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什么不安心谈个男朋友 征婚启事 沈宁 女
27岁 身高1米75 计算机工程师 年薪40万 现住上海 有车有房 喜爱一切美好善良的事物 追求平凡与快乐 欲求志同道合男性结为终身伴侣。 沈宁的征婚启事是夏晓鱼一个人偷偷摸摸去报纸上登的。 自从看到报纸那日起,夏晓鱼就天天都在笑。开始是看见报纸中缝里的那条自己拟写的启事发笑,后来就是被每天早晨雷打不动的回复信件惹得捧腹大笑。夏晓鱼做梦都想不到沈宁居然如此畅销,她以为像沈宁这样年轻貌美智商超群的富婆没有男人敢消受,可是来信自登报第三天开始,有争无减,像雪片一样越积越多,以至于从那天起夏晓鱼吃饭就不用擦桌子了:随便拿封看过的信往盘子底下一垫,吃完饭再把信一团,最后往垃圾箱一扔就OK了。 来信的人五花八门,有和沈宁一样抗战在IT行业第一线的战友,可惜年龄估计以过半百,尽管信上写是“二八年华”。也有在小学教体育的年轻老师,他说他可以跑一万米不带喘。夏晓鱼想,你以为沈宁跟你就是生理需要啊。还有更绝的是肉联厂厂长,夏晓鱼看到信就连说不错不错,以后吃肉就到你们家割好了,就连抬头称呼都不下十种,最让夏晓鱼暴笑的是一个自称36岁的离婚大学教授,居然开篇就是“沈宁同志——”。 夏晓鱼是学文的,从高中就开始发表文章到现在,从来没有一篇文章像这则征婚启事一样有如此大的反响。如果不是按字收费,夏晓鱼估计可以替沈宁写篇长长的传记文学在报纸的中缝里连载,从沈宁六岁一直写到二十七岁。 沈宁认识夏晓鱼的时候是六岁。更准确一点说是上学的第一天。她记得那天夏晓鱼穿了条粉红色的连衣裙。因为自己穿得和她一模一样。沈宁还记得老师点名的时候,先点到夏晓鱼的名字,夏晓鱼站起来稚声稚气的喊了声“到”。等老师点沈宁的名字,沈宁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喊到,老师就不耐烦得说:“夏晓鱼同学,刚才已经你已经喊过“到”了,我现在叫的是沈宁!“ 后来沈宁对夏晓鱼说,我生命里的第一个阴影就是你给埋下的。夏晓鱼一边卡擦卡擦的咬着苹果一边说,活该,谁叫你学我的样穿衣服。 那时候的沈宁特别讨厌夏晓鱼。不但和她穿一样的衣服,还扎一样的翘翘辫。可是讨厌也没有用,因为班里除了她讨厌夏晓鱼,没有一个人讨厌。小朋友都喜欢和夏晓鱼一起玩。女孩子喜欢和她跳皮筋,男孩子喜欢和她比爬树。沈宁只知道一个人远远的看着他们,因为她自己从小就不合群。她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年,老师给她的评语里有一个词,静水深流。那时候她不明白这个成语的意思,长大以后就懂了。静水深流是褒义词,就是说一个人的思想如山泉一样丰富却永远延绵潺潺的流淌。但是用在她上身就突然变成了贬义词。沈宁,太宁静了。 夏晓鱼后来也问过沈宁,如果那次我没有帮你把红领巾从树上取下来,你是不是会永远不和我说话。沈宁说,或许吧。夏晓鱼想了想又说,没想到一条红领巾,改变了你也改变了我。沈宁抬起头盯着夏晓鱼说,并不是红领巾改变了我们,是你的突然失踪改变了我们。自从你转学以后,我又回到一个人,没有人陪我跳皮筋,没有人陪我钩花篮,没有人陪我放学大扫除。这个时候的沈宁安静的蜷缩在客厅里龟背竹的藤椅下,看着夏晓鱼在旁边的沙发上削苹果。 每当夏晓鱼想到这些,她总会感叹。人生其实就是一次旅程,我们沿着缘分和命运的道路行走。遇见的和错过的都不是我们本身所能决定和想象的。我们能做的只有承受和服从。比如这些给沈宁写求爱信的男士们,无论他们的出发点是优雅还是猥琐,他们都不会想到,收信的人根本不是沈宁而是那个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夏晓鱼。 夏晓鱼知道假如沈宁看到报纸一定会立刻从深圳飞回来把她骂个狗血淋头,沈宁会用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然后再叹口气说,算了算了,你脑子时常是这样拎不清的,晚上一起吃大闸蟹去吧。夏晓鱼想到这里又开始笑了,越笑越想笑,居然笑得开始咳嗽起来。手机铃在夏晓鱼大笑的同时欢快的响起。
“喂,沈宁同学?”夏晓鱼说话的声音都带着无法掩饰的笑意。
“晓鱼,我明天不能回来。”沈宁在电话里尽量压低声音:“现在不多说了,我这里很忙。” 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沈宁挂电话的一瞬间把夏晓鱼的笑声也一并咔嚓在里面。夏晓鱼拿着听筒还没反应过来已是嘟嘟嘟的忙音。夏晓鱼想,看来就算自己现在告诉沈宁,我帮你在报纸上登了征婚启事,沈宁也不会飞回来骂她。因为沈宁太忙了。
大学毕业到现在,沈宁像只候鸟一样飞来飞去。最近的飞不到一个小时,最远的飞了一天一夜。在东航办历程卡,短短几年时间卡的色泽从银变金再到白金。别人上飞机都是大包小包,沈宁只托一个LV的小皮箱,历来不办行李托运。到机场直接进VIP白金会员休息室,身边两样东西离不开,一是手机二是电脑。夏晓鱼曾经画过一幅画给沈宁,画上面的沈宁穿着半透明的睡衣坐在镶金边的马桶上,头发还是湿淋淋的,腿上却枕着她心爱的苹果电脑,手里还拿着她喜欢的诺基亚手机。沈宁看到画以后躺在床上大笑了好久,然后爬起来把画帖在夏晓鱼房间里,画的左下角给题了一行字:工作是美丽的,入厕是必须的。 世界上的人大体分三个等级,最底层的人拿日薪,中间层的人拿月薪,最高层的则是拿年薪;通常一个人一生总要经历这三层之中的任意两层。绝大多数平凡的人都是从底层上升到中层,学历高同时运气又好的人会从中层爬升到高层。只有极少数智力超群能力非凡的人才能够从最开始就处于高层。而沈宁恰恰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人。可是让夏晓鱼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如此优异的沈宁居然连个男朋友都找不到。 “沈宁,你为什么不安心谈个男朋友?”夏晓鱼常常会无缘无故就问她这个问题。 起初沈宁会用修剪了指甲的食指点着夏晓鱼的头说,不要只说我,你现在也是光棍一条。后来夏晓鱼问得多了,沈宁也就懒得回答,树上麻雀终日唧唧咋咋的叫也没见得有人问麻雀是饿了还是渴了。有时候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牛头不对马嘴的说:你有病就看医生,没病就闭上嘴。 其实沈宁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个人问题。她甚至觉得没有比现在这样要更美好的生活了。没有男朋友却有大把钱的女人可以活得更加洒脱。 上帝造人是先造了亚当,然后亚当用根肋骨才造了夏娃,所以无论夏娃以后多么风光荣耀只要在亚当面前就活得像奴仆。无论多么有钱有能力的女人一旦坠入一个男人编制的情网,结果一定是笼子里的鸟,就算翅膀有多大都飞不出那个铁笼子。 沈宁现在是只樱桃树上的金凤凰,这棵树上的樱桃吃完了就换棵树继续吃。没有男朋友,可以随心所欲买衣服不用回家藏起来,可以每天晚上安心睡觉不用定时服避孕药,可以看自己喜欢的文艺片不用陪某个人看毫无意义的武侠片,可以逢年过节和朋友Happy不用去某个人家里看他妈妈的脸色。 沈宁从18岁收到第一封情书的时候就这么想,她现在27岁仍然这样想。 沈宁并不是没有谈过恋爱,她像许多女孩一样也曾经和某个男生手拉手走在绿树葱郁的校园里,每天早上有人为自己买热豆浆和油条,周末去小树林里幽会,可是她不觉得这有多美妙。和男朋友在一起,除了甜言蜜语之外相当一部分的言语都用于解释: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爽约,为什么和别的男生说话,为什么不喜欢他穿那件咖啡色毛衣。这样的解释太多太多如同热带森林里的爬藤植物,带刺且难缠。后来男朋友和沈宁提出分手,本以为沈宁会哭,谁知道沈宁却淡淡地说,那就分呗。说完沈宁就走了。倒是她男朋友为此难过了好些日子。本来沈宁就没觉得怎么,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不在一起自然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更多时候她愿意和夏晓鱼呆在一起。她们有太多一样的地方,喜欢看同一部电影,喜欢同种类型的男人,喜欢同一个品牌的衣服。她们也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可是这些不同之处却恰恰形成互补。比如沈宁喜欢做菜而夏晓鱼则喜欢洗碗。沈宁喜欢黑色的衣服而夏晓鱼却喜欢一切粉色。沈宁喜欢吃炒菜夏晓鱼更好喝煲汤。当然还有,沈宁喜欢一切实际的东西,如同她的职业计算机,而夏晓鱼则向往一切理想的食物,如同她的专业文学。 夏晓鱼大学毕业接连换了三份工作,从文联到杂志社再到私人网站。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挪活树挪死。可偏偏夏晓鱼越挪越死。原本在文联待得好好的,每个月两三千工资,数目不大也够自己挥霍。可她耐不住文联里那份一成不变的寂寞。一杯茶,一张报纸,一坐一整天。这样可以一天就看到老的日子让夏晓鱼过一个月可以,一年也勉强,但要让她长年累月坐在同一张酱色木桌前,看阳光从同一块玻璃窗的同一个角度折射进来,她实在是无法忍受。还有在这种国有事业单位里错中变换的人际关系如同一张长满棘刺的网,缠住了,就别想脱开。 夏晓鱼后来主动要求转到杂志社。明明是女性文学栏目的杂志,偏偏社长是个五十开外的半拉老头儿,一天到晚谈他文革时期的壮烈革命史,说他自小熟读的红灯记和红岩。夏晓鱼背地里给他起了个网名叫荷马。因为每次开会听老头儿谈话就让夏晓鱼联想起伟大的荷马史诗。本来夏晓鱼还可以勉强忍受的,毕竟老头儿仁慈面善,对夏晓鱼每天的迟到早退均是睁只眼闭只眼。不过后来有一次夏晓鱼去荷马办公室谈话,荷马给夏晓鱼递茶的时候忍不住摸了摸夏晓鱼肌若凝脂的嫩手。夏晓鱼当时就火了,抡起白嫩的右手当即给了荷马一个干净利落的巴掌,嘴里却骂着:“你他妈的死荷马,也不看看你姑奶奶是谁!你姑奶奶就是红灯记里嫉恶如仇的李梅,是红岩里大义凛然的江姐!” 夏晓鱼刚出杂志社大门就气急败坏给沈宁打电话:“沈宁,今天气死我了,他妈的死荷马居然敢摸姑奶奶的小手,我真该一刀把他手给剁了!” 沈宁在电话里大笑一通,最后叹了口气,第二天就给夏晓鱼在网站找了份工作。可惜好景依旧不长,现在是个玩电脑的就敢拉旗办网站,办网站比办网吧难不了多少,谁都梦想成为未来最年轻的CEO。可是世界上的网易只有一个,新浪也只有一个。一万个网站真正能维持下去的可能一个都不到,那第一万零一个的机会也不是夏晓鱼可以碰上的,于是在网站苦苦挣扎了半年之后,夏晓鱼终于彻底的失业了。失业比待业还惨,待业至少还在等待之中,等待就意味着希望,尽管渺茫,而失业是彻底的溃败,是灰飞烟灭,是全盘皆输。而此时的沈宁,事业如日中天,家成了旅馆,飞机头等舱才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夏晓鱼失业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搬家,月租一千五的公寓对于现在穷破潦倒的夏晓鱼无疑是在租阿房宫。 “晓鱼,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学文科,就算学文科也不要学文学。现在的社会看得是实际能力。你看看全国每年文学系毕业的学生有多少,真正成为鲁迅、巴金的又有几个,再说了,鲁迅也不是文学系毕业的。” 沈宁一面帮夏晓鱼搬行李,一面嘴里不停的发表感慨:“你就说我吧,从我开始学数学,我就贼喜欢这门课,本来大学可以念基础数学,可是我不念。为什么?因为学基础数学出来可以干什么,大到公司老板,小到卖茶蛋的老太婆,谁都不用知道微分,求导,泰勒公式!你以为我喜欢现在的计算机编程还是每天像候鸟似的东飞西飞啊?可是没办法,这个社会就是这样,适者生存!” 沈宁几个问句感叹句把夏晓鱼说火了。她想都不想就顶回去:“你什么时候早告诉我了?你再见到我的时候是大二!你有本事可以考进上海T大,我没这个本事。当初不是我作文获奖,我进不来!你说我进来念什么?不念文学还能念什么?就知道说我,废话一大堆,没一句在点子上!” 沈宁不说话了,其实夏晓鱼说的这些她全知道,可是知道又怎样。夏晓鱼什么都不会干,唯独能写几篇酸腐小文章。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作家都是至死地而后生,是因为那些没有后生的都彻底死地了。这年头出书容易赚钱却难,靠版税发财比靠中六-合-彩发财还难上加难。 沈宁的车兜了将近三个小时终于在一条连汽车也开不进去的弄堂口停下来。夏晓鱼的新居就在那条狭窄悠长的弄堂的最尽头。看到路边的垃圾和屋檐下的湿苔以及这里的一切,没有人会联想到中国第一大商业城市上海,因为它看上去至多像一条江南小镇的小路。宁静。安详。可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吵架和叫骂声又像划破长空的闪电打破了原本应该属于这里的寂静。 沈宁下车往弄堂里望了望,接着低下头,想了想才说:“晓鱼,要不,你去我那里住好不好?这里离市区太远了,什么都不方便。” 夏晓鱼故意朝她笑笑:“很方便啊,出门口就有便利店,我很久没住过这种地方了。” 沈宁不再说话,依次从车后备箱往下搬行李。夏晓鱼的行李不多却很沉,里面全是书。沈宁和她两个人搬搬停停,一个小时才终于把行李搬完。沈宁离开的时候夏晓鱼陪她走到巷子口,沈宁再次回头看看那条延绵不绝好似望不到尽头的小路,从皮夹里抽出一张工商银行的信用卡轻轻放到夏晓鱼手里,然后说:“我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