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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ap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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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莫姜走了,母亲不得不再次下厨,我们家又恢复了炸酱面、熬白菜的岁月。现在,我和父亲想念的再不是厨子老王,而是他他拉•莫姜。我才知道,莫姜姓谭,辛亥革命后,满人多随汉姓,正像我们家“叶赫那拉”,姓了“叶”一样,“他他拉”就姓了“谭”,莫姜应该是谭莫姜。后来实行了户口制度,登记的时候莫姜却又没姓“谭”,还是姓“莫”。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没有了莫姜,我便成了大厨,只要学校没有课,我的大半时间全扎在厨房里。之所以心甘情愿地与红盐白米打交道,是源于我与生俱来的对厨艺的偏爱,就像我后来偏爱的文学。做饭和写文章是相通的,在谈论文学创作时我常用做饭来打比喻,写文章好比和面,初写成不过是刚把面和成了一个团儿,面得不停地揉,文章得不停地改,面里的疙瘩揉开了,文章里的硬伤病句改过了,只是完成一半。还不行,面得搁在一边饧,最少得饧俩钟头,文章得搁,最少搁半个月,饧好的面再揉,搁过的文章再改,基本就可以拿出去了。急茬的面(疙瘩汤除外),急就的章(除非天才),一般经不住推敲。火候到了,饭就熟了,人品到了,文就熟了,就这么简单。大家听了笑我,笑我的文学理论就是一个主题——“吃”。
    莫姜饭做得好,是莫姜火候把握得好;莫姜是不会写小说,倘若她能写,应该是大家。
    依着父亲“顺其自然”的态度,我们尊重莫姜的选择,是去是留全不干预。晚上,看着莫姜空荡荡的小床,看着月影在房内的移动,我难以入睡,不知莫姜在哪里……
    一个月后,莫姜回来了,憔悴了许多,却依旧的干净利落。这使我想起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古训,莫姜是个知情知义的人。她没有解释刘成贵的“死而复生”,也没有谈论那平地冒出的儿子,只是说给我们添了麻烦,对不住四爷四太太。
  
  父亲给她加了工钱,每月15块,就算是我们正式地雇佣她了。
    莫姜不再与我同住,她每天回家了。她在王驸马胡同一个杂院里租了两间南房,竟然和那个赌徒加凶手过起了日子。后来我才知道,莫姜是把那个翡翠扁方卖了,用那钱安顿了这爷儿俩。王驸马胡同,离我们家不远,隔着一条街,每天早晨莫姜早早就来了,晚上吃完晚饭,收拾完了才走。我不理解莫姜为什*么要接纳刘成贵,也不能想象她和那个浑身馊臭的老头子躺在同一个炕上会是怎样一种情景。谁把我卖了,我会记恨他一辈子,谁砍我一刀,我永世不会原谅他!说得好听莫姜是善良,是宽容;说得不好听就是贱!我没好气地对莫姜说,告诉那个浑蛋啊,不许他上我们家来。
    莫姜说,他不来,他在东直门外粉坊帮忙呢。
    粉坊是把绿豆做成粉丝的地方,终日蒸汽腾腾,汤水淋淋,粉坊的附带产品就是豆汁和麻豆腐。无论是豆汁还是麻豆腐,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粗食,羊尾巴油炒麻豆腐再好吃,不上菜谱。一个皇帝跟前的御厨,沦落到做豆汁的份儿上,也算是“地覆天翻”了。该着!
    我说,那个糟老头子,站也站不稳的,还能在粉坊干活儿?
    莫姜说,怎么是糟老头子,他比我还小呢,小八岁。
    我说,他得靠你养着吧?
  
  莫姜说,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明显地,莫姜已经站在“老浑蛋”的立场上说话了,轻描淡写,息事宁人,以忍为闾,苦头吃得还不够。
    莫姜说刘成贵“不会来”,刘成贵还是常偷偷摸摸往我们家跑。刘成贵来了,不敢进二门,只是躲在东南角厨房的小院里,怕我看见,知道我最不待见他,常常是打听好了,趁我不在的时候来。比起莫姜来,刘成贵有些老态龙钟,不惟腿脚不利落,手和胳膊还发颤,一代名厨现在连炒勺都掂不起来了,这叫恶有恶报。有时候刘成贵被我在门道撞见,他会惶恐地闪在一边,不敢拿正眼瞧我,嘴里嗫嚅着,我来给她……送点儿东西……
    我根本不理他,就像没看见一样地从他跟前走过去。这种无言的鄙视是最好的报复,不是为我,是替莫姜。 再看见他,手里果然提着东西,不是麻豆腐就是豆汁,以证实“送点儿东西”是不虚。
    父亲似乎不反感刘成贵,有时候知道刘成贵来了,就把他叫到里院来聊天。刘成贵进里院从不走垂花门,而是由厨房的小门进,顺墙溜,沿着东廊进北屋,进来也不坐,垂手站着,以示卑微。我一见他这副孙子模样就反感,就拿眼瞪他,想他抡菜刀的时候是何等凶恶,何等无情,现在装得跟避猫鼠似的,骗谁呀,狗奴才!
    父亲让他坐,他说不敢。父亲说现在解放了,都是人民了,没有了高低贵贱之分,没有那么多礼数了。刘成贵还是不坐,还是站着,说他站惯了。父亲说,你成了《法门寺》里的贾桂,站惯了。
    刘成贵说,四爷跟西太后是本家,看在老先主儿的分儿上我也得站。
    我说,让他站着,没让他跪下就便宜他了。
    父亲惊奇地看着我,不满地说,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刻薄,老刘师傅头发都白了,你跟一个老人能这样说话?有工夫我得上你们学校一趟,跟你们的校长谈谈,把学生都教育成这样不行。
    我一调大屁股,出去了。
  父亲跟刘成贵聊的多是吃饭的事情,扯什*么满汉全席134道热菜,48道冷荤的内容,不厌其烦地用纸记了,说是要写文章。那时候父亲刚进政协,对搜集文史资料充满了热情,一礼拜恨不得写八篇文章往上递,说有些东西不写下来就丢了。父亲是光绪十四年生人,被慈禧派出去留学,学成回国,老佛爷驾崩了,到了也没目睹上老佛爷真容。刘成贵是见过慈禧的人,据他给父亲介绍,老佛爷精力充沛,食量惊人,只要肚子稍稍感觉到空,只要是没什*么事情好做了,就得吃东西。有一回在颐和园景福阁刚吃完小吃,往谐趣园走,景福阁和谐趣园相隔不远,几步路,还是下坡,老佛爷不要坐辇,说要遛遛食儿。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不知为着什*么,要吃鱼羹,厨子就得拿出带着的小灶,当场制作,当场品尝。刘成贵说,老太后实际是死在嘴上,怨太贪吃,太没有节制。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要吃“烧猪肉皮”,最喜欢的清炖肥鸭几乎顿顿要上,夹肉末的马蹄烧饼和炸三角要吃刚出锅一咬流油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怎禁得住这些油腻!深秋时节,秋燥,调理不当,拉肚子了,成了痢疾,硬是拉死了……宫里的御膳并不都好,太精细,吃几顿可以,老吃就停在肚里不走了,弄得皇上和几位太妃的胃肠都不好。民间吃得糙,大眼窝头麻豆腐,绿豆杂面腌菜帮,吃着舒坦,拉着痛快。
    这些话,好像不应该是从御厨嘴里说出来的,刘成贵自己在砸自己的行当。几十年后我才悟出刘成贵的道理,器具质而洁,瓦瓮胜金玉;饮食约而精,园蔬愈珍馐。布衣暖,菜根香,恬淡平静的百姓日子是最弥足珍贵,最舒服养人的。
    此经验非一番磨砺不能悟出。
  
  自从刘成贵在父亲的怂恿下开始登堂入室以后,东直门外粉坊的豆汁和麻豆腐就经常在我们家的饭桌上出现。豆汁和麻豆腐同属绿豆淀粉和粉丝的下脚料范畴,将绿豆泡涨,捻皮,加水磨浆,倒入大缸发酵,下沉者是淀粉,上浮者是豆汁。豆汁酸而浊,一股泔水味儿。麻豆腐是做粉丝的剩余物,颜色青绿,有豆腐渣的嫌疑。刘成贵是个狈,动嘴不动手,在他的指导下,下里巴的麻豆腐被莫姜做得精致无比。羊腰肉切丁,香油烹炒,放入青豆、雪里红、胡萝卜丝,单搁出;再炒黄酱,将蒸过的麻豆腐倒入,炒至香味四溢再把备好的作料搀进去,充分融合,起锅,盛入淡青色盘中,中间打个窝,浇上现炸的辣椒油,四周撒上青韭,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炒麻豆腐就可以端上桌了。炒麻豆腐的味道往往传得很远,胡同里一旦飘出那特有的香味,人们便知道,叶家又在吃麻豆腐了。相比,豆汁的做法比较麻烦,刘成贵在送豆汁的时候还要捎带从东直门棺材铺带些锯末来,熬豆汁切忌滚开大火,大火熬的结果是渣是渣,水是水,在锅里还浑然一体,盛到碗里,不待上桌,便汤水分离了。刘成贵的做法是,豆汁烧开用锯末熬,点着的锯末永远处于似燃非燃状态,豆汁便永远处于似滚非滚模样,水乳达到充分交融,喝起来酸中带甜,酵味实足。父亲翻出一本老旧的书,上头有说豆汁的,“糟粕居然可做粥,老浆风味论稀稠。无分男女齐来坐,适口酸咸各一瓯”。
    鸡鸭鱼肉固然高贵,却不如其貌不扬的豆汁滋味悠长。
    但是我拒绝刘成贵拿来的豆汁和麻豆腐。这些吃食,隆福寺小吃摊上都有,不稀罕“老浑蛋”的赐予。
    我已经上高中了,活动的范围和自由程度都非小学时代能比,对同班同学顾寅颇有好感,下学常约了顾寅到隆福寺东边夹道去喝豆汁。摊上的豆汁尽管没有家里的地道,但是有焦圈可配,还有咸菜丝。更主要的,是有顾寅在旁边,并不是为了喝豆汁,我们主要是欣赏豆汁摊的环境,头顶一个白布棚子,一个绷着脸,目不斜视的老头子,两条长板凳,一张小矮桌,周围是闹哄哄的人,左边是卖炸灌肠的,右边是卖切糕茶汤的……这是谈恋爱极好的地方。
  此时的我,再不会让莫姜做奶酥六品来为我壮门面,足见我对这场恋爱的认真。
    三年自然灾害开始了,粮食日趋紧张,副食也开始计划供应,每人每月四两清油,一斤肉,连碱面和肥皂也要用购货本去买,莫姜纵然有天大本事也再做不出一咬流油的炸三角来了。父亲的单位里,干部们主动削减粮食定量,党员带头,从三十斤减到二十八斤、二十四斤。父亲说他每月有十斤粮食足够了,为保险起见,他给自己订了十二斤定量。依着父亲的算计,在那些红焖笋鸡、清蒸鲥鱼、烧鹿尾、烤羊腿以外,也真的吃不了多少饭了。单位领导没有理会父亲的想法,很理智地给定了二十八斤半,为此父亲还愤愤不平,认为人家挫伤了他的积极性。
    莫姜有些失落,有几次我到厨房去找吃的,看见她挖挲着手在厨房里转,不知道该干什*么。粮食按说不少,却突然变得不够吃,每月24号一大早就得到粮店排队,买下月粮食。父亲因了他的职务,每月多有供应,但极有限,无非是些黄豆和伊拉克蜜枣,有时是几斤咸带鱼。奠姜不会做成带鱼,她拿着那干瘦的长条问母亲,是用温水发还是上屉蒸?我由此推断,慈禧老太太是绝没吃过咸带鱼的。
    连青菜也少见了,入冬,每户每人配给了五斤粮票的白薯,一斤粮票买六斤白薯。我们家用架子车拉回一车,堆在院子里,父亲见了那些白薯高兴地说,这回可以吃拔丝白薯了。
    莫姜愁眉苦脸地说,四爷,拔丝好做,油呢?糖呢?
    父亲说他就是说说而已。
  
  有人发明了用“双蒸法”做米饭,据说可以多出三分之二的饭量。街道上推广,母亲让莫姜去学,莫姜不去,母亲去了,回来照章操练,把米先炒了再蒸,果然爆米花似的发起不少,母亲很高兴。莫姜说,米还是那些米,哄了眼睛哄不了肚子。
    母亲还学会了做人造肉,吃小球藻,净弄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们吃。
    那一阶段,莫姜和母亲常出东直门,到人家收获过的地里去捡剩儿。捡剩儿的城里人挺多,老娘们儿们为半截萝卜,一块菜帮而打架。逢有争执,都是母亲出头,莫姜不会吵架,她连大声说话也不会,她只会用头巾遮着半张脸,在旁边呆呆地站着。母亲回来,得意地张扬着她的收获,莫姜则一头扎进厨房再不出来。好像一切都变了,都倒过来了,南营房穷丫头出身的母亲在此时此刻展现了她无可替代的优势。
    饮食问题变得越发严酷,不少人出现了浮肿,莫姜面对的不再是抓炒芙蓉鸡片、滑熘鱼片,而是如何向我母亲学做疙瘩汤,如何将豆汁饭做得黏稠腻糊。当我发现自己的腿按下去也成了一个坑的时候,母亲哭了,一向“顺其自然”的父亲也背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
    父亲不顺其自然也得顺其自然了。
    我们期盼着刘成贵送来豆汁,在饥饿面前,我再不能矜持,即便是“老浑蛋”拿来的东西,也照喝不误了。
    粉坊成为了国营,还在生产着淀粉和粉丝,市面上豆汁和麻豆腐早已绝迹。刘成贵负责夜间看门任务,大约是本单位的职工,还时时能分得一些豆汁。“老浑蛋”提着豆汁,迈着蹒跚的步子,进东直门,拐南小街,将豆汁送到莫姜手里……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东直门外那个国营的粉坊,没有刘成贵和那些随时供应的豆汁,我那年迈的父亲是否能熬过那艰难的岁月。
    不知是我们家的豆汁救了莫姜,还是刘成贵的豆汁救了我们。
    想起了莫姜的话:过日子,能说谁养活谁呀?
2009-12-22 21:2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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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1966年,那年莫姜整七十岁,过完了七十岁生日莫姜提出辞工的要求。
    莫姜已经没有精力料理我父母亲的一日三餐,刘成贵成了她生活的一大负担,六十二岁的刘成贵早早地落了炕,瘫痪了。年中我给莫姜送钱去,是父亲的意思,为的是不忘莫姜二十来年在我们家的好处。我在杂院的小南屋见到了刘成贵,见识了那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家,两把椅子一张床,一个摇摇晃晃的桌子,桌上茶盘里有两个磕了边的茶碗,一把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图案的茶壶,正面墙上贴着五年前的奖状,是奖给民兵打靶第一名刘来福的。刘来福在京郊一家国防工厂当工人,自从当了学徒以后就淡出了这个家庭,在厂里住集体宿舍,逢年过节也不回来,也不给家里钱。我知道,以莫姜的恬淡性情不会和刘来福去计较,在我看来,那个是非小子能独立出去也未必是坏事,有他在家里搀和只能是添乱。
    刘成贵坐在炕上歪着脑袋流着哈喇子,脖子上婴儿一样围着小围嘴儿,见我进来,嘴里呜啦了半天,不知说些什*么。莫姜说刘成贵吃喝拉撒全得人照顾,心里什*么都清楚,就是说不出话来。
    莫姜问我父亲的情况,我说医院检查出是胃癌晚期,这病挺麻烦。莫姜说,四爷是好人。
    我看着莫姜给刘成贵喂饭,一勺一勺把些个糊状的东西喂进那张口呙斜的嘴里,刘成贵边吃边顺嘴角往外流,莫姜就得迅速用碗边接了,用手巾把嘴擦净,再喂下一口。其细致与耐心,不异关照一个婴儿。碗里的糊糊散发着热气也散发着香味,那是我从未闻过的味道。我问莫姜喂的是什*么,莫姜说菜汁、黄豆大米面加鸡蛋黄。我说刘成贵口福不浅,还有鸡蛋黄吃。刘成贵呜啦了几句,莫姜翻译说,他说了,要是用甲鱼汤再加点儿嫩羊肝煮,就赶上西太后喝的什锦粥了。
    阳光照射在屋内,光线中飘浮着细细的微尘,一切似乎都变得很柔和。刘成贵一脸的满足,一脸的幸福;莫姜一脸的平静,一脸的爱意。折腾了一辈子的夫妻,到了竟然是这样……
  这样的日月大约是老夫老妻们必要经历的过程吧。
    我父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我三天两头跟父亲的单位要车去医院,单位开始还给派,后来连人也找不着了。老三被关在牛棚里,我只得借隔壁人家的平板三轮拉父亲去医院,我在前面蹬,母亲在后头推。我想,亏得是老夫少妻,否则我的车上得拉俩。医院里空空荡荡的,大夫护士都去造反了,母亲没了辙,只会掉眼泪。
    父亲瘦得成了一把骨头,无论是八珍鸭舌还是豆汁稀饭,对他都没有了意义,他的生命如摇曳的油灯,在“顺其自然”中渐渐熬尽。
    一件绝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燠热的早晨,刘来福领着一伙人到我们家造反了。刘来福已经改名叫做“卫东彪”,是随了他母亲卫玉凤的姓。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刘来福并不是刘成贵的亲子,而是卫玉凤的遗留,他的真父亲是谁,无从查考。卫东彪自言苦大仇深,她的母亲被万恶旧的社会迫害致死,刘成贵名为继父,待他实同奴隶,非打即骂,不给饭吃,使他幼小的身心受到极大伤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沉默,他要造反了,造这个日本的反!
    我听了半天,敢情跟我们家没什*么事儿,就说,有账你找刘成贵算去,我们家姓叶!
    这下卫东彪炸了,将皮带狠狠一抡,发出嗖嗖声响,指着我说,别以为革命群众不知道你们的底细,叶赫那拉,你们窝藏了谭莫姜几十年,谭莫姜是什*么人?谭莫姜是漏网之鱼,是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你们家跟她是一丘之貉!刘成贵是你们家座上之宾,刘成贵是伪满洲国头子溥仪七品顶戴的副庖长!
    造反派一听这揭发都很兴奋,开始喊口号,打倒我父亲,让我父亲出来接受批斗。有人开始往墙上刷大标语,卫东彪领着人往屋里冲。
    莫姜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揪住了卫东彪的胳膊。莫姜脸上那道生硬的疤在太阳下泛着红光,苍白的头发衬得那张脸绝望而凄迷,任谁看了这张脸,心都会发出无法抑止的战栗。莫姜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担着,我不过是叶家的一个厨子,一日三餐,按月拿钱……
  
  卫东彪抬手照着莫姜的脸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让在场所有的人吃惊了。卫东彪说,你的账待会儿算,饶不了你,我现在要找的是叶老四!
    卫东彪还要往屋里闯,莫姜拦在卫东彪前面不让进,两个人扭在一起,突然莫姜扑通一下跪在卫东彪面前,嘴里喃喃地说,孩子,我求求你了……
    卫东彪说,谁是你孩子?你不要混淆阶级阵线,伟大领袖毛主席说了,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
    院内口号阵阵。
    母亲架着近乎弥留状态的父亲出现在房门口,父亲惨白的面容、深陷的眼窝让所有的人害怕,有人开始往后退了。卫东彪没想到父亲是这般模样,大约也是怕吃不了兜着走,带着大伙很猛烈地喊了半天口号,草草收兵了。
    莫姜没有走,嘴里不停地说着“对不住四爷”,眼泪簌簌地流。后来她随我回到西屋内,在她的小床上坐了,平静了一会儿对我说,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结局,平自给你们添了这些事儿……咱们在一起住了近二十年,往后怕也没见面的机会了,有些话这辈子想着本不必说了,可还得说……
    他他拉莫姜,镶蓝旗,河北易州常各庄人,十一岁被选人宫,充任寿康宫宫女。寿康宫是同治妃瑜妃住处,宣统即位,尊瑜妃为敬懿太妃。莫姜在寿康宫是专职打点太妃用膳的,对于宫廷菜熟稔而有研究。1924年11月,鹿钟麟向退位的溥仪交国民政府大总统令,更改优待清室条件,命令溥仪即日下午出宫。仓皇之中,溥仪和少部分太监、宫女于下午四点从御花园出顺贞门,登车移居什刹海后海北河沿的醇亲王府。溥仪一走,御膳房解散,厨师们散去,各自谋生,这其中也有刘成贵。
  
  刘成贵在为溥仪服役时,敬懿太妃要招待娘家人,一度将刘成贵借到寿康宫厨房帮忙。老太妃赞赏小厨子的手艺,特赏银子三十两,白玉扳指儿一个。当得知小厨子还没有成家,尚且单身一人时,老太妃顺便就将旁边伺候吃饭的莫姜许给了厨子。老太太老眼昏花,也没问问双方年纪,金口玉言,板上钉钉,就把事情定了,言明莫姜出宫时成亲。宫里的宫女不像太监终生在宫中当差,宫女一般到二十岁就要出宫,或嫁人或回家,宫廷里没有白发苍苍的老宫女。莫姜二十八岁了,早已过了年龄,只是没有合适替换人选,一直留在太妃旁边,成了一个老姑娘。刘成贵当时还不满二十岁,太妃指婚是件光彩的事,不敢拒绝也不能拒绝。当知道太妃身后站着的那个并不漂亮的宫女已经二十八岁的时候,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莫姜想得简单,太妃既然指派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后半辈子终是有了依靠。
    11月5日,溥仪带领一干人等离开皇宫,皇宫内还有三个老太妃没有安置,一个死的是光绪的瑾妃即珍妃的姐姐瑞康太妃,其灵柩还没来得及安葬,两个活的是同治的两个妃子,荣惠太妃和敬懿太妃。两个老太太一起摞劲儿,誓死不离皇宫。太妃们不是皇上,谁也不能把俩老太太硬扔出去。民国政府让前清室总管内务府大臣绍英去给老太太们做工作,做的结果还是不出宫,但是答应俩人搬到同一个宫里居住。太妃们虽然比皇上硬气,也终不过抵抗了半个月,11月21日,绍英等人准备了两辆汽车,把俩老太太接出皇宫,移至北兵马司大公主府居住。
    临行头一天,敬懿太妃托人把刘成贵叫了来,将莫姜郑重其事地交给了他,让他好好待承这个在她身边服务了十七年的老姑娘。敬懿太妃说莫姜不漂亮,但是懂礼数,性情温和,是她一手调教出来的,娶了莫姜做媳妇是祖上积了阴德,是大福分。刘成贵跪在殿内地上只有磕头的份儿,他做不了老太妃的主。敬懿太妃说,这是天赐良缘,也是我们老姐俩临走做的最后一件好事,夫妇和而后家道成,出去好好过日子吧。说着将一个翡翠扁方送给了莫姜说,东西虽不值钱,却是我用过的,你留个念想吧。又对刘成贵说,娶媳求淑女,勿计厚奁,想你有好手艺,我才把她给了你,怎么着也是我身边的人。
    荣惠太妃指着殿外庭院里的一棵黑枣树吟道,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小厨子你听着,来年得了儿子,记着到我坟上告诉我一声。
  
  刘成贵赶紧说,老太妃说差了。 “天赐良缘”给莫姜带来无尽的灾难,刘成贵为还赌债,将家里东西一卖再卖,值钱者也就剩了那个扁方。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莫姜将那个扁方随时带在身边,那是她十七年经历的认证,一旦失去,走过的岁月便也失去了……脸上所挨那一刀,就是刘成贵为索要扁方不成恼羞成怒砍的。
    溥仪上了长春,在长春成立了伪满洲国。不满意东北的厨子,带去的人手又不够,给旧时养心殿御膳房的老人手带话,希望过去帮忙。大家反感日本人,也不愿意伺候伪满皇帝,都不去。“抓炒王”等老御膳房的人在北海五龙亭东边办起了“仿膳茶庄”,买卖红火。刘成贵没人缘,名声也不好,没人要。刘成贵索性一拍屁股扔下莫姜上了长春,投奔了溥仪。溥仪给封了个副庖长,待遇不薄。第二年将花枝胡同的卫玉凤连同儿子接了去,那儿子到底说不清是谁的,属于有妈没爹的主儿。
    在东北刘成贵旧习不改,不惟赌,还抽,抽白面儿,钱没攒下,落了一身病。卫玉凤扔下儿子跟了个在满洲铁路工作的日本调度,日本战败投降,据说,调度和他的中国老婆都没有善终。伪满皇帝成了阶下囚,他的手下作鸟兽散,刘成贵衣食无着,流浪东北,冻饿中几近毙命。无奈中想起了莫姜,便带着刘来福进山海关,向京城方向迂回。
    莫姜说,她一直以为刘成贵已不在人世,没想到,找了来。
    我说,我父亲知道这些吗?
    莫姜说,四爷全知道,只是不让告诉太太,说太太心底浅,装不下这么多事儿。
    莫姜离开时,在父亲床前默默站了许久,末了说,四爷您好好儿的……
    如以往一样,退后两步,转身离去了。
    如果知道莫姜的想法,我会跟着她走,可惜,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母亲冷冷地看着莫姜,她把这场灾祸归咎于眼前这个破了相的老太太。
  
  院门外,满墙的大标语铺天盖地,滴墨如血,让人不寒而栗。夜深人静时,清凉月光下,我踯躅院中,不能入睡,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不踏实,不知是为走了的莫姜还是房内的父亲。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天气照常闷热。
    下午时候,3号的胡大妈悄悄跑进院里,低声告诉我说,在你们家做饭的莫姜死了。
    我愣住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昨天晚上还在我的房内说话,今天怎会殁了!胡大妈说,老公母俩一块儿死了,把蜂窝煤炉子搁屋里,窗户门都关得严严儿的,大夏天的,这不是成心不活了吗!
    我撒腿就往王驸马胡同跑,跑到杂院门口,看见人们正把死人往卡车上装。刘成贵已经横在车上了,莫姜穿戴齐整,被四个人揪着胳膊腿,使劲儿一悠,悠了上去。后上去的莫姜半个身子压在刘成贵肚子上,姿势十分别扭,侧着的脸正好对着后车帮,半边头发披散下来,盖住了那条疤,这就使得莫姜的脸看上去平静而光润,像是睡着了。
    我知道,莫姜睡觉就是这个样子,一动不动,无声无息。
    站在车后,我默默向莫姜告别。车帮翻了上去,将我和莫姜遮断,从此是再不能相见了,但她将那些樱桃肉、芸豆卷、糖醋活鱼永远地留给了我。
    不仅仅是这些吃食,留给我的还有那……一阵酸楚涌上我的心头。
    拉着莫姜的汽车向胡同西口驶去,车后一溜烟尘。
    西边天空,是一片凄艳的晚霞。
2009-12-22 21: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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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革”未结束,我便被分配到西北。
    一晃四十年。
    今年,在北京的一家不小的珠宝店里,我又看到了那根碧绿的偏方,它被单独摆放在一进门的位置。瑕疵依旧,晶莹依旧。如与老熟人相见,我俯身与它对视,彼此似乎都有话要说。店老板走过来说,您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翠吧,这是我们的镇店之宝,无价。
    我笑笑,夸他的“镇店之宝”珍奇罕见。店老板说这是古代的尺子,古代的一尺就这么长。我问他古代是哪一代,老板脱口而出,宋代。
    老板说这个翡翠尺子是他们家几代的存留,在箱子里收着至少有几百年了,现在能重见天日,大放光彩,是他买卖做得顺畅红火,家里的宝贝也高兴了,想出来亮亮相。
    脸不变色心不跳,比写小说的还能编。
    我只好匆匆离去。
    也想念豆汁,用锯末熬的豆汁,不是小吃店里的“急就章”。听说东城某名小吃店卖豆汁,先打的后坐地铁,千里万里地去了,买了一碗,还没待端到桌上,已经汤是汤水是水了,喝了一口酸水,咬了一口硬如皮带的焦圈,喝豆汁的兴味立刻皆无。
    又听说京城开了不少卖老北京吃食的饭馆,有炸酱面、豌豆黄、豆酱、芥末墩什*么的,其中也有豆汁。满怀希望地去了,一见那豆汁就傻了眼,稠糊糊不知勾了多少芡,使人对它的名分产生了质疑。叫过小二问碗里是什*么,小二嫌我外地人少见多怪,告诉我是“豆汁”。
    从网上看到东直门外的豆汁铺搬进了北新桥二条,我不知这个豆汁铺是不是就是当年刘成贵所在的那个坐北朝南的粉坊,想着应该是地道。借着进京开会的机会,到二条去打豆汁。头趟去人家卖完了,二回去排队,买了两舀子,装在塑料瓶子里,准备带回西北,亲自熬制。孰料,上飞机过安检被扣了下来,人家让我当场喝掉,我说没法喝,这是生豆汁,不是可乐。还是不让通过,只好割爱。
    到现在没喝上日夜思念的豆汁。
    到现在没见过莫姜那样的女人。
2009-12-22 21:2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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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真好看,谢谢斐多同学。
2009-12-22 23:0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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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2009-12-22 23: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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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先看书再看电视剧,免得给误导了。
2009-12-23 10:2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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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见过好几个人推荐了,就是网上从没有查到过。
2009-12-23 19: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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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哇,居然有连载,谢谢机器人同学。
2009-12-29 12:00: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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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微博达人勋

斐多,真是热心人
2009-12-29 12: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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