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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谈《一叶一菩提》被禁
(之一)
萧默
5月中旬一次偶然上网,读到《中华读书报》的“五月推荐榜”,意外发现我在2007年就已完稿的《一叶一菩提——我在敦煌十五年》赫然在焉,才知道历经三年之久,这本小书终于出版了。我自己得到这本书还要更晚一些,一翻版权页,出版日期是4月。我买了一百多本,分送给了朋友,不久,从报纸和网络见到的报道和书评便多了起来。6月某日,北京有二三十位朋友,多数是老头,大都是文学界、近代史界、政治学界的知名人士,读了《菩提》以后,相约见个面,喝杯茶,吃顿饭。
未曾想到,这件事竟导致了我所在单位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党委某书记的来访。寒暄和赞扬我退而不休至今仍笔耕不辍以后进入正题,说你也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来的确是有一件事。说他们刚接到“有关方面”打来的一个招呼,传达一下:听说你出了一本《一叶一菩提》,要开一个新闻发布会还是座谈会,你最好不要参加。我说没什么会,不过是朋友们为我出书坐在一起随便聊聊,祝贺一下而已。书记沉吟了一下,替我考虑说:“人家都来了,看来你不去也有难处,还是你自己决定吧。”因为他还没读过此书,我作了简介,说是写“文革”的,否定“文革”的,符合我党早在32年前十一届三中全会就作出的彻底否定“文革”的决议精神。全书早在2008年就由文化部主管、我院主办的《传记文学》上分12期连载了,获得广泛好评,文化部出版局在一份文件中还肯定过这批稿子,现在出的书无非是把连载过的文章充实了一下连起来而已。院长(文化部副部长兼)就是《传记文学》的名誉社长兼名誉主编,在发表以前就读过了的。最后我代大家邀请这位书记明天也出席餐聚,他说不必了。我又说如果您实在不放心,会后我把录音或录像光盘交给你们审查?我本不想录音录像,但如果你们不放心,倒是可以录,这对我不是什么问题。书记说也不必了,他只是传达“有关”方面的意思,说也许这个“招呼”不是针对你,可能是参加聚会的某些人士。我说是否可请明示,我好考虑通知他们暂时回避,虽然这很不礼貌。他说他也不知道具体是谁,还是你自己决定好了,然后友好告别。
软弱的我,几经斟酌,为了“顾全大局”,还是给我的朋友焦/国/标先生打了电话,请他明天不必参加了。正好那天他要去教堂做礼拜,也没时间,但我的非礼,理所当然地遭到了焦先生的抗议,我只好道歉不迭。
我对这个过程的定位是“滑稽”。“滑稽”是一个美学概念,好象俄国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对它有过一个定义,大意是“形式大于内容”,类似于“杀鸡用牛刀”:本来是一件符合一切规定规范的不值关注的小事,却惊动了堂堂“有关”的注意,其间肯定存在“误会”。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宽容的理解,但我不知道具体要“理解”谁。
餐聚如期举行,还增加了几位临时闻风而至者,但我注意到,有几位年青在职者没有参加,出版社也没到场。
然后,除去单行本出版以前的2008、2009年就有七八家报、刊、书和更多网上的摘载、连载外(包括花城出版社《2008年中国散文年选》),出版以后,仅2010年6、7两个月,令本人大感意外的是,全国竟有二十四五家报纸作了大篇幅推荐性报导,其中十四五家还是整版,乃至三个整版。有的还不只一次,某报甚至还刊登了我的整版头像。简介性的或网上报导就更多了。其中还多有党报或由党报主管的报纸,更有如上海文汇报、南方日报、广州日报、南方都市报、大河报、中华读书报、新京报等著名大报。总计而言,这本书已获得约30家报、刊、书和网刊的推介,仅本人不完全的收集,已读到颇有分量的大篇幅书评十余篇,给予充分肯定。而所有报道和书评,都不是本人主动联系或通过我这个既无权又无钱的平头百姓的所谓“权钱交易”得来的。包括新华网在内的网上反应更多,直到今天,如果以Googol搜索“萧默一叶一菩提”,竟可以得到975000条信息,其中书评何止数十篇之多。同时,这本书还登上了好几家书店的畅销榜,在敦煌学书籍中排名第一。
新京报
上海文汇报
广州日报
8月初,因为还不断有朋友要书,我先是就经常网上订书的当当网搜寻,订购20册,待点击“结算”,却显示为“缺货”。改为15册、10册,仍然如此,只好一册册减少,直到减到1册,还是“缺货”,知道已经脱销了。又注册了别的几家购书网,也是“缺货”,然后上到几家书店包括北京最大的王府井新华书店,仍然“缺货”,好容易才在万圣书园打听到还有几本,我全都买回来了。
我写了一辈子书,都是专业著作,这种场面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包括国家重点项目和获国家奖部级奖的著作在内,印了几千册,往往销售几年,还有存货。而这本不经意间写出的小书,居然受到如此隆重而广泛的关注和欢迎,实在大出意料。第一次印刷5000册两个多月就基本脱销了,我兴冲冲地与出版方联系,希望及时重印,没想到,得到的却是这样一条消息:出版社社长曾被×宣部召去,详细询问了此书出版过程,为什么会出和要出此书,留下了书面记录。几天后,×总署又将出版社召去,下令“停止发行,不宣传,不加印”。
至此,我才恍然知道这本小书已经被禁了。
提起禁*书,一下子就想到了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在2004年的命运。那次,章先生忍气吞声,只好接受了。2007年,她的第二、第三本书《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和《伶人往事》又接连被禁(同时被禁的还有新华社前高级记者戴/煌的《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和其他六七位作者的书)。虽然“有关”后来赖帐,不敢公开承认,章、戴二位还是将之告上了法庭,结果是“不予受理”,禁者自禁,被禁者无处说理。
这种公然践踏宪法的行为,已经引起了中外公众的嘲笑,其中就也有我的笑声。
章/诒/和与我同在中国艺术研究院,还同属一个民盟支部,没退休前有时见面,对她的性格有一点了解,对她的愤怒也完全同情。但我们也好几年没见面了,听说她最近谈到了什么黑道白道,要“卸掉”禁她书的人一条胳膊,我听了哈哈大笑,知道这不过是章先生愤极之际的无奈之言而已。
没想到,这次却轮到我了,我的第一个感觉仍然是想笑,因为实在是太滑稽了。我这本书,不过是“自然随意,信步闲庭,娓娓道来,谈笑风生”(社科院研究员冉淮舟书评),讲了一些动人或不动人而值得个人回忆的小故事而已,却怎么会惹得“有关”如此之大的“关照”?实在可笑得紧。
在本书自序中我已表明:“人与社会,都有多面性,这本小书更着重的还是颂扬在那个被扭曲了的社会中人性的正面。”正如杜/光(中央党校教授)的书评所说 “……不能忽略在那个严酷的条件下迸发出来的人性的善良和社会的光明的一面。萧默的《一叶一菩提》正是通过着力‘颂扬人性和社会的正面’,为社会做出了特殊的贡献。” 庞旸(和平出版社编审)也说:“从充满大恶的历史场景中剥离出源于民族优秀传统的道德精神,这正是《一叶一菩提》胜人一筹之处,也是作者对现实社会世道人心的一种贡献。”书中浓墨重彩歌颂的正面人物赖子隆、刘绍祖、郑绍荣、白雁玲、李治安、孙一心和钟圣祖,“全都是县级党员领导干部,都代表了人性中正面的力量”。这些人物,都“是在一种特殊情况下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中国传统文化优秀部分的施行者。我们这个民族之所以没有被外来的并曾经独霸几十年的‘斗争哲学’彻底征服,而仍然葆有‘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的基本道德种子,就曾也得益于他们的韧力”(本书)。书中还表现了更多的普通敦煌人,由于他们的善良,使敦煌没有成为重灾区。而令人尊敬的常书鸿前辈,更是本书着力歌颂的重点。我在答广州日报记者问时也说过:“任何社会都需要一种代表主流的正面的时代精神,才能拥有充沛的发展动力,而这种时代精神,又必须建立在历史的传承之上,是历史的一种积淀。所以,尽管我写的是一个灾难的年代,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积淀了数千年之久的、优秀的、代表正义、善良人性的传统精神并未被淹没,反之,对于今天,是更加显得可贵了。”难道,像这样一种“提醒世人保持真善美的本色,寓有从我做起,拯救世道人心的良苦用心。……针对尘凡,劝人修身”(国防大学教授辛/子/陵序)的叙事,与如今中央提倡的“科学发展观”、“以人为本”、 “建构和谐社会”,以及弘扬优秀传统的精神,不是完全一致的吗?难道如今的中国,连“好人”和“坏人”的标准都变了?从今以后,文艺作品不得再表彰好人,只能颂扬坏人了?不能再记录时代,只能诲淫诲盗和宣扬三俗?
再一个可笑之处是,着眼于“把历史的真相摊开来给大家看”的这本书,揭露的扭曲的社会正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野蛮、最荒唐、已经被党的正式文件彻底否定了的“文革”,是我们民族的血淚史的一部分,揭露了我所接触到的“文革”真相及其打手和至今仍在高位的“文革得利派”,难道也成了问题?
终于,我似乎是有些明白了,有些人的是非标准,是与我们时代绝大多数人的意识格格不入的,至今仍死守着已经被实践检验为荒谬的“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 的理论,有意回避、隐瞒以至美化这段历史,顽固抵制中央彻底否定“文革”的决议,利用手中篡夺的权力,反历史潮流而动。我觉得这也非常可笑:执掌着党政大权的“有关”却公然反党,代表了反动,那么,作为一个普通党员的我也就是“正义的化身”了。这可是敝人万万没有想到的。当初,我不过只是淡然、从容而真实地写出我知道的一些千奇百怪式的小故事,有的十分有趣,里面既找不到什么高层秘辛、风月绯闻、血迹斑斑、义正词严,也没有“贵族”和“绅士”,除了几位我们都应该景仰的贤者,包括自己,大都是一些无关宏旨的普通人普通事。“完全从纯个人的角度看敦煌与‘文革’,新鲜别致,可谓慧眼独具。”(《人民文学》原常务副主编崔道怡书评)。但也正因为如此,“《一叶一菩提》式的历史反思所具有的普遍性意义是不容否认的”(广州美院教授李公明书评)。我对南京周末报的记者甚至还说过,“即便把它权当作一本笑话集读读,开开心,也未尝不可”,绝没有想到要成为正义的化身。“有关”的这么一搞,不是反而大大抬举了本人吗!
写到这里,忽然想到应该在文章的题目后面加一个(之一),因为话还没有说完,暂时先打住吧! |
2010-9-5 17: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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