只笑道,“这时节,哪还穿得了外袍。”

  往年我是最喜欢夏天的,京中暑热,每到了五月春暮,宫中女眷都换上轻透飘逸的纱衣,行止间袖袂翩翩,衣带当风,一个个都恍若琼苑仙子。

  玉秀听我说起这些,满面都是神往之色。

  一路行来,所见庭院连廊大都简单朴拙,看似普通宅院,却又蔚然大气,倒有几分像是官衙。“这就是王爷府宅么?”我回头问玉秀。

  玉秀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王爷平日都在这里。”

  我点头,大致明了,想来萧綦一直以官衙为居所,并没有单独修建府宅。

  听闻他出身寒族,性好俭素,看来果真如此。若换作哥哥,哪里受得了这般简陋居处。

  我一时好奇,脱口问玉秀,“王爷平日在府中,都常做些什么?”

  “王爷大多时候都在外头,回到府里,也常忙到半夜呢。”玉秀侧首想了想, “对了,王爷常与宋将军下棋,还有时独个儿看书、练剑、喝酒……没别的了。”

  玉秀说到萧綦,满脸敬畏,话也渐渐多起来。

  我低头抿唇而笑,只觉那人好生古板,终日过得这样乏味。

  “府里连个歌姬都没有?”我随口笑谑,语声未落,却听一阵女子笑声传来。

  我驻足抬眸,却见前面廊下转出几名女子。

  几人乍一见到我,惊呆在原地,只望了我发怔。

  当先一人慌忙跪下,口称“王妃”,众人这才急急跪了一地。

  我凝眸看去,当先两名女子竟是女眷打扮,一人穿杏红窄袖衫,面容俏丽,身段窈窕,发间珠翠微颤;另一人衣饰简素些,年貌略轻,眉目更见娟秀。

  这身不同于寻常侍婢的打扮,我一眼看去,便已明白。

  心头似被狠狠捏了一下,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喉间发紧。

  是了……我怎会忘记了这一层。

  杏红衣衫的女子倒抢在我之前开口,“杏儿给王妃请安。”

  她一面说,一面抬起眼角看我,目光扫过我衣摆,低头间,耳畔翠环,莹莹光华一转。

  这双耳环倒令我想起了方才的祖母绿手镯,依稀是同一副物件。

  我顿时恍然,大约明白了那些华艳的衣饰是何人为我置办。

  “杏儿?”我含笑道,“本宫到府以来,起居都是由你打点么?”

  她略抬了抬眼角,“是奴婢的本分,只怕府里下人愚笨,让王妃受了委屈。”

  这般伶俐,倒是一副主母同客人说话的口气呢——我诧异到极处,不觉失笑。

  见我笑而不语,她似乎胆色更壮了些,索性抬头看我。

  乍一迎上我的目光,她倒呆了,来不及掩去目中惊羡之色。

  “倒是个标致的丫头。”我颔首微笑,“我身边正缺个伶俐的人,明日你就过来跟着玉秀吧。”

  杏儿面红耳赤,仰起头来,硬声道,“回禀王妃,杏儿是在王爷房里服侍的。”

  我本已转身,闻言冷冷回眸,“你是在对本宫说话么?”

  杏儿一僵,肩头发颤,一张俏脸变得煞白。

  我蹙眉看向玉秀,“王府里难道没有一点规矩?”

  玉秀躬身,脆生生答道,“回禀王妃,府里的规矩,主上有问,奴婢方可回话;主上在前,奴婢不得抬头直视;回禀主子问话,需得以奴婢自称……”

  地上一众婢女相顾瑟瑟,身子越伏越低,几近以额触地。

  杏儿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

  她身后那娟秀女子忙叩头道,“奴婢知罪,奴婢等无意冲撞王妃,求王妃饶恕。”

  我扫她一眼,淡淡道,“本宫喜欢伶俐的丫头,明日你也一起过来。”

  任她们跪地求恳,我径直拂袖而去。

  转过回廊,至无人处,玉秀忍不住欢笑出声,“这下可好,王妃一来,再没她放肆的份了!”

  我驻足,冷冷回眸,陡然沉下脸来。

  玉秀触及我目光,身子一缩,低头再不敢开口。

  我亦抿唇不语,胸口却似堵了一团寒冰,一时间气息翻涌,再难平静。

  ——这是早该想到的,谁家没有几个姬妾,何况似他这般位高权重,孤身在外的盛年男子。

  莫说贵为藩王,就连寻常府吏也有三妻四妾,更遑论风流贵胄如我家哥哥。

  哥哥迎娶嫂嫂之前,已有三名宠妾相伴;嫂嫂进门,又带来四名陪嫁媵妾;及至两年后,嫂嫂病逝,哥哥虽不曾再娶正妻,却又陆续纳了几名美人。

  母亲贵为长公主,下嫁父亲之后,也曾容许父亲纳了一房妾室……在我出生之前,那位韩氏就已去世,此后父亲再未纳妾,与母亲恩爱甚笃。

  不错,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可是,无论想到哥哥还是父亲,无论这世间有多少男子纳妾,这些理由,都无法平息我心绪的翻涌,也分不清这滋味,是恼怒,是心酸,还是什么。

  自从来到此处,遇见萧綦,我竟越来越不懂得自己。

  从前偶尔也曾想过,他常年在外,或许另有妾室——那时只觉得,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他不过是我名义上的夫婿,是父亲以我为筹码,换来的一个盟友。

  一念至此,我再忍不住失笑,心口却莫名刺痛,痛到了极处。

  我一手撑了廊柱,按住胸口,兀自笑出声来。

  玉秀慌了神,忙扶住我,“奴婢说错话了,求王妃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谁说我生气。”我甩开她的手,只是笑,渐渐笑出泪来。

  “王妃,您这是……”玉秀手足无措,几欲哭出来。

  看她焦急神情,倒似真的为我担忧害怕一般,越发令我酸楚莫名。

  我靠着廊柱,茫然望向四周——这里有我的夫婿,有我的王府,仆从众多,一呼百应,却只有这一个小丫头真正关心我的喜怒。

  眼前景致,越看越觉陌生,我突然很想回家。

  可哪里才是我的家……京城,晖州,还是这里?

  一时间,满心荒凉,冷意透骨。

  我骤然低头,掩住了脸,极力隐忍心中凄楚,任由玉秀怎么唤我,也不抬头。

  及至她猛然拉扯我袖子,朝我身后直直跪下去。

  我转身,见走廊尽头,萧綦负手而立,身后几名武将尴尬地退到一旁。

  望着他大步而来,我一时恍惚,来不及拭去泪痕。

  他未着戎装,只一袭宽襟广袖的黑袍,高冠束发,愈显清峻轩昂。

  “怎么在这里?”他皱眉,语声却温存,“北边天气凉,当心受寒。”

  听着他言语关切,我心头越发刺痛,漠然转头道,“有劳王爷挂虑。”

  他皱眉看我,一时相对无语。

  庭外风过,吹起我衣带飘拂,透衣生凉。

  他深深看我,似有话说,却终是无言。

  我淡淡笑了一笑,径直转身而去。

  回到房中,果真有些着凉,我闭目揉着额角,只觉头疼欲裂。

  本想小睡片刻,闭了眼,却毫无睡意,眼前一时掠过萧綦的身影,一时又是父母的模样。

  忽而想起了姑姑,想起她说,离开了家族的庇佑,我将一无所有
2007-1-25 19:4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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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的境地,果然是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飘泊,荣辱祸福,乃至生死都握于一人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不再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郡主,不再是父母膝下娇痴任性的小女儿,不再是被子澹永远呵捧在掌心的阿妩……这些都已经永远不再了。

  自踏入喜堂,成为豫章王妃的那一天,注定这一生,我都将站在这个男人身边,冠以他的姓氏,被他一起带入不可知的未来。

  边塞长风,朔漠冷月,在这边荒之地,我仅有的,不过是这个男人。

  如果他愿意,或许会为我支撑起一个全新的天地。

  如果他走开,我的整个天地,是否再次坍塌于瞬间?

  辗转枕上,有泪滑入鬓角。

  这世上,连父母亲人都会转身离去,还有谁会不离不弃。

  耳边还隐约萦绕着他昨夜的话,忘不了他说,“从今往后,你是我的王妃,是与我共赴此生的女人,我不许你懦弱”。

  如果可以,我愿意相信,相信他口中的此生……此生,还这样漫长。

  此生此间,原来,不只有我和他两人,还隔着这么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不相干,我原以为是不相干的。

  直到那活生生的女子站在我眼前,他的侍妾,他的女人……怎能是不相干。

  正恍惚间,外头隐隐传来人语声,入耳越发叫我心烦。

  “谁在喧哗?”我坐起来,蹙眉拢了拢鬓发。

  玉秀忙回禀道,“是卢夫人领了杏儿和玉竹两位姑娘,在外头候着王妃。”

  我沉了脸,第一次对下人厉色道,“这王府还有半点规矩么,本宫寝居之处,也由得人乱闯?”

  众侍婢慌忙跪了一地,瑟缩不敢回话,玉秀怯怯道,“回禀王妃,吴夫人说是奉了王爷口谕,带两位姑娘过来,硬要在此处等候王妃醒来,奴婢……奴婢不敢阻拦。”

  又来一个吴夫人,我满心烦闷都化作无名火,倒也想看看,这里还有多少放肆的奴才,不把我这空有虚名的王妃放在眼里。

  “传我的话,让方才喧哗之人到庭前跪候。”我掀帘起身,更衣梳妆。


十五、彼此

我端了茶盏,以瓷盖缓缓拨着水面翻浮的茶叶,始终一言不发。

  跪在堂下的妇人,一身新绸夹衣,腕上戴一只金钏,此刻面如土色,低头伏跪在地。这卢氏之前已经同两个侍妾在庭前跪了半晌,我只传她一人进来,依旧让二女跪在外头。

  待她向我叩拜之后,我只低头啜茶,也不开口,任由她继续跪着。

  此前更衣梳妆时,听玉秀说了个大概,王府中诸般人事,我已略知一二。

  这卢冯氏原是萧綦身边一名卢姓参军的继室夫人。萧綦从京中北返之后,恰遇随侍多年的老管事病亡,王府内务无人署理。卢参军便举荐了他在宁朔新娶的续弦夫人,暂时进府执事。这卢冯氏出身富家,知书识字,人也精明干练,将王府打理得有理有条。萧綦从不过问府中内务,日常事件都由卢氏作主,俨然是王府总管的身份。

  一年多前,卢氏从亲族中物色了两个美貌女子带入王府,近身服侍萧綦。

  听玉秀说来,萧綦忙于军务,极少亲近女眷,那杏儿与玉竹虽有侍寝,却未得名份。只是仗着我远在晖州,府里没有别的女眷,一时以主子自居,盼着往后封了侧妃,从此飞黄腾达。

  我寻思着,以萧綦的名位年纪,在宁朔之前,想来也应有过别的侍妾。然而,却不曾听说他有过子嗣。我问玉秀,玉秀却是个年少懵懂的,浑然不知我所指何意。

  我苦笑,倒也还好,总算没有子嗣。生在侯门宫闱,别的不曾多见,争宠夺嗣倒是见得多了。

  堂前鸦雀无声,众人垂首噤声,卢氏汗流浃背跪在地上,初时的傲慢神色已全然不见。

  我搁了茶盏,淡淡开口,“何事求见本宫?”

  卢氏一震,忙叩头道,“回王妃的话,奴婢是奉王爷之命,带两位姑娘前来赔罪,听候责罚。”

  “本宫几时说过什么责罚?”我微微一笑,“这话听来倒是奇了。”

  瞧着卢氏眼色闪烁,我笑意更深,“若是如此,本宫可不敢担待,你将人领回去罢。”

  卢氏脸色阵阵青白,略一迟疑,咬牙道,“老奴糊涂,王爷原是遣了两名婢子过来服侍王妃……老奴自愧调教无方,斗胆领了她二人前来请罪,甘愿领受王妃责罚。”

  我冷冷看她,原来是想大事化小,向我讨得责罚,就此搪塞了过去,挽回最后一线希望。胆子倒是不小,可惜这卢氏太不经唬,一看势头不对,便将旧主子丢了,急急朝我靠过来。

  “原来如此。”我闲闲端坐,只笑道,“王爷是怎么说的?”

  卢氏踌躇片刻,低了声气,畏缩道,“王爷说……‘既是王妃要两个丫头,送去便是。’”

  我垂眸一笑,心下五味杂陈。

  此前斥责那两名侍妾,是我故意为之,料想她们在我处受了委屈,必会找萧綦哭诉。我倒要借此看看,萧綦如何应对——眼下看来,他对那两名女子倒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心下悬着的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这结果,本也是我意料之中。萧綦才不是那多情之人,岂会为了两个侍婢,与贵为皇亲的正妃翻脸,然而,想到他对待侍妾之凉薄,又难免心起狐悲之感。千古以来,哪个女子能恃宠一生,莫说色衰爱弛,便是当宠之际,也不过是随手可弃的玩物。

  卢氏见我沉吟不语,陪笑道,“那两名婢子已知悔恨,该当如何处置,还望王妃示下。”

  “逐出府去。”我淡淡道。

  卢氏周身一震,忘了礼数,骇然抬头呆望我,“王妃是说……”

  我垂眸看她,似笑非笑,一言不发。

  “奴婢明白。”卢氏怔了半晌,才缓缓俯首,叩了个头,颤声道,“奴婢这便去办。”

  她以为我只是耍耍王妃的威风,将两个婢子责罚凌辱一番也就罢了。毕竟是萧綦身边的人,如今拨给我做婢女使唤,已算给足我颜面,至多再被我贬去浆洗洒扫,吃些苦头。等我气消了,总还有机会翻身的。或许连萧綦也以为,我不过是吃醋犯妒,妻妾争宠而已……我端详着自己修削苍白的指尖,微微一笑。

  他们到底是看低了我。

  两个侍妾连我的房门也未踏入一步,立时被带走。

  庭外传来杏儿与玉竹哭叫挣扎的声音,渐渐去得远了,声音也低微下去。

  我走到门口,默然驻足立了一阵,回身正待步入内室,忽的一阵风起,吹起我衣带飘扬。

  转身回望庭外,庭前夏荫渐浓,暮春最后的残花,被一阵微风掠过,纷纷扬扬洒落。

  残花似红颜,一般薄命。

  她们未尝不可怜,只是生错了命,自己选错了路,遇错了人。

  有人固然生错命,往后乐天知命,原也可安度一生;最可怜的,一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另一种便是身不由己,步步荆棘,要么拓路前行,要么困死旧地。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是这般铁石心肠了?

  我从众人眼前缓步走过,所过之处,人尽俯首。

  一干仆从侍女立在旁边,自始至终,大气不敢喘。看着往日最得势的两人,就这样被逐出王府,从头至尾不过半天光景,我甚至不曾多瞧她们一眼。

  从前一呼百应,人人折腰,却不过是敬畏我的身份;而今,她们敬畏的只是我,只是这个铁石心肠,强横手段的女子……或许,自我出生,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冷酷的血液。

  从此后,这阖府上下,再没有人敢藐视我的威仪,忤逆我的意愿——除了萧綦。

  我微微牵动唇角,可笑什么妻妾争宠,这种事休想在我这里看到,我也耻于为之。

  我的姓氏和我身上流淌的血液,绝不允许我接受这样的侮辱——我等着看,看堂堂豫章王、大将军、我的夫君,如何来应对我的决绝。

  (下)

  案前已堆满了揉皱的废纸,没有一张画成。纸上勾出亭台水榭,芭蕉碧浓,樱桃红透,依稀还是旧时光景。我怔怔望了满眼的墨痕狼藉,心神再不能宁定。

  五月,又是分食樱桃的时节……“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这歌谚,是京中少年男女常常吟唱的,曾几何时,也有那样一个少年,与我分食樱桃。

  心神一时恍惚,手腕不由自主颤了,一团浓墨从笔尖坠下,在纸上泅开。

  “又废了。”我直起身,将笔搁了,淡淡叹口气。

  书以静心,画以怡神,可眼下的心绪,画什么不是什么,越发叫人烦乱。

  我整日闭门不出,只埋头书画之间,叫旁人看来,怕是一派悠闲自得。

  真是怡然自得,还是负气为之,只有我自己清楚。

  一连几天过去,萧綦没有半分回应。侍妾被逐,好像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做了什么,他似乎也不在意。这件事,再也无人关注,浑若一块石头投进深谭,就此无声无息地沉没了。

  一连几天,我甚至没跟萧綦说过几句话。他偶尔来看我,也只匆匆一面便离去。

  有两日夜深时分,他悄然过来,我已经就寝。分明内室还亮着烛光,我仍倚在枕上看书,他却不让侍女通禀,只在庭前静静站上一会儿,便又离去。

  他在外边,我是知道的,玉秀嘴上不敢说,只拿眼神不断瞟向外面。

  我只佯装不知,熄了灯烛,侧身睡去。

  他不过是在等我低头,等我先开口向他解释。

  枯坐窗下,对着白纸废墨发了半日呆,不觉已是斜阳西沉,入暮时分。

  玉秀张罗着侍女们传膳,这些时日,她与我熟稔了,胆子渐渐大起来,更显出聪明利落。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能学得这般精乖,只怕也是吃过太多苦头,越发令我怜惜。

  “都下去吧,这里有我侍候就行了。”玉秀学着一副老成的口气,将侍婢们遣出。

  我好笑地瞧她一眼,却见她左右张望,悄悄打开了食盒。

  “王妃,我找来了好东西呢!” 她笑眸弯弯,微翘的鼻尖俏皮可爱。

  一股浓冽的酒香弥散开来,我一怔,旋即惊喜道,“你找了酒来!”

  “小声些,可别叫人听到!”玉秀慌忙扭头看门外,悄悄掩了嘴道,“我是从厨房偷来的。”

  我被她那模样逗笑,顽心大起,生平从未喝过偷来的酒,立时来了兴致。

  自到宁朔以来,伤病缠身,大夫再三嘱咐了戒酒。到如今伤病好了大半,我却还未尝过一口酒。此时闻到酒香浓冽,自然是心花怒放,满心惆怅也暂且抛到一边。

  我遣走其他侍女,与玉秀一起动手,将案几移到庭前花荫下,逼着玉秀留下来陪我对饮。

  不想这小妮子竟也贪杯,酒至微醺,渐渐脸热话多起来。

  玉秀说起她爹嗜酒如命,常常醉后打骂于她。

  “你爹现在何处?”我已有三分酒意,撑了额头,蹙眉问道。

  “早过世了,娘也不在了……”她伏在案上,语声含糊,“有时想让爹再骂我一顿,也找不着人了,就剩下我一个了……”

  我怔怔想起了父亲,心中悲酸,正待再问她,却见她已呼呼睡了过去。

  夜色花荫下,她脸色酡红,分明还是个孩子。我笑着摇头,拎了半壶残酒起身,摇摇踏向花影绰约处,想寻个清净无人的地方,独自喝完这壶残酒。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边塞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树下分食樱桃,嫣红嫩紫凭侬挑,非郎偏爱青涩,为博阿妹常欢笑。”我不知不觉又哼起这谚谣,脚下一时虚浮,就近倚了一块白石坐下。发髻早已松松散了下来,索性脱了绣履,举壶就口,仰头而饮。

  一样的良夜深宵,一样的月色,曾经是谁伴我共醉。

  我竭力不去想起那个名字,却怎么也挥不去眼前白衣皎洁的身影。

  眼前渐渐迷离,明知是幻像,也恨不得再近一些。然而只一瞬间,诸般幻像都消失,徒留花影繁深,夜静无人。我苦笑着举起酒壶,任那酒液倾注,激灵灵洒了一脸,将我浇醒。

  壶中渐渐空了,我仰头,想饮尽最后一口,陡然手中一空,酒壶竟不见了。

  身后有人劈手夺去了酒壶,将我揽住。

  “别闹,子澹……”我阖目微笑,放任自己沉沦在幻像里。

  不待我再睁眼,腰间一紧,身子蓦然腾空,竟被人拦腰横抱起来。

  我只觉轻飘飘的,几疑身在梦中,不由喃喃道,“我如今已嫁了人,你不知道么……”

  可他的手臂只将我抱得更紧。

  泪水滚落,我紧紧闭了眼,不敢见到子澹的面容,黯然道,“他,他待我很好……你走罢……”

  他顿住,继而双臂一紧,将我箍得不能动弹。

  我不由自主伸手去推他,触手之处,却是冰凉的铁甲。

  这一惊之下,我愕然抬眸,酒意顿时惊去大半,神智随之醒转——眼前,是萧綦盛怒的面容。

  我刹那间失了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觉天旋地转。

  萧綦一言不发,将我抱进内室,俯身放在榻上。房中尚未点灯,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见他侧颜的轮阔似被月色蒙上一层寒霜。

  胸前一凉,衣襟竟被他扯开,半边外裳已褪下肩头。

  “不要!”我猛然回过神来,掩住衣襟,仓惶往床角躲闪。

  他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不要什么?”

  我一时喘不过气,心头急跳,只慌乱摇头,瑟缩在床角。

  见他再度俯身过来,我惊得起身欲逃,手腕却被他一把扣住。

  “浑身是酒,还不脱下来,你以为我要做什么?”他陡然发怒,双手一分,扯下我半湿的衣衫,连同里面亵衣也被一起扯下。

  我呆住,看着自己衣衫尽褪,雪白耀眼的肌肤就此袒露在他眼前,寸缕不存。

  这不是他第一次脱掉我衣衫,也不是第一次被他看到我的身子。我已是他的妻子,就算什么都被他看去,也是天经地义——可唯独不能是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冒犯!

  他再次俯下身去脱我裙裳的时候,我反手一记耳光挥出。

  “我是你的夫君。”他头也不抬,便将我手腕捏住,“不是你可以随便动手的人。”

  他冷冷看我,唇角紧抿如薄刃,“我的女人可以骄傲,不可骄纵。”

  我倒抽一口气,酒意上涌,连日压抑的愤怒委屈一起逼上心头。

  “我也是你妻子,不是你的敌人,不是你要驯服的烈马!”我抬眸直视他,一句话出口,已是哽咽,泪水不由自主地落下。我咬唇侧过脸去,懊恼这止不住的眼泪,泄露了我的脆弱。

  他沉默片刻,松开我手腕,抬手来抚我脸庞。

  我猛然拂开他的手,脱口怒道,“我若骄纵,又岂会一再受你羞辱。成婚三年,我独守晖州,没有半分对你不起,你却在此安享齐人之福……萧綦,你扪心自问,可曾真心当我是你妻子?”

  他怔住,定定望着我,目中神色莫测。

  “不管你为了什么娶我,也不管你是否将我当作妻子,从前的事就此揭过,我也不怨你!”我泪如雨下,连声音也在颤抖,“从今往后,我再不管你三妻四妾,你在宁朔,我回京城,就此天长地远,各自太平。你做你的豫章王,我做我的郡主,与其同床异梦,不如——”

  “住口!”他蓦的怒斥。

  我的下巴被他狠狠捏住,再说不出话来。

  他一双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我的影子。而我眼里,只怕也全是他的影子。

  这一刻,我们眼里只有彼此,再无其他,天地俱归澄澈。谁也没有开口,我却一直颤抖,眼泪滑落鬓角,滑下脸颊,滑到他掌心。我从不知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水,似乎隐忍了三年的悲酸都在这一刻流尽。

  他久久凝望我,目中怒色稍敛,竟有些许黯然。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你竟能脱口而出。”

  我一窒,乍听他口中说出“恩断义绝”四字,竟似被什么一激,再说不出话来。

  “你当真不在乎?”他迫视我,幽深眼底不见了平素的锋锐,只觉沉郁。

  这一问,问得我心神俱震。

  我当真不在乎么,这段姻缘,这个男人……都已将我的一生扭转,我还能骗自己说不在乎么?

  清冷月光映在他眼底,只觉无边寂寥,我恍惚觉得这一刻的萧綦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军,也不是权倾朝野的豫章王,只不过是个落寞的男子。

  他也会落寞么,我不信,却又分明在他眼里看到了深浓的落寞和失意。

  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心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他深深迫视我,“既然不在乎,又为何对两个侍妾耿耿于怀?”

  我一时气苦,脱口道,“谁耿耿于怀,我不过是恼你……”话一脱口,方才惊觉失言,却已收不回来了。我窘住,怔怔咬了嘴唇,与他四目相对,他眼里陡然有了暖意。

  “恼我什么?”他俯身迫过来,似笑非笑望住我,“恼我有别的女人,还是恼我不闻不问?”

  他这一叠声的问,将我的心思层层拆穿,拆得我无地自容。

  我狠狠瞪了他,奋力挣脱他双臂的钳制。这可恨之人反倒哈哈大笑,将我双手捉住,顺势摁倒在枕上。他俯身看我,只离咫尺之距,气息暖暖拂在颈间,“你这女人,总不肯好好说话,非得逼急了才肯显出真性子。”

  我给他气得发昏,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只朝他踢打。

  他在我耳畔低低笑,“这便对了,凌厉悍妒,恰是那日悬崖边上爱憎如火的真女子!”

  我恰好挣脱出右手,正欲愤然朝他掴去,听得悬崖边上这一句,顿时心下一震,怔忪伸了手,再也打不下去。生死相依的一幕历历如在眼前,他的手,他的剑,他的眉目……他捉过我的手,按在胸前,那一身冰凉铁甲触手生寒。

  我怔怔望着他,满心都是柔软,再也恼怒不来。

  “为什么穿着甲胄?” 我低声问,这么晚了,莫非还要外出。

  他淡淡一笑,“正要巡视营防。”

  “已经过了子时……”我蹙眉,想到他近日连番的忙碌,不由心中一凛,“可是有事发生?”

  “没事,军务不可一日松懈。”他笑了笑,眉宇间又回复往常的肃然,“时辰不早,你歇息吧。”

  我垂眸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看他转身便走,骤然想起来,忙起身叫住他,“等等!你的风氅还在这里……外面夜凉……”

  迎着他熠熠目光,我的声音不觉轻细下去,耳后发热,再说不出口。

  他也不说话,默然回身,从我手里接过那件风氅。

  我低了头,不敢看他。

  他突然抬起我的脸,未容我回过神,他的唇已覆了下来……陡然间天旋地转,仿佛炽热的风暴将我席卷,强烈的男子气息,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一场攻城掠地的袭击,强悍而直接,没有半分迟疑,狠狠击溃我心底最隐秘的一处情怀。

  很久以前,久远得我几乎已经忘记,那时有一个少年,曾温柔地亲吻过我……在摇光殿的九曲回廊下,薰风拂衣,新柳如眉,那个温雅如春水的少年,俯首轻轻吻上我的唇。酥酥的,暖暖的,奇妙得令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初吻的记忆,终结于我不解风情的尖叫,“啊,子澹,你咬了我!”

  子澹,子澹。

  周身的力气都消失,我站立不稳,被他一手揽住腰肢。这有力的手臂,属于萧綦,属于我的丈夫……今非旧,那个温雅的少年已经同我的昨日一起远去,恍如隔世。

  萧綦的声音低哑而强硬,“你我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一颤,闭了眼不敢抬头。他是知道的,或许一早娶我便已知道。昔日京中,人人皆知上阳郡主与三殿下是一对璧人……方才醉后之言,也尽被他听见了。

  我一阵瑟然,蓦的觉得冷,这才发觉自己赤脚踏在地上。

  萧綦看着我散发赤足的模样,却是莞尔一笑,重新将我抱回床上。

  他凝视我,神色温柔,眉心犹带一道皱痕,宛如刀刻一般。

  “往后,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他淡淡一笑,站起身来,“你我之间,也再没有旁人。”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我怔怔望着他背影,过了好一阵子,仍觉他的气息还萦回在四周。


十六、进退

卢氏殷勤地呈上姜茶,垂手躬立在侧,看我只皱眉喝了一口,忙陪笑道,“王妃可是嫌味道重了,奴婢这就让人重新煎过。”

  我摆了摆手,只冷淡地问道,“那两个婢子都打点好了?”

  “奴婢已将银两送到,也给玉竹择好了人家,只是那杏儿不知好歹……”卢氏撇了撇嘴,正待再说,我淡淡打断她,“她总是服侍过王爷一场,不可薄待了她。”

  “王妃宅心仁厚,是咱们下人的福分。”卢氏忙躬身道。

  我自嘲地一笑,只觉仁厚一说无比讽刺。那两个女子并无大错,此生却算是毁了。如同贺兰断腕,于萧綦看来是罪有应得,于他的族人,何尝不是惨烈英勇之事。

  我私下问过卢氏,才知道侍妾皆无子嗣,并非偶然。卢氏说,每有侍寝,王爷必有赐药下来,大约是嫌侍妾身份卑贱,不配诞育王爷的子嗣。

  这话我是不信的。若是世家望族子弟,有此一举倒不奇怪,萧綦却不应是这样的人。

  这卢氏心思灵活,说话头头是道,颇会察颜观色。见我留意询问王爷的起居,她一面偷眼看我,一面笑着凑近来,低声道,“这阵子王爷都是一个人独宿,如今王妃身子大好了,还将人冷落在一旁,也不是个理儿。”

  我转头咳了一声,掩饰脸上的发热。她却越发说得不像话,“王爷对您的心思,瞎眼人也瞧得出来。人家每晚都来探视,大半夜的还不让人留宿。虽说王妃性子贞淑,可这男女闺中之事……”

  我霍然站起来,耳根发烫,冷冷道,“卢夫人,你在府中执事也有年头了,需知一言一行,都是底下诸人的表率,不可失了分寸。”

  卢氏脸上阵阵青白,退在一旁不敢多话。我蹙眉看她,只觉此人性好谄媚,心术不正,留在身边终究不可长久。当下起了念头,想将她一并逐走,然而念及她年事颇高,又在府中操劳了一些日子,终究有些不忍。我沉吟片刻,不动声色,只令她退下。

  脸颊耳后的火热却久久不曾消退,卢氏的话虽俚俗孟浪,却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这几日来,萧綦越发繁忙,常常整天不见人影,一旦回府又有将领不断进出议事……纵然如此,他仍然每晚过来看我,多少总要陪我说一会话,有时非要看着我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自那晚过后,他待我再无轻薄唐突之举,偶尔举止亲呢,也从不逾矩。

  连玉秀也曾红着脸问我,为什么王爷从不留宿。

  她们都不懂得,我却明白,萧綦只是在等待。他是太高傲的一个人,容不得半点勉强和屈就——这一点,我们何其相似。他要等我心甘情愿,将旁人的影子抹得干干净净,一如他所言,“我们之间,再没有旁人”。

  我怔怔立在廊下,满心都是怅惘,百般滋味莫辨。

  萧綦不会明白,那不是旁人,那是子澹……有太多的情分交缠在子澹和我之间,即便抛开男女之情,我们还是兄妹,是知己,是共同拥有过那段美好岁月的人。即便用一句“旁人”,可以将一切都抹得干干净净,然而,那些镌刻在生命里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抹不去了。

  午后正欲小憩片刻,一名婢女匆匆而来,“启禀王妃,王爷刚刚到府,请王妃即刻往书房去一趟。”

  我微怔,自到这里以来,从未踏足他书房一步,心下不觉忐忑。

  当下未及梳妆,只拢了拢鬓发,便匆匆而去,一路上心神不定,隐约感觉有事发生。

  到了书房门口,我一时心急,不等侍卫通禀,便径直推开虚掩的房门。

  一脚踏进去,我却怔住,只见房中还有旁人——萧綦负手而立,全神贯注地盯着一张舆图,他身后左右各立着一名将领,见我进来,均是一怔。

  我见惊扰了他们议事,忙歉然一笑,转身退出。

  却听萧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威严中流露淡淡笑意,“往哪里去?”

  我只得回转身,泰然而入,向那两名将领微微颔首一笑。左边那浓髯魁梧的大将,只愣愣看了我一眼,便慌忙低头,面色尴尬;右边却是一名英朗挺拔的年轻将军,见我进来,也不知低头回避,儒雅眉目之间,竟是一派痴愣神色。

  我敛眸低眉,微扬唇角,向萧綦欠身行礼。

  萧綦敛去笑意,沉声道,“既然王妃在此,你们先退下吧,此事明日再议。”

  “属下遵命。”二人齐声应道,那粗豪大将略一躬身,转头便走,那儒雅将军却似愣了一刻,才匆匆转身,退了出去。

  我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尽是些不知礼数的莽将军。”

  萧綦笑着摇头,“自己莽撞,倒嫌旁人无礼,哪有这般不讲理的女人。”

  我挑眉看他,“我来见自己的夫君,还需跟谁礼让三分?”

  这话让萧綦听得满眼都是笑意,携了我的手,将我领至那幅巨大的舆图前面。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睁大了眼,被图上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萧綦淡淡一笑,伸手指了图上,傲然道,“这是我戎马半生,率百万将士,守护开拓的山河。”

  我被他的神色震慑,此刻的萧綦,隐隐竟有虎视龙蟠之态。顺着他所指之处看去,那绵延于舆图上的锦绣江山,也令我心神激荡,良久无言。

  这些日子,虽然一点风声都不曾听到,我却隐隐觉察到不同寻常的紧张。那些匆忙进出的将领,通宵达旦的议事,眼前巨幅的舆图……这一刻,我终于知道,必是有事发生了。

  自来宁朔不过月余,那些安宁恬淡的日子已在不经意间流去,此时想来,陡生怅惘。

  我叹了口气,抬眸望向萧綦,等待他开口。

  萧綦凝视我,“你可记得温宗慎?”

  我愕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竟提起这个名字——当朝右相,与父亲比肩的权臣,唯一敢与王氏抗衡之人,也是父亲多年的老对头。我不由展颜笑道,“为何突然提起右相?”

  萧綦神色淡然,转身走回案后,侧首道,“他已不是右相了。”

  我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怔怔问道,“温相另有进爵?”

  “九日前,温宗慎获罪革职;七日前,温氏满门下狱。”萧綦的声音冰凉如铁,“若按密函递送的行程算来,三日之前,便是他问斩之期。”

  我猝然退后数步,背脊直抵上屏风,眼前掠过那张曾经熟悉的面容。昔日风骨清隽,傲岸不群的当世名士,位极人臣的首辅之一,如今已是一具躺在棺木中的尸首么。

  透骨寒意从脚底直冒上来,我一阵恍惚,喃喃道,“京中发生了什么?姑姑,父亲,娘……他们怎样了……”想到京中可能剧变横生,我顿时心乱如麻,诸般怨念都抛在了九霄云外,只恐家人有个闪失。

  萧綦向我伸出手来,柔声道,“过来。”

  我茫然任他牵住了手,被他揽在臂弯,怔怔迎上他的目光。他眼里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令我觉得安稳,心绪渐渐宁定下来。

  “这些事迟早要让你知道,算不得什么,往后你要担当的还多。”他笑意淡定,替我拢了拢散落的鬓发,“就算天翻过来,我也还在这里,没什么可惊怕。”

  五月的边塞,竟然如此寒冷。

  我听着萧綦将温相一案的始末简略道来,指尖越发冰冷,寒意从四面八方透来。

  原以为徐绶伏诛,贺兰败走,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才仅仅是另一场杀戮的开始。

  太子轻薄寡德,早已令皇上失望,姑姑虽与皇上自幼结发,却并无深宠。多年来,皇上一直专宠谢贵妃,偏爱子澹,帝后之间日渐疏离,令皇上一度起了废储之心。至谢贵妃病故、子澹被逐,内有姑姑干政,外有父亲专权,而我与萧綦的婚姻,更使王氏的权势如日中天。

  皇室与外戚之争,随着萧綦的北归,终成水火之势。皇上终于明白,太子羽翼已成。这一去纵虎归山,四十万大军与北方六郡尽在萧綦手中,一朝有他在,一朝动摇不了王氏。

  一旦将来太子即位,天下尽落入王氏之手。

  皇上孤陷于京中,皇室诸王分封各地,北方诸王的势力早已在战乱中消亡。唯有江南诸王,当年偏安一隅,侥幸保存了相当的实力,却与京城相隔千里,鞭长莫及。

  唯有右相温宗慎支持皇上废储,在朝中与父亲相抗衡,暗中与江南诸王密谋。

  萧綦婚后北归宁朔,在姑姑和父亲的支持下,迅速掌控北境六镇,数次以军务紧急为由,违抗皇命,拒不奉诏回京。朝廷忌惮他手中四十万兵马,一时间无可奈何。

  太子内有外戚之势,外有重兵相挟,若要废储,第一个要除去的就是萧綦手中兵权。

  眼见萧綦公然违抗君命,皇上终于下了狠心,与右相温宗慎一同设下毒计——派出亲信大将徐绶,与兵部左侍郎杜盟,以代天巡狩之名进驻宁朔,计划暗中挟制萧綦,伺机夺取兵权。

  岂料徐绶野心勃勃,一心想借机取代萧綦,竟私下与贺兰箴勾结,欲借刀杀人,将萧綦一举刺杀,再推赖于贺兰氏头上,从此永绝后患。

  萧綦是何等人物,早已获知风声,索性将计就计,将徐绶的借刀杀人,化做一箭双雕——明里一箭射杀徐绶,击溃贺兰;暗地里一箭,却是射向徐绶背后的温宗慎,乃至温相背后真正的主使之人,给了皇上反戈一击。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联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唯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

  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噎。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之色。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烫封的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或许他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萧綦深深看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萧綦……”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萧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一时呐呐无言,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漫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突然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会……”我想问他怎会知道我的乳名,话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吾女阿妩亲启”。我不觉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众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顽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


十七、缠绵

夕阳余晖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浓的绿,绿得没有尽头,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我从不知道,这塞外的牧野竟能辽阔至此,比之皇家猎场何止数倍。天地之阔,山河之壮,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尽揽囊中。

  萧綦带我出城,来看这壮阔边塞,无际旷野,来看他一手开拓的疆土。十年之间,我们脚下还是突厥的疆土,这肥沃美丽的绿野仍被外族霸占。直至宁朔一役,萧綦大破突厥,将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余里,直抵霍独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来九重宫阙之外,另有一种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萧綦扬鞭指向远方,“那就是霍独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顶积雪万年不化,从未有人能攀过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传,那峰顶是神灵的居所,凡人不可亵渎。”

  “我从未到过那么高的地方。”我由衷感叹,心下无限神往。

  “我也只到过山腰。”他慨然一笑道,“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羁之言,已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说出。初时听来震骇,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说出这话,未免轻狂犯上,唯独从他口中说出,却是轻描淡写,叫人听来也觉理所当然。

  “翻过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黄沙,高丘转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见底,一直向北绵延数百里才见绿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顺着他扬鞭所指的方向,遥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驰神往。

  长风猎猎,吹动他风氅翻卷,将我的长发吹得纷乱如拂。

  我们并缰策马,徐徐而行,没有侍卫跟随,抛开俗事纷扰,唯此两骑并肩倘佯于宁静旷野之中,天愈高,心愈宽,人愈近……

  天际最后一抹残阳焕发出灿烂的余晖,将天地万物洒上璀璨金光。

  遥望那天地尽头的红日,我陡然生出豪气万丈,回首对萧綦扬眉一笑,“王爷与我较量一下骑术如何?”

  萧綦朗声大笑,勒缰驻马,“让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话,反手扬鞭,朝他座下黑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从未被旁人鞭打过,暴烈脾性受这一激,立时扬蹄怒嘶。萧綦一惊,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夹马腹,催马跃出。

  我座下名唤“惊云”的白马也不是凡种,通身如雪,长鬃压霜,奔驰之间仿如御风踏云。

  萧綦纵马追了上来,那黑蛟果然神骏非凡,来势迅若惊电。

  黑白两骑渐渐并驾齐驱,萧綦侧头看我,满目惊艳,朗声笑道,“你究竟还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长发飞扬,仿佛御风飞翔在一望无垠的绿野之上,风中混杂了泥土与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骑术自小由叔父亲自教授,冠绝京中女眷,连哥哥都曾甘拜下风。然而见了萧綦的骑术,到底叫我心悦诚服,那墨蛟的能耐也胜惊云一筹。我与它都已经有些乏力,萧綦却还气定神闲,墨蛟更是越发神气昂扬。

  “罢了,你赢了!”我深喘一口气,不忍再催马,笑着将马鞭掷给萧綦。

  “王妃承让。”萧綦含笑欠身,勒缰缓行,温柔凝望我,“累了么?”

  我摇头微笑,掠了掠鬓发,这才惊觉已经走得太远,四周都是无边无际的旷野,天色也已暗了下来。暮色四合,缤纷野花盛开在绿野之间,远处有数座毡房木屋,牧民们已经升起了篝火炊烟。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驱赶回家,欢快悠扬的牧歌声,从羊群中传来。

  “这是哪里,我们竟走得这么远了!”我讶然笑叹。

  萧綦一脸正色道,“看来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头,佯作惊恐,“怎么办,会不会有狼?”

  “狼是没有。”萧綦似笑非笑地瞧着我,“人却有一个。”

  我耳后蓦的发热,装作听不懂,侧头回身,却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经黑了,我们索性去到那几户牧民家中,正赶上晚归的牧人回家,妇人们煮好了浓香扑鼻的肉汤,盛上了热腾腾的羊奶。

  我们这一对不速之客的到访,让热情淳朴的牧民大为高兴。也没人追问我们的来历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来款待,将我们奉若贵宾。几个少年围着墨蛟与惊云啧啧称羡,女人们毫无羞涩扭捏之态,好奇地围拢在我们周围,善意地嘻笑议论着。她们惊叹我的容貌,惊叹我的肌肤像牛乳一样洁白,头发像丝缎一样光滑——这是我听过的赞美中,最质朴可爱的话语。

  酒至酣时,人们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弹着我从未见过的乐器,唱起一些我听不懂的歌。

  萧綦在我耳边微笑道,“那是突厥语。”

  我已瞧出些端睨,轻声道,“他们不全是中原人吧。”

  萧綦笑着点头,“北地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风与中原迥异。”

  我微微点头,一时心中感慨。我们与突厥征战多年,两国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处。百余年来相互通婚,共同生存于此,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疆域虽可以凭刀枪来划定,可血脉风俗是轻易割不断的。

  一位白须长者邀请萧綦与他对饮,刚回到座上,却见一个脸庞红润的姑娘端了酒碗上来,大胆地递给萧綦,周围男女都哄笑起来,直直看向我们。

  我不懂得她们的风俗,却见萧綦笑着摇头,“我已有妻子。”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倔强地一跺脚,转头望住我,“你是他的女人?”

  这直截了当的话反倒问得我一怔,回眸见萧綦深深含笑看着我,心下竟有说不出的暖意。

  “是。”我微微一笑,扬眉迎上那姑娘挑衅的目光。

  她眸子闪闪地望住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许吗?”

  原来只是一同跳舞,我不觉失笑,转头看向萧綦,倒真想看看他跳舞是什么模样……只是想想那场景,已令我忍俊不禁。可触及萧綦的目光,我还是强忍住笑意,正色道,“抱歉,我不能允许。”

  “为什么?”那姑娘眸子清澈,一派率真坦荡。

  我直视她的眼睛,微笑缓缓道,“国家疆土不容外寇踏足毫厘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许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周围众人哄然叫好鼓掌,冲我们举起酒杯,有个高大的青年站起来,朝这姑娘唱起我听不懂的歌,歌声热烈缠绵,竟让她羞红了脸……而我自己的脸色,大概不比她好得了多少。萧綦的目光直直望住我,他的眼神令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分明没有喝太多酒,却已眩然。

  夜已渐深,我们辞别了热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宁静的旷野中只有马蹄声声,夜的温柔将天地万物抱拥。

  我仰头任夜风吹去脸颊的发烫,心潮依然未能平静。

  “过来。”萧綦伸臂揽住我,不由分说将我抱到他的马上,用风氅裹住我。

  我仰头看他,他亦低头望住我,目光深邃温柔,“喜欢这里么?”

  “喜欢。”我含笑望住他,“我从未见过这么美的地方,也好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萧綦笑意愈深,在我耳边柔声道,“等战事平息,我带你遨游四方,去看东海浩瀚,西蜀险峻,滇南旖旎……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过你所能想象的极致。”

  战事,终究还是躲不开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无声叹息。这一整晚,我们谁都没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战事在即,仍尽力将那纷争烦恼都抛开,哪怕只贪得半日无忧也好。

  我阖目微笑,“好,到那时,我们游历四海,找一处风光如画的地方,盖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栖……”萧綦揽紧了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我便盖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给你,那里只有你我两人,谁也不能打扰。”

  我仰望苍穹,只觉良夜旖旎,此生静好,眼底不觉已湿润。

  他揽在我腰间的手陡然收紧,薄唇轻触到我耳畔,气息暖暖拂在颈间,激起奇妙的酥软,仿若饮过醇酒。我微微颤抖,再无一丝力气躲闪,不由自主地仰了头,任他的唇落在我颈项。

  “抱紧我。”他的声音低沉平静,“之后无论怎样,不要松手。”

  我霍然睁开眼睛,惊觉周身悚然,虽然四下宁静如常,却有凛冽寒意从萧綦身上传来——杀气,我再熟悉不过的杀气,萧綦身上如刀剑出鞘般的杀气。

  座下墨蛟似也察觉了什么,缓下步子,警觉的竖起耳朵。跟在它身后的惊云,不安地低嘶了一声。

  萧綦凝神按剑,暗暗将我揽得更紧。

  (下)

  墨蛟缓步前行,马蹄一声声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浓云不知何时遮蔽了天空,风里渐渐挟裹了湿意,五月的夜空骤起雨意。

  我们已经驰近牧野边缘,远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见城郊村落的隐隐灯火,道旁错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绰绰掠过。我心中却暗暗发紧,越发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旷无际的原野上,放眼四下无遮无挡,即便一只飞鸟也躲不过萧綦的眼睛。然而这牧野边际,地势已变,周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视线,似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择人而噬。

  低沉的雷声滚过天际,风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将双手环在萧綦腰间,指尖触到革带金扣上镌刻的兽首,金铁的冰凉坚硬,透入心底,令我觉得安稳。墨蛟突然停下,低头发出短促警觉的鼻息声。我屏住气息,只觉萧綦将我揽得更紧,不动声色催马前行。

  有冰凉的雨点洒落,湿了脸庞,这雨究竟还是来了。

  右前方有几点幽碧的萤火漂浮,忽而四散开来。

  “伏身!”萧綦蓦然低喝,将我身子按倒鞍上。我什么也未看清,只听一声尖厉劲啸,旋即有劲风擦脸而过。冷汗遍体,我知道方才那一瞬间,已与死亡擦身而过。

  墨蛟也在同一刻骤然发力,惊电般跃出,向那萤火后的草垛冲去。

  风声呼啸,眼前一切飞掠如电,耳畔是萧綦镇定不紊的呼吸声,他的手臂稳稳揽住我,一手按剑,剑作龙吟,匹练般的寒光骤然亮起,划开浓墨般夜色。

  萧綦出剑,剑光照彻丈许,就在这一刹那,我看见了绰绰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萧綦霍然展开风氅,将我完全挡在臂弯下——最后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挟一刃惨碧迎头斩来……剑光陡然暴涨,吞噬那刀光,如狂风倒卷,横扫千军!

  眼前彻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见半分,徒留鼻端一丝腥热气息,方才电光火石间,有什么飙溅上我脸颊。惊雷乍起,雨声骤急,墨蛟腾跃惊嘶,剑风呼啸,耳边响起急如骤雨的诡异之声,间或有金铁交击,更多是热血喷溅时的飒飒,骨肉折裂间的闷声……经过贺兰一役,这杀戮之声,我已不再陌生。浓重的血腥气,在这暗夜里弥漫开来,直扑鼻端。我将脸颊紧贴萧綦胸前,一动不动,任那风氅将我密密遮裹。隔着衣衫,我清晰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强劲有力。

  墨蛟奋力驰骋,仿如腾空御风,我不知道它会奔向何处,眼前的黑暗却不曾令我惶惑——我从未有过如此的镇定从容,想到身后坚定温暖的胸膛,想到与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罗炼狱,万丈血池,我也一往无前。

  周遭金铁杀伐声消退,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去,风雨声却更急。雨水湿了风氅,渐渐渗入我衣衫,带来湿浸浸的凉……隔着冰凉的衣衫却有温暖从他身上不断传递过来,靠在他胸前,周身温暖依然。我抬头,却睁不开眼,雨水挟了急风刷刷打在脸上,转瞬眉睫发丝尽湿。

  “别出声。”萧綦揽在我腰间的手臂陡然一紧,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滚下鞍去。

  我们滚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绵软的草垛。萧綦翻身而起,揽了我迅速缩身避入草垛后面。墨蛟与惊云竟不顾我们落马,径直向前飞奔,一路疾驰而去。我心头顿时冰凉,只听纷乱马蹄声踏破水声四溅,从后面赶来,直追两骑而去。

  萧綦一动不动,左臂一刻没有离开过我腰间,始终稳稳将我揽住。雨水顺着草垛流下,湿透全身,我顾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萧綦的手。他反手将我五指扣紧,默默传递着抚慰的力量。

  待那追赶的马蹄声去得远了,他沉声道,“跟我来。”

  他牵住我大步冲进风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里,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脚下泥水四溅……眼前隐约见到一座屋舍的廓形,隐在大片草垛与木桩之后。

  萧綦踢开房门,急风挟雨直扑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干草的清香扑面而来。

  我慌忙返身将房门掩上,虽是薄薄一扇木门,却至少能将风雨杀机暂时挡在外面。

  这里是一处废弃的军马草料场,萧綦曾经来巡视过草料仓库,隐约记得这处简陋的屋舍,曾是守仓人值夜之所。刺客人多,我们力寡,萧綦当机立断,大胆弃了马匹,让墨蛟惊云引开刺客,我们趁着夜色掩蔽,藏身此处。雨水冲刷掉了足迹印痕,刺客不熟地势,绝难找到这隐蔽之所。

  萧綦点亮火摺子,检视过门窗都已紧闭,外面不会见到火光,这才将火塘中残留的木炭点燃。北地寒冷,寻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里除此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四下散乱堆放着干草。

  我靠着那木桌,身子微微发颤,不知道是冷还是后怕。刺客暂时已被引开,方才萧綦一力击退数人狙杀,从精心设伏的杀阵中冲出,若非身边有我这么一个负累,他或许可以杀出重围……我抬眸看向他,却蓦的一震,只见他风氅湿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带着触目惊心的暗红。

  “你受了伤!”我扑上去,掀开他风氅,慌了神地抓住他双臂,在他周身寻找伤处。

  他按住我的手,竟还有心思揶揄我,“摸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我一抬头,泪水竟涌上眼眶,什么也顾不得,惶急脱口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有没有事……”萧綦不说话,定定望住我。我见他风氅湿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湿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伤处在哪里,一时间手脚都软了,只抓住他不肯松手。

  “我没受伤。”他低低开口,语声轻柔。

  我这才一口气缓过来,眼泪扑簌簌掉下,什么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都是刺客的血,杀了八九人,还剩二十余个……”他以为我不相信,忙脱下风氅。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话都说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从方才的惊怕中回过神来。

  “脸色都吓白了。”他叹息,满眼暖意,“傻丫头,很怕我会死掉么?”

  那一个死字从他口中说出,叫我心中又是一紧,呆呆望住他的面容,这一刻只觉天塌地陷,生生死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失去他。哪怕只是想一想,那剜心之痛也是我绝不能承受的——我陡然张臂,紧紧抱住他,“如果要死,你也要死在我后面,那样我才不会为你伤心难过,受那生离死别之苦。”

  萧綦一震,久久不语,只将我拥进怀抱,双臂箍得我几乎不能呼吸。

  “好,百年之后,我让你一步。”他在我耳边含笑低语,“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变成鹤发翁妪,即便发脱齿摇,老迈龙钟,也各不嫌弃。”

  我们相隈倚坐在火塘边上,萧綦脱去染满血污的外衣,仅着贴身中衣,胸前紧实肌肤隐隐可见。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拨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顾凝神思索,未曾察觉我的窘态。

  我轻咳一声,叹道,“眼下可怎么办,难道一直等到天亮?”

  萧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来援。”

  我愕然侧眸,见他神情笃定,对我一笑道,“我们彻夜未归,怀恩必会警觉,带人出城来寻。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认得路,也记得我的气息,自会带了怀恩寻来这里。此处离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们必会赶到。”

  我长长吁一口气,心下略定,却见萧綦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淡淡道,“我们的行踪被刺客知晓……府里,只怕已有奸细。”
2007-1-25 19:47: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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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头一凛,只觉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与萧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几个贴身的下人,若连身边的人也混进了奸细,还有什么人可信。

  “难道又是贺兰……”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对,突厥人与贺兰箴此时自顾不暇,哪来余力向你动手。”萧綦唇角扬起,却没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转,深不可测,“你以为,此时谁最想取我性命,谁又能带着数十名刺客潜入宁朔?”

  我正倾身去拨那木炭,闻言手上一颤,铁钳几乎脱手。

  不知道是不是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颤抖,靠近了火塘还是周身发冷。

  “还是冷么?”萧綦从背后环住我,捏了捏我湿透的衣袖,断然道,“这样不行,脱下来!”

  我心中一慌,却挣不开他双臂,此前两次被他脱掉衣衫的狼狈,至今还令我耿耿于怀,此时眼见他又来解我衣襟,忙羞恼道,“不用,我不冷……”

  他双臂一紧,俯身贴近我耳边,低低道,“为什么总是怕我?”

  我窒住,忽觉口干舌燥,似乎周身都烫了起来,结结巴巴道,“不是,我,我没有……”

  他不再言语,静静抱着我,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点火星爆开,分明方才还觉得冷,此刻却似周身血脉都一起沸热了。

  “阿妩。”他沉沉唤我,语声低哑温柔,“我已经错过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轻轻贴着耳畔,沿着颈项一路细细吻了下来。

  我紧紧闭上眼睛,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喘息,心头剧跳,一颗心似要夺出胸口。

  大婚之前,宫里的起居嬷嬷已经教过我床闱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经意间撞到太子哥哥与姑姑的侍女偷欢……男女之事,我虽也羞怯好奇,却不是全然懵懂无知。

  他薄削双唇灼烫在我光裸的颈项肌肤上,激起阵阵酥麻。我被他拥在怀中,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仿佛沉沦在无边无际的温暖潮水之中,缓缓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渐渐急促,环在我腰间的手移上胸前,挑开我衣襟,隔着一层薄薄丝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来,极轻极柔,仿佛捧住一件无比贵重的珍宝。

  我忍不住喘息出声,颤声低唤他的名字,手指紧紧与他交缠。

  他停下来,扳转我身子,令我仰头直视他的眼睛。我痴痴看他,他的鬓发,他的眉目,他的唇,无处不是我的眷恋。我抬手攀上他脖颈,指尖轻划过他喉间微凸的一点,抚上他薄削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带,将我揽倒在臂弯。我的发簪松脱,长发散开,如丝缎垂覆,铺满他臂弯。他将我放在柔软的干草上,俯下身来深深看我,目光缠绵迷离。

  我的衣衫被他层层解开,处子皎洁之躯再无最后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细微的毕剥声,火光暖融融,隔绝了风雨暗夜的清冷。

  迟来了三年的洞房花烛,从王府中锦绣香闺换到这边塞木屋的火塘边,喜娘环绕换作了刺客夜袭……也只有他遇着我,我遇着他,才有这番旖旎。或许我们注定做不成一对平常的夫妇,注定要在惊涛骇浪里相携而行,或许这便是我们的夙缘,我们的一生。



十八、别离

外面仍是风雨声急,火炭却将这简陋木屋烘得暖融融的,一室春意盎然。
  
我静静伏在萧綦怀中,一动不动,长发缭绕在他胸前,几绺发丝被汗水濡湿,贴着他赤裸胸膛,与铜色肌肤上深浅纵横的伤痕交织在一起。他身上竟有这样多的旧伤,甚至有一道刀痕从肩头横过,几乎贯穿后背……虽早已愈合,只留淡淡痕迹,却依然触目惊心。那十年戎马生涯,究竟经过了多少生死杀戮,踏着多少人的尸骨,才能从血海里杀出,一步步走到今天……我不敢想像那十年里,他一个人走过的日子。

  此刻浓情过后,他揽着我阖目而卧,似乎陷入安恬沉睡,那刀琢斧削般的眉目依然冷峻,唇角还紧紧抿着,出鞘长剑就在他手边,但有风吹草动,他会随时按剑而起,没有一刻是能松懈的。我久久凝望他平静的睡颜,心里有丝丝痛楚,夹杂着微酸的甜蜜。

  我伸出手,以指尖轻轻抚平他眉心那道皱痕。他闭着眼,一动不动,紧抿的唇角略微放松,勾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我探起身子,拉过已经半干的外袍将他赤裸上身盖住。他忽然勾住我腰肢,翻身将我压在身下。

  我一声嗔呼还未出口就凝在了唇边,只见萧綦目中精光闪动,脸色凝重,按剑屈膝而立,将我护在他身下。我屏息不敢动弹,分明没有听见任何动静,却隐隐察觉有什么正在逼近……萧綦目光变幻,忽然振腕一陡剑尖,那雪亮长剑发出苍凉龙吟,在静夜中低低传了开去。

  屋外一声剑啸相应,旋即传来铿锵低沉的男子声音,“属下来迟,令主上受惊,罪该万死!”

  我心头一松,旋即羞窘,忙披了外袍起身,替萧綦整理衣袍冠戴。

  萧綦还剑入鞘,淡淡含笑道,“很好,你的动作愈加迅捷了。”

  “属下惶恐。”那人恭然应答,止步于屋外,不再近前,那声音听来似曾相识。

  “刺客眼下去向如何?” 萧綦的语声冷冽威严。

  “刺客在东郊与属下等遭遇,七死九伤,其余十二人向城外溃退。唐竞将军已带人追击,宋将军已封闭全城搜捕,属下未敢耽误,随即赶来接应主上。”那人的声音冷硬,有浓重的关外口音……关外,我蓦的心中一动。

  萧綦打开房门,冷风挟雨直灌进来,我冷得一颤,却看见那门外雨中,一名全身铁甲森严的武士垂首屹立,身后十余骑肃立在数丈开外,执了松油火把,置身风雨之中,依然身如铁石,纹丝不动。那浸透松油的火把摇曳于风中,燃出浓浓黑烟,兀自不熄。

  萧綦负手按剑而立的身影,逆着火光,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

  一名侍卫恭然撑了伞上前,萧綦将伞接过,含笑回身,向我伸出手来。

  我掠一掠鬓发,徐步走到他身侧,将手交到他掌心,随他一起迈进风雨中。雨丝簌簌抽打在伞上,冷风吹得发丝飞扬,他的肩膀却挡住了雨夜的凄冷,将暖意源源不断传递到我身上。

  我们走到屋外空地,那十余名骑士一起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向萧綦俯首。冰凉铁甲带起整齐划一的铿然之声,在这风雨声中,格外震慑心神。

  墨蛟与惊云果然跟在众侍卫之后,见了我们分外亢奋欢跃。

  我侧首望向那身形魁梧的铁甲将军,终于看清他的面貌,他亦微微抬目看向我,我回之以会心一笑——果然是他,是那驿战中接应我的灰衣大汉。

  府中最清楚我们行踪的莫过于玉秀和卢氏。

  回到王府,萧綦下令囚禁全部知情的仆役,包括婢女和马夫在内的数人全部下狱候审。

  侍卫来带走玉秀的时候,她一声不吭,没有哭喊,倔强的咬住嘴唇,任由侍卫将她拖走。临到了门边,她蓦的回首望住我,瘦小身子被侍卫拖得歪倒,一双眸子却坚定熠熠。

  “玉秀没有背叛王妃。”她只轻轻说了这一句,旋即被侍卫拖了出去。

  我抿唇定定看她,看着她越去越远,终究脱口道,“住手。”

  两名侍卫回身停下来,玉秀跌在地上,咬唇看我,目光凄苦含悲。我懂得这样的目光,这是被自己信重敬仰之人遗弃的悲苦,是我曾经感受过的无奈。只在这一刻,我望着这瘦弱倔强的女孩子,心下涌起深深感动。没有任何原由,我就是信了她。

  “不是玉秀。”我转向侍卫,淡然道,“放了她。”

  玉秀猛然抬头看我,眼中蓄满泪水。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有些迟疑不决。

  我缓步上前,向玉秀伸出手,亲自将她从地上扶起。侍卫相顾尴尬,不得不躬身退下,玉秀这才放声哭出声来,一面拭泪,一面屈膝向我跪下。

  我拉住了她,轻拍她肩头,柔声道,“玉秀,我信你。”

  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后侍女垂首静立,一个个红了眼圈,皆有唏嘘之色。

  就在当夜,卢氏的丈夫,那位冯姓参军竟在家中自尽。卢氏在狱中被拷打不过,终于招认,是她将萧綦的行踪告知了冯参军。她未曾料到,自己丈夫已经受人挟迫,给那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做了内应。

  刺客逃至东郊官道,被唐竞率人合围,落下三名活口,其余死战而亡。

  宋怀恩及时封闭宁朔全城,严密搜捕,在混迹于城南商贾的人群中缉捕了一名中年文士。

  此人正是随徐绶一同赴宁朔犒军的监军副使,兵部左侍郎,杜盟。

  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此人年过三十,其貌不扬,出身北方望族,非但文采斐然,骑射武艺也十分了得,更是右相温宗慎一手提携的得意门生。如此才俊之士,却因偏狭古怪的性子和不合时宜的脾气,与权贵格格不入,成为众人的笑料谈资。

  当世名士豢养的多是宝马良驹,仙鹤名犬,唯独此人爱牛,家中养了十余头耕牛,更是常常以牛自比,自号“牛癫”,脾气倔比老牛。许多官员都曾因一点小错被他弹劾,就连爹爹也多次被他当面顶撞,只碍于右相的颜面,才拿这怪人无可奈何。

  我仍依稀记得那个面色黧黑,宽袍大袖,总是一副怒气冲冲模样的杜侍郎。却万万料想不到,他会主使右相豢养的暗人,向朝廷重臣行刺。

  暗人,是一个暗影般神秘的存在,我知道叔父手下有一群誓死效忠王氏的暗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潜藏在何处;但有一声令下,他们随时会像影子一样出现,执行主上的使令。

  耿介狂放的杜侍郎,会是暗人的首领;我那清名高望的父亲,会矫诏犯上;英雄盖世的豫章王,会向朝廷悍然发难……忠义也罢,奸佞也罢,我第一次知道,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忠奸。说到底,不过“成王败寇”四个字——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血肉之驱,都有一样的利欲私心,在断头刀下,生命也是一样的脆弱。

  譬如此时,杜盟的头颅正悬挂在宁朔城头。

  他在朝堂之上雄辩滔滔,指挥暗人来去如影,一生忠勇,以死报答温相知遇之恩。然而有朝一日,他的大好头颅断送在屠刀之下,也只不过血溅三尺而已。

  萧綦令宋怀恩招抚杜盟不成,再没有余话,断然下令,将他一刀断头——能用则重恩以待,若不能为他所用,那便是死路一条。换作父亲或许会有惜才之仁,萧綦却不会,他是运筹帷幄的权臣,也是谈笑间生杀予夺的大将。

  父亲的第二道密函紧跟着送到。

  京中再起变故,右相党羽翦除未净,竟在行刑当日当市劫囚,欲将温宗慎救走。幸被叔父手下的御林军击退,而叔父奉旨监斩,也被刺客所伤。温宗慎随后被押入天牢,为恐再生变故,姑姑亲赴牢中,以一杯毒酒将其赐死。

  京中风云诡谲变幻,已到水火不容之势,江南謇宁王也已剑拔弩张,前锋大军悄然拔营,恰在此时,右相党羽派遣暗人行刺豫章王——这一切,都给了萧綦出兵南下最好的理由。宁朔驻军训练有素,军威严整,粮草缁重齐备,萧綦留下二十五万驻军留守边塞,亲率铁骑劲旅十五万,三日之后,挥戈直捣京城。

  我随萧綦登临城楼,检阅三军操演。

  这已不是我第一次目睹他麾下军威,然而,当三军举戟,齐声高呼,马蹄卷起满天沙尘,滚滚如雷霆动地之际……我再一次被这铁血之景震撼,一如三年前在朝阳门上。

  我回望萧綦的侧颜,见他玄色战袍上的绣金蟠龙纹章,被夕阳染得粲然夺目。

  今时今日的萧綦,羽翼已丰,剑锋也已霍然雪亮。

  宁朔的长空朔漠虽辽阔,只怕已容纳不了他铁骨铮铮,雄心万丈。

  是夜,我吩咐玉秀整理行装,准备即日随大军一同南下。

  玉秀第一次离开宁朔远行,便是随军出征,当下又是紧张又是雀跃。

  我见她收拾了许多厚重衣物,不由笑道,“越往南走越是温暖,到了京城就再穿不着厚重之物,这些都不用带了。”

  身后却听得萧綦的声音淡淡含笑道,“都要带上。”

  他大步走进内室,甲胄未卸,侍婢们慌忙躬身退下。

  我笑吟吟看他,“这你便不知道了,此时若在京中,已经是纱袖罗衣,霓裳翩翩,谁还要穿得这般笨重难看。”

  萧綦没有说话,只望住我,那目光看得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我上前帮他解开胸甲,笑着揶揄道,“回府也不换上常服,这么冷冰冰一身很舒服么。”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么?”

  我微窒,默然别过头去,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黯然,只得勉强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还有些舍不得宁朔。”

  他伸手抚过我鬓发,眼底有一丝歉疚,“等战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开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现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亲的家书,昨日他不肯给我,要我出游归来再看的。

  我一时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过那信函却没有勇气拆开。

  当我知道他要南征,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曾想过战事之凶险,只觉得与他共同进退,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京城还有我的父母亲族,他们还在謇宁王大军的虎视之下,逢此危难之际,我是王氏的女儿,总要与我的家族生死与共,患难同当,断然没有退缩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对,“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琅琊。”

  “琅琊?”我几疑自己听错,他说琅琊,怎会莫名提及我们王氏故里。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琊。”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竟在此时前往琅琊故里,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觉重逾千钧。

  拆开熟悉的文锦缄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时拿捏不稳,素笺脱手飘落。

  萧綦一语不发,只握住我肩头,默默看我。

  父亲只在信里说,母亲身染微恙,宜离京休养,已携徐姑姑远赴琅琊故里。此去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与她相聚。

  我掩住脸,心里纷乱如麻,却又似浸过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连我也几乎忽略了过去。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兄长;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琊,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愿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

  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想到父亲说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隐忍不住满心悲苦,转身伏在萧綦怀中,泪流满面。

  我尚且还有他的怀抱,而可怜的母亲,此际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萧綦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不打断我的悲泣,任由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坚强些,见了你母亲,再不可这般哭泣了。”

  我哽噎点头,他托起我的脸,并不若往常那般温柔抚慰,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质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琊,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强忍住泪,咬唇抬起头来,“明天我就启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萧綦眼底的冷毅渐渐融化,流露几许无奈,更有深浓眷恋。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实,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难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离别,又是离别——子澹远赴皇陵的时候,我以为余下的日子都会失去光彩,甚至不敢亲自去送他;而这一次的离别,我却暗暗对自己说,离别是为了与他重聚,正如他大婚当日的离去,却换来今时的相见恨晚。

  明烛高烧,夜已深沉,我却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多看一看他。他强行将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稳睡好。我闭上眼睛,却牵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来。”他宠溺地轻吻我额角,语含无奈,“怀恩还在西厅候着,我打发了他们就来陪你,乖一些,自己先睡。”

  我漫声应着,手指悄然从他领口滑进去,抬眸斜睨了他,“没有我这个负累,你倒轻松了。”

  他的唇流连在我眉心,低低笑谑,“你这般悍妇,上阵做个前锋也有余,岂能是负累。”

  我嗔怒,在他胸膛用力一拧,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伏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气息急促,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自拔的模样,我不觉低低笑出声来。他狼狈挣扎了起身,仓促离去之前,在我耳边佯恼道,“你这妖精,回来再收拾你!”

  我双颊直烫了起来,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双颊越发烫若火烧。一夜之间,便是从少女到妇人的奇妙转变,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却又似什么都不同了。

  辗转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翻身起来,看到案前绣架上那件未绣完的外袍,不觉叹了口气。自小我就不爱学习女红,那些针线工夫一辈子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做,被母亲逼着学来,到底还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么就听信了玉秀的馊主意,竟拿了衣料来缝……虽说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领的纹样要我绣上,可那么繁复的蟠龙纹,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我取过那绣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开始绣。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萧綦还未回来,我实在支撑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着稍稍歇息一会儿,再来绣……

  朦胧中,似乎谁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转,却是萧綦。

  他见我醒来,便夺过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掷开,一脸愠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闹什么!”

  我呆了呆,见那外袍被扔在地上,还剩着一只龙爪没有绣好,顿时恼了,“捡起来!”

  我指着那袍子,怒道,“我绣了整晚的东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后休想我再做给你!”

  “做给我的……”萧綦愣住,老老实实躬身捡回来,抖开看了看,竟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被他这呆样子逗笑,随手将一只绣枕掷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将外袍仔仔细细叠了,放回我枕边,正色道,“不做也罢,我就这么穿出去,叫人都来瞧瞧我家阿妩绣的三足蟠龙。”

  我啼笑皆非,扬手要打他,却被他笑着揽倒在枕上……银钩摇曳,素帷散作烟罗。

  帘外朝霞映亮了边塞的长空。

  晨起,我亲手替萧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帮他束上发冠。他勾住我腰肢,柔声笑道,“娶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孩子……”

  我一怔,不觉眼圈有些发热,喟然道,“转眼三年,那时的小女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一次,不会让你等太久。”他将我抱紧,“悬崖边上生死一线,你我也一起过来了,往后祸福生死,我亦与你一起承担……阿妩,我要你记得,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着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竭力忍回泪水,不让自己在离别的一刻哭泣。

  当日如是,此生如是——这淡淡的八个字,从此刻进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萧綦遣亲信副将宋怀恩护送我启程。

  我步出府门,没有驻足回头,也没有让萧綦送我。

  登上车驾,卫队列道,马蹄得得疾驰,道旁景物飞一般向后逝去。

  直到此时,我才回头望去,任泪水潸然滑落。

  当日来到宁朔,是身不由己,而今离开的时候,也同样匆忙无奈。

  来的时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离开的时候,却不再孤单凄惶。

  转瞬三年间,命运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终究还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还在那里,我也还在这里,都不曾走开,也再不会错过。


十九、陷圄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皇后与左相共同辅政。

  江南謇宁王称皇室凋蔽,君权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师北上,讨伐外戚专权。与此同时,豫章王萧綦挥师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侧,诛奸佞”,抗御江南叛军,守卫京畿皇城。

  謇宁王倾十万兵马北上,江南诸王纷纷起而响应,勤王之师直逼二十万之众。

  豫章王内抗叛军,外御突厥,为防外寇趁虚而入,留下镇远将军唐竞与二十五万大军驻守宁朔,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遥远,我们务必尽早通过晖州,再向东去往琅玡。

  晖州是南北要冲之地,扼守鹿岭关下河津渡口。一旦渡过长河,向西南出临梁关,一路再无险阻,直指京师咽喉;而从临梁关往南过础州,再渡沧水,便是江南。

  我们渡河之后,还需往东行经三郡,才到东海琅玡。那里偏处东域,青山沃野临海,尚礼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灵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连急驰数日,日夜兼程的赶路,终于在傍晚抵达永阑关。

  此处地界风物越发熟悉,过了永阑关,便是我曾隐居三年的晖州。

  斜阳西沉时分,我们离城尚有十余里路,已是人倦马乏。车驾在一处野湖边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紧赶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赶到晖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车上,只觉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马车,携玉秀往湖边散步。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玉秀又格外勤勉,精心照料我起居,圆润小脸也已略见瘦削下去。

  我瞧着她面庞,心下越发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晖州城里,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馆里还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将军一同过来饮酒。”

  玉秀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美酒,顿时雀跃,“多谢王妃,奴婢这就传话给宋将军!”

  “末将荣幸。”身后的男子声音令我们一惊,回首却见是宋怀恩。

  “呀,将军怎么也在这里!”玉秀拍着胸口,颊透红晕,似乎被他突然现身吓得不轻。

  这年轻将军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剑立在我身后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将奉命保护王妃周全,未敢远离半步。”

  我柔声笑道,“宋将军一路辛劳,本宫感激之至。”

  宋怀恩闻言似有片刻局促,却又肃然道,“此地离城不过十余里路,末将认为不宜在此久留,应尽快赶赴城中。”

  我转头看向远出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还在忙碌于喂马……我乘了车驾尚觉劳累,更何况是他们。我低叹了声,“兵士们实在辛苦,与其多赶这点路,不如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

  宋怀恩毫不退让,“我等奉命护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哑然失笑,这人实在固执得有趣,便也不再与他争执,“好吧,我们启程。”

  此时暮色渐深,湖上起了风,掠过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声。

  玉秀忙将一件雀翎深绒披风披到我肩头。

  宋怀恩一直缄默跟在我们身后,此时却开口道,“夜凉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蓦然驻足,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暮色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这年轻的将军清瘦挺拔,英气之中不乏温文,一向令我有亲切之感。在宁朔时,曾与他有匆匆数面之缘,这几日忙于赶路,也未仔细瞧过他面目。此时细看之下,只觉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令我诧异的,是他方才那句话,竟似在哪里听过。

  见我驻足看他,宋怀恩脸色越发紧绷,缄默低头,如临大敌一般。

  我扬眉一笑,曼声道,“宋将军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望向我。这眼神从我记忆中一掠而过,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灼灼凝望过我……

  “是你?”我脱口道,“大婚那夜,闯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怀恩双颊腾的红了,眼中生出异样光采,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们,我不由大笑出声,“原来是你!”

  他低下头去,默然片刻,终于红着脸微笑,“正是属下,当日唐突王妃,万望恕罪。”

  我一时感慨万端,思绪飘回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门口,那个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年轻将领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头。那时大约是恨极了萧綦,也不问情由,就迁怒于他的属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旧事。

  “当日是我言辞失礼,错怪了将军。”我侧首一笑,再看这沉默严肃的年轻将军,顿觉亲切了许多。他却越发局促了,不敢抬头看我,“王妃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这一笑,叫宋怀恩耳根都红透。

  倒还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呢,在军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发不善言辞。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来王爷已经领军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里。謇宁王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沧水,也不知础州还能坚守多久……”

  宋怀恩沉吟道,“王爷举兵南下的消息,已经通告北境六镇。北境远离中原,饱守战乱之苦,这些年仰赖王爷守疆卫国,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镇对王爷敬若神明,拥戴之心远胜朝廷。此番王爷举兵,各州郡守将无不归附,各地大开城门,备齐粮草恭候大军到来。一旦过了晖州,顺利渡河,以王爷行军之神速,必定能抢在謇宁王之前,抵达临梁关下。”

  我微笑颔首,“晖州刺史吴谦是我父亲门生,有他全力襄助,大军渡河应是易如反掌。”

  抵达晖州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宋怀恩已事先遣人通报了晖州刺史,此时虽已入夜,城头却是灯火通明,吴谦率了晖州大小官员,仪仗隆重的出城迎侯,一路恭谦倍至,将我们迎入城内。

  我静静端坐车中,从帘隙里所见,熟悉的风物人情,入目依然亲切。只是此时的我,却不复从前淡泊颓散的心绪,那些踏歌赏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经褪色。我想起锦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行馆换作了怎样光景。院中的海棠,可还有人记得照看……

  车驾入城,却未进入城中街市,反而径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驿馆的路。

  我略觉诧异,令车驾停下,唤来吴谦询问,“为何不往城中去?”

  吴谦忙躬身笑道,“众将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驿馆设下酒肴,待宋将军与各位将士先行安顿,下官自当亲自护送王妃返回行馆……从城西往行馆,路途也更近些。”

  宋怀恩立时蹙眉道,“王妃所在之处,末将务必相随,不敢稍离半步。”

  吴谦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城郊行馆乃王妃旧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扰。”

  他这话,暗示宋怀恩若随我同往行馆,于礼不合,果然令宋怀恩一僵。

  以吴谦素来之谦卑顺从,今日竟一再坚持,甚至出言顶撞我身边之人。

  我心下越发诧异,侧眸淡淡看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吴大人盛意,本宫也正想邀大人与宋将军同往行馆,尝尝窖藏的佳酿。”

  “多谢王妃盛情!”吴谦连连欠身,笑得颌下长须颤抖,越发谦恭,“只是这随行侍卫,难免人多喧杂……若是扰了王妃清净,下官怎么向王爷交代。”

  他一再坚持,言下之意似乎定要将我与随行侍卫分开,我暗自一凛,转眸看向宋怀恩。

  却见宋怀恩按剑而笑,不着痕迹地与我眼神交错,朗声道,“吴大人说笑了,王妃只是体恤弟兄们辛苦,设宴与众同乐,至于怎么安顿,稍后自然客随主便。”

  “只是……”吴谦踌躇,“驿馆中已经备好了酒肴……”

  “本宫离开晖州好些时日,十分想念城中繁华盛景。”我有意试探,向他二人笑道,“明天一早又要启程,不如现在取道城中,让宋将军也瞧瞧我们晖州的酒肆宵灯,可比宁朔热闹多了。”

  宋怀恩欠身而笑,与我四目相对,似有灵犀闪过。

  吴谦的脸色却越发不自在了,强笑道,“王妃一路劳顿,还是早些回行馆歇息吧。”

  “数日不见,吴大人似乎小气了许多。”我转眸,笑吟吟看向吴谦,“本宫只是取道城中,并不叨扰百姓,连这也不允么?”

  吴谦慌忙赔罪不迭,目光却连连变幻。

  我与宋怀恩再度目光交错,都已觉出不同寻常的诡谲。

  手心暗暗渗出冷腻的细汗,只恨自己愚笨,竟轻信了父亲的门生,没有半分提防。

  若是晖州有变,吴谦起了异心,此刻我们便已步入他设好的局中,回头已晚。

  此去驿站行馆,只怕早已设下伏兵,纵然五百精卫骁勇善战,也难当晖州近万守军之敌。

  只是,吴谦若要翻脸动手,自我们踏入城中便有无数机会。此人一贯谨小慎微,对我们也不无忌惮之心——我终究是皇室郡主,这五百精卫亦是跟随豫章王南征北战的骁勇之师。

  未到策应周全之地,我料定吴谦不敢提早翻脸。

  片刻之间,我这里心念电转,闪过无数念头,吴谦也是沉吟不语。

  “王妃有此雅兴,下官自当奉陪。”吴谦阴沉的脸上复又绽出谦恭笑容,“王妃请。”

  心上紧悬的大石落地,我暗暗松了口气,向宋怀恩颔首一笑,转身登车。

  车驾扈从掉头,直往城中而去。

  我掀起车帘,回望身后城头,但见灯火通明,隐约可见兵士巡逻往来。

  去往行馆的路上,街市景像依稀与往日无异,我却越发察觉到隐隐的异样,仿佛平静水面之下,正有着诡异的暗流。吴谦带来的仪仗亲卫不过百余人,自车驾踏上去往城中的官道,吴谦又急召了大队军士赶来,声称城中人多杂乱,务必严密保护我的安全。

  此话看似合情合理,却令我越发笃定有异——以晖州守军一贯的松懈,若是事先毫无准备,绝不可能这么快招之即来。看这甲胄严整之态,分明是早已整装候命。吴谦之前刻意让宋怀恩与众人先往驿战,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眼见此计不成,又再调集人马赶来,只怕此时的行馆也已设下天罗地网,只待将我们一网打尽。

  我握紧了拳,心下突突急跳,冷汗遍体。

  往日哥哥总说我机变狡黠,不负名中这个“儇”字,可真到了这一刻,却越急越是茫然,恨不能将全部心思立时掏尽。眼下敌众我寡,吴谦严阵以待,我们已尽落了下风……

  昔日在禁苑猎兔,曾见悍勇狡猾的兔子假死以麻痹猎鹰。趁猎鹰不备之际,猝然发难,猛力蹬踢,往往将毫无防备的猎鹰蹬伤,趁机脱逃。父亲说,以弱胜强,以少搏众,无外乎险胜一途。

  制胜之机,便在一瞬间,获之则生,失之则亡。

  隔了车帘,外面灯火渐渐繁多,已经接近城中市井繁华之地,沿路百姓不明就里,乍见车驾煊赫,仪仗如云,非但不知回避,反而涌上道旁争睹。此时正是晖州入夜最热闹的时分,城中街市酒坊,已是人群熙攘……我蓦的一震,眼前似有惊电闪过!

  ——人,若要逃逸隐蔽,自然是往人群中去最容易。

  这念头甫一浮出,我亦惊住。

  马蹄愈急,声声敲打在心头,冷汗不觉透衣而出。

  这已是我所能想到唯一的生机了,纵然代价惨烈,也再无选择。

  “停下!”隔着车帘,突然传来玉秀脆生生的声音,叫停了车驾。

  我心头一紧,却听她扬声道,“王妃忽觉不适,车驾暂缓前行。”

  这丫头弄什么鬼,我蹙眉探身而起,却见她半挑了垂帘,伶俐地探身进来,一面向我眨眼,一面大声说道,“王妃您觉得怎样,可要紧么?”

  我立即会意,扬声道,“本宫有些头疼,叫车驾缓一缓。”

  “宋将军叫我传话……”玉秀急急压低声音,放下一半垂帘,侧身挡住外头,“稍后人多之处,见机突围,不必惊慌。”

  他竟与我想到了一处!闻言我骤惊又喜,心中怦怦急跳,越发揪紧。

  “告诉宋将军,不可硬拼,突围为上,但留得一线生机,再图制胜。”我摘下颈间血玉,紧紧扣在玉秀掌心,以飞快的语速对她附耳说道,“晖州南郊揽月庄,是叔父昔日蓄养暗人之所,如无变故,可执此物前往,上有王氏徽记……”

  外面传来吴谦焦急的探问,宋怀恩也随之来到车驾前。

  我将玉秀一推,咬牙道,“千万小心,不可令吴谦起疑!”

  玉秀尖削脸庞略见苍白,神色却还镇定,默然一点头,便自转身而去,垂帘重又掩下。

  我瞧不见外头诸人的反应,只听她脆稚声音,平稳如常道,“王妃并无大恙,只是路上乏了,吩咐车驾尽快到达行馆,这便启驾罢……”

  也不知道玉秀用什么法子,能在吴谦眼皮底下,传话给宋怀恩。眼下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但求宋怀恩能觑准时机,一击成功,即便有所牺牲,也务必要有人冲出城去,向萧綦报讯。

  大队人马,车驾森严,已经引得沿路百姓围观争睹,越往前走,人群越是熙攘,几乎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吴谦亲自领了仪仗护卫在前面开道,宋怀恩与五百精卫紧随在我车驾后方……此地已是晖州城中最繁华之处,道旁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此时便是最好的时机,却迟迟不见外面的动静,我在车驾中坐立不安,心神悬于一线,掌心汗水越来越多。倘若再不动手……蓦然一声断喝,仿若雷霆乍起——

  “徽州刺史吴谦谋反,豫章王麾下骁骑将军奉命平叛,将吴谦拿下!”

  这一声断喝,犹如晴天霹雳当头劈下。

  顷刻间,巨变横生,五百铁骑刀剑出鞘,行动迅如惊雷。

  马嘶、人声、惊叫、呼喝响作一团!

  周遭亲兵护卫尚未回过神来,骁骑铁蹄已到面前,雪亮刀光划破夜色。

  只听吴谦魂飞魄散的喊道,“来人,快来人——将乱党拿下——”

  毫无防备的市井平民,无不惊恐失措,四下哭号奔走,车马如流的繁华街市,瞬间变成杀戮之地。平素养尊处优的晖州守军,在这彪悍铁骑面前毫无招架之力,连连败退,连阵势也未看清,便被踏入铁蹄之下,如衰草般伏倒……城中街巷狭窄,跟在后面的大队守军一时无法赶上前来,更被惊慌奔走的百姓冲散,陷入混乱之中,鞭长莫及。

  车驾四周都是吴谦的亲兵仪仗,变乱一起,纷纷败退奔走,无暇顾我。玉秀跳上车来,挡在我身前,全身抖若筛糠,兀自对我说,“王妃别怕,有奴婢守在这里!”

  我猛的将她揽在身侧,两人紧靠在一起,周遭乱军冲突,杀声震天……我屏息不能动弹,脑中一片空白,父母亲人和萧綦的身影不断自眼前掠过……

  蓦然有马蹄声逼近,冲我们而来!

  我霍然抬头,眼前刀光闪动,一骑如风卷到,横刀挑开鸾车垂帘。

  宋怀恩战甲浴血,横刀在手,俯身向我伸出手来,“王妃,上马——”

  我拉了玉秀,正欲伸手给他,忽听一声劲啸破空,一枚流矢从后面射来,擦着他肩头掠过。

  “小心!”他一把将我推回鸾车,无数箭矢已纷纷射到马前。

  大队守军已从后面赶来,弓弩手箭发如雨,正向我们逼来。

  宋怀恩举盾护体,被迫勒马急退三丈,身后铁骑精卫已有人中箭落马,却无一人惊慌走避,进退整齐,严阵相向。

  大军已到,他们再不走就功败垂成了……而我的鸾车已在大军箭雨笼罩之下,眼前箭势一缓,

  宋怀恩又要策马向我冲来,我将心一横,向他喝道,“你们先走!”

  又一轮箭雨如蝗,四散的亲兵又攻了上去,宋怀恩似疯魔一般,横盾在前,反手一刀将马前亲兵劈倒,不顾一切朝鸾车冲来。

  我拾起射落在鸾车辕前的一枝长箭,将箭镞抵上咽喉,决然喝道,“宋怀恩,本宫命你即刻撤走,不得延误!”

  宋怀恩硬生生勒止坐骑,战马扬蹄怒嘶,浴血的将军目眦欲裂。

  我昂首怒目与他相峙。

  “遵、命!”咬铁断金般的两个字,从他唇间吐出,宋怀恩猛然掉转马头,向身后众骑发出号令,严阵如铁壁般的五百精骑,齐齐勒马扬蹄,马蹄如雷动地,掉头踏过溃散奔逃的亲兵,向城中错落密布的街巷深处绝尘而去……

  我陡然失去力气,倚了车门,软软跌倒。

  晖州之大,五百精卫就此突围而出,四下分散匿藏,便如水滴汇入湖泊,一时半会之间,吴谦也未必能将整个晖州翻过来。更何况,城中还潜藏有叔父豢养的暗人——纵然吴谦身为晖州刺史,王氏遍布天下,无处不在的耳目势力,他也一样奈何不了。

  吴谦将我押至行馆软禁,里里外外派了大队军士看守,将个小小行馆守得铁桶一般。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微微笑着,泰然落座,朝吴谦抬手道,“吴大人请坐。”

  吴谦冷哼一声,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狈不堪,“好个豫章王妃,险些让老夫着了道!”

  我向他扬眉一笑,越发令他恼怒难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暂住,望王妃好自为之!若敢再生事端,须怪不得老夫无礼了!”

  “若说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辅佐家父,对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宫愧不敢当。”我含笑看他,不恼不怒,直说得吴谦面色涨红。

  “住口!”他厉声喝斥我,“老夫堂堂学士,无奈屈就在你王氏门下,半生勤勉为官,却升迁无望!你在晖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错,待我专程入京请罪,竟被左相无端迁怒,非但严辞呵斥,更扣我奉禄,令我在朝堂中颜面扫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连这刺史一职,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径的怒骂,我却恍惚没有听得进去,只听他说到父亲因我遇劫而发怒——父亲,果真对我的事情如此在意么,当初我离京远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晖州遇劫,也不见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书中,他也没有半句亲呢宽慰之言……记得幼时,父亲无论多么繁忙,每天回府总要询问哥哥与我的学业,常常板起脸来训斥哥哥,却总是对我夸赞不已,最爱向亲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将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至今我都以为,父亲已经遗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儿,遗忘了这颗无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欢,他都不再关心,毕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时酸涩,我侧过头,隐忍心中酸楚。

  吴谦连声冷笑,“王妃此时也知惧怕了?”

  我抬起眼,缓缓微笑道,“本宫很是喜悦……多谢你,吴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来竟是个疯妇。”

  “费尽心机擒来个疯妇,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让你白忙一趟了。”

  吴谦脸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只怕介时三殿下未必还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从这卑鄙小人口中说出,令我立时冷下脸来,“你不配提起殿下。”

  吴谦哈哈大笑,“人说豫章王妃与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着他,指甲不觉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老夫就再告诉你一个喜讯。”吴谦笑得张狂,往日文士风度已半分无存,“謇宁王大军已经打到础州,接获老夫密函之后,已亲率前锋大军分兵北上,取道彭泽,绕过础州,直抵长河南岸,不日就将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断。

  “不可能!”我缓缓开口,不让声音流露半丝颤抖,“彭泽易守难攻,叛军岂能轻易攻克。”

  吴谦仿若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头大笑不止,“王妃难道不知,彭泽刺史也已举兵了?”

  我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宁王渡河入城,饶是你那夫婿英雄盖世,也过不了我这晖州!”吴谦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负手笑道,“那时勤王之师攻下础州,直捣临梁关,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进京城,诛妖后,除奸相,拥戴新君登……”

  他最后一个字未能说完,被我扬手一记耳光掴断。

  这一掌用尽了我全部气力,脆响惊人,震得我手腕发麻,心中却痛快无比。

  吴谦捂脸退后一步,瞪住我,全身发抖,高高扬起手来,却不敢落下。

  “凭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还不退下!”
2007-1-25 19:4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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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二十、降将

吴谦将我押至行馆软禁,里里外外派了大队军士看守,将个小小行馆守得铁桶一般。
  
再次踏进熟悉的庭院厅堂,景物一切如旧,我却从主人变成了阶下囚。
  
  我微微笑着,泰然落座,朝吴谦抬手道,“吴大人请坐。”
  
  吴谦冷哼一声,依然面色如土,形容狼狈不堪,“好个豫章王妃,险些让老夫着了道!”
  
  我向他扬眉一笑,越发令他恼怒难堪,朝我冷冷道,“念在往日情面,且容你在此暂住,望王妃好自为之!若敢再生事端,须怪不得老夫无礼了!”
  
  “若说往日情面,那也全靠大人辅佐家父,对我王氏忠心耿耿。今日更蒙大人厚待,本宫愧不敢当。”我含笑看他,不恼不怒,直说得吴谦面色涨红。
  
  “住口!”他厉声喝斥我,“老夫堂堂学士,无奈屈就在你王氏门下,半生勤勉为官,却升迁无望!你在晖州遇劫本非老夫之错,待我专程入京请罪,竟被左相无端迁怒,非但严辞呵斥,更扣我奉禄,令我在朝堂中颜面扫地!若不是右相大人保奏求情,只怕连这刺史一职,也要被跋扈成性的令尊大人削去……”
  
  他一径的怒骂,我却恍惚没有听得进去,只听他说到父亲因我遇劫而发怒——父亲,果真对我的事情如此在意么,当初我离京远行,他不曾挽留;而后晖州遇劫,也不见他派人救援;及至在那封家书中,他也没有半句亲呢宽慰之言……记得幼时,父亲无论多么繁忙,每天回府总要询问哥哥与我的学业,常常板起脸来训斥哥哥,却总是对我夸赞不已,最爱向亲友同僚炫耀他的掌上明珠。及至将我嫁出之前,他都是天下最慈爱的父亲。
  
  至今我都以为,父亲已经遗忘了被他一手送出去的女儿,遗忘了这颗无用的棋子。我的生死悲欢,他都不再关心,毕竟我已冠上旁人的姓氏……可是……
  
  眼底一时酸涩,我侧过头,隐忍心中酸楚。
  
  吴谦连声冷笑,“王妃此时也知惧怕了?”
  
  我抬起眼,缓缓微笑道,“本宫很是喜悦……多谢你,吴大人。”
  
  他瞪了我,略微一怔,嗤然笑道,“原来竟是个疯妇。”
  
  “费尽心机擒来个疯妇,只怕新主子看了不喜。”我淡淡道,“倒让你白忙一趟了。”
  
  吴谦脸色一青,被我道破心中所想,恼羞成怒道,“只怕介时三殿下未必还瞧得上你。”
  
  子澹的名字从这卑鄙小人口中说出,令我立时冷下脸来,“你不配提起殿下。”
  
  吴谦哈哈大笑,“人说豫章王妃与三殿下暗通款曲,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我冷冷看着他,指甲不觉掐入掌心。
  
  “既然王妃的心已经不在王爷身上,老夫就再告诉你一个喜讯。”吴谦笑得张狂,往日文士风度已半分无存,“謇宁王大军已经打到础州,接获老夫密函之后,已亲率前锋大军分兵北上,取道彭泽,绕过础州,直抵长河南岸,不日就将渡河。”
  
  掌心一痛,指甲咯的折断。
  
  “不可能!”我缓缓开口,不让声音流露半丝颤抖,“彭泽易守难攻,叛军岂能轻易攻克。”
  
  吴谦仿若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笑话,仰头大笑不止,“王妃难道不知,彭泽刺史也已举兵了?”
  
  我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心口似被一只大手揪住。
  
  “一旦謇宁王渡河入城,饶是你那夫婿英雄盖世,也过不了我这晖州!”吴谦逼近我跟前,施施然负手笑道,“那时勤王之师攻下础州,直捣临梁关,自皇陵迎回三殿下,一路打进京城,诛妖后,除奸相,拥戴新君登……”
  
  他最后一个字未能说完,被我扬手一记耳光掴断。
  
  这一掌用尽了我全部气力,脆响惊人,震得我手腕发麻,心中却痛快无比。
  
  吴谦捂脸退后一步,瞪住我,全身发抖,高高扬起手来,却不敢落下。
  
  “凭你也敢放肆?”我拂袖冷笑,“还不退下!”
  
  吴谦恨恨而去,留下森严守卫,将我困在行馆内,四下皆是兵士巡逻。
  
  我久久端坐厅上,一动不动,全身都已僵冷。
  
  “王妃!您手上流血了!”玉秀一声惊叫,将我自恍惚中惊醒,低头见掌心渗出血丝,竟被折断的指甲刺破,我却浑然不知疼痛。玉秀捧住我的手,一叠声回头唤人。
  
  盯着手上伤痕,那殷红越发刺痛我眼睛,方才吴谦的一番话仍在我耳边盘旋不去。假若真如他所言,謇宁王亲率前锋奇袭晖州,截断了通往京城的道路,要在这晖州城下出其不意伏击萧綦……就算萧綦击败了謇宁王前锋,大军在晖州受阻一日,父亲在京城就危险一日。础州面临三面夹击,难以久持,一旦临梁关失守,萧綦未及赶到……父亲、姑姑、叔父、哥哥,我所有的亲人都将陷入灭顶之灾!
  
  我只觉冷汗渗出,狠狠咬出了唇,也抵挡不了心底升起的寒意。
  
  手脚阵阵冰凉,所有的恐慌都汇集成一个念头——不能坐视他们危害我的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我要去找萧綦!找他救我的家人!
  
  我霍然起身,甩开玉秀的手,发狂般奔到门口,却被守门兵士迎头截住。
  
  玉秀惊叫着追上来,将我紧紧抱住。我脚下一软,眼前发黑,紧悬了半日的心直往深渊里坠去,恍惚听得玉秀唤我,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回应她……
  
  仿佛过了许久,妇人轻细的啜泣声传来,我恍惚以为是母亲。
  
  “可怜她,到底还是个孩子。”那悲悯的声音,听来有些熟悉,却不是母亲。
  
  一双温软的手覆在我额上,我心中一警,猛的睁开眼,翻手将她手腕扣住。
  
  她惊跳起来,几乎撞翻身后玉秀托着的药碗。
  
  “王妃醒来了!”玉秀喜极奔到床前,“王妃,是吴夫人来瞧您了。”
  
  我头疼欲裂,神志昏沉,挣扎着撑起身子,定定瞧了那妇人片刻,才认出果真是吴夫人。
  
  玉秀赶紧扶住我,“可吓死奴婢了,多亏夫人及时找来大夫,说是偶染风寒,一时急怒攻心,没有大碍。瞧您这会儿还在发热,快快躺着吧!”
  
  吴夫人却怔怔绞着手看我,忽屈身向我跪倒,哽噎道,“老身该死,老身对不起王妃!”
  
  看着她斑白鬓发,我默然思及往日在晖州,她待我的万般殷勤。当时只觉是曲意迎奉,如今换我做了阶下之囚,想不到她仍待我一片忠厚,果然是患难之际,方知人心。
  
  我叫玉秀去搀扶,她却不肯起来,只伏地流泪叩头。
  
  我叹口气,起身下地,赤足散发便去扶她。
  
  她体态丰腴,我一时扶不起来,周身酸软无力,不由软软倚在她身上。她不假思索便将我搂在怀中,我亦轻轻抱住了她。这绵软温暖的怀抱,衣襟上传来淡淡薰香气息,恍然似回到了母亲身边。我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静静相依,玉秀立在一旁已是泫然。
  
  半晌,我轻轻退开她,柔声道,“吴夫人,你的情谊,王儇铭感不忘。天色已晚,你回府去吧,不必再来看我,以免吴大人不快。”
  
  她黯然垂首道,“实不相瞒,老身确是瞒着我家老爷私自来的,老爷他……”
  
  “我明白。”我含笑点头,让玉秀搀了我起来,也将吴夫人扶起。
  
  我退开一步,振衣向她行了大礼。
  
  吴夫人慌得手足无措,我抬眸直视她,“患难相护之恩,他日王儇必定相报。”
  
  她又是一番唏嘘垂泪,方才黯然向我辞别。我含笑点头,凝视她斑白鬓发,却不知此地别后,再相见又是何种光景。正欲再向她嘱咐珍重,却听房门外有人低声催促,“姑母,时辰不早,姑丈大人将要回府了!”
  
  吴夫人面色微变,匆匆向我一拜,便要转身退出。
  
  我诧异道,“门外是何人?”
  
  “王妃莫怕,那是我嫡亲侄儿。”吴夫人忙道,“老爷命他看守行馆,这孩子心地甚好,对王爷一向崇仰,绝不会为难了王妃。我已嘱咐过他,务必给王妃行些方便……老身无能,也只得这点微末之力。”
  
  看着吴夫人戚然含愧的面容,我脑中却似有一线灵光,一纵即逝,仿佛记起什么。
  
  “您的侄儿,可是您从前提起过的牟……”我蹙眉沉吟,“牟……”
  
  “牟连!”吴夫人惊喜道,“正是牟连,王妃竟还记得这傻孩子!”
  
  我莞尔,披了外袍,亲自将她送出门外。
  
  四下守卫果然已经退避到远处廊下,只有一名高大青年守在门边,见我们出来,慌忙欠身低头。我不动声色将吴夫人交到他身侧,抬眼细看了看,不觉失笑——这吴夫人口中的“傻孩子”只怕比我还年长,身形魁梧,浓眉虎目,颇具忠厚之相。
  
  (下)
  
  目送牟连护送吴夫人远去,我仍立在门口,等了半晌才见牟连大步而回,远远见了我,驻足按剑欠身。我侧目左右,向他微微颔首。牟连略一迟疑,还是近前行礼道,“末将牟连,参见王妃。”
  
  左右守卫仍在走动巡逻,我淡淡道,“方才吴夫人遗落了物件,你随我来。”
  
  说罢我转身径直往房中去,牟连急急唤了两声,不见我停步,只得跟进来。
  
  转入垂帘后的内室,牟连停步不前,在帘外尴尬开口道,“王妃寝居之处,末将不敢擅入。”
  
  我取下腕上一副翡翠衔珠朝凤钏,让玉秀捧了出去。隔了垂帘,只见牟连接过手中,低头凝神细看,神色随即一变,满脸涨红,屈膝跪地道:“王妃恐怕弄错了,这副钏子是皇家之物,价值连城,并非姑母所有。”
  
  我隔了垂帘对他微微一笑,“是么,那就送给尊夫人吧。”
  
  牟连窘急,“末将惶恐,有负王妃盛意,请王妃收回此物。”
  
  我依然微笑,“这是昔年明昭皇后御用之物,世间只此一副,其价何止连城。”
  
  牟连不假思索,语声已隐有怒意,朝我大声道,“请王妃收回!”
  
  我凝视他刚强面容,心下一线明光亮彻。
  
  “吴夫人所言不假,牟将军果真是磊落君子。”我拂帘而出,含笑立在他面前。牟连怔住,目光亮了一亮,这才松了口气,忙将凤钏交予玉秀。
  
  “王妃谬赞,在下愧不敢当。”他向我俯首行礼,低声恳切道,“王妃不必担忧,在下虽位卑力薄,也当竭尽所能,维护王妃周全。”
  
  “是么?”我笑了笑,陡然沉下脸来,“你身为朝廷将领,不思为国效命,反而投靠叛军,此乃不忠;既已投靠了吴谦,却又违悖军令,暗中维护于我,此乃不义。堂堂七尺男儿,空负一身本领,为何专行不忠不义之事?”
  
  我话音未尽,牟连早已脸色大变,额头青筋凸绽,黧黑脸膛涨作紫红。
  
  玉秀惊得脸色发青,连连以目光警示我,惟恐牟连被此言激怒,做出危险之举。我只作未见,冷冷凝视牟连,见他低头按住剑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整个人似已僵冷。
  
  半晌对峙,漫长似寒夜。
  
  他哑声开口,一字字似从牙缝迸出,“王妃所言不差,牟连空怀报国之志,所行却是不忠不义,人神共弃。然则人各有命,如今回头已晚,牟连亦无从选择……望王妃恕罪!”
  
  此话出口,再也掩藏不住冷面下的困窘难堪,他猛一顿首,起身掉头,大步而去。
  
  “命由天,事由人,果真愿意回头,何时都不嫌晚。”我望着他背影,悠悠开口。
  
  他身形一滞,脚步稍缓。
  
  “豫章王惜才爱才,不以出身为意,俊杰当与英雄相惜。你托身吴谦手下多年,至今一事无成……”我厉声斥责,不容他有反驳的余地,“难道说,将军十年磨剑,还未踏上沙场半步,今日却要与同袍相残?从前吴夫人说你崇仰豫章王,恨不能追随麾下。如今豫章王大军即将兵临城下,你却要与他为敌么!”
  
  牟连顿足不前,魁梧背影僵硬如石,听得我最后那句,肩头更是一颤。
  
  如果以利、以理、以义,都不能令其心志动摇,我亦无计可施了。
  
  望着那一动不动的背影,我手心微微渗出汗来,心知最后转机就在此人身上了,若此时不能将他打动,只怕以后再无机会。父亲说过,但凡世人,总有弱点可袭……而我对这牟连并无所知,仅仅听闻他崇敬萧綦,一心建功卫国,苦于怀才不遇。这便是他的弱点,是我唯一可击破的地方。
  
  我叹息,“成魔成佛,或取或舍,只在一念间。”
  
  “喀”的一声,剑柄上似有铜饰被他握得太重而折断,这声响也惊得我心头一颤。
  
  牟连转身,定定望住我,满目震动,喉头微微滚动。
  
  仿佛绷紧的弓弦骤然放开,我心里一松,后背冷汗反而透衣而出。
  
  “言尽于此,望牟将军好自为之。”我略一欠身,转身步入帘后,留他呆立原地。
  
  转入垂帘,我忙抚住胸口,只恐急促的气息泄露了自己的忐忑。
  
  过了半晌才听得牟连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连告退的话也忘了说。我倚着屏风,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向玉秀莞尔一笑,“或许我们有救了。”
  
  玉秀连连拍着胸口,“吓死人了,王妃……你怎么如此大胆,方才若激得他翻脸,可怎么办!”
  
  我叹口气,“横竖已经到了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那人,果真可靠么?”玉秀惴惴开口,一脸愁苦,“眼下宋将军生死不知,这里连同随行侍女在内,也不过十余名女子,外头守军却那么多……”
  
  我沉默,方才对牟连的一番试探游说,我亦没有半分把握,手心里何尝不是攥着一把汗。那牟连比我年长,到底也是统兵之人,岂能轻易被我一个小小女子所震慑,又岂能被我寥寥数语所动摇。我所倚仗的,不外有二,一是他心志不坚,二是萧綦的赫赫威名。
  
  对于一个年轻热血的卑微将领,豫章王的名字恐怕已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神话。
  
  之前我以财物试探,他若是贪婪短视之人,那也绝不能信赖。所幸此人品性端厚,心思缜密,若能为我所用,必是难得的人才……方才见他已经动摇,我及时打住,若是逼破诱劝过急,激起他的抵触之心,反而坏事。
  
  风寒带来的发热还未退去,再经这一番折腾,我已疲累不支。玉秀忙侍候我睡下,复又放心不下我,执意抱了被衾在外间值守。
  
  甫一躺下,我便有些恍惚,依稀见一骑绝尘而来,马背上的俊雅少年锦衣雕鞍,神采飞扬——正是哥哥骑了姑姑赐他的大宛名马,正得意非凡地驰来。却听父亲冷冷负手说道:“驯马容易驯人难,烈马亦如良将,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耳边隐隐似听得父亲在问我,“你可悟出了驯人之道?”
  
  我觉得甜蜜雀跃,仿佛回到承欢父亲膝下的日子,依然可以拖着他袖袍撒娇。
  
  “阿妩悟出了……”我喃喃笑着,翻身拥紧被衾,眼角似有温热湿润,旋即坠入沉睡。
  
  一夜噩梦频惊。
  
  四更敲过,耳边隐隐有刀兵交接之声,我恹恹将脸埋入枕衾间,竭力挥去噩梦留下的幻觉。
  
  忽然间听得房门一声骤响,侍女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闯入,惊慌叫道,“玉秀姑娘快醒醒,有人杀进来了,快叫王妃,快——”
  
  我一惊,探身坐起,扯过外袍披上。
  
  “王妃快走,叛军来了,奴婢保护您冲出去!”玉秀赤着脚奔进来,手里抓了一支烛台,不由分说拽了我便要往外跑。随行被俘而来的侍女们惊慌失措跟在她后面,一个个披头散发。
  
  “都慌什么!”我厉声呵斥,甩开玉秀的手,“给我站好!”
  
  乱作一团的众人被我厉声震住,停下来瑟缩不知所措。外面果然传来阵阵刀兵喊杀声,听来已经不远,只怕即刻便要杀到这里。我心中急跳,竭力稳定心神,飞快寻思对策——夜袭行馆之人,若非杀我,便是救我。城中除了吴谦,未必没有旁人想杀我。此时敌友难辨,万万不能冒险。
  
  我立刻走到帘边,见门口守卫兵士如临大敌,刀剑都已出鞘,便回头向众人低声道:“稍后若有变故,我们趁乱闯出去,一直沿曲廊到西厢,经兰庭、过曲水桥、流觞台,便是行馆侧门,平素鲜有人知。你们可记清楚了?”
  
  我话音还未落,喊杀声已到了门口,竟来得这么快!


二十一、夺城

门口刀兵交击,守卫惨呼连连,猛然一声巨响落在门外,硝火闪烁,伴着浓烟滚滚,裂石碎木之声,地面随之巨震。

  “小心!”玉秀扑在我身上,我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眼前一片模糊,只紧紧抓住玉秀。
  
  陡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属下庞癸,参见郡主!”浓烟中只见一个鬼魅般身影靠近,向我屈膝跪下。他唤我郡主,自报名号“庞癸”——暗人没有自己的名字,各地暗人首领以天干为组,地支为号,来人果然是自己人。我惊喜交加,脱口道,“原来是你们!”
  
  庞癸按剑在手,“事不宜迟,宋将军在外接应,请随属下走!”
  
  我们疾步奔出房外,借着浓烟夜色的隐蔽,随行暗人一路掩杀,直冲到内院门口。
  
  门外大群守卫正与百余名铁甲精卫厮杀在一起,当先一人正是宋怀恩。
  
  我们身后火光蜿蜒,脚步声震地,正有大队追兵赶来。
  
  庞癸大喝一声,“王妃已救出,宋将军护送王妃先走,我等断后!”
  
  宋怀恩策马跃出重围,俯身将我拽上马背,紧紧将我揽住,夹马向外冲去。他手臂上一股温热渗湿我衣衫,竟是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我不假思索,慌忙以手按住那伤处,想止住流血。
  
  “无妨。”他反手格开一柄刺到马前的长戟,咬牙喘息,对我颤声说,“别弄脏王妃的手。”
  
  这话竟叫我心里一痛,眼见这些大好男儿为我流血拚命,刀剑虽没有落在我身上,却依然剜心刻骨,恨不能立即叫他们住手。
  
  “住手——”
  
  蓦然一声断喝从身后传来。
  
  惊回首,但见牟连仗刀立马,凛然立在十丈开外,身后大队士兵严阵以待,弓弩开弦,枪戟林立,手中火把映得天空火红,刀剑甲胄的寒光熠熠耀花人眼。
  
  身后宋怀恩气息一沉,缓缓将我揽紧,横剑在前,全神戒备。
  
  庞癸等人迅捷围拢呈扇阵,挡在我们马前,杀红了眼的两方都停下手,相向对峙。
  
  我心神悬紧,凝眸望向牟连。
  
  火光烈烈,将他脸庞映得半明半暗,夜风中满是硝石与松油的味道,隐隐挟裹着血腥气。
  
  宋怀恩将手缓缓移下,无声无息扣住了鞍旁所悬的雕弓。
  
  “虚惊一场,原来是自己弟兄。”牟连淡淡开口,举剑发令,“放行——”
  
  话音落地,四下众人尽皆一震,身后宋怀恩亦是愕然,唯有我长长松了口气。
  
  片刻僵立之后,门外守军齐齐退后,刀剑还鞘,枪戟撤回,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庞癸回首与宋怀恩眼神交错,我低声对宋怀恩说,“此人可信。”
  
  宋怀恩微微颔首,向牟连朗声道,“多谢。”
  
  牟连点头,将手臂一挥,“路上当心。”
  
  他望住我们,昏暗中莫辨神色,我只觉得他欲言又止。
  
  蓦然一骑从他身后掠出,拔剑指向我们,“他们是豫章王的人,王妃在他们手中!”
  
  庞癸等霍然一惊,不待我们回应,牟连已怒斥道,“混帐!哪有什么豫章王,你他妈眼花了!”
  
  那副将勒马逼近两步,“好你个牟连,竟敢私自纵敌!来人,将这叛贼拿下!”
  
  四下守军毫无动静,一个个坚定如铁石,只望向牟连。
  
  牟连冷冷侧首,一言不发,凛然有杀气迫人而来。
  
  那副将仓惶环顾左右,大惊失色,“你们……你们都造反了不成?”
  
  陡然一声暴喝,牟连拔剑,手起剑落,将那人劈翻落马,连哼都未及哼出一声!
  
  眼前惊变只在一瞬之间,那人的尸首在地上滚了几滚,左右才爆出惊悸低呼之声。
  
  我亦未曾想到牟连会当众斩杀副将,一时间惊得说不出话。只见牟连定定望住手中滴血长剑,僵立半晌,霍然抬头向我们嘶声吼道,“还不快走!”
  
  宋怀恩将马一勒,我按住他的手,“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堪堪汇集于我,我深吸一口气,扬声肃然道,“逆贼吴谦谋反,犯上作乱。牟连大义灭亲,忠勇可嘉;待豫章王大军入城,平定晖州之乱,必当上奏朝廷,褒扬功勋;众将士平叛有功,皆有嘉赏。”
  
  牟连定定望住我,仿如呆了一般。
  
  恰在僵持中,宋怀恩扬剑指天,高声道,“吾等誓死追随豫章王,效忠皇室,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铁骑精卫与庞癸等人随即跪地响应。
  
  四下守军将士再无迟疑,尽皆伏跪在地,山呼万岁之声响彻夜空,令我心神震荡。
  
  牟连翻身下马,默然垂首片刻,屈膝跪倒,“吾皇万岁!”
  
  事不宜迟,一旦吴谦获知行馆之变,我们便先机尽失。
  
  宋怀恩与牟连、庞癸等人当即在行馆议定大计,兵分三路行事。
  
  牟连率领手下戍卫,趁城头换岗之机,夜袭北门,分兵拿下防守薄弱的东西二门;庞癸派出暗人,持我的密函从北门出城,趁夜赶往宁朔方向,向萧綦前锋大军报讯;宋怀恩率领五百精骑,趁乱杀入刺史府,挟制住吴谦,再与牟连会合,往城南驻军大营夺取兵符,号令全城守军;同时,由庞癸率领手下暗人四下潜入晖州机要之地——官仓、府库、营房,在城中四下纵火,散布豫章王攻城的消息,动摇晖州军心,令全城陷入混乱。
  
  此刻天色微明,已过五更,正是人们将醒未醒,最为松懈的时刻。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要么一击得手,要么全军覆没。
  
  宋、牟、庞三人各自点齐兵马,整装上马。
  
  宋怀恩勒马回头,向我按剑俯首。
  
  我深深凝望他年轻坚毅的面容,向他们三人俯身长拜,“王儇在此等候三位平安归来!”
  
  两百余名侍卫留下来守护行馆,我带领玉秀等侍女,照料夜间拼杀受伤的士兵。行馆内一切有条不紊,侍卫们严阵以待,只等城中的讯号。我这才抽身回房,匆匆梳洗整装。
  
  约莫过了两三柱香的时间,侍卫来报,称城中火光已起。
  
  我匆忙登上行馆后山最高的流觞台,凭栏俯瞰城中。
  
  浓云阴霾笼罩下的晖州已是一片惊乱景像,城中四下腾起熊熊火光,天际第一缕晨光还未出现便已被浓烟遮蔽。阴云沉沉压顶,看来今天将有暴雨倾盆。
  
  我眼前隐约浮现出兵荒马乱,人群奔走呼号的惨景……想来此时,整个晖州都已陷入大难临头的惊恐和混乱。自睡梦中惊醒的人们,睁眼所见,亦如我眼前这般景像,依稀似末日将临。
  
  片刻之后,北门方向吹响号角,惊彻全城——那是我们约定的讯号,牟连已经得手。
  
  天际浓云低垂,天色依然昏黑如夜。
  
  北门被牟连拿下,飞马报讯的暗人顺利出城。我遥望北面,闭目默祷,只盼萧綦快快赶来。
  
  按庞癸所献之计,此刻百余骑兵应当已出城,沿路燃起狼烟,以树枝缚于马尾,在离城一里外往来奔驰,踏起沙尘漫天,一路狼烟滚滚,扬尘延绵。城中守军素来敬畏豫章王威名,骤然听得萧綦亲率大军到来,已是魂飞魄散,待亲眼望见北门已破,城外一片烟尘冲天,在天色昏暗中远远望去,恰似千军万马浩荡而来,哪里还顾得上分辨真伪——果然未出半个时辰,东门、西门相继传来低沉号角,两处守军不战自溃,皆被牟连拿下。
  
  城中混乱之状愈演愈烈,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浓烟升腾,如莽莽黑蛇舞动。
  
  此时晖州生变,全城火光冲天,浓烟蔽日,料想蹇宁王在河对岸也看到了这番光景。
  
  他会不会相信是萧綦的大军攻城,如果骗不过这个老狐狸,依然被他强行渡河,又当如何是好?我的手心后背俱是冷汗,纵然经历过一次次生死险境,面对这满城烽火,恶战在即,仍禁不住心神俱寒。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溃骸芭静慌拢局皇牵皇桥滤谓怯形O铡!?br />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
  
  半炷香时间的等待,漫长难熬,几乎耗尽我全部定力。
  
  “报——”
  
  一名侍卫飞奔上来,“晖州刺史吴谦伏诛,守将弃甲归降,四面城门皆已拿下,宋牟两位将军已接掌晖州军政,庞大人正率兵赶回行馆!”
  
  玉秀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欢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身后众侍卫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预备车驾入城。”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转身仰望天空,我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玉秀方才的话,恨不得立时跪倒,叩谢上苍佑我。
  
  庞癸赶回行馆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抢在他跪拜之前,亲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们含笑致谢。
  
  庞癸弃了头盔,狠狠抹一把脸上雨水,朗声笑道,“做了半辈子暗人,今日能随两位将军冲锋阵前,痛快厮杀一场,是属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迈的汉子,可惜身为暗人,注定终生不见天日。我凝视庞癸,微笑道,“若是随我回京,从此跟随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庞癸二话不说跪倒,“属下身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怅然,忽而转念回过神来,“那么,若是跟随于我呢?”
  
  “但凭王妃驱策!”庞癸抬头,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
  
  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硬。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沿路百姓纷纷惊慌走避,再无人敢像昨日一般围观。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经此一场变乱,晖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席卷细软出城躲避,普通百姓无力弃家远行,则急于屯粮储物,以防再起战祸。
  
  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削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说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这般意气飞扬吧。
  
  我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他也未发现,只专注向众将布署兵力防务。我心下欣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讶然道,“王妃!”
  
  回头见宋怀恩霍然抬头,定定望住我。
  
  “时辰已晚,若非紧急军务,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厅中,向众人温言笑道。
  
  宋怀恩颔首一笑,依言遣散了众人。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他低头道,“已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多谢王妃挂虑。”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这句笑语惊住,耳根竟又红了。
  
  见他如此尴尬,我亦不敢再言笑,侧首轻咳了声,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宁王会否抢先渡河?”
  
  宋怀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晖州大乱,烽烟四起,謇宁王素来谨慎多疑,见此情形,势必不敢贸然渡河。然而,属下担心时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颔首道,“不错,若果真是大军已到,必定不会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动,越是露出破绽,迟早被他觑出我们的底细。”
  
  “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牟连已依计将豫章王帅旗遍插城头,驻军大营增加炉灶炊烟,日夜巡逻不熄,造出大军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属下看来,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莫过于刀兵相向。
  
  “照此说来,三日之后,一场鏖战在所难免了?”我肃然望向他。
  
  宋怀恩毅然点头,“我们至少仍需坚守两日,将謇宁王挡在晖州城外,等待王爷赶来。”
  
  我蹙眉缓缓道,“晖州兵力远远不足,守军素来吃惯了皇粮,惫懒成性,疏于操练,又逢人心浮动之际……若是硬拼起来,我担心能否拖过两日。”
  
  “挡不住也要挡!”宋怀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属下已经传令全军,一旦城破,我便纵火焚城,叫全城守军、老弱妇孺皆与叛军同葬!”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如此,则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惟有以命相搏!”


二十二、并肩

晖州的夜风比宁朔温软,五月深宵,透衣清凉,吹起我鬓发纷飞。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际,微微叹息,“交战一起,不知道这座城池将会变成怎样。”
  
  宋怀恩默然片刻,“彭泽刺史已经举兵叛乱,烽烟燃及东南诸郡,一旦水泽之路失陷,琅玡也不再太平。长公主此时还在路途中,获知彭泽兵乱,只怕不会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叹道:“家母此时应当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难道长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怀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见忧急。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到底是数十年夫妻,对父亲纵有万般怨恨,当此生死关头,她总要和他在一起的。晋敏长公主的性子,若真执拗起来,谁又阻得住她。彭泽之乱将京城逼到危急边缘,或许也逼出了母亲的真情。
  
  “王妃此话何解?”宋怀恩惴惴开口,犹自疑惑。
  
  我却不愿再与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
  
  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只听他急急道,“晖州一战在即,属下预备明日一早就让庞癸护送王妃出城,北上与王爷会合……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王妃涉险!”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于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敛定心神,淡淡开口。
  
  宋怀恩气急,张口欲说什么,却又陡然止住,将唇角紧抿作一线。
  
  我回眸静静看他,“你跟随王爷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道,“将军自当战死沙场,王妃你身为女子,岂能相提并论!”
  
  “那么,”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爷在此,他可会抛下你们,独自离城避难?”
  
  “那也不同!”宋怀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视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当与豫章王麾下将士共同进退。”
  
  宋怀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与我争执。
  
  折返内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后护送,于门边驻足目送我入内。
  
  步入曲径深处,仍依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我忍不住驻足回头,见那淡淡身影孑然立于门下,袖袂飞扬,说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刚亮,潜去鹿岭关外打探虚实的军士回报,謇宁王大军正在加紧督造战船,曾派出数队小艇于凌晨时分靠近河岸,打探我军消息,皆被巡夜守军发现,劲努齐发,将其逼退。
  
  牟连已经封闭四面城门,下令城中军民储粮备战,调集重兵驻守鹿岭关,不准任何人从南境入城。鹿岭关将在今日正午封闭,此刻关门内外已是人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携幼,抢在封关之前入城躲避战事。
  
  一连两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天色晴好时,依稀可见对岸飘扬的战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
  
  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百姓忙于屯粮避战,城中米行纷纷告罄关门,贫民哀告无门。晖州多年未经战事,官仓所储粮草许久不曾清点,竟已霉坏了许多,也不知能供军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团乱麻,叫我无从应对。自幼所见所学,虽也不乏兵书韬略,耳濡目染却大多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最最寻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闻所未闻的。晖州大小官吏平素饱食终日,最擅歌赋清谈,真正到了用兵之际,一个个只会空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牟夫人曹氏举荐了数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内一共七人,均是在各处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连日里,众人不眠不休,逐一清点官仓府库,供给军中的粮草皆已就位,另开了仓廪专司赈济。城中人心稍定,骚乱渐止。
  
  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贵胄子弟庸碌无为,却不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抚额长叹,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觉深深无奈,心中隐有忧虑。
  
  已是入夜时分,照宋怀恩的预料,只怕謇宁王的耐心难以耗过今晚。
  
  我与曹氏相携而至城头,时近子夜,今夜的晖州月明星稀,分外靖好。
  
  城头守备一切如旧,不见半分慌乱,暗中却已全城警戒,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宋怀恩与牟连闻讯赶来,两人皆是重甲佩剑,眼有红丝。
  
  听曹氏说,牟连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营中。此刻他夫妇二人相见于城头,生死之战或许就在转瞬,两人沉静对视,没有只言片语,却似已道尽一切。
  
  我心中触动,含笑转身,对宋怀恩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离开牟氏夫妇数丈远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怀恩微微一笑,“且让他们聚一聚吧。”
  
  宋怀恩含笑不语,深深看我一眼,复又目光微垂。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议要事,并不与他见面。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战事在即,我却被眼前的牟氏夫妇,与玉秀的女儿心事,勾起了满心温柔。
  
  宋怀恩亦微微含笑,凝望远处江面,只字不提战事,似不愿惊扰这城头片刻的宁静。
  
  良久无语,倒是玉秀轻轻开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雾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摇头,却见江面果真已弥漫了氤氲水雾,似乳色轻纱笼罩水面,随风缓缓流动。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捱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说,王爷到了
2007-1-25 19:5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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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定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祗;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于此。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说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捱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珊,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朦胧间,有人帮我盖好被衾,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笼下来。
  
  我不愿睁开眼睛,默然侧首向内。
  
  “不想看见我?”他的手指抚过我鬓发,语声温暖低沉,“之前是谁疯了一样奔到我马前?”
  
  提及当时,我顿觉心软,睁了眼静静看他。
  
  他眼底尽是红丝,下巴渗出湛青一层浅浅胡茬,满面都是倦色。
  
  我再也硬不下心肠,伸臂揽住他颈项,幽幽开口,“到底几天没阖眼了?”
  
  他笑一笑,并不答话,只将我拥住。
  
  “王妃,此番你做得很好。”他正色望住我,“本王甚为钦佩。”
  
  我一时愕然,未及开口,却听他话锋一转,厉色道,“可是阿妩,即便你有通天彻地之能,我也不屑拿你的安危,来换区区一座城池!”
  
  “什么凶险不曾见过,即便謇宁王夺下晖州,我也无需忌惮。”他已是声色俱厉,“你本有机会全身而退,却擅自发难夺城……需知刀兵无眼,当日若有半分差错,就算我插翅赶来也捞不回你一个全尸!”
  
  此时想来,当晚确是万分凶险,我也心知后怕,却仍坚持道,“可我们终是赢了。”
  
  “赢又如何?”萧綦陡然怒了,“萧某身经百战,赢得还少么!区区一个晖州赢来又如何?可若是输了你,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王儇?纵然输了十个百个晖州,也不能……”
  
  他怒视我,一句话到了嘴边,却不肯说出口。
  
  “也不能什么?”我心中明明知道,依然轻声问他,笑意已忍不住浮上唇边。
  
  萧綦瞪了我半晌,无奈一叹,将我狠狠揽紧,下巴轻抵在我颈侧,“也不能……输了你。”
  
  这般柔情蜜语从他口中说出,似有千般艰难,万分沉重。
  
  我笑出声,伏在他肩头,眼泪却已涌上。
  
  “一路上我只想着将你狠狠抽一顿鞭子!叫你胆大妄为!”他苦笑,“越近晖州,却又越怕……想到你若有个闪失,恨不能踏平此城,叫謇宁王全军相殉!”
  
  我攀着他衣襟,只是笑,一面笑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泪水却一直不停。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前襟,啼笑皆非,“你这女人……”
  
  室内渐渐昏暗,窗外已是暮色渐浓,我不知不觉竟已睡到了黄昏时分。
  
  看他风尘仆仆,满脸倦色,一到城中就忙于布署军务,整饬城防,只怕已忙碌了半天。
  
  我轻轻将他环住,“眼睛都红了,睡一会儿罢。”
  
  萧綦笑了笑,“倒真是倦了。”
  
  我忙起身下床,让侍女送进来热水热茶,一面绞了帕子让他洗脸,一面笑道,“妾身这就侍候王爷就寝。”
  
  “王妃贤良。”萧綦慵然笑着,便要合衣躺下。
  
  我忙拉住他,“哪有穿着衣服就睡的!”
  
  “城头兵不卸甲,闺中岂能宽衣?”他倒还有心思调笑,将我拽到床上,柔声道,“陪我躺一会儿,半个时辰过后叫醒我。”
  
  我无奈点头,轻轻给他盖上被衾。
  
  正要同他说话,却听他呼吸沉缓,已经沉沉睡着,薄削唇边犹带笑意,眉心那道皱痕略微舒展开来。他的手还紧紧环在我腰间,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我一动不敢动,惟恐将他惊醒。躺在他怀中,静静凝视他眉目,只觉一生一世都看不够。
  
  待我猛然惊醒,翻身去叫醒他,却见枕边空空无人。
  
  帘外已经夜静更深,我自己一觉睡到此时,连萧綦何时起身离去都不知道。
  
  几乎一整个白日都睡过来了,总算是神清气爽。用过晚膳,我略略梳妆,带上一件风氅去往城头。玉秀一路上都在嘻笑打趣我,越来越是大胆。
  
  登上城楼,远远见到他披甲佩剑,率一众将领深夜仍在巡察防务。
  
  我缓步走近,只恐打断了他们议事,忙示意侍卫不要出声,只静静伫立在不远处。
  
  萧綦身形挺拔,站在一众魁梧的将领当中仍是格外夺目。
  
  此时城头一派灯火通明的忙乱景象,修造战船的民伕在河岸忙碌不休,筑防军士匆匆往返,连夜修筑工事。巡逻兵士穿梭来去,不时有弓弩手向河面上空射出燃烧的箭矢,借火光察看河面敌情。这番情形,竟比往日更加忙乱,俨然虚张声势一般。
  
  我蹙眉沉吟,一时想不到是何道理。正思索间,一个粗豪的声音朝这边喝道,“何人在此?”
  
  我一惊,却是萧綦身边一名莽豪大将发现了我。
  
  见我徐徐步出,众将都是愕然,忙躬身行礼。
  
  萧綦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将手中风氅递上,笑而不语。
  
  他接过风氅,温柔凝视我,却只淡淡道,“城头夜凉,回去吧。”
  
  那莽豪将军忽哈哈一笑,冲我抱拳道,“想不到王妃一个娇滴滴的女子,竟能妙计破城,实在是女中豪杰,俺老胡佩服得紧呐!”
  
  我一怔,听他粗豪之言甚觉有趣,欠身笑道,“胡将军谬赞了。”
  
  宋怀恩与牟连相顾而笑。
  
  萧綦负手微笑道,“这是征虏将军胡光烈。”
  
  有一人接口道,“此人混话最多,人称莽将军。”
  
  众人哄然大笑,胡光烈无奈挠头,却也不恼。可见私下里,这班将领一向与萧綦说笑惯了,叫人看来其乐融融,果真是同袍手足一般。见众人言笑随意,牟连也不复之前的拘谨。
  
  萧綦对牟连大加赞赏,赞他行事缜密,此番夺下晖州,当属牟连居功至伟。
  
  牟连忙谦辞,少不得又将我与宋怀恩、庞癸等人赞颂一番。
  
  胡光烈嘿嘿一笑,冲旁人挤了挤眼,“咱们王爷和王妃可真是一对儿绝配!”
  
  我一时羞窘,众人俱是低头失笑。
  
  萧綦也笑了笑,旋即对诸将正色道,“时辰不早,众位暂且回营歇息,轮值守夜,务必养精蓄锐,不可有半分松懈!”
  
  “是!”众将齐声遵令,当即退下。
  
  城头夜风猎猎,萧綦携了我的手,沿着城楼走去。
  
  我静静依在他身边,只想没有征战、没有杀伐,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到天荒地老也好。
  
  “晖州一战,就在今夜么?”我驻足叹息。
  
  萧綦侧目看我,不掩赞叹之色,“可惜你生为女子,枉费了如此将才。”
  
  “若不是女子,岂能与你相遇。”我回眸一笑,“你这般虚张声势,自然事有蹊跷。謇宁王小心翼翼试探了数日,只怕耐心也快耗尽了。”
  
  萧綦颔首而笑,抬手指向河岸南面,“謇宁王年老多疑,亦知我用兵之道长于攻战,素喜以攻为守。而今他连日试探,都不见我出阵,必定怀疑我不在城中。殊不知,恰与你们的缓兵之计不谋而合,前番是实,今日是虚,恰好虚实颠倒。我此时故弄玄虚,继续虚张声势,便越发要他起疑,令他以为我至今尚未入城,晖州空虚,大可放手来攻。若不出我所料,今日寅时,河面雾浓,謇宁王便会渡河而来。届时先放他前锋登岸,待大军渡河过半,便将他拦腰截断……”
  
  我眼前一亮,接口道:“届时收网获鱼,瓮中捉鳖,果真痛快之极!”
  
  萧綦大笑,“纵是勇悍老将,今日也叫他折戟在晖州城下!”



二十三、杀伐

凌晨,风骤起,霹雳惊电撕裂了天际黑云。

大雨滂沱,闷雷滚滚。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倾盆而下,将整个晖州城笼罩在不辨昼夜的昏暗之中。

已没有人在意风声呼啸若狂,没有人在意惊雷连番炸响。

风声雨势雷鸣,俱被城下酷烈的杀伐之声淹没。

謇宁王三万前锋抢在天明之前,横渡长河,趁夜杀上岸来,强攻鹿岭关。

数十艘高达数丈的楼船,每艘楼船携舰艇若干,以铁索交横,赫然连成铜墙铁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鸣金,乘风势,破激浪,浩浩荡荡从河上杀来。

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震天的喊杀声与金铁撞击声交织莫辨。鹿岭关外云梯层叠,飞石如蝗,攻城强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绝地涌入。

暴雨哗哗而下,雨势越发迅急,风雨中仿佛挟裹了淡淡的血腥气,狠狠冲刷着晖州城墙。

我随萧綦登上最高的城楼,河岸与鹿岭关外惨烈战况尽收眼底。

一名将校战袍浴血,冒雨飞马来报,“禀王爷,敌军来势凶猛,我军已退至鹿岭关下!”

萧綦转身坐上麒麟椅,冷冷问道,“河面情势如何?”

“前锋尽数登岸,主力大军已开始渡河。”

“等。”萧綦面沉如水,波澜不惊。

片刻后,又有飞马来报。

“禀王爷,敌军已渡河过半。”

“再等。”萧綦面色不变,目中掠过一丝笑意,浓烈的杀气自他身上隐隐传来。

我肃然坐在他身侧,分明是初夏时节,却如置身隆冬,天地间尽是肃杀之气,令人遍体生寒。我执起案上酒壶,将面前一樽虎纹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满,一人飞马入内。

“禀王爷,敌军攻势迅猛,大军均已登岸,征虏将军已率众退入鹿岭关内!”

萧綦微微抬目,恰此时一道惊电划下,劈开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胜雪,“传令左右两翼,截断登岸大军,夺船反攻!”

来人遵令,上马飞奔而去。

萧綦按剑而起,“传令后援大军,夺回鹿岭关,剿杀入城兵马!”

“末将领命!”一名将领遵令而去。

左右将领按剑肃立,甲胄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跃跃难捺。

萧綦举杯一饮而尽,掷杯于地,“备马,出战!”

我默然立于城头,目送萧綦风氅翻飞的身影远去。

这一场鏖战,直杀到雨停风歇,云开雾散,红日渐出……直至黄昏残阳如血。

左右两翼兵马挟雷霆万均之势,从城外两侧山坡俯冲,攻入刚刚登岸的謇宁王大军,纵横冲杀,锐不可当,趁对方立足未定,杀了个横尸遍野,哀嚎震天;又令三千弓弩手伏击在侧,专杀楼船上操舵控桨的兵士,令楼船失去控制,无法掉头回航。渡河大军在滩头陷入混乱,进退不得,大小战船皆以铁索相连,拥挤突围之中引发战船自相冲撞,士兵纷纷落水,上岸即遭铁骑践踏,强弩射杀……一时间,杀声震野,流血飘橹,岸边河水尽被染为猩红。

抢先攻入鹿岭关的前锋兵马,被阻截在内城之外,强攻不下,后方援军又被截断,顿成孤军。

退守关内的胡光烈部众,与萧綦亲率的后援大军会合,掉头杀出关外。胡光烈一马当先,率领后援大军杀出城门,一柄长刀呼啸,连连斩杀敌军阵前大将,所过之处莫可抵挡。

謇宁王治军多年,麾下部众骁勇,眼见中伏失利,仍拼死顽抗,不肯弃战。

但听敌军主舰上战鼓声如雷,竟是謇宁王亲自登上船头擂响战鼓,阵前一员金甲大将挥舞巨斧,猛悍无匹,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率领受困将士掉头突围,往岸边战船退去。

一时间敌军士气大振,奋哀兵之力,抵死而战,大有卷土重来之势。

但见一骑迎上阵前,白马红缨,银甲胜雪,正是宋怀恩擎一柄碧沉枪,横扫千钧,迎面与那金甲悍将战在一起。船头战鼓声震云霄,謇宁王催阵愈急。

我在城头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风,杀声震天,仿佛置身修罗地狱。

陡然一声低沉号角,城门洞开,旌旗猎猎,正中一面帅旗高擎。

萧綦立马城下,遥遥与船头謇宁王相峙,手中长剑光寒,直指南岸。

剑锋所指处,怒马长嘶,左右齐呼,“豫章王讨伐叛军,顺者生,逆者亡——”

我军欢声雷动,枪戟高举,齐齐呼喝呐喊。

豫章王帅旗招展,萧綦跃马而出,身后亲卫铁骑皆以重盾锁甲护体,随他逼向阵前。战靴声橐橐划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铁壁动地,枪戟寒光压过了风雨中晦暗天光。

阵前敌军声势立弱,謇宁王战鼓声亦为之一滞,旋即重新擂响。楼船战舰上弓弩手齐齐将方向对准帅旗所在之处,箭雨铺天盖地,急骤打在重铁盾墙之上。

我从城头俯瞰,一切尽收眼底,满心惊颤已至木然,只疑身在惊涛骇浪间,随着城下战况起落,忽而被抛上云霄,忽而跌落深渊。

只听謇宁王战船上有数队士兵高声叫阵,喝骂不绝,直斥萧綦犯上作乱,在战鼓声中听来分外刺耳扰人。阵前敌军虽节节败退,仍悍勇顽抗不下。胶着之际,萧綦与亲卫铁骑已强顶着箭雨逼近阵前。

又一轮箭雨稍歇,就在下轮将发未发的刹那,忽见萧綦挽弓搭箭,三支惊矢连环破空而去。

箭到处,夺夺连声,竟不是射向阵前主帅,反而堪堪射中主舰前帆三道挂绳!

船头众人惊呼声中,轰然一声巨响——那数百斤重的篷帆应声坠落,砸断横桅,直堕船头,生生将那雕龙绘金的船头砸得碎片飞溅,走避不及的将士或被砸倒桅帆之下,或是坠落河中。而那蓬帆落处,恰是謇宁王擂鼓之处。

眼见战船受此重创,主帅被压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敌军部众皆骇然失措,阵前方寸大乱。那金甲大将正与宋怀恩苦战不下,惊见此景,一个分神间,被宋怀恩猛然回枪斜刺,当即挑落马下。

謇宁王大势已去,河面完好的十余只战船纷纷丢下伤兵残将,径直掉转船头,向南岸溃退。

至此,敌阵军心大溃,再也无心恋战。

有人抛下兵刃,发一声喊,“我愿归降豫章王!”阵前顿时十数人起而响应,夺路来奔。统兵将领尚未来得及阻拦,又有百余人弃甲奔逃,转眼溃不成军。

经此一役,謇宁王前锋折没殆尽,过半人马归降萧綦,顽抗者皆被歼灭。辛苦营造的楼船除主舰毁坏,其余尽被我军所夺,不费寸钉而赢得渡河战船,来日饮马长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后寻遍战场也未见謇宁王尸首。

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见战况危急,早已换了替身上阵,自己退缩至副舰,眼见前锋惨败,立即弃残部于不顾,率军望南而逃。

是夜,萧綦犒赏三军,在刺史府与众将聚宴痛饮。

随后而来的十万大军也在子夜之前赶到。萧綦下令三军暂作休整,补充粮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赏一毕,我便称不胜酒力,从聚宴中告退,留下萧綦与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萧綦没有勉强我留下,只低声问我,是否不喜众将粗豪。

我摇头,莞尔一笑——铁与血,酒与刀,终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说,“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这句话没有说完,最后两字一时凝在唇间。

胡光烈上来拉住萧綦敬酒,醉态戆然可掬。趁萧綦无奈之际,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时神思恍惚,仍陷在方才的震动中……那几欲脱口的两个字,将我自己惊住,不知何时竟浮出这鬼使神差的念头。吕雉,我险些脱口说出,“我无意效仿木兰,无意效仿吕雉”!

一路心神起伏,车驾已悄然停在行馆门前。

明日一早大军即将南征,这一次离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来。

缓步流连于深深回廊,花木繁荫之中,置身曾独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个喜欢散发赤足,醉卧花荫,闲时对花私语,愁时对雨感怀的小郡主,如今已无影无踪了。

我回到书房,依稀想起锦儿与我一起下棋的情形……问遍了行馆与府衙的仆妇管事,只说在我遇劫之后,锦儿姑娘也杳然无踪,只怕也遭了毒手。

锦儿,那个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陨了么。

站在锦儿曾巧手为我梳妆的镜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贴上冰冷的镜面,触摸那镜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动处,只有无尽幽冷。

萧綦在赶赴晖州的路上接获京中密报,确证我母亲已返京。他将自己随身多年的短剑给了我,又从最优秀的女间者中挑出数名忠诚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随在我身边。此去征战沙场,相看热血洗白刃,夜深千帐灯,生死胜败都是两个人并肩承担,谁也不会独自离去。

回到府衙,众将已经散了,却见庞癸匆匆迎上来,“王妃夜里外出,王爷甚是担心。”

我微微一笑,“王爷已经歇息了么?”

庞癸道,“宴罢后,王爷略有醉意,已经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颔首,正欲举步入内,庞癸忽而赶上一步,压低声音道,“属下有事禀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听庞癸低声道:“属下夜巡城下,捉获一名身藏密信的侍卫,暗中传递晖州战况,疑是謇宁王所派间者,已被属下扣住。”

两军阵前互派间者亦是常事,不足为怪。我蹙眉看向庞癸,淡淡道,“既是侍卫,理当交予宋将军处置,为何私自将人扣住?”

庞癸将声音压到极低,迟疑道:“属下发现,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记。”

“什么!”我大惊,忙环顾左右,见侍从相距尚远,这才缓过神来,急急追问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么,还有何人知晓此事?”

庞癸垂首道,“事关重大,属下不敢张扬,已将此人单独囚禁,旁人尚不知晓。此人自尽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庞癸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管,双手呈交予我。其上蜡封已拆,管中藏有极薄一张纸卷,上面以蝇头小楷密密写满,从吴谦变节伏诛至晖州战况,均写得巨细靡遗。信末那道朱漆徽记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颤,似被火星烫到,这千真万确是父亲的徽记!

薄薄一纸信函,被我越捏越紧,手心已渗出汗来。

我当即带了几名贴身侍从去往书房,命庞癸将那人带来见我。

此时已是夜阑人静,书房外侍卫都已屏退,只燃起一点微弱烛火。那人被庞癸亲自带来,周身绑缚得严严实实,口中勒了布条,只惊疑不定地望住我,半点作声不得。

我凝眸看去,见他身上穿戴竟是萧綦近身亲卫的服色。

庞癸无声退了出去,将房门悄然掩上。

我凝视那人,缓缓道,“我是上阳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变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无需担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会将此信交给王爷,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头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我将信置于烛火之上,看它化为灰烬,淡淡问道,“你一直潜伏豫章王近身亲卫之中,为家父刺探军情?”

那人点头。

“你可有同伴?”我凝视他。

那人决然摇头,目光闪动,已有警觉之色。

我默然看他半晌,这张面孔还如此年轻……“你为家父尽忠,王儇在此拜谢。”我低了头,向他微一欠身,转身步出门外。

庞癸迎上来,默不出声,只低头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间吐出两个字,“处死。”

从未觉得晖州的夜风如此寒冷。我茫然低头而行,心头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紧,紧得我喘不过气来,脚下不觉越走越快。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父亲,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独断专权,论心计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见。他与萧綦不过是棋逢对手的两个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联盟之实……而这所谓的盟友,也只不过是暂时的同仇敌忾。

我知道父亲从未真正信赖过萧綦,正如萧綦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父亲,甚至从来都称呼他为左相,极少听他说起岳父二字。

当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门的那一刻,父亲在想些什么?是否从那时起,他已不再将我当作最亲密可信的女儿,而只是对手的妻子……从他将我嫁给萧綦,便开始戒备这个手握重兵的女婿,不仅在他身边安插耳目,更连带着将我一同疏远。

此番起兵,虽是为了拥立太子,维护王氏,却也让萧綦借机将军中的势力渗入朝堂。一旦我们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当初的右相,与父亲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亲自然深知这一点,只是已经别无选择,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萧綦之力先将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萧綦击退各路勤王之师,拥立太子顺利登基,届时父亲必不会坐视萧綦崛起,拱手将大权让给旁人。

这一番谋算,萧綦何尝不是心中有数。

父亲能在他的亲卫之中安插耳目,他对京中的动向亦是了如指掌。父亲有暗人,萧綦亦有间者,只怕他们两人斗智斗法,已不是一两日了。

从前并非没有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们终将为敌,我又当何去何从。

一边是亲恩,一边是挚爱,任是谁也无法衡量其间孰轻孰重,放下哪一边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亲眼见到密函,见到那人……一切终于明明白白摊开在我面前,逼我做一个取舍。

是放,是杀?是装作从不知情,还是将此事彻底抹去,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里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动我做出本能的抉择。

我不知道哪一边是对,哪一边是错,只知道一边已是我的过往,而另一边却是我的将来。

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这个权臣世家历代积淀而来的冷酷和清醒。

父亲曾给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亲手将我推向萧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尘土,化为飞灰。那个时候,我是自己甘愿的,义无反顾踏上父亲为我指出的路……没有抱怨,没有后悔,只是深心之中,就此种下被遗弃的绝望,永不能愈合。

数番风雨,生死险途,终于知道人生多艰。我要站在谁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挡风雨?当曾经的庇佑已经不再,我又能选择哪一处容身?

父亲,我的忠诚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诚履行了你的意愿,而这一次,我选择站在自己丈夫身边。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去路,黑色蟠龙纹锦袍的下摆赫然映入眼帘。

心中纷乱如麻,我低了头,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势不住撞进他怀抱。

“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他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语声低沉沙哑,隐有薄怒。

我不抬头,将脸伏在他胸口,只紧紧抱住他,惟恐再失去这最后的浮木。

他伸手来抚我的脸,柔声问,“怎么了?”

我说不出话,强抑许久的悲酸尽数梗在喉间,抵得我喘不过气,满嘴窒苦难言。

“可是怪我只顾饮酒,一晚上没陪伴你?”萧綦戏谑含笑,抬起我脸庞。

我紧闭双眼,不愿被他看见眼底的悲哀。

他以为我在赌气,低笑一声,将我横抱在臂弯,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里,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将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视我,“傻丫头,到底怎么了?”

我努力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

他凝望我,敛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时候你可以不笑……我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你也无需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将脸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满面狼狈的笑与眼泪。

这一刻我蓦然惊觉父亲与萧綦的不同——让我做任何事,父亲都以为是理所当然,不会问我有没有勉强;而萧綦不会,他偏偏要我心甘情愿,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强和敷衍。

或许这一次,我总算没有做错,总算为自己选择了一条心甘情愿的路。

无论悔与不悔,至少这一次,总是我自己选的。

萧綦默然将我拥紧,没有追问,只让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

我竟如此悲伤,哭得停不下来。心中渐渐清晰,终于明白过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亲,从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欢膝下的时光了……

“什么事能让你这样悲伤?”萧綦沉沉叹息,抬起我脸庞,目中满是怜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觉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无是处,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待我,会不会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语,深深看我,全无一丝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他俯下身来,淡淡叹道,“在我看来,你本就什么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东风大作,日光照耀在滚滚长河之上,如莽莽金龙,乘风破浪。

天地间一派豪壮气象,昨日的血雨腥风一扫而光。

金鼓声中,三军齐发,甲胄光耀。

船头旌旗鲜明,黑色帅旗猎猎招展于风中。

楼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连,浩浩荡荡横渡长河。

我和萧綦并肩伫立船头,河面风势甚急,吹起我乱发如飞。

抬手间,与他的手触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视我,伸手替我掠起鬓发。

“为官莫若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他扬眉而笑,意态间无限飞扬,“我少年时,一心钦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愿。”

昔日少年的梦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说执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时心旌摇曳,含笑叹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随光武皇帝,也不枉红颜一生。遥想帝后当年,携红颜,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萧綦朗声大笑,“此去征战千里,有你长伴身侧,若是光武有知,也应妒我!”

眼前长河悠悠,天地辽阔,然而他眼中万丈豪情,竟令这壮丽江山也失色。


二十四、天阙

五月,謇宁王兵败晖州,率残部投奔胥州承惠王,与康平郡王、储安侯、信远侯、武烈侯、承德侯、靖安侯会合。豫章王大军出三关,夺四城,直插中原心腹。

六月,謇宁王勤王大军集齐麾下二十五万兵马,分三路夹击反扑,础州告急。豫章王平定彭泽之乱,斩彭泽刺史,各州郡忌惮豫章王军威,皆归降。

七月初三,础州终告失守,武烈侯率麾下先锋长驱直入,截断入京必经之路。七月初五,豫章王左翼大军奇袭黄壤道,鏖战四天三夜,武烈侯兵败战死。

七月初九,豫章王右翼大军攻陷西麓关,伏击康平郡王部众于鬼雾谷,征虏将军奇袭謇宁王后方大营,生擒靖安侯、信远侯,重伤康平郡王。

七月十一,豫章王亲率中军进逼新津郡,与承惠王大军狭路相逢,血战怒风谷。謇宁王分兵脱身,屯兵临梁关下。承惠王大败,只身弃城逃遁,残部倒戈归降,豫章王挥师追击。

七月十五,謇宁王与豫章王两军相峙于京师咽喉——临梁关下。

临梁关距离京城不过三百余里,已是京师最后一道屏障。

抵达临梁关的次日,探子飞马传来消息。

二殿下子律纵火焚宫,于宫门伏击武卫将军。乔装禁卫逃出皇城,连夜执皇上密诏投奔謇宁王军中。密诏称,王氏与豫章王谋逆,矫诏逼宫,帝室危殆。诏令废皇后王氏为庶人,命储君子澹即位。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

消息传来,我正在萧綦身侧忙碌,亲手整理案上堆作小山一般的文书军帖。

听到子律焚宫时,我怔怔回身抬头,忘了将手中那叠书简搁下。

那一句“武卫将军王栩遇刺身亡”,我听来竟不似真的……他在说什么?我的叔父,统领禁中的武卫将军王栩死了?我茫然回眸看萧綦,他亦定定望住我。

那传讯的军士还跪在地上,萧綦头也未回,唇角绷紧,淡淡说了声,“知道了,退下。”

僵然放下那叠书简,有一册滑落地上,我缓缓俯身去拣。甫伸出手,却被萧綦紧紧攥住。他起身拥住我,双臂坚定有力,不许我挣扎退开。

我茫然望住他,喃喃道,“不是真的,他们弄错了,叔父怎么会死……叔父……”那笑容爽朗,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自小将我托在臂弯,带我骑马,手把手教我射箭的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去?我们已经来了,离京城不过数百里,只差最后一步!

“是,武卫将军殉难了。”萧綦凝望我,目光肃杀,隐有歉疚痛心,“我终究来迟一步!”

我立足不稳,软软倚靠了他,身子向下滑坠,却连一声哽噎都发不出声。

萧綦揽紧了我,一言不发,身子绷得僵硬。

过了良久,他在我耳边一字字说道:“阿妩,我答应你,必以子律的人头祭奠武卫将军!”

子律——我一震,如被冰雪侵入周身,怎么会是子律。

太子哥哥子隆、二殿下子律、三殿下子澹……这三个截然不同的少年,曾与我一起渡过了十余年漫长而美好的宫闱岁月。论血缘,太子哥哥与我最近;论情分,子澹与我最亲;唯独子律,却是那样孤独沉默的一个少年,与谁都不亲厚。

太子身份尊贵,子澹生母又有殊宠,唯独子律却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婕妤所出,生母早早病死,幼年即由太后代为抚育。外祖母对自幼体弱多病的子律怜恤有加,照顾无微不至,一直到他成年之后,身边还总有侍从寸步不离地守候,寝殿里终年弥散着淡淡的药味。

就在哥哥成婚的那年,子律大病一场,病愈后对每个人都变得冷若冰霜,甚至对我也再无笑颜。那时我尚年幼懵懂,只觉子律哥哥不肯和我玩了……那一年,发生了许多悲伤的事,嫂嫂初嫁半年便病逝了,到秋天又失去了外祖母,哥哥亦离京去了江南。

太后薨逝之后,子律越发沉默冷淡,终日埋头书卷,足不出户,身子也时好时坏。

我竟不太记得他的容颜。记忆里最后一次见他,依稀在我大婚前夕——他从东华殿侧门转出,手握一册古旧书卷,青衣广袖,纶巾束发,立在那一树浅紫深碧的木芙蓉下,对我淡淡一笑,仿若寒潭上掠过一道微澜,旋即归于宁静。

一整夜,我手足冰凉,不住颤抖,即使被萧綦抱在怀中,仍没有半分暖意。

萧綦披衣起身便要传召医侍。

我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黯然笑了笑,摇头道,“我没事,陪着我就好。”

他的目光透过我双眸直抵心底,仿佛洞察一切,“悲伤的时候便哭出来,不要强笑。”

而我始终没有哭出来,只觉空茫无力,从指尖到心底都是寒冷。

叔父死了,我失去一位亲人,连他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

叔父,那样宠我的叔父。

帐中灯烛已熄灭,外面鸦鸣声声,催人心惊。

我静静躺在萧綦怀中,从他身上汲取到仅有的温暖。

“怎么会是子律……”黑暗中,我茫然睁大眼睛,紧握住萧綦的手。

他却没有回答,仿佛已经睡着。

我不能相信,竟是子律害死了叔父,不能相信那文秀孤绝的少年也会卷入这一场皇权生死的争夺。或许早该料到这结果,只是不曾想到,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竟是如此惨烈。

连子律也是如此,那么他呢,我最不愿想到的一个人,他又会如何。

周身泛起寒意,不敢闭眼,怕一闭上眼就看见子澹,看见满身血污的叔父。

我不管萧綦是否已经睡着,径直喃喃对他说着幼时往事,说着叔父,说着记忆里模糊的子律。

他忽然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幽深,“旧人已矣,什么皇子公主,都同你没有干系了!”

他不容我再开口,俯身吻了下来……唇齿间灼热痴缠,呼吸温暖,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

夜里我不住惊醒,每次醒来,都有他在身边抱紧我。

黑暗里,我们静静相依,无声已胜千言。

子律的出逃,皇上的密诏,令謇宁王师出有名,给了我们措手不及的一击。

然而到了眼下刀兵相见的地步,一道圣旨又岂能挡住萧綦的步伐,成王败寇才是至理。

说什么召令天下,讨逆勤王——天下过半的兵马都在萧綦手上,敢于追随皇室,对抗萧綦的州郡也已败的败,降的降,仅剩承惠王和謇宁王两名老将,还在抵死顽抗。其余寥寥几支藩镇兵马,心知皇室大势已去,螳臂安可挡车,索性明哲保身,只作壁上观。

储君远在皇陵,受人所制,传位子澹不过是一句空谈。或者说,这不过是皇上最后的反抗——他拼尽力气也不愿让姑姑称心遂意,不愿让太子的皇位坐得安稳。

结发之妻,嫡亲之子,帝王家一朝反目终究是这般下场。

姑姑机关算尽,却没有算到半路杀出的子律。这道密诏一经传出,将来太子的帝位便永远蒙上了洗不去的污点,纵然他日如何圣明治世,也无可能光采无暇。

纵有密诏,也挽回不了謇宁王兵败如山倒的颓局。

八月初三,距我十九岁生辰十天之际,萧綦大破临梁关。

謇宁王身受七处重伤,死战力竭而亡。

子律与承惠王率其余残部,不足五万人,沿江逃遁,南下投奔崇远郡王。

萧綦厚殓謇宁王尸身,命他麾下降将扶灵,三军举哀。

这位忠勇的亲王,以自己的生命捍卫了皇族最后的尊严。

萧綦说,能赢得敌人的尊敬,是军人最大的荣耀。

我不懂得军人的荣耀,但我明白,能够敬重敌人的将军,也必赢得天下人敬重。

次日,大军长驱直入,在距京城四十里外驻扎。

姑姑懿旨传到,命萧綦退兵三百里,不得携带兵马入朝觐见。

萧綦以“后宫不得干政,懿旨不达三军”为由,拒不接旨。

僵持两日后,父亲终于出面斡旋,说服姑姑,向萧綦低头妥协。

八月初八,从朝阳门自大营,四十里甬道皆以净水洒道,黄沙铺地,禁卫军沿途列仗,持节侍立,所经之处,庶民一概回避。太子亲率文武百官,出朝阳门,郊迎豫章王入京,自王公以下官员,皆列道跪迎。

三千铁骑精卫再一次浩浩荡荡踏入朝阳门。

沿路帅旗高扬,旌徽招展,所过之处,百官俯首。

萧綦卸下染满征尘的战甲,以亲王服色入朝。我亲手为他穿戴上九章蟠龙缬金朝服,纹龙通天冠,以七星辉月剑换下那柄寒意慑人的古旧长剑。自大婚后,我亦再次换上王妃的朝服,翟衣紫绶、九钿双佩,乘鸾驾,携仪仗,随他马踏天阙。

一身战甲,一身朝服,从边塞长空,到九天宫阙,他终于踏出了这一步。从鸾车里凝望他傲岸身影,我知道,从这天开始,那个英雄盖世的大将军,才真正成为了权倾天下的豫章王。

当日在楼阁之上远眺他凯旋英姿,为他赫赫军威所慑,甚至不敢抬目直视。

而今天,我却成为豫章王妃,与他并肩齐驾,一同踏入九重天阙。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生于此,长于此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天阙上探首张望,好奇于尘世的缤纷。未曾想到,终有一日,我将登临这高高的宫门,以征服者的姿态,俯瞰众生。

(下)

太子哥哥金冠黄袍,神采张扬跳脱,一如往日;他身后是我紫袍玉带,风度轩昂的父亲,连哥哥也已身着银青光禄大夫服色,越发风神秀彻,朗如玉树。

我的至亲,在这样的境地,以这样隆重煊赫的方式,与我相见。

父亲与我目光相接的那一刻,露出淡淡微笑,鬓角银丝在阳光下微微闪亮。隔了这些时日,他鬓间又添了几缕灰白。

萧綦在御前十丈外下马,我亦步下鸾车,徐徐走向他身后。每迈出一步,似离父亲更近又似更远。

京城八月的阳光明亮刺眼,令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微臣救驾来迟,令殿下受惊,恳请赐罪!”萧綦语声铿锵,昂然单膝侧跪,却不俯首。

我随之重重跪下,却是朝着父亲和哥哥的方向。

“豫章王劳苦功高!”太子趋前一步将萧綦扶起。

听着一句句宽宏嘉恩的套话,从太子哥哥口中说来,庄重而刻板。我低头垂眸,暗自莞尔,心中涌起暖意……这些话不知叫他背诵了多久,他是最厌恶这些字眼的。此时的太子哥哥,端着储君的威仪,眼底却犹带着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气。

紫色袍服的下摆映入眼中,我猛一抬头,见父亲已到面前。

隐忍多时的酸楚似潮水决堤,令我猝不及防。

“父亲……”我脱口低呼,却见父亲微微俯首,率众臣见礼。

——呵,萧綦身为藩王,我是他的正妃,身份已在父亲之上。纵然如此,我仍向父亲屈膝跪下。

“王妃免礼。”父亲温暖的双手,将我稳稳扶起,面上不动声色,手上却有轻微的颤抖。

萧綦向父亲行了子侄之礼,在众臣之前,仍称呼他“左相大人”。

越过父亲肩头,我看见倜傥含笑的哥哥,他静静看我,复又看向萧綦,眼中喜忧莫辨。

万般酸楚在心中翻涌,我轻抿了唇,仰脸微笑相对。

太子率文武百官踏上金殿,萧綦与父亲,一左一右,分立两侧。

我被内侍迎入偏殿等候,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遥遥望见丹陛下众臣俯跪,重病的皇上由姑姑亲自扶持上殿。

那个身着龙袍,蹒跚枯槁的老者,与我记忆中正值盛年,意气风发的皇上,已经判若两人。

站在他身旁的皇后,凤冠朝服,高贵不可仰视。我看不清楚姑姑的容貌,只看到她朱红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她仍是这般刚强,在人前永远光彩夺目,绝不流露半分软弱。这殿上,成王败寇的两个男人,分别是她的丈夫和儿子;那迟迟垂暮的皇帝,是与她结发多年的人。他已经走到了尽头,却还剩下她形只影单,独对半生凄凉。

我从垂帘后默然凝望姑姑,身后无声侍立的宫婢们,何尝不是在帷幕后悄然看我。这渊深如海的宫廷里,究竟有多少眼睛在看;风云诡谲的朝堂上,又复多少人在看;变乱不息的天下间,更不知有多少人在看着我们。

皇上已经不能开口说话,太子以监国之位,当廷宣旨,嘉封一众平叛功臣。

左相加封太师,豫章王加封太尉,宋怀恩等一众武将皆进爵三等,牟连亦获晋封。

以二皇子子律、謇宁王、承惠王为首的叛党以矫诏篡逆之罪,废为庶人,其余党羽皆以逆谋论罪。

满朝文武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宫阙。

父亲与萧綦相峙而立,无声处暗流湍急。

我静静阖上眼,仿佛看到汹涌的鲜血流过宫门玉阶。

这一出皇位更迭的生死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那些死去的人将会化作尘土,被永远掩埋在煌煌天威之下。

罢朝之后,皇上与姑姑退往内殿,百官鱼贯而出。

萧綦走向父亲,两人在殿上含笑叙话,仿若一对贤孝翁婿。哥哥欠身退了出去,似乎并不愿与萧綦敷衍。

我想追出去唤住哥哥,想跟着他回家,想去看一看母亲……而我终究只是一动不动地端坐
2007-1-25 19:5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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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回到了这里,再不是那番自在光景,由不得我任意而为。上阳郡主可以无忧无虑,跑回父母府上撒娇,而豫章王妃却必须紧紧跟随在豫章王的身边,不能行差踏错。

眼睁睁看着哥哥离开大殿,越行越远,我只得茫然垂眸,盯住自己指尖发呆。

恍惚间,我又想起大婚那日,满身锦绣光艳,高高端坐,静观旁人摆布一切,我却只能不语不动,如一只无瑕的玉雕人偶。

“皇后有旨,宣豫章王妃觐见。”

尖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回首却见一名褚色锦衣的内侍恭然立在门口。

是薛公公,我认出是在姑姑身边随侍了多年的老宫人。

他躬下身子,满面微笑,“一别多时,王妃可还认得老奴?”

姑姑甫一退朝就宣我觐见,我却不知如何面对她,一时间心思纷乱,只勉强一笑,“薛公公,许久不见了。”

“请王妃移驾中宫。”薛公公领着我,一路向中宫而去。

熟悉的回廊殿阁,庭花碧树,无处不是当年......我低下头,不忍四顾。

昭阳殿前一切如旧。

我停下脚步,默然伫立片刻,令侍女们留在殿外,独自缓步而入。

从前在昭阳殿进出,从不需内侍通禀,今日殿前侍卫见到我,也恭然俯首退下。

“启奏皇后,豫章王妃觐见。”薛公公在门口跪下。

内殿环佩声响,步履匆匆,熟悉的薰香气息骤然将我带回到往日。

“是阿妩吗?”姑姑转出屏风,快步而来,身上朝服已换下,妆容还未卸,脚步略见虚浮。

终于离她近了,看清楚她的容貌,我惊呆在原地。

浓重宫粉已遮不住她额头眼尾的皱痕,今年元宵回京,我还见过她,短短大半年时间,姑姑竟似苍老了十年!

我站在殿上,离她不过数步,她却目光涣散地望过来。

“是阿妩来了吗?”姑姑依然微笑雍容,眯起眼睛努力要看清我。

我慌忙抢上前去扶她,“姑姑,是我!”

就在一刹那,身后一道寒光掠起。

刀光、杀气与危险,我已太熟悉不过。

“小心——”我不加思索地扑向姑姑,将她推向一旁。

几乎同时,那个褚色身影扑到眼前,举刀向我们砍下,“妖后,纳命来!”

我推倒了姑姑,自己也跌倒在她身旁。

明晃晃的刀刃劈空斩到,电光火石之间,我只知合身抱住姑姑,将她护在身下。

雪亮刀光晃得眼前一片惨白,臂上微寒,四下宫女已经尖叫四起,一片大乱。

我抬头看见薛公公狰狞的面目,粉粉团团的一张脸扭曲可怖,手中短刃堪堪差了一分,没有刺中我。

他被玉秀从后面死死拖着,玉秀抱住了他执刀的胳膊,张口狠狠咬在肘上。

薛公公痛叫挣扎,举刀便往玉秀头上砍去。

“来人啊,有刺客!”殿上宫女们惊叫奔走,有人冲上来抵挡,其中一人猛然向他撞去。

薛公公身子一晃,刀刃砍中玉秀肩头。

我狠命拽起姑姑,不顾一切奔向殿门,殿前侍卫与我的侍女们已闻声奔来。

然而昭阳殿的台阶那么长,眼睁睁看着侍卫已到跟前,姑姑突然一个踉跄,被长长的裙幅绊倒。

我被她拽得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摔倒,姑姑不住尖叫着,“来人——”

厚重朝服之下,有什么硬物冷冷咯住腰间,我猛然记起,是萧綦的那柄短剑!

身后惨呼响起,那个非男非女的尖厉嗓音咆哮着逼近。

我咬牙拔剑,挣扎起身,只见玉秀半身浴血,死死抱住了薛公公的腿。

薛公公返身举刀又向玉秀斩下,后背堪堪朝向我。

我双手握剑,合身扑出,全身力气尽在那五寸削铁如泥的寒刃之上。

剑刃直没至柄,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我猛然拔剑,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薛公公僵然回转身,瞪住我,缓缓举刀——

人影闪动,一名侍卫飞身跃起,踢飞他手中刀刃,左右枪戟齐下,将他牢牢钉死在地!

薛公公粉圆肥白的一张面孔,转为死灰,唇边涌出鲜血,濒死发出厉笑,“皇上啊,老奴无用!”

我浑身虚软,紧握短剑不敢松手,直到此刻,冷汗才透衣而出。

仅仅刹那之间,刀光、杀戮、生死……一切就此凝定。

“阿妩,阿妩!”姑姑俯在地上,颤颤发抖,向我伸出手来。

我忙俯身去扶她,却发现自己也在发抖,脚下一软,竟跪倒在姑姑身旁。

“有没有伤倒你?”她忙抱住我,慌忙来摸我身子,却摸到我满手滑腻的鲜血,顿时又尖叫起来。

“姑姑不怕,我没事,没事了……”我用力抱住她,惊觉她身子消瘦,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姑姑盯了我片刻,双目无神,大口喘着气道,“好,你没事,我们都没事。”

“启禀皇后,刺客薛道安已伏诛!”殿前侍卫跪地禀道。

姑姑身子一僵,陡然狂怒,“废物,都是一群废物!我要你们何用,给我杀!杀!”

殿前侍卫与宫女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瑟瑟不敢近前。

我回头看见玉秀,血人似的倒在地上,慌忙传召太医,命侍卫四下检视可有同党。

除玉秀伤重昏迷外,另有两名宫人受了轻伤,姑姑最信任的近身女官廖姑姑颈项中刀,倒卧于血泊中,已然气绝。

我环视四下,勉力镇定下来,对众人厉色道,“立刻调派禁军守卫东宫,严密保护太子殿下,加派昭阳殿侍卫;传豫章王与左相即刻至中宫觐见;今日之事不得传扬出去,若有半点风声走漏,昭阳殿上下立斩无赦!”

二十五、亲疏

姑姑被扶进内殿,宫女们侍侯我更衣清洗,内侍匆忙清理掉殿上的血污狼藉。

我察看了玉秀的伤势,她伤在肩头,虽流血甚多,尚不致命。

宫人脱下我外衣时,牵扯到手臂,这才察觉疼痛难忍。方才堪堪避过的那一刀,还是划破了左臂,所幸伤口甚浅。

姑姑鬟髻散乱,面色惨白,金章紫绶的华美朝服上也是血污斑斑,却不让宫女为她更衣清洗,只是蜷缩在床头,口中喃喃自语。宫女呈上一盏压惊定神的汤药,被她劈手打翻,“滚,都滚,你们这些奴才,一个个都想加害于我,你们休想!”

我匆忙让宫女裹好伤口,趋前搂住她,心中酸楚无比,“姑姑不怕,阿妩在这里,谁也不能害你!”

她颤颤抚上我的脸,掌心冰凉,“真的是你,是阿妩……阿妩不会恨我……”

“姑姑又在说笑了。”泪水险些涌出眼眶,我忙强笑道,“衣服都脏了,先换下来好不好?”

这次她不再挣扎,任凭宫女替她宽衣净脸,只定定盯着我看,脸上又是笑容,又是凄切。我被她这般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来,不由侧过头,隐忍心下凄楚。

蓦然听得她问,“你恨不恨姑姑?”

我怔怔回头,望着她憔悴容颜,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

.她是看着我长大,爱我宠我,视我如己出的姑姑,却又是她将我当作一枚棋子,亲手推了出去,瞒骗我,舍弃我。从前黯然独对风霜的时日里,或许我是怨过她的。那时,我不知道应该将她当作皇后,还是当作嫡亲的姑姑。

可在刀锋刺向她的那一瞬,我不由自主挡在她身前,没有半分迟疑。看着她如今凄凉憔悴,似有千针万刺扎在我心上,再没有半分怨怼。

我扶住她瘦削肩头,将她散乱的鬓发轻轻理好,柔声道:“姑姑最疼爱阿妩,阿妩又怎么会恨您?太子哥哥就快登基了,您将是万民景仰的太后,是普天之下最尊贵的母亲,姑姑应该开心才是。”

姑姑脸上浮现苍白的笑容,迷茫双眼又绽放出光采,望着我轻轻笑道,“不错,我的皇儿就要登基了,我要看他坐上龙椅,做一个万世称颂的好皇帝!”

我小心翼翼察看她的眼睛,不知她还能看清楚多少。

“可是,他恨我,他们都恨我!”姑姑突然一颤,抓紧了我的手,眼角一道深深的皱痕不住颤动,“他到死都不肯求我,不肯见我!还有他,他负我一生,还敢废储我,派人杀我!连亲生的儿子也厌恶我!我做错什么,我这么多年记着你,忍让你,你究竟还要我怎样……”

姑姑陡然放声大笑,复又哽噎,抓住我不肯放开,目中满是绝望凄厉,指甲几乎掐入我手臂。

左右宫女慌忙将她按住,我惊得手足无措,不明白她颠三倒四的话,到底在说什么。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平静下来,反而越发癫狂。太医一时还未赶到,我正忐忑焦灼间,一名小宫女怯怯奔上前来,手里托着一只小瓶,飞快地说,“王妃,奴婢见过廖姑姑给皇后服药,每次皇后这样,都要吃这个玉瓶里的药。”

这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眉目婉丽,尚显稚气。我蹙眉接过药瓶,倒出几枚碧色丹药,气味清香芳冽。

姑姑已经狂躁不宁,开始大声喝骂,似乎连我也不认得。

我将一枚药丸递给那小宫女,她膝行上前,毫不犹豫的吞下。

一名宫女匆匆奔进来,“启禀王妃,豫章王与左相已到殿前。”

“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姑姑满口胡言,怎能出去见人,我再无暇犹豫,将那丹药喂入姑姑口中。

她挣扎几下,果真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委顿,恹恹昏睡过去。

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底一片空洞的痛。

正欲起身,忽见她枕下露出丝帕的一角,再看她额上,隐约有细密冷汗。我叹口气,抽出丝帕来替她拭汗,触手却觉有些异样。这丝帕皱且泛黄,十分陈旧,隐有淡淡墨痕。展开一看,只见八个淡墨小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我心中一跳,凝眸细看那字迹,风骨峻挺,灵秀飞扬,放眼天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写出。

只有他,以书法冠绝当世,辈声朝野,上至权贵下达士子,皆风靡临摹他自创的这一手“温体”。

那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温宗慎,以谋逆获罪,被姑姑亲自赐下毒酒,在狱中饮鸩而死的右相大人。

步出外殿,一眼看见父亲和萧綦,心下顿时一软,再没有半分力气支撑。

“阿妩!”两人同时开口,萧綦赶在父亲前面,箭步上前握住我肩头,急问道:“可有受伤?”

父亲僵然止步,伸出的手缓缓垂下。

我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别的,抽身奔到父亲面前。父亲叹了口气,将我揽入怀中……这个怀抱如此温暖熟悉,仿佛与生俱来的记忆。

“平安就好。”父亲轻轻拍抚我后背,我咬唇忍回眼泪,却感觉父亲的肩头明显枯瘦了,再不若幼年时宽阔。

“再这般撒娇,让你夫君看笑话了。”父亲微笑,将我轻轻推开。

萧綦也笑,“她向来爱哭,只怕是被岳父大人宠坏了。”

父亲呵呵直笑,也不申辩,只在我额上轻敲一记,“看,连累老夫家声了。”

他两人言笑宴宴,真似亲如父子一般……然而我心中明白,这不过是在我面前,两个男人的默契罢了。

我是左相的女儿,豫章王的妻子,是他们心照不宣,以微笑相守护的人——即便这默契只停留短暂一刻,我亦是天下最幸运的女子。

内侍行刺之事,他们已略知经过。我将前后诸般事件,细细道来,父亲与萧綦目光交错,神色俱是严峻。

殿前血污已清理干净,却仍残留着阴冷肃杀气息。

我看了看父亲神色,惴惴道,“姑姑虽没有受伤,但受惊过度,情形很是不妙。”

父亲没有开口,眉头紧锁,眼中忧色加深。萧綦亦皱眉问道,“如何不妙?”

“姑姑神智不甚清醒……”我迟疑了下,转眸望向父亲,“说了些胡话,服药之后已睡下。”

“她说胡话,可有旁人听到?”父亲声色俱严地追问。

他不问姑姑说了什么,只问可有旁人听到,我心下顿时明白,父亲果然是知情的。

那方丝帕藏在袖中,我垂眸,不动声色道,“没有旁人,只有我在跟前。姑姑说话含糊,我亦未听明白。”

父亲长叹一声,似松了口气,“皇后连日操劳,惊吓之余难免失神,应当无妨。”

我默然点头,一时喉头哽住,心口冰凉一片。

萧綦皱眉道,“你说刺客是皇后身边的老宫人?”

我正欲开口,却听父亲冷冷道,“薛道安这奴才,数月前就已贬入尽善司了。”

“怎会这样?”我一惊,尽善司是专门收押犯了过错,被主子贬出的奴才,从事最粗重卑贱的劳役。而那薛道安侍侯姑姑不下十年,一直是御前红人,至我前次回宫,还见他在昭阳殿执事。

“这奴才曾经违逆皇后旨意,私自进入乾元殿,当时只道他恃宠生骄,本该杖毙。”爹爹眉头深皱,“可惜皇后心软,念在他随侍十年的份上,只罚去尽善司。想不到这奴才竟是皇上的人,十年潜匿,居心恶毒之至。”

我惊疑道,“罚入尽善司之人,岂能私自逃出,向我假传懿旨?”

父亲面色铁青,“昭阳殿平日守卫森严,这奴才寻不到机会动手,必是蓄谋以待,正好趁你回宫之际不明就里,给他做了幌子,堂而皇之进入内殿。”

萧綦沉吟道,“单凭他一人之力,要逃出尽善司,更易服色,身怀利刃躲过禁廷侍卫巡查……没有同党暗中相助,只怕办不到。”

“不错,我已吩咐加派东宫守卫,防范刺客同党对太子不利。”我望向父亲,焦虑道,“宫中人众繁杂,只怕仍有许多老宫人忠于皇室,潜藏在侧必为后患。”

“宁可错杀,不可错漏。但有一人漏网,都是后患无穷。”萧綦神色冷肃,向父亲说道,“小婿以为,此事牵涉甚广,由禁卫至宫婢,务必一一清查,全力搜捕同党。”

我心下一凝,立时明白萧綦的用意,他向来擅于利用任何的机会。

我与他目光交错,不约而同望向父亲。

父亲不动声色,目光却是幽深,只淡淡道,“那倒未必,禁中侍卫都是千挑万选的忠勇之士,偶有一尾漏网之鱼,不足为虑。”

萧綦目光锋锐,“岳父言之有理,但皇后与储君身系社稷安危,容不得半分疏忽!”

“贤婿之言也是,不过,既然是宫中事务,还是奏请皇后决断为宜。”父亲笑容慈和,话中滴水不漏。萧綦步步进逼的锋头,在他圆滑应对之下,似无施展之地。朝堂宫闱是不见血的沙场,若论此间修为,萧綦到底还是逊了父亲一筹。

“舅父错了!”殿外一个声音陡然响起。

却是太子哥哥在大队侍卫的簇拥下,急匆匆迈进来,手中竟提着出鞘的宝剑。

我们俱是一惊,忙向他俯身行礼。

“舅父怎么如此大意,你就确定没有别的叛党?连母后身边的人都信不过,谁还能保护东宫安全?”他气哼哼拎着剑,一叠声向父亲发问。

“微臣知罪。”父亲又是恼怒,又是无奈,当着满殿侍卫更是发作不得。

太子左右看看,面有得色,正要再开口时,我朝他冷冷一眼瞪过去。他一呆,复又回瞪我,声气却是弱了几分,“豫章王说得不错,这些奴才没一个信得过,我要一个个重新盘查,不能让奸人混入东宫!”

萧綦微微一笑,“殿下英明,眼下东宫的安全,实乃天下稳固之本。”

太子连连点头,大为得意,越发顺着萧綦的主张滔滔不绝说下去。

看着父亲紫涨脸色,我只得暗暗叹息。太子哥哥自小顽劣,姑姑对他一向严厉,皇上更时有责骂。除了宫女内侍,只怕极少有人褒赞支持他的主意。如今却得萧綦一赞,连豫章王这样的人物都顺从于他,只怕心中已将萧綦引为大大的知己。

父亲终于勃然怒道,“殿下不必多虑,禁军自能保护东宫周全。”

太子脱口道,“禁军要是有用,还会让子律那病秧子逃出去?”

此话一出,诸人脸色骤变,他自己也愕然呆住。

子律是刺杀了叔父才逃出去的,叔父之死,是我们谁也不愿提及的伤痛,却被他这样随口拿来质问。

我看见父亲眼角微抽,这是他暴怒的征兆……父亲踏前一步,我来不及劝止,只见他抬手一掌掴向太子。

这一巴掌惊得众人都呆了,萧綦怔住,殿上侍卫懵然不知所措——储君当殿受辱,左相以下犯上,理当立即拿下,却没有人敢动手。

锵啷一声,太子脱手丢了宝剑,捂住脸颊,颤声道,“你,舅父你……”

父亲怒视太子,气得须发颤抖。

“殿下息怒!”

“父亲息怒!”

我与萧綦同时开口,他上前一步,挡住太子,我忙将父亲挽住。萧綦挥手令众侍卫退下,殿上转瞬只剩我们四人。

父亲恨恨拂袖叹道,“你何时才能有点储君的样子!”

萧綦拾起地上的剑,将宝剑还鞘,“岳父请听小婿一言。宝剑初锋虽锐,也需上阵磨砺。殿下虽年少,终有一日君临天下。如今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正是殿下历练之时。窃以为,殿下所虑不无道理,还望岳父大人三思。”他这番话,明是劝谏父亲,实是说给太子听,且于情于理都不可辩驳。

太子抬目看他,大有感激之色。

父亲却是一声冷哼,目光变幻,直直迫视萧綦。萧綦意态从容,眼中锐色愈盛。两人间已是剑拔弩张。

我心中紧窒,手心不知何时渗出了微汗。

当此峻严时刻,太子左右看看二人,似乎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却是惴惴望向萧綦。

父亲脸色一变,冷冷瞪住他,令他更是惶然无措。

他一向敬畏父亲,今日也不知是受了刺客的惊吓,还是坐上监国之位,得意忘形,竟一反常态,惹得父亲暴怒,当着众人面前,令他储君的颜面扫地。

我不忍见太子如此窘态,开口替他解围,“皇后受了惊吓,殿下进去看看吧。”

不料父亲又是劈头呵斥,“皇后还在静养,你休要胡言乱语惊扰了她,还不回东宫去!”

太子猛然抬头,脸庞涨得通红,向父亲冲口道,“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难道在舅父眼里,我说什么都是错,连阿妩一介女流都不如?今日母后差一点遇害,只怕下一个就轮到我!我要豫章王带兵入宫保护,有什么错?身为储君,若是连命都保不住,我还做这个皇帝干什么!”

“你住口!”父亲大怒。

我张口欲劝太子,却触上萧綦的目光,被他不动声色地逼回。

“我偏要说!”太子涨红了脸,硬声相抗,“豫章王听令,我以监国太子之名,命你即刻领兵入宫,清查乱党,保护皇室!”

“臣遵旨。”萧綦单膝跪下。

内殿传来姑姑的咳嗽声,似已被惊醒。

父亲定定看着太子,再看萧綦,最后转头看我,脸色渐渐惨淡,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

这殿上的三个人都已站在了他的对面。连同他手中最稳固的筹码,一向被他视为废物的太子,也背弃他投向了萧綦。

父亲呆立片刻,连声低笑,“好好好,殿下英明,得此贤臣良助,老臣就此告退!”

从宫中出来,天色竟已将黑。萧綦策马在前,我独自乘了鸾车,大婚后第一次回返王府,却是一路无话。鸾车渐渐远离宫门,我颓然阖上眼,只觉疲惫。臂上伤口此时才开始疼痛,纷乱的一幕幕不断掠过眼前,心下有些许钝痛,却已不知喜悲。

车驾停下,已到了敕造豫章王府。自大婚次日愤然离去,我便不曾踏入此地。

车帘挑起,却是萧綦立在车前,向我伸出手,淡淡含笑道,“到家了。”

我一时呆了,被这三个字击中心头。

是的,这里是家,我们的家。

遥望朱门金匾,“敕造豫章王府”六个金漆大字隐约可见,门内灯火辉煌,府中仆役侍婢已早早跪列在门前迎侯。

萧綦亲自扶了我步下鸾车,无意间触到臂上伤口,我瑟缩了下,没有出声。

他止步看我,眉心微蹙,正欲开口,却见一列素衣翩跹的美貌婢女从门内鱼贯而出,徐步向我们迎来。

我与萧綦面面相觑,一时愕然,却见最后两名美姬分众而出,一人红衣,一人绿裳,向我们盈盈下拜,与众姬左右分列。明光辉映处,哥哥缓步踱出,长身玉立,白衣广袖,身侧群美环侍,初上梢头的月轮,在他身后洒下皎洁银辉……

他向我们微微一笑,袖袂飞扬地走来,恍若月下谪仙。

萧綦突然笑出声,我亦回过神来,脱口叫道,“哥哥!你怎么在此?”

哥哥先与萧綦见礼,这才向我戏谑一笑,“我特来迎侯妹妹与妹婿回府。”

我望向他身后那一片锦绣花团,原以为见了哥哥必是悲欣交集,可眼前这番景像,却叫我啼笑皆非,“迎侯我们,也不必如此……”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罢。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 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二十六、昨非

慈安寺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独隐于空山云深处,沿路古木苍苍,梵香萦绕。

站在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怔怔止步,一时竟没有勇气迈入那扇空门。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变,远走晖州,既而是父亲逼宫,与皇室反目——可怜母亲贵为公主,一生无忧无虑,深藏侯门闺阁,如今人到暮年,本该安享儿孙之乐,却遭逢连番的变故,蓦然从云端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数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婿,转眼便与自己亲人生死相搏,堂堂天子之家沦为权臣手中傀儡,这叫母亲情何以堪。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竟没有她容身之地,惟有这世外方寸之地,能给她最后一分宁静。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禅房幽径一路曲折,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抬手推去,却似重逾千钧。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今年离京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如三旬妇人,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亲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

徐姑姑在身后低声戚然道:“公主她腿脚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过,竟似走了许久才触到母亲的衣摆。她葛布青衣上传来浓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兰杜香气,令我陡然恐慌,只觉有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她遥遥隔开。我跪下来,将脸深深伏在母亲膝上,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我扶起,轻叹道,“看到你回来,我也就没什么挂碍了。”

“有的!”我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操心,哥哥还没续弦,我还成婚未久,还有父亲……谁说你没有挂碍,我不信你舍得我们!”来路上原本想好了许多的话,想好了如何劝说母亲,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见了她,才知统统都是空话。

“阿妩……”母亲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我身为长公主,却一生懦弱无用,终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是阿妩不孝,不该离开你!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在我离家的三年里,恰是母亲最孤苦的时候,而我却远远躲在晖州,对家中不闻不问,理所当然地以为父母会永远等候在原地,任何时候我愿意回家,他们都会张开双臂迎侯我。

“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泪水,努力对她微笑,“山上又冷又远,我不要你住在这里!跟我回去罢,父亲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亲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没有家。”

我一呆,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般绝望的话。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亲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们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儿,自当回到宫中。可宫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皇兄?有何面目去见太后、先帝、列祖列宗于地下?”

母亲一番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仿佛一块巨石蓦然压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辅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后,一切纷争也就止息了……”我说不下去,这话分明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骗母亲。只怕她尚不知道萧綦与父亲之争,尚不知道父亲已与太子反目。

“太子不过是个幌子。”母亲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你还不懂得你父亲,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若说父亲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会惊讶,然而母亲早已一切洞明,却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愿便是凌驾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亲真的想要……那个位置?”我咬住唇,那两个大逆的字,终究未能说出口。

母亲却摇头,“那个位置未必要紧,他只想要凌驾于天家之上。”

凌驾于天家之上,却又志不在那龙椅——我骇茫地望住母亲,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一生心高气傲,唯独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那便是娶了我。”母亲闭上眼,语声飘忽,听在我耳中却似惊雷一般。

母亲问我可曾听过韩氏。我知道,那是父亲唯一的侍妾,在我出生之前便已病逝。

“她不是病死的。”母亲幽幽开口,“是被太后赐下白绫,绞死在你父亲眼前的。”

我骇然剧震。

“你父亲真心喜爱的女子是那青梅竹马的韩氏……当年人人称羡他才俊风流,得以尚公主,却不知他心有不甘。我们大婚之后,本也相敬如宾,岂知时过两年,阿夙都已过了周岁,他却告知我韩氏有了身孕,欲将她纳为妾室。原来这两年里,他一直将她藏在外面。我一怒之下,回宫向母后哭诉。母后当晚在宫中设下家宴,命他携韩氏入宫,向我赔罪。原以为母后是要劝和的,岂料宴至酣时,母后突然发难,怒责他二人,竟当廷赐下白绫,当着他和我,还有皇兄跟太子妃……将那韩氏活生生绞死在殿上……”母亲的声音不住颤抖,我握住她的手,却发觉自己比她颤抖得更厉害。

那是怎样凄厉的一幕往事,我不敢相信,亦不能想像,记忆里尊贵慈和的外祖母竟有如此严酷手腕,恩爱甚笃的父母竟是一对怨侣!

“当时他跪在殿上,不住向母后叩头,向我求情,你姑姑也跪了下来。可是已经太迟了,白绫套在韩氏颈上,她吓得瘫软,任两个内侍左右架住,只微微挣扎了一下,就那么……我吓得懵住,只看到你父亲的眼光像刀一样,我便晕了过去。”

风从廊下吹过,我和母亲都良久沉寂,只听着风动树梢的声音,萧萧飒飒。

“过后呢?”我涩然开口。

母亲恍惚了好一阵子,缓缓道,“此后我心中愧疚,处处谦让隐忍,再无公主的盛气。你父亲也再未提及韩氏,从此将心思都投在功名上,官爵越做越高……过了几年,又有了你,我生产时却险些死去。那之后,他便待我好了许多,更将你视若珍宝,百般娇宠……我想着,这么些年过去,或许他已淡忘了。直至阿夙成婚那年……”

母亲却神色惨然,半晌不能开口。

哥哥成婚之时我已十二岁,隐约记得那场轰动京华的喜事。

“我一心要从宗室女眷中选一个身份才貌都配得上阿夙的女子,你父亲却决然反对。我问原由,他只说娶妻当娶贤,不必苛求身份。你父亲是怎样的人,我岂会不知,这话又岂能令我相信。我们相争不下之际,阿夙却自己看中了一名女子,便是那桓宓。”

我一时愕然,从未想到嫂嫂竟是哥哥亲自看中的女子。在我幼时记忆里,嫂嫂是琴书双绝的才女,虽不算绝色,却生得纤弱秀丽,清冷寡言,仿佛极少见过她笑。依稀记得母亲并不喜欢她,哥哥待她也不甚深情。婚后不久,哥哥便独自远游江南,嫂嫂终日闭门不出,时而听见幽怨琴声。半年过后,嫂嫂染了风寒,一病不起,未等哥哥远游归来便逝去了。嫂嫂在生时,哥哥待她十分疏离,及至死后,却见哥哥黯然良久,以至多年不肯续弦。我一直以为哥哥的婚事是父亲所迫,他自己并不情愿,之后也不过是愧疚使然。

却听母亲缓缓说道:“阿夙起初却不知道,那桓宓已被选中,即将册立为子律的正妃。”

“子律!”我一震,惊得后背阵阵发冷。一段段尘封往事从母亲口中说出,竟似每个人身后都有扯不断的恩怨纠缠,我却懵懂了十余年,一所无知。

“我不愿让阿夙娶那桓宓,你父亲却一口应允。次日他就入宫去见你姑母,要她将二皇子妃的人选改为旁人,将桓宓嫁与阿夙。当年那事之后,我只与他争吵过两次,一次是为你的婚事,一次是为阿夙。”母亲低头苦笑,“那日,是我第一次见他跋扈霸道,也终于听他脱口说出真话……”

“父亲说了什么?”我紧紧望住母亲。

母亲一笑,“他说,我半生屈于皇家之势,断不能令阿夙重蹈此路。阿夙看中的女子,便是皇子妃又如何,我偏要夺了给他!嫁与我王氏长子,未尝就逊于龙孙凤子!”


---------(下)-------

离开慈安寺,一直走出山门,步下石阶,我才驻足回头。寺中钟声敲响,在山间悠扬传开。

云雾遮断山间路,一扇空门,隔开数十年恩怨爱憎。我终究没能劝回母亲,她已决定在我十九岁生辰之后,削发剃度。

她说我的生辰已近,要再为我庆生一次。若不是她提及,我已几乎忘了。再过得几日,我便十九岁了……十九岁,为何我已觉得心境苍凉至此。

这一生还这样漫长,往后还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难以想像年华老去,如母亲一般白发满头,又是何种光景。

脚下是万丈浮华,回头是青灯古佛,我却茫然而立,任山风吹得衣袂激扬,心中一片冰凉。

徐姑姑送我至山下,鸾车将启驾时,她突然扑至帘外,含泪道:“郡主,连你也劝不回公主吗,她……真要削发出家?”

“我不知道。”我茫然摇头,怔了片刻,哑声道:“或许,只有一个人能劝回她。”

徐姑姑颓然垂手,再无言以对。

我望着她,勉强笑道,“我会劝说父亲,或许,仍有峰回路转也未可知。”

“相爷曾来过数次,公主不肯见他。”徐姑姑黯然摇头。

“会见到的。”我淡淡一笑,心下万般苦涩。往年每到此时,我总嫌虚礼繁琐,万般不情愿应付。却想不到,这或许已是父母陪我共度的最后一个生辰。

一路恍恍忽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回到府中。

侍女为我换下外袍,奉茶、整妆,我只如木偶一般,不愿开口,不愿动弹。

“王妃,玉秀姑娘已经醒来。”

我听在耳中,无动于衷,依然恍惚出神。

侍女一连又说了几遍,我这才回过神来,玉秀,是玉秀醒来了。

她们说,玉秀醒来第一句话便是问,王妃有没有受伤。

玉秀看见我,忙要挣扎了起来,连声责怪自己没用。

我一言不发将她紧紧搂住,强压在心底的悲酸铺天盖地将我湮没。

玉秀呆了呆,轻轻伸手环住我肩头,如在晖州那夜,与我静静相依。

一连数日的忙碌,周旋于宫中、王府与诸般杂事之间,萧綦亦是早出晚归,他与父亲的争斗已是越发激烈。

太子想要摆脱我父亲的钳制已久,有了萧綦作盟友,大有扬眉吐气之感。趁着姑姑卧病之际,他听从萧綦的安排,一面撤换宫中禁卫,大量安插萧綦的人手,一面以清查叛党的名义,排挤了许多宫中老人。父亲恼恨太子忘恩负义,越发加紧在朝中对他的钳制,处处打压萧綦,与他们针锋相对。

几乎每天我都能与父亲在宫中相见,然而思及母亲的话,思及他的所作所为……我不愿相信,也无法面对这样一个父亲。

我盼着见到父亲,却又远远见到他便避开。他身边总是跟着侍从属官,偶尔与他单独相对的时候,分明心底有许多话要问他,却只字不能出口。

姑姑的病已经强撑了许久,经此一劫,病势越发沉重。虽然神志已经清醒,却仍时常恍惚,精神十分不济。

时值多事之秋,连番变故波折,家国朝堂风云起伏,乾元殿里的皇上只剩一息犹存……姑姑这一病倒,后宫顿时无主,一干嫔妃都是庸怯之辈,大小事务便压在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谢宛如肩上。姑姑当即将我召入宫中,命我协助太子妃署理宫中事务。一时之间,这诺大的深宫里,竟只剩我们三人相互依持。

我自幼与姑姑亲厚,她的心意不需多说,便能心领神会,而宛如遇事犹疑,常与姑姑的想法相左。这日宛如不在跟前,姑姑恹恹倚了锦榻,望着我叹息,“你为何不是我的女儿?”

“姑姑病糊涂了。”我柔声笑道,“我自然是王氏的女儿。”

“是么?”她抬眸看我,黯淡眸子里有一道锐光转过。

我心里一凛,怔怔迎上她目光,她却颓然阖上了眼,无声叹息。

太子如今对萧綦言听计从,姑姑是知道的,萧綦的势力渗入宫禁,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她已放手让太子主政,不再管束东宫,亦对萧綦再三退让,似乎真的忌惮他手中兵马,忌惮子澹的存在。然而,以我所知的姑姑,绝非轻易低头之人。她召我入宫,将宫中事务交给我与宛如,却从不让我们单独行事,身边总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她从未信任过宛如,在她眼里,宛如始终是谢家的人。至于我,自然也是萧綦的人。

她将我们二人置于身边,究竟有几分是倚赖,有几分是戒备,我从不敢深想。有时我亦问自己,我待姑姑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防范。

我从来看不透她幽深的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心思。而她也常常若有所思的看我、看宛如、看太子……看身边的每一个人。

她在人前依然倔强硬朗,唯有昏睡之中,却会不自知地抓着我的手。

太医说姑姑的病根郁结在心,非药石可治。

我知道她是强撑着一口气,逼自己康复过来。她和母亲不同,她还有太多的牵挂,不能放任自己就此躺下。

看到她强撑精神,我越发辛酸不忍。姑姑这一生,三分给了家族,三分给了太子,还有三分不知系在谁身上,只怕仅有一分是为自己活着。

皇上的日子也不多了。姑姑每日询问皇上的病况,若是听闻他一切安好,便漠然不语,听闻皇上病势加重,亦闷闷不乐。

她在我面前并不避讳,时常表露出对皇上的恨意。可若真到了皇上驾崩之日,只怕她求生的意念,便又失去一分。

爱也罢,恨也罢,那个人都已融入她的一生。

那日之后,我趁她昏睡之际,仍将那方丝帕悄然放回原处,没有惊动她——这若是她仅存的幻梦,就让她在这梦里长醉不醒罢。

这深宫中身份至高,亲缘最近的三个女子,终究是各怀心事,谁也不肯全心信任谁。

我与宛如多年疏离,曾经那样要好的姐妹,如今各有际遇,再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

深宫岁月催人老,她已生养过一个女儿,容颜虽还秀美,体态却已丰腴,昔日含情流波目,也已黯淡下去。当年那个莲花一样的女子,现在已是一个淡漠宁定的妇人。姑姑如何待她,她并不在意。太子在朝中做些什么,她亦不甚关心。只有在提及两岁的女儿,和将要出生的孩子时,她苍白的脸上才有光华绽放。

那一个名字,我不提,她也不提。

当年她曾含泪质问,“你真忘得了子澹吗”……那时的宛如姐姐依然美丽多愁,依然天真地期盼着这段青梅竹马,能有善终。

我们都一样出身名门,都曾万千殊宠于一身,都同样被推入宿命的姻缘。只是,我遇到了萧綦,而她独守深宫,眼看着太子姬妾环绕,终日流连花丛,却只能谨守着母仪风范,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最初的挣扎不甘,被岁月渐渐磨平,任是才情无双,也敌不过日复一日的深宫寂寥。

东宫琼庭的回廊下,我与她静静对坐,含笑思忆起昔年温酒论诗的日子……她抱着膝上的女儿,对我说,这一生漫长无涯,总要有个牵念才好。

她说,身份会变,恩爱会变,只有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才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一切浮华都不长久,只有母亲,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才是任何权势都超越不了。

宛如淡淡笑着,“阿妩,等你做了母亲才会明白。

我茫然一笑,想起母亲,想起姑姑,亦想到宛如……这锦绣深宫,于我只是烂漫年华的回忆,于她们却是一生的惆怅。

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宋怀恩从皇陵回京复命。

子澹被萧綦软禁在距皇陵不远的辛夷坞,层层重兵看守。

宋怀恩并没有来见我,却悄然探望了玉秀。

甫一踏入玉秀房中,便听见她笑语如珠,脆声催促侍女道,“移过去一些,再过去一些。”

“为何这般开心?”我含笑立在门口,见她倚靠床头,正挥舞着手臂向侍女指点什么,看来伤势已好了许多。

玉秀转头看到我,面孔却腾的红了,眼睛晶亮,“王妃,刚刚宋将军来过了!”

她指了那一堆滋补疗伤的佳品给我看,都是宋怀恩送来的。我暗暗失笑,此人全不懂得风雅,哪有拿这些俗物赠佳人的。看玉秀欣喜得脸颊绯红,我故意闲闲逗她,“这些么……王府里多了去了,也不怎么稀罕。”

玉秀咬唇含嗔,我莞尔一笑,“只这份心意可贵!”

她一张清秀小脸刹那红透,秀发柔柔垂在脸侧,别有了一分妩媚娇羞。我随手帮她掠了掠鬓发,笑道,“怎么也不梳妆,就这个样子见人家?”

玉秀微微垂眸,低声道,“他没有入内,只命人带了东西来。”

我有些意外,玉秀伤势无碍,已经可以起身至厅外见客。他既有心探望,却又过门不入……正思忖间,玉秀抬眸,羞怯轻笑道,“他还叫人送了那花,特地嘱咐要放在向阳处呢。

“花?”我回头看去,原来她方才指点人移来移去的,就是那一盆……兰花。

我站起身,缓缓走到案前,只见那普通蓝瓷花瓯里,种着小小一株蕙兰,翠萼修叶,枝叶光润完整。

“他还说,是特地从辛夷坞带回来的。”玉秀的声音含羞带笑,浓甜似蜜。

我久久凝视这兰花,心绪翻涌,半晌才能平静开口,“这花真好。”

——“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这是我托玉秀带给他的话,他果真将这株兰花照料得完好无损。

宋怀恩,我该如何谢他,又该如何偿还他这一番心意。
2007-1-25 19:5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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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25 21: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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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hulou.com/files/article/html/75/75710/index.html

好好看!!!但看了一半实在是不过瘾,于是搜索了个链接,帮LZ把文章补全,希望LZ不要介意啊~~

2007-1-26 04:4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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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的啊``!太好了`````今晚有事情做了``
2007-1-26 05:4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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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的故事啊!!!!喜欢^_^
2007-1-26 08:2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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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今是

我将宋怀恩探望玉秀一事,当作家常闲话,不经意地告诉萧綦。

“玉秀虽说身份寒微,倒也是个忠贞的女子,只是这品貌人才……”萧綦沉吟道,“与怀恩果真相配么?”

我转过身,避开萧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配不配的。

“众多部属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怀恩。”萧綦慨然笑道,“军中弟兄跟随我征战多年,大多误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们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怀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萧綦,似笑非笑,“原来你也有这般世俗之见。”

萧綦笑而不语,将我揽到膝上,“不错,世俗之人自当依循世俗之见。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卫,上阳郡主可会下嫁?”

我敛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确是实情,却依然令我觉得苦涩。

他见我变了脸色,不由笑道,“难怪有人说,对女人讲不得实话……算我口拙失言,但凭王妃处置。”

我却半分也笑不出来,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说得不错。如今我才知道,并没有人蒙骗我们,只不过是没人肯听实话,总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尘世,以为闭上眼,依然身在云端。”

“我们?”萧綦蹙眉。我点头,淡淡一笑,“我、母亲、哥哥……金枝玉叶,名门世家,无不如此。”

萧綦目光深湛,直视了我,柔声道,“你已经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这几日你一直闷闷不乐。”萧綦淡淡叹道,手指梳进我长发,从发丝间滑过。

我微阖了眼,懒懒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小丫头总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扬手打他,“谁是小丫头!”

“才十九岁……”萧綦连连摇头笑叹,“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又来倚老卖老!”我啼笑皆非,郁郁心绪化为乌有,与他纠缠笑闹在一起。

闺中暖香如熏,琉璃灯影摇曳,画屏上俪影成双。

两日后,宋怀恩来见我。我着宫装朝服,在王府正厅见他。

他一身寻常袍服,全未料到我会这般庄重,一时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来,我轻轻扣着茶盏,淡淡笑道,“宋将军请坐,不必拘礼。”

他默然坐下,却不开口,也不喝茶,脸色凝重严肃。

“将军此来,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干脆,“末将有事相求。”

我点了点头,“请讲。”

宋怀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语声淡定无波,“末将斗胆求娶玉秀姑娘,恳请王妃恩准。”

我不语,垂眸细细看他。但见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垂目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汉玉雕砖盯出个裂口来——若只看他此时神情,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年轻男子正在求亲,而会以为他是严阵待命,要去赴一场艰难卓绝的战役。

我沉默看了他许久,他亦僵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此话,是你真心么?”我蓦然开口,淡淡问他。

他身姿笔挺地跪着,并不抬头,“是。”

“心甘情愿,不怨不悔?”我缓缓问道。

“是。”他答得铿锵。

“从此一心待她,再无旁鹜?”我肃然问了最后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齿缝里迸出决绝的一声,“是!”

一连三声问,三声是,已道尽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给出他两个选择,娶玉秀或是拒绝。

玉秀是我亲信之人,娶她便是与我为盟,从此既是萧綦最青睐的部属,亦是我的心腹,往后于公于私,于军中于朝堂,都无人能与他相争。反之,我亦要他断了妄念,将我视作主子,一心尽忠,善待玉秀。以宋怀恩的雄心抱负,并不会满足于层层军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云,最好的办法便是获得权贵提携。

这是我给他的允诺,亦是我与他的盟约。

他想要权势功名,我便给他提携;他想要红颜相伴,我便给他玉秀。

我亦需要将更多的人笼络在身边,不只庞癸、牟连和玉秀……身处权势之颠,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 ,才能伫立于漩涡的中央。

玉秀大概连做梦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风风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将生命与忠诚献给我,我便回馈她最渴望的一切——给她身份名位,给她锦绣姻缘,但是我给不了她那个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们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向姑姑请旨册封和赐婚,姑姑一概应允。看着我亲手在诏书上加盖印玺,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叹——从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运,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旁人的命运扭转。或许这便是权势的宿命,导引着我们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问了一句,“阿妩,你可会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问姑姑,“当年赐婚给我,您愧疚吗?”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视她,淡淡道,“阿妩并无愧疚。”

圣旨颁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收为义妹,赐名萧玉岫,册封显义夫人,赐嫁宁远将军宋怀恩。晋封宋怀恩为右卫将军,肃毅伯,封土七十里。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来接我去慈安寺,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我问起父亲,哥哥却没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说,好容易让父亲答允了与我们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亲,到此时却不见他身影。我恼他言而无信,却碍于萧綦在侧,不便发作。

鸾车启驾,不觉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越想越觉可恼可笑,不觉笑出了声,亦笑出了眼泪。

“停下!”我喝止车驾,掀帘而出,直奔哥哥马前,“将马给我!”

哥哥一惊,跃下马来拦住我,“怎么了?”

“放手!”我推开他,冷冷道,“我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这是做什么?”哥哥抓住我,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挣不开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觉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遥远——即便惊愕之下,他依然维持着无暇可击的风仪,任何时候都在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情流露。“我也想问你,哥哥,我们这是要做什么?”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脸色变了,环顾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们想将这太平光景粉饰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们却在欢天喜地筹备生辰,等着明晚宴开王府,歌舞连宵,人人强颜欢笑;眼睁睁看着母亲遁入空门…… ”我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马背。

“住口,你随我来。”哥哥从未如此凶狠对我说话,从未如此气急,一路策马疾驰,丢下一众惶恐的侍从,带我驰入林间小径。

一路奔驰了许久,直到林下涧流挡住去路,四下幽寂无人。

哥哥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涧边,一言不发,背影萧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烧,此刻却只剩一片冷冷灰烬。我走到哥哥身边,沉默凝视脚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两个衣袂翩跹的身影。

“阿妩……”哥哥淡淡开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将一切说破。”

我苦笑,“宁可一切烂在心中,也要粉饰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贵气?”

他不回头,不应声,越发令我觉得悲哀,悲哀得喘不过气,“哥哥,我们何时变成了这样?难道从前一切都是泡影,我们自幼所见的举案齐眉,舐犊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我颓然咬唇,满心纷乱无从说起。

“你以为父亲应该是怎样的人,母亲又该是怎样的人?”哥哥蓦然开口,语声幽冷,“如你所言,他们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妩,扪心自问,你我对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话似一盆凉水将我浇透,身为子女,我们对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亲告诉我之前,我竟从未想过她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在我眼里,父亲仿佛生来就该是这个样子。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荒唐事,多年之后,岂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 哥哥怅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错过,那也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我苦笑,若是真的过去了,这数十年的怨念又是为何。

哥哥回头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们彼此怨恨?”

我迟疑良久,叹道,“母亲以为那是怨恨……但我不信父亲是那样偏狭的小人,若说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恨……”我说不下去,连自己都不愿听,更不能信!

哥哥望住我,眼底有淡淡哀伤,“母亲一直不懂得父亲的抱负,她放不下自己的愧悔,只得将一切归咎于恨。”

我霍然抬眸望向哥哥,“这是谁的话?”

“是父亲。”哥哥静静看着我,似有一层雾气浮在眼底。原来母亲的爱怨喜悲,父亲全都看在眼里,一切洞明。而唯一将父亲的苦楚看在眼里,懂得体谅他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是我,却是平素玩世不恭的哥哥。

“这数十年,谁又知道父亲的苦楚?”哥哥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神情苦涩,“你可记得那年,我和父亲一起酩酊大醉?”

我当然没有忘记,父亲和哥哥唯一一次共饮大醉,便是在嫂嫂逝后不久。

“那晚父亲说了许多……”哥哥闭上眼,缓缓道,“我与桓宓之事,令他愧悔不已。他说起自己年少时的荒唐事,说他愧对母亲……那时他亦高傲狂放,深恨命运为人所控,纵然是名门亲贵,也一样受制于天家,终生不得自由。王氏历代恪忠皇室,数百年荣宠不衰之下,不知掩埋了多少辛酸。父亲的心思,比先人想得更远,他不屑屈居人下,定要走到至高之颠,将家族的权势推上峰顶,纵是天家也再不能左右王氏的命脉!”

这一番话似冰雪灌顶。

——是,这才是我的父亲,这才是他的抱负。

对于父亲那样的人,区区私情算得什么。为了达成所愿,他已经舍弃了太多,连我和哥哥也被他亲手推上这条不能回头的路。

良久沉寂,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哥哥,“你娶嫂嫂,真是自己甘愿么?”

“是。”哥哥毫不迟疑地回答我。

我却不能相信,“父亲将皇子妃硬夺了给你,难道不是看中当年桓家的兵权?”

或许母亲以为,父亲强逼子律的正妃嫁给哥哥,是向皇家扬威,洗雪自己当年之恨。我却无法如此天真——桓家论门庭声望,虽不能与王氏齐肩,但当年的桓大将军手上却握有江南重兵。

哥哥沉默半晌,淡淡道,“父亲固然是看中桓家的兵权,却也不曾勉强我半分……娶桓宓,是我自己的意愿。”

我哑口无言,想到哥哥对嫂嫂的冷淡,想到嫂嫂的抑郁而逝,乃至此后桓家迅速的衰败,一时间只觉凄惶无力。

哥哥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我们都不再开口,不愿再提及那些陈年旧恨……潺缓溪水从脚下流过,时有飞鸟照影,落叶无声。

诸般恩怨终归已成过往,今人今时,还有更多崎岖在前。

“回去吧,母亲还在等我们。”我握住哥哥的手,以微笑驱散他的惆怅。

来的时候天色还早,然而我和哥哥在林涧一呆就是半日,竟然忘了时辰,不觉已近黄昏了。

车驾侍从还等候在原地,未敢跟来惊扰我们。正欲启驾,却听马蹄声疾,似有人马从后面官道赶来。

待看清了来人,我和哥哥一怔,旋即相视而笑——我们迟迟未归,也未曾派人回去传话,父亲独自等得忧心,竟亲自寻来了。

被问及我们为何耽误到此时还未上山,我和哥哥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父亲挑眉看我,我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哥哥带我去溪边玩了半日……”

哥哥不敢声辩,只得一脸苦笑。

“胡闹。”父亲瞪了哥哥一眼,竟然没有发火,只皱眉道,“你母亲该等急了。”

我与哥哥目光交错,当即心领神会——只怕等得焦急的人不是母亲,而是父亲自己。

“方才在溪边受了风寒,正头疼呢。”我向父亲娇嗔道,“正好爹爹亲自来了,我就不上山了,哥哥送我回去罢。”

不待父亲回答,我掉头抢过侍卫的坐骑,策马而去。哥哥难得一次不睬父亲的脸色,扬鞭催马,飞快追了上来。

“分明盼着母亲回去,却不肯开口,我实在不懂他们哪来这许多别扭!”我重重叹息。

哥哥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很好笑么。”我睨他一眼,既觉可恼又觉无奈,“从前不觉得,如今才发现你们都是这般别扭!”

哥哥仍是笑,过了许久才敛去笑意,柔声道,“我们没有变,只是你长大了。”

心中怦然触动,我怔怔无言以对。

“阿妩,你长大了,也变了。”哥哥微笑叹息。

我回眸看他,“我变了?”

“你不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某个人?”哥哥扬眉笑睨我。

我一怔,陡然明白过来,他是指萧綦。

“出嫁从夫……嫁与武夫自然成了悍妇。”我似笑非笑瞧着哥哥,猛然扬鞭向他座下骏马抽去,“叫你往后还敢欺负我!”

马儿吃痛狂奔,惊得哥哥手忙脚乱,慌忙挽缰控马。

看着那狂奔在前的一人一马,我笑不可抑。

蓦然回望云山深处,不知父亲可曾到了山门。

次日的寿宴设在豫章王府。

我原以为只是家宴,却不料煊赫隆重之至。除家人外,京中王公亲贵皆至,满座名门云集,俨然煌煌宫宴。

这是萧綦的安排,他素来不喜欢喧闹浮华,今日却极尽铺张为我贺寿。旁人或以为,这是在昭示豫章王的权势煊天,炫耀豫章王妃的尊贵荣宠……唯独我明白,他只是想弥补大婚之日对我的亏欠。

母亲宫装高髻,含笑坐在父亲身边,虽然对父亲仍是神情冷淡,却也肯同父亲说话了。

哥哥带了两名爱妾同来,在父亲面前却不敢有半分风流态。

太子哥哥到来时,见到父亲略有些许尴尬。不过宛如姐姐带来了他们的小女儿,那小人儿玉雪可爱,正在蹒跚学步,立时引得满座目光追逐。

哥哥直笑那小人儿抢了我这寿星的风头,母亲却说,“阿妩幼时更加招人喜欢,不知日后我的外孙女会不会和她一个模样。”

我顿时面红耳赤,父亲与萧綦亦笑而不语。

正与父母说笑间,宛如姐姐抱了女儿来向我道贺。我伸手去抱孩子,她却咯咯笑着,径直往萧綦扑去。

萧綦手足无措地呆在那里,抱也不是,躲也不是。那小人儿抱住他脖子,便往他脸上亲去,惊得大将军当场变了脸色。

在座之人无不被萧綦的窘态引得大笑,太子尤其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让奶娘抱走了孩子,萧綦才得以脱身。

唯一的缺憾是姑姑未能到来,她前些日子已好了起来,偏偏今日又感不适,只命太子带来了贺礼。

满堂明烛华光之下,我环顾身侧,静静望向每一个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仅仅只是我的家人,是我的至亲至爱。今夜依然把酒言欢的翁婿兄弟,只怕转眼到了朝堂之上,就是明枪暗剑,你死我活。然而我已不会奢望太多,能有今晚这短暂的欢宴,已是莫大惊喜。

这一刻,我愿意忘记豫章王,忘记左相,忘记长公主……只记得那是我的夫君和父母,如此足矣。

最美好的时光,总是匆匆而过……转眼夜深、宴罢、人散,满目繁华落尽。

我已酒至微醺,送走了父母和哥哥,只觉身在云端,飘摇恍惚,仿佛记得萧綦将我抱回了房中。

他替我宽衣,我浑身无力,软软环住他颈项,笑道,“原来你害怕小孩子。”

“我怕了你这丫头!”萧綦无可奈何地笑。

半醉半醒间,我伸手去抚他眉目鬓发,笑叹道,“若是有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人儿,会是什么样子?”

他将我环在臂弯,正色想了想,叹道,“若是女孩儿,和我一模一样,只怕将来嫁不出去。”

我伏在他怀中懒懒地笑,从前并不特别喜欢孩子,如今却隐隐有些好奇,想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和我们长着相似眉眼,会是怎样神奇的事情。

谜迷糊糊睡去,一夜酣眠无梦。

约莫四更天时,我突然惊醒归来,睁开眼却是一片静谧。辗转间似乎惊动了萧綦,他立即将我紧紧环住,轻抚我后背。望着他沉睡中柔和而坚毅的面容,心底一片柔软,惟觉良夜静好。心中情意涌动,我痴痴仰首,以指尖轻抚他薄削双唇。他自睡梦中醒来,并不睁开眼,手却探入我亵衣,沿着我光裸脊背滑下,回应了我的痴缠……

五更时分,天已渐亮,他又该起身上朝了。

我假装睡熟,伏在他胸前一动不动。他小心抬起手臂,惟恐惊动了我。我忍不住笑了,反手将他紧紧搂住。

他无可奈何,明知道再不起身就要误了上朝,却又情不自禁地低头吻下……正缠绵间,门外传来匆忙脚步声,房门被人叩响。

“禀王爷,宫中来人求见。”

萧綦立时翻身而起,我亦惊住,若非出了大事,侍卫万万不敢如此唐突。

“宫中何事?”萧綦喝问。

来人颤声道,“今晨四更时分,皇上驾崩了。”


二十八、宫变

片刻前还是旖旎无限温柔乡,转眼间,如堕冰窖。

就在两天前,御医还说皇上至少能捱过这个冬天。

即便他病入膏肓,受制于人,却仍是天命所系的九五至尊。只要皇上活着一天,各方势力就依然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我的生辰之夜,宴饮方罢,升平喜乐还未散尽,皇上竟猝然暴卒。

萧綦立刻传令禁中亲卫,严守东宫,封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大内;并将皇上身边侍从及太医院诸人下狱,严密看管;京郊行辕十万大军严守京城四门,随时待命入城。我匆忙穿衣梳妆,一时全身僵冷,转身时眼前一黑,险些跌倒。

萧綦忙扶住我,“阿妩!”

“我没事……”我勉强立足站稳,只觉胸口翻涌,眼前隐隐发黑。

“你留在府里。”他强迫我躺回榻上,沉声道,“我即刻入宫,一有消息便告知你。”

他已披挂战甲,整装佩剑,周身散发肃杀之气。触到这一身冰凉铁甲,令我越发胆战心惊。我颤声道,“假如父亲动了手,你们……”

萧綦与我目光相触,眼底悯柔之色一闪而逝,只余锋锐杀机,“眼下情势不明,我不希望任何人贸然动手!”

我哀哀望着他,用力咬住下唇,说不出半句求恳的话。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良久,深邃莫测。这四目相对的一瞬,各自煎熬于心,竟似万古一般漫长。

终究,他还是掉过头去,大步跨出门口,再未回顾一眼。

望着他凛然远去的背影,我无力地倚在门口,无声苦笑,苦彻了肺腑。

然而,已没有时间容我伤怀。

我唤来庞癸,命他即刻带人去镇国公府,并查探京中各处情形。

皇上暴卒背后,若真是父亲动了手,此刻必是严阵以待,与萧綦难免有一场殊死之斗。

是父亲么,真是他迫不及代要取而代之?我不愿相信,却又不敢轻易否定这可怕的念头……心口阵阵翻涌,冷汗渗出,一颗心似要裂作两半。

一边是血浓于水,一半是生死相与,究竟哪一边更痛,我已木然无觉。

不过片刻工夫,庞癸飞马回报,左相已亲率禁军戍卫入宫,京中各处畿要都被重兵看守,胡光烈已率三千铁骑赶往镇国公府。

我身子一晃,跌坐椅中,耳边嗡嗡作响,似被一柄利刃穿心而过。

早知道有这一天,却不料来得这么快。

其实,早晚又有什么分别,要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我缓缓起身,对庞癸说道:“准备车驾,随我入宫。”

远远望见宫门外森严列阵的军队,将整个皇城围作铁桶一般。

尚未熄灭的火光映着天边渐露的晨曦,照得刀兵甲胄一片雪亮。宫城东面正门已被萧綦控制,南门与西门仍在父亲手中,两方都已屯兵城下,森然相峙。四下剑拔弩张。谁也不敢先动一步,只怕稍有不慎,这皇城上下即刻便成了血海。

车驾一路直入,直到了宫门外被人拦下。

宋怀恩一身黑铁重甲,按剑立在鸾车前面,面如寒霜,“请王妃止步。”

“宫里情势如何?”我不动声色地问他。

他迟疑片刻,沉声道,“左相抢先一步赶到东宫,挟制了太子,正与王爷对峙。”

“果真是左相动了手?”我声音虚弱,手心渗出冷汗。

宋怀恩抬眸看我,“属下不知,只是,左相确是比王爷抢先了一步。”

我咬唇,强抑心中惊痛,“皇后现在何处?”

“在乾元殿。”宋怀恩沉声道,“乾元殿也被左相包围,殿内情势不明。”

“乾元殿……”我垂眸沉吟,万千纷乱思绪渐渐汇聚拢来,如一缕细不可见的丝线,将诸般人事串在一起,彼端遥遥所指的方向,渐次亮开。

我抬眸望向前方,对宋怀恩一笑,缓缓道:“请让路。”

宋怀恩踏前一步,“不可!”

“有何不可?”我冷冷看他,“眼下也只有我能踏入乾元殿了。

“你不能以身涉险!”他抓住马缰,挡在我车前,“即使王妃碾过我的尸首,今日也踏不进宫门一步!”

我淡淡笑了,“怀恩,我不会踏着你的尸首过去,但今日左相或王爷若有一人发生不测,你便带着我的尸首回去罢。”

他霍然抬头,震动之下,定定望住我。

我手腕一翻,拔出袖底短剑,刃上冷光映得眉睫俱寒。

宋怀恩被我目光迫得一步步退开,手中却仍挽住马缰,不肯放开。

我转头望向宫门,不再看他,冷冷吩咐启驾。

鸾车缓缓前行,宋怀恩紧紧抓住缰绳,竟相随而行,目光直勾勾穿过垂帘,一刻也不离我。我心中震动不忍,隔了垂帘,低低道,“我毕竟还是姓王,总不会有性命之危……你的心意我明白,放手罢!”

宋怀恩终于放开缰绳,僵立路旁,目送车驾驶入宫门。

宫中已经大乱,连为皇上举哀的布置都没有完成,宫女内侍便躲的躲,逃的逃,随处可见慌乱奔走的宫人,往日辉煌庄严的宫阙殿阁,早已乱作一团,俨然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飘摇景象。

父亲与萧綦的兵马分别把持了各处殿阁,对峙不下,到处都是严阵待命的士兵 。

天色已经透亮,巍峨的乾元殿却依然笼罩在阴云雾霭之中,森森迫人。

我不知道那森严大殿之中藏有怎样的真相,但是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一定有什么不对。

父亲为何如此愚蠢,甘冒弑君之大不韪,在这个时候猝然发难?论势力,论布署,论威望,他都占上风,稳稳压住萧綦;唯独刀兵相见,放开手脚搏杀,他却绝不是萧綦的对手。这一步棋,根本就是两败俱伤的死局!

乾元殿前枪戟林立,重甲列阵的士兵将大殿层层围住,禁军侍卫刀剑出鞘,任何人若想踏前一步,必血溅当场。

两名禁军统领率兵驻守殿前,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我仰头望向乾元殿的大门,拂袖直入。那两名统领认出是我,上前意欲阻拦,我冷冷扫过他们,脚下不停,徐徐往前走去。两人被我目光所慑,不敢强行阻拦,只将我身后侍从挡下。

我拾级而上,一步步踏上乾元殿的玉阶。

铿的一声,两柄雪亮长剑交错,挡在眼前。

“豫章王妃王儇,求见皇后。”我跪下,垂眸敛眉,静候通禀。

玉阶的寒意渗进肌肤,过了良久,内侍尖细的声音从殿内传出,“皇后有旨,宣

高旷大殿已换上素白垂幔,不知何处吹入殿内的冷风,撩起白幔在阴暗的殿中飘拂。

我穿过大殿,越过那些全身缟素的宫人,她们一个个仿佛了无生气的偶人,悄无声地伏跪在地。那长年萦绕在这帝王寝殿内的,令我从小就惧怕的气息,仿佛是历代君王不愿离去的阴魂,依然盘桓在这殿上的每个角落,一檐一柱,一案一几,无不透出肃穆森寒。

明黄垂幔,九龙玉壁屏风的后面,是那座雕龙绘凤,金壁辉煌的龙床。

皇上就躺在这沉沉帷幔后面,成了一具冰冷的身躯,一个肃穆的庙号,永远不会再对我笑,也不会再对我说话。

白衣缟素的姑姑立在屏风跟前,乌黑如墨的长发垂落在身后。她缓缓回过头来,一张脸苍白若死,眼眶透着隐隐的红,一眼望去不似活人,倒像幽魂一缕。

“阿妩是好孩子。”她望着我,轻忽一笑,“只有你肯来陪着姑姑。”

我怔怔望住她,目光缓缓移向那张龙床。

“人死以后,是不是就爱恨泯灭,什么都没了?”姑姑亦侧首望去,噙了一丝冰凉的笑容。

“皇上已经殡天,请姑姑节哀。”我看着她的脸,却在她脸上找不到一丝悲伤。

姑姑笑了,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他可算是去了,再不会恨我了。”

寒意从脚底浮上,一寸寸袭遍全身。我僵然转身,往龙床走去。

“站住。”姑姑开口,“阿妩,你要去哪儿?

我不回头,冷冷道,“我去看看皇上,看看……我的姑父。

姑姑语声冰冷,“皇上已经去了,不需你再打扰。

我深吸一口气,掌心攥紧,“皇上是怎么去的?”

“你想知道么?”姑姑徐步转到我跟前,幽幽盯住我,似笑非笑,“或者是,你已经知道?

我陡然退后一步,再强抑不住心中骇痛,脱口道,“真的是你?

她逼近一步,直视我双眼,“我怎样?”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望着她的笑容,突然觉得恶心,似有一只冰凉的手将肺腑狠狠揪住——是姑姑杀了皇上,是她布下这场死局,引父亲和萧綦相互残杀……眼前一片昏暗,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开始晃动扭曲,我俯身掩住了口,强忍心口阵阵翻涌。

姑姑伸手扳起我下巴,迫我迎上她狂热目光,“我做错了么?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们夺去隆儿的皇位?等你们一步步将我逼入绝路?”

冷汗不住冒出,我咬唇隐忍,说不出话来。

姑姑恨声道,“我为家族葬送一生,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们却要夺去他的皇位!就算隆儿再不争气,也是我的儿子!谁也别想把他的皇位夺走!”

我终于缓过气来,一把拂开她的手,颤声道:“那是你嫡亲的哥哥!父亲他一直信任你,维护你,辅佐太子多年……你为了对付萧綦,竟连他也骗!”我全身发抖,愤怒悲伤到了极致,从小敬慕的姑姑此刻在我眼里竟似恶鬼一般,“你杀了皇上,嫁祸给萧綦,骗父亲出兵保护太子,骗他与萧綦动手,等他们两败俱伤,好让你一网打尽……是不是这样?”

我逼近她,语声沙哑,将她迫得步步后退。

姑姑脸色惨白,呆呆望住我,仿佛不敢相信我会对她这般凶厉。

“是你背叛父亲,背叛王氏。”我盯着她双眸,一字一句说道。

“我没有!”姑姑尖叫,猛然向我推来,我踉跄向后跌去,后背直抵上冰凉的九龙玉璧屏风。

姑姑疯了似的狂笑,语声尖促急切,“是哥哥逼我的!他嫌隆儿不争气,顶着太子的身份反被萧綦一手牵制,他说隆儿是废物,帮不了王氏,坐上皇位也守不住江山……有哥哥在,隆儿一辈子都是傀儡,比他父皇还窝囊百倍!隆儿太傻,他以为萧綦会帮他,这个傻孩子……他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在算计他!只有我,只有母后才能保护你,傻孩子,你竟不相信母后……”

她神情恍惚,方才还咬牙切齿,忽而凶狠跋扈,转眼却俨然是护犊的慈母。

我倚着玉壁屏风,勉力支撑,身子却一分分冷下去。

疯了,姑姑真的疯了,被这帝王之家活活逼到疯魔。

陡然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从东宫方向传来,仿佛是什么倒塌下来,继而是千军万马的呼喝呐喊,潮水般漫过九天宫阙。

是东宫,是父亲和萧綦……他们终究还是动手了。

我闭上眼,任由那杀伐之声久久撞击在耳中,周身似已僵化成石。

“启奏皇后!”一名统领奔进殿中,仓皇道,“豫章王攻入东宫了!”

(下)

“是么?”姑姑回头望向殿外,唇角挑起冰凉的笑,“倒也撑得够久了,左相的兵马比我预想中厉害……若非你那位好夫婿,只怕再无人压得住你父亲。”

单凭父亲手里的禁军,哪里挡得住豫章王的铁骑,让他们守卫东宫,无异于以卵击石。此时的东宫,想必已血流遍地,横尸无数。

我抬眸一笑,“不错,既然动起手来,父亲自然不是萧綦的对手,只怕皇后您也是一样。”

姑姑失声大笑,“傻孩子,你真以为你那夫婿是盖世无敌的大英雄?”

她扬手指向东宫方向,“好孩子,你看看那边!”

殿外,一片浓烟火光从东宫方向升起,熊熊大火映红了这九重宫阙的上空。

“我会让隆儿乖乖待在东宫,等他萧綦去拿人么?”姑姑仰头微笑,仪态优雅,“东宫早已设下埋伏,一旦左相兵败,豫章王杀进东宫,埋伏在夹壁暗道中的三千甲士,刚好等着你的大英雄呢……纵然他力敌千军,也难当我万箭齐发,届时火烧东宫,叫他玉石俱焚!”

眼前这狠戾疯狂,弑君杀夫,挑动嫡亲兄长与侄婿相互残杀的女人,就是我自幼孺慕的姑姑,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直直望着她,只觉从未看清过这张面孔。

那片火光越发猛烈,身在乾元殿上,似乎也能听见梁柱崩塌,宫人惊呼奔走的声音隐隐传来。外面已经是火海刀山,血流遍地,而这高高在上的乾元殿,却如死一般沉寂。

守护着这座大殿的,不仅是外面的禁军戍卫,更是龙床上那具早已僵冷的尸身。

皇上殡天,尸骨未寒,谁敢在这个时候擅闯寝殿,冒犯天威,大不韪的弑君之罪便落到谁的头上。萧綦的兵马步步逼近,将这乾元殿围作铁桶一般,未得萧綦号令,却也不敢踏进一步。禁军戍卫退守至殿外,剑出鞘、弓开弦,只待一声号令,便将血洗天阙。

我笑了笑,“你将我的父亲和夫君一网打尽,不知有没有想好,如何处置我?”

她冷冷看我,目光变幻,阴枭与悲悯交织,恍惚看去还是昔年温柔可亲的姑姑。

“王儇已自投罗网,皇后您满意么?”我笑着看她,她脸色渐渐变了,阴狠中流露一丝凄怆。

她缓缓转过身去,背向我而立,过了良久才低低开口,语声恬柔,“若是你不长大多好,从前的小阿妩就像个雪团似的娃娃,让人怎么爱惜都不够。”

我咬住唇,一言不发。

“可是你大了,也不听话了......那日我问你恨不恨姑姑,你也不肯说真话。”她长叹一声,幽幽道:“我知道你恨,怎么能不恨呢?几十年了,我也恨,没有一天不恨!”

我张口,却说不出话,脸颊一片冰凉,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一声声恨,从姑姑口中道出,似将心底所有伤疤都揭开,连血带肉,向我掷来。

我再也听不下去,颤声道,“姑姑,我只有一句话想跟你说……阿妩真的不恨你。”

她转身动容,唇角微微抽搐,奔过来将我拥入怀中,身子剧烈颤抖。

我将脸贴住她瘦削的肩头,任由泪水汹涌。

阴冷的内殿,随风飞舞的白幔下,我和姑姑相拥而泣。多少年前,她也是这样温柔地抱着我,无论我怎么任性哭闹,总是柔声细语地哄我。

这个温暖熟悉的怀抱,或许已是最后一次包容我的无助。

许久,许久之后,姑姑终于放开我,背转身去,不再看我一眼。

她的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来人,将豫章王妃拿下。”

殿上侍从静静立在垂幔后面,仿佛木雕石刻,没有人回应。

“来人!”姑姑一惊,厉声喝令,“禁内侍卫何在?”

门外侍卫答一声是,刀剑锵然出鞘,靴声橐橐而入。

我抬起手,双掌互击,清脆的三下掌声响彻空寂寝殿。

屏风内、垂幔外、廊柱下……那些泥塑一般悄无声息的宫人中,几道人影骤然现身,迅疾无声,仿若鬼魅一般出现在我们周围。

不待侍卫靠近,两名侍女欺身上前,执刃在手,一左一右扣住姑姑肩膀,刀锋逼上她颈项。

其余人各占方位,密密挡在我们身前,手中短剑森寒如雪。

侍卫执刀而入,骤见巨变,顿时惊呆在门口。

“你——”姑姑浑身颤抖,面无人色,瞪着我说不出话来。

殿外禁军统领听闻动静,已冲上殿来,一片刀光剑戟森然晃动。

我冷冷踏前,厉色道,“大胆!皇上龙驭殡天,尔等竟敢带刀直闯寝殿,当真要造反了么?”

姑姑愤怒挣扎,毫不惧怕颈边刀刃,尖声叫道,“快将豫章王妃拿下!”

两名统领大惊,眼见皇后受制于我,一时进退无措,相顾失色。

“一群废物,愣着做什么!”姑姑暴怒,“还不动手?”

殿外侍卫僵立踌躇,一名统领咬牙踏前,正欲拔出佩剑,我转头一眼扫去,将他生生迫住。

“谁要与我动手?”我环视众人,拔出袖中短剑,直指那统领。

那人一震,脸色转为青白,佩剑拔至一半,竟不敢动弹半分。

我肃然道,“带刀擅闯寝殿,是犯上死罪,按律当诛九族!豫章王大军现已将宫中围住,你们若能迷途知返,将功赎罪,王儇在此许诺,绝不加罪于诸位!”

恰在僵持之际,殿外传来整齐动地的靴声,大队人马向这里逼近,有人高呼,“豫章王奉旨平叛,若有抵抗者,格杀勿论!”

众侍卫眼见雪亮刀刃已架在皇后颈上,殿外兵马虎视眈眈,局势已然彻底扭转。

左首一人终于脱手扔了佩刀,扑通跪倒在地,其余人等再无坚持,纷纷俯首跪下。

“废物,都是废物!”姑姑绝望怒骂,猛然一挣,竟发疯似的向刀口撞去。侍女慌忙撤刀,将她死死按住。我向两名统领下令,立刻撤去殿前兵马,又命侍女赶往东宫告知萧綦,皇后已伏罪就擒,万勿伤及左相。

姑姑仍在怒骂不休,长发纷乱披覆,仪态全无。

我缓步走到她面前,深深看她,“你输了,姑姑。”

“成王败寇,并不可耻……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我轻声说出这一句话。

她身子一震,直直望向我,目光一时恍惚,仿佛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在我九岁那年,下棋输给了哥哥,正当生气撒赖时,姑姑对我说,“输赢都要有气度,即便输,也要输得高贵。”

姑姑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良久,她苦笑一声,“不错,成王败寇……想不到我自负一生,却是输在你的手里!”

她鬓发散乱,我想替她理一理,伸出手却僵在半空,心底残存的一分温情,被硬生生扼止。

我握紧了拳,侧过头不再看她,漠然道,“至少,你没有输给外人。”

她陡然笑出声来,直至被押着走出大殿,那笑声还久久回响在森冷旷寂的乾元殿上。

姑姑遇刺当日,近身侍女被刺客所杀,自己受惊昏迷。我当即将那几名随身侍女留在她身边,以防宫中余孽再次加害。[1]这几名女子是萧綦亲自从最优秀的间者中挑出,以侍女的身份贴身随行,保护我的安全。

起初留下她们,只是为了保护姑姑,然而肃清宫闱之后,我并没有将她们召回王府。当时众多老宫人被清查逐出,各处都添补了新人,这几名侍女混在昭阳殿中,并没有引起姑姑的注意。我与她们约定,除非事态紧急不得暴露身份;除我之外,不必遵从任何人号令。

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防备姑姑。或许是因她一次次的试探,因她对我的戒心,抑或是我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

“属下来迟,王妃受惊了!”庞癸带人奔进殿来,“豫章王兵马已接掌乾元殿戍卫,王爷与太子殿下正从东宫赶来。”

我看向他,颤声道,“左相呢?”

“左相无恙,王夙大人暂且接掌禁军,胡将军奉命守护镇国公府,未踏入府中半步。”庞癸压低声音,语带喜色,“王妃勿忧,东宫大火是王爷将计就计,两方人马并无重大损伤。京中各处均无异动,一切安好!

一切安好,这短短四个字听在耳中,胜过天籁仙音。

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才发觉,浑身冷汗早已湿了衣衫,凉凉贴在身上,透骨的冷。

有人上前扶住我,欲将我扶到椅上,刚迈出一步,脚下却似踩入虚空,只觉天旋地转。

侍女惊慌唤我,一声声“王妃”,惊叫着“来人”。

大概是一时眩晕,我渐渐回过神来,只觉她们大惊小怪。

所幸爹爹只是领兵入宫,没有贸然起事,倘若京中禁军真与胡光烈的虎贲军动手,那才是两败俱伤,不可挽回。姑姑自以为设下了高明的圈套,请君入瓮,却不知入瓮的不是萧綦,而是她自己。我已大概明白了是谁出卖姑姑——假如姑姑亲眼看见她悉心保护的儿子,此刻站在萧綦身边,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她炫耀,不知会是怎样的感受。

火烧东宫,不过是混淆众人耳目的一出戏,恰好遮掩了这一场凶险宫变,烧尽了琉璃宫阙,却成就了豫章王护驾东宫,铁血平叛的功勋。

“王妃可在殿中?”萧綦的声音远远从殿外传来,如此焦切,全无素日的从容。

我有些慌乱,惟恐他看到我这个样子,忙扶了侍女,勉力从椅中站起。

身子甫一动,骤然而至的痛楚似要将人撕开,腿间竟有热流涌出……我软软向下滑坠,身旁侍女竟扶不住我……痛楚愈烈,我咬唇隐忍,只觉热流已顺着双腿淌下。

这是怎么了,我跌俯在地,颤颤伸手揭起裙袂,入目一片猩红!

殿门开处,萧綦大步迈进来,一身甲胄雪亮。

“阿妩——”他猛然顿住,目光瞬间凝结在我身上。

我惶然抬眸看他,不知该怎么解释眼下的狼狈,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受伤,却莫名的流血……

他的脸色变了,目光从那片猩红转到我脸上,满目尽是惊痛。

“传太医,快传太医!”他匆匆抱起我,连声音都在颤抖。

我勉强笑了笑,想叫他别怕,我没有事。然而张了口,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倚在他怀中,全身越来越冷,眼前渐渐模糊。


二十九、恨夭

胤历二年九月,成宗皇帝崩于乾元殿。

天下举哀,奉梓宫崇德殿,王公百官携诸命妇齐集天极门外,缟素号恸,朝夕哭临。翌日,颁遗诏,着太子子隆即位,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受命辅政。越五日,奉龙轝出宫,安梓宫于景陵,颁哀诏四境,上尊谥庙号,祗告郊庙社稷。

千百年后,留在史册上的不过是这样短短几行文字,如同每一次皇位更替的背后,凭一支史官妙笔,削去了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只留字里行间一派盛世太平。

而我,却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的惊心动魄……更无法忘记,我在这天失去了我们的孩子。

徐姑姑含泪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太清醒,只记得药汁喂进口中,满口浓涩辛辣的味道。仿佛听得她说什么“小产”,我却怔怔回不过神来,茫然四顾,寻找萧綦的身影。徐姑姑说王爷不能入内,刀兵之凶会与血光相冲,对我不吉。她话音未落,却听帘外摔帘裂屏,一片高低惊呼。萧綦不顾众人阻拦,面色苍白得冲进内室。徐姑姑慌忙阻拦,说着不吉之忌,他陡然暴怒,“无稽之谈,都给我滚出去!”

我从没见过他的雷霆之怒,仿佛要将眼前一切焚为飞灰,当下再无一人敢忤逆,徐姑姑也颤然退了下去。他来到床前,俯身跪下,将脸深深伏在我枕边,良久不语不动。

徐姑姑的话回响在耳边,我渐渐有些明白过来,却不敢相信……“是真的么?”我开口,弱声问他。萧綦没有回答,抬头望住我,目中隐隐赤红,平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满面的痛楚歉疚再无遮掩。他的眼神映入我眼里,若说方才的消息只是一刀穿心,甚至叫人来不及痛,而此时却是无数绵密细针扎在心头,痛到极处,反而不能言语。

我默默抬手将他手掌握住,紧紧贴在脸颊,眼泪却不由自主滑落在他掌心。

“我能开疆拓土,杀伐纵横,却保护不了一个女人和孩子。”他的声音极低,低微得近乎破碎。我想劝慰他的伤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与他十指紧扣,传递着彼此的勇气,一起抵挡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寒冷。

在我们都还懵然不知的时候,一个孩子竟已经悄然到来,随着我们一起南征,攻城掠地,直至马踏天阙。那么多危急险境,都和我们一起过来了,却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的离去。太医说他还不足两个月……我们甚至从不知道他的存在,等到知道的时候,便已是永远的失去了。

我已昏睡了两天两夜,其间曾经流血不止,几乎性命垂危。

萧綦说,那两天里母亲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直到两个时辰前才累极不支,被强行送回府中休息。他扶着我,亲手一口口喂我喝药。那药极苦极涩,却抵不过心里的苦。不过两天之间,竟是从极乐到地狱,仿佛噩梦一场。隐约还记得那晚寿宴之上共聚天伦之乐,然而转眼之间,皇上驾崩、姑姑谋逆、父亲与萧綦兵戎相见、我们更失去了一个孩子……生生死死,真真假假,我有些恍惚,或许这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然而一闭上眼,我仍会见到那阴森的龙床,见到重重刀兵,寒光如雪,姑姑凄厉笑声依然在耳边回响,更清晰记得她发狠推我撞上屏风的一幕……
萧綦不顾太子的阻拦,强行将姑姑幽禁在冷宫。乾元殿的医侍宫人都已被处死,再无人知晓姑姑亲手鸩杀皇上的真相。当天父亲兵败,被萧綦软禁在镇国公府,哥哥临时接掌了禁军。宋怀恩封闭各处宫门,清剿皇后党羽。至夜,京中大局已定。

如果没有哥哥极力劝阻,拖延父亲出兵的时机,让胡光烈紧急调兵,驻守京师重地,控制住宫外的局势,只怕此时已经铸成大错。父亲错信了姑姑,错信了自己嫡亲的妹妹和数十年的盟友。如果等到太子登基,凭着王氏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父亲迟早会慢慢削弱萧綦。可是姑姑的野心反噬,非但出卖了父亲,更将父亲和她自己都推上了再无退路的绝境。起兵逼宫,无异于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一旦狭路相逢,恰是萧綦稳占上风。

父亲一世精明,最后败在自己最信任的盟友手上。

姑姑机关算尽,算不到亲生儿子会毫不犹豫地出卖她。

次日,太子在太华殿上向百官宣读先皇遗诏,正式继承大位,遗诏敕命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辅政。宫中牵涉叛乱的禁卫、内侍、宫人共数百人,一并做为逆党党羽处死。其余文武众臣,凡拥戴太子有功者,皆晋爵,厚赐金银无数。

一场血腥宫变,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抹去,千秋史册,再无痕迹。

我不能也不愿想象,当父亲得知姑姑的背叛,陷入众叛亲离之地,被迫黯然出降时,是怎样的心境。以父亲的骄傲,宁愿一死也不甘受辱;然而他若真的自尽,便是毁了家族的清誉。无论如何愤怒绝望,他都必须继续活着,并依然保有宰辅的虚衔,坐在那个尴尬无力的位置上,接受旁人善意的怜悯和恶毒的嘲笑——这才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十月初五,大吉,新君登基大典在太华殿举行。

嗣皇帝朝服出东宫,御仗前导,车驾相从,王公百官齐集太和门外跪迎。

丧中罢礼乐,阶下鸣鞭三响,礼部尚书奉册跪进,豫章王萧綦、镇国公王蔺、允德侯顾雍率众行三跪九叩大礼。

吉钟长鸣,丹陛之下,百官俯首。

新君登基,下诏尊皇后王氏为皇太后,册封太子嫡妃为皇后。

举行新皇登基大典的时候,我和母亲都在京郊行苑汤泉宫休养,玉秀刚刚伤好,也不顾一切跟来侍候我。

母亲经此一事,也病了好些时日。皇上驾崩、父亲逼宫再加我的意外,令母亲再也承受不了这诸多打击,躲在府中终日哭泣。而我自小产之后,终日缠绵病榻,身子时好时坏,每晚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太医说若不能清心静养,再多灵药也是无用……我知道随同母亲一起去往汤泉宫,又是一次懦弱的逃避,如同昔年远避晖州。但我实在是累了,身心俱疲,既担忧母亲的病况,更厌憎了每日身陷纷争之中,留在京中多一日都觉得透不过气。

启程那日,萧綦搁下繁杂事务,亲自护送我们到汤泉宫,离去时再三叮嘱,百般挂虑。

置身行宫之中,远离纷争恩怨,时光仿佛也沉寂下来。

每日我只是和母亲品茗下棋,闲话家常,说起幼年的趣事……我甚至重新开始向母亲学习最生疏的女工。那些悲伤的事,我们都绝口不再提起。父亲和哥哥时常来看我们,父亲还曾小住过几日,但母亲始终待他淡漠如路人。萧綦每次都是匆促来去,看得出他的忙碌和疲惫。但只要来到行宫,他总是不带侍从,也不许任何人向他禀报政事。他让太医每隔三天向他回报我的病况,却从不催问我什么时候回府。

新皇登基之后,太后抱病幽居在永安宫,父亲依然位极人臣,却从此称病在家,深居简出,哥哥也加封为江夏郡王,领尚书事。王氏依然维持着表面的风光荣耀,甚至权位更高。然而禁军已被萧綦逐渐控制,父亲遍植朝中的门生亲信,或被削职罢权,或转投萧綦手下,亲族子弟也惟恐受到牵连,无不人心惶惶,谨言慎行……领袖群伦近两百年的豪族世家,遭逢诸王叛乱以来最大的挫折。王氏的惨败,让所有世家都陷入了恐慌。豫章王一扫左右二相分庭抗礼的格局,只手独揽大权,令寒族官吏与军中武人大为振奋。

即便远在行苑,我仍听到了各种风言风语。有人说,王氏将会从此一蹶不振;也有人说豫章王根基尚浅,或许王氏还有翻身之机,毕竟皇上有王氏一半的血统,太后也是出身王氏;还有人说,豫章王妃也是王氏女子,一日有她在,豫章王就不会对王氏斩尽杀绝。

虽说有皇上与太后,但许多人都知道,太后已没有能力影响朝政,皇上更是豫章王手中傀儡。我被视为王氏与权力颠峰最后的维系。关于我的传言,京中早已经是沸沸扬扬。有人说萧綦与王氏的联姻已经毫无价值,王妃即将被废;有人说王妃失宠,已被豫章王冷落多时;也有人说其实豫章王夫妇鹣鲽情深……更多人相信,我没有出现在登基大典,在最微妙的时候离开京城,必然是不好的预兆。

我很小的时候,就已懂得宫闱朝堂的炎凉冷暖,权力斗争中失势的家族,不论你曾如何风光,也会立刻沦落到万人踩踏的地步。

萧綦没有给过我任何允诺,但我明白,他已竭尽所能维护我的亲人。

深秋遍地黄叶的时候,太医说我已渐渐恢复,而我也终于决定,回去面对我承需担的一切。

黄昏时分抵达王府,更衣安顿完毕,萧綦还未回来。

我开始不耐,身在房中,却一直留意着门外的动静,每次有脚步声靠近,都惊起一丝欣喜,却又总是失望。我暗暗觉得自己好笑,分开的时候不觉相思,眼下却望穿秋水……恍惚间,再一次听见了熟悉的步履声,这次再不会错,是他回来了。

我扔下手上的书卷,来不及披上外袍,便匆匆朝门外奔去。侍女们慌忙追上来,旋即纷纷朝着门口跪倒。门开处,萧綦高冠王袍,广袖无风自拂,正疾步踏进门来,俨然龙行虎步,已有王者之风。我怔怔驻足望着他,短短时日之隔,却觉他又有了些许变化。

“阿妩。”他轻声唤我,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

众目睽睽之下,我举身投入他怀抱,再没有半分端淑仪态。他一语不发将我抱起,直入内室,至无人处陡然狂热地吻我,从额头、眉梢、脸颊至颈项……最后是唇舌间久久的痴缠不舍。

宫灯摇曳,琉璃光转,我与他四目相对,时光仿佛也在这一刻沉入永恒的迷醉中去。

谁也不舍得开口惊扰了此刻静好,他下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双目微阖,低低叹息,“曾以为你怨恨我,以为会就此失去你。”

我静静地笑,凝望他清峻容颜。

“于是我想,若阿妩肯再原谅,从此她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只要她好好的……”他说不下去,深邃眼底尽是歉疚怜惜,平素刀锋般的一个人,此刻亦变得柔软。

靠在他温暖怀抱中,我阖目微笑,身经离乱方知珍惜。如今还要什么呢,还有什么是我不曾得到,不曾失去?世上至美至丑,最珍贵最可悲,我都得到过也失去过了。金枝玉叶,名门世家,一切浮华散尽之后,握在掌心的却是一个情字,父母亲情、兄妹之情,还有他这一份不离不弃的真情。原以为最牢固的偏偏不堪一击,本该是最脆弱的,却犹在手中。

就在我回京三日后,宫中迎来喜事,谢皇后诞下一名瘦弱的男婴,为当今圣上生下第一个嫡皇子。浩劫之后的宫廷,因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再度恢复了喜气和活力,绵亘许久的阴霾似乎也渐渐散开。依制,诸命妇及三品以上臣工家眷当在三日后入宫,朝贺小皇子诞生。

然而宫中很快传出消息,皇后病倒,小皇子也十分孱弱,太医走马灯一般出入昭阳殿……直到五天之后,才宣召诸命妇入宫朝贺。

是日,我和允德侯夫人率诸命妇入觐。遥遥望见历代皇后寝居的中宫,踏上自幼熟悉的昭阳殿,姑姑在此度过了三十余年的地方……这沉默的宫门,送走了前一位主人,又迎来新的一朝皇后。如果这些雕梁画栋,也能看能听能思,不知它们又会记住些什么。数十名朝服盛装的宫妃命妇已经齐集殿外,顾老夫人也已到了,诸命妇全都在此等候我一人。远远望见我的车驾到了,宫监一声唱报,众人齐齐噤声,每个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薄薄一道垂帘上。侍女掀帘,我迎着众人目光,缓缓起身,步下鸾车。探询、好奇、嘲讽、忌惮……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深深浅浅落在我脸上。我微扬下颌,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走过,所经之处,公侯正室及二品以下的内命妇,皆敛襟低眉,俯首行礼,恭然退到一旁。

然而出来的只是中宫女官,代皇后接受了朝贺,称皇后卧病在床,小皇子也没有抱出来与众人相见。诸命妇面面相觑,只得朝贺、献礼、颂吉,一应如仪,昭阳殿上全没有预想中的喜气热闹,反而笼罩着无法言喻的沉闷低抑。

众人依序退出,忽听殿前女官道,“豫章王妃请留步,皇后宣王妃入见。”我随她步入内殿,刚踏入层层垂幔,便听见一声细弱呼唤自丹凤朝阳屏风后传来。

“阿妩,阿妩!”素衣散发的宛如姐姐被宫女搀扶着迎出来,数月不见,她竟单薄苍白得似一片无依枯叶,仿佛随时会被风刮走。我慌忙上前搀扶,还未触到她衣袖,她竟直直朝我跪下,长发委地,面色惨白如纸,幽幽抓住我的手,“阿妩,求你救我的孩子!”

“皇后!”我一惊之下,搀住她手臂,却扶不动她。她身子瑟瑟发抖,泪水滚落,“求你救他,救救小皇子,他们就要害死他了!没有人信我,皇上也不相信……阿妩,我求你!救救孩子,别让人害死他……”

“不会的,没有人敢加害小皇子,你看,孩子不是好好的吗。” 我一时无措,只得俯身搂住她,一面柔声劝慰,一面示意女官把孩子抱过来。方才在外殿未能细看,这时接过那明黄锦缎包裹的小小襁褓,那么小,那么软,我手上一沉,心底隐隐作痛,竟不忍看那孩子的面容。

恰在此时,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嗓子细弱,竟比一只小猫的叫声强不了多少。宛如姐姐接过孩子拍哄,孩子反而哭得更加厉害,一张小脸涨红,小嘴竟有些发青了。我大急,不由自主伸手去抱孩子,宛如陡然抬头,厉声道,“不许碰他!”她警戒地瞪着我,疾步后退,神色瞬间变得凶狠。我无奈退开,离她远些,柔声百般哄劝。她惊疑不定地望了我半晌,总算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仍在颤抖,泪眼婆娑,一直紧紧搂着怀中婴儿。

我忙传召太医,又唤来中宫女官责问。内侍女官也慌乱无措,只说自从小皇子病后,皇后就变得疑神疑鬼,不许任何人将小皇子抱走,也不许外人靠近小皇子。而小皇子从前夜开始,一直哭闹不休,吃过太医开出的药剂也不见好,夜里反而哭得越发厉害。女官迟迟疑疑地说,“皇后一直说,有人要加害小皇子……”

我心头一紧,“这话皇上可知道?”

女官忙道,“陛下知道,只是……只是说皇后忧虑过度,不可胡说。”

原来前天夜里,宛如姐姐突发噩梦,梦见有人向小皇子行刺,醒来便听见小皇子大哭不休,从此就疑心有人加害孩子。这话自然是无人相信的,连太医也说小皇子一切安康,只是新生婴儿难免孱弱之故。宛如姐姐亲口将那噩梦告诉我,一脸凄惶地求我相信她……望着她憔悴容颜,我只觉心酸无奈。她小心翼翼将那小小襁褓递给我,“阿妩,你抱抱他吧,他很乖的……轻些,别吓着他。”

初生婴儿竟是如此娇嫩,眉目依稀可见他父母的影子,小小的手脚脸蛋让我不敢触碰,他躺在我怀中,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哭闹,却皱着一张小脸哽咽不已,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我不知不觉落下泪来,心口莫名牵动,万般疼惜歉疚,恨不得付出任何代价去减轻他的难过。这一刻,我开始明白宛如的感受,原来这就是母亲的心……她至少还有机会为这孩子心痛担忧,而我连这样的机会都不曾有过。

太医很快赶到,为小皇子诊视之后,面色惶惑,沉吟半晌,只说小皇子并无大碍,只是体质太过嬴弱,只怕是先天不足。皇后一再追问,他又惴惴说道,“微臣贸然揣测,小皇子似乎有受到惊吓的迹象……”太医说完此话,俯地不敢抬头,我与宛如姐姐相顾失色。昭阳殿里都是皇后的心腹宫人,终日有宫女和奶娘小心翼翼侍候着小皇子,未曾有外人接近过他。若说孩子受到惊吓,实在让人难以相信。

“难道是咒魇!”宛如姐姐脱口惊叫,咒魇二字一出,令我也变了脸色。宫中每个人都知道“咒魇”意味着怎样严重的后果。皇后当即下令彻查后宫,掘地三尺,将每位妃嫔宫中女官都收押讯问,但有可疑之处,一律上刑。

我仔细查问了小皇子身边的每一个人,却不见可疑之处,从奶娘到宫女都是宛如姐姐身边多年的旧人,尤其两名老嬷嬷更是昔年谢贵妃身边心腹旧人,在宛如入主东宫成为太子妃之后,被谢贵妃送来她身边服侍,算是她娘家的亲信旧人……我踱步窗下,蓦然顿住,谢贵妃清雅身影浮现在眼前,仿如不食烟火气的仙子,渐渐却化作另一个面貌相似的影子,青衫广袖,澹定依然。已经许久不曾想起那个人,此刻他的身影蓦然浮现,却令我指尖渐渐泛起凉意。

“慧言。”我低声唤来护卫侍女之首的尹慧言,“你从今晚开始扮作侍卫,留在昭阳殿中,不可露了行迹……仔细留意小皇子身边的人,尤其是两位嬷嬷。”

离宫返回王府,一路上我都心绪不宁,后悔留下慧言在宫中,害怕她真的查到什么,害怕那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我在书房门口驻足片刻,敛定纷乱思绪,这才推门而入。萧綦正伏案低头,专注披阅案上小山般的文牍,抬头见了我,深蹙的眉间才舒展开来。我将小皇子的事择要简略说与他听,只略去了留下慧言一节,也不提那两个嬷嬷。萧綦静静听了,目光莫测深浅,只淡淡道,“小皇子倒也叫人担忧。”

我叹息道,“你还没见到那孩子,瘦瘦小小的一个人儿,实在可怜……投生在皇家,也不知是他的幸或不幸。”萧綦沉默,我知道失言触及了他心中隐痛,也缄口说不下去。他揽住我,眸色温柔怜惜,无需言语已尽知彼此的心意。

用过晚膳,他如平日一般守着我喝药,非要看着我喝完才满意。这药十分辛涩难喝,每次我都忍不住抱怨,却总赖不过去。今晚侍女刚奉上药,便有人来通禀什么事情,我趁他不备,悄悄将药汁倾入花盆。还未来得及藏好剩下的药渣,萧綦已经迈回房中,堪堪撞上我倒药。

我自知心虚,吐舌笑道,“这药太难喝,太医都说我已经大好,以后就不用喝了罢!”

“不行。”他面无表情,转头吩咐侍女,“再去煎一碗来。”

见他竟如此严肃当真,我有些不悦,索性倔强道,“我说不喝便是不喝!”

“不行!”他越发扳起脸来。

我脱口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要你管!”

他猛然拽过我,俯身狠狠吻下来,越吻越深,久久攫住我双唇,直至我酥软下来,无力挣扎。

“不要我管?”他似笑非笑望住我,眼中犹有余怒,“哪怕到你七八十岁,这一辈子我都管定了。”我一时啼笑皆非,心中却甜蜜无比。侍女再端上药来,我也只好喝完,却忍不住问道,“这药到底有什么要紧,非得天天喝?”

萧綦笑了一笑,“只是滋补而已,你身子太弱,除非养到白白胖胖,否则每日都得喝。”

我哀叫,“你想折磨死我!”


三十、伤情

一连多日过去,慧言并没有发现什么,我亦开始觉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许小皇子真的只是先天不足。然而宛如姐姐却一直不依不饶地清查六宫,弄得宫中人心惶惶,几名宠妃纷纷向皇上哭诉,皇上也无可奈何。

这日回家中探望父亲,还未离开镇国公府,便有人匆匆来报,说皇后正大闹乾元殿,逼着皇上处死卫妃。等我赶到乾元殿,才知起因是卫妃对皇后含怨,私下说了一句“小婴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偏她这么大惊小怪”——这话被人告发,皇后怒不可遏,认定是卫妃诅咒了小皇子。皇上一向宠爱卫妃,闻知此话也只是轻责了几句,更激怒皇后,誓必杀了卫妃才肯罢休。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态,所有人都拿她无可奈何,直待我赶到,才勉强劝住了她。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也将卫妃暂时禁足冷宫。好容易将皇后劝回了昭阳殿去,我和皇上相对苦笑,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叹气。

“皇上……”我刚开口,他却打断我,“又没旁人在,叫什么皇上王妃的,还跟从前一样叫吧!”

从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们已很久不曾这样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他好像终于逮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烦闷无趣。眼下他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宁,江南叛军还来不及出兵清剿,宫中却又闹得鸡犬不宁。我心不在焉地支颐听着,心里却在想着,你这皇帝只不过做做样子,国事大半都在萧綦肩上压着,未听他说过一个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妩!”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声,惊得我一愣,脱口应道,“干嘛?”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他瞪住我,一脸不悦。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听啊,刚才说到御史整日烦你是么?”

他不说话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态没有抱怨,神色却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说……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惫了,一时无话可说,起身行礼告退。退至殿门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说,“刚才朕说,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

我驻足回头,见那年轻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耸塌着肩头,明黄龙袍越发映得他神情颓丧,像个没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时候,她终于查出了昭阳殿里“魇咒”的真相
2007-1-26 08:4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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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转帖】狠霸气、狠好看:《帝王业》

Post by 笨笨爱Mum
http://www.shulou.com/files/article/html/75/75710/index.html

好好看!!!但看了一半实在是不过瘾,于是搜索了个链接,帮LZ把文章补全,希望LZ不要介意啊~~




偶也去搜了下,貌似这部小说还满红的呢~LZ推荐的好啊

PS:你给的这个链接里面的顺序好像和LZ找到的不大一样,我找了“晋江原创网”上的原帖,顺序是一致的,给其他有兴趣的XDJM们参考啊~

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67247
2007-1-26 08:4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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